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 芸庐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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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你一天忙到晚,究竟干吗?
大先生到任何地方去,都给人一种匆忙印象,正好象有件事永远办不完,必需抽出时间去赶作。又好象身上被什么法师安有根看不见的发条,一经被什么小事扭紧后,即身不由己的整天忙到晚。事实呢,不过是“习惯”养成那么一种脾气罢了。但一个人若经过三十年还能好好保持他的习惯,我们一定得承认,这人被他人看作“怪物”,原是很平常自然的事!几个同乡老朋友都欢喜叫他做“洋人”,也是充满了友情开玩笑给的称呼。
这个人的年纪,一眼望去,约莫在四十五六岁左右,若就性格说来,又只似乎还不到一半岁数。身材异常瘦弱,脸庞永远有点肮肮脏脏。瘦削的脸颊上嵌了一双红丝锁边的小眼睛,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胶边老凹光镜。看人时总迷迷糊糊,仿佛只能从方向上告给人“我正看你”,事实上是不大清楚的。
鼻子皱皱缩缩,两撮鼻毫毛象两个刷子一般伸出鼻孔外,悬挂在新刮过的尖尖嘴巴上,上面还照例留下些粘液。口腔缩而略尖,好象时时刻刻在轻微抽搐。一张开时,就见出错落不齐排列草率牙齿中,有两粒包金牙齿,因之更加显得不调和。说话时口音哑沙沙的,含糊不清,声调低沉而忧伤。因为听觉不佳,听人说话时非大声叫嚷不分明,自己也就养成一种嚷叫的习惯。走路时两只瘦腿转动得很快,只是向前冲,过于急促时,便不免常常和人迎面相撞。别人若喝着说:“没有眼睛吗?怎么乱撞!”大先生就回答说:“你难道也没眼睛,不看见我是瞎子!”别人看看,好象当真是个瞎子,自然也就罢了。样子既不好看,穿著经常又十分马虎,所以陌生人从神气间推测,总以为非学非商,倒很象个侦缉队员的小助手,或侦缉队员的目的物。猥琐以外还处处见出一个“老枪”的派面,恰象是身心多年来即早已被烟膏浸透,烟气熏透,且必需用鸦片烟作粮食,方能继续维持生存。然而若仔细一点从这人像貌骨骼上看看,也许还可以发现一点另外东西。五官实在相当端正,耳大面长,鼻梁高直,额角宽阔隆耸,外表某种邋遢马虎处,终掩不住他那点人格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正象本地话说的,是个内相端正的人物。
大先生既每天那么满街走动,因此所有本城开铺子的人,无有不认识他,且与他发生交易或其他友谊关系。作小贩的,摆屠案桌的,卖鱼卖菜的,柴米场上作经纪人的,邮政局送信和税关上办事的,传教行医的,以及刚在大街上排队游行的那些娘儿们,——总而言之,支持这个城市活动或点缀这个城市繁荣的,无不认识“大先生”,称他“大先生”,对于他充满好意和友情。
他虽然永远好象那么忙,可无什么固定的目的和任务等待完成,完全是从习惯中养成的兴趣,一种闲散生活所许可的兴趣。到街上任何一处都可停下来,说两句笑话,嚷一嚷,再低下头去把铺子里新到的货物药品仿单商标研究欣赏一番,问问行市,问问销路,便鲇鱼似的溜了开去,要挽留也挽留不祝且时时象个水獭模样,从人丛中挤进一个生意顶热闹的南货铺,一直进到柜台里,就火炉边看看报,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买点什么,又用手抓点冰糖、芝麻糖塞到口中去,或拿两个樟脑丸往口袋一放,待付钱时,却照例为人挡了回去,大先生,你又来这一手了,这也把钱?他总说公事公办,可是店老板却趁势抓一把新到荔子红枣之类塞到他那大衣口袋里去,笑嘻嘻的把他推出了铺子。来去铺子中人照例一见到他必照例叫一声大先生,坐一坐喝杯茶吧,你一天总是忙!如若遇到一个相熟船夫时,必然会说长道短好一会,或叫一声“干亲家”,约好上船喝酒时方走开。间或也许会被一个军官模样人拉住膀子不放松,“家乡”“前线”“天上”“地下”说了许多,末了且一定要邀他上馆子去吃一碗羊肉大面,叙叙契阔。却情不过时,即就近在面馆子门前站站,把一片刚出笼的黄蛋糕,一下子挤进口中,一面吃一面说:“大爷,道谢道谢,我还要有事去!明天见!明天到我家里来吃牛肚子,冬菌炖鸡。欢迎你来,包你有吃的。好,有朋友也只管邀来!这时节我还有好多事!”当真有什么事必需要他去作,他自己就永远不明白。可是别人如有事,询问清楚后,必即刻为人去作,却都把些自己待作的事放在一边。
但自然还有些事他要做做,先是到城里相熟去处,点个卯,有老太太的,自然应当留下来听听骨风痛一类申诉,这种申诉便包含代找狗皮膏药的义务。有什么人家在玩牌,也就站在身后随便看看输赢。再出城转到河边,过税关趸船上看看当天拢了多少船,开动多少船,且就便向税关中办事人打听一下有无名人要人过路。到把所要知道的弄清楚后,再沿河滩走去,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只,起卸些什么货物,有些什么新奇东西,或是一个外国传教师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机器,他照例都可以从管税关的人打听清楚。且可从水手方面问得出上下游前一天发生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处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户姓名背数得出。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头去站站,看看渡口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头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头买两三块钱,先把钱交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表亲戚处,一个朋友处,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货物去,大先生一定把头偏着瞅定那麻阳商人,做成绝交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道房子,怕把门号弄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嘿,稀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了!”
说不定身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圆场说话:“傻狗子,你只管送去,大先生还会亏你?他房子不会认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个大花园,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尽管见人就叫,不乱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种称赞后,又高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眼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子必更奇丑)重新取出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
你认不得我。我会帮你宣传,一船橘子三五天就脱空,你好装货赶回麻阳县过年!“又回头向那旁边人说:”老庚,你认识我,好!“
“大先生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什么人不认识!”
“你说什么,有口该杯?这年成米贵到一十四块钱一石,一人一杯要多少酒喝!今年不成了,愿也还不了,请不起大家喝酒了!”
为人本来耳朵有点背晦,所以有时也就装作只听得一言半语,故意攀藤引葛的把话岔开。随即走过造船处去看什么人打新船安龙骨去了。
总之,无论风晴雨雪,自从六年前把那个房子造好后,这个人的生活秩序,就那么安排定了。有时节或有十天半月大先生忽然间在当地失了踪,这城中各处都不见大先生踪迹,朋友便猜想得出,大先生必然已因事离开了本地,到另外一个什么码头忙去了。这出行不外两种原因:或坐上水船回二百八十里外的老家凤凰县,扫墓看亲戚,参加戚友婚丧典礼。或坐下水船下常德府,往长沙玩玩。兴趣好就一直向更远处走去,往上海、北平、青岛弟妹处去。闪不知走去,又闪不知回转来,一切都出于偶然;这偶然却可以把他那个八十磅重的身体送到两三千里以外。若向上行,每次必带些土产回来,准备请客。若向下行,可带的自然就更多了。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以至于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做酒席用的海味作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以及一些图书杂志……无不是从这种使人无从预料的短期旅行搜罗得来。一切作为竟似乎完全出于同一动机,即天真烂漫的童心,主要在使接近自己的人为之惊奇,在惊奇中得到一点快乐,大先生也就非常快乐,忘了舟车劳苦和金钱花费。回来时遇到好朋友,必请回家去欣赏旅行所得,并谈说一阵子“下边”事情。只要客人把大拇指翘起来,笑笑的说一句“大先生,你真是个怪人!”就心满意足了。
若到上海北平去看弟妹,必事先毫无通知,到达某地时,忽然作一个不速之客来叩门。行动飘忽处也就为的是让弟妹初见面那一回又惊又喜。或听到这样埋怨,“大哥,你怎么信都不先写一个,好让我来接你!”大先生必装作顽皮样子,故意说笑:“我又不是要人,难道怕人绑票行刺,得要你来保驾!”
