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 1928雨后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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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
把船停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是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或泥滩上,一端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是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实在是太多了,沿岸停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的矗到空中,桅子上的绳索象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象一 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奴洞中喽罗,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到“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掯着了活车,拖拉全无从,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高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这上下全近于儿戏,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在上面唱歌。
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则歌是来回唱,更带劲有情。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照例不敢放肆。看的人全是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骂了。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
仍然唱个不停,且可以说更起劲。但可以把歌唱到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是唱《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是笑嘻笑嘻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生气不得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的毛手毛脚,盘着大的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箱… 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则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来抱之负之,送到沿河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在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这个水码头夜里世界不是平常的,你们看。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纵是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情景在沅水一带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全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但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估计,吃牛肉与吃酸菜,这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更为符合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边停靠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是说夜里又正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船夫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不知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了岸上。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在那里谈天取乐。灯光还不及塞满此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居然是欢喜在胸中涌,一定得打嗝,所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的水手耳中眼中,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他们尽管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依然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吊脚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的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三样事,这些喽罗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之酒,烟是平常的烟,人则更是… 然而各个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我们全明白,这些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下流话的口,可是于这时也必然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卤卤的把脚放到妇人的身上去,脚上去,以及… 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女人帮助这些无家水上人,把一切劳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取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痴。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这样那样作着那顶切实的梦,预备将这一月储蓄的铜钱和精力,全部倾倒到这妇人身上,他们却从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若说这生活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回味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罢这些人的心,可说永远是健康的,在平常生活中,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河街找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了,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油香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
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悖时的!我以为到常德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傻笑。这一对是并肩立,他比她高一个头,他略略蹲下,象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妇人身便朝前倾。
“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
“推你妈!”妇人一面说,一旁便搜索柏子的身上东西。搜出的东西往床上丢,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的是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边闻,便打了一个嚏。
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的腰倒向床边去。
房中那盏满堂红油灯是亮堂堂的,照了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慢慢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各个房子相隔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声音也可以听得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乾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则依然光明,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讲你真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进天王庙这是说象猪,天王庙敬神,照例得把猪刮得溜光的。
“我赌咒,什么都不。”
“赌咒也只有你妈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索性象一小公牛,牛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象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在床上。
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他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腿… 我们记得这时柏子是日里爬桅子的柏子,则明白这时柏子纵是牛,也是将近死去的牛了。
妇人望到他笑,妇人是翻天躺的。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的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象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 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 ”妇人把嘴一扁,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掐手指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缮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柏生的泥腿从床沿下垂,绕了这腿的上部的是用红绸作就套鞋的小脚。
一种丑的努力,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 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罢。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了无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即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象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象蚂蟥一样钉在心上。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 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天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是完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象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所以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
辰州河岸的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不相混杂。
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
这是早晨了。
虽然人正是极其糊涂,且把糊涂的眼看看自己以外的一 切,这是作得到的一件事。
他就这样办了。
大致这看觑一切的才能,在他事业上有了互相帮助,所以他能按了一种艺术上显隐的原则,把观察支配得匀称之至。
他看见的是——一个旧木床(不消说床上是自己同女人),包裹了自己同女人的是一幅绿花绸面的薄被。被是旧了的。头上的顶棚是白色,白的颜色还带灰,也旧了。壁上是用小图钉钉固了四 张小画片(这又是上了年纪的古董)……墙的东边角上,另外有挂衣家具。他的素色长衫是挂在三件有颜色的花纱女人长袍子中间,显出非常狼狈样子……窗前一幅大窗纱,原本似乎是白色,是用过很高价钱换来的东西,这时模样却如故家命妇,风姿的剩余,反而使人看来更觉萧条可怜了。在纱帘下窗台前是一个粉盒,是一把剪……一缕红线系在床头墙壁小钉上……小小的梳妆台上放得是茶壶,杯,女人的帽,一个小皮钱袋,一些不知用处的小瓶小盒……最后于是见到地下了,一些鞋,白色高跟的、黄皮的、黑皮空花的、薄底青缎的……鞋子有五双六双吧。
莫名其妙的,他微笑了。
一个女人,就等于这些眼所见的东西,这些东西也等于一个女人。单单说要一个女人,不要鞋子,香水,剪,以及……那恐怕是不行罢。
这发现,超乎常识以上了,他便玩味着,仿佛还考虑着,是永久作一个女人的男子下去好,还是仍然依旧作光身汉子好。
当然是找不出什么结果!
“还是对付眼前吧,”这样想,就把心收回了。他让触觉来支配自己,这时节,身是光身,为一个温暖的肉体所偎依,手是恰恰如旅行者停顿到山水幽僻处模样停顿在女人的腹下。
陌生的身体,每一处,在一夜来已成熟地方了,他为这样便惊异起来。只一夜,就是这样的熟习,那些把身体给了一个男子,一年半载的在一块,这狎玩,这习惯,真不堪设想了!在平时,还奇怪别人在人面前放肆亲嘴为不可恕的示威,但想想,假使身前并无他人,这应当是怎样情形呢?
他能从自己的放肆上想出别人的一切。这才真是不可恕的荒唐,假使让这样行为给了一个光身汉子有知道的机会!
