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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八回  忠贾政国丈封一品 苦姨娘因女得诰命
    因皇上只给了五日假，探春就得奉旨迁入皇家行宫学习皇家礼仪，择吉日随使节前往高丽完婚。众人忙了几天，无非招待亲友，打点物件，应付王公诰命亲戚世交的祝贺道喜，都顾不上伤心了，这日却又得早起。
    凤姐和黛玉越发比别人忙，一早起来，梳洗了，赶往王夫人上房伺候，随同王夫人又到贾母房中服侍，各人有品级的俱按品大妆，邢夫人和尤氏并蓉哥儿媳妇也忙忙赶来伺候，只等着宫里宣旨太监到来。特旨命贾政在家候旨，免朝。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蓉等俱穿戴了在书房等候。
   探春早起仔细梳洗了，穿了新鲜的颜色衣裳，头上插戴的珠钗比往日多了些许，以示尊崇，仔细端详了番，也便带了侍书前来贾母上房请安。因是大喜的日子，众人心里酸楚，也强忍着不赶出声，这种苦楚更是难当。探春强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请坐好，容我行礼。”贾母道，“唉，这些虚礼别折腾了，坐下歇会儿吧，待会儿有的劳累呢。”探春道，“老太太就成全了我吧，日后想行礼怕是也没有机会了，跟着老太太和太太这些年，都这么疼我，日后也没了尽孝的机会。”说着哽咽了。
    凤姐还在犹豫，黛玉上前笑道，“三妹妹如此孝心，老祖宗和太太就成全了三妹妹吧。日后三妹妹便是想起来，心里也可安慰些，也是老祖宗和太太的福气呀。”贾母对王夫人道，“也是，三丫头一番好意，倒是依了吧。”这边琥珀早已拿了红毡铺在地上，探春跪下磕头道，“蒙老太太疼爱了这些年，一点孝心未尽，即将远离膝下，真是不孝。老祖宗多福多寿，长命百岁。”贾母笑道，“好，好．．．”
   探春又给王夫人磕头道，“太太平日里疼爱我，可怜也没工夫孝敬。太太要保重身体，忘了我这个不孝的女儿吧。”王夫人含泪道，“可怜你去那番邦，也没个亲人在身边，自己保重。”探春再拜道，“母亲不要担心，女儿自然会保重的。还是放宽心保重自己要紧。”赵姨娘立在王夫人身后，看着探春的红袄儿，心里明白，又听了探春后面的话，知道是在向自己行礼嘱咐，却不敢出声答应，只是拿了帕子掩住嘴，又哭又笑的表情看在探春眼里，已是明白亲娘领会了意思。探春还欲给其他人行礼，贾母阻止了道，“别折腾得耽搁了说话的功夫，坐下说说话儿吧。”大家只行了常礼，便分开坐下，丫头捧了茶上来，众人说些闲话等候圣旨。
   果然到了辰时三刻的功夫，传旨的太监来了，陪同而来的却是忠顺王爷。香案早已备齐，众人跪下接旨。宣旨太监笑容满面打开明黄的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贾政女贾探春，为贞慧皇后胞妹，品格端方，才貌出众，着封为敏慧长公主，赐婚于高丽国王。即日起迁入皇家行宫，学习皇家礼仪，着礼部和钦天监择吉日，依长公主礼仪发嫁公主，随高丽使节前往高丽完婚。在行宫期间，亲丁等可每日请安相见，不受限制，钦此。”众人三呼万岁，接旨。
    宣旨太监又打开一份圣旨道，“礼部尚书贾政，忠心为国，清正廉明，兢兢业业，其态可嘉。长女为先贞慧皇后，端淑慧娴，表率后宫，系贾政教养之功。次女贾探春，已封为公主，和亲高丽，足显贾氏一门忠烈。因荣国公世职已由贾赦世袭，今封贾政为安国公，仍兼任礼部尚书，原配王氏封为一品国公夫人，爵位嫡子世袭，若无嫡子，着长子世袭准五代。本朝以孝治天下，敏慧公主生母封为五品宜人，以慰公主不能侍奉膝下之孝心。另赐彩缎百匹、珠宝一箱、黄金千两，为贞慧皇后和敏慧公主祖母用。钦此。”