“你不是事情很忙?怎么忽然就来了?”
大先生因此更加得意,一面用手掌抹拭额上豆粒大汗,天真无邪的笑着,“你算不着我会来看你们,是不是?我就是这种脾气,说走就走,家里人也不曾想到我要作五千里旅行,什么人都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预备住多久呢?住两个月……”
“什么?两个月!玩三天我就得回去。家里还有好些事办不清楚,待我回去料理!”
“住一个礼拜,好好的玩玩!”
“嗨,一个礼拜,我到家了埃”(伸出三个手指)“不多不少,三天。”
他说的自然是真话,住三五天必然又得走路。因为这种肯定也仿佛能给他自己一点快乐。事实上说不定家里木石工人这时正等待吩咐做什么样式花台,一缸子霉豆腐得他加作料和酒,一堆腌肉得他亲手熏熏,一些新种花木得上肥料分苗。离家行为不仅出人意外,且常常不免出于自己意外,不赶紧回去可不成。可是急于回去更重要一个理由,自然还是“夺锦标”般尽一些不知道他出门的亲友,初见面时那一阵子惊讶。这惊讶的快乐是平分的。为了信实起见,行程虽极急促,且照例到一个地方,必把过去一时他人嘱托购买的药物用品,就方便一一买好,便于一下子放到朋友面前,作个证明。
这一来,朋友自不免又惊又喜,“哈,你这个洋人,真是个有法术的土行孙!怎么我们眼睛一打岔,闪不知就不见了你,过几天你倒又从北京上海看热闹回来了!我们一辈子都象有几根绳子绊住脚后跟,走不动路。你这个怪人,天上地下好象都去得了,就只差不曾从王母娘娘宫殿御花园里带蟠桃回来。”
大先生在这种带做作的阿谀中,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神气,“哪里哪里,我是无官一身轻,想上路就上路!不比你们有重要事业,放手不下!到我家里吃饭去,便饭!不客气!”吃饭的用意,自然还是准备给人家快乐和惊奇。
因为王母娘娘的蟠桃虽不曾带回来,碗口大的山东肥城桃,说不定在饭后就摆上桌子来了。说不定北平通三益的蜜枣杏脯,也被他从三千里外带回来,请客享受。东西数量虽不多,可是总应有尽有。重要在变戏法般使同乡当面吃那一惊!
一切行为愿望都出于同一动机,即满足他人和自己,从平凡生活中多了些不平凡意料之外变化,行为愿望中充满了天真的爱娇。就因为这种性情,使他在当地成为一个最有趣味的人物,同时也是一个知名之士。
那点天真稚气用到同一目的另一方式上,因之同时又增加了他一种特殊记忆力和感觉力。每到一个地方,虽只留下三五天,大先生必然把那地方许多新近发生的种种,弄得清清楚楚。上海电车换了什么路线,租界添了多少花钱新玩意儿,能领略的三天以内他必可一一领略。北平故宫换了多少新画,有些什么特别宝物,图书馆展览会有多少古版书和插图本子,他照例在一度观光后也能记得十分清楚,同时还必然把参观说明带回。青岛海滨避暑别墅,某某名人住某号门牌,某大饭店要多少钱一天,重要或琐碎的,凡是能供家乡朋友开心的事,他也一例记在心上,可以随问随答。并且每次这种旅行除了带回一些故事和吃食外,还必然带回点较持久能帮助家中人记忆的东西,或是一幅字画,一块石头,一种珍贵的花药。他自己认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却是六年前有一次用同一作风跑到青岛去,经由上海港瞎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却从一大堆记忆印象中掏摸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三个月后就自己设计,自己监工,且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在原有小楼房旁边空地上,造成了座半中半西的楼房,大小七个房间,上下的窗户,楼梯和栏干,房间的天花板颜色,墙壁上彩纸的花样,无一不象在青岛时看见的那座楼房。大先生的用意,原来就是等待在青岛教书的兄弟归来时,如同当年“新丰父老”不可免的那一惊!
战争一来,中国全变了样子。战争空气起始即影响到大先生一家。恐怕这个山城会要受空袭,大先生把家中女眷送回三百里外老家去后,房子腾空了,一个人就坐下来等待南北两方面的消息。北方一个弟弟虽逃出了北平,孩子们可留在孤城中上不了路。南方一个弟弟带了一团兵上前线,战争发生以后即无消息。因此一来大先生在凡事照常中就多添了一分为远人安全的挂虑。至于这个规模不大的水边城市,起始是河道运输暂时的停顿,过不久就恢复了。随即是对河汽车公路开始了军事运输,每天至少有两三百辆大卡车和其他特种车辆通过,还有一二千辆大小汽车上的外来人转移疏散到这地方落脚。过不久,中央机关人员物资也疏散到了这个地方,伤兵医院也成立了。各种市民的集训,更把这个小城市装点了几分战争空气。这种种影响到当地的商业,自必比其他个人生活变化重要。惟这种种影响到大先生时,自然更增加焦虑。他变成了当地一个更忙碌的人物,为国家战争消息和家中人安全消息而更忙。第一是北平住家的兄弟一家人,生活情形已完全隔绝。其次是另外一个兄弟,带了家乡那一团子弟兵,究竟在什么地方作战,作战情形如何,结果如何,从各方面探听,都得不到一点消息。后来虽间接知道杭州陷落前,这个部队曾在嘉善一带防守,兄弟受伤后,曾在杭州一个医院治疗,杭州一失陷,消息就断绝了。
大先生既得不到所需要的消息,因此每天除却上街走动,还要到几个相熟军官处去坐坐,再往邮电局看看信件电讯,往长途电话局问问长沙留守处有无来电,又过河去汽车站看看有无这个部队中从前方返回来的军人。可是一切努力都无结果。直到人事方面已感绝望时,大先生还保留一种幻想,以为一定还隔绝在沦陷区什么小地方,过不多久必可逃脱归来。
若照往常情形,大先生必早已悄悄的离开了家,直向前方跑去,看个究竟。现在战事正还吃紧,中央大小机关都一例陆续向上迁移,前线军队情形多保守秘密,交通又不方便,战事还正在变化中,有逐渐延展到南昌武汉的趋势。南京一陷落后,内地和江浙一部分地方都失了连络,受伤的若不是来不及离开医院,或转浙赣路时车辆失事,就一定是还在沦陷区了。
因为一个不可解的信念,大先生总以为到街上或许可从偶然中得到一点消息。即或是顶不幸的消息,也总比悬荡着好。不想在街上却和几个政校学生兴奋了一阵。如今在街上有意来找那几个学生,虽看见好些学生,可不曾碰到原来那几个。因此预备过河去,上了一只方头渡船后,船一时尚未离岸。一会儿,对河那只渡船正向这边驶来,船上有个兵士眼睛尖利,远远的就叫喊:“大老爷,大老爷,有人找你!你家厨子沿河各处找你!”
大先生只听到前面几句话,就照例带笑回答说:“有人找我。什么事找我?我又不欠人印字钱,难道县里王霸汤怀要请我上衙门打官司?”
“不是别人,是你家里的厨子老宋。他说长沙有电话,等你去接,是你家团长来的!”
“哈呀,团长来了电话了吗?”
不待再问情形,就从船头向河滩一跳,视线既不大好,加之渡船一摇荡,距离便不准确,到地时一只脚陷在河边泥淖里,拔出的是一只光光的白脚,船上人都大笑起来。大先生全不注意,一面去泥淖中捞取鞋袜,一面还自言自语说:“哈,团长有电话来!”
