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回 多心误各人含心病 痴情累佛门难清静
    却说紫鹃正要吹灯就寝，听得有人敲门，却是宝玉，心下疑惑，忙开了门让宝玉进来。宝玉见紫鹃只穿着桃红绫夹花小袄，玉色夹纱裤，头上斜插着一股钗，在灯下越发显得娇媚，不禁看呆了。紫鹃忘了披大衣服，这会子觉得有点冷，赶紧拿了一件外衣罩在身上，请宝玉坐下，捧上茶，方问道，“二爷不是去了袭人姐姐房里吗？怎么这会儿过来？”宝玉方回过神来，答道，“我看着妹妹今日神色不好，莫不是生气了。才刚没得机会问你，总是放不下心来。再者袭人除了哭，却不说话。我也劝了，呆着心里烦。正好过来问问你。”紫鹃笑道，“二爷，姑娘自过来没和你拌过嘴，今儿的事情又不怪你，怎会和你生气呢？姑娘以为自己哪里对袭人不好，自己担心，怕是又在园子里受了凉，才精神不济，要好好歇会儿。二爷勿要多心。”宝玉这才放心，看见紫鹃只披着衣服站着陪自己说话，不觉心疼，忙说， “天冷，你赶紧坐到炕上捂着，要是你也病了可怎么好。”紫鹃道，“不碍的，二爷可还有什么话要问？”宝玉道，“也没什么。我今晚在这里歇，和你说话。”紫鹃道，“你不去陪袭人么？她也怪可怜的，去看看她吧。”宝玉不去，紫鹃拗不过，只得服侍了他睡下。
   黛玉受了凉，半夜咳嗽，竟是很厉害，下半夜就没睡好。雪雁自幼伺候惯了的，倒不害怕，只是吃惊姑娘缘何突然咳嗽得如此厉害。原来黛玉虽人前大方得很，其实心里郁结不开，自出嫁以来处处赔小心，唯恐落了不好的名声。今日袭人以为有喜却瞒着她，想必是怕她像凤姐儿待尤二姐那样加害其腹中骨肉，让黛玉很是生气，难道自己这些日子所作的还是不够么，亦或袭人有别样的心思？心里柔肠百转，还得陪笑劝慰贾母和王夫人。后来又在园子里伤感落泪，又受凉，竟导致风邪入体，头疼发热，后半夜再没睡着，一直在咳嗽。雪雁拿了常吃的丸药先给黛玉吃了，待天亮再去请太医。
    宝玉和紫鹃一早就过来了，宝玉见到黛玉憔悴模样，忙上前扶住道，“妹妹，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今儿这样了？可吃药了没有？”紫鹃一面吩咐小丫头去禀告琏二奶奶打发人请太医，一面坐到床沿替换雪雁给黛玉捶背。宝玉端了茶来，黛玉早看到宝玉和紫鹃时就明白宝玉昨晚没有陪袭人，心下稍宽。这会子鸳鸯玉钏和袭人也得了信赶来请安，唯袭人脸上讪讪的，料想黛玉必是生气自己的轻狂。黛玉漱口喝了一碗红枣银耳羹，最是滋阴润肺的，又躺下。宝玉草草用了早饭，着鸳鸯和玉钏上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禀告黛玉病了的事情，自己留下伴着黛玉。鸳鸯和玉钏领命而去。宝玉自坐在黛玉身边，袭人也留下伺候，递递帕子什么的。一会儿太医来了，袭人回避，紫鹃放下帐子遮住，轻轻的把黛玉的手放在床边小几的丝棉软垫上，拿了一方丝帕盖住。那太医却是常来给黛玉把脉的，脉象极好。细细诊了一回，告退到外面。宝玉急忙问道，“这病情如何？”太医答道，“奶奶想是受了风寒，加上心中抑郁生气，故而犯了老毛病，吃几帖药，放宽心就好了。”宝玉放心，拿了方子交给袭人吩咐着仔细熬药，袭人不敢疏忽，自去督促。又让人送两盆盛开的腊梅水仙到黛玉房中，添些清香味儿，心情好些。方回到房中，黛玉已半坐在床上，靠着一个大枕头。看见宝玉进来，说“都是老毛病了，没得大惊小怪，吃些药就好了。”宝玉道，“妹妹，你想吃些什么？我叫厨房做去。”黛玉摇摇头，道， “你只将甘草定喘丸给我两粒含一会儿，等会儿吃药就好了。”