此乃莫大恩宠，宣旨太监一挥手，身后几名小太监捧了探春的衣饰、贾政的朝服、王夫人和赵姨娘，现在是赵宜人的诰命服饰上前，几人再次谢恩，进去换了命服。自有随行的宫女上前服侍探春。不消一刻功夫，探春已经更换了皇家长公主的礼服，梳了宫髻，插戴了晶莹璀璨的珠宝，贵气逼人，越发显得华贵雍容。探春上座，忠顺王和太监上前贺喜参见，贾母等欲排班行礼，太监传口谕，“长辈等免礼。”平辈女的以尤氏为首，男的以贾珍为首，行礼叩见公主。探春命侍书传谕请起。
    忠顺王见众人参见毕，道，“还有圣旨。”众人忙以探春为首，跪下接旨。却听见旨意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贞慧皇后早年入宫，才选凤藻宫，孕育皇嗣，品格端方，堪为后宫表率。妙龄早逝，朕心甚哀。今着将贞慧皇后灵位奉入贾府栊翠庵，魂归故里，慰皇后九泉之念。着女尼等每日诵经，早日超度贞慧皇后往生极乐。以慰朕心。钦此。”众人再次接旨，忠顺王笑道，“皇后灵位回娘家供奉，真是前所未有之隆宠啊。还请各位排班，送娘娘灵位入庵。小王奉圣命，捧灵前行。”
    众人顾不上欣喜悲伤，赶紧排班，探春为首，邢夫人扶着贾母随后，余外男女分了两排，尾随着忠顺王爷前往栊翠庵，早有小丫头前去报信了。忠顺王一路走，留心看园中景色，果见风格与别处不同，正当夏日好景，百花盛开，清泉潺潺，绿树掩映，雕梁画栋，心里暗自赞叹不已。遥遥望见栊翠庵露出寺角，到得门前，妙玉已经领了女尼和道婆在门口迎接，方外之人不行大礼，只合十顶礼就好。当下在佛殿东耳房安置了贞慧皇后的灵位，众人拜毕起身。忠顺王又从随行人员手中拿过两个紧盒，交于妙玉道，“这是宫里的藏香，贞慧皇后生前最喜。”妙玉恭敬接了置于案前。
    因天色近午，探春还得到宫中谢恩领宴，贾母等便围随送至门外，见宫里派来的公主车驾已在等候，明黄七宝绣凤香舆，舆前开道的举着敏慧公主名号，其他的仪仗不能细述。众人接旨期间，早有御林军在宁荣街上拉了幔帐，平民人等不得偷盔公主容颜。探春来至门外，回身看看贾母王夫人等泪眼盈盈，几乎不能自持，看到赵姨娘已然更换了服饰，局促却含泪笑着看自己，心下稍宽，深感皇上仁孝之心，自己也放心不小。太监奏请，“请公主发驾进宫谢恩。”一咬牙，忍痛上了香舆，太监鸣锣开道，透过薄纱看时，贾母等呼啦啦全部跪倒，“恭送公主起驾”，眼泪再也忍不住，幸得无人看见，自己拿了帕子擦拭，以免花了妆容，进宫不恭。侍书等俱在后面围随，衣物物件自有人押送至行宫收讫。
    看官可知道，这元春已经薨了半年，未有这等旨意，却为何突然降旨将灵位安置在庵里供奉呢？原来那日忠顺王妃来贺喜回去，便把贾府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夸赞贾府的姑娘出色，尤其是那庵里的女尼，似有不食凡间烟火的气质，言语间甚是赞叹。忠顺王本来与贾府不合，又设计将探春远嫁海外，心里正想着如何再挫磨贾府一番，听了王妃的话，不由得好奇，只想着如何自己能亲见方可。便想了一计，除非能送贞慧皇后灵位入庵，不然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进园。皇上本来对元春追思已久，正合下怀，便有了前面的旨意。虽说贾政封了国公，对忠顺王来说却没有什么。如此这般，既合了皇上的意思，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忠顺王爷看到贾府诸人果然如王妃所言，心中自然讶异。及看到妙玉，更是赞叹，果然非凡俗之人，只可惜是个出家人。