半点钟后,大先生已回转家中,督促另外一个用人,把楼房中每一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帷也换了新的。并为受伤回来的军官,把一切应用物品都准备好了。
家中厨子回来时,因为在对河要好小妇人处烧了几口荤烟,喝了一杯子酒,怕上楼被大先生闻嗅得出气味,就站在院子正中,仰头对楼廊上的大先生带点埋怨神情说:“大老爷,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我天上地下哪里不找寻你!
团长来了电话,要你去接,我全城里去找你,打上灯笼火把门角落里也找遍,只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过和尚洲买柚子去了!
大先生不声不响,听厨子把谎话说下去,直到厨子自觉话已说得太多,超过当前需要时,大先生方装成十分生气故意的骂着:“宋老太爷,好了,得了。你不见我,我知道你还到报馆去登过报,城门边贴过寻人招纸条儿。你这个人,天上地下都找到了,怎么不到对河‘航空母舰’那里去找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过河的用意。一到婊子家里就坐了半天商量招郎上门事情,哄那婊子开心。还借故灯笼火把门角落都照过,你用了多少灯笼火把,开个账来算算看。……你上来让我闻闻,你不到‘航空母舰’家里吃荤烟,我一个月加你三十块钱薪水。”
厨子老宋摸得准大先生脾气,知道口中笑话多时必有开心事,因此不再用别的谎话支吾,就说:“大老爷,团长来了电话,我早上听有喜鹊叫,就知道一定有喜事!”
“喜事吧!等等团长回来时,我要他先打你二十大板,开革了你,好让你过河去做那婊子的上门女婿,才是你的大喜事。”
过了一会儿,大先生在楼下便向两个朋友宣布,团长来了电话,人已到长沙,伤势不重,明天就要坐师长的小汽车回家了。说到这里时,于是又吩咐厨子老宋说:“你快去宏恩医院,看看张大夫在不在家,在家里为我请过来吃饭。他说来,你就学生代表,先还不知道军官是个过来人,想在谈话中给这位军人一点特殊教育,接谈结果竟适得其反,才发现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军官都比他们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发生了一种反感,以为这是一个转变了的军人,生活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气息,无可救药。本来预备跟这军官来学的几种军事课程,也无兴趣继续上课了。山城虽小,本地无日无集会,年青学生都甚忙。于是大家就抛下了这个”民族英雄“,转作其他有意义的活动宣传去了。
住处回复了过去半月前那一种静。
医生来时,见楼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许多椅子,墙上还悬了一片三尺见方的黑板,茶几上还有一盒粉笔。知道是屋主人之一,军官的哥哥,特意为年青学生上军事学预备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这种预备是徒劳了。军官独自坐在走廊前摇椅上,翻阅一本小小军用地图。好象很闲静,又似乎难于忍受这种闲静。
医生说,“团长,你气色好多了。你应当走动走动。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骑骑马也无害,你那马许久不骑,上了膘,怕不会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动一下!”
军官说,“当真好象全好了。现在就只走动时腿上有点发麻,别的不觉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撑架出去,因为近于招遥我还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谁!”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欢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爱的学生吗?”
“就是那些人,他们不是要跟你上课吗?”
动静

冬日长晴,山城雾多。早晚全个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湿雾里。大清早雾气笼罩了一切,人家和长河,难于分辨,那时节只能从三种声音推测出这个地方的位置——对河汽车站的汽车发动机吼声,城外高地几个军营的喇叭声,市区长街上卖糕饼的小梆小锣声。
稍迟一会,隔河山峰露出了头,庄严而妩媚,积翠堆蓝,如新经浣洗过一般。雾气正被朝阳逼迫,逐渐敛缩侵润的范围。城中湿雾也慢慢的散开,城中较高处的房屋,在微阳中渐次出现时,各披上一层珍珠灰光泽,颜色奇异,很象梦魇中宫殿。从高处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个令人希奇的印象。原来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桔柚,与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包围在整片白雪中,只有教堂三个尖尖的屋顶,和几所庙宇,及公家建筑物,两座临河城门楼,地位比较高,现出一点轮廓。其时上述三种声音已经停止了,湿雾迷蒙中却有尖锐的鹰声啼唤,不知来自空中,还是出发于教堂附近老皂角树上。住宅区空地较多,杂树成林。桔柚早已下树,间或有二三养树果子遗留在浓翠间,分外明黄照眼。雾气退尽时,桔柚林中活泼好斗善鸣的画眉鸟,歌声越来越利落。天气虽清寒逼人,倒仿佛已有点春天意味。
绕城是一条长河,河身夹在两列长山中,水清而流速,鱼大如人。到城中雾气敛尽时,河面尚完全被这种湿雾所占领,顺随河身曲折,如一条宽阔的白色丝带,向东蜿蜒而去。其时虽看不见水面船只和木筏,但从蒙雾中却可听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声和橹桡激水声。
河上湿雾完全消失,大河边巨大黑色岩石上,沙滩上,有扇尾形,和红颈脖,戴丝绒高冠,各种小小水鸟跳跃鸣叫时,大约已将近九点钟,本城人照习惯在吃早饭了。
记载上常称长沙地方“卑湿阴雨,令人郁闷,且不永年”。屈原的疯狂,贾谊的早死,证实了这种地方气候的恶劣。
五溪蛮所在地的沅水流域,传说中的瘴蛊,俨若随时随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视为畏途。除非万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时也不甚乐意来到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别长,两月来山城中终日可见太阳。冬日长晴,土地枯燥,乡下人因之推测明年麦麻烟草收成必不大好。可是鸟雀多由深山丛林中向城市里飞,就城区附近菜园麻园疏松土地上觅食小虫蚁讨生活。生活既不困难,天气又异常和暖,不饥不寒,因此这些雀鸟无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桔柚树梢头歌呼,俨然自得其乐,同时也用它娱乐山城中的住民。虽然山城中大多数人对于冬晴的意义,却只有一件事,柴炭落价。
地方离战区炮火尚远在二千里外,地势上又是个比较偏僻的区域,因此还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静。这种静境不特保持在阳光空气里,并且还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声音行动里。
战事虽逐渐向内地推移,有转入云梦洞庭湖泽地带可能。
对河汽车站停放的车辆种类数量日见增多,车站附近无数新做成临时性的小小白木房子,经常即住满了外来人。城区长街尤多这种装束特殊的过路人。城门边每天都可发现当地党部,行政官署,县商会,以及一切社会团体机关,轮流贴换大小不一的红绿标语。本省兵役法业已实行,壮丁训练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广到执行各种业务的少壮男子。社训或妇训,更影响到和尚尼姑,以及在这小山城中经营最古职业某种妇女日常生活习惯,这些人也必须参加各种集会和社会服务。白日中,长街上已有青年学生和受训民众结队游行。城中且发现了伤兵,设立了伤兵医院,由党部主持的为伤兵医院募捐,及慰劳伤兵举行的游艺会,都有过了。
报纸上常描写到汉奸间谍,在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过,而且被军警捉来,经过审讯证实后,就照习惯把他捆缚起来押到河边枪决示众了。举凡一切热闹,一切和战事有关系的人事变动,都陆续出现,对当地发生了影响。可是超越这一切人事活动,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静,在这小山城中似乎还好好保持下来。
每天黄昏来时,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如一匹轻纱。先是摊成一薄片,浮在水面,渐如被一双看不见的奇异魔手,抓紧又放松,反复了多次后,雾色便渐渐浓厚起来,而且逐渐上升,停顿在这城区屋瓦间,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
轻柔而滚动,缓缓流动,然而方位却始终不见有何变化。颜色由乳白转成浅灰,终于和带紫的暮色混成一气,不可分别。
黄昏已来,河面照例极静,但见隔河远山野火正在燃烧,一片红光,忽然展宽拉长,忽然又完全熄灭,毫无所见。其实这种野火日夜不熄,业已燃烧了多日,只因距离太远,荒山太多,白日里注意到它时,不过一点白烟罢了。

就在这个小山城数千户人家里,还有一个人家,俨然与外而各事隔绝。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极端清静中享受这山城中一切。
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个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狭长如一条带子。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
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三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个桔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
桔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
屋主人住在这个小楼上,躺在走廊摇椅里,向阳取暖,休养身心,已有了两个月。或对整个晒在冬阳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静听清晨湿雾中的老鹰和画眉鸟鸣叫。从外表看来,竟俨然是个生命之火业已衰竭的隐士,无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这里来避寒纳福。
屋前石坎下有条小路,向西转入市区,向东不远就可到达一个当地教会中学和毗邻学校的医院。过路学生多向上仰视,见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从容光景,年轻人常不免心怀小小不平,以为“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房子,住下一个官僚”,除此以外,别无所知。自从战事一起始,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已成为整个县城活动的源泉,开会游行,举凡一切救亡运动,无不需要他们参加。这些年轻人也自以为生存在大时代里,生活改变,已成为战争一分子。都觉得爱憎情绪日益强烈,与旧习惯不能妥协。都读了许多小册子,以为从小册子取得了一切有关战争应有的宝贵知识。自己业已觉悟,所以要领导群众,教育群众,重造历史。
有一天,两个初中学生代表到当地党部去开会,回学校时,正见到屋主人在门前看人调马。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材虽十分壮美,脸色却白白的,显得血色不足,两只手搁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爷。正嘱咐那养马人,每天应给马两个鸡蛋吃。年轻学生走过身时,其中之一就说,“看呀,一个荒淫无耻的代表。”另一个笑笑,不曾作声。
那一个于是又向同伴说,“这种人对国家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废物!完全是个废物!”那年青男子虽听得分明,还以为是在说他那匹马,就笑着说:“不是废物,你不要以为它样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学生气愤愤的说:“走两百里路,逃到我们这里来,把什么东西都吃贵了!”