贾母和王夫人听得黛玉病了，都遣了丫头来看视，嘱咐一番注意休息，勿要受凉，不拘这些礼数。又吩咐若是燕窝没有了，只管到库房去取。凤姐儿也遣了平儿送了一个小巧的新式镏金手炉，送给黛玉随手拿着取暖。平儿给黛玉请安，问候了一番便出来寻袭人说了一回话才回去。
    黛玉从前三日两头病，也习惯了。几帖药吃了，也就渐渐强健，饮食如常了。因宝玉也体弱，黛玉唯恐过了病气给宝玉，都撵了他到鸳鸯和玉钏房间里去睡，紫鹃伴着黛玉，夜间服侍辛苦，也不假手他人，一应黛玉的事情都是自己动手。这日黛玉好了，宝玉晚间用完饭就来房里等着，黛玉不禁莞尔，“宝玉，我恐过了病气给你，又不是恼你了。如今好了，你自然可以留下来啊。”宝玉也笑道，“我可没说你什么。不过今日想早些歇着。”黛玉自去卸妆，紫鹃便来收拾衾褥，又往香炉里添了一把沉水香。宝玉看着，口里吟哦道，“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真真是个好丫头。妹妹当日恼我，害得我悬了一夜心，后来还和我怄气，今儿可不恼我了。”黛玉回头似笑非笑嗔了宝玉一眼，道“莫要有人棒打小红娘就好了，免得你心疼。”不言两人调笑。紫鹃只当没听见，收拾好了自到里间安歇。宝黛歇下，一番柔情不用多言。
    却说袭人那日的事情虽然没有什么，但是经快嘴的丫头传遍了贾府，人人都知道花姨娘急切盼着怀孕生子。贾府里规矩极严的，姨娘的身份又很尴尬。袭人往日里虽得太太信任宠爱，毕竟也招了不少妒嫉。这会子有了这件事情，也有称了心愿的，也有物伤其类的。当面不讲，背地里却指指戳戳。袭人自己也后悔，错看了宝二奶奶。若早知道黛玉如此贤惠，自己怎会日夜悬心，深恐失去宝玉宠爱呢。若不是日夜悬心，又怎会得了如此怪病，给人笑柄呢。纵然此刻悔青了肠子，也是无济于事。往日里端庄贤淑，连当家的琏二奶奶也要让三分的袭人姐姐，此刻低了三分，王夫人虽心里怜悯，却也实在理亏，无法回护，只得让玉钏关照袭人好生调养，不要胡思乱想。袭人如今也不大出门，除了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就是伺候黛玉。倒是黛玉见她这般可怜样儿，心下不舍，命她歇息，袭人便回房间做活计。间或宝玉也来看看袭人，袭人却总觉得不似往日那般亲密。鸳鸯和玉钏见袭人的景况，自是自己万分小心，不敢有丝毫疏忽。况她俩本是极聪明的人，每日里伺候老太太和太太尽心尽力，深得主子喜欢。黛玉待她们也客气。