年青人,为了一种憧憬的追求,成天苦恼着,心上掀着大的波涛,但所知道真是可怜的少。为一度家常便饭的接吻,便用着战士的牺牲与勇敢向前。为一次不下于家常便饭的搂抱,这想望,也就能毁了自己一切生活上的秩序。但在另外任何一处,这样事真是怎样不足道的平常事啊!一个女人在这事上或在没有发现男子可怜以前只看出男子是可笑东西。
是的,男子永远是可笑东西。为了好奇,他追求,不顾一切,但是,发现了这事以后,那看得平常的心情,便把过去的损失从轻视这行为上找到利息与本钱了。这本利是非拿回不可的。
没有一个男子不是这样的,他也是。
此后,没有那所谓惊讶了,也没有神秘,没有醉。放荡一点,或者在情欲上找到一种沉醉罢。但这样,去第一次的幻的美丽更远了。
一个男子在不曾接近女人以前,他的无知识愚蠢是可怜可笑的。不过,作了一个女人的夫或情人以后,对人生较渊博的这人,再也不能想到当初的美的梦了。他所发现的仍然是很多使他惊奇,但全不是所预料的一切一切。
从这方面说来,所有的损失,是不能在何等支票下兑取本利的。
他想到这些,并没有结论。因为所谓支票者,是在自己身边,数目是在自己填写。他在一晚来已填过一些了,似乎还可以再开一个数目。
他把手移动,这样事,找不到怎样恰当名词。他对于这手的旅行是感到愉快的。他不愿意她醒,因为只有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反省机会,机会是极难得于平时找到的东西。
这荒唐不经的行为,在将来,将怎样影响到他的生活上来?他并不计到。他同时所觉到的,是在昨夜以前的自己,所作的女人的梦,太胆小,太窄,太泛了,这时的所得只给了一个机会,是从此更能怜悯一切未曾作男子的男子。
读十遍游记,敌不过身亲其地旅行一回。任何详细的游记,说到这地方的转弯抹角,说到溪流同小冈,是常常疏忽到可笑的。到这时,他才觉得作一个女人身上的游记,是无从动笔的。天才或者是例外。但旅行的天才尽有,记述这样旅行的游记是从没有一本象样的东西。因此想到自己的事业。
不过自己能作得好么?这是问题。
女人的味,用眼睛看的所得,是完全与用手或别的什么去接近有两样感觉的吧。眼睛的适宜不一定同样适宜于别的东西。用眼睛来选择爱情是很危险的。眼睛看女人是一首有韵的诗,其实则用手来读这诗时才知道女人是散文,是仿佛来不及校对而排印的散文,其中还有错字,虽然错字多数是夹在顶精彩的一句中。
女人的味道是雄辩,到佳处时作者与读者两不知还有自己存在。
情欲是鸦片,单是想象的抽吸,不能醉人。嗅,也不能醉。要大醉只有尽量,到真醉时才能发现鸦片本质的。鸦片能将人身体毁坏灵魂超生,情欲是相反的。
说是鸦片能怎样把人的灵魂超度,那是没有的事吧。不过一种适当分量下的情欲满足,是能使人得着那神清气爽机会的。
它是带着极和悦的催眠歌在一块的,那是应当被人承认的一种事实。
至少他是承认了,他在今年来算是第一次得到安眠,比药剂的饮服还多效验。他尽了量的用了这女人过后,便为睡眠带进另一个梦里去了。醒来虽比女人还早,一种舒畅是在平时所不曾有的。
这合了鸦片能治病的一个故事,没有上瘾,间或一次的接近,他的失眠症,是从此居然可以获救了。
觉悟到这些的他,同时手上得的学问是一种文字以上的诗句,是梦中精巧的音乐的节奏,是甜的——但不是蜜枣或玫瑰龙眼。他屏心静气,让手来读完这一幅天生就的杰作。
她是和平的、安静的侧身与他并头睡下的。气息的匀称,如同小羊的睡眠。脸色的安详,抵除了过去的无耻,还证明了这人生的罪恶,并没有将这人的心也染了污点。
到这时,还有什么理由说这是为钱不是为爱么?就是为钱,在一种习惯的慷慨下,行着一面感到陌生一面感到熟套的事,男子却从此获到生命的欢喜,把这样事当成慈悲模样的举动来评价,女人:不是正作着佛所作的事么?无论如何一个这样女人是比之于卖身于唯一男子的女人是伟大的。用着贞节或别的来装饰男子的体面,是只能证明女人的依傍男子为活,才牺牲热情眷恋名教的。
女人把羞耻完全掷到作娼的头上,于是自己便是完人了。
其实这完人,心的罪孽是造得无可计量的。热情杀死在自私手中,这样人还有骄傲,这骄傲其实便是男子给她们的。她们要名教作什么用。不过为活着方便罢了。娼也是活。
但因为无节制的公开增加了男子的愤怒,反占有的反抗,使专私的男子失了自专心,因此行着同样为活的本分,却有两样名称而且各赋予权利与义务了。男子是这样在一种自私心情中把女子名分给布置下来的,却要作娼的独感到侮辱,这是名教在中国的势力。据说有思想的女人是这样多,已多到一部分纯然自动的去从军,作军阀战士之一员,另一部分又极力去作姨太太,娼妓的废除也日益喊得有劲,是办得到的事么?
所谓女子思想正确者,在各样意义上说话,不过是更方便在男人生活中讨生活而已。
用贞节,或智慧,保护了自己地位,女人在某些情形下,仍不免是为男人所有的东西。
使女人活着方便,女人是不妨随了时代作着哄自己的各样事业的。雄辩能掩饰事实,然而事实上的女人永远是男子所有物。
说到娼,那却正因为职业的人格的失坠,在另外一意义上,是保有了自己,比之于平常女人保有的分量仿佛还较多了。
其一,固然是为了一点儿钱,放荡了,但此外其一,放荡岂不是同样放荡过了么?把娼的罪恶,维持在放荡一事上,是无理由的。
这时的他,便找不出何等理由来责备面前的女子。女人是救了他,使他证实了生活的真与情欲的美。倘若这交易,是应当在德行上负责,那男子的责任是应比女人为重的。可是在过去,我们还从没有听到过男子责任的。于此也就可见男子把责任来给女子,是在怎样一种自私自利不良心情上看重名分了。
女人的身,这时在他手上发现的,倒似乎不是诗,不是美的散文,却变成一种透明的理智了。
过去的任何一时节,想到了女人,想到了女人于这世界的关系,他是不会找到如此若干结论的。
她醒了。
先是茫然。凝目望空中。继把眉略皱,昨夜的回忆返照到心上了。且把眸子移身旁,便发现了他。
她似乎在追想过去,让它全部分明,便从这中找出那方法,作目下的对付。
他不作声,不动,脸部的表情是略略带愧。这时原是日光下!
她也仿佛因为在光明下的难为情了,但她说了话。
“是先醒了么?”
“是醒过一点钟了。”
她微笑着,用手搂了他的腰,这样便成一个人了,她的行为是在习惯与自然两者间,把习惯与自然混合,他是只察觉得热情的滋补的。
“为什么不能再睡一会儿?”
“也够了,”他又想想,把手各处滑去,“你是太美了。”
“真使你欢喜么?我不相信。”
“我哪里有权使你相信我?不过你至少相信我对女人是陌生的,几几乎可以说是— ”
“我不懂你,你说话简直是做文章。”
“你不懂么,我爱你,这话懂了么?”