“你说它吃鸡蛋吗?它有功国家的。”
那学生不乐意这种谈话,轻轻的骂了一声“废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转身去告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却料不到这学生正是骂他,他还心想,“两个小朋友年纪青,血气盛,可爱得很。”
房屋既毗邻教会产业,与医院相去不远,医院中一个外科医生,两月前即成了这个人家来往最勤的客人。到后来,当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为筹备演戏慰劳伤兵,向医生借看护白衣,问及借军衣手枪,无意中由这个外科医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来这房子里边正住下了一个年青人所倾心崇拜的受伤军官。因十月里在东战场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方回到这个后方来休养治疗。
医生也是一个年青人,热诚而喜事,不免在叙述中,给那军官在年青学生中,造成一个异常动人的画像。
医生说,“你们成天看报,不是都知道沪杭路上有一个兴登堡防线吗?他就是在那道防线打仗的一个军官。他是个团长,有一千五百人归他指挥。一共三师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铁道线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钢骨水泥作成的国防工事里,挖好了机关枪眼儿,冷冷静静的打。敌人六十架飞机从早到晚轮流来轰炸,一直炸了八天。试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轰,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过一样。一个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枚炮弹落到附近三百公尺里土地上!想想看,这仗怎么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里,晚上出击夜袭,饭也不好好的吃过一顿。到后来,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级军官伤亡快尽了,只剩下一百二十个人,掩护友军撤退后,才突围冲出。他腰腿受了重伤,回到后方来调养。年纪还只大你们几岁,骑马打枪,样样在行,极有意思的!这是你们做人的榜样!”
好事医生的述说,自然煽起了年青学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后,这个人家的清静被打破了。先是四个学生随同医生来作私人慰问,随后便五个七个来听故事。好一阵日子,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学生进出,或在廊子上谈天,或在小院中散步。来到这里的多怀了一种崇敬之念和好奇心,乐于认识这个民族英雄。或听他说说前线作战事情,或提出些和战争有关的问题,请他答复。或取出一个小小本子,逼他签名。或邀约他出席当地团体集会,听他讲演。
过不久,连那两个最激进的学生代表,也带着愧悔之情来拜访了。凡来过的年青学生,都似乎若有所得,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静,看看便已失去了。
医生来检查这个军官的身体时,每见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马棚边和学生谈话,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马,无所不说,医生总在旁微笑,意思象是对那些年青人说,“怎么样,不错吧。
你们现在可好了,不至于彷徨了吧。这一来你们得到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事情。战争可不是儿戏!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学这个人。好好的尽一个战时公民的责任,准备做一个民族英雄。日子长咧!我们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轻学生走去后,医生来给这个军官注射药针,看了看脸色,听了听脉搏,就说,“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说了却望着他好笑,神气正如先时一样,意思象要说,“怎么样,不错吧。这是国家的元气,你的后盾!你还得来尽点义务,好好的教育他们,鼓励他们,改造他们,国家有办法的!”
军官似乎完全懂得他意思,只是报以微笑。很显然,年青军官对于这些中学生,是感到完全满意信托的。
医生要军官说说对于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军官就说,小朋友都很可爱。生气勃勃,又有志气,有血性,全是当地优秀分子,将来建国的人材!我听他们说,实在不想再读书了要从军去。我劝他们要从军先去受正式军校训练,却都不乐意,倒想将来参加游击战。照读书人说法,这只是浪漫情绪的扩张。可能做诗人,却不能作一个很好下级军官。这种年龄一定是这么打算。他们都以为我了解他们,同情他们。我真正应当抱歉,虽同情他们,实在不大了解他们。他们对于战争,同我们做军人的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诗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实。一切得慢慢来,从各种教育帮助上提到实践上去。“
医生说,“可是他们都很崇拜你!”
军官只是笑,对医生说的完全表示同意,却保留了一点不说,“这崇拜是无意义的,至少这崇拜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因为目下的问题,单是崇拜还不成!事情是要人去做的!“
一个学生和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认识,当然不会一致。
从不离开学校的青年学生,很容易把“战争”二字看成一个极其抽象的名词。这名词包含了一点幻想的悲壮与美丽同荣誉或恐怖,百事综合组成一章动人伟大的诗歌。至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呢,战争不过一种“事实”而已。完全是一种十分困难而又极其简单的事实。面对这种事实时,只是“生”和“死”,别无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钢铁崩裂中,极端的沉静,忍耐,纵难战胜,尚可持久。至于慌乱,紧张,以及过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动,只是白白牺牲罢了。战争既是一种单纯的事实,便毫无浪漫情绪活动余地。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服从命令,保卫土地。无退却命令,炮火虽猛,必依然守定防线不动。死亡临头,沉默死去,腐烂完事。受伤来不及救济,自己又无力爬回后方,也还是躺在湿湿的泥土凹坑中,让血液从伤口流尽,沉默死去。若幸而脱出,或受伤退下,伤愈后别无他事可作,还要再作准备,继续上前,直到战争结束或自己生命被战争所结束时为止。在生和死的边际上,虽有无数动人的壮烈惨痛场面,可是一切文学名词完全失去其意义,英雄主义更不能生根。凡使后方年轻人感动的记载,在前方就决不会有谁感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为国家前途,忍受。为战胜敌人,忍受。
因此一来,到这些年轻学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后,对于这个半年来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讨生活的军人,自然重新发现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家伙,谈什么都不大懂。便是战争,所懂的也好象是另外一套,并不与年轻学生想象中的战争相同。尤其是对于青年学生很热心想参加游击战,却不愿受正规军事训练,认为是浪漫情绪的表现,不切事实,缺少对战争应有的共同认识,损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于是一群年青学生,在意识中恢复了读书人对军人的传统观念,以为这个军人虽有教养,有实际经验,还是一个“老粗”。而且政治头脑不发达,对战争认识还不够深刻。那两个更热心的学生代表,先还不知道军官是个过来人,想在谈话中给这位军人一点特殊教育,接谈结果竟适得其反,才发现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军官都比他们明白得多。因此另外不免发生了一种反感,以为这是一个转变了的军人,生活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气息,无可救药。本来预备跟这军官来学的几种军事课程,也无兴趣继续上课了。山城虽小,本地无日无集会,年青学生都甚忙。于是大家就抛下了这个“民族英雄”,转作其他有意义的活动宣传去了。
住处回复了过去半月前那一种静。
医生来时,见楼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许多椅子,墙上还悬了一片三尺见方的黑板,茶几上还有一盒粉笔。知道是屋主人之一,军官的哥哥,特意为年青学生上军事学预备的。
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这种预备是徒劳了。军官独自坐在走廊前摇椅上,翻阅一本小小军用地图。好象很闲静,又似乎难于忍受这种闲静。
医生说,“团长,你气色好多了。你应当走动走动。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骑骑马也无害。你那马许久不骑,上了膘,怕不会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动一下!”