    黛玉身子好了以后，仍旧每日伴宝玉读书，每日里宝玉在窗前读书，黛玉或临字帖，或写诗，或抚琴，或是闭目养神，两人竟是安静享受，亲密无间。这日黛玉正在房内，雪雁拿了一张帖子交给紫鹃，说是妙玉送来的。黛玉接了看时，却是邀请宝黛午后至栊翠庵赏梅品茶，还邀请了宝钗、探春、惜春。黛玉尚可，宝玉见了却喜不自胜，忙忙写了回帖命秋纹带了一篓鲜橙一齐送去。午饭也早早用了，催了黛玉往栊翠庵来。因是大雪过后尚有小雪在飘飘洒洒，宝黛均穿了大红羽缎斗篷，黛玉带了昭君帽，拿了凤姐儿送的小手炉，后面紫鹃和秋纹跟着，一行人摇摇晃晃进了园子径直往庵里来。在路上碰到了探春带着侍书，探春便问黛玉，“二嫂子的身体可大好了？”黛玉成婚多日，仍是不习惯如此称呼，微微红了脸道，“蒙三妹妹惦记，大好了。还没谢过三妹妹前日遣丫头前来看我呢。”几个人结伴前行到了庵里，妙玉迎了上来，各自相见。妙玉见宝玉忙着叫紫鹃拍打黛玉衣服上的雪，省得等会儿化了衣服湿了会冷，不禁眼神微微一闪，便笑着和探春黛玉说话。刚要入座，宝钗与惜春也到了。黛玉笑对宝玉道，“只道你心急，原来大家来的都好早。幸好没依着我，可是要迟到的。”宝钗道，“妙师父如此雅致的一个人，难得下帖子请我们来赏梅，岂有不早早过来，多坐一会儿的道理。”妙玉稽首道，“蒙各位不弃，光临小庵，真是蓬荜生辉。今日邀各位来，因近日红梅开的好，碰上大雪，又收了一翁今年的新雪，请各位来喝茶赏梅。”宝玉不待说完，便兴高采烈道，“果然雅极。品着梅花雪水赏怒放红梅，真是一大乐事。若非妙师父这样的人，断断想不出来如此妙的主意。妙哉，妙哉。”妙玉看了宝玉一眼，美目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转瞬即逝。让各位坐到蒲团上，妙玉亲自动手烹茶。室内正中一套竹制茶具，油光闪闪，道装佳人细心烹制，一会儿室内茶香四溢。拿了一套杯子，都是竹根抠出来的，一般大小，妙玉提壶细细斟了捧给各位，先奉给宝玉和黛玉，然后是宝钗，探春和惜春，自己坐在末座相陪。众人端起杯子轻轻一闻，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不由赞道，“好茶。”那宝玉素日最喜黄山毛峰，如此极品还是少见，不由一口饮干，犹自赞叹不已。妙玉微笑看着宝玉，又斟了一杯道，“这是今年黄山毛峰新茶，一位道友托人带给我的，乃是采茶娘在黄山莲花峰与天都峰之上采制成，极其珍贵，共计三斤，分了与我一斤，便是千两黄金也难买呢。二爷饮茶的习惯还是没改，莫不是还是需要一海么？”探春惜春不知道典故，宝钗和黛玉却明白妙玉在打趣宝玉前年在栊翠庵品茶要喝一海为妙玉取笑饮牛饮驴的故事，险些喷出茶来。宝玉道，“若是有这些茶糟蹋，我自愿意喝下，只怕妙师父不舍得。”说的也是当日妙语之言。惜春道，“二哥哥此话差了。妙师父是方外人士，莫说是茶，便是其他物件也是身外之物，有何舍得不舍得呢。”妙玉听得此话内有玄机，面上一紧，笑道，“二爷若是喜欢，我这里包一包给二爷带回去慢慢喝。”宝玉大喜，忙称多谢。
几个人略用了茶，妙玉邀请众人到院子里赏梅。宝玉扶了黛玉起身，一齐来至山墙下，见那角上的几株开得极盛，红梅托着白雪，蜿蜒伸到墙外。在这万物萧条的季节里，煞是夺目，不愧为花中极品，不由得观者入迷，如入仙境。几个人称赏了一番，细细嗅着香气。庵后却是白梅和粉梅，真个成了梅林大会了，此间景色与庵前不同，花色本淡，尤其是白梅，有白雪覆盖，竟难分辨此树开花。宝玉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如此美景原也配得。