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作品集 十四夜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58:46
或人的家庭
美美近来肝气旺,发气了,绝对不吃饭。
“你莫发气吧,我的好人。”瘦个子的少白,又在尽那新式丈夫的义务了。
“那把头发向后梳,新式样子,穿花绸衣裳的,那才是你的好人哪。”美美索性说,且在语气上加了诮讪的成分。
“你真——”
美美的话是刺进少白心里去,少白说半句话就不能再接下去了。
谁家两口子不常常吵点小架?纵不是“常常”,“间或”难道都不么?然而美美同少白,则是间或也不的。同住以来是三年,一次都总不。一同来受穷,只把亲嘴当点心,在这种情况中,两人都能让对方,凡事都是让,一点不见其龃龉,纵有一个因为别的一件事情自己烦恼了,另一个,便过来亲嘴,为了恐怕身边人不安,那一个烦恼着的也就立时愉快了。然而凡事都要变,天气同人并不是两样,近来天气变得特别热,不到五月就可穿夏布,据说是潮流的关系,美美是因了这时代的潮流,男人嗜好转了个方向,也变成容易生气的人了。一 个发气一个来赔礼,这风潮,自然很少再会扩张。但是那个赔礼的人因为赔礼疲倦了呢?
少白便是因为赔小心已感到疲倦了的一个人。
倘若是我们相信或人那段话,“人的感情是有弹性的东西,当容让到再不能容让时,弹性一失就完了。”我们可以承认这并不是少白的错处,不过遇事便赔小心,养得美美越容易生气,少白的不对地方仍然还是有。我不是说少白凡事得放辣一点。我是说,对一个爱人,有些地方柔顺是好的,有些地方若除了装腔作势就会有许多毛病随了自己的容让而产生。这话不一定可以算真理,但这话是经验,虽然并不见之于《爱的技术》一类的书中。
为什么要遇事赔小心?这就是因了你处处表示你弱点(这是女人方面在同你合不来以后猜想的)。你在求一个女人爱你的时节,你可以采取比赔小心还更来得恳切的一些特别章法,那无妨于事。但一个爱了你的女人,你就得变更战略了。你不专私点,调皮点,还只处处想从殷勤中讨爱人的好,你就准失败。一个未为人爱的女人所嗜好的是忠顺,一个已成了别人爱人的女人按照她的天性,你得把对付旧式太太的方法来对付她才是事。你不这样办,一定失败无疑。她是她,你是你,那个时节你是她的仆,到以后,局面转过来,她是你的奴;她需要管束,你不按理论做去,她将以为你庸懦。假如正当此时有一个新的第三人侵入你们感情内,你的太太却要你吃苦。这是你自己的错,怪不得别人。我们还可以得一 个相反的证明,就是太太有外遇的人,多数倒是有好丈夫的女子。一个人,应不应让太太有外遇,那是另外的问题,我们不放在这上头来讨论,我只说,其所以有,是多数由于丈夫对妻用的手段是仍然用一个对付情人的手段错误的结果而已。
然而我说到题上来,少白的爱人美美就是如我所说那类女人。因了少白采用的手段错误致使她容易催动肝火么?不,全不的。是另外缘故,这缘故,如美美所说,为的是近来少白心中另有“好人”在。两个人恋爱,把身子除开,全是两方面以心来拥抱,那自然不成。不过倘若心已向别的方向飞去后,单只互相搂着身体算是恋爱?也不成。美美看得出,少白就是所谓后面的一种。即或用手箍到太太的腰心里也不在乎此。美美痛苦到难堪。先是闷到心里头,少白不说什么时还好,一到少白在口上故意敷衍她时就非发气不可了。更使她动火的就是少白,口上还是偏偏不承认。错处在少白,这是公平的派法。
“你爱别人,你就去大胆的爱,这不算坏事,为什么又学怯汉子行为,故意来在我面前做鬼?”
