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虎之死

　　2010年3月13日中午，国家林业局调查组一行抵达沈阳之后，就匆匆从机场直接赶往距离市区20多公里的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

　　在过去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这个位于棋盘山风景区内的野生动物园，先后有13只东北虎死亡。除了两只系伤人后被击毙，其余11只均为“非正常死亡”。

　　正值虎年，加上野生东北虎又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一消息经媒体披露后，迅速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

　　本刊记者拿到的死亡东北虎检剖记录显示，这11只虎死前均患病。虽然直接死因各异，但解剖前记录均为“尸体极度消瘦”“长期营养不良”等。

　　东北虎并不是这家动物园中惟一受难的野生动物。沈阳市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的统计显示，开园十年来，该动物园动物数量已由61种1020只锐减至49种518只。说这里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动物“墓地”，似乎并不为过。

　　3月13日当天，在国家林业局督办下，该野生动物园被停业整顿，沈阳市亦成立多部门组成的调查组调查此事。与此同时，沈阳市政府宣布正式接管该园。

　　次日，3月14日，沈阳市政府宣布为该动物园全体员工垫支半年薪水，一度罢工的员工也于当日恢复上班。

死于饥饿

　　皮包骨，眼窝深陷，皮毛灰暗无光，浑身污秽不堪……

　　在这11只东北虎的尸检记录面前，百兽之王的风范，似乎只是遥远的传说。

　　据本刊记者了解，这些非正常死亡的老虎，都没有名字。其中包括六只雄性成年虎，四只雌性成年虎，以及一只六月龄的小雌虎。

　　就直接死因而言，有三只死于肾炎，两只死于出血性肠炎，两只死于心力衰竭，其余四只则分别为心肌炎、肺脓肿、败血症和极度营养不良。但究其根本，都是饥饿致死。

　　沈阳农业大学畜牧兽医学院教授赵玉军曾应邀参加对其中五只死虎的解剖。他在《动物园东北虎死因分析报告》中写道：“剖检的虎只均尸体消瘦，眼球凹陷，皮下脂肪消耗。”

　　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赵玉军坦言，如果死虎生前身体抵抗力好，即使存在上述疾病病原，“也不一定发病或致死。”

　　作为现存体型最大的虎亚种以及猫科动物，东北虎的食量颇为惊人。以最佳肉食精牛肉计，成年个体每天进食十五六斤才能维持身体需要。

　　在自然界中，东北虎往往以野猪、鹿、狍子等动物为食。由于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仅是林地，根本没有上述动物，因此全靠人工饲养。

　　事后，该园饲养员承认，至少在2009年冬天，每只东北虎一天的食物仅为两至三只鸡架，总重不足三斤；偶有白条鸡（即褪毛整鸡）供应，也远不足以解决东北虎的温饱。

　　沈阳市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副站长刘晓强接受媒体采访时亦透露，一次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到该园时，带了部分牛肉给东北虎吃，虎竟然无动于衷，说明这些成年老虎从出生就没见过牛肉。

　　饥饿到底是如何折磨这群百兽之王的？虎不能言，但从一些文字记录上可以猜想一二。

　　死亡于2009年11月11日的第一只老虎，生前不仅“身体极度消瘦”，且显然遭到过饥饿同类的袭击。它“颈部咽喉处有牙齿咬痕”，“从左侧颈部至臀部、后肢部大面积皮肉缺失，左耳缺失，右后肢掌部一趾骨缺失”。这只老虎，最终被诊为肺脓肿而死。

　　实际上，除了这11只非正常死亡的老虎，另两只因为咬伤饲养员而被击毙的东北虎，也和饥饿脱不了干系。在动物专家们看来，老虎主动袭击人通常只有两种原因：发情期干扰或者饥饿。而2009年11月13日袭击事件发生时，东北虎还未到发情期，饥饿无疑是最合理的推断。

　　最让人唏嘘的，是2月27日一只仅有6月龄的小雌虎的死亡。这也是系列非正常死亡事件中的最后一个，它没有被解剖，死亡报告表只是简单地写着——“由于左后肢胫骨粉碎性骨折，伤口化脓全身败血症死亡”。