“懂是懂了,可不信。男子是顶会随口说假话的。”
“你说爱我我倒非常相信,我是从不曾听女人在我耳边说爱我的。”
女人就笑。她倒以为从她们这类人口上说出的话,比男人还不能认真看待。
她是爱他的。奇怪的爱,比其他情形下似乎全不相同。
因为想起他,在此作来一些非常不相称的失了体裁的行为,成为另外一种风格,女人咀嚼这几乎可以说是天真烂漫的爱娇,她不免微笑。她简直是把他当成一个新娘子度过一夜。一种纯无所私的衷情,从他方面出发,她是在这些不合规矩的动作上,完全领受了的。
在他的来此以前,她是在一种纯然无力的工具下被人用,被人吃。这样的陈列在俎上席上,固然有时从其他男子的力上也可以生出一点炫耀,一点倾心,一点陶醉,但她还从来不知道用情欲以外的心灵去爱一个男子的事。
她先不明白另外一种合一的意义,在情欲的恣肆下以外可以找到。
在往常,义务情绪比权利气质为多,如今是相反的。虽然仍免不了所谓“指导”的义务,可是,“指导别人”与“相公请便”真是怎样不同的两件事呀!
她开始明白男子了。她明白男子也有在领略行为味道以外的嗜好,(一种刻骨的不良的嗜好呵!)她明白男子自私以外还可以作一些事,她明白男子想从此中得救者,并不比世界上沉沦苦海想在另一事上获救的女人为少。
至于她自己,她明白了是与以前的自己截然相反。爱的憧憬的自觉,是正象什么神特意派他来启发她的。
因此,她把生意中人不应有的腼腆也拿回了,她害羞他的手撒野。
“不要这样了,你身体坏。”
“… ”他并不听这忠告。
“太撒野了是不行的,我的人。”
“我以后真不知道要找出许多机会赞美我这只手了,它在平常是只知拿笔的。”
“恐怕以后拿笔手也要打颤,若是太撒野。”
“不,这只有更其灵敏更其活泼,因为这手在你身上镀了金。”
“你只是说瞎话,我也不信。我信你的是你另外一些事,你是诚实人。”
“我以为我是痞子滑头呢。”
“是的,一个想学坏时时只从这生疏中见到可笑可怜的年青人。一个见习痞子吧。”
“如今是已经坏了。”
“差得多!”
他们俩想起昨天的情形来了。他是竭力在学坏的努力中,一语不发,追随了她的身后,在月下,在灯下,默的走,终于就到了这人家,进了门,进了房,默的终无一语。
坐下了。先是茫然的,痴立在房的中央,女人也无言语,用眼梢。所谓梢,是固定的,虽暂时固定而又飘动的,媚的,天真而又深情的,同时含着一点儿荡意。于是他就坐下了。
坐下了以后,他们第一次交换的是会心的一笑。
我们在平常,是太相信只有口能说话的事实了。其实口所能表白的不过是最笨的一些言词而已。用手、眼、眉说出的言语,实就全不是口可以来说尽的。所谓顶精彩的文字,究竟能抵得过用眉一聚表白得自己的心情的?真是很可以怀疑的。
他们俩全知口舌只是能作一些平常的唠叨废话,所以友谊的建立,自始至终是不着一文一字的。
不说话,抛弃了笨重的口舌(它的用处自然是另外一 事),心却全然融合为一了。
在他不能相信是生活中会来的事,在女人心上何尝不是同样感想:命运的突变,奇巧的遇合,人是不能预约的。
他玩味到这荒唐的一剧,他追想自己当时的心情,他不能不笑。
不说话,是可以达到两心合而为一的。但把话来引逗自己的情绪,接触对方的心,也是可能吧。口是拿来亲嘴的东西,同时也可以用口说那使心与心接吻的话。唠叨不能装饰爱情,却能洗刷爱情,使爱情光辉,照彻幽隐。
女人说她是“旧货”,这样说着听的人比说的人还觉伤心。
用旧的家具是不值价了,人也应当一样吧。用旧的人能值多少呢?五块钱,论夜计算,也似乎稍多了吧。行市是这样定下,纵他是怎样外行,也不会在一倍以上吧。
他的行为使她吃惊。
说是这有规矩,就是不说用旧的人吧,五块六块也够了。
他不行。
他送她的是四张五元交通银行钞票,是家产一半。昨天从一个书店汇来的稿费四十。
他把来两人平分了。
她迟疑了,不知怎么说是好。
告他不要这样多,那不行,从他颜色上她不能再说一句话。至于他呢,觉得平分这仅有的钱,是很公允的一件事。她既然因为钱来陪一个陌生男子,作她所不愿作的事,是除了那单是作生意而来的男子,当不应说照规矩给价的话的。尽自己的力,给人的钱,少也行,多则总不是罪恶。若一定说照规矩给价,那这男子所得于女人的趣味,在离开女人以后,会即刻就全消失了。这样办当然不是他所能作的。
“请你收下好了,这不是买卖。说到买卖是使我为你同我自己伤心的。”
“但没有这样规矩,别人听到是不许的。”
“这事也要别人管吗?别人是这样清闲么?”
“不过话总是要说的,将说我骗了你。”
“骗我么?”他再说,“说你骗我么?”
他不作声了,把钱拿回。他叹了一口气,眼中有了泪。
在过去,就是骗,也没有女子顾及的他,听到这样诚实话,心忽然酸楚起来了。
他是当真愿意给人用痴情假意骗骗,让自己跌在一件爱的纠纷中受着那磨难的。仿佛被人骗也缺少资格的他,是怎样在寂寞中过着每一个日子呀!