怯汉子,一点不错,少白就是。但在美美嚷破以后,他还是不承认,只说是女人吃醋。我们有时讨论到人类的本领,我想怯汉子的最大本领怕就是支吾了。美美为此没办法,也只好拿出女人所有的本领来,一遇说不出时就只哭。这一来,实在热闹了许多,比起年前白天两人只是关起房门来默默亲嘴,空气真要不同许多了。
今天不知怎样两人就又把话引到这焦点上来,看看摆饭了,忽然起了风,天变了,——天倒不落雨,人却赌气卧在床上了。
“美,算了吧,我错了。”此是在美美说了她不是好人,少白心中另有好人的话以后约有三分钟。
这三分钟两人就只沉默着,坚持捱下来。美美也不哭也不动,心中划算这时的少白的心飘落在谁个身上。其实是错了。少白的心在另一个赌气的时候,是不是还想到太太,可不敢保险,但此时,却是没有一秒不在太太身旁左右的。他有些计划,是回家以前的计划。他要想法使太太高兴,好提一个议,在吃饭时把这意思说出来,征求太太的同意。这计划的第一步是请太太容纳他意见。第二步,则是把一串绿色颈珠给太太作夏天的礼物。这礼物,因此一来不敢拿出来,藏在身上待机会去了。
各自收兵回营不是容易事,还是老爷使出最后一着棋,做一点怪样子来在太太面前认个错,譬如作揖下跪之类择其一。
横顺这不是给别人欣赏专为太太而发的行为,算不得是丑。最后是,用嘴去把太太颊上的泪舔干净,就算和平解决了。
“美,你莫又哭,身子现到不好!”少白又故意逗一句。然而太太倒不哭。太太哭,则就可以按部就班如法炮制了,不哭时,可无法。
太太先是用手蒙到脸,此时就不再蒙了,手取开后望到少白说,“我才不哭啦。女人哭,给男人好更瞧不起。我还有几多事要笑,嘻嘻,——”笑,是冷的,有意的,这笑就表示比哭还伤心。少白也陪到冷笑,两人又把目光放在一块支持约有一分钟,还是少白打败仗,逃走了。我说的逃走,是目光。少白走到写字桌边去,借故看窗边的天,天上一些云,白白的,象羊样,一旁吃草一旁缓缓的走着。少白沉沉的放了一口气。
“美,我说我们实际上都老了,以后莫再闹孩子气了吧!”
“哼。”
“当真,我们应恢复以前样子才是事。”
先前少白要她哭,倒无泪,这时想到“以前”可难再忍了。
“莫说以前吧,”她哽咽着低声说,“以前我年青,如今象你所说我老了——你倒不,至少还是三十岁以内。三十岁的男子就是正逗人爱的当儿。”
“你看你说的话多酸。我是说我老了,你还年青标致得同一个十八岁女子似的,谁个不说你漂亮?”
“是吗?漂亮而不时髦,也就不。”接着美美就念少白所写的文章中一段,“你有一个太太同时髦宣战时,你将得到比没有太太以上的苦恼。”少白想用手掩耳,但即时又明白这方法不对,仍然听。太太见到这情形更要说。不再堕泪了,气得笑。“是的,因为我不时髦,不愿把发向后梳,就使你苦恼,不是么?”
“我有什么苦恼?你高兴,莫遇事发气,我象做神仙。”少白想讲和,话语越来越好听。
算是和议开端有了眉目了,少白就坐近床边来,所谓进一步者是。
他把手去摩她的下巴,她用手去抵拒,但不太过分,终于少白的手就在她的脸上了。
“你有些地方是吃醋吃得过火了一点。”
“那你为什么总在我面前称赞那些时髦人?”
“你难道不算时髦么?只要你把——”
“头我偏不向后梳。”
“我又不说头,我是说你象——”
“我象,我象你那些学生,你那些朋友?”