若是晴日晚间明月下，佳人着素色衣裳翩然起舞，仙呼！可惜啊！”黛玉道，“庵堂静地，休要胡说，扰了佛祖清静。”妙玉笑道，“二爷风流倜傥，二奶奶人品若仙。若是不嫌弃小庵，哪日天晴了，二爷来小庵欣赏二奶奶绝妙身姿，贫尼自是不吝相借的。各位姑娘若有兴，也欢迎前来。”一席话说的宝黛红了脸，宝钗等掩口而笑。大家闲话一回，又净手在佛前上香，便告辞了。妙玉送了每人一支红梅，唯送了一支白梅给宝玉，送到山门看他们走远方才进来。
    妙玉晚间洗手在佛前上香后方回房内打坐，室内一对洁白瓷瓶也供了两支梅花，一支红色，艳丽夺目，一支白色，淡淡芳华，不禁心头突突的跳。想起宝玉白日里所说的话，竟是面红耳赤。自己素日不喜与人交往，如何今日鬼使神差下帖子请了这些人，但是姑娘们也就算了，还请了宝玉。到底最想见的是谁呢？莫非自己为了见宝玉才不得已敷衍其他人？看宝玉的神色，果与黛玉伉俪情深，素日见宝钗也倾心于宝玉，神色间竟平静得很，倒是自己心里五味杂陈。不敢再想下去，敛神诵经，却总是语不成调，心思恍惚，总觉得有千般感受，不知该向何人诉说。
    惜春自小性子冷静，从不多话，和她父亲一般，崇尚佛学。闲暇时来与妙玉对弈，在大观园里似乎栊翠庵是一方净土，隔绝了外界的是与非。晚间惜春多坐灯下，捧着一本《庄子》，想起妙玉白天的神情，自忖妙玉虽出家多年，却六根不清，若不是自己点醒她，只怕今日要丢脸。自己若是出家，定能斩断尘缘，任它荣华富贵也好，恩恩怨怨也罢，都与自己无关。
    到了年下，贾府忙着过年的一应事宜，唯有凤姐儿忙到了十二分。又要采买分派过年物件，又要送礼，又要安排请客，还要去各府赴席。今年元妃娘娘有喜，各王府同僚往来的比往年多了许多，更是忙到每夜三更才睡。宝黛置身事外，众姐妹也不去打扰。贾母开始还接待来访的王妃诰命，到后来也懒怠了，若非重要的或至亲，便推了给王夫人和凤姐。正月初一祭祖，黛玉因做了贾门媳妇，随在凤姐后行礼跪拜。贾母带了邢王夫人和尤氏凤姐进宫朝贺并给元妃请安。李纨和黛玉等也在府里一同用饭，过年图热闹，宝玉和黛玉也让袭人等四处逛逛，与素日姐妹们去闲话，散散心。
   晚间贾母等回来，宝黛李纨与众姐妹皆去请安，听得娘娘安康，怀孕已有四个月，贾母和王夫人放心不少。元妃在宫中赐宴，宫里奴才们也很巴结，各王妃诰命对贾母等也很客气。元妃赏赐了众人，并宝玉黛玉等皆有赏赐。看贾母神色有些劳累，众人请安告退，各自回房热闹不提。宝玉自然歇在黛玉房中。
    却不料：擎天玉柱一朝倾，富贵荣华转眼过。
第九十回 贾元春屈死哀荣盛 林黛玉庆生扫阴霾
         正月初一日贾母王夫人等在宫里朝贺，蒙赐宴至晚方回。听得皇上今晚宴请一品以上官员，宫里各妃嫔娘娘也设宴恭贺元妃生日。贾母等累了一日早早休息。宝黛等各自告退回房。却说黛玉早已吩咐紫鹃叫厨房做了一桌好菜，抬在炕上，从贾母上房回来，袭人等接着。宝玉黛玉坐在正面，命鸳鸯玉钏对面坐下，紫鹃袭人打横相陪。紫鹃靠着黛玉右首，袭人坐在宝玉左首。除了紫鹃，其他三人因名份所拘，不敢就坐，黛玉道，“你们不用拘束，素日里都是随意得很，如今虽为名份所拘，然在房里，也不过偶尔为之，今儿是初一，大家热闹些。”