军官说,“当真好象全好了。现在就只走动时腿上有点发麻,别的不觉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撑架出去,因为近于招遥我还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谁!”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欢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爱的学生吗?”
“就是那些人,他们不是要跟你上课吗?我听他们说,你肯教他们,都很高兴,这比平时军训有实用意义得多!”
“可是他们一定为别的事情忙,上了两课,就不来了。这玩意儿实在也是很干燥的。比学什么还死板,又不具体。”
军官提起了这件事情时,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图指定某一点给医生看,“这里情形越来越糟了,不久会要受攻击的。这里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边去。他们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还有两个月休假吗?”
“让别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两个月,已闷慌了。虽只两个月,好象有了两年,这样住下去,同老太爷似的,哪能习惯?前面老朋友多着,都在炮火里,我留在这里,心中发慌!”

师部来了急电,限这个少壮上校军官五天内率领那两连伤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师管区四营壮丁,作为本团补充。
过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对这件事话说得很少,年纪极轻的新妇,一个教会中学毕业生,身材小小的,脸白白的,穿着素朴,待客人去尽后,方走过大房来,站在门边轻声说,“听说来了电报,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说可以休养三个月,现在腿还不好,走路时木木的?等脚好一点走,方便得多。”
“他们要人,大家都正在拚命,我这样住下来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时候动身?坐船去,坐汽车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带。”
“明天就要走吗?我娘还在路上。”新妇眼睛已湿,勉强抑止着感情,“医生说你还不宜上火线!”
“医生刚走!我全好了,不会出毛玻等等我同你说。”
新妇眼泪莹莹的无话可说,就走向自己的房里去了。
长兄嫂亦不说什么,只默默的为清理要带走的应用东西。
到末了,两夫妇从楼梯后一个小房中搬出了两个箱子来,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盖掀开,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弹,算是给这个重上前线军人的礼物。哥哥笑着说,“你到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谁,怕招遥你到常德去接收壮丁,身边总得有点东东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将叫来,武装起来,才象个样子!”嫂嫂也微笑着,“你大哥以为你要的是这些东西,所以路菜也不预备。好笑。”
军官也无可奈何的笑着,虽口上说着“大哥,还是把你这些老式宝贝收起来,将来带游击队用吧。”还依然跑到木箱边来检查这些轻便武器。
第二天,七个随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庞大棉背心,从收容所来见团长。有五个兵士是手足负过伤的。平时这军官以这些弁兵是为国家服务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刚从前线负伤归来休养,从不到家中来服务。现在听说不久又要出发了,因此来请示。七个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训话。七个人都是小身个子,面目朴实而单纯。军官在换好了军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开拔各事,见几个同患难的小伙子,都因负伤瘦了许多,心中实在很感动。
“你们都好了吗?”
几个兵士齐声说,“报告团长,都好了。”
其中一个又怯怯的说,“团长,你也好了吗?”军官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不作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指定一个羞怯怯的乡下人样子兵士说,“赵连璧,你膀子全好了吗?不能去就莫忙去。我们先到常德集中,一个月后再来还赶得及。”又向另外几个样子较活泼的兵士说,“你们三个月的饷不是都领到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叫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输光了。你们七个人写个报告来,一人向军需处多支十块钱。就要走路,身体刚好,不能胡闹,知不知道?”
几个小子都要笑却不敢笑,低声答应“是”。
其时厨子正提菜篮回家,军官吩咐那厨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饭,煮一块腊肉,打两斤酒,要他们在这里吃饭。”回头又向几个兵士说,“上楼去把那些枪搬下来,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们用二十发的还不大习惯,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们带到江西去参加反攻。”说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将起来,“一颗子弹都不许掉落,将来还要带回来还大先生,带学生一道作游击队还有用!”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象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哪有这耐心?前面正要人,我料得到!”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思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的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面粉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小干部军官呢?”
“更方便。老同伙多着,听说我要去,都很高兴同我去。
不要看我们这种破烂部队,到前面去,有两手!第一点就是谁都不怕。任你多少飞机多少大炮,总之不怕。这就够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他们正在中学里读书,太年轻了,事实上这些小朋友还是他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们说要求自主。他们说要在本县做游击队,这是将来的事情,时候还早咧。现在战事正在争夺南昌,我去年驻扎过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习。这时节我要去很有用处。情形不好,我就留下来在他们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象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些,也还有用些。”
“你是不是对这些人有点失望吧?”因为医生从军官的微笑里,语气里,发现了一丝轻蔑。
军官连忙肯定的说,“并不失望。正相反,我觉得他们很有希望。中国征兵制度一时难实现,学校军训又太不认真,读书人大多数还只是读书人,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能把每个年青人在后方三五个星期中都变成一个真正好战士。好在中国地方大,人口多,问题复杂,凡事都要人努力。火线上拚命要人,社会服务也要人,便是学校读书,集会示威,推动后方,无事不要人。大家能够在同一目的下,各尽其职,就很好了。”
说到末了,他依然只有微笑。想起医生过去说的“年青人跟他明白了许多事情”,不免有点感慨系之。正因为接近了他们,他跟年青人明白许多事情。战事一时当然难结束,下级军官补充十分需人,一部分人以为学生军训已有了好几年,国家还保留学生不曾用,应当从学生想办法。并且在前方和陷落过区域的大后方,青年学生种种的活动,证明了这部分能力正可用。可是战争虽改变一切,终不能把内地还未经过炮火教育的年青人完全改造过来!到现在,在炮火所及的区域,年青人已明白战争不完全是粗人的工作,人人都有一份了,这就值得乐观。至于象这种地方,另外一部分学生,也会慢慢的从事实获得教训,由虚浮变成结实。这自然需要些时间,勉强不来,可有的是机会!“
医生说,“这几年我们社会‘宣传’两个字太有势力,因此许多人做的事都不大落实,年青小朋友也不能例外。看看小册子,就自以为是文化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这也无妨碍。他们对国事很热心,就够了。对战事还近于无知,这需要时间!”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正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作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么办就要团附带去好了。这战争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国家不预备抗战,作军人的忍受羞辱,不作声。国家预备打了,作军人的,唯一可作的事,就是好好打下去,忍受牺牲,还是不用作声。放在我们面前的是事实,不是荣誉!”
医生不知说什么好,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明白许多年青人并不明白的问题。
军官的哥哥,那个矮小瘦弱的小老头,带了个小小纸包,由外面回来,孩子似的兴奋,一面解除纸包一面笑着说,“这地方,亏我找了好久,才得到这点东西!”医生看看,原来是一盒彩色粉笔。
医生说,“大先生,他们不来团长这里上课了,白忙坏了你!”
“忙什么?他们现在事情多,不久又要办慰劳会,送过路××军了。过些日子一定会来的。我花园里靶子也预备好了,还要借我枪打靶的。我说枪借你们无妨,子弹得自己想办法,我的子弹是要留给打小鬼的。”
医生向军官说,“大先生真热心,一天忙到晚,不知忙些什么!”
大先生却解嘲似的说,“天生好事,我自己也不知忙些什么!”
