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对李安色戒的精彩影评1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4:51:16




如此浓烈的「色」,如此肃杀的「戒」

龙应台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轮车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号码。」李安说。
 我问的是,「色戒」里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来的。他说,他的研究团队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制片厂也大手笔地重现了上海老街。
 抢救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
 「建筑材料呢?」「也是真的。」
 我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两排法国梧桐是真的吗?」
 「一棵一棵种下去的。」李安说。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时,注意看易先生办公室里那张桌子。民国时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为大陆已经没有这样的东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费了很大的工夫寻找。
 「你有没有注意到易先生办公桌后侧有一个很大的雕像?」
 啊?没有。
 「是钟馗。搞特务的都会放个钟馗在办公室里。」

 李安并非只是在忠实于张爱玲的原著,他是在设法忠实于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易先生进出的门禁森严的后巷,还真的就是当年七十六号特务头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后巷。
 香港又怎么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学生坐电车那些看起来像中环德辅道的镜头,怎么来的?
 「那是檳城和怡保。那里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样,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马来西亚的屋顶是斜的,所以要作些电脑处理。」
 戏里戏外 人生层层交织
 「那电车怎么来的?」
 「特别做的,真的电车。」

 学生演戏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学陆佑堂里头拍的。一九一○年代的建筑,立在山头,仍旧风姿绰约。拍学生演戏的那一段,李安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为影片里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国立艺专第一次演话剧时所经历的:大学礼堂的舞台,纯真年轻的学生,从演戏里头发挥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异经验,演完以后大伙兴奋地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
 李安在叙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温煦、诚恳,但是很深刻。这里有好几层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叠了:二十岁的李安和二十岁的王佳芝、鄺裕民,过去的年轻演员李安和现在的年轻演员汤唯。从前和此刻,戏里和戏外,剧本和人生,层层交织。
 在寻找易先生的办公桌时,浮现在李安脑里的是「小时候爸爸会用的那种桌子。」「色戒」在寻找的,是爸爸的时代会看的电影,会哼的歌,会穿的衣服,会摆在书架上的书,还有民国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话的汤唯得上课改学南方的国语。梁朝伟、王力宏、汤唯上了三个月的课,要读「未央歌」、「蓝与黑」,要看尤敏主演的「星星月亮太阳」,要听当时的流行音乐,要读戴笠和胡兰成的传记和作品,要熟悉张爱玲作品里的每一个字,要进入一个有纵深的、完整的历史情境。

 现在若不拍 就会永远沉没
 很深地「浸泡」在那个历史情境里,李安说,拍到后来,几乎有点被「附身」的感觉。「是张爱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这段历史,就是要被留下来。」
 「可是他们这个年龄的人距离那个时代,太遥远了。」似乎说得口都乾了,他喝了一口茶,继续,「我们这一代还知道一点点,我们这一代不拍这电影,将来,就永远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这是香港中环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点,我突然发现了「色戒」是什么。
 它是李安个人的「抢救历史」行动。也许是张爱玲小说里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许是张爱玲离经叛道的价值观触动了他,也许是小说的电影笔法啟发了他,但是,真正拍起来,却是一个非常个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类学家」的求证精神和「历史学家」的精准态度去「落实」张爱玲的小说,把四○年代的民国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生活,像拍纪录片一样写实地纪录下来。他非常自觉,这段民国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见的边缘,在大陆早已湮没沉埋,在台湾,逐渐被去除、被遗忘,被拋弃,如果他不做,这一段就可能永远地沉没。他在抢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历史。
 把张爱玲褪色的胶捲还原
 「话剧团的部分在港大陆佑堂拍,你知道陆佑是什么人吗?」
 他摇头。
 「你记得民国五十三年,有架飞机因为劫机在台中附近掉下来,死了五六十个人,很多电影圈的重要人物,里面有个人叫陆运涛?」
 「当然知道,」李安说,「他是电懋电影的创立人,『星星月亮太阳』就是他的。他那时先来花莲,还有雷震跟赵雷,我那时九岁,还跟他们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陆佑,就是陆运涛的父亲。」

 啊…他不说话了,可是我们可能都在想一样的事情:历史的许多蛛丝马跡,看似互不相关,却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驀然浮现,彷彿它找到了你。张爱玲在一九三九年拎著一支大皮箱来到港大校园,许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战火开打时,她在陆佑堂的临时医院里作学生看护,外表清纯的女学生心里深藏著一个人性X光照相机,喀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芜。二十几岁的港大女生张爱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后在陆佑堂,有个李安试图把她褪色的胶捲还原?
 床戏演得那样真实,那样彻底,使我对两位演员肃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员对导演有极度的信任,这样没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说服演员在这部电影里,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
 我相信它的必要。