贾府众人送了探春上舆，都来到了贾母上房，贾母平日最疼贾政，今日见贾政也封为国公，准袭五代，论嫡论长，宝玉自然是世袭定了的，心里越发喜欢，倒是把探春之事放到一边了。贾母坐下道，“如今蒙天恩祖德，兄弟俱列国公，日后更要赤胆忠心，为皇上为国效劳。”贾赦贾政俱答应了。略坐了会儿，贾母因见贾赦贾政在场，凤姐儿宝玉他们不敢说话，遂道，“你们且去吧，留我们自在说会儿话。”贾政心里也明白，便就势起身随同贾赦带着爷们儿告退，但留宝玉在内，陪贾母说话儿。
    凤姐儿最会凑趣儿的，此刻笑道，“老祖宗最是金口玉言的，当初宝兄弟和林妹妹成婚，老祖宗连一品诰命的凤冠都给了林妹妹，如今可不是应验了吗？林妹妹日后可就有了两顶凤冠呢，可是怎么戴呢？真正连我都替妹妹发愁了呢。”说的贾母和王夫人都笑了起来，心里自然欢喜。那邢夫人却只是表面赔笑，原本自己是荣国公世袭二品诰命，自为风光，处处想打压王夫人，不想为着元春和探春两个皇后女儿，王夫人如今竟然为一品诰命，高了自己一等，心里窝了一肚子气，却不能发作，听得凤姐儿如此说，原是个蠢人，便笑道，“听得二太太要给宝玉再娶宝姑娘，可不是正好一人一顶吗？真正皇上赏的可巧儿了。”
   一语说的众人都看着自己，不禁恍然，贾母所赠原是发兆，岂当得了真，自己心里不自在，顺口说了这话，倒是臊得满脸通红。听得黛玉猛然咳嗽了几声，凤姐儿忙笑道，“今儿这半天，别说林妹妹，便是我也累得不行了。但看着三妹妹那般风光，也值了。咱们三妹妹，到底是老太太和太太调教出来的，那气派，果然便同皇室一般，我跟在后面，脸上也是有光彩的很。”方转移了众人的话题。
   贾母忽然想起一事，看赵姨娘仍然站在王夫人身后，便叫她道前面来道，“如今皇上封了你五品宜人，也是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了，以后不用立规矩了，坐下说话吧。”赵姨娘福了一福道，“多谢老太太，伺候太太一样的。”贾母道，“这话怎么说？既然皇上的旨意，若是不遵，岂不叫别人说我们不懂规矩？岂有诰命夫人还做奴才的？主次有别，自然是以你太太为尊，你也是正儿八经的夫人了，倒是份例要改改了。”
    王夫人起来笑道，“赵宜人既然已是诰命，自然一应份例都要调整。我院子里拨一所小跨院出来，好生装饰了，就给宜人和环哥儿住吧。份例自然和我的一样。让宝玉媳妇好生挑几个丫头去服侍。”赵姨娘脸上却丝毫不见得意张狂之色，跪下道，“多谢老太太和太太抬爱。”宝玉和黛玉方放下心来，庶几不负探春所托。便在王夫人下首放了椅子，请赵姨娘坐了。宝玉和黛玉便上前请安道，“给宜人贺喜。”赵姨娘忙站起来道，“二爷二奶奶别这么着，真是折杀我了。”宝玉笑道，“宜人快坐，身为长辈，自然该的。”赵姨娘局促不安，王夫人封为一品，喜气萦胸，当下笑道，“你坐吧，既然做得公主的娘，她们行礼也不委屈。”赵姨娘方嗫嚅着坐下。尤氏原本性格和善，此刻也是和李纨惜春等一起道喜，凤姐儿却是素日张狂惯了的，心里百般不愿，也只得一起向前请安贺喜，心里却如吃了苍蝇般难受。
贾母道，“天已近午，今日都在我这边吃饭吧。”琥珀去吩咐摆饭，便都送了来，众人依次坐下，赵姨娘也首次上桌吃饭，看得袭人一干人等羡慕。一时饭毕用茶，贾母道，“今日劳了半天，都回去睡觉吧。”凤姐儿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只除了我没这好命。平儿才打发人来说，亲戚世交闻得老爷升了一品，都送了贺礼了。这戏酒还得闹好一阵子呢。”