如今,就把这钱全数给了女子,这样的尽人说是受了骗,自己是无悔无怨的。别人是别人,说着怎样不动听的话,任他们嘴舌的方便好了。说被骗的是呆子,也无妨。若一个人的生活凭了谣言世誉找那所谓基础,真是罔诞极了。
不过这之间,谣言是可怕东西。可怕的是这好管闲事的人的数量之多。社会上,有了这样多把别人的事驰骋于齿牙间的人,甚至于作娼妓的人还畏惧彼等,其余事可想而知。
他哭了。
她更为难了。也不能说“我如今把钱收下”,也不能说“钱不收是有为难处”。她了解他的哭的意义,但不能奉陪。一 个作娼的眼泪是流在一些别的折磨上去了,到二十岁左右也流完了。没有悲观也没有乐观,生活在可怕懵懂中,但为一 些恶习惯所操纵,成为无耻与放荡,是娼妓的通常人格。天真的保留是生活所不许的一种过失,少滑巧便多磨难。
他把她仅有的女性的忠实用热情培养滋长,这就是这时为难的因缘了。若所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是不会以为不应当收下的。她是在一种良好教训下学会了敲诈以及其他取钱方法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又忠实又笨,真真窘着了。
他哭着,思量这连被骗也无从的过去而痛心。加以眼前的人是显得如此体贴,如此富于人的善性,非常伤心。
“我求你,不要这样了,这又是我的过错。”女人说了女人也心中惨。
一切的过失,似乎全应当由女人担负,这是作娼者义务,责任的承当却比如命运所加于其他灾难一样,推摆不脱也似从不推摆。喔,无怪乎平常作小姐太太的女人觉得自己是高出娼妓多远,原来这委屈是只有她们说的婊子之类所有。婊子是卑贱而且肮脏的,我们都得承认。作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处处容忍。在这里我们却把婊子的伟大疏忽了,都因为大家以为她是婊子。
他听到女人的自认过错,和顺可怜,更不能制止自己的悲苦。
世界上,一些无用男子是这样被生活压挤,作着可怜的事业,一些无用的女子,却也如此为生活压力变成另一型式,同样在血中泪中活下。要哭真是无穷尽啊!
他想起另外一个方法了,他决心明天来,后天来,大后天又来,钱仍然要女人先收,转给了那仿佛假母的妇人。
“当真来么?”
“当真。”
“我愿意我— ”她说不下去了,笑,是苦笑。
“怎么样呢?你不愿意我来么?”
“是这样说也好吧。”
“不这样说又怎样?”
“我愿意嫁你,倘若你要我这旧货的话,”她哭了,“我是婊子,我知道我不配作人的妻,婊子不算是人,他们全这样说!即或婊子也有一颗心,但谁要这心?在一个肮脏身上是不许有一颗干净的心吧。……可是我爱你,我愿意作你的牛马,只要你答应一句话!”
似乎作梦,他能听她说这样话。而且说过这些话的她,也觉得今天的事近于做梦了,她说的话真近于疯话了。
他们都为这话愣着了。她等他说一句话,他没有作声。她到后,就又觉得是不成,仍然哭下来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他能照她所说,让她随了自己在一块住,过那穷日子的可怜生活么?这样说过的她,是真能一无牵挂,将生活一变么?
是不行吧。
他细想,想到自己是很可怜的无用的人,还时时担心到饿死,这岂能是得一个女人作伴的生活。生活的教训,养成了他的自卑自小,说配不配的话,在他一考虑,倒似乎他不配为一个女人作夫了。即使女人是被人认为婊子的人,把她从肮脏生活中拖出,自己也不是使人得到新生的那类男子。
他心想,“我才真不配!”
静静的来想一切,是回到自己住处以后的事。
总之,这样想,那样想,全是觉得可惨。
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中,把心当成一座桥,让一切过去事慢慢爬过这桥,饭也不吃了。他想先看清楚自己,再找第二次机会看清楚别人。他想在过去生活上找一结论,有了结论则以后对这婊子就有把握了。
…………
在上灯出门以前,他在那一本每日非写一页字不可的日记册上,终于写道:“我是第一次作个一个女子的男人了。”
他的出门,是预备第二天可以再写这样一行,把第一次的“一”字改成“二”字。
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
某夫妇
……商量好了,一切已经妥当。
“好好。我去我去。照到你说的我去作。”女人说了又望男子,用一个女人特有的章法。
“你怎么说?”一个男子细心处总比女子为深,他怕她忘记。
“怎么说,是说我到那时候怎么说吗?”
“是!”男子不耐烦的样子,促她即说。
“我让他把那东西拿出来,我让他给我念,我让……”“你就说你让他把你抱了以后,你!”
“他抱了我,我就说,这做不得。我说我是有夫的人了,我不能同别的男子作糊涂事。
我说我那人知道了会用刀杀我,用绳勒我。我说我被人欺侮了,我要告给我的那个人。我说我名誉从此将被毁了,丈夫的名誉也毁了。……我就哭,不让他走。……我又说,我要告大家,让这里的人全知道,请众人评理。“
男子在女人的复述制就的话语中,点头#####头#见到女人说完了,拍拍手,表示胜任愉快,就嘱咐:“不要临时又忘记!不要哭又没有眼泪!不要……”其实,女人的眼泪是不必愁到时没有,这个男子倒知道得比女人自己还清楚。然而他意思是眼泪要多才行。因为这时代,进步了,少许的女人眼泪也不能攻克一个男子的心。他平常就不轻容易为眼泪吓倒的。他要多,她说这个决办得到,一个女人只要低下头一哭,眼泪会出来的,决不比生小孩是大事。他信了,但假若是眼泪也可以事先练习的话,男子当然也不反对这“预演”。
“我信你了,你照到去办,我自然来收常”男人用他那男绅士的气概说。
“你一定要来!不来我可不好下台!你先到那木材堆下等候,不要声张,不要使另外人知道,听我哭着喊救人时你就来。”
“到那时我一定就来,你见我要打他杀他,先是哭,不要理。我要生气到俨然出命案的架势,到后我把他威风一杀,你再哭哭啼啼告我怎样怎样,看他当真怎样。”
“我就说,这人要我脱衣服裤子!不,我说他强迫我作那个坏事,他要我陪他到这种地方睡,他要我随同他跑,他要我… ”“若是他不曾说同你逃走,你可不能说!”
“是的!他不说的我也不说,说的我就说,不过万一他一 句话不说呢?”
“不会的,这人口不是哑子。哪有一个想转人妻的念头的男子是蠢人?他见你不肯,必定找出许多话来引诱你。他说的必比我所想象的多。这是个坏人,你不要以为他长得好看话又说的好听就当真… ”“怎么啦?我是这样人吗?”