 张爱玲的这篇「不好看」的小说,之所以惊世骇俗,主要是因为小说中违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价值观。一般的作者去处理女特工和汉奸的故事,难免要写女特工的壮烈和汉奸的可恶。张爱玲的女特工却因为私情而害了国事,张爱玲的汉奸,也不那么明白地可恶,长得「苍白清秀」,最贴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几分可怜:「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哀。他的侧影迎著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
 猎人与猎物 角色很弔诡

 更「严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动情,那情却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说里的纯纯的爱,而是,性爱。「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征服一个男人通过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于她纯纯的爱,她还可能被世俗谅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却是因为性的享受,而产生情,而背叛大义,这,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才是小说真正的强大张力所在。「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倀的关系,最终极的佔有。」就权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猎人」,王佳芝是「猎物」;就肉体的释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猎人」,易先生是「猎物」。

 因为有如此浓烈的「色」,才会有危险而肃杀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于王,还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是一个辩证关系、互为连环。「虎」和「倀」是什么关系?「倀」和「娼」又是什么关系?在小说里,性写得隐晦,但是张爱玲彷彿给李安写了导演指示;「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是一个写在剧本旁边的导演指示。导演完全看见了性爱在这齣戏里关键的地位,所有的戏剧矛盾和紧张,其实都源自这里。

 性爱精准拿捏 张力濒断裂
 李安对性爱的拿捏,非常精准。头一场床戏的暴虐或可被批评为缺乏创意,因为专家会指出,这种性的暴虐在纳粹电影里常会出现,用来凸显「权势就是春药」的主题。但是在其后的床戏中,两人身体之极尽缠绕交揉而神情之极尽控制紧绷,充分呈现了两人对自己、对命运的态度:易先生对战事早有坏的预感,知道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烫的刀山上,命提在手里。两人的表情,有绝望的神色,性爱,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赎也是最后一搏;加上一张床外面的世界是狼犬和手枪,暗杀和刑求,阴雨绵绵,「色」与「戒」在这里做最尖锐的抵触对峙,李安把戏剧的张力拉到接近断裂边缘。

 张爱玲曾经深爱胡兰成,胡兰成曾经伤害张爱玲。张爱玲对于「汉奸」胡兰成,有多么深的爱和恨?不敢说,但是在「色戒」里,王佳芝身上有那么多张爱玲的影子,而易先生身上又无法不令人联想胡兰成。
 「色戒」会让张爱玲涂涂写写三十年,最后写出来,又是一个藏的比露的多得多的东西,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语焉不详,太复杂的情感,太曖昧的态度,从四十年代她刚出道就被指控为「汉奸文人」这段历程来看,「色戒」可能真是隐藏著最多张爱玲内心情感纠缠的一篇作品。

 深度掌镜 窥见极致艺术

 「色戒」,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写郑苹如和丁默?的故事,实际上,那幽微暗色的心理世界,那爱与恨、「猎人与猎物」、「虎与倀」的关系、那「终极的佔有」,写的哪里是郑苹如和丁默?呢?李安说,他让梁朝伟揣摩易先生角色时,是让他把丁默?、李士群、胡兰成、戴笠四个人的特质揉合在一起的。汤唯演的,是王佳芝和张爱玲的重叠。
 性爱可以演出这样一个艺术的深度,Bravo,李安。


色如流水戒无痕
「哦,还有,你的戒指。」张秘书掏出从特务王佳芝身上搜来的钻戒,对著易先生意有所指。
「这不是我的戒指。」易先生答得镇定。
六克拉的「鸽子蛋」便兀自在桌子幌动著、一直不停地颤动。

李安的空间

这一段,张爱玲的小说里自然没有;李安的电影总是比原著小说多很多,也强烈很多。特别是,〈色,戒〉是非常不典型的张爱玲,毫不华丽饱满、太多字里行间,于是,就给了李安极大的空间;李安明白极了,如鱼得水。

李安为〈色,戒〉增色的,不只是那三场霹靂床戏,而是原著里几乎没有著墨的所谓「爱国主义」,以及,连张爱玲都未曾领略的「女性主义」;这真的很妙。

因为李安成了台湾之光,所以台湾政府对〈色,戒〉从上到下一致鼓掌,新闻局局长谢志伟当然是看过电影的,也说了不少诸如「双卡」之类讚美的话,但他如果也同时看过了张爱玲的原著,不知对李安增加的「中国不能亡」那一大段激愤情节,对李安念念不忘的「那段历史」,有什么「感觉」,会不会嫌李安也太多事了些?