    贾母笑道，“你是个给事中，就别抱怨了。你老爷升了一品，自然要让亲戚们来祝贺。你太太也是一品诰命，索性下了帖子去请诰命们，原都是亲戚，岂有不睬人以为我们拿架子呢。”凤姐儿笑着答应了，自去忙活。黛玉却挣不得，告罪回房歇息，众人也就散了。鸳鸯因近日贾母身子好些，便也回房里歇息了。
    这边自有一干顺杆儿爬的人，过去挑唆着赵姨娘闹东闹西的，今日见赵姨娘得了封诰，越发要来奉承，好似自己沾了多大光儿似的。哪知赵姨娘今日不同往日，却只是淡淡相对，心里却甚憎恶这些人过去的挑唆。这些奴才眼看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暗自琢磨赵姨娘瞧不起人，闲话传了过来，赵姨娘也不理会。每日里早起给贾母王夫人请安，要么坐在上房陪着说说话儿，要么就回房里做些针线，也不指着自己的诰命去要些什么，也不求着要去给娘家人要些什么好处。贾母和王夫人倒喜欢起来，有些什么新鲜的，也想着给她匀一份出来。
    酒席盛宴，不劳细述，贾母也懒怠出来陪客，统统交给了王夫人去应付。薛姨妈亲自过来贺喜，宝钗仍是避嫌，找了百般借口推脱了。因连日忙，也没有工夫去商议宝钗的事情，薛姨妈满心期盼，却不好说出来。
第一零九回  言相激颦卿萌生意 纲常在贾母定规矩
          黛玉自探春册封那日劳累，过后就病倒了，每日里请医吃药，宝玉急得哪里也不耐去，无奈探春离国在即，每日里奉着王夫人，或贾母，间或也带着贾环和赵姨娘去看探春，因贾琏等不得入内，只好每日劳动宝玉。黛玉此次病重却不比平日，因心里已然悲伤绝望，竟有些听天由命的光景。贾母每日里来看好几次，明知道心病使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从前儿黛玉生病，还有宝钗劝慰，而今这病竟是从宝钗身上来，偏生善解人意的探春又搬出去了，惜春本不善言辞，更兼冷眼冷心，也指望不上，宝玉心中有愧，且难以分辨，诺大府里，唯有紫鹃还好和黛玉说说知心话。这日紫鹃端了药，黛玉道，“且搁着，过会子再喝。”紫鹃道，“姑娘，药原是要趁热喝的，药效方好，况且过会子冷了更难下咽。”黛玉一扭头，“哪里就死了？”紫鹃道，“姑娘还是趁热喝吧，等会子老太太过来，看到又要伤心了。”
    忽听得一声娇笑，“紫鹃姑娘又在劝妹妹吃药啊？也是，妹妹都这么大人儿了，吃药还要哄，今儿就让我这做姐姐的来哄哄吧。给我。”原来是凤姐，也没带人，一个人就过来了。黛玉忙撑起来让座，凤姐儿抢前两步扶住道，“快躺着，别动，看头晕。”紫鹃端上茶来，凤姐接了道，“才我来时，平儿说见紫鹃前日的裙子好看，问有没有花样子，找了给她带回去呢。”紫鹃会意，出去带上了门。
    凤姐儿端起药碗道，“妹妹，我才从老太太那里来。老太太为着妹妹的病，都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了，可怜妹妹还不肯吃药，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不知道又伤心成什么样子呢。便是我们，心里也难受得很。”黛玉流泪道，“二嫂子，世人皆道你做样子，我知道你是真心疼我的，这些年，劳你照顾了我，我便是死了也感激你的。” 凤姐道，“我可不是为着你的感激来的。你正儿八经的把药喝了，我还有话同你讲。”黛玉拗不过，只得喝了，不知道凤姐儿有什么话讲。
