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 【村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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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 【村殇】 2009-09-28 08:43   一吃过早饭,秀秀就打上那把老黑布伞去找村长。秋天的雨就是多,一连下了四天雨,坡里滑的连脚也搭不住。屋漏偏逢连阴雨,自打从山里迁到塬上,秀秀一家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鸟儿也得有个窝,为了找一个栖身的住处,秀秀跑遍了全村,一家人答应出租窑洞给他们住。那怕是别人的屋檐低下,只要有个栖身之所,她的俩个儿子就可以转到塬上的小学念书了。她上塬就是为了给儿子找一所像样点的学校。
  为了儿子,她有什么苦不能吃的?一想到儿子,秀秀心里就热呼呼,大儿子在山里的学校排名第一。老师说,这娃是念书的料,只是山里学校条件太差,山里的教师能力有限,怕贻误了娃娃。所以秀秀铁下心来要上塬。现在,儿子终于可以和塬上的娃娃一同去上学了。秀秀悬了多日的心才算落了地。
  谁知,上塬的困难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她租住的窑洞院墙已经倒塌。前面的沟壑她并不害怕,山里出来的人,不怕豹子不怕狼。但是,有一样东西让她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一到夜晚,她家的窑门总是响个不停。那种如同风吹又不象风吹,如同兽吼又不是兽吼的声音,让她心惊胆颤。山里的女人不是老虎,塬上的男人中却有色狼。每到夜里,她总是把窑门顶了又顶,屏住呼吸,生怕这响声惊动了梦乡中的孩子。必须有自己的家,有一个自己亲手搭建的屋子,住着气长。想到这,秀秀就顾不上天雨路滑,立即去找村长。
  天仍然阴沉着脸,没有放晴的意思。路上的坑坑洼洼里蓄满了水,稍不留神,水就会钻进鞋子里去,路边的树木被雨洗得葱绿发亮,雨水滴滴嗒嗒地顺着叶子下滑。塬上的地就是肥,庄稼也比山里的长势好。这样想着,秀秀的脚下打了个趔趄,水灌了两鞋窝。秀秀定了定神,抬头向村部望去,绿树丛中露出村部办工大楼银灰色的墙壁。去年的时候,村上办工还在平房里,今年,村里收了十几个从山里迁来的户口,收入了一笔钱,半年里就建成了一幢漂亮的办工大楼。
  村长应该在村上吧,大雨天,他不会上哪儿去吧?这么想着,秀秀加快了脚步。
  走到一棵大枣树底下,秀秀站住歇了一会儿。这棵大枣树在她刚上塬那会儿还没有发芽,如今,枣子早已谢落,只剩下零落的叶子和盘曲的黑色的树身。见了村长咋说?措辞要老早想好。批庄基吗,村庄附近没有自家地,往哪里盖;让村长想办法,总比她强些。犹豫了一下,秀秀又一步两个泥窝向前走去。
  终于来到了村部的铁栅栏跟前,村部新建的办工大楼美观而舒适。秀秀抬起脚轻轻走了进去,生怕惊动了什么。一扇铁门虚掩着,秀秀推开门伸进头去问:“有人吗?”没有人回答。于是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再次小心翼翼地问:“有人吗?”
  “啥事?”套间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村长在吗?”秀秀怯生生地问道。
  “不在。”里面的人始终没有出来。
  回吧。过几天再来。秀秀刚要转身离去,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村长去哪里了?”
  男人从里面探出头来,是一张狭长的瘦脸,仿佛被门缝夹扁了似的,他看了裤管沾满泥巴的秀秀一眼,瓮声瓮气地说“村长去哪儿了,是你问的吗?”
  秀秀想回敬一句,但一想着自己有求于人家,也就没有吱声。
  二站在村部的院子里,秀秀向四周望去,远处隐隐约约的水雾中,一排排红瓦房互相簇拥着,房子周围的洋槐树、白杨树……挑着几片残叶静静地默立着,其中一棵树上有一个喜鹊窝,喜鹊也比自己强,竟然能在塬上搭起窝,秀秀想。房子后面是一块块刚刚发芽的麦田,绿盈盈的麦子惹人喜爱,庄稼人看见长势很好的麦子就如同老黄牛望见了绿草一样,喜悦是掩饰不住的。塬上的地真肥啊!秀秀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在麦田后面,有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被雨水洗得油光可鉴,即使在大雨中,路上不时仍会飞驰过一辆汽车,山里一年四季也见不着几辆汽车。村部就在公路的旁边,砖砌的院墙已经换成了黑漆铁栅栏,栅栏后面有两个用砖头围成的花园,什么也没种上,红泥土张着大嘴吮吸着雨水。花园旁边停着两辆小车,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一辆老式的吉普车,雨水顺着楼壁的白管子滴滴嗒嗒地响着。秀秀不由得抬起头向楼上望去,二楼的玻璃窗子后挂着一条条桔色带花图案的窗帘,村部像县城的宾馆一样漂亮!如今村上总共只有三个人,要这么多房间干什么用?秀秀没敢往深里想,她一个山里出来的农村女人能想多远。
  秀秀刚想走,突然听到楼上传出一声吆喝:“糊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粗声粗气的吵嚷声,但立即又听不清了。村长一定也在楼上,秀秀又折身往门口走。她的前脚刚踏进门里,旁边套间就传出训斥声:“你这个女人拿啥听话哩?村长不在就不在,回去!天晴了再来。”秀秀又默默地退出来。   往回走吧,孩子也该放学回家了。
  秀秀刚走到自家租住的窑洞坡口,就听见孩子们的哭声。她扶着坡旁的土墙壁、踩着挖出来的土台阶往下走。大儿子搀着小儿子站在窑门口,孩子的破胶鞋被黄泥裹了,裤子上沾满了泥巴,脸上泪水和着雨水。
  秀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钥匙开门。窑门打开了,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这雨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刚刚上了塬,烧的柴火也是从山里拉出来的,雨下了一周多了,柴全湿了,烧饭烧炕只见白烟不见火苗,孩子们咳嗽个不停。秀秀已经三天没烧炕了,平常在家里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味,今天出去了半天,一回来就越发感觉到这不是自个的家。望望已经黑骨隆咚的窑洞,看看两个哭鼻子抹泪的儿子,秀秀想,一定要有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三转眼就到了冬天。秋天下了很多雨,冬天气候反而干燥起来。年前没有下过一场雪,风却隔三差五地刮着。黄土高原上缺的是树木花草,沙尘暴就更加肆无忌惮。刮上一夜的风,第二天早上,秀秀租住的院子里落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都是塬上的人随便倒在路边的垃圾。孩子们走学校后,秀秀开始打扫院子里的卫生。秀秀是个爱干净的女人,况且,又到了塬上。白天,窑顶的大路上人来人往的,好奇心使得人们总爱向这个山里人家张望。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总是扫得干净整洁的院落。有时,院子里晾着洗干净的衣服;有时,秀秀坐在窑门前纳鞋底。渐渐地,塬上的人们对这个山里女人生出好意来。塬上的女人们没事干就找秀秀拉家常。一来二去,秀秀向她们谈起自己找村长碰钉子的事。大伙儿帮着秀秀出主意。
  “你男人把钱寄回来,你拿二百元现钱去找村长,看他还见不见你。”
  “你让秀秀往狼口送食里。秀秀这模样,还不会被他给吃了?”
  “都老女人了,怕什么?男人和女人不就那么回事么!只要能把庄基批下来,吃这点亏算得了什么?”
  “瞧你说得轻松,原来村上给你照顾救济金,就是你拿那东西换来的。”
  “说什么?你,小心我撕了你的那张烂嘴。”
  ……
  说归说,批庄基的事却一直没个眉目。碰了钉子,秀秀再上村部就有点胆怯。
  元旦前夕,秀秀的男人锁娃给家里寄回二千元钱和一封信来。一天上午,太阳暖暖地照着,秀秀正在窑门口给娃娃们洗衣服,听见有人喊她:“张锁娃家的,你男人寄钱回来了。”秀秀抬起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窑顶上,油光的头发下一张狭长的脸被阳光一照,如同狐狸的脸一样。这张脸在哪儿见过呢?秀秀一时记不起来。她边想边往坡口上走。
  直到走近了,她才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她去村部找村长时,从村部套间里伸出来的正是这张脸。四目相对的瞬间,这个人似乎也记起了秀秀。秀秀从他的手里接了汇款单和信,说:“麻烦你了。”这人怔怔地望着秀秀。那天秀秀刚洗过头,黑发披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花罩衣上,下身配着牛仔裤,人挺精神的。本来,秀秀人长得不错,才三十出头,收拾紧凑些,就算得上是农村里的俊媳妇了。
  “你找过村长?”秀秀转身要走了,送信的人说。
  听到这话,秀秀又转回身来,直截了当地说:“是啊,你不让我见村长。”
  “不是我不让见。”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人有点急了,似乎是他有事要求秀秀,“你不知道情况,我是不能说的。找村长有啥事?能跟我说吗?”
  听他这么说,秀秀已经明白了,他就是村上的文书。他也是村上的人,说说吧,也许能起点作用。
  “你也看见了,我从山里上来,一直没个地方,租了人家的窑洞,院墙都塌光了,住着也不安全。我找村长想批庄基。”秀秀也说不上为什么,要对这个男人说这些。
  “批庄基,我当是啥事哩。这点事你找我就行了,何必劳村长的大架呢。”狐狸脸笑容可掬。
  秀秀一听批庄基的事有指望了,立即露出了笑容。“真的,那我可把你寻定了。”秀秀一笑,她的脸更生动了些,眼睛弯弯的象两个月牙,上翘着嘴角,撑起两个酒窝。
  狐狸脸狡黠地一笑,“世上哪有白给人办事的,你今后晌把长面擀上。我这就给你想办法。”
  “真的?”秀秀问。
  “我说话哪能有假的。”狐狸脸拍了拍皮甲克,转身走了。
  虽说如今人们的经济条件改善了,但庄户人家招待客人,逢年过节,红白大事谢客等,都要擀长面的。
  那天下午,秀秀和好了面,心里犹豫着,这长面该不该擀?她出门望望坡口,心哩发怔。要是锁娃在就好了!为了上塬,欠的一万多元的外债要还,娃们上学要花钱,每年给地里上化肥种庄稼都要花钱……锁娃哪能停止打工呢!
  还是擀长面吧,不就多了一道程序,他要是不来,我们娘母子也该吃饭了。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了。秀秀为孩子们下好了面。一看是长面,娃娃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了饭,秀秀洗刷了锅碗,出去倒污水。一抬头,见坡里走下来一个人,极像狐狸脸。秀秀提着锅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来人径直走了进来,还没等秀秀搭腔,他倒先说话了:“吃了?”“吃了。”来的正是狐狸脸,“你说要吃长面,怎么说话不算数,我擀好了面等老半天也不见你人影儿。这会儿人家连污水都倒了,你才来了。”“酒席都吃不完,谁还稀罕长面。”“那你现在跑来干啥?”“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边说边走进窑里,炕沿上点了一盏煤油灯,娃娃们正爬在炕上做作业。见有客人来,大孩子从炕上爬起来。“虎娃,往进一点,让你叔坐下。”窑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来人一抬屁股坐到了炕沿上。
  这大半年来,除了娃娃们的姑夫、舅舅,很少有别的男人走进过这个窑洞。狐狸脸抬头在窑洞里环视了一周,墙壁用旧报纸糊过了,炕对面的桌子虽然已经脱了漆皮,但被抹得干净,不由得赞叹:“没看出来,山里人还挺讲卫生的。”
  “你把山里人想成傻瓜了?”秀秀反问。
  “不不不,其实我小时候也住在窑洞里。我家是八二年搬上房里的。”狐狸脸语气很坦诚,和秀秀絮絮叨叨地唠着家常。不知不觉就说到中学时代的事,原来,他们竟然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呢,那时,狐狸脸只比秀秀高一级。秀秀读到初二时,家里太穷就辍学回家了,狐狸脸念完初中,也回家务农了。
  “我以前怎么不认识你,要是早认识你,就找你做媳妇。”狐狸脸说。秀秀不觉脸上一热。再看狐狸脸,只是人瘦了些,眼睛深陷。鼻子笔挺。并不怎么难看。于是秀秀就从心里改叫“文书”或者“老同学”了。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很深了。两个娃娃先后睡着了。文书还没有走的意思,两人仍然闲聊着,只是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
  “夜深了,你走吧。”秀秀说。
  “要是我不走呢。”文书眯着眼睛说。
  “你不怕你媳妇找来?我还怕呢。”秀秀说。
  “她要是找来才好呢。我要让她知道……算了吧。她是不会找来的。我走时告诉她我要上乡上开会,不回来了。”文书继续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说完了这些,两人都沉默下来。秀秀看看天窗外面,漆黑一片,那夜没有月亮。等她转回头来,文书已经站到了她的跟前。她本能地想站起来,手刚扶住了桌子沿,却被文书抓住了。他一只手攥紧了秀秀的手,一只手在秀秀的头发上抚摸着,鼻子里喘着粗气,一股烟味直刺秀秀的鼻腔。锁娃打工走后,她有大半年没闻过这带着男人气息的烟味了。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小声说:“不要这样,娃娃们还在炕上睡着哩。”文书却不回答,脸几乎要贴到秀秀脸上了。秀秀躲避着,刚移了一点,文书的脸却立即紧凑上来。他一只手抱紧了秀秀的身体,一只手伸向秀秀的怀里。秀秀怀里像揣了一只小鹿,胡乱地踢踏着,她的心狂跳不已。
  “秀秀,秀秀……”文书喃喃着。
  河头冲下来了,一个漩涡几乎要将她淹没。秀秀想张开嘴来喊“救命。”但河流奔涌而来。秀秀想起前年夏天,一天中午她正在山里放牛,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一会儿大雨倾盆。山下有一条河,平时河面很窄,河水也很浅,人踩着河里的石头过河对面放牧。但一遇到夏天河水暴涨,河头下来,则汹涌澎湃。人畜只能望洋兴叹。她担心河头下来把他们隔到河对岸。那样,她就得好几天甚至半个月回不了家。她赶紧把五只黄牛往回赶。风急雨猛,她赶着牛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对面冲。她和四只牛几乎刚刚渡过河,河头就滚滚而来,一只老母牛还走在河的中央,任凭她和小牛怎么呼唤,它一只脚深陷在淤泥里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很快,它连同悲凄的嘶鸣声就被河头淹没了。现在,她就是那头瘦弱的老母牛,挣扎是没有作用的。
  河水渐渐缓慢下来,秀秀的浑身都湿透了。她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睁开眼睛,煤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文书仍然扶着桌子喘着粗气,他一边抚摸秀秀的头发,一边小声地说着让秀秀莫明其妙的粗话,“你这个婊子,你把我放倒了。女人为啥要作婊子?前年我从天津打工回来,坐了两天的车,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十点钟。我敲了半天的门,门开了,村长竟然跟在我媳妇的后面。我当时真想宰了那狗日的。却被他一番狗屁话给蒙过去了。”文书说着,竟然也伸手摸了一把眼睛。这时,秀秀反而冷静下来,“后来你就当上了文书?”
  文书穿好衣服要走了,秀秀坐着没有动。他伸手去开门,秀秀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抓住他的手说:“我批庄基的事,不会有啥问题吧?”文书转回身来拥抱了秀秀一下,这一回秀秀没有再拒绝。他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能不操心这事吗!”
  文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秀秀仍然呆呆地站在窑门口。
  第二天,秀秀和了肥皂水,把家里的那把椅子洗了又洗。
  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土地已经容纳不下这么多的剩余劳动力,城市的灯红酒绿也吸引着青年农民,城市的工厂更需要大批廉价劳动力。每年春节一过,大批大批的农民兄弟就用化肥袋子背着简单的行囊涌往城里,住窝棚、躺马路,喝白菜汤,抱砖头,挖臭水沟……干着城里人正眼瞧不上的脏活儿累活儿。但到了年关,却要挤火车,扒货车往家里赶。农村人看重大年三十的团圆,年关时,农民工怀揣着向老板求了许多遍才拿到手的工钱,给女人娃娃们买几件廉价市场挂在铁杆上的便宜衣服,赶回来过年。
  文书以前是村里的普通农民,走着和大多数农民一样的路。从九四年开始,他几乎年年都去城里打工。最早的时候,他在新疆伊犁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给一个维族人放了两年羊,陪伴他的除了头顶的蓝天,就是戈壁滩上的二百多只细毛羊。每隔半个多月,主人就会骑马从百里外把饭食送过来。他除了要和戈壁滩上刀子一样的风雪做斗争,还要和经常出没的狼群搏斗。印象最深的一次,同时来了八只狼,包围了他的羊群,三十多只细毛羊被狼咬倒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端起老土枪往天上放了两遍,狼群只后退了几十米,还在向他张望。当时,望着深远的天空,他想,这一次没命了。他对生的希望几乎已经破灭。如果羊被吃掉,他不仅不能拿到工钱,还有可能丢掉性命。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扛着枪向狼群冲过去,准备和狼决一死战,奇怪的是,狼们看到豁出性命的他,竟然掉头撤退了。就这样,两年里,他几乎丧失了说话能力。到了第二年的年关,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当时说好了老板每年向他付三千元的酬金,可最后算帐时却扣了他一千六百元,理由是他没能使羊群发展壮大。
  然而,不打工家里的开销用啥来支?第三年春天,他又跟同庄的一伙人去北京郊区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没有手艺,只能干一些运砖运沙的重活。一年到头,除过房租和伙食车费,只拿回来了两千多元钱,媳妇骂他是个窝囊货。刚过了大年,就催着他跟娃娃的舅舅去天津下煤车。那年年关,他揣着有生以来挣得最多的五千多元钱回家,原指望能得到媳妇的怜惜,谁知,迎接他的却是一个男人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文书的媳妇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程度,且身材矮小,但精明灵俐,对人情世故、邻里关系中的渠渠道道把花得比她男人准确多了。遇到需要公公婆婆出力的事儿,就跑到婆婆跟前“妈长妈短”;用得上邻居时,口里会有蜜一般的甜。一旦有谁伤着她的利益,立即翻脸不认人。即使婆婆刚刚帮她瓣玉米棒子,累得气喘吁吁,想喝一口水她也不会给。
  她从小生活在一个皮货商的家里,经常帮着父亲整理皮革,有时还陪老爸与客户讨价还价。习惯于计算的她从小就学会了察颜观色,她虽然没有学经济学,却能迅速判断出与她交往的人对她有没有利益。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六七年之后,她认识到,在一个村子里,村长才是最大的官,批庄基生二胎享受救济款计划生育检查……凡是与村民有关的事,上面下面哪一样不听村长的?村长说行就行,说不行就不行。村长一家不用修梯田却从未出过工分,村长的老婆瘫痪在家,娃娃还在念书,村长家的房子盖的却比谁家的都阔气,大大小小九间砖砌的平房,外面砌上了白瓷砖,院子也用水泥铺了,村长哪儿来的钱?
  在文书的媳妇看来,村子是村长的天空。这不,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外面当干部的,办厂子的,经商的,回家祭祖的,都少不了要拜见村长,少不了要提好烟好酒。她的男人在外面打工,自己在家里累死累活,图了个啥?为干活没少受公婆的气。要想过安稳日子,必须先进村委会。看清了这一点,她就开始不露声色地行动起来。
  按说,村长都五十的人了,论辈份也是她的爷。这些现实中的篱笆,却成了她靠近村长的桥梁。在路上遇着村长来了,她远远地就堆出一脸的笑走过去,声音甜甜地叫一声“村长爷”。男人打工一走,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就有事没事去村上看看。名义上是看男人寄信了没有,实际上是想跟村长套近乎。村长也是血肉之躯,自己的老婆得风湿病几乎瘫痪了,早已成了一个胸脯干瘪的黄脸婆。看着这么个浑身散发着青草味儿的年轻媳妇,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年轻时的那头公牛,怎么能不动心呢!
  可这个女人贼精,跟他上了两次床就提出让她的男人进村委会,就在他犹豫之际,却被她男人撞了个满怀,给人家戴绿帽子不答应人家的要求不行。村委会只有三个人,老会计比村长年龄还大,陪他走过了这么多年,他不好意思炒了人家,文书是乡长的一个远方表侄,只有二十多岁,天天嚷着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正好中了他的下怀,他就对以前的文书说,一个年轻人呆在村里真没啥意思,他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他准会出去创一片天下。小文书走了。这女人的男人就进来了。
  其实,文书的媳妇瞄准的可不是文书位子,而是村长的宝座哩。这里是村长的天空,文书只是个替村长跑脚的,会计几乎是个摆设,遇事只会嘿嘿一笑。要当上村长,得“卧薪尝胆”,得耐心等待。
  文书自从进了村部,就不再出去打工了。吃饭几乎不用自家的粮。天天在村子里轮流,从东吃到西,再从东吃到西。现在农村人家家不缺粮,遇上村干部来吃饭,还会炒一两个菜。十天半月,文书还能跟村长进一次羊肉馆子解解馋。
  五当文书第一年,文书不仅拿到了三千元工资,还有五千元的分红。村上又不是股份制企业,怎么还会有分红呢?在村委会干过的人就知道,工资是上面定的死条条,分红却是村委会自个儿的事。如今,是包产到户的责任制,村上还哪来的钱?其实,对于村长而言,弄钱的渠道多着里!有一次,村长这样教训文书,要干大事得慢慢来,这村长不是一般人能当得了的。村长言下之意是什么,文书回去跟媳妇学说,媳妇说,这老狐狸!又说,还是你爷说的对,要好好跟他学哩。
  的确,村上计划生育罚款、卖洋槐林、承包荒山、修路包工程拿提成……哪一样不来个五万三万的!当文书第一年,就落下八九千元,真是旱涝保收的美差啊!他以前咋就没看出门道。
  任何利益小团体都要保证让团体的利益绵延不断,村里也不例外。当年的收入三个人分红完了,还剩下五万多,村长说是来年的招待费。一个路边的小村子,招待啥人得花这么多?文书经不住问,没有人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村长说,你还嫩着哩,不懂了别乱说。村里的小金库以前积累到几位数字,文书不大清楚,问会计,会计嘿嘿一笑说,去问你爷吧。会计浑身滚圆,像个发酵的酒桶,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明味儿的气味。平常,他很少到村里来,但凡有上面检查需要人陪的时候,村长就会喊上他。据说他当会计的历史比村长还长哩,打文书记事时起,他就在村里当会计,他不拿事也不惹事,所以这文书换了一茬又一茬,会计几十年却一直没变过。
  在村委会呆了一段时间,文书渐渐也变聪明了,如果村长不主动对他说什么,他也绝不再问,村长指东他不会走西。乡长找村长打牌,文书就在下面值班。来村里打牌的人三教九流都有,但只有乡长来了,村长才陪着打几圈。每一回,都是村长输。输了记个帐,过几天,村长才把钱整起来一起送过去。有一回,竟然一次给乡长送了九千元。文书忍不住问村长,咋那么手臭。村长说,我是为了让他多给咱们拨些款子。你还嫩着哩,慢慢儿看吧,我穿中山装那会儿,乡长穿皮甲克,如今我穿皮甲克了,乡长却穿保暖内衣外套毛料西服,他那毛料西服还是我给买的呢,价值八百八,“草蜢”牌的,去年乡上组织少数村干部出去旅游,一到西安,他就看上了这衣服……半年里,文书真是大开眼界。
  村长打牌输的次数多了,上乡上跟集,进馆子乡长就来陪着,多数是乡长买的单。乡长年轻气盛,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世面,比村长经见的还多,下海南进北京坐飞机逛公园洗桑拿……反正每年“五一”“十一”都要出去的。酒桌上文书听乡长海阔天空地胡侃,忍不住想,人这他妈的就是不同,年纪都差不多,我出去给人家出牛力流大汗,他却……这些与乡长同时进午餐的机会,更加坚定了文书留在村部的思想,他现在还要受狗日的村长的气使,他必须静静地等待着,熬着。
  六县人大代表选举开始了,村长让文书在几个纸箱子上糊上红纸,写上“投票箱”三个字,由文书抱着从村子东头往西头转。代表人选是早就拟定好了的,三个人中,村长自然是第一号人选,那个写在中间是的按上面的要求定的,或者是妇女或者是种草养猪发了家的,还有一个是陪衬,大多是在外打工没回来的。临出门时,村长叮嘱说,前面两个划对号。于是,文书每走到一家,都要重复一遍村长的话:“前面两个画对号。”村长当了多少届人大代表?大概从当上村长起,村长每年都要进县城开会,与县上领导的合影占了村长家的一面墙壁。
  新文书上任不到两年,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去一趟县城,坐一次小车,跟大领导握握手……村长却不让机会。人选是村长拟好的,村长深谋远虑,除了他本人是个不倒翁的“代表”外,另一个年年换,这样谁也没说的。这人大代表披红戴花上县城开会,和领导们坐一块儿吃饭,真是风光极了。文书羡慕得很,却不能说出来。村长说起某某领导与他的关系,就比兄弟还亲,县上的头头脑脑们与他一个桌子吃饭,一块儿进歌舞厅……听得文书直咽口水。村长干了多年,已经练就了一张不动声色的嘴脸。说这些话的时候,多少还带着一点厌倦一点泼烦。文书看在眼里,回头跟媳妇说,媳妇告诉他,好好跟村长爷学哩,不要等到将来有一天你到了那个位子上,却是猴子的屁股——坐不住!
  七文书自打知道媳妇跟村长有那档子事后,心中一直窝着一肚子火。可媳妇却说,我都是为你哩,为咱这个家的。村长把他提为文书后,也从不因那点事在他面前自掉价儿,该咋办咋办,找他媳妇照样把摩托车骑到他家门口,也不管他在不在。有几次,他在回家的路上老远就看见村长的摩托车,他真想进去杀了狗日的,但一想起他打工时节与群狼博斗的经历,想起他在外面住在漏雨的窝棚里吃着大白菜的经历,想起他辛辛苦苦挣了一年的钱还比不上在村部的收入,想起媳妇说的话,他就忍住了。
  但这种报复的念头却像永远也嚼不细的草,他不由得会反复地反刍。他一直想着报复自作聪明的媳妇,可凭他那张狐狸脸,村里漂亮的媳妇很少有人能看上他。自打那天在秀秀跟前占了便宜后,每到天黑,他的心里就好像有一只猫在不停地抓,看到他媳妇浑圆的身体,眼前却老是晃动着秀秀的模样。
  要再找个理由靠近秀秀不难。有一次,他趁娃娃们上学之后,去叩秀秀家的柴门。门开了,传出的却是一群女人的笑声,“给秀秀送救济款么?”弄得他很是为难。谁都知道,这救济款一年只发一次,只在年关了才发放,况且发给谁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他只好说,了解了解情况。
  一转眼就过了惊蛰,几场春雨过后,麦田里的草比麦子还旺,多数人家买除草剂一喷了之。少数像秀秀一样的女人坐不住,亲自拿了锄头到村边自家的二亩地里去除草。有一次,文书远远地看见秀秀朝村外走去,他心中一阵暗喜,以为等到了机会。他也回家提一个笼出去,说要给家里的那头大黄牛寻草。还隔着几亩田地,文书看见秀秀的身影,不由加快了脚步。
  秀秀正低头拔草,听见脚步声,抬起头见是文书,脸一下子就红了。她和锁娃是远亲,也算青梅竹马,锁娃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但和一般农村人相比看的书多,说话文绉绉的。正是为了爱情,她远嫁到山里。然而婚后的生活是极其具体的,锁娃高中学的知识在农村里派不上用场,日子还得一点一点地捱。山里人除了放牧挖药没有别的出路。这几年,山里人家的娃找不下媳妇,许多人把户口迁到了塬上。山里的小学里只剩下二十来个娃娃,两个老师带课,遇上天雨路滑,学校就自动放假。他们这辈子算是完了,可他们一点也不想让俩个儿子将来又步他们的后尘,所以也把娃娃们的户口迁到了塬上。锁娃打工走后,她也闷得慌。但一想到男人在外面流血流汗,想到她为了爱情而付出的种种艰辛。她就一次次地告诫自己,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有啥不能忍的?那天晚上,如果文书不说批庄基的事,如果他们不说起同学时的往事,她是不会上文书的船的。事后,她一直陷在深深的自责之中,男人在外面流血流汗,自己却做了对不住他的事儿,回头怎么对他说?然而,一看见两孔被人遗弃的破窑洞,看到两个成长中的儿子,她又原谅了自己。我都是为这个家啊!