“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名义上,不但她,你也是我的。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有一个人心是常在别人身边的。”
少白不再辩,是事实。“但你比谁都还美,”他说,这一 句,就只这一句。
不怕是新式的也罢,是旧式的也罢,当到你同太太开和平会议时,你无意有意把那称赞她美的字眼提出去,会生出大效力,一定的。这是一件顶好的法宝。一个女人无论何时都仍然愿意有人说她美。有时你转达一个人话语,到你太太面前时,你得小心,说是这人对她美丽极羡企,你太太会对这人特别感到好处,因此以后就又同她要好,也未可知的。她的聪明纵明知这不过是一瓢甜米汤,事实未必是如此,但这类话语用得若恰当其时,在一个女人心上是受用,比你送她一件东西还高兴,不信谁都可以试试看。
少白原是明白这个诀窍的,不过什么是恰当其时就难说。
如今见到太太仍然中在这一句话上,回心转意了,就又加了些作料。美美是当真脸上有了笑容了,乘便那一串绿色假珠子颈串就由少白代为挂在美美脖子上。白白的长长的一个颈脖,配上一件翠绿色颈饰,衣是无领浅黄色,当真是“美——美。”
“美,你起来看看镜子里的你。”
就起来。少白代为拿镜子。镜子中,照出一个年青的女人的脸孔,另外是少白的脸;嘴巴上,一些隔了五天不曾刮过的地方,有一些黑色的细的胡子长出了。
太太这时愿意颊上有一件柔的东西压迫它一下,横了眼去睇少白。少白这时不注意到此。少白看了侧面美美的影子,有一点儿感动的,但这感动是为了美美脖子上头挂了绿色珠串以后俨然另外那一人的结果!
美美横横的一瞬,意思是说爱人你就亲我一下吧。过一 会儿,如美美的意,在少白察觉了以后,美美便为少白抱着了。紧紧的,如捆一束柴,是美美的腰在少白长的臂膊弯子里时候。
没有一丝怒气了,也没有一丝痛苦了,落在少白臂弯子里的美美,这时流了泪——是每一对爱人因了小事争持和解以后快乐的流泪。少白则并不。少白若有泪,定当另外有一 个原由。
少白呢,心想到,这样的事是平常,太平常了。有那一 天,终会有另外一个女人,也是穿无领黄衣,脖子长长的,白白的,头发却向后梳去,红着脸在他的搂抱下同他吃那爱情的点心。
呆一会,简直是呆了好一会,就是说少白把他眼前的爱人,当成另一个还没有成功的女人搂着享福好一会以后,少白肚中委屈到无从再委屈的样子了,两人就在灯下来吃早已冷冰了的晚饭。
“少白,我们明天就去欧美同学会改过头发的式样。”
“是这样,我的幸福就全了。”
美美想,“一个太太当真似乎是为陪男人到外面出风头的,不时髦,就不行。”
少白想,“是这样,就只差身材这个比那个略高一点的不同。”
话题回到珠子颈串后,美美问:“这是几块钱?”