     凤姐儿道，“妹妹，我知道你为着宝姑娘的事心里不自在，只是你若自己作践了身子，可不是便宜了别人吗？越发苦了自己了。”黛玉苦笑道，“嫂子既然知道，也知道我生性如此，又能怎么样呢？眼看已经是定局，我可有什么办法？”凤姐道，“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没有办法？你是娘娘赐婚，明媒正娶的宝二奶奶，谁能越得过你去？你若是身子好些，立起威风来，宝姑娘即便再能干，也不过是袭人鸳鸯一类的，有什么好担忧的？你对袭人鸳鸯她们不也是宽厚的很吗？”黛玉道，“这怎么一样呢？宝姐姐是大家闺秀，又是太太的侄女儿，从前儿又是园子里的姐妹，怎么好像对袭人一般呢？况且嫂子也知道，我对袭人那般好，她还背地里来算计我，我还能怎么样呢？本来就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我死了算了，我就遂了他们也罢了。”
凤姐诧异道，“这竟是袭人的主意？我道太太怎么说的那么周全呢？这蹄子竟然这般不知道好歹，枉费你对她那么好！早知道就该撵出去才是。”黛玉道，“你知道太太对袭人好的很，我又不像你，有个好娘家在后面撑着说话，不过是看太太脸色罢了。原指望有宝玉厮守着也罢了，如今连这也不可能了。想来我原是命苦，从小儿没了父母，好容易跟着老太太享了几年福，当初宝姐姐若是不打算进宫，也轮不到我吧？原是赚来的，如今还给她也罢了，省得有人说我是占了光。”凤姐道， “怎么会有这种说法？是不是有什么下人乱嚼舌根？等我听见了，非打个半死不可。这阵子事情多了，竟不防下人竟然要造反不成？连娘娘的旨意都敢亵渎！”黛玉笑道，“嫂子为何这般着急，我都没生气。既有这种说法，必定不是空穴来风，连我都听到了，想必是故意让我听见的吧？”
    凤姐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妹妹，不是我说话难听，你看看咱们家这些太太奶奶，哪个是好惹的？偏你对这些姨娘好的不行，倒让她们兴头了。当初尤二姐的事，人都说我狠毒，我若不狠些，死了的就是我。你道我有娘家，你也看到了，大太太何时给过我好脸色？我们那二爷整日里拈花惹草，我饶是防的这般紧，还是偷娶了尤二姐。你打量我好过呢，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死呢？人活着总有变故，若是总顺了别人的心，也白来世上走一遭儿。依我说，你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儿，正经立起威风来，宝姑娘虽说有娘家，名分上总差了一层，只要有你在，一辈子也越不过你去，可有什么呢？不瞒你说，宝姑娘虽说是我姑表姐妹，我平生却最痛恨那些调三窝四，狐媚爷们的人儿，放着正经的奶奶太太不做，却偏给人当二房，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也白白的丢了祖宗的脸！若是我碰上这种事情，我断不会作贱自己成全别人，便是逼死了我，也要拉个垫背的。”
    黛玉听了，心里一动，道，“我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比往年厉害多了。如今也不像从前那般爱哭，就是这等境况，你瞧我也不哭，想必是油尽灯枯了。倒是多谢你常来看看我。”凤姐儿道，“你若不嫌烦，我自然常来瞧你。好歹挣着多吃点儿客化的动的，拼了命也要挣到二房给你磕头奉茶，才不算便宜了她！”说着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原来是袭人和鸳鸯玉钏一起过来给黛玉请安，看见凤姐也在，忙蹲下身请安，凤姐却是极厌恶了袭人，便推说有事走了，对黛玉道，“好妹妹，好歹记着我的话，好生保养，省了老太太担心。我去瞧老太太去了。”黛玉点点头儿。