  文书一看见秀秀,心里就痒痒的。他赶紧加快了脚步走过去。
  秀秀想不到都两个月过去了,会在大白天里跟文书四目相对。她站起来,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拔草哩。”文书首先打破了沉默,“锁娃没来信吧?你还——好吗?”文书边说边走到了秀秀的跟前,他也蹲了下来,离秀秀只有二尺远。
  “老百姓哪有你逍遥!他昨天刚打过电话的。”秀秀继续拔草,她之所以这样说,就是想让文书明白,她心里装的是自家的男人。
  文书却不管秀秀怎样说,他往前挪了挪脚步,伸手去抓秀秀那双沾满了泥巴的手,这双手在春天的风沙中,变得跟榆树皮一样粗糙,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格外地亲切。和这个女人生活,即使穷,也不会感到沉重吧?文书想。“我今晚来看看你,行吗?”
  秀秀想抽出被文书握住的手,“不要这样,大白天的,叫人看见了,我怎么向锁娃交待?”秀秀的脸被黄土高原的风沙吹着,本来就已经成了枣红色,现在这样子,脸上火辣辣的。
  文书慢慢松开了秀秀的手,站了起来,“就这么定了,啊?”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秀秀,秀秀低着头,没有作声。
  文书走远了,秀秀突然记起文书向她许下的诺言,她站起来喊:“等等,我批庄基的事,有门儿吗?”
  文书回头说:“记着哩。”
  八时间过的飞快,春天尤其是这样,桃花谢了梨花开,麦苗儿在风中猛窜,庄户人家在春秋两季是最忙碌的,给麦子除草、施肥,种了豆子,种玉米,养了牛驴的,还要天天给牲畜们拔草吃。秀秀家没地方养牛,春天里,她先是孵了一窝小鸡,接着又买了两只小猪。每日里不停地忙碌着,她想等庄基一批下来,就动工。靠锁娃一人挣钱,不知要等到啥年月。
  她和文书之间的事儿,她一直觉得该了决了,可庄基啥时间能批下来,文书说,村长说得等到夏收之后往上报,村里每年只报一次,批不批还要乡上决定。文书又说,乡上决定只是个话,乡上最终还要听村上的。他会替秀秀说的。
  日子就这样熬着,锁娃在春季里又来过一封信,说是他已经掌握了砌墙的方法,现在一天能落三十块钱哩。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锁娃没有说。
  信是文书送来的。文书除了给秀秀送来了信,还送来了一瓶子抹脸的油,油是他去乡上跟集时买的,买了不敢往家里拿,趁着天黑了塞在裤兜里偷偷地给秀秀拿过来。男人都是馋嘴的猫,一次在女人跟前尝到了甜头,就想还有下一次,每隔十天半月,文书都要找个理由跟秀秀约会一次。然而,多的时候,秀秀却总能找个理由把他给打发了。
  文书的女人对文书的行踪有一点点觉察,只是还没拿准儿,再说,她傍了村里最大的官儿,其他女人羡慕她还来不及里——她总是这样想。一盒二十多元钱的“佳雪”化妆品,村里还有谁能用得起,这可是她向村长要的。现在,什么衣服时髦她就穿什么。自打男人当了文书后,她把头发也披散开来,跟集的时候,坐在男人的摩托车后面,感觉就像电视上的女明星一样。她要在有能力享受的时候好好地享受生活,不要等到像村长老婆那样了,叹息都来不及。
  就在文书认为他已经走进秀秀心里的时候,玉米已有半人高了,一日中午,秀秀提着笼上玉米地里给猪娃子拔草,文书又悄悄地跟上了她。这里离村子里有二里多路,玉米地旁是一片洋槐林,最大的树有碗口粗了。还没等秀秀回过神来,文书已经从后边抱住了她。他把她抱到洋槐林中,秀秀越挣扎他觉得越有劲儿。
  靠着一棵洋槐树,文书进入秀秀的体内,秀秀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闭上眼睛,想起以前在山里放牛时,有一次,锁娃和她在一片菜花地里做爱的情景,周围是黄灿灿的菜花,天上的云像游走的羊群,白云底下的山从头绿到了脚。那时候,他们结婚不久。山里风景多美啊!想到这儿,秀秀不由得叫起来:“锁娃锁娃——”文书先是一愣,接着就蔫了下来。渐渐地,他回过神来,穿好了裤子,神情沮丧地走了。留下发愣的秀秀在慌乱地整理衣服。
  “天下竟有这样的女人!”文书狠狠地想。
  九一天,文书一人在村部值班,闲得发慌,他约了几个没事干的人在办工室里打扑克。突然,一声汽车的喇叭声把他们从升级战中惊醒,等他扔了牌走出门去,一辆出租车已经停在了村部门口,车上走下来两个男人,都穿着牛仔裤,一个高个子,大约三十岁出头,上身穿一件银灰色体恤,下身穿着褪得发白的牛仔裤,手里提着个摄像机。另一个个子稍为矮一点,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的,留着长头发,八字须,也穿着牛仔裤。这两个人的打扮像城市的打工者,又像电视上经常演的非洲探险者。
  文书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这两个人就已经走了进来,“请问,村长是哪位?”大个子男人用普通话问。
  “你们是——?”文书站在门口没动,他当文书快三年了,接待过许多上级领导,没见过有领导像这样打扮的。
  “我们是省电视台的,有事找村长。”小个子男人说。
  看样子来者不善,文书又问:“找村长啥事?”
  听他这样问,那个小个子男人转过身来说:“你就是村长吧?有群众反应你们村滥砍滥伐,没有按时把退耕还林款退到农民手里。我们来调查此事。”
  听到事情严重,文书赶紧纠正,“我不是村长,我就给你找村长去。”
  他跑进办公室里给村长拔电话,电话没有打通,“这狗日的是不是又到我家里去了?”在这种场合,他一想起村长仍然免不了要想到村长和他媳妇的那档子事。
  去年村上从每亩地的退耕还林款中扣了十五元钱,没想到这样的小事,竟然有人反应到了电视台。事情涉及到小村的利益、涉及到县乡村各级政府头头们的面子问题,文书放下电话,招呼那两人坐下,又给乡长打电话。
  “你先招呼着,我随后就来。”乡长一听文书的汇报,声音也变得紧张起来。
  “啥人给你们反应这事的?”文书试探着问。
  小个子记者蔑视地看了他一眼,才说:“你是村上的会计还是文书?村长不在,你也能说清事情的真相吧?”
  文书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只是个跑脚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还是等会儿问村长吧。”
  正说话间,门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文书赶紧跑出去看,车还没停稳,乡长的一只脚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人在哪儿?”乡长小声问他。
  “在屋里坐着呢。”文书躬着脊背走在乡长的后面。
  快到门口了,乡长又转回身来,拉住文书的胳膊走到楼侧,小声说:“有我在,你赶紧去找村长,让他做好思想准备。来了不要乱说。”文书连声应诺。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夏收之后,娃娃们都上学去了,村子里静悄悄地,农家的牛在大树底下慢悠悠地反刍,庄子周围鸡们在悠闲地散步。文书可没有闲情逸致去欣赏乡村美景,他急匆匆地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想,去年我也分了红,不会拉我去坐牢吧。
  “你不在村里值班,咋回来了?”文书只顾低头想事情,连对面走来的人也没看见。文书抬起头,见是老光棍阿蛮叔,就问:“你看见村长了吗?有人找他。”
  “村长好像上你家去了。”阿蛮说罢,嘿嘿嘿地干笑了两下。文书一下子觉得浑身燥热,头都大了,他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加快了脚步。
  他刚走到门口,正赶上他媳妇送着村长往出走。文书黑着脸,没有说话,愣愣地看着他面前的这两个人,村长和文书的媳妇也看到了文书,三个人都愣在了那里。还是村长反应快,“我来看看你值班去了没有,想跟你说说,我今天有事,下午不能到村上去。你咋回来了?”
  文书铁青着脸,握紧了拳头,盯着村长。还是他媳妇反应快,走上来拉住他问:“大白天的,谁得罪你了?”
  是啊,大白天的,他怎么能这么神经紧张?“我又没卖给村里,回自己的家也要打招呼吗?”这是他当文书以来第一次用这种不恭敬的态度跟村长说话。
  村长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径直走了。
  直到村长走远了,文书才回过神来,乡长和省城的两个记者还在村部里坐着呢,乡长还叮嘱他说……他想喊住村长,嘴张了张,又停住了。“给狗日的判三五年刑就对着哩,这些年来吃了村里的多少油水!”这样一想,他就不喊了,大不了不当这个狗屁文书,再出去打工。
  有了这种心态,文书反而感觉轻松了。他脸上的肌肉松驰下来了,他回头对愣在门口的他媳妇说:“这文书我不干了,赶明儿我要去广州打工。我走了给你们腾宽展。有钱了也找一个妞泡泡。”
  “说什么你?大白天的,人家找你有事才到咱家里来的。”媳妇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教训起文书来,“你咋不想想,我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这两年来,你没受啥罪,挣的钱比你打工的时候都多。我如果要你腾宽展,我就不会把你叫回来。不要心眼那么小好不好?”
  文书气冲冲地进了屋子,连鞋也没脱,就仰躺到沙发上了,盯着天花板,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媳妇继续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文书什么也听不进去。
  文书的媳妇说了半天,见文书没反应,就跑到文书跟前问:“你,刚才说啥来着?什么判刑不判刑的?”文书才将省电视台记者采访的事儿跟媳妇学说了一遍。
  “快起来,这么大的事儿,你还能睡住?这事儿也牵连着个你,要是真被抖出来,你被抓了,我们娘儿们怎么办?”文书媳妇说着就流下泪来。
  文书再也睡不住了。他站起来,喝了一杯水又赶紧往村里走。
  刚走到半路,就见两辆车一前一后从村部里驶出来,乡长的桑塔那走在后面。看见了文书,乡长的车子在他的旁边停了下来,乡长仰面坐在前排,村长从后排伸出头来对文书说:“乡长和我去县上,你赶紧和会计拿二万元到县城宾馆找我们。”
  十文书第一次住县城里的宾馆,不是来开会,却是来陪罪。
  下午饭在宾馆一个包间里吃,文书亲眼看着县长们满脸笑容地快步上前和这两个记者握手,心里感到诧异,不就个村长的一点事么,怎么连县长也惊动了。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跟着村长跑前跑后地伺候着这伙人,又是买烟递茶,又是去饭厅里促厨师快一点。村长还不时用手摸一下鬓角流下的汗水,那双平时擦拭得光亮的皮鞋也染满了尘土,他似乎也无暇注意这些。老会计倒是一幅处变不惊的模样,一直坐在县长的旁边给记者和领导们递烟,遇到记者说起风趣的笑话,他还“嘿嘿嘿”地笑。六点钟,烹调精美的饭菜终于端了上来,除了全鸡全鱼这些常规菜以外,还有文书以前没见过的全虾、螃蟹、全鳖等山珍海味,个个色香味俱全,闻得文书馋涎欲滴,直咽口水。直到县长发话说:“抄。”大家才拿起了筷子,吃了两口,乡长说:“周大记者嫌弃小地方的饭菜吗?怎么不动筷子?”大伙才注意到那个年龄大一些的记者却仍在喝水。“我怎么忘了,周记者是回民。”年轻些的记者说,“还吃鸡蛋吗?”又回头去喊服务员,“煮两个熟鸡蛋来。”