命丫头们散了，唯留雪雁在，黛玉命她坐在紫鹃下首。鸳鸯等磕了头方入座。先是几人一齐给二爷二奶奶贺岁，宝黛均干了。然后鸳鸯等人依次敬宝玉和黛玉，祝二爷二奶奶福寿绵长。渐渐也就随便起来，除了不敢说黛玉，几个人之间互相调笑，一齐灌宝玉喝酒。宝玉看着花团锦簇，心里高兴，眉飞色舞。惟有黛玉含笑而坐，看着他们热闹。紫鹃不甚调笑，关注黛玉面前的茶水冷热，不时给黛玉夹些热菜。是夜，宝玉房里和乐融融，妻妾和睦，夜深方散。
    谁知道第二日一早，宫里来了太监传旨元妃病了，请王夫人进宫探视。王夫人大惊失色，昨儿还好好的，当即整装坐轿进宫。阖府都知道了，凤姐儿李纨黛玉并探春惜春都聚在贾母上房等消息，大家心里都很紧张，贾母不停的命人打探消息。薛姨妈和宝钗也得信过来了。宝玉自小由元春教导，视长姐如母，这会儿坐立不安，倒是黛玉拉住他，静静等消息。凤姐儿口齿伶俐，此时也是脸色发黄，不知道该说什么。快到中午时分，王夫人方眼睛红红的进来，方要给贾母请安，贾母已经颤巍巍的站起来问道，“娘娘怎么样？”王夫人眼泪涌了出来，接过黛玉递来的帕子，拭了眼角，哽咽着道，“孩子…没了…”贾母听到这个消息，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榻上。众人也如听到平地惊雷一般看着王夫人。王夫人便缓缓道，“娘娘昨日晚间与各宫妃嫔用膳，席间各位妃嫔均给娘娘贺寿，顺祝娘娘顺利产下皇嗣。娘娘却之不恭，怕人说她架子大，就多喝了几杯，回宫后又吃了点东西。谁知半夜腹痛，下体流血，赶紧禀告皇上，又宣太医，太医院的太医都到齐了，检查后发现娘娘体内有麝香和红花等药，因和着热酒喝下，药性散发的快。赶着熬了安胎药，孩子还是没了。孩子已经定型，若非药物过量断然没问题。如今孩子也没了，娘娘还是流血不止。皇上大怒，命了周贵妃会同忠顺王爷彻查此事。”贾母老泪纵横，道，“我道娘娘是最有福气的。若能生下皇子或者公主，我也就放心了。不想发生这种事，定是哪个妃子嫉妒，竟然谋害龙脉。如今也不图别的，只要娘娘身体康复就行了。”说完，竟是泣不成声。宝玉扑到贾母怀里，叫了声“老祖宗”，便放声大哭。余外，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儿，黛玉，李纨，宝钗等均是默默流泪，一时间竟是满屋凄凉。贾政等在外间等待消息，此时得知细况，贾政愣了半晌，吐了一口鲜血，面色蜡黄，颓然坐在椅子上。
    昨日还是桂殿兰宫妃子家，朱门绣户，热闹非凡。今日却到处是哭声，人人都知道元妃娘娘所怀龙种对贾府的重要性，如今这个希望没了，每个人都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惶惶然等待着进一步的消息。原定正月里请客，各亲朋都是消息灵通至极，纷纷吩咐下人前来谢了宴请，明白贾府此刻没有心思。贾府诸人虽在正月，也辞了各家邀请，断了管弦丝竹。贾母更是同王夫人等上香拜佛，又请妙玉在栊翠庵焚香祝祷。尤氏凤姐儿李纨黛玉和探春惜春彻夜未眠，在栊翠庵佛前与妙玉一同诵经，祈祷佛祖保佑元妃娘娘平安。赵姨娘面上悲伤，实则心里称了心愿，和贾环在房间里得意，盼着元春不好，王夫人少了撑腰的。