“你是我信得过的,因为这也是我们两人的利益。我并不是为我自私自利打算的。为国家,似乎也非惩罚一下这年青的起坏心的浪子不可。不过我告你,要小心。照到我办法,那就既不上当又能够得钱,得了钱,我帮你买你欢喜的衣料,你不是说过要几件体面衣服出客吗?”
“我要那红色的,可不要绛的。”
“是!就买红色的!可是你记得到你的话么?”
“记得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再念一遍!”
“我不念。记不到。”这是故意说,因为男子太把自己看蠢了。
男子却因了这答话生硬,就说,“记不到,那就算了。”
“算了就算了,又不是我要钱用。”
“那你难道以为我是来当活忘八的人吗?”
“你是正派人,有身分的人,谁不知道呢?这事总是我要去做的!”
“婊子,你这话就该打。你当真若是偷了人,你看老子要你性命不要!”
“我偷人,是我要去做的吗?是我想磕钱吗?我是婊子,你呢?”
“我是忘八,活忘八,看忘八打死你,”于是,男子咬牙切齿的走到女人身边来,一手捞着了女人的短发,就往后拖,女人于是跌倒到地上。
大的有力的巴掌在两边脸上各一下,腰部又一脚,女人就仿佛被训练模样大哭了。这真是预演流泪这一幕情形,可有这眼泪去了那么多,还是预演!
“我让你打死,我让你打死,我不一定要活在这世界上!”
女人在地下连滚带哭说。
“你自己去死,我倦了。”男子说时已放下女的,两手拍灰,站到房中冷笑。
“你把我打死好了,你还可以讨一个年青的好看的为你找钱!”
男子不作声,只冷笑。
“怎么又不打了呢?你打呀!你踢呀!”
男子还是笑。心中是有点悔了,但照理作丈夫的是绅士,就有绅士的身分,所以不象那类男子的采用认错办法… 女人哭倦了,说倦了,坐到地下想着心事。她笑了。她不要男人劝她,自己站起身来弹弹灰,理一理头发。
两人各据客厅的一角,仿佛已经议了和。
外面听到有人打门,男人走出去,从门缝望了一望,又即刻走回到女人身边来。他和气了,和气的问女人,愿不愿意作先所约定下来的事。
女人说,“愿。”
“他已经来了,这戏只好在家里演了。”
女人听到说那个人已来,心一紧。男子说是只好在家里扮演这戏了,女人笑。女人笑,就算承认丈夫的体面提议了。
“你去开门,我从后门出去好了。”
“你… ”
“我非走不可!我到一点钟以后就来,在一点钟以内这戏得扮好,情节一拉长,我来的就不是时候了。”
外面门又在拍了。
“还是我呼喊救人,你再来!”
“就是这样好,你不喊,我就不来。”
“那好极了,你走吧。”
他们接吻,仿佛用接吻作保障,两人把保障得到,分了手,女子走到外边去开门,男子消失到厨房的角门边,不见了。
女人把来客让进客厅,又由客厅让进房。
客是年青人,听到主人不在家,兴致非常好,胆也非常大。一个年青人照例是以为得来的方便是运气的。
女人同来客在一块坐下,来客的行为恰如主人所预料。时间慢慢过去,客也慢慢的把行为变了。可是女人似乎忘记喊救命了,她居然让这客人得到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她作了一 件自己也觉得意外的事。她用了俨然报仇的心情,尽年青客人在身上撒野一些时间了。
客人出了门,在巷口便碰到了主人。
主人茫然了,客却红了脸。然而两个好朋友碰到,自然应说点什么,于是客人先开口:“哈,我等了你老哥一点钟,还不来,陪嫂子坐了很久… ”“是吗,对不起痧痧痧痧瓞再坐坐吧。”
客人望望表,说,“时间来不及了,明天再来。”
“不是特意来有点事商量吗?”
“事是小事,明天我们在公园里见好了。”
“什么时候?”
“下午七点吧。”
“好好,七点一定去。”
客人把同女主人约下的时间匆忙中又同男主人约下,也来不及反省,却匆匆走了。
主人回到家,见到太太睡在床上,装已经睡眠,那一对枕头却放到床正中腰下,忽然悟到了什么,走到太太身边,生着大的气,大喝一声旋即扑到太太身上去。
… …
害得第二天客人在公园中等到九点,还不忍离开公园。这天真烂漫的人,还以为朋友夫妇之中必有一个人害了大病,所以不能如约到公园。
第三天,他就跑去看这一对贤主人,才知道两人都因为一种来得古怪的病到医院上药换绷带去了。
有学问的人
这里,把时间说明,是夜间上灯时分。黄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到了夜里,天黑紧,绅士们不是就得了许多方便说谎话时不会为人从脸色上看出么?
有灯,灯光下总不比日光下清楚了,并且何妨把灯捻熄。
是的,灯虽然已明,天福先生随手就把它捻熄了,房子中只远远的路灯光从窗间进来,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体轮廓。他把灯捻熄以后,又坐到沙发上来。
与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青的。已经不能看出相貌,但从声音上分辨得出这应属于标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见到天福先生把灯捻熄了,心稍稍紧了点,然而仍坐在那里不动。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镶到女人身边来,女人让;再进,女人再让,又再进。局面成了新样子,女人是被挤在沙发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俨然作了太师模样了,于是暂时维持这局面,先是不说话。
天福先生在自己行为上找到发笑的机会,他笑着。
笑是神秘的,同时却又给了女人方面暧昧的摇动。女人不说话,心想起所见到男人的各样丑行为。她料得当前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所采取的是什么样的行动,她待着这事实的变化,也不顶害怕,也不想走。
一个经过男子的女人,是对于一些行为感到对付容易,用不着忙迫无所措手足的。在一些手续不完备的地方男子的卤莽成为女人匿笑的方便,因了这个她更不会对男子的压迫生出大的惊讶了。她能看男子的呆处,虽不动心,以为这呆,因而终于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体上生一些想头,作一些呆事,她似乎也将尽他了。
“黄昏真美呵!”男子说,仿佛经过一些计算,才有这样精彩合题的话。
“是的,很美。”女人说了女人笑,就是笑男子呆,故意在找方便。
“你笑什么呢?”