　　在政府介入后，剩余的近30只东北虎已暂无生命之忧。但该园一位动物饲养员告诉本刊记者，在长期的饥饿之后，这些东北虎身体都较瘦，有气无力，明显营养不良。尤其是脱毛现象严重，几乎是“成片成片地掉落”。

以虎之名

　　除了挨饿，11只东北虎非正常死亡，受冻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去年11月的东北虎袭击事件发生后，该园被封园整顿。原本在野生放养区可以在一定区域内自由活动的东北虎，全部被关入笼舍。

　　去年冬天，沈阳的气温比常年显著偏低，老虎既无法通过食物摄入足够的热量，又无法通过活动取暖，只能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阴暗潮湿的笼舍中度日。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在11只非正常死亡的东北虎中，有10只都死于被“囚禁”之后。

　　这样灰暗的一幕，与十年前该野生动物园开张时的繁华相比，恍如隔世。

　　1993 年，中国大陆第一家商业性野生动物园——深圳野生动物园建成开业。由于野生动物园采取“人在车上游览，动物车外散放”新模式，完全不同于城市动物园对动物的笼养，一时游人如织，在经济上也获得极大成功。

　　在此后十多年的时间内，中国各地掀起建立大型野生动物园的商业热潮。迄今为止，中国内地已建成30余家大型野生动物。全国大多数省份都拥有野生动物园，部分省份更是一省两园甚至更多，如广东省、辽宁省。

　　中国野生动物园经营模式，主要是利用国内外的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吸引游客观赏，以此带动游乐园等各种娱乐活动，同时发展旅馆、餐饮业乃至房地产，并最终实现企业盈利。

　　曾被列入美国《福布斯》杂志全球富豪榜的商人杨振华，就把目光瞄准了沈阳。杨振华上世纪90年代发家于大连市，所涉行业不仅有服装加工，也有餐饮、房地产。至1992年，杨资产逾亿元，经资本运作，成立了大连致诚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下称致诚集团）。

　　当时，正值慕绥新担任中共沈阳市委副书记、市长。在金钱攻势之下，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正式落地。

　　慕绥新事发后，判决书显示，1997年至2000年慕绥新主政沈阳期间，先后接受杨振华68万元人民币（包括现金、家具家电、装修费）、2万美元贿赂。慕绥新应杨振华请托，批准东北野生动物园项目立项，并帮助解决该项目动迁和贷款问题、协调有关部门低价租让土地开发建设盛京高尔夫。

　　杨振华所获得的支持还不止这些。沈阳市索性将原本在市区内的城市动物园，整体迁至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并以财产和东北虎等上千只动物作价，换取野生动物园15%的股份。

　　在全国30余个野生动物园建立过程中，此种方式是非常罕见的。包括北京在内的多数城市，在郊外建野生动物园的同时，都保留了城市动物园，以方便市民就近观赏。

　　由于在沈阳独此一家，2000年12月开园之后，虽然门票价格在50元以上，仍吸引了不少游客纷至沓来。2001年和2002年，该园生意火爆，据悉每年盈利都有数百万元。

　　代表沈阳市政府方面持有15%股份的沈阳市园林旅游公司，也分享了这一蛋糕。按照当初的三方协议，该公司自野生动物园营业第二年起至第50年，每年均可获得不低于260万人民币的固定收益，且这笔收益还将以每年1%的幅度递增。

骑虎难下

　　但是，好时光很快就到了尽头。

　　如果说2001年3月，杨振华的靠山慕绥新被纪律部门“双规”，仅仅是个不祥之兆，2003年4月“非典”的爆发，影响则是灾难性的。

　　“非典”不仅带来了旅游业的低迷，更使得野生动物这个潜在的病毒传播者，一时成了公众不敢亲近的对象。加上国内野生动物园建设已经过饱和，盛衰转折几乎在一夜之间完成。

　　以辽宁省为例，全省至少有三家野生动物园。大连市一家，沈阳市有两家（另一家是同在郊外的怪坡虎园）。一旦市场进入衰退期，生存便变得十分艰难。

　　2003年至2005年的三年，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的门票收入还能与开支基本持平。到了2006年，该园就一直处于亏损状况。园方透露，每年亏损额有五六百万元。