皇上特许王夫人每日可进宫看视元春。是夜，贾政王夫人相对垂泪，夜深方睡。模糊中，王夫人仿若看见元春从门口进来，王夫人赶忙起来，跪下接驾。元春仍旧是那年省亲的装束，凤袍金冠，面如满月，笑如春花，王夫人看了很是高兴，问道娘娘为何孤身前来。元春道，“女儿久违膝下，未能侍奉爹娘，是女儿的不孝。以后女儿不能再问候爹娘，还请母亲和父亲善自珍重。当前是非之时，爹爹要小心行事，我们家轰轰烈烈已经有这许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欲置于死地。老太太年纪大了，母亲多多劝慰。眼见得大势已去，保住家宅平安要紧，不要追究太多。女儿从此拜别，爹娘莫要牵挂。”说着，垂泪跪下磕了头。王夫人大惊，“娘娘，这如何使得。”忙扶了起来，元春泪水满面，道，“女儿不能多留。父亲母亲自珍重。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要太操心。女儿走了。”说着掩面而走，王夫人拉住衣袖，大叫“娘娘”，不妨醒了，心下不安，叫醒贾政，告诉他梦境，都觉得不详，一夜无眠。天刚亮，就起床梳洗准备进宫。却不料尚未上轿，已有内监前来传旨，元春今日子时一刻薨了，传贾府个人进宫拜别灵柩。
    家人赶紧各处禀报，贾赦贾政带着贾珍贾琏宝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带着尤氏凤姐黛玉，换了素服，赶紧进宫。李纨在家里料理各项事务，准备丧服和一应用品。真是祸不单行。贾母等到了元春寝宫，元春已经收殓，穿着皇后服饰，妆容一新，掩盖了昨日的病貌。才知道，皇上因元春服侍多年，品德出众，又系重臣之后，如今怀有皇嗣而死，特追封为贞慧文皇后，将与先皇后一起葬在皇陵，日后与皇上合葬。又按制封贾政为承恩侯，王夫人为一品夫人。各宫妃嫔俱在为皇后守灵。贾母等见了元春法身跪地痛哭。抱琴跪在边上劝慰，不断使颜色给王夫人。王夫人遂托故走了出来，抱琴随侍，至无人处，方告诉王夫人，当今皇长子是忠顺王爷堂妹先贵妃娘娘所生，资质平常，皇上不喜欢。如今由忠顺王爷的侄女许妃娘娘抚养。初一日晚，许妃娘娘敬酒最多，且献上了自己做的百花糕给元春贺寿，芳香四溢，元春吃了两块，剩余的命收起来，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元春临终命抱琴转告王夫人，忠顺王爷如今甚得圣宠，劝父亲不要追究此事。王夫人闻言大恸，抱琴也是痛哭流涕。王夫人问抱琴如今有什么打算，抱琴道，“我自幼跟随姑娘，况且进宫了也就由不得我了。想必有我在，还是有人不放心。我只求太太照顾我的家人，我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完给王夫人磕头，王夫人赶忙拉起来，又流下泪来。怕别人看见，忙忙得回到灵前。
    回到府里，纵然贾政和王夫人新受封，却是哭笑不得。这尊崇的地位是女儿的惨死所换，没有人来恭喜，也必将在别人称呼时成为心里永远的痛。贾母每日带了王夫人等进宫哭灵，风烛残年之人，不几日便病倒了，缠绵不起。黛玉体弱，只得留在家中伺候贾母，祖孙俩人每天泪眼相看，比在宫里一般流泪。
