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 1932石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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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师与道场
鸦拉营的消灾道场是完了。锣鼓打了三天,檀香烧了四五斤,素面吃了十来顿,街头街尾竖桅子的地方散了钱,水陆施了食,一切行礼如仪,三天过了,道场做完,师傅还留在小客店里不走,是因为还有一些不打锣不吹角属于个人消灾纳福的事情还未了销的原故。道场属于个人,两人中,年长一点的师兄,自然是无分了。
这师兄,在一面极其不高兴收拾法宝一面为连日疲倦所困打哈欠的情形中,等候了同伴一天。到了第二天清早,睡足了,一个人老早爬起走到街头去,认识这位师兄,见过这人曾穿过红衣在火堆边跳舞娱神的本地人,就问干吗两位师傅还留到这里不走。这问话是没有别的用意的,不过是稍稍奇怪罢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新寨初十的道场也是这两人的。他不好怎样答应别人,其他人就想起这必定还有道场要做了。有道场则人人又可以借水陆施食时抢给鬼的粑粑,所以无人不欢喜。师兄看得出本地人意思,心上好笑。“另外还有道场,”他就那么含含糊糊的告给本地方人,但他不说这属于个人的道场是如何做法,却说“有施食,”“有热闹看”。若果听这话的人明白这师兄话中的恶意,这两人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了。他们也很有理由用石头同棍子把这两个做道场的有法力的人赶走,或者用绳子把人在桅上高吊起来——就是那悬幡的高桅——把荆条竹扫帚相款待。但是,除了王贵为做道场那个人,其余却没有一个本地人能知道这第二次道场是如何起头煞尾。
那第二种道场上没分的师兄,在街上打了一个转,看到大街上数日来燃放的爆竹红纸壳铺满地上,看到每家大门上高贴的黄纸朱书符咒,又看到街头街尾那还不曾撤去的高桅,就满肚子懊恼。他心想,道场是完全白做了,一镇上人的十天吃斋与檀香蜡烛黄花耳子也完全白费了,就又觉得行香那几日来,小乡绅身穿崭新的青羽绫马褂,蓝宁绸袍子,跟到身后磕头为可笑的事情。
但是这个话,他能不能向谁去说明白?这罪过,或者说,这使人消灾纳福的道场,所得的在神一方面的结果,还是不可知,但在人一方面,实在的保佑的程度,他能不能向同伴去追问?凡是本地人,既然不能明白这一次道场究竟用了多少粒胡椒,自然谁也不明白这时这师傅的心上涌着的东西是些什么了。
在路上,他见到一些老妇人向他道谢,就生怒,几几乎真要大声的向这些人说这道场是完全糟蹋精力同金钱的事了。他又想把每家门上那些纸符扯去免得因这一次道场在这地方留下一点可笑的东西。他又想打碎了那些响器,仿佛锣,角,铙钹,都因为另一时那么大声的不顾忌的在人神前响过,这时却对于同伴的事沉默,也有理由被摔的样子。
使这人生气的原由也不尽是因为另外的事与自己无分,就迁怒及一切事物,多耽搁一天,他可以多吃多喝不必走路也不必做事。这多吃多喝不走不做于一个以做道场为生活的人,是应当说再舒服也没有的事了。忙着走,忙着离开这里到另一地方去,也不过就是“念经”“上表”“吃饭”“睡觉”几种事消磨这日子罢了,他何尝是呆子呢?然而见到这地方的每一个人对神的虔诚,见到这地方人对道师的尊敬,见到符,见到……他不由不生气了。
他知道所谓报应是怎样辽远的不准数的一种空话。他又明白在什么情形下做的事比念经上表为有意义。然而不离这地方,他是不能忍受的。不觉得同伴这时当真是在造什么孽。
只是说不分明总以为走了就好。他也许作兴同这同伴上了路以后,还会把这自己无分的道场来谈论,引为长途消遣的方法,可是他如今留到这里,决不能忍受的就正是这一件事情。
事情是对谁也没有损失,对本人则不消说简直是一件功果,这个人,似乎是良心为这地方的素筵蔬席款待,变得比平常特别变好,如今就正是在那里执行良心分派下来的义务了。
心中有懊恼,他就满街走。
时候不早了。凡是走长路的人,赶场的人,下河挑水的人,全已上道多久了。这个有良心的人,他在街前走了一会,下了决心,向神发誓,无论如何不再在这地方吃一顿早饭了,就赶回到那小客栈去。同伴在楼上店主的房中还同主人的女儿在一个床上,似乎还有许多还未了结的事情要做。这师兄,就在楼梯边用粗大的喉咙叫喊。
上面没有声息。
他想楼上总不至于无一个人,也总不至于死,就爬上楼梯。然而一到楼口又旋即倒退下来了,不知看到了什么,只摇头。
楼上有人说话了。楼上师弟王贵的声音说道:“师兄,天气还早咧,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
“我为什么不多睡,你为什么不少睡呢?”
楼上王贵就笑。过一会,又说道:
“师兄,哥,昨天我答应请你吃那个酒,我并不忘记。”
“我并不要你请。”
“不要我请,可是答应了人的事我总不会忘记。”
“但是,你把我们应当在初十到新寨的事情全忘了。”
“谁说我记不到。今天才六号。让我算,有四天呀!有人过新寨赶场,托带一个口信,说这里你我有一件功果没完了,慢点也行。哥,我说你性子是太急了。这极不合卫生。哥,你应当保养,我看你近来越加消瘦了。”
听到说是越加消瘦,显着仿佛非常关心的调子,楼下的师兄的心有点扰乱了。他右手还扶着梯子的边沿,就用这手抚到自己的瘦颊,且轻轻扯着颊上凌乱无章的长毛。颊边是太疏于整理了,同伴的话就象一面镜,照得他局促不安。
他想着,手上的感觉影响到心上,他记起街南一个小理发馆了。那里刚才转身,就接着有好些人坐在那里,披了白布,一头的白沫,待诏师傅手上的刀沙沙的在这些圆头上作响,于是疤子出现了,发就跌到小四方盘子中:盘是描金画有寿星图的盘,又有木盘,上面是很龌龊,全是腻垢。他还记得一个头上有十多个大疤子的人,一边被剃一边打盹的神气。这里看得出人的呆处。
本来是不打量理发的,因为肚中闷气无处可泄,就借理发,他不再与楼上的人说话,匆匆的到街南去了。到了理发馆门前时节,他是还用着因生气而转移成为热与力的莽撞声势,走到这一家铺子里面,毅然坐到那小横凳上去的。
不到一会,于是他也就变成那种呆子了。听到刀在头顶上各处走动,这人气已经稍平了,且很愿意躺在什么凉爽干净地方睡一觉。睡是做不到的,但也象旁人一样,有点打盹的式样了。可是事有凑巧,理发人是施食那时从大花道服前认得到这位主顾是道师的,就按照各处地方理发师的本分与本能,来同他谈话。剃头匠不管主顾这时所想到的是些什么事,就开口问道:“师傅,这七月是你们忙的七月呀。”
“我倒不很忙!”他意思是作师兄的不一定忙,忙是看人来的。
那剃头匠见话不起劲,就专心一致用刀刮了他一只耳朵,又把刀向系在柱头上一个油光的布条上荡了一阵,换方向说道:“师傅,燃天蜡真是一个大举呀。”
“比这个更费事累人的也还有。”他意思是——剃头匠先是刮左耳,这时右耳又被他捉着了,听到比燃天蜡还有更累人的法事,就不放手,不下刀,脸上做出相信不过的神气,要把这个意思弄明白仿佛才愿意再刮那一只耳朵。
本来是要说,“你去问王贵师傅就可明白,”可是这时耳朵被拉得很痛,他就说:“朋友,你剃发和我被剃,好象都比燃天蜡做道场还费事。”说这个时耳朵还是被拉的,听到这话的剃头匠,才憬然觉悟自己谈话的趣味已超过了工作的趣味,应当思量所以“补过”的办法了,就大声的笑,把刀拈在手上,全不节制自己的气力,做着他那应做的事。
这一来,他无福分打盹了。他一面担心耳朵会被割破,一面就想到一个人在卤莽的剃头匠处治下应有的小小灾难或者是命运中注定的事,因为他三个月前已经就碰到类乎今天的一个剃头匠了。
耳朵刮过了,便刮脸。人躺到剃头匠的大腿上,依稀可以嗅到一种不好闻的气味,尤其是那剃头匠把嘴接近脸旁时,气味就更浓。他只把眼闭着,一切不看,正如投降了佛以后的悟空,听凭处治。他虽闭着两眼,却仿佛仍然看得出面前的人说话比作事还有兴味的神情,就只希望赶紧完事。
理发馆门前,写得有口号两句,是:“清水洗头”“向阳取耳”。头是先就洗了的。待把脸一刮,果然就要向阳取耳了,他告了饶。他说:“我这耳朵不要看。”
“师傅,这是有趣味的事。”
“有趣味下次来吧。我要有事,算了。”
说是算了下次来吧,也仍然不能开释,还有捶背。一切的近于麻烦的手续,都仿佛是还特意为这有身分的道师而举行的,他要走也不行。在捶打中他就想,若是凭空把一个人也仍然这样好意的来打他一顿,可不知这好意得来的结果是些什么。他又想剃头倒不是很寂寞的事,一面用刀那么随意的刮;或捏拳随意的打,一面还可以随意谈话学故事,在剃头匠生活中,每一个人都象是在一种很从容的情形下把日子打发走了。他又想,……想到这些的他,是完全把还在客栈中的王贵忘记了的。
被打够他才回到店中。
“哥,你喝这一杯。”王贵把师兄的酒杯又筛满了,近于赎罪,只劝请。被劝请的不大好意思,喝了有好几杯了。
但酒量不高的师兄,有了三杯到肚就显露矜持了,劝也不能再喝,劝者仍然劝,还是口上蜜甜甜的说:“哥,你喝一杯。”
被劝了,喝既不能,说话又象近于白费,师兄就摇头。这就是上半日在南街上被人用刀刮过,左边脑顶有小疤两处的那颗头。因为摇头,见出师兄凛然不可干犯的神气了。王贵向站在身旁的女人说话。这师弟,近于打趣的说道:“瞧,我师兄今天看了日子,把头脸修整了。”
女人轻轻的笑。望到这新用刀刮过的白色起黑芝麻点的光头,很有趣味的注意。
于是师弟王贵又说道:
“我师兄许多人都说他年纪比我还轻,完全不象是四十岁的人。”
师兄不说话,看了王贵一眼,喝了一口酒。把酒喝了,又看了女人一眼。望到女人时女人又笑。
女人把壶拿起,想加酒到师兄的杯里去。王贵抢杯子,要女人酌酒,自己献上,表示这恭敬,一切事有肯求师兄包容的必需。
师兄说话了。他有气。他不忘记离开这里是必须办到的一件事。
“酒是喝了,什么时候动身呢?”
“哥,你欢喜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是听你调度的。”
“你听我调度,这话是从前的话。”
“如今仍然一个样子。你是师兄,我一切照你的吩咐。”
“我们晚上走,赶二十里路歇廖家桥。”
“那不如明天多走二十里。”
“……”话不说出,拍的把杯子放到桌上了。
“哥,你怎么了?不要生气,话可以说明白的。”
“我不生气。我们是做道场的人,我们有……”“哥,留到这里也是做道场,并不是儿戏!”
女人听到这里,轻轻打了王贵一拳,就借故走出房去,房中只剩下两人了。
“好道场!他们知道了真感谢你这个人!”
“哥,并不是要他们感谢我来做这事。为什么神许可苗人杀猪杀牛祀天作流血的行为,却不许可我念经读表以外使一个女人快乐?”
“经上并不说到这些。”
“经上却说过女人是脏东西,不可接近。但是,哥,你看,她是脏是干净?”
“女人的脏是看得出吗?”
“不是看就是吃,我也不承认,”说到吃,王贵记起了喝酒,就干了一杯。再筛酒,壶空了。喊,“来,来,小翠,吃的!”
女人又进到房中了。抢了酒壶,将往外窜,被王贵拉着了手往怀里带。
“哥,你瞧。什么地方是不干净?我不明白经上的话的意思。我要你相信我的话,真愿意哥你也得这样一个人,在一种方便中好好的来看一看,吃一吃,把经上的谎话证明。”
师兄无话可说,就只摇头。然而他并无怒意。因为看到女人红红白白的脸,看到在女人胸前坟起的东西,似乎不相信经上的话也不相信王贵的话。
“哥,你年青得很!要小翠为你找一个,明天再住一天,看看我说的话对不对。雷公不打吃饭人,我们做的事同吃饭一样,正正经经,神是不见责的。”
还是摇头。他本应当在心上承认这提议了。因为心忽然又转了方向,他记得经太多了。
“经上不是说……”王贵也知道师兄是多念了廿年经的人,就引经上的话。
“经上只说佛如何被魔试炼,佛如何打了胜仗。”
“那你为什么不敢试来被炼一次?”
“话该入拔舌地狱。”
“不会有的,舌子不会在亲嘴另外一事上有被拔去危险。”
“……”这师兄,不说话,却喝酒。
酒喝急了,呛了喉,连声的咳,王贵就用眼示意,要女人为其捶背。
女人走到这道师身边去捏拳打,一旁嗤嗤的笑,被打的师兄还是无所动心,因为被打同时记起的是刚才到理发铺被打的情形。同是被打,同是使他一无所得,他太缺少世界上男子对女人抽象的性的发泄的智慧了。
说是目不旁视的君子吧,他也不到这样道学的。不过无论何时这师兄他总觉得他自己是自己,女人是女人,完全为两样东西,所以这时虽然女人在身边,还做着近于所谓放肆的事情,他也不怎样难过。
顽固的心是只有一件事可以战胜的,除了用事实征服无办法。王贵就采用这方法了。他把女人抱起,用口哺女人的酒。他咬女人的耳朵,鼻子,头发,复用手作成一根带子,围在女人的身上。他当到这顽固的师兄作着师兄所不熟习的事情,不象步斗踏星,不象念咒咬诀,开着怕人的玩笑,应知道的是师兄已经有了一些酒到肚中,这个人渐渐的觉得自己心是年青人的心了。
他不知不觉感到要多喝几杯了。
在另一方面的人,却不理会师兄,仿佛除在两人外没有旁人在身边的样子,他们笑着吃酒,交换着拿杯子,交换着,做着顶顽皮顶孩子气的各样行为。
他们还互相谈着有一半是很暧昧字言的话语,使他只能从这些因言语而来的笑声中领悟到一小部分所谈是什么事。
然又正因所能领悟的一小部分可以把他苦恼,他就不顾一切的喝酒。一壶酒是小翠新由外面柜上取来,这师兄,全不客气的喝,行为真到另一时自己想起也非吃惊不可的放荡行为了。他把头低下。不望别人的行为,耳朵却听到如下面的话。
听到王贵说:“小翠,你为什么不象我说那个办?……你量小,又饿。吃够了即刻又放手。……你不那样怎么行?”