    这一下,县长、乡长都急了,“啊,有少数民族,我们招待不周,请多多包涵,多多包涵,”一位副县长边说边站了起来,“服务员,告诉大师,把咱们最拿手的小吃准备上来。筷子碗全用一次性的。”不一会儿,芥面搅团、玉米面黄黄、死面油饼……一个接一个地上来了。这些小吃全是一丁点儿,装在非常精制的小碗里,有一些是文书小时候吃过这十几年来却很少见过的,吃这么精致的粗粮,谈不上忆苦思甜,倒像是御宴一般。两个记者面对地方小吃也开始狼吞虎咽,县长们只用筷子尖挑一点儿尝一尝,还不时和两位记者扯闲,乡长和村长显得心事重重,慢腾腾地扒拉着碟子里的菜,只有老会计对一切似乎都置若罔闻,不停地给自个的碗里夹菜,一只全鳖几乎被他一个人吃完了。文书算是大开眼界,经看了许多以前没见过的事,品尝了许多以前没吃过的山珍海味。
  饭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县长首先点着了烟,其他人也纷纷放下了筷子,文书是最后一个放筷子的,鸡和鱼只有会计和文书吃了几口,还有三分子一,文书真想再吃几口,又怕这些见过世面的人笑话他,也只得放下了筷子。县长用眼睛的余光环视了一眼饭桌,说:“两位记者第一次光临我们这小地方,招待不周的地方要多多包涵。饭后先洗个温泉,让鱼乡长陪你们看看小城吧,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请尽管讲。”
  听县长这么一说,两个记者相继哈哈笑了起来,笑完了,老记者说:“小成只对靓妞感兴趣。至于我嘛,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收藏文物,你们这儿可是文物大县,我倒想见识见识。”他这一说,大家反倒面面相觑,还是县长反应快,“那是那是,该有的服务应该有的。”
  县长话音刚落,乡长就用胳膊肘摁了一下旁边的村长,村长用鞋子踢了一下旁边的会计,大家心领神会,乡长已经起身出去了,村长和会计也悄悄地溜了,文书也尾随会计出来了。
  到了门外,大家谁也不说话,都看着乡长,乡长把脸转向村长,问:“带了多少钱?”
  “两万。”会计忙替村长应答。
  “两万怎么够?光这一顿饭少说也得两千。今晚在宾馆里包了八间房,还有一个总统套间,吴经理已经去市上找小姐了,这一趟花费得三千多元。如果给那个长毛买个文物,不知还要花多少。”乡长声音不大,但声色俱厉。村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说什么好。
  会计往前挪了挪脚步,凑到乡长面前,小声说:“现在银行都关门了,乡长先替我垫上吧。回头我给你送来。”
  “算了,我又不开银行,还是给吴经理说说,住宿费和饭钱先欠着。”
  等到县城里到处灯火通明的时候,两个记者总算给安顿下来。经过这么一折腾,村长有些筋疲力尽,他也早早地躺下了。老会计眯缝着眼睛斜倚在床上看电视。文书心里却痒痒地,好不容易住一次高级宾馆,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这模样跟这房间的设备不配套,刚才去洗手间,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形象,蓬头垢面,狭脸猴腮,和衣冠楚楚的县长乡长们相比,简直就是个要饭的。不要说会小姐,就是秀秀这样的农村女人也嫌弃他。从洗手间里出来,他跟会计说,“我想去理个发,你出去吗?”
  会计放下手里的摇控器,说:“走。”
  文书跟着会计走进了一条人迹稀少的街道,街道两旁的店面里全亮着灯,有洗发的,有美容的,有足浴的,有卖彩票的,有搓麻将的……一个个大玻璃门后面散发出扑朔迷离的光芒,文书不知该去哪一家理发好。会计看穿了他的心事,慢悠悠地说:“出来了,就放松放松吧,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怎么行!到美容城去彻底修理一下吧。”看来会计也是这方面的熟客了,与会计共事两年了,文书还从没有像这一次对会计刮目相看过。
  文书跟着会计走进一个叫做“梦怡”的美容大厅,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迎面扑来,迎门的大镜子里立即出现了文书不知所措的瘦脸,旁边一个黄发红嘴黑眼圈的女子笑着走上前来问:“两位需要什么服务?”
  “理发。”文书忙说。他不知道还有哪些服务,他也不懂得如何接受这些服务,不停地搓着双手。从一个套间里走出一个也化着浓妆的中年女人,瞟了一眼会计和文书,慢声细气地说:“这么晚了,增加些别的服务吧。”
  “还有啥服务?”文书问。
  “啥价位?”会计说,“把你们的服务项目给我们说说。”
  “就说理发吧,洗发有湿洗,干洗。湿洗三块钱,干洗十二块钱。美容的服务项目就多了,刮砂、罐蒸、按摩价格有高有低,有几百元的,也有五六十元的。当然,如果需要其它服务,得另外商议。”中年女人向会计介绍各种服务的价格,文书感觉脸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流,伸手揩了一把,手上却是泥土印,他明明刚去洗过手的,不知又从哪儿抹了一把土,他不好意思地反把两手对搓着。“干洗和湿洗有啥区别?”以前,他的头发一直在乡上的小理发馆理,每次只花两块钱,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干洗湿洗,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这位兄弟第一次来美容院吧,那就多来几项服务吧,干洗了头发再理一理,我们这里还有俊姑娘,足疗什么的都可以。小芳,来客人了!”中年女人一边说一边望着套间喊。