    却说凤姐儿出去一路想着，虽说宝钗是自己正经表姐妹，可自己同黛玉说的话也是出于真心，大抵人以类聚，平日里亲戚世交红白喜事时，都是正房夫人出头，妾室即便再受宠，也只能站在后边听使唤，即便是王公贵族也如此，除非是皇上的哪宫妃子，那倒是不论偏庶，都比王妃诰命高了不知道多少去了。自己为着宝钗的事情也觉得抬不起头来，可虽说开口同薛姨妈讲了，却也没正式说定，可笑宝钗却百般借口不来，莫非真是定了心了要嫁过来不成？林妹妹倒是推脱了让我代管家务，想来宝姑娘过来后，太太也就名正言顺的让我回大太太那边去了，竟是和黛玉同命相怜了。刚转过弯儿，可巧平儿找了过来，道，“老太太找二奶奶有事情呢。”凤姐不知道何事，忙转道去贾母房里。
    紫鹃却是看见袭人两眼冒火，素日里跟着黛玉，也不似别的人会冷言冷语，当下只拿着针线坐在黛玉边上，听她们说话儿。鸳鸯道，“老太太今日身子不太好些，没过来瞧奶奶，让奶奶放宽心，按时吃药，保养些，等明儿过来瞧瞧呢。奶奶有什么只管打发我去回老太太。”黛玉道，“多谢老太太。我身子不好，倒劳累老祖宗来看我。鸳鸯有空多照应老太太，便是替我尽孝了。”玉钏道，“太太今儿早上去瞧三姑娘了，只怕晚上回来会过来瞧瞧，奶奶养好身体，只怕三姑娘月内就要上路，到时候好送行，也是姑嫂一场。”黛玉道，“多谢太太挂念着。如今这些事情都是琏二奶奶在料理，我若好些了，自然会挣着帮忙的。”
袭人自觉请了安便没什么好说的，此刻听着说话儿，却怕冷了让黛玉起疑，便笑道，“奶奶可觉着好些？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小厨房做了来。”黛玉道，“多谢费心，我若是想吃了，自然会叫紫鹃去要。你们只伺候好老太太和太太，服侍二爷，便是替我分劳了。”歇了会儿道，“三姑娘直到走，宝姑娘也没来见过么？”鸳鸯和玉钏尚未开言，袭人道，“听说打发了莺儿送了四色礼，宝姑娘家里薛二奶奶身子不耐烦，宝姑娘只在家里伴着呢。”见黛玉微微点头，自悔失言，黛玉也不理论。三人见没有什么事情，怕扰了黛玉休息，便起身告退了。
     贾母找凤姐儿却不为别的，原是想使唤凤姐儿去看看黛玉的，可巧凤姐儿从黛玉那里来，贾母自是欢喜，谈起黛玉的病，却又发愁。凤姐儿宽慰道，“老祖宗不必担心，林妹妹这病自小从胎里带来的，哪年不犯几回？可不也好好的过来了？”贾母叹道，“你哪里知道，这病若是自然而生的，自然药物能医治。若是心病，便是华佗再世，恐也无力回天了。我见她镇日里只是闷闷不乐，于她这病，却没有什么好处。”凤姐儿道，“我也觉得是心病，才我在那里好生劝了一通，倒像是听得进去似的。”
    贾母闻言欢喜道，“到底是凤丫头，能言善道的，你就多去劝劝，我也就放心了。”凤姐自然领命。贾母又道，“可也是，这孩子心太细，哪个大家公子不是三妻四妾的？偏是她多心。我也真没法子了。”凤姐儿看着贾母脸色道，“林妹妹到不像是完全为了这事儿想不开，说到底，宝妹妹嫁过来也不过是侧室，也是要向林妹妹屈膝的。可是要开导林妹妹这些，也就心宽多了。不然以前总是叫宝姑娘姐姐，只怕见了面难堪不是？”
    贾母道，“这个自然。咱们也是大户人家，世袭荣国公府。不说林丫头是娘娘赐婚，便是一般的正室夫人，宝丫头过来也是要三拜九叩的，不然传出去叫人家笑话你老爷是礼部尚书，家里倒没有了三纲五常不成？林丫头平日里如何待她，如何称呼，那是林丫头的心，这平日里的规矩却错不得。”凤姐道，“这是自然，只怕和姨太太宝姑娘那边不好说呢？”