“我笑一些可笑的事同可笑的人。”
男子觉得女人的话有刺,忙退了一点,仿佛因为女人的话才觉到自己是失礼,如今是在觉悟中仍然恢复了一个绅士应有的态度了。
他想着,对女人的心情加以估计,找方法,在言语与行为上选择,觉得言语是先锋,行为是后援,所以说:“虽然人是有年纪了,见了黄昏总是有点惆怅,说不出这原由……
哈哈,是可笑呵!“
“是吧……”女人想接下去的是“并不可笑”,但这样一 说,把已接近的心就离远了。
这是女人的损失,所以她不这样说。她想起在身边的人,野心已在这体面衣服体面仪容下跃跃不定了,她预备进一步看。
女人不是怎样憎着天福先生的。不过自己是经过男子的人,而天福先生的妻又是自己同学,她在分下有制止这危险的必需。她的话,象做诗,推敲了才出口。她说:“只有黄昏是使人恢复年青心情的。”
“可是你如今仍然年青,并不为老。”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还说年青吗?”
“那我是三十五六了。”
“不过……”
女人不说完,笑了,这笑也同样是神秘,摇动着一点暧昧味道。
他不承认这个。说不承认这个,是他从女人的笑中看出女人对于他这样年龄还不失去胡思乱想的少年勇敢的嘲弄。
他以为若说是勇敢,那他已不必支吾,早卤莽的将女人身体抱持不放了。
女人继续说:“人是应当忘记自己年纪来作他所要作的事情的——不过也应把他所有的知识帮到来认清楚生活。”
“这是哲学上的教训话。”
“是吗?事实是……”
“我有时……”他又坐拢一点了,“我有时还想作呆子的事。”
女人在心上想,“你才真不呆呀!”不过,说不呆,那是呆气已充分早为女人所看清了。女人说,“呆也并不坏。不过看地方来。”
天福先生听这话,又有两种力量在争持了,一是女人许他呆,一是女人警他呆到此为止。偏前面,则他将再进一点,或即勇敢的露大呆子象达到这玩笑的终点。偏后面,那他是应当知趣,不知趣,再呆下去,不管将自己行为尽人在心上增长鄙视,太不合算了。
他迟疑。他不作声。
女人见到他徘徊,女人心想男子真无用,上了年纪胆子真小了,她看出天福君的迟疑缘故了,也不作声。
在言语上显然是惨败,即不算失败,说向前,依赖这言语,大致是无望吧。本来一个教物理学的人,是早应当自知用言语作矛,攻打一个深的高的城堡原是不行的。他想用手去,找那接触的方便。他这时记起毛里哀的话来了,“口是可以攻进女人的心的,但不是靠说话”。
不是靠说话,那么,把这口,放到女人……这敢么?这行么?
女人方面这时也在想到不说话的口的用处了,她想这呆子,话不说,若是另外发明了口的用处,真不是容易对付的事。若是他有这呆气概,猛如豹子擒羊,把手抱了自己,自己除了尽这呆子使足呆性以外,无其他方法免避这冲突。
若果天福先生这样作,用天福先生本行的术语说,物理的公例是……但是他不作,也就不必引用这话了。
他不是爱她,也不是不爱她;若果爱是不必在时间上生影响,责任只在此一刻,他将说他爱她,而且用这说爱她的口吻她的嘴,作为证据,吻以外,要作一点再费气力的事,他也不吝惜这气力。若果爱是较亲洽的友谊,他也愿说他爱她。
可是爱了,就得……到养孩子。他的孩子却已经五岁了。
他当然不能再爱妻的女友。
那就不爱好了。然而这时妻却带了孩子出了门,保障离了身,一个新的诱惑俨若有意凑巧而来。且他能看出,面前的女人不是蠢人。
他知道她已看出的年青的顽皮心情,他以为与其说这是可笑,似乎比已经让她看出自己心事而仍怯着的可笑为少。一 个男子是常常因为怕人笑他呆而作着更大的呆事的,这事情是有过很多的例了,天福先生也想到了。想到这样,更呆也呆不去,就不免笑起来了。
他笑他自己不济。这之间,不无“人真上了年纪”的自愧,又不无“非呆不可”的自动。
她呢,知道自己一句话可以使全局面变卦,但不说。
并不是故意,却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言语,说,“近来密司王怎么样?”
“我们那位太太吗?她有了孩子就丢了我,……作母亲的照例是同儿子一帮,作父亲的却理应成天编讲义上实验室了。”
话中有感慨,是仍然要在话上找出与本题发生关系的。
女人心想这话比一只手放到肩上来的效力差远了,她真愿意他勇敢一点。
她于是又说,“不过你们仍然是好得很!”
“是的,好得很,不象前几年一个月吵一回了。不过我总想,若同她仍然象以前的情形,吵是吵,亲热也就真……唉,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完了。”
“人并不老!”