  小芳是谁?怎么这么耳熟?文书正想着,一个纤瘦的女子已经从里面出来了,文书只觉得眼花缭乱,女子身穿绿白色浅花低胸的纱裙,长发遮住了眼睛,文书怔怔地站在那里,待到女子惊讶地叫了一声“二爸!”文书才回过神来,原来这个小芳是他的堂侄女。会计只是嘿嘿嘿地笑着打招呼。以前,文书只知道小芳在县城学理发,却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碰上她。小芳今年刚十八岁,胸部已经隆起,眼睛顾盼生辉,那个说话怯生生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文书一个劲地搓着双手,不知该对小芳说什么。
  还是小芳机灵,“二爸,你来县城有事么?”小芳直截了当地问。
  “村上有点事,我们都出来了。”会计替文书回答。
  “你手艺咋样?学了有两年了吧?”文书终于回过神来。
  “学会了,还没精通里,对不?小芳。”中年女人弄清了文书跟小芳的关系,立即接上话茬替小芳回答。她走到小芳跟前,在小芳的胳膊上捏了一把,说:“是小芳的亲戚来了,我可要好好招待里。叫小娟和麦香出来吧。”女人走到一个包间门口喊:“小娟,完了吗?来了个洗头的,你能出来吗?”又向那个黑眼圈女子说:“麦香,你来招呼老黄吧。”会计“嘿嘿嘿”地笑着跟上那女子进了一个包间,留下文书怔怔地站在那儿发呆,又来了一个中年胖子,小芳主动招呼那个男人去了。
  “你咋认识老黄的?”文书禁不住问女老板。
  那中年女人用手把额上的头发往后捋了一把,灯光下,文书清楚地看到她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向文书抛了一个媚眼,才说:“老黄可是我们这儿的熟客,还有你们那个村长,他咋没来哩?”文书没想到村长与会计竟然背着他来过县城,而且洗过……想到这,文书不觉来了气,当自己是大傻帽呢,今天一定要好好享受享受。这样想着,他一屁股坐到了门口的转椅上。
  “小娟,时间到了。”女老板又朝那个包间喊了一声,门突然开了,一股浓腻的体液味从门里喷了出来,一个女子一边用手捋头发一边往出走。“不要走,让我再亲亲,我付小费好了。”一个男人的浪笑声伴随着这说话声从门里挤了出来。那女子并没有回头。
  她一出来就跌坐到文书旁边的椅子上,仰起脸看文书,也是低胸的纹纱裙,也是齐眉的黄发,很年轻的脸上没有表情。“我可只能洗洗发了。”她冲着老板娘说。
  “好吧好吧,你歇一下,给他干洗一下头发,再来个泰式按摩。我给你加班费。”女老板说。
  泰式按摩,文书还是第一次听说,“那得多少钱?”文书问。
  “不贵不贵,就五十元。你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又是小芳的亲戚,就好好享受一下吧。”女老板对文书热情有加。
  在一个包间里,小娟给文书干洗了十多分钟的头发,那时候,她就坐在文书后面的转椅上,用她那双纤长的手在文书的头上轻轻地按摩着,文书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他不由得想起秀秀,想起这个让他有点牵挂的女人,就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在小娟的手上摸了一把,小娟似乎全然不觉。洗完了,又拿出一根针在文书的脸上直戳,疼痛中夹杂着一点儿舒服。
  文书被她们折腾了一个小时,骨架都有点酥软了,身体的一个部位已经鼓胀得像要冲锋陷阵的枪。可是一想到这儿还有自己的堂侄女,就什么也没说。
  待到从躺椅上坐起来,文书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容光焕发,脸上棱角分明,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老板娘走到文书跟前,用手拍拍文书刚吹过风的头发,说:“人的衣裳,马的鞍装,把大兄弟收拾得这么英俊,以后可要常来我们这里哟!”文书不觉脸上发热。
  文书站起来,想走,一想到钱装在会计的口袋里,会计现在还没从包间里出来。他又坐下了。
  “要不,你也来一个足浴吧。”老板娘说。
  文书想再经见经见,但一想到小芳,又忍住了。他怕再一折腾,身体经受不住。他摆摆手,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跟老板娘说:“钱就让老黄出来了开吧。”
  一听这话,老板娘脸色立即变了,“不行,不行,你们都在我这儿欠了一千多元了,今儿个可不能再欠了。”她走上来拉住了文书的手,文书又被她拽进来了。
  隔着美容城的大玻璃门看外面,街上彩灯忽明忽暗,人影绰绰,城里的青年男女手拉手从容地在街上走着。狗日的,这次非把他整下来不可。文书想。
  一个长远的周密计划在一瞬间诞生了,文书觉得自己像另外换了一个人。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头对老板娘说:“给我再来个足浴!”
                 
  十一村长回到村里的时候,天正下着雨。旱了一个夏天,立秋后雨就多起来,这淅淅沥沥的阴雨从昨天一直下到今天,还没个晴的意思。地里的包谷。高梁贪婪地吸着雨水,他甚至听得清庄稼们“吱吱吱”地喝水声,这声音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下雨,他就喜滋滋地站在路边看庄稼,可现在,他没有这心情,他甚至对这不合时宜的雨有些恼,迟不下,早不下,偏就赶上他出门时下。
  立秋以后,白天越来越短,一逢下雨天,黑夜来的更快一些,这不,才七点过一点,方圆十几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阴沉沉的雾,阴沉沉的天,阴沉沉的脸,还有村长阴沉沉的心。干村长二十年了,风里来,雨里去,啥没经过?可这一次,眼看就要退休了,却差点儿翻了船。

  从村部到家的路并不长,以前,他抽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可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两只鞋子上沾满了泥,甩也甩不利。唉,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条土路他走了大半辈子,以前下雨时,也是泥泞一片,从没感觉这么难走过。这路是该用沙子铺一铺了,对,明年春天就铺。唉,这也许是我给村里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想到这,村长心头不觉涌上一股酸楚。这辈子,他生在村里,长在村里。生产队那会儿,他是个响当当的劳力,挑粪。拉车。犁地。打夯,那样不是比他人干得多!当了劳模当队长,然后就当了村长,这村长也干了二十年了,可从没出过事儿,这不,眼看着就要退了,却差点拔不利脚。一想到这,村长心里就来气,还说我贪污呢,他们狗日的三天不到就花了我们一年的积蓄!村长狠得咬咬牙,又抬起脚来往前挪。
  走了很长时间了,咋还走不到家门口?鞋上的泥太重了,这深一脚浅一脚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歇。站在路边的柳树下,村长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这几天受的窝囊气吐出去,心里就不这么闷了。柳树叶儿低眉顺眼,就像他那个老伴,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老伴,不由得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老伴的腿脚一逢阴雨天就疼,就走不成路了。
  天像个盖子盖在村庄的上头。他曾经是这片天底下最大的官,——现在也是。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他总是酒席的坐上宾。这二十年来,他的足迹印遍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村里修农田。拉电。架电话线……都是他给村民办的实事儿,村民咋就不领情?
  在权力的位子上坐了二十年,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农民吗?
  总算捱到了院里,院子是用水泥打过的,没有泥,房顶上的水顺着下水道滴滴嗒嗒地响着,屋里灯亮着。隔着窗玻璃,他就看见了老婆那张腊黄的瘦脸,她靠着窗子坐着,听到门响的声音,转过头来向外张望。这女人也是,没一点福份,年轻的时候家里穷,吃糠烟菜都过来了。可生活刚刚好转,她就坐下起不来了,看了几回医生,效果并不明显。医生说,是生孩子那阵子落下的病。在生产队挣工分那会儿,村长年轻气盛,他干啥都不想落在人后面,媳妇生了孩子,他从没管过,她自己躺一会儿就挣扎着起来做饭洗尿布,落下了这一身子病。是他对不起这女人啊!
  “回来了?”听见开门的声音,女人大声问。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等他回来。对男人在外面的事她一清二楚,隔壁的小翠隔三差五地要过来向她唠叨村长的去向,她明白却从不过问,自己成了这个样子,而他还血气方刚,越活越滋润,只要他不嫌弃她就行了。
  “吃了吗?”这太阳像从西边出来了,他怎么还记得问她吃了吗。这几年来,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外面吃饭,回来的时候要么给她带一点残羹剩菜,要么一声不吭。要不是他们的女儿嫁的近,她都快饿死了。不过,她从没埋怨过他。男人风光,她也高兴,毕竟,这个男人是她的。
  “不会有事吗?”女人又问。这些年来,男人风里来,雨里去,她从没这么担心过,有时候他陪乡长考察达半个月以上,她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可这一次,男人四天前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这几天,她几乎没有合眼,她有一种担心,他可能要出事了。
  村长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人,绷紧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他努力装出一幅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说:“会有啥事!这么些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县上临时有个会通知我去,没来得及给你打招呼。”
  “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这些天我可一直替你担心呢。”女人一个劲地唠叨。
  男人背过身去脱衣服,换鞋子。似乎费了好大的劲他才回过神来,“你担心啥?”他问,却没看女人的脸。
  “你没事就好了。”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四虎打来电话,说他要考什么试,需要交两千元。”说起儿子,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丝儿笑。儿子生得虎背熊腰,很像他老爸。
  “啥试能花这么多钱?这孩子,我又不开银行。”村长瓮声瓮气地说。
  接着,俩个人又陷入了沉默。村长打开电视机,仰躺到沙发上看电视剧《郭秀明》。那个郭秀明,就是村长年轻时候的写照。可现在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村长了,什么时候变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路修通了,梯田都变平坦了,村长还有啥能耐?
  以前公社干部下乡,来去步行。后来,乡上有了吉普车,村民的生活也一天天好起来,这人的欲望也就一天天膨胀起来了。凭啥他乡长就要坐车,我只能风里来雨里去?乡长的坐骑由吉普车变成桑塔那的时候,乡长就怂恿村长花五千元买下了他的破吉普车。乡上的办公大楼耸起来的时候,村长也在琢磨着怎么样把村里的平房换成漂亮的小洋楼。办任何事情,钱都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乡长对村长的想法看在眼里,两个人一琢磨,办法就有了,卖户口,卖洋槐林,卖村里的地皮……变钱的法儿多着呢。在乡长的点拔下,村长手里的钱就成了一口活水泉。可是,这滋润的日子过了没几天,这就……想到这,村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咋啦?”老婆扭头看着他。村长睡在沙发上,用摇控器调台,并没理睬老婆。