“六块半,”实则只六块,半块的数目,是少白计算明天把发改成法国式的消费的。
这幕剧,到后来,末尾自然是接吻,但接吻,我们从电影上看厌了,不说吧。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写于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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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间
子高住在铜钱巷,出巷就是北河沿,吃了晚饭就去河沿走慢步,是近日的事。天气热,河沟里的水已干,一些风,吹来微臭的空气。子高在河沿,一旁嗅着臭气一旁低头走,随意看着坐车过路的车上人,头上是白白的月。淡淡的悲哀,在肚中消化食的当儿,让其在心上滋长,他不去制止。向南走到骑河楼,就回头,一会儿,又到汉花园的桥上了。
一对从身边擦过去的白衣裙女人。人是过去了,路上就只留下一些香。这些香,又象竟为子高留下的一样,因为路上此时无别个人。
子高就回头。回头时,一对白的影子走进铜钱巷去了。
“是个娼妇吧?”他心想。
其实,是个娼妇,或者不,在子高,又有什么法子来分别这两种人的人格呢?在子高心中,总而言之是女人:女人就是拿来陪到男人睡或者玩,说好一点便是爱。一种要钱的,便算娼;另一种,钱是要,但不一定直接拿,便算是比娼不同一类的人。前者有毛病,使人笑话的地方,也只不过为了她干脆而已。或者,为了她把关系全部维系在金钱与性欲上面而已。不愿意,但要钱来生活,不得不运用着某一类女人天赋的长处,去卖与人作乐,这是娼所造的罪。但是比娼高一等的时髦小妇人,就不会为了虚荣或别的诱引献身于男子的么?一个男子他能想想他将一个女子的爱取得时所采的手段,他会承认女人无须去分出等项,只是一类的东西。她们要活,要精致的享用,又无力去平空攫得钱,就把性欲装饰到爱情上来换龋娼妓是如此,一般妇人也全是如此。过去既这样,此时自己也就不会觉到这是不正当的活法了。娼的意义,若是单在性欲近乎太显然直接贸易所生的罪恶上,成为一般人对之卑视的观念,这观念,在另一时期,会无形失去,可能的。目下的一般妇女,所谓时髦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在经济方面,撒赖于男子身上,十人之中可以找出有九 个,另一个,则是可以得母家遗产。这类女子可耻的地方,实在就比娼妓要更多,要女子想起这是羞耻,几乎是决不可能的事。也许以后永久也就没有一个女人会将这种羞耻观念提起吧。
“娼是可耻的营生,但一个平常女人,其可耻的事情并不比娼妇为少。”这是子高常想及的事。但是,此时,子高却以为自己也是可耻的。女人在天赋上就有许多美处尽男人受用,天下女人又是那么多,自己不能去爱人,就是用少许的钱做一两件关于人的买卖也是办不到,懦弱到这样,就只单在一 些永不会见到梦里以意为温柔,不是可耻吗?
“你就学一个流氓跟着这对女人走走吧。是娼妇则跟到她到家,做一个傻事,难道这就不算爱情么?”然而女人已经去远了,待到子高追进铜钱巷时已不能知女人去处了。依稀若有些余香,在巷口徘徊,子高又回头向骑河楼走去。
月亮更白了,还有好几粒星子。风,是有的,不大也不冷。
这样的天气,不知公园僻静处,就有多少对情人在那儿偎着脸庞说那心跳的话啊!
“初夏,盛夏,秋,秋天过去,河沿树木不拘是槐是柳,叶子就全得落去,冬天于是便到了。冬天一到,于是这年便算完事了。……”如今是初夏,这年已经就去了一半,且是一半好天气,子高是在全无作为的空想中度过了。
“来了么?”子高见到伙计探头望,就笑笑的问。
伙计今天样子也忽神秘许多了,只微笑,微笑这东西,有时是当得说十句以上的话的。
“来了么?”
仍然是微笑。
他忽然觉得对伙计不大好意思起来了。害羞的是今天自己的行为,只好仍然低头看石涛的画。
“吴先生,要开水吧?”
“好吧,你就换一壶。”
伙计走进来换了一壶水。水换了,要说什么似的不即走。
伙计望各处,眼睛大大方方四处溜。伙计望到子高的铁床,枕头套子才换过。床上一些书,平时凌乱到不成样子,此时也全不见了。若果伙计自信鼻子不算有毛病,今天房中就比平时香了点。回头看书架,书架也象才整理过。报纸全都折成方形放在一块儿。桌子上,那个煨牛奶的酒精炉子同小锅已经躲藏不见了。
“吴先生,今天是特别收拾了一下,待客呀。”伙计想到这样话,可不说。
子高见到伙计鬼灵精样子,眼睛各处溜,心里不受用。他也想到一句话,他就想到催伙计一句;再说一句第一遍的话。
伙计又望到子高微笑着,意思是要走。一只脚刚踹到门外,第二只脚就为子高的话停住在房中了。
“那人还不来么?”这里添了那人两个字,伙计觉悟了。
“快来了,别急,这是老张去叫的。吴先生,你也——”话不必说完,用意全知道。伙计对于子高的行为,有觉好笑的理由。伙计代寓中先生叫女人,夜间来,到天亮又送回去,这是平常事。但是为子高当这差事,就忍不住要笑了。
子高这样子,哪里象个叫私货来陪睡觉的人。陪到女人睡,或是女人陪到睡,一个男子对于女人应当做些什么事,伙计就总疑心子高至多只听人说过。伙计对子高,真不大放心。子高是不是也会象别一个先生们,对于来此的女人,照例要做一些儿女事?这成为问题!