军官把话引到另一回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线上退回来时,同本团两百受伤同志,躺在向南昌开行的火车上,淋了两整天雨,吃喝都得不到。车到达一个小站上,警报来了,亏得站上服务人员和些铁路工人,七手八脚,把车上人拖拖抬抬到路旁田地里。一会儿,一列车和车站全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轨修好,又可照常通车了,伤兵列车开行时,那学生出身的车站长,挺着瘦长的身子,在细雨里摇旗子,好象一切照常。那种冷静尽职的神态,俨然在向敌人说,“要炸你尽管炸,中国人还是不怕。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这件事情时,军官皱了皱眉头,如同想挪去那点痛苦印象。
军官象是自言自语,答复自己那种问题,“看大处好,看大处,中国有前途的!”
大先生把粉笔收了,却扛了一个作靶子用的木板来,请军官过目,看中不中用。
说起的问题很多,这个医生好象为军官有点抱不平,表示愤懑。可是这年青军人,却站在一个完全军人立场上,把这件事解释得很好。总象很乐观,对一切都十分乐观。且以为个人事情未免太小了,不足计较,军人第一件事是服从,明知有些困难,却必需下决心准备去努力克服这些困难。说话时他永远微笑着,总仿佛对战争极有把握,有信心,不失望,不丧气。
几个青年学生,为当地民众防空问题,跑来请教,才知道这个军官五天内就得回到前方去的消息。几人回学校时,就召集代表开会,商量如何举行欢送大会,献旗,在当地报纸上写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别进行。
师部第二次来电,对开拔时日却改五日为三日,算来第二天就得出发。团副官当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决定次日下午三点集合开头,将船直放常德。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军官已离开了家中人,上了那只大船。另外几只小船,和大船稍远,一字式排在河码头边。
一些军用品都堆放河滩上,还在陆续搬上船。军佐们各因职务不同,迟早不一也陆续上了船。这些年青军人多自己扛着简单行李,扛着一件竹篾制成的筐笼,或是一个煤油桶制成的箱子。更简陋一点的,就仅仅一个小包袱。有个司书模样的青年,出城时,被熟人见及,问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吗?”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说,“又要去!把小鬼打出山海关去,送他进鬼门关。”这些人若是老军务,到得河边,一看船上小小旗帜,就知道自己的船是第几号。若是初来部队的,必显得有点彷徨,不知自己应上哪只船。
因为公家用品不少,船上似乎很乱了一阵。渐渐的,先前堆积在码头上舱板上的杂物,枪枝,子弹,手榴弹,和被盖行李,火食箱与药品箱,酸菜坛子和成束烟草,可入舱的都已经下了舱。那两连伤愈兵士,都穿了崭新棉袄,早已排队到了河边,在河滩上等待,准备上船。看看一切归一了,也分别上了船,一切似乎都妥当了,只等待团长命令,就可开头。
那军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头上,穿了一身黄呢军服,一件黄呢外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走动。间或又同另一只船上或河滩边一个军官,作很简短谈话。一个陌生军佐,在河滩边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打破了自己沉默,向那个部属发问,“同志,你是第几连的?是师部留守处的?”到那军佐把地位说出时,就指点那人应上某一只船。并回敬岸上人一个军礼,随即依然沉默下来,好象在计划一些问题,又好象只是漠然的等待。一个军人对于当前战争的观念,必然在荣誉、勇敢、胜利等等名词下,产生一种刺激,重上战场,且不可免为家中亲友幼弱感到一点依恋之情。这个军人却俨然超越这些名词和事实,注意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现象。虽显明为过去、当前以及那个不可知的未来,心中感到点痛苦,有些不安,然而却极力抑制住这种痛苦不安。
对河汽车已到了站,只见许多逃亡者带着行李正在渡河,河边人多忙乱着。
一会儿,医生带了一箱药品,忙匆匆的跑来了。两人站在船头谈了一阵,医生有事就下了船,到河滩上一面走一面回头挥动他那顶破呢帽子,一不小心便摔了一跤,爬起身笑着,揉揉膝部,大声嚷着,“团长,到地写信来,写信来!”高大身影就消失在临河吊脚楼撑柱间不见了。
其时两个青年学生代表,正从县党部开完会,在河滩边散步,商量后天欢送大会的节目。年青人眼睛尖,看准了船头上站定的那一个军官,正是住在山上黄房子里的那人,赶忙跑过船边去,很兴奋的叫着:“团长,团长,我们今天正开会,商量欢送你和负伤将士重上前线,议决好些办法!这会定后天举行,在大东门外体育场举行!”
军官见是两个学生,“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就要开船了。”
他看了看表,“省里来电命令我们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钟就开船了。请你费神替我向大家道谢,说我来不及辞行。难为了你们,对不起!”
“怎么,你今天就要走吗?”
“就是现在。请转告同学,大家好好的努力。到了地,我会写信来告诉你们的。”
两个学生给愣住了,不知离开好还是赶回校里去报告同学好。两人在河边商量了一阵,还是走了。一人预备回学校去报告,另一人本拟去党部报告,到了大街,看看时间已来不及了,走回头走到城门边杂货铺里买了两封千子头小鞭炮,带到河边,眼见大船已拔了锚,船上人抽了篙桨在手,要开船了。军官站在尾梢上,用望远镜向城中瞭望,城中山上那黄房子,如一片蒸糕,入目分明。其余几只小船都在移动跳板。几个后出城的小军官,在吊脚楼边大声嚷着,“等一等,等一等,慢点走!”气喘喘跑到了河边,攀援上了船。学生十分着急,想找个火种燃点鞭炮,却找不着。
“团长,团长。他们要来送你的!慢一点,慢一点!”
大船业已离岸转头了,尾梢上那面国旗在冷风中飘动不已。军官放下望远镜时方看到岸上那一个,便说,“好兄弟,好兄弟,不敢当!你回去吧,不敢当!……”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来了,说话声音便听不分明了。*
学生感动而兴奋,把两手拿着鞭炮,高高举起,一人在那空旷河滩上,一面跑一面尖声喊,“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
忽然发现前面一点修船处有一堆火,忙奔跑过去把鞭炮点燃,再沿河追去。鞭炮毕毕剥剥响了一阵。又零落响了几声,便完事了。船上兵士们也齐声呐喊了几声。
橹歌起了,几只船浮在平潭水面,都转了头,在橹歌吆喝中乘流而下,向下水税关边去了。年青学生独自在河滩上,看看四周,一切似乎很安静。竖立在河边大码头的大幅抗战宣传画,正有三个船夫,在画下一面吸旱烟,一面欣赏画意。
吊脚楼边有只花狗,追逐一只白母鸡。狗身后又有个包布套头的妇人,手持竹篙想打狗。河边几个担水的,还是照样把裤管卷得高高的,沉默的挑水进城……那学生心里想,“这不成!这不成!”一种悲壮和静穆情绪揉合在心中,眼中已充满了热泪,忘了用手去拭它。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我欢喜辰州那个河滩,不管水落水涨,每天总有个时节在那河滩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虽那么多,由一个内行眼中看来,就不会有两只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欢那些从辰溪一带载运货物下来的高腹昂头‘广舶子’,一来总斜斜的孤独的搁在河滩黄泥里,小水手从船舱里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圆瓮。那船只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妇人褪了色的朱红裤褂,背景是黄色或浅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么和谐,那么愁人。
“美丽总是愁人的,当时我或者很快乐,却用的是发愁字样。但事实上每每见到这种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视许久。我要人同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最熟的人,来同我讨论这种光景。……”(《从文自传。女难》)“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丘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越来越多,随处都可以见到碧油油的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还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呼喊过渡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在干涸河滩上。有人正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用碎麻头和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下驶木筏上,还搁了一只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着。筏上十多个水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烟。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打发新娘轿子出门。锣声一起,修船的,划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图画,一首诗!……“下午二时左右,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滩水上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作浅绿色,一丛丛竹子生长在山下水边,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却另有一分西湖缺少的清润。船离辰州只差十里,过不久,船到白塔下,再上一个小滩,转过山嘴,就可以看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了。*
“我坐在后舱口稀薄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帐。原来我离开了这个地方已十六年。想起这一堆倏然而来飘然而逝的日子,想起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变迁,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象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象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面前万象百物,对拉船人和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的情感早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有生无生似乎都在向我伸手,且微笑的轻轻的说:“我来了,是的,我依然和从前一样的来了。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真令人高兴。你,充满着牛粪和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很可喜的是我们还互相认识,因为我们过去实在太熟悉了‘。”(《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就在这个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有三个身穿大学生制服的青年,脸色疲劳中见出快乐与惊奇,从县城长河对岸汽车站,向河码头走去,准备过渡进城。到得河边高处时,几个人不由得同声叫喊起来:“呀!好一片水!”