  咣-咣-咣……他一连调了几个台,最后又回到了《郭秀明》上。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仿佛在上演他的昨天。剧情在继续,村长却慢慢闭上了双目,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生命中的那些人一个一个地跳出了脑海。一九六二年的那个秋天,那雨,就像今天这雨,滴滴嗒嗒地响着,父母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干活了,留下他们一群孩子饥肠轱辘地蜷缩在黑咕隆咚的窑洞里,家里能吃的东西全都吃完了,门口那棵老榆树的皮也被兄妹中年龄大些的抢吃了,可感觉肚皮还是帖着脊背。他最小的妹妹刚刚三岁,已经三天没能从床上起来了,母亲回家来,摸一把妹妹滚烫的头,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父亲总是铁青着脸,大声地喝斥着母亲。一天傍晚,父母照例摸黑回来了,母亲照例上炕来摸妹妹的脸,以前,她只掉泪,却没大声地哭泣过。可那个晚上,母亲先摸了一把妹妹,立即就抱起她号啕大哭。父亲也奔过来,抱住妹妹,摸着她那小小的脸蛋。摸过了,父亲的脸更黑了,比夜的颜色还要难看。他没有啃一声气,抱着妹妹摸黑出去了。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妹妹,可怜的妹妹,早就咽了气,而他们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埋葬了妹妹,父亲背着半布袋子东西进来了,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放下袋子,父亲把母亲从炕上拽下去说:“快,拿盆子来,淘了,给娃娃们烙饼子吃,要不然,都要饿死了。”父亲那时是队里的饲养员。当时,人一脸的菜色没人理会,队里的牲口可不能空着肚子,否则,地里的庄稼活就没法做了,大队怕饲养员偷吃了牲口的料面,就收集全村男人的尿,来拌料面。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喷着尿骚味的料面倒进盆子里,又一碗一碗地用清水漂淘。接着,屋里冒起了青烟,过了一会儿,母亲从锅里取出烙好了的饼子,走过来塞给假装睡着了的他和弟弟妹妹们,尽管那饼子上还残留着尿味,可他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第二天,有人告发了他的父亲。第三天,他的父亲被拉到大队批斗去了,当时他已经十一岁了。他隐隐约约地知道批斗是怎么一回事。他偷偷地站在大队的破墙后面,他看见一群人揪着父亲的头发,扯着父亲的衣襟,推搡着他,给他的脸上吐着唾沫。倔强的父亲死也不肯承认错误,就这样在批斗中精神崩溃,成了一个疯子。那年冬天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父亲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是家里的长子,是母亲精神上的支柱。“文革”中,背着“坏分子”子弟这个大帽子,他们忍辱负重。上生产队干活,他捡重活干,那样就能挣更多的工分,就能赢得众人对他刮目相看。一九七九年,包产到户,他压抑着的那股子劲就成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本能,要出人头地,要活得比人强的念头激励着他,种庄稼,办砖厂,三十多岁的他有使不完的劲。不久,他就当了队长。队长干了不到一年,就被乡长给看准了,在村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二十年,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啊!
  匆匆忙忙,二十年就过去了。这二十年里,村里的面貌有了很大变化,学校的破瓦房换成了新砖房;村里的道路旁长出了青葱的榆柳白杨;耕地的老黄牛被铁牛代替了;沟里的水被引到塬上了;家家户户安上了电视……每一次变化都与他有关啊。村里的人咋就记不住?
  这人富了,就容易健忘吗?村长禁不住自己问自己。当然,变化最大的就是他本人了,先是把家里的土房拆了,盖起了九间平房;接着又把整个院子用水泥硬化了;后来还给门面砌上了瓷砖。这一切,他只是动了动嘴,承包砖厂的人就派人把砖运到了他的院子里,包村小学工程的头儿就领着民工来干活了,一切都被干得利利索索。也许就是那一次修建学校占便宜尝到了甜头,他的胆儿慢慢地大起来。如今这社会,花钱的地方太多了,骑摩托要加油,上乡上县上开会要有一付好的行头,陪乡长旅游还得替乡长买单。他们包小姐一出手就是几百元,我找几个村里的女人买点摸脸油算什么?……他苦怕了,他不学郭秀明,郭秀明得到了啥好处?处处为村里着想,不也得不到理解么?
  球,不就丢了几个钱么,没钱的日子咱又不是没过过,怕啥哩!村长这么一想,心里就不闷了。丢了钱可不能丢了架子,明天该咋办还咋办!
  电视剧还在演着,村长已经睡意朦胧。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这是小琴的手?玉香的手?爱花的手?……他多想睁开眼睛啊,可眼皮却紧紧地粘在一起。
  “唉!”谁在叹气?这么沉重,这么熟悉。这手没有唤醒他,这长长的叹气声却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他猛地坐起来,揉揉双眼,仔细看去,却发现老婆就坐在他的头边。一只手里还拄着拐杖,脸上挂着泪珠。
  “我还没死里,你哭啥?你!”他对老婆大吼了两声,老婆脸上的泪流的更快了。
  “好了,好了,上床去睡觉吧。”他推了一把女人,她那搁在沙发沿上的半个屁股就离开了沙发,“嗵”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女人挣扎着往起爬,村长也急了,怎么说这都是自己的女人啊,是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孩子他妈。他俯下身子去拉她的手,她还是起不来,他只得用双手去抱她。女人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那一夜,他睡在女人的身旁。有七八年了,他们不曾睡过同一张床了。疲惫的身躯只有放在自家的床上才舒坦啊。他睡得很香,连梦也没有做。女人却像守护婴儿般彻夜不眠。在黑暗中,她听着他的呼吸,他打呼噜的声音,他的梦呓。她流着泪回忆着这三十多年来的共同生活。想到激动的地方,就伸手在他泛白的头发上摸索一阵,他也老了。这一次肯定有难肠事,他的白头发又增添了不少。

  十二连阴雨一直下了一个星期,村里的池塘个个满得往出溢,塘边的蒿草在雨中疯长。耕过的地喝饱了水,就像发酵的面团。地里的庄稼遇上阴雨,就像沙漠里的人遇上了清泉,喜啧啧地喝着汩汩不竭的雨水。青黄的包谷叶子被雨水洗得清亮,高梁婷婷玉立,糜子却倒了一大片。树上的叶子都经不得风吹雨打,落了一层又一层,渐渐露出了粗黑的树身。红通通的苹果。黄澄澄的梨。用枯枝攀起来的鸟窝。。。。。。给庄户人的眼眸涂上一道道五颜六色的色彩。麦收了,地耕了,庄稼人只盼着下雨。好不容易等到了秋后,种麦前夕,雨终于来了。
  下雨了,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戴着一顶旧草帽出来改水道,雨一停歇又立即拉上老黄牛来到路边放牧。女人们下雨后就开始走东串西,说长道短,织毛衣。纳鞋垫。
  雨一连下了六天,第六天午后,才停了下来。雨一停,关于村长贪污受贿的风言风语就在村子里传开了。女人们一个往一个耳门前一趴,准是在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说完了,听到消息的女人就回家给自个的老汉娃娃们说。
  一天午后,雨暂时停歇了一会儿,路边上一下子聚集了许多人。
  “村长当了二十年,吃了我们不少油水哩。”一个人磕着烟锅说。
  “我家那口子说了,那天来了两个记者,调查了村长。”
  “你没看见吗?乡长跟去了,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幸许被他摆平了。”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没到,狗日的贼胆大,早晚是要出事的。”
  “你没见过世面,村长那算什么!现在是恶人稠庄稼,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
  下雨这些天,村长一直窝在屋里没出去。可流言就像风一样已经钻进了他的耳朵。隔壁的小翠一吃过饭就来到村长女人跟前嘀嘀咕咕着,女人的脸一阵黄似一阵。这小翠是他的亲侄媳妇,人长的不怎么样,却是个典型的话筒子。侄子不学好,一有钱就出去打麻将,他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村长老婆一直接济着侄媳妇,小翠自然就充当起婶婶的眼目。小翠说的其实都是村长女人知道的事儿,仔细想来,她有近十年没有参加过劳动了,儿子还在上学,家里却没缺过钱花,钱从哪儿来?然而,她能说什么呢?
  这女人一个人的时候就长吁短叹,男人回来了,又赶紧换上笑脸。
  以前,天晴天下,村长都要去村部里的,几十年来,他的所有痛苦与快乐的记忆都与村部有关。当年揪斗父亲的那个土台子早已被推土机推平,栽上了圆柏和垂柳,新村部建成后,他专门找工匠在那丛树木的周围砌起了一圈砖,设计成一个花园。村里的人都知道村长在下雨的时候,常常蹲在花园里松土。拔草,没人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样的苦楚。省。市。县各级领导来村里视察,第一站肯定是村部,村里是他的王国,村部是他的皇宫。每当握住来访者的手时,他都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在这里,他曾做出了若干个改变村子面貌的决策;在这里,他曾向全村人讲过无次话;在这里,他用大喇叭宣讲过各种各样的政策法规;在这里,他接待过每一个要办事儿的村民;在这里,他与爱花。小琴。玉香等一个个投怀送抱的女人有过瞬间的欢娱……也是在这里,那两个长毛记者,差点把他整趴下。
  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想起这几天受的窝囊气,村长再想去村部就有点怯火。
  天色时亮时暗,雨忽大忽小。房檐水滴滴嗒嗒,就像他的记忆,时断时续。村长一会儿躺下看电视,一会儿出院子里望望天色,他很想去村里看看,但总是刚走出家门又折了回来。这样熬了三天,他终于熬不住了。第五天天黑以后,他回屋里拿出一把黑布伞,悄悄地出了门。听见门响,女人转过脸来喊:“路上小心哟!”
  这雨下的时间一长,路面就像滑冰场一样光滑,脚踩上去咝溜溜地响,得赶紧往前走。这路得赶紧铺!对,天晴了就动工!村长瞬间做出的这个决定使他心中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要铺路,钱是个问题,报上不是写着“要想富,先修路”嘛,路是给大家修,钱当然得大家出。村长一边想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村部。
  刚走进村部,楼上会议室里噼里啪啦的响声立即传进了他的耳鼓,原来文书正和一伙人打麻将呢。“嗯,啊-嗯!”村长故意拖长了声音清嗓子。“是不是村长来了,他不会骂我们吧!”一个人说。“骂?谁骂谁还说不上呢。打!”,文书的声音。“狗日的,我还是这里的主,就那么点事想把我整倒?山里无老虎,儿猴子称霸王!”“嗯-!”他再次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故意把走路的声音放得再大一些。以前,村长不说打麻将,文书可不敢自作主张,为啥这一次就敢?
  看见村长进来了,正在搓麻将的手都停了下来,文书嘴里叨着一支烟,故意不看村长,双手还在搓麻将。直到村长走到了他跟前,他才似乎恍然大悟,转过脸来问:“来了?”
  “来了。”村长黑着脸,要是往常,他早就骂开了,可现在,自己的短处正在人家手里捏着呢,也只得忍气吞声。他看了文书一眼,什么也没说,又转回身子往出走。这倒使文书没辙了,他呆呆地望着村长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时,他才突然间记起了什么,又站起来屁颠屁颠地跟了去。其他人也纷纷散了伙。“刚才忘了告诉你,我来村里接防汛电话。乡上、县上可是天天都在打电话。鱼乡长说,久旱有久雨,咱们要做好防汛工作。”

  “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我说?”村长转回来,狠狠地盯了一眼文书的瘦脸,那双狡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
  生姜还是老的辣!文书经不住村长那严厉目光的盯视,转瞬间就瓦解了他不太牢固的傲慢,脸上赶紧堆上笑,说:“你身体不好,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我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那点小事就想把我整趴下?!”他躺到沙发上,点着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接着说:“防汛的事你给各家各户都通知了么?”
  “通知了,通知了,我给各个队的队长都打了电话。”文书赶紧说。
  “那不行,得赶紧接广播,我要在广播上向村里人讲清楚,这万一谁家的院墙倒了,房梁折了,伤了人,你我能担当得起吗?”村长到底是村长,一下子就看出了这是个可以利用的好机会,一下子就能把这件事的高度提一大截。文书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去接喇叭线。
  晚上九点多钟,村子上空又响起了村长的声音。如今,没有大型群众集会,村长在喇叭上讲话的机会越来越少,村民自然觉着好奇,纷纷跳下炕,打上雨伞出来听。
  “社员同志们,”村长头一句话出来,就有人打喷嚏,有人笑着骂起娘来:“我儿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到喇叭上胡吆喝啥哩,”“八成又是没钱花了。”
  大喇叭的回声传到村长自己的耳朵里,村长也吓了一跳,如今都啥年月了,还社员同志们?他停了一下,又改称“全体村民,”说完这一句,村长回头看了文书一眼,说:“水!”文书赶紧去给村长倒水,喝了一口水,村长接着讲,“有两件大事要向村民讲一下,希望大家认真听广播,听完了要照着去做。第一件事,干了一个夏天,立秋后雨很多,大家要注意防汛,检查一下自家房子漏不漏水,院墙有没有塌陷的地方,水路畅不畅通。一旦发现险情,要及时处理,及时向村上报告。这第二件事,也与下雨有关。大家都看到了,下了几天雨,我们村上的这条路又泥又滑,现在村里老年人越来越多,这路一滑,摔倒了要落个折腿缺胳膊,娃娃们在外面也不得安心。所以,村上决定,天一晴就修这条路。要买沙子,要叫车,叫工程队,自然要花钱。人,活着就得走路,路是大家的,修路是为后代子孙造福的好事。大家要积极响应。按照预算,村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人出三十块钱就够了。三十块钱不是一个大数目,一定要按时交齐。从明儿个算起,十天内交清,十天以后可是要交滞纳金的,每人每天五块钱。”一坐到话筒前面,村长感觉自己还是以前的他,什么也没少,说话仍然字正腔圆,底气十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才感觉口有点渴了,他回过头来,蔑视地看了一眼文书,说:“愣着干啥?给我倒杯水。”文书似乎刚回过神来,赶紧拿了杯子走开了。
  这真是只老狐狸!文书还想看他没钱的日子怎么过,却没想到他在屋里躺了三天,竟然想出了这么一招。这是个大村,少说也有三四千人,一人三十块,一下子就收十一二万元呢,光铺沙子能花那么多吗?文书想。
  接过文书倒上的茶水,村长回到沙发上躺着,打开那台二十五寸的彩电看了起来。留下文书一个人愣愣地搓着手。他知道文书是要看他笑话的,他就是要拿出一招让他心服口服,这儿是他村长的天下,你个臭乳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还想参我的行里,你一边歇着去。
                 
  十三冬天第一场雪花飘落之前,村里的铺路工程终于竣工了。
  那天早晨,村长扛着铁锨走在铺着细沙的路上,回味着这近两个月来他指挥着群众修路的情景。一种久违的成功的快感霎时传遍了全身。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吹得他手上的裂口子发痛,可有谁能体会到他内心那种异样的满足的感觉?谁说包产到户二十几年了,村长没事干了?
  这次铺路对村长可是名利双收的事儿,修路的款子筹了十二万七千元,铺路过后还余下五万多元,够今明两年的开销了。前天计划生育工作检查,县长一进村就说,不错!村上的干部也是有作为的嘛!乡长随即告诉他,要准备准备,在村里召开一个现场会,让其它村上的干部都来学习村长办实事的精神。村长听了喜滋滋的。只是领导们走的忙,他没来得及问这现场会啥时候开。
  村长走进村部的院子里,放下铁锨,拿出抹布擦那辆破吉普车。“去乡上?”文书问,“去乡上。”村长连头也没抬一下。文书记得,以前村长隔三差五总要去乡上汇报工作的,可自打出了那件事后,两个月以来,他还没去过乡上呢。“开会吗?”文书也拿出抹布蹲下来擦车轮胎。“不开会就不能去乡上?”村长抬头,严厉地看了文书一眼,说。擦了车,他又擦拭起皮鞋来,他先用抹布擦了鞋上的土,又拿出刷子来使劲地擦着,直到鞋面油光泛亮以后,才丢下刷子。村长跳上车去发动,文书收拾着村长扔在院子里的抹布、刷子。“嘟-嘟-”他踩了两脚油门,车子没有反应。“嘟-嘟-嘟-”还是发动不起来,他脊背上已经冒汗了。他只好跳下车,推出那辆隆鑫牌的摩托车。雪越落越大,院子里除了村长刚才折腾过的地方露出黄土地外,几乎全白了。