“人不老,这爱情已经老了。趣味早完了。我是很多时候想我同她的关系,是应维持在恋爱上,不是维持在家庭上的,可是— ”说到这里的天福先生,感慨真引上心了,他叹气。不过同时他在话上是期待着当成引药,预备点这引药,终于燃到目下两人身上来的。
女人笑。一面觉得这应是当真的事,因为自己生活的变故,离婚的苦也想起来了,笑是开始,结束却是同样叹息的。
那么,一面尽那家庭是家庭,一面来补足这缺陷,重新来恋爱罢。这样一来在女人也是有好处的,天福先生则自然是好。
女人是正愿意这样,所以尽天福先生在此时作呆样子的。
她要恋爱。她照到女人通常的性格,虽要攻击是不能,她愿意在征服下投降。虽然心上投了降,表面还总是处处表示反抗,这也是这女人与其他女人并不两样的。
在女人的叹息上,天福先生又找出了一句话,— “密司周,你是有福气的,因为失恋或者要好中发生变故,这人生味道是领略得多一点。”
“是吧,我就在成天领略咀嚼这味道,也咀嚼别的。”
“是,有别的可咀嚼的就更好。我是……”“也总有罢。一个人生活,我以为是一些小的,淡的,说不出的更值得玩味。”
“然而也就是小的地方更加见出寂寞,因为其所以小,都是软弱的。”
“也幸好是软弱,才处处有味道。”
女人说到这里就笑了,笑得放肆。意思仿佛是,你若胆子大,就把事实变大罢。
这笑是可以使天福先生精神振作来干一点有作有为的大事的,可是他的头脑塞填了的物理定律起了作用,不准他撒野。这有学问的人,反应定律之类,真害了他一生,看的事是倒的,把结果数起才到开始,他看出结果难于对付,就不呆下去了。
他也笑了,他笑他自己,也象是舍不得这恰到好处的印象,所以停顿不前。
他停顿不前,以为应当的,是这人也并不缺少女人此时的心情,他也要看她的呆处了。
她不放松,见到他停顿,必定就又要向前,向前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好笑处糊涂处,却给了“勒马不前”的人以趣味的。
天福先生对女人,这时象是无话可说了,他若是非说话不可,就应当对他自己说,“谁先说话谁就是呆子!”他是自己觉得自己也很呆,但只是对女人无决断处置而生出嘲弄自己的理由的。在等候别人开口或行为中,他心中痒着,有一 种不能用他物理学的名词来解释的意境的。
女人想,同天福先生所想相差不远,虽然冒险心比天福先生来得还比较大,只要天福先生一有动作,就准备接受这行为上应有的力的重量。然而要自己把自己挪近天福先生,是合乎谚语上的“码头就船”,是办不到的。
我们以为这局面便永远如此哑场下去,等候这家的女主人回来收场么?这不会,到底是男子的天福先生,男子的耐心终是有限,他要说话!并且他是主人,一个主人待客的方法,这不算一个顶好的顶客气的方法!
且看这个人吧。
他的手,居然下决心取了包围形势,放到女人的背后了。
然而还是虚张声势,这只手只到沙发的靠背而止,不能向前。
再向前,两人的心会变化,他不怕别的,单是怯于这变化,也不能再前进了。
女人是明白的。虽明白,却不加以惊讶的表示,不心跳,不慌张,一半是年龄与经验,一半自然还是有学问,我们是明白有学问的人能稳重处置一切大事的。这事我们不能不承认是可以变为大事的一个手段啊!
天福先生想不出新计策,就说道:“密司周,我刚适间说的话真是有真理。”
“是的。难道不是么?我是相信生活上的含蓄的。”
“譬如吃东西,——吃酒,吃一杯真好,多了则简直无味,至于不吃,嗅一嗅,那么……”
“那就看人来了,也可以说是好,也可以说不好。”
“我是以为总之是好的,只怕没有酒!”
天福先生打着哈哈,然而并不放肆,他是仍然有绅士的礼貌。
他们是在这里嗅酒的味道的。同样喝过了别的一种酒,嗅的一种却是新鲜的,不曾嗜过的,只有这样觉得是很好。
他们谈着酒,象征着生活,两人都仿佛承认只有嗅嗅酒是顶健全一个方法,所以天福先生那一只准备进攻的手,不久也偃旗息鼓收兵回营了。
黄昏的确是很美丽的,想着黄昏而惆怅,是人人应当有的吧。过一时,这两人,会又从黄昏上想到可惆怅的过去,象失了什么心觉到很空呵!
黄昏是只一时的,夜来了,黑了,天一黑,人的心也会因此失去光明理智的吧。
女人说,“我要走了,大概密司王不会即刻回来的。我明天来。”
说过这话,就站起。站起并不走,是等候天福先生的言语或行为。她即或要走,在出门以前,女人的诱惑决不会失去作用!
天福先生想,乘此一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想象抱了这女人以后,她会即刻坐沙发上来,两人在一块亲嘴,还可以听到女人说“我也爱你,但不敢”的话。
他所想象是不会错的,如其他事情一样,决不会错。这有学问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类的心了。只是他不做。女人所盼望的言语同行为,他并不照女人希望去作,却呆想。
呆想也只是一分钟以内的事,他即刻走到电灯旁去,把灯明了。
两人因了灯一明,俨然是觉得灯用它的光救了这危难了,互相望到一笑。
灯明不久,门前有人笑着同一个小孩喊着的声音,这家中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主人进了客厅,他们诚恳亲爱的握手,问安,还很诚恳亲爱的坐在一块儿。小孩子走到爹爹边亲嘴,又走到姨这一旁来亲嘴,女人抱了孩子不放,只在这小嘴上不住温柔偎熨。
“福,你同密司周在我来时说些什么话?”
“哈,才说到吃酒。”他笑了,并不失他的尊严。
“是吗,密司周能喝酒吧?”女主人仿佛不相信。
“不,我若是有人劝,恐怕也免不了喝一口。”
“我也是这样——式芬,(他向妻问)我不是这个脾气吗?”
女人把小主人抱得更紧,只憨笑。
雨后
“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
“当真等我?”
“可不是,我看看天,雨快要落了,谁知道这雨要落多大多久,天又是黑的,我喊了五声,或者七声。我说,四狗,四 狗,你是怎么啦!雨快要落了,不怕雷公打你么?全不曾回 声。我以为你回家了。我又算……雨可真来了,这里树叶子响得怕人,我不怕,可只担心你。我知道你是不曾拿斗篷的。
雨水可真大,我躲在那株大楠木下,就是那株楠木,我们俩……忘记了么?你装。我要问你到底打哪儿来,身上也不湿多少,头又是光的,我问你,躲到什么洞里。“
四狗笑,四狗不答。他不说从家中来,她便明白的。
他坐到那人身边去,挤拢去坐,垫坐的是些桐木叶。
这时雨已过前山,太阳复出了,还可以看前山成块成片的云,象追赶野猪,只飞奔。
四狗坐处四围是虫声,是树木枝叶上积雨下滴的声音,头上是个棚,雨后太阳蒸得山头出热气,四狗头上却阴凉。头上虽凉心却热,四狗的腰被两只手围着了。“
“四狗,——”想说什么不及说,便打一声唿哨。
因为对山有同伴,同伴这时正吹着口哨找人。
同伴是在雨止以后又散在山头摘蕨菜,这时陪四狗坐的也是摘蕨人。
在两人背后有一个背笼,是她的。四狗便回头扳那背笼看。
“今天怎么只得这一点?……喔,花倒得了不少。还有莓咧,我正渴,让我吃莓吧。
下了一阵雨,莓是洗淡了,这个可是雨前摘的?我喂你一颗,算我今天赔礼,不成吗?“
“要你赔礼?我才……”
她把围着四狗的腰的两只手放松了,去采地上的枯草。
“我告你,我也总有一天要枯的,——一切也要枯,到八 月九月,我总比你们枯得更早。”
四狗莫名其妙,他说道:“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话。说什么枯不枯。”
“我也不一定要你懂,你总有一天懂的。”
“让我在这儿便懂,成不成?”