几个人原来是中央政治学校的学生,因为学校奉令向沅水流域上游芷江县迁移,一部分学生就由长沙搭客车上行,一部分学生又由常德坐小船上行,到达沅陵后再行集中,坐车往芷江本校。几个学生恰好坐车到沅陵,在长沙时,一同读过一本近于导游性质的小书,对这个地方充满了一种奇异感情。并且在武汉,在长沙,另外还听过许多有关湘西的迷信传说,所以人来到这个地方后,凡事无不用另外眼光相看。进城目的就是预备观光,并准备接受一切不习惯的事事物物。几个人过了渡,不多久,就从一个水淋淋的码头在一些粗毛腿与大水桶中间挤进了城里,混合在大街上人群中了。大街上正是日中为市人来人往顶热闹时候,到处是军人,公务员,船户,学生,厨子主妇,以及由四乡各地远近十里二十里上城卖米卖炭的乡下人,办年货跑乡的小商人。人的洪流中还可见到三三两两穿镶黑白边灰布道袍的洋尼姑,走路时颈脖直挺如一只一只大灰鹅。还有戴小圆帽的中国尼姑,脸冻得红红的,慈眉善眼的,居多提了小篮子和小罐子,出卖庵堂中的产品,蜂蜜和鸡蛋,酸辣子与豆腐乳。卖棉纱线时还带个竹篮子,一起出脱。在离欲绝爱的静寂生活中,见出尚知道把精力的贮存,带出庵堂,到扰攘市廛里,从普通交易上换点油盐或鞋面布。
大街头挑担子叫饺饵卖米粉或别的热冷吃食的,都把担子停搁在人家屋檐下,等待主顾。生意当时,必忙个不息;生意冷落,就各自敲打小梆小锣,口内还哼哼唧唧,唱着嚷着,间或又故意把锅盖甩甩,用小铜勺在热汤中捞一两下,招引过路人注意,并增加一点市面的喧嚣。
当地大商号多江西帮,开花纱字号的铺子,一个矩形柜台旁常常站满了人,在布匹挑选中只听到撕布声音和剪子铰布声音,算账数钱声音。柜台向屋里一面,进身多一直延长到三丈左右,虽货物堆积,照例还空出个大厅子。厅前大圈椅上,间或坐个六七十岁肥白的老娘子,照三十年前旧式打扮,穿大袖滚边盘云摹本缎大毛出风袄子,农襟上挂了串镀金镶玉银三事。梳理得极光的头发,戴上玄青缎子帽勒,帽勒正中装饰着一粒珍珠或翠玉。手腕上带副翠玉镯头,长指甲手指上套两三个金镶翠戒子。棕子脚端端正正,踏着京式白铜镂花大烘炉,手里捧着个银质鹅颈形水烟袋,一面从容不迫吸烟一面欣赏街景,并观看到铺子来照顾生意的各色各样人物。不到十岁小丫头,名字不是叫荷花,就是叫桂香,照例站在大老板娘身边装烟倒茶。间或从街上人丛中发现个乡下妇人,携带有篮子箩箩,知道不外是卖冬菌葛粉等等山货,就要小丫头把人叫进厅子,恰恰如大观园贾母接待刘老老神气,自己端坐不动,却尽小丫头在面前拣选货物,商讨价钱。
交易作成时,说不定还要小丫头去取几个白米糍粑,送给那乡下妇人身边的孩子。那乡下妇人也还可向老太太讨一贴头痛膏,几包痧药。总之,照习惯,小小交易中还有个情谊流注,和普通商业完全不同。
各种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顾进进出出,各种货物都堆积如山,从河下帆船运载新来的货物,还不断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这个地方因受战事刺激,人口向内迁徙,物资流动,需要增加后,货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种不可形容匆忙中进行,市面既因之而繁荣,乡村也将为这种繁荣,在急剧中发生变化。配合战争需要,市民普通训练已逐一施行,商店从业员抽签应征壮丁训练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员”应门。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妇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试行集训。城里城外各个大空坪,对河汽车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发现这种受训队伍,大街上也常有这种队伍游行。从时间算来,去首都南京陷落:已××天了。
其时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种骚动,原因是正有个小小队伍过街,领头的是个高大雄强妇人,扛了一面六尺见方的白旗,经过处两面铺中人和行路人都引起了惊奇,原来是当地土娼作救护集训,在北门外师管区大操坪检阅后第一次游行。绰号“观音”或“迫击炮”的小婊子,无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蓝布衣服参加。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小孩子,追踪这个队伍,听他们喊口号唱歌。看热闹的因之多用一种特殊兴趣,指点队伍中的熟人。游行队伍过尽后,路旁行人恢复了原来的扰攘活动,都把这种游行和战事将来当作话题。若照省中举办的新政说来,差不多所有国民都得参加训练,好准备战事转入洞庭湖泽地带时的防御。集训事虽然极新,给人不便利处甚多,尤其是未经考虑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面去。推行这个工作时,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庄严以外的兴趣。但各种问题既在普遍热忱中活动,因之在这个地方,过不多久也就见出了点全面战争的意味,生活改进与适应,比过去二十年还迅速。大街上多新来此地的外省人,虽本人多从南京、武汉来,见多识广。眼见到这种游行队伍,必依然充满新奇印象。他若是机关中人,一面知道当地征兵情形,一面看见这种接受长期战争的准备,必更增多一点对于“湖南作风”的热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这个省分和接近战区的安徽、湖北比较,在人事运用上便见出这种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给战争不少信心,也会对于当前负责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个新鲜良好印象。
那几个政校学生,从商人口中知道适才过身是个娼妓行列时,在个人经验上还是件新鲜事情。所以其中一个年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面烫银的小书,轻轻的拍打着,笑嘻嘻的向同伴说:“老兄,不错!我们当真来到湘西了。让我们一件一件的来证明这本书上提起的事情吧,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这街上有多少划船的水手,我们想看看他们怎么和吊脚楼妇人做爱,有的是机会。再多歇两天,说不定还可见识好些稀奇古怪的人。”
几个同伴于是都笑着,另外一个忽伸手指点两个在前面小杂货店停下的乡下人:“嗨,看那两个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来是一对乡下人,少年夫妻样子,女的脸庞棕色透出健康红色,眉目俊秀,鼻准完美,额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浅蓝的短袄子,罩上个葱绿泛紫布围裙,围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围裙用一条手指头粗银链条约束在身后,银链一端坠两个小小银鱼铃。背个细篾竹笼,里面装了两只小白兔,眼珠子通红,大耳朵不住的摇动。男子身材瘦而长,英武爽朗中带上三分野气,即通常所谓“山里人气味”。肩头扛了几张花斑的兽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几个年青学生半个月来正被手中一本小书诱惑,早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会,而且在完全陌生的状态里,于是身不由己,带了三分好奇,齐向两人身边走去。直到被两个“山里人”所注意到,带点防卫神气时,才借故询问了一下蛇皮价格。由于言语隔阂,相互不能达意,终于走开了。一个戴近视眼镜哲学家模样的学生赞颂似的说:“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们相隔多远!