  这些年来,他什么时候这么窝火过?现在,路铺平了,他心里的那团火气也平了。他要去向乡长汇报一下这一阶段的工作,顺便吃一碗羊肉泡,再顺便给爱花她们买些摸脸的油。自打出了那件事后,这两个月来,他几乎没碰过女人。冬天来了,路也修好了,不找女人就得打麻将。趁现在能成,就得好好享受生活。他这样想着,摩托车已经动起来了。
  “还能嚣张几天?!”文书望着村长远去的影子,自言自语地说。
  摩托车走在铺着细沙盖着薄雪的路上,几乎没有颠簸。要是能给路上盖上沥青就更好了。村长想。还是等明年再说吧。
  三十分钟后,村长把车骑进了乡政府的院子里。下了车,他径直上二楼敲乡长的门。听到敲门声,乡长叨着一支烟来开门,见是村长,什么也没说,又径直回到桌前在电脑上玩起“挖坑”游戏来。村长也不谦让,一屁股坐进沙发深处。牛啥哩?以前我来了你可不是这样子,不就那么点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从中揩了多少油水你自己清楚。村长心里虽这么想,可还是掏出一盒海洋烟给乡长按。村长最怕人瞧他不起,但面对的是顶头上司,他能说什么?
  乡长接过烟,村长赶紧掏打火机,可是掏了半天也没摸着,很可能走急了落在办公室的桌上了。乡长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还按着电脑上的鼠标。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村长给他点烟,他才转回头来看村长,“忘了带火。”村长自己干笑了一声,退回到沙发里。乡长伸手拿过桌子那头的打火机,先给自己点燃了才给村长点。
  村长被记者折腾的事不光使村长窝了火,乡长其实比村长更怕这事传出去影响他的前程。这不,又到了年关,班子换界已经不远了,本来他很可能被提为一把手了,可这事儿一影响,县上的领导已经批评了他好几回了,提拔的事还有眉目吗?一想这事儿他心里就冒火,可面对这个比他父亲小不了多少的老村长,他还真不好教训他。
  乡长左手握着烟屁股,烟头已经燃到了他的手指旁,他感觉到些微的疼,才转回头扔了。“没事么?”乡长问。眼睛继续盯着电脑屏幕,右手仍然按着鼠标。
  村长把手里的烟头狠狠的摁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才说:“现场会啥时候开?”
  “啊?啥现场会?”乡长似乎如梦初醒,右手离开了鼠标,转回头来盯着村长问。
  “领导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天赵县长和你检查时你说的,”村长一急,脸上火辣辣的,脸膛本来就红,现在几乎成了猪肝色。“我村上的路修好了,我来,一则向领导汇报工作。这些天,我可是起早贪黑在铺路。以后,下雨天领导也可以把车开到村上来了。这冬天不是到了嘛,闲了就来,我陪领导搓几把。比你在这里玩过瘾。”村长给乡长又递了一支烟,自个儿也拿了一支。继续说道:“这二则,我当村长也二十多年了,有些人看着不顺眼。的确,这几年也没干多少实事。出了那档子事,有些人就想看我的笑话。现在,村里的路铺了沙子,也算一件实事儿。前天领导说要开个现场会,正合我的心意,也想请老弟你给我点儿面子。”
  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乡长眯缝着眼睛,吸一口烟,斜睨一下村长枣红色的脸。等村长说完了,他吐了一口长长的烟雾,“嘿嘿!”他干笑一声,脸上的表情生动了一些,才说:“面子——我是想给你面子的。但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对谁的损失大?你只是丢了几个钱而已,而且——”乡长说到这,又吸了一口烟,“那不光是你一个村的事,这事如果被捅了出去,县上、乡上就都没了面子。范书记刚上任,就出了这种损害他形象的事,他怎样向上级交待?如果我不从中摆平,别说是你的面子,就是我这乡长的位子,恐怕也得让别人了。前天来的是赵县长,记者来的那几天他去外地考察了,再说,他也不管农业这块儿,还不知道这事儿。那事幸亏被我消灭在萌芽状态。我只能顺水推舟啊。”
  乡长声音低沉,但村长的眼神却渐渐变复杂了,瞳孔张大了又缩小成一条线,他还真没把问题想那么复杂。乡长说完了,他却低下头来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等村长再抬头时,脸已经不那么红了。他用了一种很感激的目光看着乡长,说:“多亏了乡长,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在村上白混这么些年了。”
  乡长从村长的眼神里找到了他所希望的那种东西,目光也变得亲切了许多。他掏出一包黑兰州给村长按了一支,又先后为他俩点燃了,才说:“现场会的事就算了吧,明年了再筹些款,把那条路用沥青油一遍,也算你的形象工程。到时候如果我还在这里,咱们一起开庆功会。如果不在了,你打电话通知一声。我手头的事再紧,也会赶来的。”
  乡长把话说到这份上,村长真是感激涕零,“兄弟还是兄弟。我当二十多年村长,遇了几任乡长,你是最够朋友的。”
  说完了公事儿,两人又聊起各自的难肠私事,当村长听说因为这事可能影响乡长前途的时候,连声地叹气;乡长问起村长老伴的病情,也唏嘘了一番。
  炉子的碳火加了两三回,两人都感觉有些饥肠轱辘。乡长站起来伸懒腰,村长也站起来说:“走!好长时间都没在一块吃过了,出去喝两杯,吃个羊肉泡。”

    拉开门,一股冷风突然卷了进来,雪已经停了,天气却比上午还冷。乡长转回去,到沙发上拿了西服穿好,村长也扣上了皮夹克的扣子。书记不在乡上,乡长站在过道里喊来文书,“老仇请客,你去叫王书记、郑乡长、潘主任,一块儿去吃饭。”村长跟着乡长下到一楼等乡上的副书记、副乡长、经委主任们下来了,六个人鱼贯而行,乡长走在最前面,村长走在最后面。
  乡上最大的餐馆——聚仙阁里设有雅座、包间,乡上的头头脑脑们、检查团的人员一直在那儿吃饭,记个帐,年底再结。村长以前陪乡长吃饭也选那儿,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大家伙在一个包间里坐定了,老板娘,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拿着个菜单进来了,“哟,领导今儿个咋记起了我们,好长时间都不见了。鱼乡长怕是要升了,”一位副手插话:“我们可是你的常客呢。”鱼乡长拉住老板娘的手说:“你给我把把脉,看能不能升?”“哄!”众人都大笑起来,“想我们鱼乡长了?那就把菜做好点。”“啥时候哈敢慢待领导!”
  点了十个菜,每人要了一碗羊肉,村长先向大家敬酒,郑乡长说:“自己先连喝三杯了再敬。”,村长于是一饮而尽,每喝一杯都要向众人亮一下杯底。酒一下肚,话匣子自然就打开了,北京的烤鸭、西安火车站的扒手、旅馆里的小姐、跳楼自杀的银行行长……每次吃饭,刚开始喝酒,大家都说些出门见到的天南海北的趣闻;酒过三回,菜也吃了一半,郑乡长说:“打官。鱼乡长开始。”经委主任斟了六个酒。鱼乡长伸出手来,和他身边的王副书记划起拳来。最后一个轮到村长打官了,他先从乡长这儿开始,“鱼乡长好,大家的好——”酒足饭饱之后,鱼乡说:“老仇这人够朋友,”于是大家随声附和着,村长的脸早已成了猪肝色,听乡长这么说,立即给自己斟了一大杯酒,说:“就为了鱼乡长这话,我干了这一大杯。”王副书记说:“不行,得干了三大杯才行。鱼乡长可是救命恩人。”于是,村长又喝干了两大杯。
  夜色已经深了,一群醉熏熏的人从饭馆里出来。门前污水结了冰,村长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被鱼乡长给扶住了。回到乡政府的院子里,村长过去推他的摩托车,鱼乡长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其他副手也都停下来看着村长。摩托车发动了,乡长笑着说:“天黑了,路上走好啊!弄不好,你老婆明天来向我要人,我可赔不起。”村长把车骑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说:“领导忙着,哪能那么悬!老仇身子骨还硬着呢!”
  村长把车骑到一家化妆品店前,停了下来。他走进店里买了三瓶十块钱一瓶的美白霜,丢进车后的箱子里,又骑上去向村里奔去。车很快行到了乡间的路上,进入广袤的田野,灯火几乎没有了。静静的原野上传来几声狗吠。四周是黑黢黢的树顶着光秃秃的枝桠。乡间的土路大多都铺着沙子,但没上沥青。村子离乡上十多里路,除了一个转弯处有沟壑,其余都很平坦。刚才在街上行驶,村长的车走的慢。走出街道后,村长又踩了一下油门,摩托车飞快地向前奔去。耳边的西北风呼呼地响着。
  突然,在寂静的旷野里传来“唉哟!”一声呻吟,尽管这声音不大,甚至若有若无,可还是如同霹雳一般传进了村长的耳鼓。这呻吟声太熟悉了,让他一下子想起他那去世多年的老母亲。会是谁在这荒野里?村长不由得侧脸向旁边观望。他甚至还没看清路旁有一棵折了枝的树,车就已经飞出了原先的轨道,他被狠狠地抛下路旁的沟壑里。沟里种着洋槐树,树枝“咔嚓嚓”折断了,像皮鞭一样狠狠地一遍遍地抽打着村长,他伸展着手臂,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条枯枝也好,可就是抓不住。
  恍恍忽忽中他看见许多人的脸:老七、蛮子他爹、得顺他爹、他那疯了的父亲也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他正向一口深不可测的井中落下去。井口上站着许多人,可没有一个人来拉他一把。他的疯子父亲看清了他的脸,拼命地向前探身子,还向他挥手,但立即又被众人挤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村长的躯体终于停止了滚动。蒙蒙胧胧中,村长觉得有人拽他的衣服,“有钱吗?”一个男人问,“一个酒鬼。”一个女人的声音。
  “活的不奈烦了,就跟我们走!”男人过来掺起他的胳膊,你要拉我去哪儿啊?村长禁不住问。
  去见你爹妈!女人说完也过来掺他的胳膊。
  我爹妈早就死了啊!村长想。我走了还有个半瘫痪的老婆谁管呢?
  你不是有儿子吗?
  儿子……快过年了儿子也该放学回家了……不知他的长头发剪了没有?
  罗嗦啥?快点走。
  儿子还没结婚呢……我还没抱孙子呢……儿子――儿子――将来要对你妈好一点……
  你有这样的心,为啥不早尽?
  走吧,走吧,走吧。。。。。。
  让我回去跟老伴打个招呼吧她可要替我担心的。
  什么声音?哪儿在唱戏?……样板戏?……都啥年月了还唱样板戏?
  妈,你也来看戏了……好多年没见你了……你打我?对虎子他妈不好?……我也是人啊……
  顺发?你不是死了吗?你也来看戏?……

  走吧,走吧,走吧。。。。。。
                 
  十四第二天清晨,一个放羊人在沟渠边上发现了村长,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上塬来喊人:“快来人啊!死人了。”听到喊声,周围村子的人都出来了,男人们顾不上戴帽子,女人们连围巾也没围,小孩子跑在大人的前头,但却被自己的爹妈给喊回去了:“回来,芳儿,死人脸可怕,不要去看。”“小拴,回来,小孩子看了死人,会念不下书,将来当叫花子。”娃娃们跑到塬边又站住了。女人拉着娃娃往回走,男人们有的站在沟边上张望,有的抄小路向沟里走去。
  村长斜倚在结了冰的水渠边上,脸上有许多血口子,血口子里填着细沙和黄土。浑身只穿着线衣线裤,线衣也被扯了几个斜口子。围观的人中有上了年纪的,立即支使年轻人去乡派出所报案。
  中午时分,派出所的人骑着摩托车,带着照相机来到沟湾里拍照片。“是车祸吗?”围观者中有人问。
  公安干警说:“表面上看是车祸!”
  “车飞了衣服怎么也飞了?”又有人说,“车祸怕是假相呢。”
  人们正说着,乡长带着乡上的副手们来了。桑塔纳停到沟湾处,副乡长、经委主任等从车上下来,拉开车门,乡长才慢慢地伸出右脚,再伸出左脚。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站定,乡上的这些头面人物不仅打了个寒战,他们紧了紧大衣领子,等乡长迈开步子了,才一齐跟在乡长后面往沟里走。
  “唉,人这辈子,难活!”
  “这好像是上元村的村长,这人身体一直很硬朗的,没想到落了这么个下场。”
  “他的老婆还是个瘫子。”
  “昨天我见他骑摩托车去了乡上。”
  ……
  乡长站在边上听了几秒钟围观者的议论,就拔开人群往里走。群众大多认识乡长,纷纷让开了道。乡长脸色一直铁青着,盯视了村长那张狰狞的脸足有半分钟,问正在拍摄现场的派出所民警:“人是怎么死的?能判断吗?”
  “尸体多处挂伤,现在还无法判断。”一个民警说。
  “要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乡长说。
  “等验了尸再定结论。”
  乡长转身要走了,又回头看了一眼村长,皱了一下眉头。
  从沟里爬上来,乡长和他的副手们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抓住了塬边的一棵柳树条,乡长立即站住直喘粗气。缓过神来,四个人又钻进车里,闭上车门,乡长说:“人死的蹊跷,又与我们又关。他昨晚与咱们一块吃饭,是我们大家看着他出去的。”
  “是啊是啊!”副手们随声附和着。
  “现在去哪?”司机转回头来问。
  乡长沉吟了一下,说:“去他家里,告诉家属处理后事。”又回头对副手们说:“他昨天汇报完工作,咱们一块儿吃了个便饭,是咱几个看着他骑车出去的。当时还不到九点半,对吧?!”
  “对!”副手们心领神会。
  乡长的桑塔纳刚走进村子,远远地就听见了嚎哭声,是村长的女人,有人已经把村长的死讯告诉了她。“你咋这么狠心?你丢下我娘儿们咋办呀?”
  村长家门口远远地围着许多人,村长的女人爬在地上哭,还没等乡长的车走到她跟前,哭声戛然而止。这女人气晕了过去。乡长加紧了脚步,几个副手忙喊周围的群众:“快点儿,把人扶起来。”围观的群众见乡长来了,有几个年轻媳妇走过去掺起村长女人的胳膊,把她扶进了屋子。
  等村长的女人苏醒过来的时候,村长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门外,文书指挥着群众用塑料布搭蓬子。村长的女婿。侄子们忙活着。女人一醒来,就从炕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了。她连拐杖也顾不上拄,立即跌跌撞撞地向门外奔,刚走了两步就摔倒了。女儿哭泣着跑过来扶住母亲。这一回,女人眼里没有泪。她目光呆滞,眼角的皮被水泥地给擦去了,渗着血,她也全然不知。女人走到停尸床旁边,伸出手在村长的脸上轻轻地摸索着。女儿们不停地唤着:“妈!妈!”过了一会儿,她握紧了拳头,在村长的尸体上狠狠地打了一拳,转身走开了。
  下午,来了两个民警,找出村长的大女儿,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她立即就哭出声来。女儿摸着眼泪到屋子里找母亲,母女俩关上门说了一会儿话,村长的女儿就掺着她的母亲出来了。女人走到民警跟前,“扑通!”一下子跪倒在地,“你就饶了他吧,人都死了,还解剖啥,给他个全尸吧。”
  民警慌忙拉村长的女人,她却说:“你们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另一个民警赶紧过来解释:“从事发现场分析,有谋害的成分,不验尸就不可能抓住凶手。”可女人还是跪着不起来,“我知道他可能得罪人了,如果那样,那是他罪有应得。现在人都死了,你们就放了他吧,为了我的儿子,我求你们了。”听她这么一说,两个民警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村长的葬礼很简单,本来他的女儿们想给父亲过个大事,请吹鼓手请先生的,可村长女人坚持一切从简。丧蓬周围零星地挂着些黑白帐子,来烧纸的人却不少,村长的两个女儿把嗓子都哭哑了,行人还是络绎不绝。乡长没有再来,只派人送来了一个挽帐和一个花圈。文书倒是一直跑前跑后地忙着,一会儿跑出去招呼亲戚,一会儿又走进停尸床旁边看看。本来他想当总管的,可村长家族里的人不愿意,他们选了本家一个出了五服的中年人当总管。