听到女人笑了又笑,才在笑声中说:“我以为你只会念经。”
师弟又说:“师兄吗?别看他那样子。……”女人又说:“你总说你师兄是英雄。”
师弟又说:“你看他那鼻子。”
女人又说:“我拧你鼻子。”
师弟似乎被拧了,噫噫作声。这师兄,实在已九分醉了,抬起头来,却不曾见师弟脸边有一只手。他神色惨沮的笑着,全身不自然的动着,想站起身到客房去睡觉。
那师弟,面前无一物,却还是继续噫噫作声。“鼻子”有灾难,这师兄,忽然悟出这意义了,把头缓缓的左右摇摆,哑声的说道:“明天也不走了。后天也不走了。我永远也不走了。”
“哥,你醉了。”
“我醉了,我才不!你们对不起我。……你们是饱了。我要问你们,什么是够!忝浅怨涣恕忝强旎睿……吃你,咬你,你这个小嘴巴的女人!”
说着,他隔桌就伸了一只手,想拉着女人的膀子。手拉了空,他站起身,扑过来了。女人还坐在师弟身上,就跳下躲到门背后去。
这师兄,跌到地板上了,摊下如一堆泥,一到地下就振作不起了,师弟蹲身下去想把他扶起,颈项就被两条粗粗的手臂箍着。
“哥,不要这样,这是我!”
“是你我也要咬你的鼻子下来。我讨厌你这鼻子。”
他把一切事已经完全忘记了。在梦里,这师兄梦到同人上山赶野猪,深黄色长獠牙的老野猪向大道上冲去,迅速象一枝飞空的箭,自己却持定手板宽刃口的短矛,站立在路旁,飞矛把它掷到野猪身上去,看到带了矛的野猪向茶林里跑去。
他又梦到在大滩上泅水,滩水如打雷,浪如大公牛起伏来去,自己狎浪下滩,脚下还能踹鱼类。他又梦到做水陆大道场,有一百零八和尚,有三十六道士,有一次焚五斤檀香的大香炉,有二十丈高的殿柱,有真狮真豹在坛边护法,有中国各处神仙的惠临,各处神仙皆坐白鹤同汽车等等东西代步,神仙中也有穿极时髦服装的女子,一共是四五个。
他望到女神仙之一发愣,且仿佛明白这是做梦,不妨稍稍撒野,到不得已时,就逃回真实。他于是向女神仙扯谎,请她到后坛去看一种法宝,自然女神仙是不拒绝请求,他就引她到了后坛。谁知一到后坛,却完全是荒坟,他明白是神仙生了气,两脚一抖,他醒了。
他醒后觉得口渴,还不明白是睡到什么地方,就随意的喊茶。一个人,于是把茶壶的嘴逗到人的嘴边了,+嗗嗗的吸了半壶苦茶,他没有疑惑自己环境的心要,不一会又入另一梦境了。
他又梦到……
比念经还须耐心,比跳舞还费气力,到后是他流了汗。
人是完完全全醒了。天还不发白,各处人家的长鸣鸡正互相传递的报晓,借了房中捻得细小的油灯,他望到床边坐得一个人,用背身对了醉人。他还不甚相信。就用手去拉,拉着了衣角,人便回头了。
“你干吗来的?”
“没有干吗!你醉了,小翠要我来照扶,怕你半夜呕。”
“我不是已经呕过了吗?”
“说什么?”
“刚才那种呕。”
“呕吗?吓,颠子。”
这师兄,明白先一次类乎吐呕的事不与这时女子相干了,才觉悟梦中的不规矩还不曾为女人看破,私心引为幸事。但是,稍过一会,女人又把茶壶拿来了,他坐起,用手抱壶,觉得壶很冷,一些不经意的知识却俨然有用处了,他不喝冷茶。
冷的不吃,热的则纵不是茶也仿佛不能拒绝,他要女人把灯捻明,好详详细细欣赏床头人的脸。
他要她坐拢来,问她年岁,姓名,末了也不问女人愿不愿意听,就告她先一时所做的梦是些什么事。
女人说:“我以为你们道师做梦也只是梦到放焰口施食!”
他就不分辩,说:“是呀,一个样子,时间并不短。”
第二天早上约十点钟光景。师弟王贵在房外说话,他说:“师兄,怎么样?”
里面没有回声。他醒了,有意不答,口无闲空。王贵又把声音放大,象昨天被师兄喊时,说:“哥,上路!”
本来是清醒也仍半迷糊着,听到“上路”,人便返元归真了。他坐起了身,他就问:“王贵,是你吗?”
“唉,是我。昨夜觉得怎么样?”
“你这人是该入泥犁狱的。”
“就是推磨狱也行吧。我问你,今早上不上路?”
“……”
“到底上不上路?”
里面的师兄,象是同谁在商量这事情,过了一会才说:“今天七号。”
王贵笑了,笑的声音说:“是七号,师兄。我们十号到新寨的法事我们应不忘记。还有天早应当多赶二十里路,那是你昨天说的。”
师兄在里面笑了。
他笑了一会。这人想走是不走了,看如何答话。
稍过,他以为王贵会转身到别处去,不再在房外了,就与身边人作着经上所谓吻与吻接的鸟兽之戏,小小的声音已为外面的人所闻。
“师兄,天气不早了,漱口念经,青天白日不是适宜放肆的时间,我们上路吧。”
那师兄又不作声了。
王贵撞进了房,师兄用被蒙了头,似乎这样一来,作师弟不必说话就应肩扛法宝先自上路了。然而王贵却问巧巧,“怎么样。”巧巧不说话,含羞的装睡不醒,但即刻咕的笑了。
师弟走出房去,带上了门,大声的对用被蒙头的人说道:“哥,我搭信到新寨去,告他们首事人说这里还有事情,你我都忙,所以不能分身,新寨的道场索性不做了。”
师兄哑口不答。在这个人心中,是正想引经上的话骂王贵侮慢佛祖应入火狱的,可是他这时,自己把被蒙头蒙半天,身上发烧,一个人发烧,时作糊涂梦,又在他心上煽动起一种糊涂欲望了。
鸦拉营消灾道场全街竖了两枝桅,若照到这师兄昨天见解,这桅杆用处还可把法师高吊起来示众,今天是两枝桅也有了用处了。但这个时候桅杆下正有小乡绅,身穿蓝布长袍子站在旁边督率工人倒桅,工人则全露着有毛的手肘,一面唱着杭育努力扳动,没有人想到这桅若果留下来也还有别的用处。
作于一九二九年
可以看看自己生活,真值得有识人的嘲笑。
沈从文记
还乡
我很无聊的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一排船,完全照秩序先后泊定到税关码头前,一些嘈杂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就扒出舱外来看热闹。
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河边仍然是长旗。仍然是高的石凳。仍然是庙门大匾。仍然是系趸船的大棕绳。……一切如昨天。就是坐在那高岸石栏干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的唱着军歌。这使我欢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十年来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地方,但一到眼前,却又恢复以前一切记忆了。我想上岸到那税局门前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卖糕的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在亭中打盹。当年军队驻防到这地方时,我是无日不到这岸边大石板路上玩,看来去船只为乐的,如今是十年了!这时我坐的船因为后到,不能直傍岸旁,我就从别一只船沿上走近岸边去。我很小心从这一只船逾过那一只船,我同时还可以望到这些船上舱中人吃大烟情形,这也是从前的一种姿势。不到一会我的脚就踹到岸上了。
我要找我那些熟习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我到了街上,从一些人身边走过,那些人身上的气味我就非常熟习了。我又进到一个杂货铺看了一看,买了几个钱草纸,两百钱冰糖,那生意人拿钱在手上数着,把东西包好给我时,对于主顾也象全不惊讶。我又走到一个屠案桌边去看看卖肉的情形,看那大南竹钱筒,那大砍刀,那铁钩,那贴到墙上的大麻苍蝇,有很久时间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谁相信这是十年的时间了呢?……
我看到有些小小新屋似乎是近年才有的。然而街上一切,大体还是一个样子,好象并没改变多少。我把这些屋的数目算过,也象完全不错。……我抱着极大的兴味在街上走着,慢慢的,象一个游览罗马古迹的旅客,对目前的一切加以一种详细的注意。每一个人我都似乎同他很面善。每一个人的声音我也象极其熟习。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器的铺子,我想起了旧事,觉得有进到里面看看的必要,就进了那铁器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处仍然是各样铁器,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头的白发,低了头在用鑪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一武士日不离身的钢镖。我不做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那老人,把头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洪大吓人的声音说道:“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身上,好象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
但他因为见我称他大伯,就用那做生意人神气说道:“认识认识,请坐请坐。”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枝。”
“要镖吗?这有什么用处。”
“有用处,我学打镖。”
“学打镖吗?”
“我会打杀虎镖,用乌钢作尖,泡药,见血封喉。”
我说的话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我还不曾实习,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处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说了他就用着那有毛的瘦手来擒我,这就是往年的章法,把我擒到柜台里去,坐到钱桶上面,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的把我款待。我们俩先是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喜欢的已近于发疯了,我就觉得这老人很可怜。过去的事在他心上燃烧,所以他年青了,他对我目不转睛的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身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他大约没有一天把我忘记过,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谈话,先谈我的事。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他照着习惯一面谈话一面捏拳捶打自己的腰胯。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道这些名字,大致还知道孙文、贺龙、张飞、黄天霸,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部。他以为一个人做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部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部做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部里吗?”
“也不到。”
“你是做局长了。”
“我不做官,人不中用,他们全做官了,我是一样事也不做的。”
他在心上忖度了一下,把我这话玩味一阵,又把我身上的衣服看看,忽有所悟似的点着那大头颅。他就笑。他劝我吃瓜子,好象很老成的在计划一件事情。吃了一点瓜子,他又问:“来一点酒好不好?”
“不能吃酒,人身体不好。”
“我是每天还得吃四两。试一试我的药酒好不好?”
我本来不喝酒,因为这老人的诚意,且说是他的药酒,为了从酒上可以勾起往年从这老人打拳打镖的旧时情怀,我答应喝一小杯了。他于是把酒从一小小瓷坛中倾出一小杯,我试喝了一口酒,味道极甜但仿佛极烈。我知道这酒是可以喝的,就又喝了一口。看到那发光的脸,我问他:“近来吃得肉么?”
“不大行,因为人老了,……你呢,打不打拳?”
“忘记了,因为无空闲。”
“事情忙吗?”
“也无什么事,不过打拳打镖那种小孩子的事是不能作了。”
“太太呢?在船上吗?”
“讨不起,还是一个人。气运不好,你看我脸色,不是很坏吗?”
“不要紧,不要紧。”他就把身子就近了一点,仍然象往日一样,把我的手捏着看手相,看了一会,点点头,若看明白了我这十年来的种种。到后他把声音放低,做着俨然默契的神气。
“小副爷,这里前一阵很杀了几个!”
“还杀人吗?”
“嗯,全是年纪青青的,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
“做什么事?”
“嗨,……”他就笑,好象笑我装不懂,而早已为他看透那种样子。我实在还莫名其妙。我想,难道沿河不清静,有年青人被土匪杀死的事吗?
我又看看这老人,这老人见我望他,就同我作着那会心的微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对我。他那神气还是“什么也瞒不了我”的神气。
我不做声了,很纳闷。
他轻言细语的说:“小副爷,小心一点,你到街上走恐怕有人要……我知道你是……”这才真是怪事情。我愕然了。我还不曾注意到他“知道我是……”那句话。
“怎么样?地方有变动吗?”
“我告你,他们捉到就杀!”
“为什么?”
“说你们也杀人放火。”
“什么人说的?”
“都是那么说。他们说……你不就是共产党吗?”
我明白他所以低声劝我的意思了。这老人以为我是从下面派来烧房子的人。这疑心的原因就在于我既不在军队服务,又不在部里当差。且他望到我一身衣服,有点奇怪,就以为这决对是共产党了。他一番好心的来告我杀人的事,我明白了这好意以后一笑。他见我一笑还以为话已说穿不必遮掩了,他说:“要小心一点才行。”
“我什么也不是,明白了吗?”
这人张大了眼睛对我望,因为他说话的声音极轻,而我说的话却象有意把声音加重,他为我这不忌惮的气概所慑,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想起为什么我竟会被他疑为共产党,知道这地方的情形是怎样了,我就觉得有点寒心。我问他这地方的军队是谁驻防,他告我是一个姓曾的旅长,不久才移防来到这里。我问他这旅长名字他不知道,要我到街上去看看告示,这铺子外面就正有贴告示处,我就走出去看了一会,结果仍然还是只知道旅长姓曾。到后我就问他为什么会疑心我是共产党,他答复不出,大致这样人可以当共产党杀,是中国各处地方很普遍的事,这老年人也很看了几回,所以就为我担起心来了。
我于是来为他解释我的生活,说了半天。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才明白街上一切虽仍如昔日,老人的铺子也仍然还存在,但有许多地方这时代真是大变了。
到后我与这老年人离开了。我拿了一枝尖端涂有金漆美丽夺目的钢镖作为纪念,这老人一个钱不肯接受,我只得道谢了。出了那店铺,我仍然到我从前所熟习的街上闲踱,不知不觉就走到城边了。城洞前有兵士两个,分立在那里,样子非常闲散,我忘了我的身分,堂堂的进了城。事情是没有能够这样容易,因为我的衣裤不象一个本地人,我被副爷之一用枪挡着了。他不许我走,有话要问,有事情要作。这些我从前做过的事情,熟习极了,这意思是要搜索一下,看身上有无烟土,这自然还因为这样一来可以免除鹄立的寂寞,所以做岗兵的就做着这样不讨好的麻烦事情来了。我因为被人挡着了,虽知道这是故事并且身上也一无所有,但想起刚才那老年人的话,且裤袋中那一枝镖也似乎可以称为凶器,所以心上也稍稍感到不安了。
我望到这兵士脸皮嫩极,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你是什么地方人?”
“听声音,不知道么?我倒听得你声音出,象是××的南城的年青人。”
“那么,你也是××人了。”说到这里他已极其和气,故乡的声音使这人的心也柔软了。
我说:“好象是的,我口音不对了,因为去那地方太久。”
站到那一旁的另一兵士也过来了,这是另一嫩脸标致少年。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从京里来,回家去。”我就告他我是住在××什么街,且说想知道这里驻军长官是谁。
“这里旅长不认识么?曾××。”
“曾××吗?是××人吗?”
“他驻府里衙门。”
“那我就去看看他,我们是老同事!”
这时,两个年青人,也不再想起尽职的事了,他见我说认得他们旅长,且是同乡,起了一种敬意,不再向我身畔搜索了。
我们就站在那城门口谈话。
我问他们是不是还到过文昌阁念过书,他们笑,说不曾毕业,就出来作了学兵。……我们正谈得很好,一个船上人跑得吁吁喘气来了,见我在兵士身边,以为闯了祸,与兵士冲突了,不敢上前。这人看了一会,大约被他看出情形了,才走近身边说道:“先生,回去。”
“我要进城。”
“回头再说,他们等你开箱子查关,迟一点箱子会撬开了。”
“当真吗?”
