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敫铭 喻尘：危情灌溉：井深500米(南方都市报 2009-2-11)

　　样本素描

　　曾因8公里地裂缝而“闻名”的河北柏乡县寨里西村：

　　这里没有河流、没有水塘，只有机井；

　　越旱越抽，越抽越深，直到干涸撕裂大地

　　靠机井吃饭的粮仓

　　浇麦子的水从哪里来？在很深的地下。整个华北平原，机井达200万眼之多

　　春节过后，河南省民权县王桥乡大樊集村300多口人突然都遭遇到了“水危机”，几乎全村所有人家吃水用的水井都提不出水了。

　　68岁的赵玉玺将水突然打不上来了归咎于地下水位的下降。不仅是大樊集村，这个村庄周围的一些乡村也正上演着水位严重下降的情景。“从未像今年这样干旱过，过罢春节，我们就动手浇地，田里的机器一响，家里的水井就断了水。”赵老汉决定再一次延伸水井的深度，这一次的计划是40米，这是全村人以前没有尝试过的深度。

　　开足马力的机器正抽取着有限的地下水。而在相邻的另一个产粮大省———华北平原上的河北，同样的情景已经上演多年。

　　河北柏乡县西汪乡寨里西村，旱灾的痕迹似乎并不明显，在这里，并没有举行统一的抗旱行动，麦苗青青，在干裂的田地里茁壮成长；这与电视里华北大旱麦苗枯黄的镜头形成了鲜明对比。“只要有电，麦苗就死不了。”村民杨建国说。

　　浇麦子的水从哪里来？在很深的地下。今年59岁的杨建国说，自打自己务农起，村里一直靠打机井抽地下水灌溉农田。

　　村里通了电以后，寨里西村人从老一辈“靠天”吃饭变成了“靠电”吃饭———在寨里西村，约有40眼机井，以此延伸至整个河北省，机井数扩大到80多万眼，再延伸至整个华北平原，则有200万眼之多。

　　据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水利专家钱正英回忆，1968年，国务院全面部署了华北地区打机井的工作，“并以此作为扭转南粮北调的一项重大战略措施”。

　　机井改变了华北地区十年九旱的农业生产条件，也扭转了历史上长期的南粮北调局面。河北成了中国重要的粮仓之一。

　　地下水越藏越深

　　在柏乡县一些地区，打一个能灌溉麦田的机井需要500米左右，而在河北其他地方，已出现更深的机井

　　田野里轰鸣的机器给河南民权县的大樊集村人暂时缓解了“水危机”。可是，如果浇完了麦子，地下水位还没有回升，那该怎么办？看着旱情在继续加重，他们有些失望。

　　或许，河北省柏乡县西汪乡寨里西村向更深处找水的道路是他们将要走的路。他们不得不向地下延伸更长的水管。

　　所以，寨里西村民杨建国并不在乎2月7日飘下的那场零星小雨，那天，河北省邢台市多个地方都下起了小雨，这主要是人工增雨作业的结果。对于这场只能勉强湿润地表的“甘霖”，杨说：“从去年6月起，就没下过一场雨，到这时候，雪也不可能下了。”

　　旱灾对寨里西村的老年村民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情，“以前没水望天吃饭，现在有机井”。

　　自华北平原开展挖机井运动后，寨里西村也加入了这一“下水上调”的行列。据杨建国等村民回忆，以前的机井大概60米就能满足灌溉，到上世纪90年代，机井深度开始达到100米，以后，逐渐加深，“现在没有150—200米，就没办法灌溉了”。在大建机井之后，华北平原约有一亿多亩的耕地需要靠机井提取地下水灌溉，常年的抽取使地下水埋藏越来越深：40米，60米，80米，100米，120米，150米……200米，如今，在柏乡县一些地区，打一个能灌溉麦田的机井需要500米左右，而在河北其他地方，已出现更深的机井。

　　村民们很少将机井的深度，跟当下的华北大旱联系起来。“现在还有水嘛。”寨里西村村民王银祝（音）说。

　　作为华北平原普通的一个农村，寨里西村约有347户，1500多口人。全村人畜饮水，依靠的是村中一口深约200米的水井（机井），近2000多亩耕地的灌溉，仰仗的也是分布在田间的近40眼机井。

　　寨里西村有5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依据各自耕地灌溉需求自掘机井。如今，请人挖一口机井需要近4万元。“打下一个光窟窿都需要两万了，还要买水泵。”

　　今年大旱，用机井灌溉麦田的顺序需要抓阄。这已经形成了传统，大概在2000年起就如此了。杨建国称，这除了显示公平，主要是“大家都想同时灌的话，水供应不过来”———在寨里西村耕地下面约200米处，有些含水层或已干涸。

