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饺”何来-《财经网》

“毒饺”何来

　　事隔两年多，曾轰动一时并引发中日两国关切的“毒饺子”一案，突现重大进展。如不出意外，不用多久有望定谳。

　　2010年4月2日，经河北省石家庄市人民检察院批准，“毒饺子案”犯罪嫌疑人吕月庭因涉嫌投放危险物质罪被依法逮捕。两年多前的2008年1月30日，日本厚生省通过中国驻日使馆向国家质检总局通报，在日本发生了消费者因食用中国出口速冻饺子而引起的食物中毒事件。

　　“投放危险物质罪”即原“投毒罪”，据警方披露的案情，吕月庭系河北省食品进出口（集团）公司天洋食品厂（下称天洋食品厂）临时工，因对由临时工转合同工等问题不满，为报复泄愤，在工厂冷冻室用注射器向饺子中注入农药甲胺磷。此案被中国警方认定为单独作案。

　　依据中国《刑法》之规定，触犯上述罪名，如未造成危害后果，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可以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吕月庭罪当何判，还有待进一步的司法调查。据日本媒体报道，中方已于3月26日向日方通报了案情，并邀请日本警方尽快来中国进行沟通。“毒饺子”事件曾一度对国内相关食品的出口带来影响，如今有望一释前嫌。

　　中日双方在食品安全方面的合作或将加强。《财经》记者获知，双方目前正就细节进行磋商。

　　残留还是投毒

　　被投毒的水饺生产商天洋食品厂，位于河北省石家庄南二环。3月底，《财经》记者在现场看到，原本效益良好的工厂，如今已是荒草遍地。自两年多前接获通知停产后，目前该厂只有少数人员留守，其余上千名职工或在家待工，或已辞职另谋他路。

　　日本厚生省2008年1月30日通报，天洋食品厂被指有两批产品检出甲胺磷，分别为2007年10月1日生产的13克规格、10月20日生产的14克规格猪肉白菜馅饺子。

　　据日本媒体报道，此前2007年12月底至2008年1月22日，日本千叶、兵库两县三个家庭共有十人，在食用天洋食品厂生产的速冻水饺后，出现呕吐、腹泻等中毒症状。事件一经曝光，立即引发中日两国关切。

　　毒从何来？日本警方综合其调查结论认为，投毒发生在日本境内的可能性很低。日本方面称，在千叶县的中毒事件中，饺子外包装并未破损，而从包装袋的内侧和饺子中检测出了甲胺磷。日本警察厅科学警察研究所经检验后认为，“甲胺磷”不是通过包装袋由外向内渗透的，有可能是在包装前已混入。

　　此间，日本媒体根据上述结论，怀疑“毒饺子”系主辅料有农药残留所致，并波及其他中国产品。2008年2月18日，一批中国加工出口日本的冷冻鲐鱼被指检出“敌敌畏”农药残留。接着2月19日，日本广岛县宣布，从中国进口的“青岛韭菜肉包”的皮和馅中含有甲胺磷。

　　其间还曾发生“乌龙”事件。日本德岛县在宣布中国产冷冻饺子外包装上检测到了微量“敌敌畏”不久，后又称所检出的“敌敌畏”为日本本国零售商杀虫所用。

　　为安全起见，事件发生后，河北省出入境检验检疫局要求对已经出口到日本的产品，以及存放在天津港准备出口的近3000箱产品，予以召回。

　　甲胺磷能否从塑料包装袋外部向内渗透？中国方面的实验结论与日本迥异。2008年2月29日，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副局长余新民率专家组抵日，对日本方面的上述结论表示遗憾。《财经》记者获知，2008年2月前，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曾对天洋食品厂生产的13克规格饺子进行了密封状态下甲胺磷渗透实验。