  埋葬村长的那天早晨,天晴,奇寒。村长的儿子四虎挑着引魂帆子,在前面引路。阴阳先生念着经走在四虎后面。棺材是临时买的,松木板子,可能是棺材太重,也可能是天太寒,抬棺材的人手太冻,棺材刚抬上路,就开始七拐八扭,人们说,他还不想死呢。人真难活,他也不容易。
  坟地就挖在村长自家的承包地里,离家里只有二里路,可棺材在路上却走了近一个小时。走到坟地上时,抬着棺材的十几个人个个汗流浃背。“从没抬过这么重的棺材。”一个人摸着脸上的汗说。“是啊,怪事,这么重!”在村长的葬礼上有一个人始终没有露过面,那就是文书的媳妇。村长死了,她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会儿酸一会儿咸,自己的男人过去帮忙,她就关着门在家里看电视。可过不了几分钟,她就要出来站在墙根下听听外面人的议论,她生怕人们把她和村长扯在一起。说话的人好像故意不让她听清,都在叽叽喳喳,等她走近了却只听有窃窃私语声。村长死了,她的男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新村长吗?
                 
  十五村长的死使这个村子骚动了很久。尤其是冬天,人们闲着没事干,太阳一出来,男人就到向阳的南墙根下面晒暖暖、下象棋、掀花花。谈论村长的死因成了他们娱乐中的佐料。
  将!人不报天报,——过河的卒顶车用,你可不要小瞧。你说我儿这几年把村里的男人当啥?男人前脚走,他后脚就去掀人家女人的门,要不是计划生育,村里可都成了他的种。
  上士!就是,准是他没干好事,被人抓住了,人家两口子合伙扒了衣服,勒死了。要不,怎么会没衣服呢!
  将!你没长眼睛,还有个马后炮呢。唉,这人心贪,能理解,可贪了村里的脏款,不给自己女人看病,却专往别人家女人身上花。老天不报应候啥哩!
  别说了,他哪算个球!你被将死了,你只顾向前冲,没看我的当头炮早就按好了,这个马往这里一按,你跑哪儿去?你没看报纸,现在的大贪一贪就是几千万,有个做了副省长的贪官据说有一百二十六个老婆,一天睡一个,一年一个女人跟前睡不了两次,你说这些女人图个啥?
  屁话,大贪官关你啥事,村长可是管你的官!
  现如今,作风问题不是问题,别小题大作了。村长也是男人嘛!
  唉唉唉――你娶个丑女人倒是个福,没人打注意。你就不管爷们儿的感受。我早就想杀了他。
  啊?是你杀了村长?
  唉,如果真是我干的,我敢在光天化日下说嘛!——说者涨红了脸。。。。。。。
  一到冬天,女人们要么捂在自家的热炕上粘鞋底,要么互相串门,也是挤在一家的热炕上织毛衣。话题自然是我那口子打工挣了几个钱;自己如何与公公婆婆争刚强,婆婆偏心眼,爱老大家的孩子,不爱自己家的;谁家的公公与儿媳妇关系不正常。。。。。。
  秀秀因为心底善良,为人厚道,她租住的那两只烂窑倒成了女人们的聚集地。
  你这地方啥时候能批下来呢?村长都死了,还没个准信儿,你也不问问文书。
  秀秀一听“文书”两个字,脸上不由泛起了红晕,是不是自己与文书的那档子事被人们看在了眼里。心里不觉一酸,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虎娃他爸就要回来了,他回来再说吧。
  我那口子刚从县城他舅家跟事回来,他老舅是县上啥局的个头头,说是现在有了新政策,不准再批庄基地了,要统一规划盖小康屋呢,听说其他县上都有了行动。
  我说呢,怎么一个庄基批了一年还没个音信儿。
  秀秀听着姐妹们的谈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是啊,又到了年关,啥时节能和人一样呢?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寻求帮助。
  要不,你先买个旧地方住着,等有钱了再盖好的。
  红科他二爹在城里买了家属院,听说要卖他的院子,你去问问吧。
  不要,还是找村上批新的,他们家的房子都住了几十年了,要那个干啥?
  村长死了,这事儿谁说了算?
  离了红萝卜不上席了?离了他村里就没人当村长了?看把你愁的,你是想他了吧?
  这女人话还没落,对面的一个女人就跪起来去抓对方的脸,眼看着两个女人要打起来了,屋门却“哐”地一声开了。
  喧闹声立即戛然而止。只见门缝里探进来一个人头,黑头发蓬乱地立在头上,红黑色的脸膛上有一对引人注目的浓黑的长眉毛,眉毛下是一双眼眶深深陷下去的大眼睛。
  “锁娃!”秀秀这么一叫,红脸膛上的大眼睛立即有了光彩。炕上的女人们纷纷跳下炕,找鞋子要走,。
  “坐着,跑啥呢!”锁娃笑着说,“又不是没见过我。都乡里乡亲的。你们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他边说边把门口的两个大袋子往进门里拖。一个是装着零用东西的旧化肥袋子,一个是新的旅行包,“乡亲们看得起山里人,我高兴都来不及,我还担心秀秀在家里闷的慌呢!”说着,他抬头看了一眼秀秀。秀秀眼里闪着泪花儿,慌忙去拉旅行包,摸出一袋水果糖,赶紧打口子往外掏。可女人们差不多都穿好了鞋子,动作麻利的已经提着毛衣走了出去。秀秀捏了一把糖,追上去塞到她们手里,说:“给娃娃带几颗糖。”于是少不了推推搡搡,谦让一番,却都装上了糖。女人们走到院墙跟前了还回头跟秀秀两口子打招呼:“有时间了上我家看电视来。”“哟。”秀秀应承了一声,转身忙向屋里走。

  “你回来时先给我打个招呼,我来接你么,这么重的包你一个人咋扛回来的?”秀秀嗔怪着丈夫,一边接过他脱下的防寒衣,这防寒衣显然是锁娃打工回来时才买的,新里新面的。锁娃本来生得魁梧,穿着一身新的防寒衣还有点城里人的味道。衣服一脱,立即露出了他走时穿去的旧中山服,深蓝已经完全褪着了月白色,领口和袖口都脱了边。裤子倒还新,好像穿了不长时间。脚上的旧皮鞋已经张开了口子,鞋面也裂开了小道道。秀秀一低头看在眼里,不觉心里一酸,赶紧转身拭去腮边的泪痕,又小跑着进了窑里面,在麦囤上拿下一双新布鞋来。她低着头走到锁娃跟前,说:“换上试试看,合不合脚。”
  “急啥里,你让我歇会儿再换不迟吧。”锁娃说着一屁股坐在土炕沿上。
  秀秀这才记起了什么,“你吃了吗?”她问。
  “我上哪儿吃去哩?坐了两天火车,一夜的汽车,今儿早上才到县城的。”锁娃说,“快给我打点洗脸水,脸上像有一锅底厚的灰,难受得很。”
  秀秀急忙去屋子里倒水。锁娃却又跳下炕来掏化肥袋子里的东西。他摸出一个塑料袋子,又伸手从塑料袋子里掏出了一件草绿色的小棉衣,领口和袖子上有花边。他正提着小棉衣翻看,秀秀进来了。
  “穿上试试,合身吗?”秀秀刚放下脸盆子,锁娃就把棉衣塞到了她手里。秀秀的脸在绿衣裳的衬托下,显得白里透红。“急啥呢,能挣几个钱,还买衣服!咱住在这烂窑里不是个长法。”说着,秀秀的腮边就滚下泪珠来。
  锁娃没再说啥,默默地走到脸盆跟前洗起脸来,“哗——哗——”一时间,窑里静得能听见两颗心的跳动声。静默了两分钟,秀秀看着锁娃洗干净了手脸,才又转身出去抱墙跟前的柴火,准备做饭。她回屋里打了两个荷包蛋,热了三个蒸馍,端了来,头却始终低着,没再看丈夫。锁娃倒是一直盯着秀秀的身影。这一年多来,她又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多了,尤其是她的手,手指也有些变形了,皮肤粗糙得很。他并不知道自己比走时显得更苍老了,头发长,胡子长,手上布满了老茧。眼睛深陷了下去,叫人一看,还以为是劳改释放犯。
  饭吃完了,秀秀过来收拾碗筷,锁娃一把拉住了女人的手。秀秀也顺势倒在了他怀里。她熟悉的男人有一股子浓烈的汗味,秀秀的脸红了,想挣脱,手却被锁娃的手纂得紧紧地。茧子对着茧子,胸口贴着胸口。“大白天的,等不得黑了。”秀秀嗔怪着自己的男人。
  锁娃却不理会,一只手推开了碗筷,一又手已经揽紧了秀秀的腰,“我都快两年没见过女人了,想你快想疯了。”
  听锁娃这么一说,秀秀脸上不由得一阵发热,男人在外面流汗,自己却做了对不住男人的事儿,这么一想,她忍了又忍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立即滚落了下来。她没有再挪动身子,而是任凭丈夫动作。
  等娃娃们都放学时,锁娃和秀秀已经双双从炕上起来穿好了衣服。锁娃执意要秀秀穿上他买的小棉袄,秀秀边穿边问,“多少钱?”
  “八十块。”锁娃说。
  “啥?八十?八十在咱这要买几件衣服!你花这么大价买这么小气的东西。”秀秀责怪着锁娃,却还是把衣服穿上了,细腰宽袖,把秀秀衬得婷婷玉立。
  “听城里人说,这叫唐装,城里正流行。两年了,省钱也不是这么个方式,只要我还活着,八十块钱算啥!”锁娃说。他又从包里掏出几件衣服,两个儿子一人一身新运动衣,还有几件旧衣服,在农村人看来样子还算新潮,锁娃说是房东给的。
  吃了晚饭后,天已经全黑了,锁娃躺在炕上问娃娃们的学习情况。秀秀出出进进地忙着收拾屋子。窑顶糊过两层报纸了,炕间贴着娃娃们在学校得的两张奖状。桌椅被秀秀抹得干干净净,桌上放着娃娃们的学习用品,都被秀秀整理过了。
  等到两人重新躺到一起的时候,反而没了上午的激情。“批庄基的事有眉目了吗?”锁娃问。
  秀秀没有说话。
  “你再问过批庄基的事么?”锁娃又问。
  回答他的却是秀秀低声的啜泣声。哭了一会儿,秀秀才把自己找村长碰钉子,找文书没结果,乡亲们关于新政策的传言,邻居们的建议等一一向锁娃学说了一遍,当然省略了她和文书之间的那段事。
  秀秀自顾自地说着,锁娃却只是沉默着。这时候,桌上小闹钟滴嗒滴嗒的响声就分外地明显。
  沉默了一会儿,锁娃开口说,“要不,买个旧地方住着,红科他二爹那院子要卖的话,咱就买吧。我拿回来了一万三千八。缺口的部分找姐夫。表弟他们先借点。”“那贷款咋办?息那么高,光清息就得两千多元。”秀秀听清了锁娃带回来的钱数,她一颗悬着的心像是放了下来,却又立即悬了起来。
  锁娃沉吟了一下,说:“贷款先搁着。等明年了再说。”说完了,他伸手去拉秀秀的手,秀秀也顺势把手按上了他的腰部。
  夜静得只听见门外的风吼声,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静。桌上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声清晰地冲击着他们的耳鼓。锁娃很快就发出轻轻的鼾声,秀秀却一直大睁着眼睛。

  什么时候才能住进自家的屋子里?
                 