子高心想这是自己太象孩子了,伙计对此就会有点嘲笑罢。自己最好的举动,便是此时实应学一个大人,于此事,尤其应得装得老成点,内行点,把一个干练模样做给伙计看,以后也才好做二次生意不为人笑话。但是平素行为已经给了伙计轻而易与的经验,这时就再俨乎其然正经老成也不成。
这伙计,真是一个鬼,终于不怕唐突问了子高一句话:“吴先生,结过亲了罢?”
哈,这是一个好机会!这是一个足以把自己尿脬身分吹得胀一点的机会,子高就学到坏说句谎,说,“早已接过两年了。”其实是鬼话,但伙计给这么一下可把先时在心成为问题的事情全给推翻了。
伙计去了后,子高想着刚才的话独自笑。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不期今夜来做这种事,自觉可怜的笑了。
呆一会,人还是不来。
子高出到院中去,院子比房凉快点,有小小的风。“月圆人亦圆”,子高想起这么一句诗,找不到出处。又象只是自己触景得这五个字,前人并无说过的,但这五字不论是陶潜,是李白,是打油诗的单句,可极恰今夜。
月是在天的中央,时间是还不到十点,已略偏到西边了。
十四的月算不全圆,人可先圆了。
“如此的圆也不算得圆,同十四的月亮一样吧。”
听到河沿一个小小唢呐的呜呜喇喇声,又是一面鼓,助着拍样的敲打,子高知道这是几个瞎子唱戏的。听唢呐,象是停在河沿一个地方吹了一阵后,鼓声敲着疏疏的拍子,又渐远去了。子高仰头望,初初只能看见一颗星。明河还不明,院中瓜架下垂的须叶,同在一种稀微凉风中打秋千,影子映到地上也不定。这算风清月白之夜吧。
“若来,”子高想,“就一同坐在这小小院子中,在月下,随便谈着话,从这中难道就找不出情人的趣味么?”
共一个陌生的女人在一块儿谈着话,从这谈话中,可以得到一种类乎情人相晤的味道。子高相信只要女人莫太俗,原是可以的。其实纵俗又何妨,在月下,就做点俗事,不是同样有着可以咀嚼的回味么?
不过,若来,第一句说什么话,这倒有点为难了。总不能都不说话。问贵姓是不大好吧。顶好是就不必知道彼此的姓名;不问她,自己也莫让这小婊子知道。这又不是要留姓名的故事,无端的来去,无端的聚成一起又分开,在生活中各人留下一点影子保留在心上就已够了,纵有这一夜,就算作是做梦,匆匆不及来打听身世,也许更有意思吧。一来就坐下,不说话,是好。默默的,坐下一点钟,两点钟,象熟人,无说话必要,都找不出一句话可说,那更好。不过,果真能够各人来在这极短极难得的一夜来说一整夜的话,且在这白白月光下来抱着,吻着,学子高所不曾作过的事,得一 些新的经验,总不算坏事!