　　沈阳怪坡虎园的一位负责人在接受记者受访时坦承，怪坡虎园也已经亏损经营了三四年。

　　之所以每况愈下，除了旅游市场的多元化，以及喂养成本不断提高，东北地区的冬季漫长而寒冷，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实际上，全国经营状况还不错的野生动物园，大多分布在华南地区，那里一年四季都适合野外观赏。

　　与此同时，全国野生动物园暗中希冀的另一条发财之路——死亡野生动物及其产品的交易，基本也被堵死。

　　对于野生动物园而言，最值钱的野生动物及产品之一即是老虎。中国自古有“老虎全身都是宝”之说，虎骨入中药已有几千年历史，虎皮在黑市上也动辄有数十万元的市价。

　　但1989年3月颁布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以及1993年国务院颁发的《关于禁止犀牛角和虎骨贸易的通知》，禁止了任何虎及虎制品贸易。199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亦正式删除虎骨条目。

　　虽然各家野生动物园一直呼吁，对野生动物产品有限制开禁，但迄今为止，国家林业局仍未松口。

　　或许，是否开禁老虎制品，注定是一个困难的选择。支持者认为，死亡的东北虎有巨大的财富，应合理加以开发利用。仅以全国最大的东北虎养殖繁育基地东北虎林园为例，目前仅在冷库中封存的老虎就价值上亿元人民币。沈阳野生动物园对近三个月死亡的13只老虎，也进行了冷冻封存处理。

　　但是，包括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以及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在内的众多环保组织以及专家学者，均强烈反对有条件开禁老虎贸易。

　　在他们看来，一旦开禁虎制品贸易，就意味着为偷猎和跨境走私行为打开了“洗白”的通道，野生老虎的境况就更加堪忧了。

　　沈阳市棋盘山开发区管委会官方证实，2006年，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出现601万元亏损后，杨振华就萌生退意。

　　但其后四年的事实表明，退出并不容易。

挟虎对峙

　　实际上，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有限公司）的工商资料显示，致诚集团投资时资金并不充裕：项目总建设资金由2.8亿元缩减为1.2亿元，工商注册资金由开业时申请的8000万元缩减为5000万元。即便如此，致诚集团还是在两年内分两期才完成注资。

　　此次事件后，本刊记者辗转联系到杨振华的秘书王女士，但她拒绝接受采访。

　　不过，在3月12日，王女士曾接受当地媒体《华商晨报》电话采访，称最理想的结局是由政府接手野生动物园。

　　然而，沈阳市政府并不愿意直接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其如意算盘，是找到另外一家企业来接盘。

　　虽然沈阳市政府以及棋盘山开发区管委会屡次大力推荐，但标价3亿多元的野生动物园（含盛京高尔夫球场），始终无人问津。

　　一位当地业内人士对本刊记者分析，之所以出现这种尴尬，其实并不难预料。野生动物园明摆着是赔钱的，接盘者如何处理这些国家保护动物，始终是个难题。

　　即使改作旅游地产项目，鉴于棋盘山附近的旅游商业尚未成型，风险也较大。更何况，目前动物园仅仅是租用性质，虽然租期还有近40年，但毕竟不同于有明确法律保护的土地使用权。

　　在这样的僵局对峙中，野生动物园内众多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就成了各方相挟的法码。

　　赵玉军教授就不胜感慨地说，大约在十年前，该园一只老虎产崽困难，他曾受邀去做过一次剖腹产手术，那时该园老虎 “状态真不错”。但十年后他却是去作老虎尸检，所检五只老虎均饿成了皮包骨，“死时粪尿满身”。

　　此次事件后，多位饲养员对本刊记者表示，并非是饲养员不愿给动物喂饱，实在是动物园经营者给的钱不足以买回充足的食物。

　　事实上，该野生动物园众多动物挨饿，至少从2006年冬天就开始了。2006年11月1日，自“十一”黄金周后进入淡季的沈阳森林野生动物园，突然宣布封园，给出的理由是“资金匮乏，1000多只动物食物紧缺”。当年11月6日，动物园以“动物挨饿”为由，向沈阳市政府施压，称“两天后动物可能断粮”。