这莽撞水手,不能够再同我说闲话,一把拉起我的膀子就往河街走。我一面踉踉跄跄的跑去,一面心想大约被人捉去情形也同这一个一样。不一会,我到了船上,的的确确,我的箱子正有一个穿青绸长衫的方脸汉子用铁签打着,船主在用他的钥匙套在我箱上的锁孔中试来试去。我静静的走进舱去,望到这船主额上全是大粒的汗,心中有说不出的抱歉。船主见我已来,如蒙大赦,放心了,站起身来用手拭额上的汗。
那汉子,用很有气派的口吻问:
“这箱子是你的吗?”
“是的,先生,这里面完全是书。”
这人象是不欢喜我称他为先生,很严重的说:“开看。”
我说:“这是书,那也是书,没有别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不通窍,难道要我动手吗?”
望到那声势,我不说话了,就从身上掏出钥匙,把第一个箱子打开。箱子一开,看到当真完全是书,这好品貌的税关中人先用铁签拨,在书的空处乱插,无结果,有点无聊了,又教我把另一个箱子打开。我遵照他所嘱咐,又开了第二个箱,尽他看,所有的仍然是先前样子。箱子一共是六个,除了其一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余全是书。这人失望了,教我把箱中书全倒出来,要彻底搜。我看到他那神气,觉得称呼他为老爷必能答应,我就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不对,拿这样多的书!”
“书是送别人的,难道不许带吗?”
“快倒!”
我遵命倒了第一箱,满舱板全是书册,船主看不过意了,代为求情:“大老,这先生是读书人,从京里来的。”
“再倒!”
我又倒了第二箱,船主人又说道:
“大老,这先生是××人。”
听到说××人,这大人才仔细望我,他仍然用那使平常人心怯的声调说话,他向我说:“是××人吗?”
我摇头,不做声,因为到这时我也有点生气了。
他看得出我不愉快神气,他还想用他平时吓诈别人的样子吓我,说:“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做声,把第三箱书索性倒出来。
“你不服检查,我要带你到局里去。”
我望他他也望我,约二十秒,我低下头来整理零乱的书,从从容容的神气使他气极了。这人就作着也不是同我也不是同船主只是近于示威的样子大声的说不许这船开行。
“你为什么要生气?”我冷冷静静的从书堆中站起来问他。
“你跟我到局里去说,你是共产党。”
听到这种说话我只觉得好笑,我先已经从守城兵士方面知道驻此地的长官是谁了,我想这事情很不好办,不如还是我就上岸去,看看这人如何处治我。我一面还想就借此见见这局长。我想凡是做局长的人,纵不是××地方熟人,但总也不至于如此无理胡闹了,我就答应他就到局里去也无妨。这人在气下,也不再加以考虑,一把拉着我,我就随到这人上衙门打官司了。
到了税局我坐在一个用申报纸裱糊的门房里,许多局丁在窗下望我。那个人,大约是已到上房禀告长官去了,我心中稍稍着急,因为恐怕局长不在衙门,我还不知道要在此拘留多久,使船主人放心不下。
事情很巧是一个说××地方话的局丁进到我的房里来监视我。这是一个中年人。他自己坐到一旁吸烟。吸了一会,他才开口问我为什么不服检查。
一听到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同乡了。
“你是××人吗?”
“是呀。”他答应了,对我很惊异,因为我的声调同他是一个样子。我即刻就说:“我也是。你们局长是谁?”
“局长张××,旅部的参谋长。”
“是张××!”
“是。”
“你局长在不在这里?”
“才来,稽查上去报告你的事去了。”
“他告我什么?”
“他说你不服检查。”
我就问他这里检查些什么,这人大约还不知道有共产党,说:“稽查是要钱,大约你不知道,冲突了,所以才到这里来。”
上面,忽然有人高声喊叫提人上来,不久我即被这乡亲带上去见局长了。我先以为还得坐堂,谁知是到局长房中去。
没有见局长面之前,我站在房外天井中,看到一个大鱼缸,石山上有玉簪花开得动人,缸中有金鱼,水极清,还有蛐蛐叫,声音极好。我听到里面房中有人咳嗽说话,不久一个人在房门口问,来了么,来了带进来。于是我就被人带到局长房中了。我站在近房门处,稍稍显得拘束,这拘束是不习惯那房中空气而起。
局长在床上靠着吃鸦片烟,那稽查站在一旁,若非那局丁先说这是张某,我是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十年前又无用又爱闹绰号老三的张××了。那局长大人,经过了一些时间,才慢慢的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望到我以后,大约记起了做官的必需的体统,忽然露出威严了。
“姓什么,从哪里来?”
“大人,我是到××去的。”
“我不问你去处。”
他说不问,我就正好,一句话也不说了。
“姓什么?”这稽查又帮到问,还以为我不明白这局长的问话,一面,不待我回答,他就向局长再来说我不服检查的经过,只看到这局长点头,我心中觉得好笑。
“你为什么不服检查?”他还是那样盛气凌人,遇到一个平常人,这时应当发抖了,我却泰然坦然。
“……”我不做声,笑。
大人有点生气了,更威严了,腰伸直了,睁目对我望着,意思似乎这是在用一种慑服人的手段。我还是默然坚持下去,看他作官的还有些什么本领,我是一进房已认清这人是张老三了。
呆一会,大家全沉默了,我在这时只听到外面天井里的蛐蛐叫。
大人变计了,吼稽查,搜我的身上。我再不说话可不行了。我说:“大人,你不是老三吗?你是太威风了。你这对待班长的方法太不客气了。”
“……”这次应当是他沉默了。
我又说:“你瞧你真了不得,做局长!参谋!你预备把××哥怎么办?”
他愕然的四顾,如被雷打。他又看看我,我却一味嬉笑。
这聪明人,福至心灵,做了官,记忆并不坏,我的声音,我耳边的一粒痣,被他看出我是谁了。本来是鞋子掉在地下,脚还挂在床沿,他的脚即刻找着了鞋子,走到我身边,就捏着我的手,把另一手搁到我的肩上。
“懋哥!是你!你才怪!我竟混蛋混到这样子了!”
我笑着:“大人认得我出了,好眼睛!”
“好眼睛!你这人,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你不自己上来一定要我派人抓你来,好主意!”
“你们这稽查大人很不坏,对于过路人真客气!”
我已为这局长让到床沿坐下了,这稽查晕头晕脑紫胀了脸儿还站在那里不走,局长这时才象记起还有一个稽查在旁边。
局长望到这人了,“你妈狗肏的,跟我滚出去呀!”
这稽查大人,忽然跪到我面前不起来了。“先生救命,我瞎眼了。”他还磕头,一味告饶,因为这人知道回头还有苦吃。
在先这稽查的声势,我倒有方法抵挡,这一来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这忽然矮了半截的汉子,真为他难过。本来我还很觉得这人该好好吊到税局前桅上去打一顿,到这时,见到这软弱情形,倒开口不得了。
这汉子,见我无言语了,又用膝走向局长,请求开恩。局长却生气虎虎吼道:“滚你的,不要在此胡闹!——来人,把这浑蛋吊起,回头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潜听,听到局长生气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声答应着。过了一会进来一个马弁模样的青年揪了那汉子出去,到那汉子出去以后,我才能过细的望到房中一切陈设。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画,局长把烟膏用钢签蘸着向灯上烤,咝咝的响。我又望到他烧烟,觉得我是置身到一个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声音,把年青时的旧梦勾起,我想起这局长往年无赖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梦,稍过一阵我就会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间流汗写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了无数的话,瓜子呀,茶呀,点心水果呀,来了一堆。
到后我就跟到这朋友到旅长衙门了。见过旅长了,这朋友先是不说出我的姓名,也尽这做旅长的人猜,到底旅长不比局长头脑,还不必我说话,稍稍出了一会神,就认出我是谁了。
我们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点心,在极其欢畅的空气中谈了两点钟。他向我说他今天太欢喜了,摆酒接风,把同乡故人一起请来,我在七个老朋友中间坐着首席,这中间有两个人据说是因我来才开的酒戒,我虽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辞今天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床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乳白色素烧瓷瓶,瓶中插得是两枝玉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回。
作于一九二九年
石子船
在名叫康村的河岸边停下了空篷船一只。
村中产石,把石块运到××市去,这石便成为绅士们晚饭后散步的光滑的街道了。在街上,散步的人,身穿柔软衣服,态度从容,颜色和气,各式各样全备,然而是没有一种人能从这坚硬闪光的石路上,想到这街石的来处的。产石的康村,每天总有若干较他种船只显着笨重的石子船泊岸,船到了,晚上人从跳板上走到岸旁小板屋中去歇憩,便中喝烟吃茶打盹,休息半天,换了回票,就又动手装石子。康村本来是荒山,因××市发达,需石子筑路,不知被谁所发现后,成天派船来运石子,所以到近来已成为小小市镇了。
凡是来到这里的石子船,船上大致是这样人数:一个梢公,驶行时,管舵,船停了,守船,这是主人的事。一个拦头,驶行时,照料前面碰头,用篙点,避开危险,下碇时,把锚推下水去,抵岸时,系缆绳,用风致不同的式样打缆绳结。
此外是散弟兄。散弟兄三个或五个,所做的事是收拾舱面一切,放篷时放篷,摇橹时摇橹,船停到康村了,从山上运石子上船,船停到××市,把石子从船上运下,放到××市的码头边。一船的行动,生财的支配,皆为船主的事。至于散伙诸人,只吃粗糙的饭,做枯燥的事,有了钱就赌博,在一点点数目上作着勇敢的牺牲,船开动了,为了抵地后可以得一顿肉吃,就格外诚心的盼望早到,间或还作着极其可笑的梦,水面上风清月白时,忘了日晒雨淋的苦,就唱着简单的歌,安慰着自己生活的凄凉而已。
这船在××河上已走过六十余次了。每次时间是七天,这七天只三天船上人无价值的精力是消磨在水面,有两天是运石子上船,有两天是把石子从船运上岸。因为契约的前订,××市建设的工程,随了时代而发展,有不能缓一日的趋势,所以这船也如其他人所有的石子船一样,船主不能尽在时间耽误上担负权利的损失,六十余次的转运,只有两次多延长时间一天。船主的认真,把散伙生活更拘束成一种机械,然而这些无用的愚蠢的东西,再机械一点有什么关系?究竟因为这样,××市柏油石子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船如今是六十四次到康村的岸边了。因为一种方便,这船泊碇处是去康村的市街较远离产石的山坡较近那岸边。船是空船,船抵了岸,那拦头的汉子就第一个先跳上了岸,他把船系定了,坐到树荫。其他五个散伙也陆续上岸到树荫上坐定了。船上只余下艄公一人整理绳索,那艄公一面低了头作他的事,一面想到××市上所听到的消息。他曾从一个在警务处的服务人方面,得到一种传闻,康村中有奇奇怪怪关于××党的谣言。他平日没有看报,没有同军界中人往来,不知道康村这小地方为什么也有这些人来的原故。只是,几年来,船上辛苦所得,他用两个坛子装好,全把它存到一个老姑母处,他因为有这点钱,所以变成“政府党”了。
那拦头水手是他的一个远亲,一个姑母的外孙,人太年青了,他上了岸,因为快乐,这时正想爬到树上去。
“八牛,下来,我有话说。”
那小子只在树上吹哨子。
“八牛,下来,有话告你!”
“哪样事,”他这样不高兴的问着,因为他正听到远处唱摇船歌,且听到山上敲石子丁丁声音。
“来!”这字近于压迫,显然命令,不来不行了,八牛就乖乖的答应:“我来。”
他就下树,如一个猴子,快捷无比。下了树,他并脚跳着上船。
这时几个散伙已经把树荫下大青石板作为战场,开始在那里赌博了。船主钩腰不看岸,只听到岸上一个散伙声音说道:“……你真要作××党了。”
又一个声音说:
“……”
近来的撑船人知识是进步多了,别的是不可知的事,至于把××党名词,说得极其顺口。船主人从前听到这声音,并不动心,好象是这些名词与自己无关系存,其无意义也等于说袁世凯登基坐朝,冯玉祥过俄国搬兵一样,总不是自己的事。然而到了近来,并且又到了据说已经有了××党的康村,而且自己是正感到无法处置自己历年攒积下来的一点钱的时节,这些话,自然不免有点惊心动魄了。因为一面是还觉得自己是主人,一个主人心境为佣人扰乱时有生一点小气的理由,他就提着一个名叫喜保的名字,说是不许赌钱,快点到山上厂里去看看,看管事在不在厂,因为船已抵地,得把票领来,明早好装石子上船。
喜保人如其名,有一个于世无侮的脸,同时有一个在各种事情工作上皆不缺少兴味的心。关于领票换票,这事情在平时是应当喜保去做的。但当到把每一次所支得的一点点工钱,全数倾到押宝的一事上去时,人就脾气稍稍不同,应当做的事也有不做的时候,而且在懒惰之外见出一点反抗精神来了。
如今的喜保就正是输了。他正用着可笑的结舌,詈着另一个同伴,他听到船主说话,却全不理会。他手边还有最后的五十文铜子一枚,捏在手心,预备作孤注一掷。船主知道这人是输了,因为不输就不说野话,船主说:“上厂里去,把你钱留到口袋里一会儿,不算罪过!”
被差遣的人呢,头也不回,本来是听见了,然而装痴,仿佛全心注意到宝上。这样一来,主人对于这船伙感到有点革命意味的空气了。他不能在言语上发挥,正理着船篷的绳,就用力的打了一个结。八牛这时站在这船主身边了。
“大舅,什么事。”
他本来想有话同八牛说,因为喊喜保不应,心里更乱,说不出什么话了。他望到八牛的脸,望了一会,一句话不说,就又胡乱把船篷绳打了一结。
树荫下的喜保,这时节,最后一枚铜子又送掉了,大声的骂作赌具的那个白铜制钱,骂了一句“肏三代你娘!”他不再在那群里呆,走上跳板回到船的前舱了。
船主望到这孩子,知道是铜钱输光了,他感到好笑,象很快活。
“你运气不行不听菩萨的签上话,该输。”
“我肏他三代那鬼钱。”喜保一面摸火镰敲火,一面从船沿走到后艄来,只听到岸上又一个人这样嚷着,觉得有了同志就笑了。
八牛问他,“光了么?”
“罄罄干,光打光,——老板借我点钱,好扳本。”
老板这时也装不听见自己做事理绳子,用水湿绳的一端,缚到桩上去。他过了一会,才斜斜睨着这输干了工钱的汉子,说,“到厂里去吧,回头说。”
无可奈何似的露着灰败的脸色摇摇荡荡走上跳板,喜保走了。革命告一段落。中年船主记起了同八牛要说的话,他要他守船,他因为自己想到蒲苇村走走。蒲苇村去康村是五里,路并不远,那里有船主两坛袁世凯头的现洋在老姑母床下土中埋着,他放心不下,得去望望这财宝同看守这财宝的老人,所以吩咐八牛守船,等候喜保回来就换换石子收单,自己则就便还可以到蒲苇村带点牛肉回来,作为下酒的东西。
八牛诺诺的答应着,但同时要一点钱,说有用处。这汉子因为年纪不大,钱是不在自己手上的,平时是工钱全由船主交把他亲娘或外祖母手里所得也不多。这时借守船责任,所以开口向船主要一点钱,他实在是见到岸上热闹心有点痒。
“你不许赌!”
“我不是赌。”
“什么用处?”
“有用!”