子高想着眼前就有新鲜事,自己今天真是也来演剧了。
望她来,她不来,子高觉着有点急。
外面渐冷了。仍然转房中,在灯下头筹画自己的行为与态度,比看榜的秀才还不安。
“吴先生,”在窗下,伙计老张的声音特别轻。听到叫,使子高一惊。这“昆仑”打了一个知会后,就把门扯开,推一 个人进房来。
用不着红脸,在灯光下又不比白天。但子高,望到这雏儿颊边飞了霞,自己的脸也就感到发烧了。
“怎么样?”伙计不敢再进房,就在窗下问。
“你去吧。”子高接着想起自己做主人的礼节时,便极力模拟大方说,“请坐。”
人是坐下了,怯怯的,小鼠在人面前样子的蜷缩。又似乎是在想把身子极力的缩小,少占一点地,便少为人望到。如子高所预计,这是一幕全哑剧,全无话可说。若是女子是老角,子高这时受窘一定了。如今攻守已变了方向,子高恰恰站在窘别人之列,不说话,就更是窘人之事。终于想起来,坐下以后第二道阵势。
“吃一杯茶吧,”就倒一杯茶。
如所请,吃。不,先不吃,呆一会儿才慢慢伸手拿杯放到嘴边去。
淡蓝细麻纱夹衣,青的绸类裙,青的鞋,青的袜。子高是腼腆,望人也只敢从肩以下望去的,怕是眼睛碰在一块免不了红脸。
女人喝了茶,似乎想起此来功课了,旋脸对子高。她看他,详细的看他,虽然怯怯的神气还在,想说一句话,说不出,就举手理发。发是剪得很短的,全象不很老实前后左右蓬起许多绺。子高虽不望别人,可知别人在望他,就有点忙乱,有点不自然,越想镇定越不成,莽莽撞撞也就望过去。女人见子高抬头,让目光接触了一下,便又望别处去了。子高把发望了又望脸部,脸部又颈项,从肩顺下到腰透过薄薄夹衫到肢体上检察,腰以下的臀,腿,脚,全象看一个石雕像样细致望尽了。
这算是一个顶长的时间。
女人不说话又喝一口茶,喝了茶,过细去望茶杯的云纹。
子高又从下看上去,忽然觉得心中有点臊,坐在对面五 尺远近的年青女人,他觉象他妹子了。一眼望去女人的年龄,总不会到二十吧。妹子是十五,纵小也不会差许多了。
这样嫖客遇到这样私娼那是无法的。
女人还是感到此来的任务,仍然是先立起身来拢近子高的身边。她把右手搭到子高肩上去,左手向前围。
心中跳着不同平常的速度的子高,仰起他的头,她不避他了。当到两人第二次眼光碰到一块时,子高眼中含了泪,勉强笑,她也笑。她侧了头去偎傍,脸就荡着子高的面庞。各人都感觉到别的脸部的烧热。子高的颈脖,有些细头发在刷,发了痒,手就不知不觉向着那女人的腰下环成一根带子了。
子高采取了最近不久到平安电影院见到一个悲剧主人公对他情妇的举动,口同女人第一次胶合了。
一方面,一个天真未泯的秘密卖淫人;一方面,一个未经情爱的怯小子,两人互相换了灵魂的一半。
这又应算是一个顶长的时间。
到后,子高哭了。“哎,我的妹!”
女人取出条手巾,为他擦着脸上的眼泪。接着是用口,在那曾经为泪所湿的地方反复接吻。
“我这人,是不值价的男人,谁个女人都用不着我的爱的。”
“你不高兴我吗?”她轻轻的说,说了脸又偎到子高的颊边。
“我有什么不高兴你这样的好人呢?你使我伤心,”他不再说了。女人眼中也有泪。
他觉得,这时有个比处女还洁白的灵魂就在他身边,他把握着了。她呢,她遇到一个情人了。他是她的医生,在往日,她的职业使她将身体送人去作践,感情带了伤,这时的他就是来诊察她的伤处的一个人。
是平常的事,世界上,就是北京城一个地方,这种事情随时随地就不知有许多!但是,子高一点可不平常的。虽然不是神秘,终究同平常是相反,本应她凡事由他,事实却是他凡事由她,她凡是作了主,把子高处置到一个温柔梦里去,让月儿西沉了。
一九二七年于北京东城中一区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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