　　据介绍，实验采用甲醇或水将甲胺磷农药稀释成60％、30％、10％和1％四个浓度梯度，分别涂抹在封闭完好的饺子包装袋外侧，随后将其置于零下18摄氏度的环境中（这是饺子仓储、运输、销售时的冷藏温度）。

　　十个小时之后，鉴定中心使用有机溶剂提取饺子袋内侧物质进行检测。结果显示，实验所用的62个饺子袋的样本，有54个袋子（占总数87％）在内测检测出甲胺磷，且四个浓度梯度的甲胺磷溶液都可从密封饺子袋的外侧渗透到内侧。鉴定中心使用的检测设备为气质联用仪和气相色谱氮磷检测器（GC/NPD）、气相色谱火焰光度检测器（GC/FPD）。

　　甲胺磷在国内又名多灭灵，为B级剧毒有机农药，主要用于枣树等植物灭螨，在洋白菜、大白菜等农作物上则鲜有使用。早在2007年1月1日，该农药在全国范围内即已被禁止销售和使用。

　　据《财经》记者了解，天洋食品厂所生产的水饺，确切而言应当是“蒸饺”。这种饺子是在被煮熟后进入冷冻装置，然后再存放到冷库。

　　天洋食品厂一位内部工作人员介绍，水饺配方由日本方面提供，其主要原料是卷心菜，由于并不适合中国人口味，因此此类水饺在中国国内鲜有销售。

　　卷心菜的生产提供商由天洋食品厂考察和筛选后确定。上述人员介绍，在卷心菜种植过程中，天洋食品厂和当地政府相关部门会有同期监测，以确保没有农药摄入。而在原料进厂后，还需进行消毒处理，其中一道程序是沸水煮，“几乎没有可能出现农药残留致人中毒情况”。

　　与此同时，中国有关方面扩大抽检范围，包括对天洋食品厂留存样品、从日本带回的共十袋不同生产日期水饺样品、与两批次饺子生产日期相邻的前后11天的产品留样、包装袋以及部分召回产品，所有样品检测均显示未检出甲胺磷。另一方面，引发事故的出口到日本的同一批次的水饺，虽然发货量很大，而曝出中毒的仅为三个家庭。

　　2008年2月13日，国家质检总局副局长魏传忠对外表示，根据中日双方已有的调查结果初步判断，日本饺子中毒事件不是一起因农药残留问题引起的食品安全事件，而是个案。

　　同期，由公安部刑侦专家组成的工作组赶赴石家庄市，河北省公安机关则调集近百名民警组成“专案组”，就此展开调查。

　临时工吕月庭

　　在吕月庭今年3月进入警方视野中前，河北警方已进行了两年漫长的调查。

　　天洋食品厂为国有企业，原隶属于河北食品进出口（集团）公司，后改制自负盈亏，现由河北省国资委管理。

　　早在1994年8月，天洋食品厂就获得中国食品生产加工企业卫生注册资格，专业生产对日本出口的饺子、四角包等食品。

　　在天洋食品厂上千名职工中，仅200余名正式工，其他则属于临时工。警方专案组推定，事件或是人为泄愤投毒。起初，警方重点调查对象为正式职工。

　　天洋食品厂一位内部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警方之所以如此定性，主要在于该厂职工待遇较差，甚至有把职工分类对待的嫌疑，因此引发很多职工不满。

　　在职工们看来，第一类人是“大楼上的人”，即行政人员，他们实行严格的双休日制度，一个月全勤为20天，福利和社保齐全；第二类人是一线正式工作人员，他们没有双休日，一个月干满30天才算全勤，请假会扣钱。这部分人每月的总收入在千元左右，相对较低。而加班费“每小时只有五毛钱，不加班很可能下岗”。