“不许赌钱,你一定是要赌!”这中年人是看透八牛小子的心了。因为这样,八牛就有点不平,所以回答:“我说你不信,你这人!”
平时作长辈兼主人的他,听到这话又觉得与习惯不同了,他低下头想了一会,想这真是要革命了,没有手段可不行了,他忽昂起头来,很沉重的说道:“没有钱。”
“为什么我应当有的不把我呢?”
说话的八牛,虽有不平的神气,然而音调软弱,完全是类乎小孩子放赖的意思,但在今天的船主听来,总觉得这是近于受××党人的煽动起了革命一样,看起来自己前途真好象极其黯淡了。他听到八牛说要明白不把钱的理由,他在计划策略,他不作答,游移了一会,却用家长的语气说道。
“八牛,你是大人了,应当懂事。”
“你送我一块钱才行。”
“这样多有什么用?”
“这是我的。”
这话好象完全不是从八牛口中说出,他就很诧异的望着八牛的脸,“是你的放到我身边不稳当么?”
事情是真象很奇怪的,今天的八牛,性质似乎变了,他仍然顽固的说:“我要。”
“到明天我全把你也可以,这时拿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是完全失败了。凡是到质问请求明白理由,都可以说是革命的酝酿,他这时想到说不定这人将来就会谋害他,抢掠他的积蓄,大家平分,于是他一语不发,惨然的坐到舵把上,过了一会,从板带中掏出一块洋钱,捏到手中,交给面前的八牛了。
送了钱,他要去蒲苇村本来就可以走了,但他不走。他想起了什么事他暂时不上岸,象是把去蒲苇村的事情已经忘记了。他望到天空,又看着那一群蹲到树荫下面的将来可以成为杀人放火的汉子,就轻轻的叹气。因为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凡是有××党到的地方,做工的全不做工,安分的全不安分,到那时节,做主人的就完全遭殃,一切糟糕,不待言了。
因为静他于是也听到山上打岩的声音了,他糊糊涂涂的想,……八八六十四,烧饼歌说大家都起来。大家起来打洋人。帝国主义打倒了,马路也不要了,船钱不算数,倒找三十一元。……他只糊糊涂涂的想,心上似乎生了一点气,又无从向谁发作。
得了钱的八牛,说是不赌博,本来就全因为赌才一定要钱。如今见船主无上岸意思,又不敢上岸去参加,又不敢到市街上去玩,这钱在手心捏出了汗,他还不知要怎么办,也就觉着无聊了。
这时又听到岸上人喊嚷。
这是一个赢了许多钱的庄家,忽然在一次孤注上钱被众人瓜分了,因此大家很得意的呼喊着。那庄家,不到一会,就垂头丧气从跳板上走上船了。
八牛轻轻的向那输了钱的伙计问话,“四哥,怎么回事?”
“被打倒了。”
“扳不扳本呢?”
“命运不济。”
“我这里有,”他于是作着不让船主知道的神气,把一块热巴巴的洋钱交给了这个人,好象只要这钱可以作注,自己也就得到赌博的意味了。有了接济的船伙之一,忽然壮大了胆,不久就又搀入赌徒的叫嚣中去了,这一切一切船主都望得分明他不做声。
八牛见船主不走,明白这是因为要钱所以心中不愉快了,他既已把钱借给了他人,就也不表示软弱,他也不上岸,只坐在船沿上洗脚。他把一双脚垂到水里去,头上是中秋天气的太阳,这人在大六月白热太阳下尚能作工行船,这时头上的太阳自然全不在乎了。
船主望到这年青汉子,把钱交把另一船伙,又目击上岸的人把洋钱在青石上试声音清浊,只是不作声。他心想到许多事情,许多在平时不必有的感想这时都奔到心上了。他因为无聊,又无事可作又不想走,就从尾梢跳到水中,水深及膝,从水中湿淋淋的走上了岸。他不愿去那赌博,就一人走上高坎,坎上可以眺望远处,隐隐约约望得到蒲苇村的保卫团旗子,在风中动。
八牛在船上,把下衣一脱,跳到水中,慢慢走向深水处去,泅起水来了。他将泅水过河,这河有四分之一里宽,水深有河身宽度五分之三,他慢慢的泅去,用脚拍水,用手扒,昂着头,他还能听远处唱歌的声音。不久他又从彼岸泅回了,象一天风云,把水洗净了,他在河中大声喊船主。
他喊他做舅舅,说:
“舅舅,你为什么不去蒲苇村看外婆?”
这中年人望着水中的八牛,不作答。
八牛上了岸,光身爬上坎到树下船主身边来,他投降了。
“你哪去有事吧,我在这里看船。你哪去,我等。今天还早,听有鸡叫,刚半日哪。”这时听到赌博那一边又嚷起来了,把钱借得的一个汉子,扳了本,到八牛处退钱来了。八牛接了钱,仍然是先前那一元,他仍然交给了船主,“舅舅你哪收下,我不要了。”
船主接了钱,暂时也不塞到板带中去。因为这钱重复退回,他的心稍稍活动了。他觉得就到蒲苇村去看看再说,重复到船上,把一些从××市上买来的东西,为老姑母捎去,他戴了一顶草帽,携了一个贮酒大葫芦,爬上岸一句话不说,沿河走去了。
他到了那姑母家中,那老人还正在做麻线,地下一堆小竹筒,一大团麻。老人面色如昔,家中光景全如往日,放心了。他于是把送来的东西取出,喝着老年人特为备置的野蜜茶,坐到堂房中大椅子上。这时来了两匹小花猪,哼哼唧唧走近身边来,象与他认识,把身子擦着椅脚无意离开。他又望了一下老年人气色,觉得在这里,与××党是无关系了,才安心再喝了一口茶,味出茶的香味来。
因为猪,他先同老年人谈××市的猪价。他只知道××市猪肉值钱,却不知道一只猪到××市去要上多少税。
“路上好!”
“平平安安,托老人家的福。”
“八牛好!”
“也托福。”
“他妈上前天还到这里来,告我说为他八牛看了亲,要他自己去看,是火窑场烧窑人女儿,十八岁,有三百吊私蓄。”
“是真事情吗?”
“怎么不真,人家好闺女,各样事在行,只有八牛这小子才配!”
船主想起先一时与八牛的冲突了,却问姑母:“他妈在不在周溪。”
“这几天总在,她告我,三多有病,请了巫,还愿,用了十三吊钱,仍然发烧发寒。菩萨不保佑人,无法子想。”
“你老人家听不听人说过康村有……”
“全知道这事!捉了两个,听说捉到城里就杀了。是好人家儿女,仍然杀了。他们排家去说;把你钱票交出来,把红契交出来,把借字交出来,好让我们放火烧。这些人先是这样说,没有人听,到后兵来了,捉到团上去打得半死,再到后就杀了。……”相去还只七天,地方就变动到这样,船主是料不到的。并且还只几天的事,自己还以为是知道这危险顶多的一个人谁知如今听到这老人说到时,也就象很熟习这些事的本根,显然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了一种动摇,再迟一月半月就会全变了。他于是乎来同老人商量处置这两坛子银钱的事。老人以为顶好不要挪动,事情就稳稳当当不怕变动。然而他意思呢,没有决心,不知道将怎么办好。到这时,凡是一个有钱人的窘处他也尝到了。
谈了一阵没有结果,船主走到村中卖酒处去买那二百六的烧酒,拿了葫芦到卖酒处去,酒店恰恰关了门。他到另一个卖酒处买了五斤酒,拿回到姑母家中来,很诧异的说:“怎么聚福关了门,也无人知道这事。”
“怎么,关门了吗?我的天!”
说着,这老年人眼睛就红了。因为她有三十七块钱存放在聚福处,平时谁也不告。她这时得到消息了,出乎船主意料,猛的放下手中麻线球,就跑到街上去了,这船主本跟她走到大门前,看这老年人要做些什么事,忽然一想,不走了。
他目送那老年人匆匆的走去尽那老年人影子消失到大树后了,就回身来到这老年人房中,伏到床下去,查看砖土痕迹,看他所留下的暗记有无变动。床下土霉气扑鼻,他也没有关心到。看过了,还是现前样子,站起身,两只手掌全是土花,他拍着土放了一口气,象做过一件大事,脸上汗也出了。这时听到远远的有人喊着自己的混名,声音又象是船伙的声音,他就走出门去,站到篱笆缺处打望。
当真是船伙之一,气急败坏的走来,来的急促竟象走过五里路,气也不曾换过一口,从斜篱笆处见到了船主的上身,远远的就大声说道:“老板,快回去,死人了。”
他无目的的说:“死了么?”
那人就同样无目的的说:“完全死了。”
他听到死了人,也不问是谁死,为什么死去,就不顾一切,离了姑母的家,空手的跟了船伙向康村大路走去。到了半路,因为天气热,非到树荫下歇歇不成,所以脚步才慢了一点。到这时他记起死人的话了,他问船伙:“什么事情?”
“洗澡。”
“谁?”
“八牛。淹到水里,半天不见起来,伙计下水去看,一只手掯到石罅,他摸鱼,石头咬他的手,一切完了。”
船主听完这话,又把心拉紧,本来已把一个卖甜酒的人,送来的一碗糟接过手喝了一口,把碗一放就又向康村跑去了。
一切显然是完全无望了,来去是十里!船主到了地,八牛的尸身,已为人从水中拖出,搁到了岸边的树下石板上了。
尸用树叶垫着,尸旁围了一些人,那从厂上回来的喜保,腰边还插了一大把领石子的竹签,正蹲在八牛身旁施行倒水手术。然而船主一看,就知道已没有救了。他把眼光一一的望船伙,各船伙皆嗒然丧气,张口无语,赢了钱的呢,肚前的板带高肿走动时就听到钱的声音。他又走到船上去。他又走上岸。完全没有主意,只仿佛是做梦,因为水还是平时那样的流,太阳已拉斜,山上敲石子的声音带着石工唱歌声音,也并不同上半天情形两样。他痴痴的站到河边,就想起先前的事来了,想起要钱,不送钱,于是吵嘴,于是下水洗澡,于是……他这才记起老姑母一旁挽麻一旁说八牛的亲事,聚福倒了店,关了门,姑母的慌张,自己从床下爬出,听着喊他的声音,同样慌张的走来。
到了夜里,留一船伙守船,三个船伙丁字拐形式,用船上篷索,用扛石子的长扁担,把为破篷布裹身的死八牛抬到蒲苇村里去。喜保拿了一段废竹缆,点燃着当灯引路,船主携了一捆纸钱跟在后面走。大家沉默的成一队,不作一声。
这船主,有两坛洋钱,一个得力的拦头的水手。洋钱是死东西,他担心这钱会终有一天要失去,还仍然睡在那里不动,却不料到太阳一落坡,就得把一个好好的活人送到蒲苇村去埋到土里。请想想,这突变怎样处置那死者的母亲同外祖母呢?不过说到这件事,自然是哭一阵罢了。乡下的妇人,眼泪容易流,也容易止,过一阵,自然就会慢慢的把这事情忘记,所以这里不再说及这事了。
因为这事情的发生,这船重复把石子装到××市交卸时,误时了一天。在无论如何解释争持下,这船主还是被扣去洋三元,在八牛方面船主又损失了将近十元,这事情,就在这赔本意义上告了结束了。
船重到康村时,本来下了决心的船主,是要把这两坛银钱运到××市去的,但一拢岸就听到吹喇叭声音,康村住了兵,太平无事了。船泊到原处,船伙仍然上岸去赌钱,这船主,就坐到后艄看水流。河水汤汤的流去,仿佛水中有八牛在快乐天真的拍水游泳,日头落山天气慢慢夜了下来,升了拦头的喜保,把湿柴放到锅灶里去,侧脸吹着火,烟子成缕往上窜,又即刻被风吹散浮到河面如奶色的雾。船主觉到凄凉,第一次作着孩子的行为,上次没有流过泪的眼,如今却潮湿了。
伙计上船了,喜保向赢了钱的船伙之一,作着只有水手们才能作的打趣,说:“把你赢了的钱买点纸烧给八牛,八牛保佑了你。”
这人吃过饭,就当真买了两斤纸钱放在岸上烧,火的红光照到水面。大家望到这火光都无言语。
作于一九二八年

她在房中。
把衣服脱了,袜子脱了,换了一件薄薄的寝衣,换了一双拖鞋,坐到床边想四点钟以前的事但她不许自己想这件事。
小茶几上放得有纸烟,她划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支烟。烟拈到手指间,吸了一口就又不吸了。把纸烟搁到烟灰碟里去,站起了身,到临街的窗户边去,试把窗推开。窗开了,外面的风吹进来了。她站到四层楼窗口望到下面静沉沉的街,为一些无言无语的悬到空中的灯所管领,没有一个人走路,没有一个车夫也没有一个警察,觉得街完全是死街。仿佛一切全死了。她又望对街高楼的窗口,一些同样如自己这一边还露着一片灯光的只有三处,有两处是同自己一样生活的同伴们所住,才从舞场回来,没有安睡,另一边,则从那灯光处橐橐地传着一种击打的声音,这是一个鞋匠。这鞋匠,日里睡觉晚上做工,在太阳下他常常晒着他的成绩,挂在那窗口大钉上,因为这样所以她知道他是皮鞋工人。望到冷清清的大街,她先是有一点害怕,到后听到远处有一辆汽车跑了过街,汽车因为街头无人,速度激增,飞快如一支箭。汽车过去以后,她悄然离了窗口,仍然坐到床边了。她仍然得想四点钟以前的那一件事。
……这样想,是呆子的呆想罢了!
她又吸烟,且望桌上陈列的那从中华照相馆新摄成的自己的舞姿。那身上每一部分,每一屈折,皆露着一种迷人的年青的美丽的照片,自己看来是比别人并不两样,有些地方熟视以后,是能使心上燃烧一种情绪,仿佛对这照片是应当生着妒嫉的气的。她捏着那相片,象一个男子的姿势,把她捧在胸前,又即刻把她用力摔到屋角挂衣处去,她仍然为这美的身材愤怒了。她应当责难自己,在一些苛细的失度上加以不容让的嗔视,而那天生的骄傲,又将在袒护意义上找出与端娴在一处的结局。她不能如其他人在生活上找寻那放荡的方便,然而每当她一从镜子照到自己的身影,一看到自己的相片,便认这苗条的躯干的自珍成为一种罪恶。她做梦也只是需要生活上一种属于运命那样的突变,就象忽然的、不必经过苦恼也不必经过另外一个长久时期、她就有了恋爱,不拘她爱了人或人爱了她,总而言之很突然的就同在一处。经营那共同生活了,在一些陌生的情形中做着纵心的事,她以为这样一来自己就不会再有时间的剩余来责难自己了。不过做这样梦的她的为人呢?是完全不适宜于放荡的。外形与内心,在同辈中皆有着君子的雅号,她的机会只是完成这称谓的意义,所以在谁也不明白的波涛中度着日子的她,这时仍然是独自一人。
……这是呆子的事,真不行!