    那忠顺王爷和周贵妃奉旨彻查此事，最终抓了一个太监，因前面犯错被元春责罚过，倒是爽快认罪了，承认是自己报复所为，在娘娘的饮食里下毒，皇上大怒，当即命拖出去乱棍打死，扔到外面喂狗。
王夫人回来悄悄告诉贾政，皇上在元妃出事后召见过抱琴询问情况，抱琴如实回奏，皇上本欲处死许妃，并降罪于忠顺王。倒是元春临终请求皇上勿要追究，因边疆多事，忠顺王爷一族手握重兵，还要靠他们退敌保国，此刻万万不可动摇忠顺王爷的地位。皇上无奈，只得命忠顺王彻查此事，并追封元春为皇后。贾政听了大惊，嘱咐王夫人此话万万不可再讲。便是老太太那里也不能透露一丝消息。王夫人也明白此事重要性，事关贾府平安，不能有疏忽。夫妻二人惟有相对泪垂，悼念元春，如今的先贞慧文皇后。
    元春的灵柩暂奉至皇家寺庙，待陵寝修好后安葬在右侧，待皇帝百年以后合葬。宫里妃嫔，各王公大员王妃诰命每日进宫守灵，王夫人等自然每日早早就去，皇上也是辍朝三日，身着素服，亲来祭奠。哭灵的都是哀哀凄凄，除了王夫人等亲族，其他人都是做给皇上看。元春的灵柩在寝宫停灵一个月，方派了大皇子扶灵至皇家寺庙。各妃嫔和王公大员王妃诰命在宫门口跪送，贾政带着贾家子侄，王夫人带着女眷送到寺庙奉安，抱琴早得了皇上恩准随到寺庙守灵，王夫人感激不提。这一个多月，贾府人人都心力交瘁，尤其贾母上了年纪，精力跟不上，每日里伤心哭泣，吃药都吐了，看着瘦下来。黛玉也是犯了旧病，天天请医吃药，总不见好。因王夫人带着尤氏凤姐等每日守灵，家里由探春和李纨照料。探春管着日常杂事，李纨一人不能照顾贾母和黛玉，便把黛玉挪到贾母隔壁碧纱橱内，好方便照看。宝玉每日随着贾政哭灵，晚间回来或来看看黛玉，或回新房去。因在元春丧期杂事繁多，也多是独寝。紫鹃随着黛玉在贾母房内。雪雁留在新房照看一应事情。一老一少皆是因为元春的丧事打击过大，一时承受不了而犯病，每日里请太医诊脉熬药，渐渐也回复过来，待到完全康复，也是月底了。黛玉依旧挪回新房，每日前来看贾母，并帮着李纨处理些事情。
    各王府官员同僚送的奠仪，探春命造册收好，等凤姐回来再细细分派。如有大件，晚间禀明王夫人该如何处置。府内因着是自家娘娘的丧事，下人们也不敢胡闹，加之李纨探春虽平常不管事，最是好说话，前两年代凤姐管大观园的威风还在，贾母因病没有出门，赵姨娘也不敢生事，这一个月竟是相安无事。
   待到元春的丧事忙过，贾政和王夫人等回来歇了几天方缓过神来。凤姐一面陪王夫人哭灵，一面照应守灵的各项事宜，答谢前来祭拜的王妃诰命，晚间回来还要听平儿回禀府内的事，不由得也犯了老毛病，下身流血不止，脸色蜡黄，王夫人命她好生调养，不可造次，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一辈子就毁了。凤姐自己也害怕，嘱咐平儿好生炖了补品，每日里调养，贾琏趁机在秋桐房里歇宿或出去寻花问柳，凤姐恨的牙痒痒，也无可奈何。
    这日听得孙绍祖升了兵部侍郎，凤姐儿命平儿禀了老太太和太太备了礼送去。周瑞家的回来禀告王夫人和凤姐，礼物送去，那边只是下人接着，没有见着二姑娘，便被打发回来了。王夫人和凤姐甚是诧异，也不敢声张。元春丧事期间，迎春还去守灵，遇见过，哭得很是凄惨。孙绍祖也口口声声称颂皇后贤德。今日为何变成这幅模样？只料到迎春必然身子不好，孙绍祖忙着接待贺喜的人，故此没有时间接见周瑞家的。也就过去了。