“你要懂,就懂了,载不得我说。”她又想,“聋子耳边响大雷,没得用处,”就哧的笑了。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并排坐的人头。黑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大大的眼睛与长长的眉毛。四狗这时重新来估价。鼻子小,耳朵大,下巴是尖的,这些地方四狗却放过了。
他捏她辫子,辫子是在先盘在头上,象一盘乌梢蛇,这时这蛇挂在背后了,四狗不怕蛇咬人,从头捏至尾。
“你少野点。”说了却并不回头。
因为蛇尾在尾脊骨下,四狗的手不得到警告以前,已随随便便的……四狗渐渐明白自己的过错了。通常便如此,非使人稍缮生气,不会明白的。于是他亲她的嘴——把脸扭着不让这么办,所亲的只是耳下的颈子。四狗为这个情形倒又笑了。他算计得出,这是经验过的,象看戏一样,每戏全有打加官。打加官以后是……末了杂戏热闹之至。
稍停停,不让四狗见到那么背了脸,也笑了,四狗不必看也清楚。
四狗说:“莫发我的气好了。”
“怎么还说人发你的气。女人敢惹男子吗?……嘘,七妹子,你莫颠!”
后面的话音扬得极高,为的是应付对山上一个女人的唱歌。对山七妹子知道这一边山草棚下有阿姐与四狗在,就唱歌弄人。
四狗是不常吵唱歌的,除非是这时人隔一重山——然而如今隔一层什么?他的手,那只拈吃过特意为他摘来的三月莓的手,已大胆无畏从她胁下伸过去,抓定一只奶了。
但仍然得唱,唱的是:“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对奶子翘翘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
四狗的心跳,说大话而已。习惯事情不能心跳了,除非是把桐木叶子作她的褥,四狗的身作她的被,那时得使四狗只想学狗打滚。
对山的七妹子,象看清四狗唱这歌情形下的一切,便大声的喊:“四狗!四狗!你又撒野了,我要告你们的状。”
“七妹子,你再发疯,你让我捶你!”
作妹的怕姐姐,经过一阵吓,便顾自规规矩矩扯蕨菜去了。这里的四狗不久两只手全没了空。
象捉鱼,这鱼是活的,却不挣,是四狗两手的感觉。
四狗不认字,所以当前一切却无诗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叫,听晾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听树叶上的雨点向地下的跳跃,听在身边一个人的心跳,全是诗的。
“请你念一句诗给我听。”因为她读过书,而且如今还能看小说,四狗就这样请。
明白她是读书人,也就容易明白先时同四狗说话的深意了。她从书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从实际上所能了解的事。
说是要枯了,女人只是一朵花,真要枯。知道枯比其他快,便应当更深的爱。然而四狗不是深深的爱吗?虽然深深的爱,总还有不够处,这是认字的过错。四狗幸好不认字,不然这一 对,当更不知道在这样天气下找应当找的快乐了。
说是请念一句诗,她就想:念深了又不能懂,浅了又赶不上山歌好,她只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景不洽,但情绪是这样情绪。总还有比这个更好的诗,她不能一一去从心中搜寻了。
四狗说这诗好,——不是说诗好,他并不懂诗,是说念诗的人与此时情景好罢了。他说不出他的快乐,借诗泄气。
手是更其撒野了……
“这样天气是不准人放荡的天气,不知道么?”
四狗听到说天气,才象去注意天气一样,望望天。天是蓝分分的,还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说是羊,则这羊是在海中走的。四狗没见过海,但是那么大,那么深,那么一望无边,天也可以说是海了。
“我说天气太好了,又凉,又清,又……”“你要成痨病才快活。”
“我成痨病时,你给我的要好多!”四狗意思是身体强,纵听过人说年青人不注意身体就会害痨病,然而痨病不是一时起的事。
“给你的,——给你的什么?呸!”
到底给什么,四狗也说不出口。于是被呸了也不争这一 口气。说出来,难道算聪明么?
到后他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要她把舌子让他咬。顽皮的章法,是四狗以外的别一个也想不出,不是四狗她也不会照办。
“四狗你真坏,跟谁学到这个?”
四狗不答,仍然吮,那么馋嘴,那么粘糍,活象一只叭儿狗。
“四狗……你去好了。”
“我去,你一个人在这里呆成?”
她却笑,望四狗,身子只是那么找不到安置处,想同四 狗变成一个人。
她把眼闭着,还是说,“四狗,你去了吧。”
四狗要走,可也得呆一会儿。
他看她着急。这是有经验的。他仍然不松不紧的在她面前缠,则结果她将承认四狗在她面前放肆是必要的一件事。四 狗“坏”,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坏的,然而这是有纵容四狗坏的人在,不应当由四狗一人负责。
“我让你摆布,四狗可是,你让我……”一切照办,四狗到后被问到究竟给了他多少,可胡涂得红脸了。头上是蓝分分海样的天,压下来,然而有席棚挡驾,不怕被天压死。女人说,四狗,你把我压死了吧!也象有这样存心,到后可同天一样,作被盖的东西总不是压得人死的。
四狗得了些什么?不能说明。他得了她所给他的快活。然而快活是用升可以量还是用秤可以称的东西呢?他又不知道了。她也得了些,她得的更不是通常四狗解释的快乐两字。
四 狗给她一些气力,一些强硬,一些温柔,她用这些东西把自己陶醉,醉到不知人事。
一个年青女人,得到男子的好处,不是言语或文字可以解说的,所以她不作声。仰天望,望得是四狗的大鼻子同一 口白牙齿。然而这是放肆过后的事了。
“四狗,不许到井边吃那个冷水!”
在草棚的她向下山的四狗遥喊时,四狗已走到竹子林中,被竹子拦了她的眼睛了。
天气还早,不是烧夜火时候。雨不落了,她还是躺着,也不去采蕨菜。
一九二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