她想些什么事?没有谁明白的。她觉得若来服从自己的野心,那末早晚有机会将嘲弄自己成为呆子的一时。凡是近于呆处,自然也就是许多人平常作来很简单的事,一些不与生活相熟习的野心把自己灵魂高举,把心上的火点燃,这样的事而已。她是虽然仿佛一面把这火用脚踹熄,一面从幕的一角还仍然望到那惊心动魄的情形,深深愿意有一种方便把自己掷到那一面陌生生活中去的。
四点钟以前有那样一件事。
在参加都市生活之一种的一个跳舞场中,时间还早,没有一个来客,音乐第一次作着那无聊的合奏,同伴们互相携了手跳着玩。生活开始了。她仍然如往日那么穿了她的花衣,肩上扑了粉,咬着嘴唇上了常两分钟,过去了,第一次休息到了,她退下来坐到那原来位置上,理着自己的发。这样时节坐在并排挨身的两个同伴说话了。
其一道,“他怎么说?”
另外的人就说:“他说是的,他就是你所想知道的那个,那是我的朋友××,你看他不漂亮么?我就望了那年青人一眼,白脸儿郎说是××我倒不甚相信。但他坐到那座位上,望到我们的跳舞,似乎听到朋友在介绍他了,腼腼腆腆的笑,女孩子样子手足局促,我明白这不会错了,得凌的介绍,我同他舞了一次。”
其一又说,“到后,你亲自问过他没有?”
“问过的。我说,××先生,你怎也来这些地方?他很奇怪我这个话。他就说,你认识我吗?我说我从大作××一书上认识了先生一年了。他听到这话把步法也忘记了,对我望,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他就忽然如不有我那种样子,仍然把头低下很幽雅的跟着琴声进退了。”
第一个听到这里就笑了,她说,“他不懂你的意思。”
“怎么不懂?他是不相信这句话。他以为这是故意说的,本来是很高兴,听到这话反而觉得跳舞场无聊,所以他只跳一次,到后就要那朋友陪他回去了。”
“你怎么知道这样详细。”
“我到后听到他朋友密司忒凌说,他说他不相信一个舞女懂得到他。”
“脸白了的年青人都是这样,过两天再来时,你看我来同他……”乐声一起,舞女全站起了身,仍然互相搭配对子在光滑地板上把皮鞋跟擦着,奏乐人黑脸如擦了靴油,在暗红灯下反着乌金的光泽,穿白衣的堂倌们在场上穿来穿去,各人皆如莫名其妙的聚到这一间房子里,作着互相看来很可笑的行动。这时在外面,就有人停顿在街头,从音乐中如上海作家一般的领会这房子里一切异国情调了。
约莫有十一点半钟那样子,从楼下上来了三个人,三个人在楼口出现,到后是就坐到与舞女的列很相近的一个地方了。这样一来什么也分明了,她见到那两个同伴之一同初来的客人之一点头,另一白脸长身的清瘦脸庞的男子也向女人稍稍打了一个招呼。她知道刚才同伴谈话所指的××是谁了。
她痴痴的望到这年青人,把一切美观处皆发现殆尽;她想若是机会许可,在乐声起处他若会走到她身边来,那今夜是幸福的一夜了。
她不知如何,平常见过许多美男子,全不曾动心,今夜却没有见这人面以前,听到那同伴说着,羡慕着,自己就仿佛爱上这不相识的男子了。当她已经明白这新来三人之中一就是女人所说的男子时心中便起了一种骚扰,不能安静。她也不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提出制止这不相宜的野心的方法。她只想,音乐一开始,这恋爱便将起一种变化,她将……“除了心跳,接受这扶持,没有更完全的所想到必须作去的事了。”这样想着,过了一会儿,音乐当真开始了。她极力的镇静自己,看这三个人如何选择他们的对手。然而三人中只其余两人,把先前说话那两个女人接着作却尔斯登舞,其他一男子却仍然坐到原处喝红茶。
她的一个同伴被一剃头师傅样子的人带去了,她也坐到原处不动。她坐到那里不知顾忌的望男子这一方,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低下头想什么事那么不再把头抬起,她感到心上一种安慰。因为一面是那么腼腆,一面就象非大胆无畏不行了,这平常时节为同伴称道的君子这时的心更顽固不移了。
音乐奏完了一曲,灯光恢复了一切,人各就了座,那另外两个男子一归座似乎是在问那男子为什么不上场,男子不做声,望着座的另一端舞女的行列,游目所遇她以为男子特别注意到她。她把头也低下了,因为她见着男子的美貌,有点软弱,自惭平庸了。男子似乎在说明他如何不舞的理由,但她耳边只嗡嗡作响,却听不真那男子说的话是不是与自己有关。不过在那附身的两个女伴,却说着使她非听不可的话。
其一说:“××今天真好看,你看那样子。”
另一个说:“凌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今夜是他把××拉来的,所以不舞。”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么?”
“慢慢的来罢。你以为他不是男子么?凡是男子都会在一些小小节目上到女人面前醉心,这话是××说的,他自己说的话是自己体念得来,你看我使他同我跳舞。”
“你今天为什么不穿那黄衣。他是爱黄色的。”
“男子在衣服颜色上只能发生小小兴味,还要有另外的……”那曾经说同过男子舞过一次的女子就笑了,摇着同伴的肩,说,“看你有些什么另外的办法使他动心。”
“我不敢包,我总不至完全失败。”
“是不是下一次要凌为你说,他必定不好推辞?”
那年长一点的,就更忍不住笑了,她说,“这样行吗?这是顶蠢的事了。要来,自然还要有另外的机会。”
“说这机会当在……”
“机会说得定么?”
两人就不再说了,互相捏着手,眼睛却全望到男子座位这一边。
男子们象正在说一件故事,由凌姓述说,笑的事三人全有分。事情很坏的是在笑中她也发现了他使她倾心的一点,她一面记起了女伴所说的话,感到一点无聊,因为自己是象在完全无助无望的情形中燃着情热的火,只要那说过大话的女人,一同那男子搂在一处,这事就全无希望了。
时间还早,除了这三个男子以外还没有二十个人在场,所以当灯光复熄音乐开始时,她仍然没有为谁拉去,而那白脸男子,也仍然孤孑的坐在那里,把肘撑在桌上,端然不动,又略显忧郁的情调把视线与舞众离开,把头抬起望天花板上所饰成串的纸飘带。
她默默的想到这男子,她仿佛很知道这男子寂寞,而又感于无法使男子注意自己的困难。然而在男子一方,却因为女人两次的局坐一隅,不曾上场,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了,他在一些方便中也望过了女人多次。
她见到那说过大话的舞女,故意把身宕到近男子坐处前面来,用极固执的章法把眼睛从靠身男子的肩上溜过来对白脸男子送情,男子却略无知觉的注意到另一处。那女人的失败,使坐着无所作为的她心上多一重纠纷,因为她是不是终于也这样失败的未知,却与敌人已经失败的满意混合在一块了。
重复到了休息。她望到男子的面,另外两人坐下以后,似乎在指点场中所有的舞女,一一数着,却在每一舞女的身上加以对那男子“合不合式”的质问。那男子不点头也不摇头,静静的随了朋友的手指看过在场舞女一遍。到后仍然无目的的微笑着。
男子微笑着,她却把头低下了,她的心这时已柔软如融化的蜡。
……
第三次,出于她意料之外,那男子,忽然走到她身边来了,很幽雅的绅士样子站在她面前,她惶恐的稍稍迟疑了一会,就把手递给了男子。
仍然很沉静的,默默无声的在场中趁着音乐,末了互相一笑微微的鞠躬,他塞在她手中的是舞券五张。分手了,各坐到原来所有的位置,他们又互相的望了一会。
这样,第四次开始了,女人不动,男子也不动。
第五次他们又跳了一次,仍然是舞券五张。
第六次……
他们各人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共舞了三次。
那男子与同伴走了,走了以后听到那两个女伴说男子是住到×××九号,关于男子,她所知道,只此而已。但仅仅这样,在她就已够增加这心上骚扰了。
为了那似乎很新颖体裁的沉默行为,她经过这男子三次照扶,俨然心被这男子攫走了。直到散场她没留心过另一男子,虽然此后还来了一个对她极倾心的中年商人,用着每一次两券的方法同她跳过四五次。她在场上想的是什么时候就到×××去找那男子,回到住处,她仍然是这样想。
说是呆子才这样办,就是她想到这时去×××,借了故说是有紧要事会××。她只要见到这人,就不说话,一切事不必解释也明白了。这时节,××应当睡觉了,应当因为记起夜里的事不能安睡,还应当象她一样,一颗心,失去了平衡,对了灯作着很多可笑的估计,她又这样的想,且若在这些事感生大的兴味。
她所得于男子的印象如一团月光,虽毫无声息,光辉所照竟无往不透澈如水。
因为久久不想睡觉,她始觉得今晚上天气特别闷热。
……
象是忽然听到落雨了。象是平时落雨情形,汽车从大街上溜去时,唦的拉着一种极其萧条的长声,而窗间很近地方,铁水管中就有了积水哗哗流着的声音了。她担心到××那人在街上找不到车将在雨中走回家去。
她仿佛听到有人从下面上着楼梯,橐橐的皮鞋声很象陌生,就心想,莫非是××?是××,则无疑是从别一处探知了她这住处,特意来看她了。来人果然就在门外了,她忘记是门已向内锁好,就说请。门一开,一个穿了黑色雨衣把领子高耸戴着墨色眼镜的汉子已到了她面前。
她从那雨衣裹着的身体上,看得出这人不是恶人,就说,“什么?”
她意思是问来客,想知他是什么人因什么事来到这里。但男子不做声,慢慢的把帽子从头上除下,其次除了手套,又其次才除去雨衣。她看得出他是谁了,欢喜到说话不出,忙匆匆的握着了男子的双手,把他拖到一个大椅上去坐下,自己就站在他面前憨笑。
过了一会,男子又把眼镜也除去了,眼镜一去男子的美目流盼,她几几乎不能自持了,她这时恰想到在舞场上那另一女伴的失败,不敢将态度放荡,就很矜持的拿着烟献给男子。男子把烟拈到手上却不吸,她为他擦了洋火也仍然不吸。
“吸一支不行么?”女人她这样说着,乃作媚笑。见男子把烟已经放下,望到那雨衣滴水到地板上,她就又说道:“××先生,今天这样大雨,想不到还来到这地方。”
她以为男子不会说话,谁知男子却开了口,说:“外面雨好大。”
谈到雨,上海的黄梅雨,北平的一年无雨,与广州的日必一雨,皆说到了。
从雨说到跳舞场,从跳舞场说到舞女,从舞女说到恋爱,从恋爱说到了男子本身。说了半天她才知道他的无聊,但她从他精神上看,看出无聊只是往日到跳舞场的事,这时可完全两样了。
这男子具有一切有教育男子的长处,在恭维女人一事上也并不显着比他人愚笨。凡是他足所旅行到的地方,口都能找出极有诗意的比譬,减去了她的惊讶恐惧。她就清清楚楚的看着他怎样的在一个男子的职分上施展着男子的天才,心微微跳着,脸发着烧,尽他在行为方面做了一些体裁极新颖的事情。她一面迷糊如醉,一面还隐隐约约听到屋檐流水的声音,她还想着,这雨,将成为可纪念的一种东西了,另一时想来这雨声还会心跳。
这梦随了夜而消失,一去无踪。她醒来房中灯作黄光,忘了关上窗户的窗口,有比灯光为强的晨光进来了。她还不甚分明,把床头电灯开关拿到手中,熄了灯,仍然躺在床上。
过了一会有一个人骑自行车按着铃从马路上跑过,她记起落雨以及与落雨在一处的事情了,赶忙到窗边去望,望到街上的灯还不曾熄,几辆黄包车很寂寞的停在路旁,地面干干的全不象夜来落过雨的样子。
她明白了。舞女的生涯白天是睡,如今是睡的时候,她就仍然倒到床上去,把脸朝里面,还用手捣了脸。
到夜里,她将仍然穿了绣花的丝绸衣裳,修眉饰目走到××舞场陪人跳舞。
作于一九二八年冬
一日的故事
因为赚钱方便,被人无端称为作家的晋生君,近来得到一个远处书店的来信,客客气气的谈到稿件的事情,意思是假若晋生君愿意,就可以作一次生意,一面是钱,一面是货,只等待答应,纵是文章不来,钱也就会寄来的。正感着生活不能支持的晋生君,读到这信,觉得世界上居然有这样大胆的出版者,虽然同时知道这生意也不是好做的生意,但他把回信写好发邮了。他告给那新书店主人,请他把钱寄来,他并告给那老板,在什么时间就可以把这稿件挂号寄给他们。文章虽还没有做,他仍然如同别的书店预约一样,在这一方面他也不思量的答应下来了。
回信的日子去交稿日子是十四天,他以为无论如何,这稿费可以在十天左右来到,因此就在这一笔小款上做着无涯好梦。这人又极其诚实,只想应当有一种灵感到时帮忙,可写成一篇顶精彩的故事,故事中凡是时下的中学生同大学生,看来都极其欢喜,男女读者在这故事上得到智慧的补养以后还可以得到趣味的调养,书一出版即风行一时。他明知近来的文字越写越坏,他想风行一时,不过是为书店方面赚一笔钱罢了。但是想,仿佛这美丽的传奇,陈列在目下待人刻画的极多,要提起笔来写,却完了。不止是精彩不能,就是平凡,说费话到数千句,也是办不到。空空的油坊没有可榨的东西,打一千捶也无用处。为了这事情的完成,他成天坐在桌子边,想起一切印象中的故事,可是一切想来都平凡极了,既不革命流血,也不三角恋爱,可以记下的,只是一颗极无用处极无志气的心,这心因为别人来信说是奉赠版税五十元,便摇摇荡荡,显著可怜的骚扰。一个欠债太多的人,关于这样痛快爽朗的交易,自然是无法不在这些小处感着作人的意味,成为仿佛呆子的行径了。
在桌边坐了四天,总觉没有可写的东西。桌上所有是永无方法扫除的灰尘,以及饭的余粒,他一面生着自己的气,一面仍感到束手。他只在日记上做下一些很可笑的记录,说到那心,是在怎样情形中过了这四天。若果这人是具有胆量的人,那他就可以把这东西交卷,因为聪明的出版人,是明知道所谓天才作家其人者,努力写,也就仍然是这样东西。他们选择是把人名作为单位计算的。并且花了三毛五毛的读者,花一点点钱,没有在书上必须得一点什么东西的事,晋生君也很看得分明了。只要上面写得是字,说是××作的,在上海方面,就有人竞争出钱印,出钱买,这事情,不是就说明读书人与著书人,近来全是天真烂漫的做着所谓文化事业么?