　　整个河北省，开采地下水灌溉的机井遍布各地，超采严重。两年前，曾有专家警告，到2010年，石家庄市区内可能无地下水可采了。然而，支撑农人的逻辑是，越干旱，越打井，越打越深。这种逻辑的背后，或也得到了某种官场逻辑的支持，河北著名水利专家魏智敏曾在一篇文章中说道，“水利部门提出除人畜饮水外，不要再打深井超采深层水，不能喝了子孙水。有人却说：爷爷都没水了，还管得了孙子！孙子自有孙子的办法，何必为后代担忧？”

　　寨里西村的机井还没打到“子孙水”（1000米以下的含水层，回补期非常漫长，被称为子孙后代赖以生存的“救命水”）的深度，但离喝“子孙水”的日子估计不远了。

　　2006年以后，村里惟一的水井开始向村民卖水了。水井隔三差五断水，抽水需要的电费让村委会难以承担，此后只好将水井承包给个人。

　　如今，村民的生活用水都需要花钱购买，10块钱一罐（约5立方米），村民买来水以后，就贮存到自家的水窖。和寨里西村一样，周边的多个村庄也告别了免费喝水的日子。农民喝水还需要花钱，这让一些村民真正感觉到这几年来旱情的严重。

　　“下水上调”，“寅吃卯粮”

　　整个华北平原已形成9万多平方公里的地下漏斗区。开挖机井只是使华北水危机推迟出现，但加剧了危机爆发的危害性

　　连续11年干旱之后，今年河北省的旱情更为突出，官方的数据称有3500万亩受旱面积，1500万亩受灾冬小麦，40万人季节性饮水困难。这是一场50年未遇的旱情，自去年11月份以来，河北省平均降水量不足2毫米，比常年偏少90%.

　　本轮华北大旱，杨建国却没有太多担忧。他说，自己的麦田还没有浇水，只是因为机井附近的变压器坏了。等变压器修好之后，麦苗就喝上水了，“不会出现像电视上（其他地方）麦苗枯死的事”。

　　然而，如今寨里西村地表的麦苗虽然青青，但机井的深度，却成了这块土地受旱灾影响最有力的注脚———华北平原的地下水在不断下降，有专家称，开挖机井“下水上调”只是使华北水危机推迟出现，但加剧了危机爆发的危害性。

　　寨里西村的机井跟华北平原200多万眼机井一样，长年累月地抽水灌溉。地下水被抽空后形成地下盆地，地下水漏斗区由此生成。

　　据邢台市水务局发布的《2006年邢台市水资源公报》显示，该市浅层地下水超采量为2.55亿立方米，漏斗区面积达1058平方公里；深层地下水超采量为3.56亿立方米，漏斗区面积达4390平方公里。邢台只是一个缩影，如今，整个华北平原已形成9万多平方公里的地下水开采漏斗区，沉降面积已经达到5万平方公里。

　　河北省防汛抗旱办公室顾问、高级工程师魏智敏说，开采地下水原则上应是采补平衡，但对河北省这个严重缺水的省份，对地下水采用一直在“寅吃卯粮”，每年超采地下水40多亿立方米。1980年以来，河北省浅层地下水水位平均下降10多米，深层地下水水位下降最深的地方达到90多米。

　　机井抽空了地下水而无法及时回灌，夏天干燥的天气使土质更加酥松。2006年夏天，干涸撕裂了寨里西村的土地。

　　“漏斗区”上的地裂

　　河北省已发现地裂482条，影响到7个地区近70个县市。有人说，这是大自然对人类超采地下水的“沉默抗议”

　　寨里西村就在河北省面积最大的“宁柏隆”（河北省邢台市宁晋、柏乡、隆尧三县）漏斗区上。2006年6月，一场大雨过后，一条长达8公里的裂缝绵延在寨里西村周围。惊人的地裂缝引来了众多专家和媒体，最终的合理解释是过量开采地下水引发地面沉降。

　　地裂使寨里西村闻名，不少有识之士开始讨论干旱、地下水与地裂的问题。其实，早在十年前，这条地缝已经出现在庄稼地中，只是到2006年后，才开始逐渐拓宽、延长，最终撕裂了大地和村民的房舍。如今，裂缝已经被填平，但地裂还是在部分村民的房屋留下了痕迹。有人说，这是大自然对人类超采地下水的“沉默的抗议”。据河北省官方相关统计数据，全省已发现地裂482条，影响到7个地区近70个县市。

　　地裂排除了地震的因素后，寨里西村的村民如往常一样生活。麦子该浇水的时候，机井的水泵照样轰鸣。外地如火的旱情似乎与此地无关。浇完麦田的几个村民，甚至还带着猎狗在田间追逐野兔。

　　据相关统计数据，河北省自1976年来，至少抽取了1200亿立方米地下水，相当于200个白洋淀的水量。

　　由于地下水位逐年下降，每年有2万到3万眼机井报废，5万多台水泵需要更新。在衡水、沧州两市，由于地下漏斗过大，两大灌区的机井几近全部报废。

　　这两年来，寨里西村的村民，有时候也感觉到饮用水很浑浊。“水位一年比一年低了，水塔都没水。”杨建国说，“现在能吃上水就不错了。”