　　由于线索缺乏，物证较少，警方甚至引入了测谎试验，但并未带来进展，侦查工作因此陷入僵局。

　　在天洋食品厂，还存在一类待遇更低的人群，这就是临时工。他们实行计件工资制度，每月收入虽然和一线正式职工大致相同，但不享受社保和其他福利待遇。

　　“专案组”在重点突破正式工人无果后，将目标锁定到临时工身上。

　　案件侦破持续低迷两年后，到今年3月初，厂区工人说，工厂食堂厨师吕月庭被警方突然带走。此前他曾顺利通过警方测谎仪。

　　据日本《每日新闻》报道，经过中国政府相关人士证实，中国警方锁定犯罪嫌疑人吕月庭的原因是，在回收的速冻饺子中，发现除了有机磷杀虫剂甲胺磷之外，还混有使用过的烹调油成分。

　　根据警方的分析，在回收的速冻饺子中检测到甲胺磷之外，还有食用油、各种维生素等高浓度的复杂混合物，这些混合物与使用过的烹调油、营养饮料的成分相同。因为甲胺磷有很强的刺激性味道，犯罪嫌疑人可能在营养饮料的瓶子中，倒入烹调油并溶解了甲胺磷后备用。

　　警方对天洋食品厂冷库、仓库、小卖店的人员进行长时间的拘留盘问。随后警方锁定与食用油离得较近的食堂厨师吕月庭。

　　据日本媒体报道，在接到中国有关方面的通报后，日本警方分析认为，“关键人物是吕的妻子”。吕月庭早期曾被中国警方锁定，但经过屡次审问，本人均否认。中国警方调查到嫌疑人家人的时候，吕的妻子供述，“吕说过是‘自己干的’”。

　　中国公安部披露，吕月庭某天晚上在家看电视，刚好看到关于“毒饺子”事件的报道，他对妻子说：“这件事情是我干的。”其妻吃惊地问：“真是你干的吗？”他马上改口道：“我跟你开玩笑呢。不是我做的。”他还对一个亲戚说过类似的话。

　　根据披露的信息，吕在2007年7月和8月盗取工厂环卫班保管的甲胺磷，从医疗机构拿到注射器，10月1日进入冷冻室向饺子注入了甲胺磷。10月下旬和12月下旬，他以同样手段注入了甲胺磷，作案后将注射器扔到了工厂内的下水井里。据《财经》记者了解，天洋食品厂所生产的水饺被存放到冷库时，除了塑料袋的外包装，外面还有一层纸箱包装。

　　天洋食品厂厂区内设有很多摄像头，一为监控生产是否规范安全，二是防止偷窃行为。案件发生的地点是天洋食品厂第一车间，速冻水饺被储存在此。由于厂区尚处在看管之中，《财经》记者未能了解到该车间的监控情况。

　　警方指称，甲胺磷在厂内被用作杀虫剂。但由于警方披露的信息有限，目前尚不知吕月庭为何要两次盗取甲胺磷。

　　据警方消息，今年3月16日，吕月庭在接受审讯时供出犯罪事实，随后警方将其刑事拘留，并认定此案为其单独作案。

被认定的动机

　　警方带走吕月庭后，天洋食品厂厂区内两口井被围挡隔离，警方曾在此作业。

　　据公安部披露的信息，在供出投毒一事五天后，2010年3月21日，吕月庭所抛弃的注射器在这两口井内被发现。虽未提取到指纹，但和当时作案的注射器型号一致。

　　《财经》记者多次前往吕月庭位于工厂附近的家中，但大门紧闭一直未有人应。据邻居称，事发后吕的小孩被送回河北井陉老家，而吕妻一直未出现。

　　吕月庭1993年进入厂里做厨师时，只有19岁，多年来一直是临时工而未转成合同工。

　　据警方后来认定，吕月庭的作案动机是，他为了能转正，曾多次找到厂方主管人员，甚至为此发生矛盾冲突，但均未达到目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其妻休产假后，未能拿到当年年终奖。

　　厂区一位职工认为，吕月庭之所以在两年内未被认定，一方面厂内存有不满情绪的人很多，另外吕月庭性格比较开朗，平时爱说爱笑。其一位同事告诉《财经》记者，“事发之后，基本没有人怀疑是吕月庭所为。当时他也一直正常上下班。”