他承认没有这勇气,一面全无作为把日子过着,到今天是第五天了。
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初初从别处来的人看去很可笑的地方,窄狭肮脏与身体健康极不相宜,然而因为是“作家”所以不单是“妆,而且很象是应当”长久妆下来了。上海房租是那么贵,小小的房子还得每月给二房东租金十三元,另外加倒马桶费一元,打扫灰尘费一元,洗衣费一元。这种种规矩,自然是二房东特为这客人而定下了。说是打扫灰尘呢,事情好象是也成天作的,到早上,那娘姨就来了,绷着一个瘦瘦的脸,手执鸡毛帚一个,象旋风那么从桌椅,书架床头上过去,旋风过处,所有灰尘于是扬起了,不见了,她的责任已尽,訇的把门带上走下楼了。房中除了门,就只一小小的特辟的窗,门前为上下楼的人来往要道,非关不行,唯一的窗是那样小,正仿佛从海轮上或什么牢狱所见到的一样,纵成天大开,放日光进来,也只是那么光线一饼。希望经那江北娘姨威猛的扫除下而扬起的灰尘,从窗口窜去,自然是办不到的事了。灰尘既无法出去,又不曾为娘姨带去,所以每一早,娘姨的工作只是把灰尘惊起的工作。她只是使所有灰尘扬起,飞到空中,再很平均的分布到全屋里。因为这样,所以虽然时常由自己拿到三楼晒台上抖晒的被单,仍然上面全是灰,在床上翻身过频时,人就咳嗽不止。
那小窗,正对着同里人家的一个烟囱中部,因为所住楼为特别隔出的后楼,所以窗就这样很奇特的开着,窗对了烟囱,自然也就是房中多灰尘一理由了。前房隔一层板,所住的在先前是一个吃大烟的上海人,这人只成天吃烟睡觉,倒还清静。这人一走,最近一个礼拜左右,搬来了一个家庭,因为搬家抬东西上楼,移了半天,他知道这来人两夫妇也是读书人了。这两个年纪还不到三十岁的夫妇,有了书籍三大架,还有儿女四个。那大一点似乎有了八岁的是女儿。有六岁左右的象有蛔虫病,脸色黄黄的是儿子。第三又是女儿,年纪四岁左右。第四还抱到手上,只是成天哭,哭得把奶汁的营养也消耗尽了,这小孩子还不知是女儿还是男孩子。这一家,算从表面上看,从所住的房子看,从小孩子脸上气色看,就都可以看出生活的拮据情形来了。自从这一家搬来以后,晋生君多一件事作,就是为这一家人设想。他常常无意中在楼梯口晒台上,见到这清癯脸庞的男子,本来想点点头,但又觉得这不对,有许多次数所以就反而故意避开了。
住处相间只一层薄板,因此在前房,一切有声音的事是全瞒不了他。先两天,小孩子的哭闹有时还引起了他的烦恼,觉得扰乱了自己的清静的心,无从工称。到近来,却从那身体矮小脸貌憔悴的妇人声音上,得到一种原谅了,最小的一个小孩子成天得哭五次六次,第二男孩得有三两次把第三的妹妹打哭,就是在梦中,这孩子也作兴有哇的大喊的事情发生,总之这里的孩子,虽全是那么瘦弱,也仍然与世界上许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完全是在“动”中过着日子,做母亲的却仍然能保持到一切和平。作父亲的象在什么地方有一种职业,除了星期日,成天一到九点钟,就把那已早过时的小袖绸衫穿上,挟了一个黑色皮包,橐橐橐橐的走下楼去。从他们谈话里则似乎到所办公的地方也不很近,有时天落了雨,就听得到那女人说话,劝男子雇车,照例只听得到女人这样说,却不闻男子作答。男子的饭在办公地方吃,女人则同晋生君一样包了九块钱一月的火食,因为人多饭不够,另外才又加了一客白饭,这事情却是送饭来的人同晋生君说的。
每到吃饭的时节了,在晋生君这一边,是两菜一汤,冷冷的摆在那有灰尘的白木方桌上,他默默的吃,默默的想。在那一边,菜饭应当是同样的菜饭了,却只听到“人嘶马喊”,“金鼓齐鸣”,碗筷声音极其热闹。到这时,晋生君,想象到那作母亲的把一口饭含到口中,痴痴的望到绕桌儿女的情形,他饭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因了这一家的比邻,晋生君对于世界似乎多认识了一点了。他也这样想到了,若是更多知道这人一点呢,于自己是决无害处的。但平时疏于同人交际的他,病态的怯弱自卑,常常使他与本来是熟人的也益相远,缺少友谊成立的方便,所以一礼拜来除了间或同小孩子笑笑以外,并不曾同这家中人有更多接近处。今天是星期日,那一家男子不出门到办公处去,晋生君,在楼梯边与男子碰了面,两方客客气气的点着头。这时男子正从楼上到下面去,拿了一个镔铁壶,预备提水,晋生君却刚从马路上散步回来。晋生君用着一种略有乡下人风味的样子,作着平常的客气话语:“不出门么?”
“是是,今天星期。”
“看来好象是忙得很。”
“是这样的,时间规定了,没有办法。”
象是无话可说,两人于是沉默了。然而好象谁也不想到这里作为结束,谁也不愿点头走开,稍过一阵,那男子,忽又说道:“晋生先生你好象不怎样忙。”
晋生君听到这生人称呼他的名字,不由得不稍稍诧异的望这男子,男子也明白这个了,就说:“从送信的人那里,才知道先生就是晋生先生,真是久仰了。早想过来请教谈谈,又恐怕使先生不方便。搬到这里来同晋生先生在一个房子住倒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只是小孩子多,成天吵吵闹闹,真是非常抱歉了。”
男子说了,极其拘谨的微笑着,望到晋生君。
晋生君听到这话,先是也拘谨的微笑着,到后来听说到抱歉了,就说:“那里那里,孩子多,热闹一点,我顶欢喜有孩子。”
稍停,又说:
“孩子象是四个,真可以说是有福气。大的有七岁八岁了吗?”
“有八岁了。”
“听先生声音,好象是四川。”
“晋生先生听得出了,正是,家是在重庆上去的。晋生先生象是××××人,这几年来真出了不少豪杰。”
“这几年那地方死人比别的地方多。”
“是的,牺牲到这上面是很多的,××人能够牺牲,也好象×××能够做官一样,是土地问题。”
“到过××么?”
“没有。从前在北京读书,倒认识不少××人,全都象能干事,有作为样子。”
“先生是住过北京了,念书到北大,师大呢?”
“不是,我到过法大,那时是法政专门,八年前事了。晋生先生好象是也住到北京很久。”
“有五年的光景,北京是比这地方方便一点,对我们这种人生活相宜。”
“真是的,北京是好地方,那里住公寓,欠半年火食房租账是平常事情,似乎那里人懂艺术一点。”
“好象是那样,一到这来,我就感到无办法了。”
“我还以为晋生先生应当在上海住很好房子,生活在很舒服的家庭中了,所以当那天先生不在家,送信的拿信来时,我还不甚相信后楼住的就是先生。许多人不信先生是这样子过着日子的,真是笑话了。”
“这也很平常,我是太不中用了,照新式说法是人落了伍,一个落了伍的人,追逐不上时代,小至于衣服也象赶不及时代,不配说是年青人,所以就这样马马虎虎活下来了。”
“大作不是很有销路吗?”
“那已不是自己的东西,全归做生意的人了。”
“好象很多呢,快有二十种了吧。我的妻,她是欢喜读晋生先生的作品的,她好象就买得有十四种。”
“……”
照例听到有人欢喜读这文章,不拘这话是出于诚实或应酬,晋生君总忽然感到窘迫,哑口无言的。因为自己总以为文章全只是为同那类善于经营的书店主人论字数钱来写的,不拘内容,字数多则得钱也多,这样的办法,不应当再有人来把它当着一本书读的了。但很不容易对付的,就是偏偏这类文章总有机会得到一种出于意外的美誉,因此晋生君更觉得容易在为难情形下哑口了。
晋生君不说话了。那男子就又说道:
“近来开书店的象都发了点财。”
晋生君说:
“这是应当的,他们有钱,有钱就可以做这种事。现在在上海,要靠到他们大老板生活的,人也很不少呢。”
“怎么不喊口号‘打倒’。”
说到这样象是笑话的男子,第三个孩子从上面喊爹爹,听到喊声了,这做爹爹的就抬起头同三层楼的孩子说话。
“怎么样?”
“二哥要橘子,口干。”
“没有橘子可买,贵!”
“妈说买去。”
这男子便顺着孩子的口气,做着做爹爹的人和气的神气,说:“好吧好吧,我就出门去看。(一面回过头来,同晋生君笑。)小孩子真是麻烦人,今天二小儿病了,发烧,口干,不能起来,做父亲真不容易。”
晋生君不好说什么话。他望到这大学毕业生的家庭情形,把平时要女人恋爱的痴处全明白了。他就想,这人或者也是因恋爱得来的太太,看这太太能够这样好性格,一面照料到四个儿女一面还看新书就可知了。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学毕业生,一个有职业的人,一个家庭会纷纭杂乱到这样子。并且看男子也并不象无用的人,何以就不能把一个家庭弄得更象样一点?
那男子,见晋生君不说话,以为晋生君要上楼做事了,就侧身站到二楼亭子间转角处让晋生君。
“回头再谈吧,只要不妨碍晋生先生工作,既然住在一处,谈话的日子多着哩。”
“好好,回头再谈。……自己提水,不用娘姨么?”
“她象太忙了,倒不如自己这样作方便一点。这地方水倒方便,哈哈,再见再见。”
这时,晋生君已走上楼到房中了,这男子,橐橐橐橐踏着楼梯,直走到厨房水管旁去。稍过一阵,于是听到哗哗放水到壶中的声音了,再过一阵,又听到橐橐橐橐一级一级沉重的声音上楼梯了,晋生君坐到桌边,听到声音,好象忽然把这声音同法政大学联想在一边,非常不协调,就觉得自己是无用的人,在梦想生活上,也觉得这是一种不敢担负的事情,而别人却勇敢的担当一切,应当有着硬汉子那样称谓的丰富生活了。
因为楼梯上的一谈,这男子,从外面为孩子把橘子买回,不久就到晋生君房中的床沿坐下了。他才知道男子姓陆,太太姓金。谈了将近一点钟近于孩子气的话,各人都象很合适难得,尤其是晋生君,从男子方面,发现了许多坚固这新的友谊的理由存在。因此晋生君,知道了男子虽在国内最高学府得着毕业的凭证,如今在上海却只做着一个机关中每月六十元月薪的办事员,太太则从女高师学校出来就作了儿女的母亲,年复一年,儿子益多只在作母亲一件事情上消磨这日子了。男子去了,晋生君就在想象中,经历这男子生活中忧郁。听到姓陆的男子说是每天到办公处去,就是抄写一点公文,造造月报,与同事谈谈闲话,一种极其可笑的生活刻画,在男子说来,是使晋生君感到另外一种神往,只能用苦笑作会意的答语的。
他这时,听到隔壁孩子不知因为什么事又伤心伤心哭了,似乎那父亲抱了孩子绕室走动,他就觉得这作父母的人很可怜。这日子,他想决不是一对年青的人,从学校出来所想到的生活。过去一时节,或者在这两个人心中,也还燃着光明的火,希望在所走过的路上全开着大小的花,也如一般未离学校的年青男女那么以为有了恋爱就不吃饭这日子也容易过去。但如今,儿女的重压,使这人成天只知道生活的必需琐事,生活中混合着灰土尘埃,疾病与吵闹,他们反而就在累赘中求着做人的意味,在世界中浮沉不定听天安命的活下来了。
时间约十点钟,晋生君因为想起应当把答应远处书店做的那件事做好,只有走出去看看,看是有什么可写的没有,就走到一个教授的朋友处去。
朋友也是两个人,所谓新式伴侣,从同学而恋爱而同居的青年人,因为职业的固定收入,以及主妇的善于治家,居处虽不甚阔绰,却不缺少一种好空气的。到了那里,他与主人谈着闲话,笑着,又各发抒着心上的牢骚,到后谈到近日的工作了,晋生君说:“来这里,就是想写恋爱小说,预备写两万字,拿去与人做一次生意。因为自己不恋爱,写也写不来,所以今天是存心来参考这日常生活的琐事,好回家写一点东西的。”
那友人太太,听到这话好笑。她一面把在床上才剪裁的丈夫的汗衫用手抹着,说:“你就可以写,作男子的,因为上学校去拿不到薪水,回家来,容易生气脾气也坏了,……这就是你来时这家中情形。”
朋友笑了,说:
“还应当写,于是从学校学过家政科的太太倡言说:属于家政,可不管了,自己要到日本读书去,不要家庭也不要恋爱。”
太太也笑了,说:
“还有人抖气说要做‘革命官’去呢,社会问题却是这人成天到讲堂上演讲的课题。你就写下罢,把他做背景,嘲笑这时代。这时代是革命恋爱全可嘲笑的,生活是严肃还是游戏,那全看人来,我想我们是既不能严肃也不会当它作游戏,所以糟糕的。”
晋生君是知这两人爱闹孩子气的,听到女人说话,才明白今天在自己未来以前这一家人又生着小小风波了。他就说:“又吵了么?我倒真想知道两个平时极相得的人,怎么就把一房空气弄成紧张的原故。”
“原故么?不发薪水,是原因之一种。其余则男子的妒嫉多疑……”女人一面说,一面用剪刀铰白府绸新衣的抬肩,把它剪校朋友象是仍然对女人有所刺,他向晋生君说:“还是你好,晋生。你若知道了女人,你是不会同女人结婚的。凡是结婚都很可笑。”
“这我听过许多做丈夫的人同我说过了,但完全是做丈夫的人口吻,其实这样人要他离婚是办不到的。”
“做一个丈夫是不容易的事情,同做一个上等人一样:做上等人不是单象在上海的人穿两身西装就行,做丈夫也不是有爱情就够数的。我先还不甚相信这个话,如今可完全明白了。我劝人不想结婚是真有理由的,可是一个有了女人的男子,或者没有女人的男子,他总只想女人能同他住在一块是幸福,这些人好象真以为女子是水做成,口是只拿来亲嘴的东西,不是同时还能吃饭的东西。”
“你这样骂女人不害羞吗?你的口是做什么用处的?”女人因为答话,剪刀误铰过了灰线,嚄——的一声,缩手已经迟了,“嗨,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她笑嚷着抖气把衣料抓起丢到床后一个衣箱上去,就走过来取烟给晋生君。
“你吸一枝才行。作家应当会吸烟。他不得烟吸,是也有理由生气发牢骚,说学校课决定不上的,你不信就问他自己。”
“我不问他。虽然生气,我看倒好象被生气的人也很愿意,这话不是这样讲么?”
晋生君这样说,朋友夫妇就都笑了。女人笑着,从一个抽屉中取出了一包大白壳朝阳花,送给晋生君。
“试试这个罢,这是密司华从她乡下带来,三千里的人情,不小哩。”
晋生君就剥葵花,说这个上海恐怕买不到。
朋友说:“晋生,你近来做了些什么好文章。”
问到文章,这作家,他笑着不做声,过了一会,才说:“近来在家中只生气。好象有太太的人借事能生太太的气,我这光身汉子就生自己的气也得。”
“为什么不努力?”女人说。
“应当说是懒惰了。我存心同自己生气捣乱,怠了工。近来正有了仿佛非常慷慨,说先送五十块钱来的事,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书铺。他们是看透了象我这种人的一切,所以把钱来收买。告他们钱有一百才好说话,谁知钱不来,却先在前几天《申报》上载出广告来了。他们都是那样聪明,我想这生意不做了。”
友人就说:“还是要写才行。我是教书教厌了,恋爱也厌了……”女人听到这话,针锋相对的向着友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自杀?谁也不曾留得住你?”