过两日是黛玉花朝生日，因在自家娘娘丧中，不能庆祝。贾母为着黛玉嫁过来第一个生日，不肯委屈，命凤姐好好安排。凤姐很是头疼，和贾琏商量，又不能请客看戏，也不能大肆庆祝，这事情如何办理。贾琏道，“林妹妹素日爱清静，你只做些她爱吃的，在园子里挑个好地方，合了她的意不就行了。”凤姐深以为然，便回禀了贾母在潇湘馆里为黛玉庆生。黛玉倒是真合了新意。
    生日早上起来，宝玉自然是最早拜寿的，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祝妹妹福寿绵长，早得贵子。黛玉拧了他半天才放手，宝玉犹自笑呵呵的。起床梳洗后袭人三人跪下给黛玉请安贺寿。黛玉不便穿的太喜庆，故此穿了粉红纱袄绣黄色水仙，素纱百褶裙暗藏粉色腊梅数支，外罩天青色五彩刻丝对襟大褂，手上戴一对羊脂玉镯，头上发髻高高挽起，斜插了几支玉钗，垂下的珠子在耳边晃荡，脸上薄施脂粉，整个人既清雅又秀丽，素若三秋之菊，清如夏日之荷，亭亭玉立，直欲仙去。吃了一碗面，紫鹃抱着拜垫随着宝黛去给老爷太太和老太太磕头。平儿等有脸面的丫头也来给黛玉贺寿，无非送些自己绣的帕子荷包之类。
    中午就在潇湘馆坐席。凤姐早就嘱咐了紫鹃等不要早早带黛玉过来，自己叫了平儿鸳鸯等去收拾。待到中午时分，凤姐方命了平儿和鸳鸯玉钏过来请贾母等过来潇湘馆。贾母扶了鸳鸯，琥珀捧了巾盂等物随后，薛姨妈扶了同贵，王夫人扶了玉钏，邢夫人，尤氏，李纨，宝钗，探春，惜春簇拥了黛玉来到潇湘馆，凤姐和宝玉带着袭人等在门口迎候，众人远远闻见花香，进了院子，见青石羊肠两旁随弯放了两排迎春，娇黄色的小花随众人裙裾飞扬缓缓摇动，煞是可人，进了正厅，沿墙一溜放着盛开的水仙，亭亭玉立，恰如黛玉裙上所绣，众人不禁赞叹凤姐儿心思巧妙，凤姐不敢居功，道是平儿和紫鹃商议着办的，贾母夸紫鹃真是个好孩子，一心为着主子，和平儿一样，是难得的。
    贾母、薛姨妈、邢王夫人一桌，拉了鸳鸯和玉钏打横，尤氏、李纨、凤姐一桌，让了黛玉上座，拉了宝玉作陪，紫鹃打横，宝钗、探春、惜春一桌，拉了平儿和袭人打横。余外丫头们在廊下放了两桌，素云、琥珀、雪雁、秋纹等有头脸的丫头俱坐下来吃饭。凤姐一面招呼上菜，一面要来灌黛玉酒。黛玉身子弱，凤姐也不敢太闹得厉害，倒是宝玉替黛玉喝了不少酒，贾母等看的笑眯眯的。有这一番热闹，倒也将前些日子的悲伤气氛减淡了不少。
   宝钗知道今日也是袭人生日，袭人因前些日子的事情如今行事小心，宝钗也不便闹她，只是关照袭人多吃点。平儿和袭人是好姐妹，早送了礼，此时倒是敬了好几杯酒。袭人却不敢放肆，宝钗心中暗叹。席散了后，贾母等略坐坐欣赏了一番水仙和迎春，便回去了。凤姐自是跟着料理家务去了。宝钗等留下平儿一起闲话，趁便游园，正是草木发芽，大地回春之际，勃勃生机让人心里一扫昨日的悲凉。
   凤姐因黛玉所托却悄悄送了一桌席面到宝黛房里，留待晚间坐席。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