    贾母道，“这何须说，你姨太太和宝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生，难道这点子道理都不懂得？等你太太回来了，我来和她说。”凤姐儿答应了，可巧王夫人回来了来请安，凤姐便指着有事先回避了。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却有些为难，怕薛姨妈不乐意。贾母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原说是娶二房，自然礼数不能错，你老爷现是礼部尚书，又刚刚加封，难道叫人家笑话不成？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咱们，有了什么错儿，不说咱们不会办事，便是九泉之下的皇后娘娘也是没有光彩不是？”王夫人听到了元春，又想起来忠顺王爷，也只好答应了，只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贾母道，“财物上，虽说姨太太不希罕，咱们也别亏待了他们，只管好看些。规矩上却是错不了，从衣物首饰，到住所轿辇，颜色规格都要符合。日后宝玉有了封诰，或是宝丫头有了好孩子，自然也就提了身份，你看赵姨娘不是上来了吗？这也是个人的缘分和命运！”王夫人不好说什么，且贾母说的在理，只得回房去思索，派人请了凤姐儿来商量。
凤姐儿却早知此意，却故作不知，待得王夫人讲完，方作为难之色道，“太太说的固然有道理，若是娶了别人家的姑娘，这些自然是应该的，便是日后也要好生管着，才不僭越了正室的威严，长幼有序，主仆有别，不可乱了次序。只是这薛姑妈和咱们是亲戚，又是世交，宝妹妹从小儿和林妹妹一起长大，若是让宝妹妹三拜九叩，姑妈和宝妹妹自然觉得委屈。若是不行这些礼，且不说老太太不乐意，担了这不孝之名，亲戚朋友知道了，也定说咱们仗着家世，不把林妹妹放在眼里，不说礼数上过不去，玷污了这书鼎世袭之家的名声，也对先头的娘娘不恭些，叫人笑话了事小，若是有人别有用心抓了错处就不好了。”
    王夫人听了有道理，只点头沉吟，怕对薛姨妈不好交代。凤姐儿道，“薛姑妈和宝姑娘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太太和薛姑妈说话时委婉些，宝兄弟早晚要世袭这国公的爵位，还怕到时候没有封诰吗？林妹妹身子不好，总没有身孕，若是宝妹妹一年半载的有了孩子，日后袭了爵位，可不就是老封君嘛。况且宝妹妹也是从小儿在这里长大的，谁还敢小瞧了不成？不过是暂且名分上委屈些，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其他的有太太在，断然不会亏待了宝妹妹，也不会叫人欺负去了。”
    王夫人半晌道，“也只能这个样子了。这几日忙着你三妹妹的事情，也没顾上这事儿，你姑妈必定心里不自在呢，倒是要去拜访一下才是。”凤姐儿道，“太太才回来，歇会儿吧。等晚些时候去，或是派人请了姑妈来也可以。”王府人道，“还是咱们去吧。要委屈人家，还要人家过来，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你且回去歇息，过会子一起过去。”凤姐答应了，回房告诉平儿，自己另穿戴了，等王夫人差人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