在张爱玲的这篇小说里,「国家」并不重要、「爱国主义」轻描淡写;于她,王佳芝不是为了要爱国才参与「接近大汉奸、刺杀大汉奸」这项行动的,好吧,至少,一开始,不是那么强烈的爱国意识引导著她,如果有,充其量只能说是当时的一种社会集体气氛拉著她;但是让她愿意往事情的核心里走的,是张爱玲写得含蓄、李安无暇顾及的「鄺裕民 」、这个王佳芝在朦朧中最初的情欲对象。接近莫名其妙的易先生只因为,王佳芝以为,这是到达鄺裕民最有用的办法。

被写淡了的鄺裕民

只可惜,张爱玲太讨厌鄺裕民,而李安也只想透过他表达他自己潜在的一种家国情怀,因此两个人都拒绝承认鄺裕民是王佳芝生命腾升或者坠落的关键,再加上,这种层次,王力宏是不可能演得出来的,因此鄺裕民就黯淡了许多,只能非常忠实地表现出「幼稚天真的爱国大学生」这个层面,于是,让整个「刺易事件」变成了一场闹剧,闹的不只是严谨正统的特务系统运作逻辑,闹的,更是王佳芝的人生。

王佳芝对鄺裕民的恨,张爱玲点到为止,但仍旧明确强烈,李安则明显将之转弱为怨甚至为嗔,力道衰竭到不能成为动机,以至于电影必须更强化王佳芝对与易先生之间的情欲耽溺,「性」这件事情从「程序」变成了「事件」,也因此,李安必须让电影出现那样激昂凛冽、枪林弹雨的床戏,用直接的强悍说服所有的人:事情是这样发生的,而且偏偏也不得不这样继续。痛并快乐著,此外不堪行;这可能是一部分李安观众对这件事情的认知。

王佳芝从被动到主动

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安简化了王佳芝。「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张爱玲原著里的这句话,并不只对易先生有效,只是张爱玲让这句话未能实践的部分所增加的王佳芝的心理张力,李安未再深耕,但李安聪明地用了另一件事情补强,而且恰恰好是非常适合用视觉呈现的部分,那就是王佳芝与易先生主、被动位置的变化,简单说,就是李安以一个男性的角度向女性致敬,至少,是传递一分善意与理解;这一点,身为女性作家的张爱玲却在此小说中吝嗇表达。

电影里,很清楚也很简单,是从王佳芝与易先先的性爱体位呈现这种变化。从第一场强暴到小死一般的麻花纠缠到王佳芝居上,这个在进入暗杀任务之前还不解人间风月的清纯女大学生已渐渐成为一个情欲上的自主者。当然,不只床戏,李安还用了很多情节舖陈王佳芝和男人相对关系的改变,包括居酒屋包厢里,易先生的等待,也包括扮演「爱国刺客」的部分。

鄺裕民一直认为是他让王佳芝惹上这事,他还用于事无补的事后拦阻,企图让王佳芝不再介入由军统局正式接手后的刺杀行动,但他并不知道,关于特务、关于人性、关于情欲,甚至于关于鄺裕民自己,王佳芝早已经知道的比他多了更多。

女人才是做决定的人

更重要也更关键的一点是,王佳芝亲自决定了易先生的命运,也亲自决定了她要以什么样的形象停留在易先生的生命里。易先生是情报头子,似乎权力很大,但他只能被形势推著走,没有放任个人情感做决定的空间;王佳芝只是个年轻的情妇,似乎一无所有,但易先生是生是死却在她的一念之间。

王佳芝死了,但她在临去之前见到的是易先生从无比寂寞里焕发出来的依恋与安慰,那是真实的片刻,即便短暂,却足以成为永恆;易先生活了,但他在处死王佳芝的公文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是怀著强烈的失落与伤痛,他的寂寞、他对人生的不能信任,不但迅速归位,而且是变本加厉地回来、万劫不复地回来。

亡者带著欢愉的记忆,而生者却得活在永远的背叛里,背叛自己也被他人背叛;是否活著倒比死还要难受许多呢。

李安在这个部分处理得比张爱玲精采也深刻许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张爱玲自己对易先生有太多同情,以致于她有了过多的不忍心,让她滑出了叙述的冷静。这里看见一个小说家再如何优秀,一旦放进太多自己,结果往往也很容易会让作品失去了准头而不自觉,有时斧凿过度,有时不当闪避。其实李安在这部电影里也有这个问题,据闻有政治人物看完电影后哽咽不已,大概也就是哽咽在李安自觉非说不可的那个部分吧;然而,念茲在茲终成创作的阿奇里斯后跟。

当然这是求全之责。

张爱玲是华文世界的巨大遗产,却也同时是文本转换的巨大折磨,在改编张爱玲小说的导演中,李安是最能够摆脱张爱玲情结、大胆拍出自己观点的一个,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真的要「天时地利人和」;李安曾说〈色,戒〉这个故事放在他的心里多年,如今他的时间到了,终于可以挑战张爱玲,并且挑战堪称成功── 他用最后一个镜头、最后一句对白:易先生要易太太「没事,去继续玩牌」点明张爱玲一直捨不得透过这个故事说明白的事情:色如流水戒无痕…

这不是我的戒指,只有李安会让易先生这么说;张爱玲当年想不开的,李安试著为她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