“我因为……”
“呸!”这样,女人象是当真生气了,回身向房门,想走。
“怎么,”友人已把女人拉着了,“你是当真要给晋生看这些事情象演戏,好给他回去详详细细写下么?”
“这时你欢喜了,可惜你不照照镜子,看你一点钟以前是什么神气。”
“天有不测风云。”
“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相干。”
“这是说人有旦夕脾气,你什么事也记到心上!”
“我若是能够记,或者我们成天让晋生来记,一天可不知要记多少页。”
“那把我对你顶好的一时也总记下,我就不怕了。”
因为是习惯,说到这里,朋友是到非吻女人不行了,手揽了女人的腰不放,女人摇头逃避决计不行。
“真生了气么?”
“你不是说教书也厌了,恋爱也厌了吗?”
“那是先前,这时可好了。”
“这时我倒厌了,放我吧,我得有事去。”
“笑话。”
“晋生,你看到这个,好好记着,不要忘记,写下去,看男子是怎样可笑东西。”
“晋生也是男子,你骂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这种行为男子是并不完全有分的。你总不能让我去爱晋生。”
“这才笑话,你今天是疯了。晋生,你听,当面说明白罢,要爱,你自由的做你所欢喜事情。晋生在这里,我先申明,我不象卑鄙男子用另一种方法干涉别人的事,只要晋生爱你。”
“你看你那脸上的激动,何苦来?你真伟大!我只怕你的言语比你人格伟大超过了五十倍。”
朋友无语,望到女人,猛的就抱着女人不放了。
“你说这个话,说得真好!难道爱情不是自私吗?”
女人就又大声的故意同晋生君说:
“晋生你听,好好记到不要忘记。这时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议论。我说他可以代表时代,他不承认,不是怪事?”
……
一切近于喜剧的排演,晋生君今天来此,是真俨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剥了许多葵花,一面看朋友们的恋爱精练的游戏,只时时微笑着,望到这两个年青人孩子似的行动。他先是还间或搀一句两句空话,表示自己的存在,到后却只是小心的记着这一切,在一旁却不再加一言了。他同时想起的,是另一生活型下存在的陆姓男子一家的情形,若说这一家是代表恋爱的春天,那在自己所住的后楼前房那一家,却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结实累累,如人在收获物中过着互相赞美过去同时感着萧条的秋天了。
到我要走了,朋友说:
“怎么样?是不是就在这里吃饭?”
他说,“不吃饭,因为比关于吃饭,还有更精彩的另一个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来吃饺子好了,我明天包饺子。”
“若是明天还想看你们,从你们行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来。约定的是两万字,久久不拿笔,写来也好象不是容易事情!”
“你认真干吗?要你的是不会把文章退回的。”
“没有办法,也好象只有马马虎虎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所得到的象极其动人。”
女人说:
“还有动人的在,你还不见到过他摔东西情形。”
朋友说:
“那明天再来看看罢。还看另一个人流眼泪。”
晋生君答应着好好,走下了回旋的楼梯,到下尽楼梯时,昂头望,还望到这两青年夫妇伏在栏杆边向下望。
他与这两个年青人辞别,回家了。坐五路公共汽车,转廿一路,到了家,上楼去,看着邮差搁在楼梯栏杆上几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日子,因为信全得作复。看过信,坐定以后,他就记起适间朋友家中的情形来了,心中象是空虚无聊,只想睡。
他睡到床上去,虽然倦极却不能成眠。他不忘记书店那一件交易,因为过一礼拜房租又应当付人,他不能再当真怠工下去了。但是今天显然是又无所作为的过去了,他看到别人吵闹着亲爱着,又看到别人孩子的哭闹害病,他却来往的坐车,时间仍然如往日一样,全消耗尽了。他是无论什么也不能够的。他本来想照到一天所见,不加剪裁的记下,可是兴味总无从使他好好持笔。他实在是不应当放弃每一分钟的时间,可是眼看到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又到断黑,没有方法可以挽留这时间。心思越来越那样粗糙,似乎任什么事也不能把自己情绪变柔和一点,对于别人的事也难感生无限兴味了。
到晚上,吃过晚饭了,晋生君不出门。他躺在床上,也不看书,也不作事,只是躺。时间去睡觉的十一点钟还很远,天气渐热,似乎有蚊子嗡嗡的声音了。
听到那发烧的小孩狂呓。那男子父亲,则仍然象抱了顶小的孩子绕了小小的房间打圈走,且低低的唱着歌。那母亲,似乎是在灯下缝衣,有剪刀铰布的声音。
他爬起来坐到桌边了,把纸本翻开,写了一个题。
“父母:”
……做父亲的办公回来,夜间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顶小一个孩子在房中走动,且唱歌,使这小小灵魂安静。做母亲的在二十五支烛光的电灯下低了头裁衣,抬起头来时,望到睡在父亲臂上小儿天真无邪的圆脸,极母性的向那父亲微笑。
……父亲真是可怜,白天到很远地方去办公,到月头把六十块月薪拿回家来,于是把钱摊在桌上,两人就来商量支配这钱在下月中的用途。……母亲见到睡在床上另一孩子的瘦脸,就说,“拿两元买奶粉,看小三脸多瘦!”
“不行,买一罐麦片好了。我昨天过大马路大利公司,看到写‘麦片五毛一罐’,比这里价钱便宜一毛。”
“那不如煮稀饭了。”
“麦片方便。”
……于是做母亲的不说话了,就在买物单上,写上“买桂格麦片一罐,五角。”
……在那单上除了房租报纸伙食外,每一条记载,是全经过这样争持才定下的。到后把数目一总,总数下是五十三元七角,两抵计共余钱六元三角正,这钱归入存款,为母亲保留。做母亲的另外付了车钱三元,在账上记出把其余三元三角“存库”了。
……第二儿子病倒了,发烧,象出疹子。因为病的纠缠,办公处告了假,但无可奈何,因为扣薪的原故,仍然又到办公处桌边坐下了。在拟就公文上写错了许多字,是因为想起了在病中的儿子,才那样疏忽。以致在一个学校的公文上他写上了“疹子”,“要梨子”,“吃粥也不想”这类句子,这父亲很可怜。
……
写到这里,那隔壁父亲,却扣着壁板,轻轻说道:“晋生先生做事么?”
他仿佛是已经为这做父亲的人看到了所写的东西,把笔忙放下,说:“没有事,吃了饭,无聊,在玩呢。”
“不忙么,可不可以过来谈谈?”
“好。就来。”
说是好,就来,就听到那边女人轻轻的很匆促的收拾东西,拖得桌椅响且笑着说:“又忘记喊娘姨带开水了。”
晋生君因为听到别人在整理东西,就站在楼梯边稍呆了一会,才过去扣门。
那男子把门拉开,晋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于意料的杂乱,一切显然是才经收拾,然而各处瓶罐的陈列,书架上晾一件衣,牵电灯的线又挂着小孩尿片,而那父亲一出门就挟在胁下的那黑皮包,也很狼狈的被晋生君发现在马桶盖上。主人把女人介绍给晋生君了,就把房中唯一的一张藤椅让给晋生君,那男子就坐到小孩子所坐的矮木凳上,女人则站立在全是瓶罐书籍的写字桌旁为晋生君取烟。烟得了,擦得自来火。
“不用烟,谢谢。”
女人笑,说:
“不用烟,我记起了,晋生先生曾在××上说过是不吸烟的。”
这烟于是仍然放到屉子里去了,女人一面说没有开水,等娘姨回来才行,一面就坐到床边去,用手抚病孩的额。
那顶大的女孩同第三女孩,先是坐到屋角小凳上象在翻一本旧画本,晋生君一进房,就随到爹爹站起,这时也又坐下了。
“读书么?”晋生君望到那女孩问。
那母亲说:“看画儿玩,没有读书。玉玉,这就是我同你说那好兔儿故事做故事的人!”
那女孩,听到这话了,很腼腆的向着晋生君笑。忽然问晋生君:“你妹妹呢?”
晋生君先是茫然,到后想起这是因为那书上说到自己家中情形,所以这女孩子记起妹妹了,就忙说:“妹妹在北京。你是不是到过北京?”
“不。我是天津生长的。”
那男子就说:
“玉玉是天津生的,因为那时她妈在南开教书。”
“哦,金先生还到南开教书么?”
“教过两学期。”女人说时理着病孩的薄被,过一会,又说道,“南开××省人也不少。”
“金先生是高师登过的!女高师近来好象不如先前了。”
“是的,那时大家还做古文,每礼拜作文一次,做得好有奖。八年了。”说到这里,女人象是想起旧时一些事情,就同她男人说:“我听人说××也在师大作主任,有六个孩子,同×××又离了婚。”
“××女士是相识么?”因为××晋生君也认识,所以问那太太。
“我同××是同班,还同一个宿舍住了两年。”
“她的事我倒不知道。”
“也奇怪。”女人说,象是拿自己在作比。她说,“有六个孩子,大的比我玉玉还多三个月,平时也很好的,谁知忽然闹分手了。”
那男子,沉默着,到这时就说:
“这是平常的事,不愿负责,就分手了。”
女人说:
“哪里是不愿负责,完全不是责任问题。我知道她,平素就有点不同处,实在说,倒正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的责任,才有另五个孩子。”
“这事也真不容易解决,不知道那些孩子怎么办?”
“孩子怎么办?他有钱,她也有钱,自然好办了。”
最后的话是那男子说的话,他在此事上是另有感慨的人,已为晋生君看出了。他想,这两人是把责任来维持,还是因为没有钱才不至于分手?真是很不容易明白的事。
因为短期的沉默,晋生君才注意到女人的一切。这一家似乎较之那大学教授一家还有趣味,这是晋生君见到这女人以后才知道的。
……
谈话谈了将近两点钟,晋生君见到那第三女孩已坐在那一角瞌睡,他告了辞。
他回到自己的房中,想把刚才谈到的以及见到所得的全记到先前还不完全的一篇文章上去。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再写下去,且莫名其妙,只想到隔壁小孩子会将要在明天或后天死去。他继续写下的,是:……孩子死了,母亲守到小小尸骸旁边,等候作父亲的购买小棺木回来装殓。
他完全失败了,上床睡了,等候明天。等候明天或者小孩真死了,或者别处来钱了,或者……明天必然来到的,其实只有那娘姨用鸡毛帚毫不吝惜她的气力打灰一事而已。
作于一九二九年

七月的夜。华山寨山半腰天王庙中已打了起更鼓,沿乌鸡河水边捕鱼的人,携箩背刀,各人持火把,满河布了罾罶.各处听到说话声音,大人小孩全有。中间还有妇人锐声喊叫,如夜静闻山冈母狗叫更。热闹中见着沉静,大家还听到各人手上火把的爆裂。仿佛人人皆想从热闹中把时间缩短,一切皆齐备妥帖,只等候放药了。
大家皆在心中作一种估计,对时间加以催促,盼望那子时到来。到子时,在上游五里,放药的,放了通知炮,打着锣,把小船在滩口一翻,各人泅水上岸。所有小船上石灰、辣蓼、油枯合成的毒鱼药,沉到水中,与水融化,顺流而下所有河中鱼虾,遭了劫数,不到一会,也就将头昏眼花浮于水面,顺流而下入到人们手中了。
去子时还早,负了责任,在上游沉船,是弟兄两个。这弟兄是华山寨有名族人子弟之一脉。在那里,有两族极强,属于甘家为大族,属于吴家为小族。小族因为族小,为生存竞争,子弟皆强梁如虎如豹。大族则族中出好女人,多富翁,族中读书识字者比持刀弄棒者为多。象世界任何种族一样,两族中在极远一个时期中在极小事情上结下了冤仇,直到最近为止,机会一来即有争斗发生。
过去一时代,这仇视,传说竟到了这样子。两方约集了相等人数,在田坪中极天真的互相流血为乐,男子向前作战,女人则站到山上呐喊助威。交锋了,棍棒齐下,金鼓齐鸣,软弱者毙于重击下,胜利者用红血所染的巾缠于头上,矛尖穿着人头,唱歌回家,用人肝作下酒物,此尤属平常事情。最天真的还是各人把活捉俘虏拿回,如杀猪般把人杀死,洗刮干净,切成方块,加油盐香料,放大锅中把文武火煨好,抬到场上,一人打小锣,大喊“吃肉吃肉,百钱一块”。凡有呆气汉子,不知事故,想一尝人肉,走来试吃一块,则得钱一百。然而更妙的,却是在场的另一端,也正有人在如此喊叫,或竟加钱至两百文。在吃肉者大约也还有得钱以外在火候咸淡上加以批评的人。这事情到近日说来自然是故事了。
近日因为地方进步,一切野蛮习气已荡然无存,虽有时仍不免有一二人藉械斗为由,聚众抢掠牛羊,然虚诈有余而勇敢不足,完全与过去习俗两样了。
甘姓住河左,吴姓住河右,近来如河中毒鱼一类事情,皆两族合作,族中当事人先将欢喜寻事的分子加以约束,不许生事,所以人各身边佩刀,刀的用处却只是撩取水中大鱼,不想到作其他用途了。那弟兄姓吴,为孪生,模样如一人,身边各佩有宝刀一口,这宝刀,本来是家传神物,当父亲落气时,在给这弟兄此刀时,同时嘱咐了话一句,说:这应当流那曾经流过你祖父血的甘姓第七派属于朝字辈仇人的血。说了这话父亲即死去。然而到后这弟兄各处一访问,这朝字辈甘姓族人已无一存在,只闻有一女儿也早已在一次大水时为水冲去,这仇无从去报,刀也终于用来每年砍鱼或打猎时砍野猪这类事上去了。
时间一久,这事在这一对孪生弟兄心上自然也渐渐忘记了。
今夜间,他们把船撑到了应当沉船的地方,天还刚断黑不久。地方是荒滩,相传在这地方过去两百年以前,甘吴两姓族人曾在此河岸各聚了五百余彪壮汉子大战过一次,这一战的结果是两方同归于尽,无一男子生还。因为流血过多,所以这地两岸石块皆作褐色,仿佛为人血所渍而成。这事情也好象不尽属诸传说,因为岸上还有司官所刊石牌存在。这地方因为有这样故事,所以没有人家住,但又因为来去小船所必经,在数十年前就有了一个庙,有了庙则撑夜船过此地的人不至于心虚了。庙在岸旁山顶,住了一个老和尚,因为山也荒凉,到庙中去烧香的人似乎也很少了。
这弟兄俩把船撑到了滩脚,看看天空,时间还早,所燃的定时香也还有五盘不曾燃荆其中之一先出娘胎一个时刻的那哥哥说:“时间太早,天上××星还不出。”
“那我们喝酒。”
船上本来带得有一大葫芦酒,一腿野羊肉,一包干豆子。
那弟弟就预备取酒。这些东西同那两个大炮仗,全放在一个箩筐里,上面盖着那面铜锣。
哥哥说:
“莫忙,时间还早得很,我们去玩吧。”
“好。我们去玩,把船绳用石头压好。”
要去玩,上滩有一里,才有人家祝下滩则也有一里,就有许多人在沿河两岸等候浮在水面中了毒的鱼的下来。向下行是无意思的事,而且才把船从那地方撑来。然而向上行呢,把荒滩走完,还得翻一小岭,或者沿河行,绕一个大弯,才能到那平时也曾有酒同点心之类可买的人家在。
哥哥赞成上岸玩,到山上去,看庙,因为他知道这时纵向上走,到了那卖东西地方,这卖东西的人也许早到两三里的下游等候捕鱼去了。那弟弟说不行,因为那上面有水碾坊,碾坊中有熟人可以谈话。他一面还恐怕熟人不知道今天下游毒鱼事,他想顺便邀熟人来,在船上谈天,沉了船,再一同把小船抬起,坐到下游去赶热闹。他的刀在前数日已拂拭得锋利无比,应当把那河中顶大的鱼砍到才是这年青人与刀的本分。不拘如何两人是已跳到河边干滩上了。
哥哥说:
“到庙中去看看那和尚,我还是三年前到过那地方。”
“我想到碾房,”弟弟说,他同时望到天上的星月,不由得不高声长啸:“好天气!”