　　当地媒体纷纷至该园“探访”动物，发现大象被饿得撞墙，猴子挨饿吃草，东北虎们则是饿得发呆。不少沈阳市民见报落泪，纷纷为动物园捐款捐食物。

　　当年11月8日，沈阳市政府亦被迫拨款100万元。两天后，该园恢复营业。之后政府妥协，同意帮致诚集团寻找动物园的接盘者。

　　自此以后，该园以动物挨饿为由向政府索要补贴成为惯例。2009年11月13日该园因老虎袭人再次封园后，棋盘山风景旅游区管委会按照每天1.8万元标准拨款，至2010年3月10日已拨付215万元。

　　其间，2007年11月18日，动物园中四只东北虎之间罕见地自相残杀，三只成年东北虎咬死了另一只成年东北虎。事后，动物园负责人对媒体说：“这次事故也可以用饥饿来解释。”

　　在沈阳野生动物园，饥饿几乎笼罩着所有野生动物。

　　除了东北虎，仅2010年1月，该园还死亡狮子、狼、貉子、猕猴、斑点狗、牦牛、蒙古马、跳羚、丹顶鹤、黄羽鹤以及鸸鹋各一只，骆驼和鸵鸟各两只。只是由于东北虎既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又是这个动物园的特色动物品种，其非正常死亡才格外触目惊心。

　　沈阳野生动物园不仅饿了动物，还“饿”了职工。据了解，该园200多名职工均被拖欠工资，时间从五个月至一年半不等。

　　部分员工称，近几年动物园效益不好，先是薪水不能按月发，后来干脆就不发了。

　　据沈阳市政府统计，至2010年3月10日职工集体罢工前，园方欠职工薪水共计350余万元。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与杨振华借动物挨饿向沈阳市政府施压一样，职工此次的罢工也选择了让动物挨饿。

　　3月10日，沈阳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接到园方动物管理部的书面“情况报告”。报告称，当日全园一线员工将集体上访，到园方办公室计薪，并不再上岗。

　　事实上，3月10日当天，正是罢工职工有计划地将东北虎被饿死一事“捅”给新闻媒体。3月11日，《辽沈晚报》率先报道此事，一时事件成为全国舆情焦点，国家林业局亦被震动。

出路难觅

　　目前，沈阳市政府已承诺接手该动物园。棋盘山风景旅游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亦向本刊记者证实，未来动物园将由区属国有企业棋盘山文化产业集团运营。

　　在国家林业局之外，辽宁省委、省政府也高度关注此事。3月13日之后，沈阳市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控制事态继续发展。

　　首先由林业、动监、城建等部门组成东北虎救治组，驻点该园进行剩余30余只东北虎的救助，以期遏制东北虎及其他野生动物非正常死亡势头。国家林业局也从北京抽调专家，辽宁省内也抽调了技术力量。目前，除数只老虎病危还在抢救，其余老虎基本温饱，专家还专门制定了循序渐进的喂食方案。

　　其次，该市成立了多部门组成的“市政府联合调查组”，对老虎死亡原因、责任进行追查。据称公安部门也已介入。再次是成立多部门组成的动物园接管工作组，先行承担园区管理责任。

　　当天，沈阳市政府还首期拨款700万元用于东北虎救助和恢复园区管护。

　　不过，这起悲剧性事件引发的震荡，却远未画上句号。

　　根据国家林业局统计，中国目前养殖的老虎数量约在5000只左右。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中国项目部主任华宁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批评说，这些野生动物园早已背离了挽救和保护野生动物的初衷，成了赚钱的工具。实际上，自2006年以后，各地饿死老虎、狮子等大型食肉动物的事情时有发生。

　　遗憾的是，作为监管者的各地林业部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采取了不作为态度。简单地把这些野生动物的命运置于投资者之手，而不加适当约束和监督，悲剧的发生只是迟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