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自发的认识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7:02:05

幼儿自发的认识论

    “妈妈,我的压岁钱呢?”
    “不是给你买了光盘和书吗?已经用光了。”
    “你再给我一点压岁钱吧。”
    “压岁钱不是随便给的,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给。”
    “我们给这个钱另起一个名字,你不是就能给我了吗?”
    这是啾啾和妈妈的一段对话,令我惊叹不已,它涉及名与实的关系问题,而啾啾的见解何其犀利:人是事物的命名者,不应该被名所囿,为了求其实,何妨改其名。(3岁)


    啾啾玩电子琴,听着里面贮备的乐曲,她领悟地说:“这是各种各样的乐器造成的音乐。”接着疑惑产生了,她问妈妈:“电子琴自己的声音是什么呢?”电子琴有选择按钮,可以选择钢琴、吉他等不同的模拟声音,但无法选择电子琴本身的声音。妈妈这样给她解释,她打断,说:“我都知道,可是为什么它没有自己的声音呢?”
    又一个哲学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她是在追问本体。哲学家们岂不一直在问:世界表现为各种各样的现象,这些现象都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那么世界本来的面目是什么?(4岁)。


    一天午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红带啾啾进卧室,说要给啾啾讲故事,这是啾啾从上午开始不断提出的要求。我忙碌完毕,推开卧室的门,看到的情景是——
    妈妈已入睡,啾啾端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正在讲故事。
    我问:“是妈妈给宝贝讲,还是宝贝给妈妈讲?”
    她答:“我给妈妈讲。”
    我问:“不是说妈妈给宝贝讲吗?”
    她说:“妈妈已经讲了两个,她太困了,所以让我给她讲。”
    她继续讲,我在一旁躺下,偷偷看,那书上文字多,图画少。她翻一页,讲一段,多数时候只有文字,她就看着文字讲。一本书翻完,她也就讲完了,讲得很连贯,但明显是自己编的。
    我夸她讲得好。她说,已经讲了两本了,指给我看,那两本书整齐地迭放在一边。我要求她给我重讲一遍。
    “不行,是我自己编的。”她说。
    “我就想听你自己编的。”
    “我已经忘了。”
    “没关系,可以重新编,也可以一部分是刚才讲的,一部分是重新编的。”
    “我假装是书上写的,不可以变了。”
    “那就讲刚才一样的。”
    “我忘了,不能一样了,所以不能再讲。”
    我暗暗吃惊:这里面有多么复杂又多么准确的逻辑!甚至有多么根本又多么微妙的哲学直觉!
    她接着要讲第四本,对我说:“你耽误我了。妈妈说了,讲完故事就叫醒她。”原来,她这么认真地一页页、一本本讲,对着一个入睡的妈妈讲,动力就是讲完后可以叫醒妈妈。她这么想叫醒妈妈,但是,她仍然毫不偷工减料,而且讲得兴致勃勃,十分投入。
    一会儿,看见阳光直射到妈妈脸上,她暂时中断,去拿来一把小伞,罩在妈妈脸上。
    她在讲一个外国小孩的故事,她自己给书中的主人公起了个外国名字,叫文蒂,讲得绘声绘色。我看着端坐在阳光中的她的侧影,听着她的稚气的声音,看得听得入迷。
    后来,我进了书房。再看见她时,她正坐在厅里画画,一边听着音乐。一定是故事讲完了,妈妈仍没有醒,她给自己做了新的安排。我夸她:“真好,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她说:“我给妈妈放的,给妈妈画的。”我羡慕地说:“你对妈妈真好。”
    我一直在回味啾啾说的不能重讲的那番话。她说了两条理由:一、记忆有出入,所以不可能完全按照原样重讲;二、假装是书上写的,所以又不允许重新编。实际上她说出了一个哲学道理:一切发生了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就好像是在发生的当下便写在宇宙这本大书上了一样。(4岁)


    电视里在说:“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先有男还是先有女……”她听见了,脱口说道:“当然都是先有喽。”
    多么轻松地解决了这个千古难题。确切地说,不是解决了,而是揭露了它是假问题,把它取消了。“都是先有”意味着根本不能问哪个先有。难道事实不正是这样吗?(4岁)


    红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苏格拉底的名言:“我知道我一无所知。”我们谈论着这篇文章,啾啾听见了,问道:“‘一无所知’是什么意思?”
    妈妈解释:“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啾啾问:“那他怎么知道他一无所知了?”
    问得好。一个幼儿向苏格拉底挑战,揭露了哲学史上这个最著名的命题中包含的悖论。(5岁)


    餐桌上有凉拌萝卜,啾啾嫌生萝卜辣,不吃,问:“为什么萝卜要把自己长成辣的?”
    妈妈答:“也许是怕动物吃它吧。”
    她说:“你只能说‘也许’,因为人怎么知道萝卜心里怎么想的?”
    我立刻想起了庄子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妈妈接着问她:“为什么苹果要把自己长成甜的?”
    她猜道:“也许是想让别的苹果和它结婚。”这个回答暴露了她毕竟不是庄子,而只是一个小女孩子。(6岁)


    晚饭前,我偶然听见啾啾在向红发议论说:“每一个世界都是矛盾的。”
    我随口问:“有哪几个世界?”
    她答:“我只知道两个世界,一个是天堂,一个是现在。”她说的天堂是指人出生前所在的地方。
    我问:“天堂是不是矛盾的?”
    她笑了笑,说:“不记得了。不过,有语言就有矛盾。”
    我警觉了,听起来很像是哲学问题啊。我让她再说一遍她的想法。
    她说:“你要解释一个词,就要用别的词来解释它,可是,别的词又需要解释,你又要用别的词来解释,永远没个完。你可以做手势,但你的手势也需要解释,你可以画画,但你的画也需要解释,情况都还是一样。”
    我太惊讶了,问:“你是自己想到这个问题的吗?”
    她答:“是的,我一直在想。”
    红让我给她解答这个难题,我承认我没有能力,只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对于一个词,一个东西,我们只能通过它与别的词或东西的关系来对它做出解释,此外别无办法。也就是说,她提出的问题是对的,词与词、物与物只能互相解释,永远不可能单靠自己就把自己解释清楚。
    我无法不感到惊讶,这个二年级的小学生已经发现词(物)即是关系,并且因此感到了困惑。(7岁)


    在哲学中,认识论也许是最深奥的一个领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根据一个哲学家在这个领域里思考的深度来衡量其哲学能力和造诣,我们因此推崇庄子、康德为大哲学家。但是,认识论的问题诚然深奥,却非哲学家的故弄玄虚、凭空杜撰,而是产生自人类思维固有的内在矛盾和真实困境。啾啾的例子证明,当理性在一个孩子身上觉醒的时候,认识会伴随着对认识的反思,从而不自觉地触及深刻的认识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