　　天洋食品厂停产后，大部分职工或在家待工，或辞职另谋他路。因为考虑到吕月庭家庭负担较重，在厂区附近刚刚购买了商品房，另外还要负担两个子女的生活费和学费，食品厂安排他看守厂区。

　　但被捕之前，吕月庭和妻子都已被开除，原因是吕月庭将公司告到了劳动仲裁委。他在天洋上班将近20年，厂方一直未给其缴纳医疗、养老等保险费用。这对天洋食品厂而言是个必输的官司。

　　职工中也有人猜测，吕月庭是在找一个合适的借口离开企业，所以明知会被开除，仍然状告天洋食品厂。

　　被天洋食品厂紧急召回的近3000箱水饺，并未被销毁而是作为福利被发放食用。

　　据2009年1月24日新华网报道，2008年4月上旬召开的河北省国企改革发展工作会上，在天洋食品厂厂长底梦路讲述“毒饺子”事件之后，该厂实施召回，面临积压问题。会议间隙，不少企业负责人纷纷主动表示购买饺子作为职工福利发放。

　　当时购买饺子的河北企业有20多家，包括唐山钢铁集团、峰峰集团、开滦集团、唐山三友集团、河北金牛能源集团等。

　　事件爆出是因为有媒体报道“唐山钢铁公司有员工因食用天洋食品厂生产的饺子而发生食物中毒”。据新华网同篇报道，唐山钢铁公司总经理于勇表示：“唐山钢铁公司从未发生过因食用天洋食品厂的饺子造成员工食物中毒的事件。”

　　而上述发放福利饺子的企业，“员工均未因食用天洋食品厂饺子而产生不适症状”。河北省国资委宣传处副处长张晋颖在报道中表示，经过调查，承德钢铁公司曾有一名员工在食用单位发放的饺子后有过不适，但未到医院就诊，休息之后不适感已消除，不能据此证明饺子是造成不适的原因。

　　在今年公安部披露此案消息时，亦提及此事称，2008年6月在承德发生的天洋食品厂所产饺子致人中毒事件，应该是吕月庭在2007年12月作的案。“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报复行为造成了日本和中国的消费者中毒，现在非常后悔。”

食品安全合作须加强

　　“毒饺子”事发之前，天洋食品厂已斥资数百万元，从国外引进了一套食品安全检测的流水线作业机器。15年来，在国内检验检疫部门和日本有关部门的检查中，天洋食品厂均顺利通过，亦从未发生退货事件。

　　事件之后，该公司停业至今，损失惨重。

　　河北省一官员告诉《财经》记者，据其掌握的材料显示，日本2007年进口中国食品102万批，合计73亿美元，占日本食品进口总量的16％。据日本厚生省公布的数据，自中国进口的食品2006年的合格率达到了99.42％，是日本进口食品当中合格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而日本对中国的食品抽检率也最高，达到了总货物量的15.7％。

　　“毒饺子”事件一度重创中国对日食品出口。据统计，当时中国对日食品出口量锐减近60％，这其中也包含了日本在华全资企业。

　　根据日本财务省最新贸易统计数据显示，2009年全年中国食品进口额已恢复到6406亿日元。如无意外，“毒饺子”一案尘埃即将落定，由此带来的阴影有望淡去。

　　公安部披露称，中方已于今年3月26日向日方通报了案情，并邀请日本警方尽快来中国进行沟通。据《财经》记者了解，目前日本警方人员来京日期尚未确定。

　　3月27日，日本政府决定将进入签订《中日食品安全协议》的最后协调阶段。中日间签署《中日食品安全协议》，意味着两国之间在食品安全方面的合作将提升到一个法律的层面。《财经》记者获知，《中日食品安全协议》有望近期签署，目前尚不能透露具体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