  十六冬天的风从村口的老槐树底下刮起,吹得塬上的塑料薄膜到处乱飞,村庄周围的枯树枝咯吱吱地折了,飞打着黄二家的老黄牛,牛缩着屁股,尾巴紧紧地夹在大腿跟。村长家的狗自打村长死了,就没人再喂,整日里像个幽灵一般在村庄里转悠,有时候走累了,就跑到村长的坟头上睡一会儿。“这狗还比人强哩!”老人们说。村里铺着沙子的那条路面比旁边高一些,风就更加肆无忌惮,石子中间的细土被风卷向了远处,留下鸡蛋大的小石子横七竖八地躺着。行人走着不方便,于是骂骂咧咧,收了那么多的钱,修他娘的脚了,支的人能走么?——这是常说的一句话。有一天,这话被文书听见了,他赶紧堆着笑脸向人家解释,生怕有人把这事儿与他扯到一起,“就是,村长活着的时候不替村民着想,没把我们当人看待,修路的事他给我连招呼都没打的。”
  自打村长死后,村长的位子一直空着,乡长不任命,文书也不好直说。有一次他去乡上汇报工作,顺便试探乡长的口气:“你看,这羊有羊头,鸡有鸡头,村里该有个掌事儿的,你就另派一个吧。”
  乡长正在看手里的一份计划生育年报表,半天没理文书。文书也不好说什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开始搓两只手,双手搓热了,乡长把材料也看完了,他抬起头见文书还站着,就说:“坐,坐,你刚才说啥来着?”
  文书退到沙发跟前坐下来,说:“我当文书也有些时间了,你看我村里现在正缺个村长。。。。。。”
  “你想当村长哩,好啊。”乡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文书一眼,这个年纪跟他相仿的男人脸庞瘦长,皮肤腊黄,就像营养不良,眼睛里有一点点狡黠。“想当村长可以啊,这年一过,人大会就要开了,在人大代表选举之前得先选好村长。”乡长说着回头去拿桌上的烟,文书忙掏自个儿口袋里的那包“海洋”,乡长摆摆手说:“不用了。”他拿出自己口袋里的“黑兰州”,先给文书递了一支,又给自己取了一支。
  捏着乡长递上来的高级香烟,文书有点受宠若惊,他赶紧伸手掏打火机,却因为右手颤抖得厉害,一时摸不着。乡长看在眼里,露出了一丝笑,又转身从电脑旁边拿过高级火柴,给自己点着了,再去点文书手上的那支烟。
  对于村长和文书媳妇的那点子事,乡长稍有耳闻,老村长的死是不是与文书有关,村长老婆不让查,谁也不知道。乡长以前看文书有点鄙视,现在可不敢再轻视这个男人。他吸了两口烟,吐出一个大烟圈,眯缝着眼睛盯着那慢慢散开的烟圈,说:“按理说,就应该你上,文书当村长理所当然。但事情嘛,”乡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可把文书的心给吊到嗓子眼了,他坐直了身子,紧盯着乡长的那张嘴。
  “唉,只能由事不由人啊!”乡长的话说得高深,文书有点摸不着头,他搔搔后脑勺问:“你是说——”
  乡长笑了笑说:“你来得正好,”文书还没明白乡长的意思,乡长已经站起来走向门口,他拉开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文书不禁打了个寒噤。
  乡长走出门,大声喊道:“小白,把县上前天发的那个文拿来,”紧接着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伙子跑步上了二楼,双手把一个文件递到乡长手里。乡长转身走进来,把盖着县委、县政府两办红印章的文件递给文书,说:“有关精神,文件上写着,你自己看吧。”
  ……《转发省委省政府关于实施村民自治的通知》……
  文件上的字很大,文书的手颤抖得厉害,看了几分钟只看清了题目,“村民自治是啥意思?”他心里想,想继续往下看。乡长却走过来拿走了文件。
  乡长踱回到电脑桌旁,坐下来,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烟圈,才把低垂的眼睑抬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盯着文书说:“明白了吗?市上要求一个县选一个试点,咱县上选咱们乡做试点,吴县长跟我商量了,就选你们村做试点。”
  “啥叫村民自治,我还是没明白。”文书前躬着身体,两只手紧抓着沙发扶手问。
  “村里的事由村民自己说了算,就叫村民自治。”乡长吐了一口烟圈,说,“文件里写着,你没看明白?”
  “咱文化低,没看透彻。”文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知道美国总统是怎么当上的吗?选举产生。”乡长藐视地看了一眼文书,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文书也随着乡长的视线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灰蓝的天空,天低下灰白色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有的房屋上还积着雪。
  看了一会儿窗外,乡长把目光收回来盯着文书的那张瘦脸说:“所以,你有个非常重要的差事,村长死了,这宣传的事儿你得做好。今天回去以后,立即要到各个队上,各条路口贴上宣传标语。每天还要在喇叭上向群众宣传一次。隔五天县上就要来人检查,说不定还会带上新闻记者。十天以后,市上要来人搞调研。”乡长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得文书的脸由黄泛红,又由红变白。这么说,这刚刚要摘到的桃子又属于别人了?他不由得低下了头。
  乡长可不管文书的脸是什么颜色,他顿了顿,继续说:“等会儿你到办公室去,我已经嘱咐小白拟好了宣传标语,你走的时候带上。”

  文书低下头看看脚尖,又扭转头望望窗外,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乡长转回身去开电脑。音乐声响起来,文书回头看着这新鲜玩意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觉胸膛里的心跳声异常剧烈。他盯着乡长宽阔的背影发了一阵子呆,才回过神来。
  选就选吧,怕什么!我不是还在村里么,谁说就选不上我?这么一想,文书感觉心头的血流又畅通了。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他站起来,对乡长说:“鱼乡长,再没啥事,我们出去吃个便饭吧。”
  一听文书说吃饭,乡长的背就像被蜂蛰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文书,这张瘦脸又开始变色了。“你不怕?我还怕呢,死了一个还没追究哩。”乡长的口气突然有点严厉,他再不能因小失大了,村长的死是乡长心中的一个结,这个村里今年事情本来就多,每样事传开来都可能影响他年底的晋升。村长老婆不让查村长的死因,正中了他的下怀,这一查,事情就大了。但这件事还是在全县传得风风雨雨的。现在,县上选他辖区做村民自治的试点,那还是县长和他的私人交情不错,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是要他立个功的。他必须把这事办好办漂亮。文书哪知道乡长心里的渠渠道道?他本来想借助吃饭的机会和乡长再套套近乎的,谁知却被乡长给碰回去了。他赶紧拉开门往外走,乡长也不理他。
  刚才在乡长房里蒸了一身的热,汗都出来了,出门被冷风一吹,他不仅打了个寒战。赶紧扣上外衣的钮扣,才向楼下走去。
  “你等等!”文书刚走到楼梯口,乡长却追出来喊住了他。文书原地站着,乡长也没看他,铁青着脸径直下了楼,“去办公室!”经过文书身边时,他说。
  文书跟着乡长来到办公室,乡长对刚才送文件的那个年轻人说:“把村民自治的宣传标语拿出来,你和老潘一起住到上元村去,配合他们做好宣传。这件事市。县电视台要采访的,一定要做好。”
  乡政府文书小白叠好了印制好的标语,又跑步上三楼去叫经委主任老潘。老潘四十多岁,头发已经谢顶,冬天常戴个蓝棉帽,脸上永远堆着一种诚恐诚惶的表情。听小白一说,立即穿好了防寒衣走出来。
  三个人推出各自的自行车要走了,老潘问文书:“我见你骑着个摩托,咋改骑自行车了?”
  “我媳妇不让骑,说是冬天太冷。”文书说,媳妇不让倒是真的,只是理由不是这样的,村长死了,他心有余悸啊。
  十七第二天一大早,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太阳也像罩上了一层尘土,一点温度都没有。直到十点多,风才慢了下来。上了年纪的老人拉着牛去沟里饮水。。六十多岁的善福最先看到了路旁的墙上、树上帖上了许多红条条。……又帖大字报了?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到处都是大字报。他的大哥就是因为和邻居打架时不小心一石头打在了对面墙上的一张毛主席语录,被判了个现行反革命拉出去枪毙了。这些年来,他一看见墙上帖的标语心里就直发悚,赶紧走近前去看了个究竟。“要实行村民自治?村民自己选村长?”他活了六十多岁,快入土的人了,第一次听说这话,赶紧转回头去招呼后面来的人,“快来看,出新事了,要咱自个儿选村长哩。”
  “嗨,你信哩,没准又是忽悠咱哩。这些年选人大代表,哪一次是你自己选的?”后面来的积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看了春节联欢晚会,记住了赵本山演的那个小品,说话少不了“急悠”。
  报名竞选村长!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三天里传遍了方圆十多里外,不仅上元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附近村子的群众也在中午的时候赶来看。多少年了,群众已经习惯了听党的话听乡长的话听村长的话,现在要自个儿做主了,还真有些稀罕。
  市长调研的那一天,后面跟着县长、乡长还有许多群众叫不上官衔的人,电视台的记者忙着拍照摄影。采访了领导又采访群众。
  ……
  “你赞成村民自治吗?”
  “赞成赞成,多少年了,老百姓就盼着有个好头儿,领着大家伙干。”
  “你会报名吗?”
  “还没想好哩。”
  “你会报名吗?”
  “我喊儿子回来报名,他在西安打工。”
  “你会报名吗?”
  “还没想好哩,不会骗人吧?”
  ……
  文书原以为出来竞争的人会很多,结果十天过去了,只报了两个人,一个是文书本人,一个是在村里开砖厂的九奎。九奎可是上元村最能倒腾的人,十年里开过手扶拖拉机,四轮拖拉机,铁牛拖拉机……三年前在沟里开了砖厂,生意红火得很,砖一出窑就被抢购一空,可他把赚来的钱全用在购买设备上,汽车添了两辆,请河南来的师傅传授轮窑技术……工人的工资却拖欠了三个月,工人都是村里没出外面打工的,许多人等着那几百块钱给娃娃交学费、买化肥里。拿不到工资,大伙对九奎的意见越来越大,应该不是文书的竞争对手吧?文书想。
  选举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些天文书天天住在村部里,接待着来自上面的各种检查、调研的头头们,真是过了一次当一把手的瘾。握领导那厚而软的手,他感慨万千,自己没念下书,要好好供儿子哩!

  正当文书陶醉在代村长的美梦中时,半路杀出几个程咬金来。先是秀秀的男人锁娃也来报名了,秀秀陪着,站在自己男人身边的秀秀,穿新的唐装棉衣,略带着羞涩,比先前更美了。她有意看着别处不看文书。文书着实没想到,这个外来户也会来参加竞选,他们来村里还不到三年,有啥资格?可是多个人就多了一种威胁,文书想劝锁娃放弃竞选,可当他刚张开嘴,就迎来了秀秀的冷嘲热讽,“没有写不准外来户竞选啊!”
  半个月后,在外面打工的人也陆续知道了这则消息。家里传了话后,西安打工的灵贵、兰州打工的兴生,也赶回来参加竞选。
  十八竞选那一天,阳光格外明媚,方圆十几里的群众全赶来看热闹。上元村的男女老少拎着小板凳坐在会场中间听五个候选人演讲,听完了还要投票。市、县电视台的记者们也顾不上冷,从老远赶来,扛着摄相机在群众中窜来窜去。
  乡长主持会议进程,他先讲了村民自治的意义,又讲了选举的程序。
  “乡亲们,这可是党和政府给咱的权力,咱一定要行使好。首先请竞选者演讲,大家根据竞选人员的能力、水平选出自己的领头人……”乡长的话像又一颗炸弹投到了群众中间,人们议论纷纷。乡长不得不把声音抬高一个八度,“为了公平起见,要采取抓阄的方式定次序。”
  第一个上台子演讲的是灵贵。他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虽然家里的房子早已翻新了,可有人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明。。灵革西装革履,大摇大摆地走上台子,可当他转回身来向台下看了一眼时,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引来了一阵哄笑声“我——我——”当镜头对着他的时候,他竟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在群众的哄笑声中,他跑下了台子。
  第二个上台子的是兴生。兴生三十来岁,据说在兰州开了个饭馆,挣了不少钱。“乡亲们,”他的声音很洪亮,吵嚷的人们安静了下来。“大家要支持我哩,我会尽力为大家办实事的。”要办什么实事,他没说,大家将信将疑。
  第三个上去演讲的是文书。昨天,他特例到街上理了发,打了发蜡,像要结婚的样子,狐狸脸在太阳的映照下更长了。由于这二年也在村民会议上说过话,他快步走到麦克风跟前,清了清嗓子,说:“嗯,上面给了咱这个权力,咱可要用好。论资格,我在村里也干了三年了;论年龄,我也是正当壮年;论经验,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村上的事……”他论了半天,可给他鼓掌的人却几乎没有,刚才还非常热闹的场子竟渐渐冷了下来》第四个上场的该是秀秀的男人锁娃。看了刚才三个人的演讲,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上去。虽然他的老家在山区,但他上过高中,肚里的墨水自然比刚才那三个人多一些。他的穿着还是老样子,走路步子很大却也很慢。“外来户也想当村长!”说这话是文书的女人。可人们竟被这场景吸引住了,没人理会她。
  “各位父老乡亲,”锁娃环视了一下会场,黑压压的人头,中学毕业十多年来,他几乎没怎么在众人面前说过话,但上学时做文体委员的经历使他在人前不那么怯场。“一个外来户本不应该参加村长竞选,可我还是参加了。一来要感谢村民收留了我们;感谢王大妈借她家的窑洞给我们住;二来要感谢我打工时经常上我家,陪我媳妇说话的大姐大妹们;三要感谢党和政府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咱这个村坳大塬平,能搞种植业,我会带领大家研究药材种植,现在的生药价一直上涨……”
  “真没看出来,这个人还挺能说的。”
  “不是挺能说,是挺能想的。他想的也对。”
  ……
  锁娃的演讲还没结束,群众就议论开了。
  最后一个要演讲的是砖厂老板九奎,他也是老样子,皮衣上沾着砖灰,背宽微驼,走路大步流星。他拿起麦克风吹了吹,捏在手里,拉开他那大嗓口说:“今儿我给大家说两件事:一是拖欠的工资,我这几天正在收帐,会在年底前给大家发上。我跑不了,砖厂就倒不了。大家不要怕。这第二件事,我想利用这砖厂跟前的水库办个养植厂,水库里养鱼,水库边上种秋粮,再用秋粮养猪、鸡。有愿意跟我干的,我们共同办。当然,谁还有更好的想法,回头咱再谈。这些年我是挣了些钱,可全凭大家了。只要我们想办法,就不怕穷。”人们还想听他说什么,他却已经迈开大步走了下来。人们好像想起了什么,掌声突然间爆发了。
  九奎刚从台上走下来,刚刚赶到的副县长就握住了他的手。九奎早已是村里的名人,这村子虽然大,但真正能算得上私营企业的也就九奎那砖厂了。为了少交些税,乡上头头们可没少吃九奎的饭。九奎的砖厂也解决了村里富余劳力的就业问题。这个人在红道白道上都是个红人儿。以前,为了租赁村里的山地办砖厂,他没少给前村长送礼。风水轮流转,今儿个可轮到了他门上。
  群众要投的票是前一天打印好的,五个候选人都在上边,群众选谁就在谁的名字上画圈。投票箱还是用纸箱子糊成的。只是,今儿个没有人命令要在谁的名字上画圈。
  会场骚动了一阵子,又安静了下来,人们陆陆续续地上前投票了。摄影机、摄相机对着每一个走过的群众。自从有历史记载以来,上元村的群众可没有这么风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