　　没有机井的日子，村民们用水桶担水浇地，望天吃饭。没有通电前，则用柴油机发电抽水浇地。如今，浇地是需要花钱的，浇一亩地至少需要花40元，“主要是交电费，一度一块，地浇湿了为止”。杨说，麦苗至少要在播种后每个月浇一次，连续浇灌4次才能往上长。去年小麦播种后一直未下雨雪，需要浇灌的水会更多。

　　如果地里种的是玉米，播种后只需要浇灌两次；如果是种棉花，需要的水会更少。由于到2月份了还有一块约7分的地空着，杨打算在此种上棉花。

　　本轮的旱情使得中央政府对中国的粮食安全倍加重视，但这不属于寨里西村村民考虑的内容。看今年的架势，寨里西村的麦子可能会减产两到三成。不少村民称，如今种地成本高，一亩地仅肥料都要花四五百元，“浇不上水的，枯死了就算了，剩下的也能吃饱饭”。

　　村里的耕地，主要是种小麦、玉米和棉花，但这已经不是大多寨里西村村民的主要营生，“只是种口粮，赚钱还要到外面打工，”村民王银祝家有5亩土地，他说“吃饱饭问题不大”。

　　漏斗区上的生活，除了水成为必须考虑的重要的因素外，发生过地裂的寨里西村村民对安全也多了一份考虑。2006年的地缝虽已填平，但每年夏天仍有一些农户的房屋会突然出现小裂缝，村民称之为“土地的热胀冷缩”。

　　如果哪天地下也没水了

　　河流早已干涸，人们在河床上走出了路；一年深过一年的机井，一年比一年低的地下水位，也许哪一天真就不出水了

　　河北省的旱象，据村民称在寨里西村并不显得比往年有多严重。然而，在该省西部如平山、井陉等地，已经出现严重干旱。

　　在石家庄市西北约30公里，黄壁庄水库坐落在太行山间。由于连年干旱库存不足，加之去年因奥运会之需向北京调水，水库库存已十分有限。

　　著名的滹沱河在黄壁庄水库处已经断流，大坝以下是干涸的河床。泄洪渠由于常年不用，附近的人们在河床上走出了路，有村民在砍伐河床上的灌木当柴火。“哪里有滹沱河呀？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是灰灰的沙滩，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除去沙土之外，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自黄壁庄水库以下，当下的滹沱河已如著名诗人牛汉笔下所言，变得干涸、死寂。

　　往黄壁庄水库向西北走约6公里，可看到平山县的不少麦田已经枯黄。平山县在岗南水库和黄壁庄水库之间，但机井在此也发挥不了太大功效。

　　从地图上看，岗南和黄壁庄两座水库宛如滴向石家庄的两滴眼泪，如今，它们的泪水也所剩不多了———整个河北，已陷入深度干涸状态。河北水利厅的相关人士颇为抱怨地说，在用水极端紧张的情况下，河北却每年要向京津两地无偿输送10多亿立方的水，而为维持本省社会经济发展，河北却要花钱买黄河水。

　　位于黄壁庄水库下游、滹沱河畔的正定县，地下水也是该县惟一的饮用水资源。浇地用水，亦如寨里西村一样，依靠机井提取。“再大的旱情也挡不住咱机井供水，今年一定是个好收成！”在河北省电力系统人员的帮助下，正定县的农民如愿抽出了机井的水时如是表示。

　　越旱越抽地下水，由于连年干旱无法对其进行有效补给，哪一天会不会机井也没水了？

　　河北的水利专家批评说，地下水超采年复一年，寅吃卯粮会有喝光用光的一天。如今，由于水资源严重短缺，河北省年超采地下水高达50亿立方米———目前仍没有进行有效补给。

　　据新华网转引外电称，澳大利亚水文学家雷·埃文斯在为世界银行撰写的一份研究报告中估计，按照目前的用水速度，华北平原的地下水至多只能维持20年到40年。

　　正在紧锣密鼓推进的南水北调工程，或是以后解决河北干旱燃眉之急的良策。按计划，到2010年南水北调中线全线贯通后，在北调的95亿立方米汉江中水，河北将分得34亿立方米。

　　……

　　2月10日，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秘书长、水利部副部长鄂竟平在回答媒体提问时说，“我们在安排抗旱工作的时候特别强调，在全力增加抗旱水源的同时，要科学用好有限的水源。”

　　在寨里西村，一些村民房屋的墙壁被人喷上“专业拔泵掏井”、“掏深水井”等广告标语，有些人已经看到了这一带打更深机井的市场需求。

　　在寨里西村，机井就是农民的命。只是谁都不敢保证，一年深过一年的机井，一年比一年低的地下水位，哪一天真就不出水了。

　　在这里，没有河流、没有水塘，只有机井。“如果哪一天机井也没水了呢？”杨建国站在田里看着王银祝，王笑着说，“管它每年下降呢，我们老百姓要种田，只能继续往下打！”

　　□采写：本报特派记者 上官敫铭 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