简直象他那个肩头上山猫皮一样,是一种完全生长在另外一个空间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国‘人猿泰山’!“
几个同学听到这种抒情的赞美,不免都笑将起来。恰好迎面又来了本队四个同学,于是大伙儿把眼耳所及当成一个谈天题目,一面谈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点铺子里,围了一大群人,好象吵架样子。原来是一个政校学生,正和商店中人发生争持,另外有一个瘦弱肮脏小流氓神气的中年男子,也无事忙参加了进去,在那里嘶着个喉咙乱嚷。发生纠纷的原因,还依然是语言隔阂。这个瘦小闲汉子,本为排难解纷而加入,人多口乱,不知不觉间自己却已陷入一种需要他人排难解纷的地位。只听见这个人用一口不纯粹的北方话向那北方籍学生说:“不成的,不成的,学生应讲道理,这地方不能随便乱打人的!你说你是委员长学生,这算什么!中国有万万千他的学生,不能拿这个压服人。你有钱,他有货,他不卖,就是委员长自己来也不能强买。”
“不该骂人!”
“骂你什么?你说,你们学政治,政治学中可有‘打人’一科?什么人教?张奚若?钱端升?”
那学生见那么一个猥琐人物,带点管闲事神气,当众人面前来教训他,并且带了点嘲笑意味,引得旁边人哄然大笑,心中气愤不过,就想伸手把说话的捞着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说:“你是个什么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么样!”
几个同学这时正挤拢去,还以为捉到了一个小偷,也叫喊助威:“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见人多手多,好汉不吃眼前亏,有点着急。瞪着一双小而湿濛濛的眼睛,去人丛中搜寻说话的人,好象要见识见识,认清对方,准备领教。并且仿佛当真要战斗一场的神气,赶忙把身上那件肮脏破烂青呢大衣脱去,放在柜台上,挽好了短袄袖子,举起那个瘦小拳头,向虚空舞着。
“好,你们要打吗?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讲道理。试试看,一个一个来。”
那哲学家样子的学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书向他头上抛去,这时恰好一个中级军官模样的青年人过身,先还以为是本部兵士闹事,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大先生”和人发生纠葛,便把那个学生的书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说:“同志,打不得,有话好说。是什么事情?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么理由必需动武,有勇气,上前方去,到我们这里闹什么。”
那学生见纠纷中参加了一位现役军官,神气冷静沉着,还以为可以得到帮助。因此便说:“这东西讨厌,我们买东西,他来插嘴骂人,想讹诈人。”
“他骂你什么?杂种狗养的,是不是?还是……你说,他讹诈你?讹诈你什么,说说看。”
学生可答不上来了,其余学生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军官于是回过头去,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大先生,什么事情?
哪个敢打你!老虎头上动土,还了得?“这一来,看热闹的可愣住了,学生更愣住了。一切人情绪,忽然起了变化,因为想不到军官和那小老头子熟识,而且对他态度恭敬亲热得很。
那神气猥琐的小老头,见来解围的是驻扎当地的团长,就用本地话嚷着说:“好,团长老弟来评个理。这些外来学生和王老板做生意,吵了起来,我过路看见,好意劝他不要闹,有话好好说得清楚。不想他们倒要打起我来了。还以为人多手多,打了背后有‘中央’,倚势压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这成吗?”(他于是指定那个用书打他的学生)“我知道你们都是政治学校的。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们欢喜打架,好,到我们这地方来还少人奉陪?我先跟你们去见见管你们的队长,教育长,咱们说好了,再挑出选手来,大家到城外河滩上去打个痛快。一个对一个,一百对一百,有多少对多少。”说到后来,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来。观众中也有人笑了起来。
那军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无事,便笑着排解说:“大先生,什么人敢打你,这还成话?我说是什么,原来豆子大事情,我还以为出了命案。”又转身向那个学生说:“同志,事情小,不要闹。你们初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说话不大懂,小误会,说明白就好了,不要这样子。你说他骂你,他讹诈你,这是笑话。他会讹诈你这些学生?这是我们大先生,当地出名的土地公公,会随口骂人?讹人?不讲个分明就动手,你们会出麻烦的。不讲道理会吃亏的。大家真有勇气,留下来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见个高低。我们打仗日子还长哩。大先生,你说是不是?”
那瘦小老头打了个喷嚏,一面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面也笑着说:“可不是!先到我们湘西来练习练习也好。你们不是尤家巷小婊子,还要动员,‘观音’‘迫击炮’都在游行!政治大学学政治,学到什么地方去了?不害羞!”一句话,把看热闹的和打架的都说得笑起来。
身旁边有认识大先生的,见事情不会扩大了,想打圆儿就插口说:“好,大先生不用生气,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这些年轻人不用管了。有眼不识泰山,算了吧。“
“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我的脾气。”
军官笑着说:“拔什么刀?修脚刀还是裁纸刀?老大爷,得了,你还只想跑关东做镖手。不要比武了,我们走,到我团里吃酒去,有好茅台!”其时手上还拿着从那学生抢来的那本小书,随意看一眼封面,灰布封面烫了四个银字,《湘行散记》。心想,“好,砖头打砖窑,事情巧。”笑笑的,把书交还给了那个学生,“同志,这个还你,你看这个吗?书是看的,可不是打人的!”不再说什么,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热闹的闲人,一面说笑一面也就散开了。原先那个王老板,似乎直到此时才记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成仁义在”,正拿了两个杯子和一把茶壶放在柜台上,请几个学生喝茶。用着做生意人好讲话口气,向几个学生攀交情。
“同志,请喝茶!你们从南京来,辛苦了。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个大先生,是个好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是个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哪里不到过,看见太阳可多咧。家住在城里灵官巷一所大房子里,你们一下车,在对河码头上抬头就可见到那房子。两个大院子中好多花木!别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画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样的!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在北方大学教书,一个在前线带兵打仗。为人心好性情急,一见人吵架,就要加入说理,听又听不清,说又说不清。听我们说话不明白,他一来排解,就更糟了。同志可不要多心,我们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肠子笔直到底,欢喜朋友。可不要随便动手,我们地方正有一师人在前线作战!”
商人说的话,学生听来自然还是有一半不懂,不过从神气上看,总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体面,自然不再寻问究竟,就散开了。
几个人因为兴奋了一阵,虽然逛街,还依旧各自保留一个好事“花子”的印象在脑中,另外一时见面必可认识。可是做梦也万想不到,人家用来作湘西指南导游,在路上得到许多快乐,先前一时还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书,就与面前这个花子模样人物有关系。书中许多问题,要证实它,还只有请教这个小老头子才能得到满意结果的。正所谓缘法不巧,不免当面便错过了。
大先生得相熟军官解了围,一同走去,那军官一面走,一面就笑着说:“老大爷,你怎么和那小毛头学生也比起武来了?简直是战斗性太强了,这可不成!”
“嗨,这些学生,才真不讲道理,正想用‘中央’身份打人。见我参加,还要把个鲁仲连也揍一顿。你想想,姓沈的我会怕他们吗?可是人多手多,来个狗扑羊,真的动手,我怕会有点招架不祝幸好团长你来了,救了驾。”
“你知不知道险些儿被一件什么法宝打中?”
“那还消说,总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边卖的。”
“哈,不是河边的,还是你家里的,——我看那学生正举起手来,想把一件法宝敲你的头,我一想,这还了得,大爷的头一打破,到哪里去找人间的智多星?多危险!我一下子就抢住了。把那东西顺眼看看,原来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么记。真是无巧不成书!好,砖头打到砖窑上,打伤了,才真是报上的好新闻,给政校丢脸!”
“真的吗?你怎不告诉我?我晓得这样,倒得把那个法宝没收,当你面作个证人,小子也奈何不得。”虽那么说,这好管闲事的好人,心里却转了个念头,“不打不成相识,几个人说不定还在街头闲荡,我应当请他们到家里喝杯茶,尽个东道!”
因此闪不知从军官身边一溜,就走开了。一会儿,又独自在街口上人丛中挤来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