天气的确太好,哥哥也为这风光所征服了,在石滩上如一匹小马,来去作小跑。
这时长空无云,天作深蓝,星月嵌天空如宝石,水边流萤来去如仙人引路的灯,荒滩上蟋蟀三两嘒嘒作声,清越沉郁,使人想象到这英雄独在大石块罅隙间徘徊阔步,为爱情所苦闷大声呼喊的情形,为之肃然起敬。
弟弟因为蟋蟀声音想起忘了携带笛子。
“哥哥若是有笛,我们可以唱歌。”
那哥哥不作声,仍然跑着,忽然凝神静听,听出山上木鱼声音了。
“上山去,看那和尚去,这个时候还念经!”
弟弟没有答应,他在想到月下的鬼怪,但照例,作弟弟的无事不追随阿兄,哥哥已向山上走去,弟弟也跟到后面来了。
人走着。月亮的光照到滩上,大石的一面为月光所不及,如躲有鬼魔。水虫在月光下各处飞动,振翅发微声,从头上飞过时,俨然如虫背上皆骑有小仙女。鼻中常常嗅着无端而来的一种香气,远处滩水声音则正象母亲闭目唱安慰儿子睡眠的歌。大地是正在睡眠,人在此时也全如梦中。
“哥哥,你小心蛇。”这弟弟说着,自己把腰间一把刀拉出鞘了。
“汉子怕蛇吗?”哥哥这样说着,仍然堂堂朝前走。
上了高岸,人已与船离远有三十丈了。望到在月光中的船,一船黑色毒鱼物料象一只水牛。船在粼粼波光中轻轻摇摆,如极懂事,若无系绳,似乎自动也会在水中游戏。又望到对河远处平冈,浴在月色中,一抹淡灰。下游远处水面则浮有一层白雾,如淡牛奶,雾中还闪着火光,一点二点。
他们在岸上不动,哥哥想起了旧事。
“这里死了我们族中五百汉子。他们也死了五百。”
说到这话,哥哥把刀也哗的拔出鞘了,顺手砍路旁的小树,唦唦作响,树枝砍断了不少,那弟弟也照到这样作去。哥哥一面挥刀一面说道:“爹爹过去时说的那话你记不记到?我们的刀是为仇人的血而锋利的。只要我有一天遇到这仇人,我想这把刀就会喝这人的血。不过我听人说,朝字辈烟火实在已绝了,我们的仇是报不成了。这刀真委屈了,如今是这样用处,只有砍水中的鱼,山上的猪。”
“哥哥,我们上去,就走。”
“好,就上去吧,我当先。”
这两弟兄就从一条很小很不整齐的毛路走向山顶去。
他们慢慢的从一些石头上踹过,又从一些毛草中走过,越走与山庙越近,与河水越离远了。两弟兄到半山腰停顿了一会,回头望山下,山下一切皆如梦中景致。向山上走去时,有时忽听到木鱼声音较近,有时反觉渐远。到了山腰一停顿,略略把喘息一定,就清清楚楚听到木鱼声音以外还有念经声音了。稍停一会这两弟兄就又往上走去哥哥把刀向左右劈,如在一种危险地方,一面走一面又同弟弟说话。
“……”
他们到了山庙门前了,静悄悄的庙门前,山神土地小石屋中还有一盏微光如豆的灯火。月光洒了一地,一方石板宽坪还有石桌石椅可供人坐。和尚似乎毫无知觉,木鱼声朗朗起自庙里,那弟弟不愿意拍门。
“哥,不要吵闹了别人。”
这样说着,自己就坐到那石凳上去。而且把刀也放在石桌上了,他同时顺眼望到一些草花,似经人不久采来散乱的丢到那里。弟弟诧异了,因为他以为这绝对不是庙中和尚做的事。这年青人好事多心,把花拈起给他哥哥看。
“哥哥,这里有人来!”
“那并不奇怪,砍柴的年青人是会爬到这里来烧香求神,想从神佑得到女人的心的。”
“我可是那样想,我想这是女人遗下的东西。”
“就是这样,这花也很平常。”
“但倘若这是甘姓族中顶美貌的女人?”
“这近于笑话。”
“既然可以猜详它为女人所遗,也就可以说它为美女子所遗了,我将拿回去。”
“只有小孩才做这种事,你年青,要拿去就拿去好了,但可不要为这苦恼,一个聪明人是常常自己使自己不愉快的。”
“莫非和尚藏……”
说这样话的弟弟,自己忽然忍住了,因为木鱼声转急,象念经到末一章了。那哥哥,在坪中大月光下舞刀,作刺劈种种优美姿势,他的心,只在刀风中来去,进退矫健不凡,这汉子可说是吴姓族最纯洁的男子了。至于弟弟呢,他把那已经半憔悴了掷到石桌上的山桂野菊拾起,藏到麂皮抱肚中,这人有诗人气分,身体不及阿哥强,故于事情多遐想而少成就,他这时只全不负责的想象这是一个女子所遗的花朵。照乌鸡河华山寨风俗,则女人遗花被陌生男子拾起,这男子即可进一步与女人要好唱歌,把女人的心得到。这年青汉子,还不明白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因为凡是女人声音颜色形体皆趋于柔软,一种好奇的欲望使他对女人有一种狂热,如今是又用这花为依据,将女人的偶像安置在心上了。
这孩子平时就爱吹笛唱歌,这时来到这山顶上,明月清风使自己情绪缥缈,先是不让哥哥拍打山门,恐惊吵了和尚的功课,到这时,却情不自己,轻轻的把山歌唱起来了。
他用华山寨语言韵脚,唱着这样意思:
你脸白心好的女人,在梦中也莫忘记带一把花,因为这世界,也有做梦的男子。
无端梦在一处时你可以把花给他。
唱了一段,风微微吹到脸上,脸如为小手所摩,就又唱道:柔软的风摩我的脸,我象是站在天堂的门边——这时,我等候你来开门,不拘那一天我不嫌迟。
出于两人意料以外的,是这时山门旁的小角门,忽然訇的开了,和尚打着知会,说:“对不起,惊动了。”
那哥哥见和尚出来了,也说:
“对不起师傅,半夜三更惊吵了师傅。”
和尚连说“哪里哪里”走到那弟弟身边来。这和尚身穿一身短僧服,大头阔肩,人虽老迈,精神勃勃,还正如小说上所描画的有道高僧。见这两兄弟都有刀,就问:“是第九族子弟么?”
那哥哥恭恭敬敬说:
“不错,属于宗字辈。”
“那是××先生的公子了。”
“很惭愧的,无用的弟兄辱没了第九族吴姓。”
“××先生是过去很久了。”
“是的。师傅是同先父熟了。”
“是的。我们还……”
这和尚,想起了什么再不说话,他一面细细的端详月光下那弟兄的脸,一面沉默在一件记忆里。
那哥哥就说,“四年前曾到过这庙中一次,没有同师傅谈话。”
和尚点头。和尚本来是想另一件事情,听到这汉子说,便随便的点着头,遮掩了自己的心事。他望到那刀了,就赞不绝口,说真是宝刀。那弟弟把刀给他看,他拿刀在手,略一挥动,却便飕飕风生,寒光四溢。弟弟天真的抚着掌:“师傅大高明,大高明。”
和尚听说到此,把刀仍然放到石桌上,自己也在一个石凳上坐下了。和尚笑,他说:“两个年青人各带这样一把好刀,今天为什么事来到这里?”
哥哥说:
“因为村中毒鱼派我们坐船来倒药。”
“众生在劫,阿弥陀佛。”
“我们在滩下听到木鱼声音,才想起上山来看看。到了这里,又恐怕妨碍了师傅晚课,所以就在门前玩。”
“我听到你们唱歌,先很奇怪,因为夜间这里是不会有人来的。这歌是谁唱的,太好了,你们谁是哥哥呢?我只听人说到过××先生得过一对双生。”
“师傅看不出么?”
那哥哥说着且笑,具有风趣的长年和尚就指他:“你是大哥,一定了。那唱歌的是这一位了。”
弟弟被指定了,就带羞的说:
“很可笑的事,是为师傅听到。”
“不要紧,师傅耳朵听过很多了,还不止听,在年青时也就做着这样事,过了一些日子。你说天堂的门,可惜这里只一个庙门,庙里除了菩萨就只老僧。但是既然来了,也就请进吧。看看这庙,喝一杯蜜茶,天气还早得很。”
这弟兄无法推辞,就伴同和尚从小角门走进庙里,一进去是一个小小天井,有南瓜藤牵满的棚架,又有指甲草花,有鱼缸同高脚香炉,月光洒满院中,景致极美。他们就在院中略站,那弟弟是初来,且正唱完歌,情调与这地方同样有诗意,就说:“真是好地方,想不到这样好!”
“那里的事。地方小,不太肮脏就是了。我一个人在这里,无事栽一点花草,这南瓜,今年倒不错,你瞧,没有撑架子,恐怕全要倒了。”
和尚为指点南瓜看,到后几人就进了佛堂,师傅的住处在佛堂左边,他们便到了禅房,很洒脱的坐到工夫粗糙的大木椅上,喝着和尚特制款客的蜜茶。
谈了一会。把乌鸡河作中心,凡是两族过去许多故事皆谈到了,有些为这两个年青人不知道,有些虽知道也没有这样清楚,谈得两个年青人非常满意。并且,从和尚方面,又隐隐约约知道所谓朝字辈甘姓族人还有存在的事情。这弟兄把这事都各默默记到心上,不多言语。他们到后又谈到乌鸡河沿岸的女人……和尚所知道太多,正象知道太多,所以成为和尚了。
当这两个弟兄起身与和尚告辞时,还定下了后一回约。两个年青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不到一会就到了近河的高岸了。
月色如银,一切都显得美丽和平。风景因夜静而转凄清,这时天上正降着薄露。那弟弟轻轻吹着口哨,在哥哥身后追随。他们下了高岸降到干滩上,故意从此一大石上跃过彼一大石,不久仍然就到了船边。
弟弟到船上取酒取肉,手摸着已凝着湿露的铜锣,才想到不知定时香是否还在燃。过去一看,在还余着三转的一个记号上已熄灭了,那弟弟就同岸上的哥哥说:“香熄了,还剩三盘,不知在什么时候熄去?”
“那末看星,姊妹星从北方现出,是三更子正,你看吧,还早!”
“远天好象有风。”
“不要紧,风从南方过去,云在东,也无妨。”
“你瞧,星子全在眫眼!”
“是咧,不要紧。”
阿哥说着也走近船边了,用手扶着船头一枝篙,摇荡着,且说:“在船上喝吧,好坐。”
那弟弟不同意,到底这人心上天真较多,他要把酒拿到河滩大石上去喝,因为那较之在船中有趣。这事自然仍然是他胜利了,他们一面在石上喝酒,一面拔刀割麂肉吃,哥哥把酒葫芦倒举,嘴与葫芦嘴相接咕嘟咕嘟向肚中灌。
天气忽然变了。一葫芦酒两人还未喝完,先见东方小小的云,这时已渐扯渐阔,星子闪动的更多了。
“天气坏下来了,怎么办?”
“我们应当在此等候,我想半夜决不会落雨。”
“恐怕无星子,看不出时间。”
“那有鸡叫。听鸡叫三更,就倒药下水。”
“我怕有雨。”
“有雨也总要到天明时,这时也应当快转三更了。”
“……”
“怎么?”
“我想若是落了雨,不如坐船下去,告他们,省得涨了水可惜这一船药。”
“你瞧,这哪里会落雨?你瞧月亮,那么明朗。”
那哥哥,抬头对月出神,过了一会,忽然说:“山上那和尚倒不错,他说他知道我们的仇人,同父亲也认识。”
“我们为什么忘了问他俗姓。”
“那他随便说说也得。”
“他还说唱歌,那和尚年青时可不知做了些什么坏事,直到了这样一把年纪,出了家,还讲究这些事情!”
……
把和尚作中心,谈到后来,那一葫芦酒完了,那一腿野羊肉也完了。到了只剩下一堆豆子时,远处什么地方听到鸡叫了。
鸡叫只一声,则还不可信,应当来回叫,互相传递才为子时。这鸡声,先是一处,到后各处远地方都有了回唱,那哥哥向天上北方星群中搜索那姊妹星,还不曾见到那星子。弟弟说:“幸而好,今夜天气仍然是好的。鸡叫了,我们放炮倒药吧。”
“不行,还早得很,星子还不出来!”
“把船撑到河中去不好么?”
“星子还不出,到时星子会出的。”
那作弟弟的,虽然听到哥哥说这样话,但酒肉已经告罄,也没有必需呆坐在这石上的理由了就跳下石头向船边奔去。
他看了一会汤汤流去的水,又抬起头来看天上的星。
这时风已全息了。山上的木鱼声亦已寂然无闻。虽远处的鸡与近身荒滩上的虫,声音皆无一时停止,但因此并不显出这世界是醒着。一切光景只能说如梦如幻尚仿佛可得其一二,其他刻划皆近于多余了。
过一会,两人脱了衣,把一切东西放到滩上干处,赤身的慢慢把船摇到河中去。船应撑到滩口水急处,那弟弟就先下水,推着船尾前进,在长潭中游泳着,用脚拍水,身后的浪花照到月光下皆如银子。
不久候在下游的人就听到炮声了,本来是火把已经熄了的,于是全重新点燃了,沿河数里皆火把照耀,人人低声呐喊,有如赴敌,时间是正三更,姊妹星刚刚发现。过了一小时左右,吴家弟兄已在乌鸡河下游深可及膝的水中,挥刀斫取鱼类了。那哥哥,勇敢如昔年战士,在月光下挥刀撩砍水面为药所醉的水蛇,似乎也报了大仇。那弟弟则一心想到旁的事情,篓中无一成绩。
关于报仇,关于女人恋爱,都不是今夜的事,今夜是“渔”。当夜是真有许多幸运的人,到天明以前,就得到许多鱼回家,使家中人欢喜到吃惊的事。那吴家年青一点的汉子,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
下过药的乌鸡河,直到第二天,还有小孩子在浅滩上捡拾鱼虾。这事情每年有一次,象过节划龙船。
作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