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受虐纪事(17-18) - 闲侃庐随笔 - 张延龄 - 和讯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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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受虐纪事(十七)
在济南过了八个月。这期间我的见识增长了不少,自己也能静下来想一些事情了。于是我想到了死亡的威胁。在此之前尽管生存环境是严酷的,好在天气不冷,还可以坚持着过下去。天气一天天冷下来了。我住的这半间厨房,篱笆糊泥的屋墙,还有许多地方泥巴已经脱落,秫秸夹的篱笆也已破损了。顶上是石棉瓦,张着望得见天光的瓦缝。上上下下都透着风。尤其是下了头一场小雪之后,我被子上的雪比院子里的薄不了多少。这才懂得不漏雨的房子却能漏雪。因为雨是直落的,雪被风一吹可以鉆入曲折的缝隙。我从济宁家中带出去的一床棉被,过了夏天没有拆洗。经过反复多次的晒干尿湿,尿湿又晒干,中间那一块已经板结成块且坚硬如铁。而入冬之后遗尿越来越频繁,最后几乎每夜都尿了。尿过之后被窝里又湿又冷,冰得后半夜便不能睡觉了。加之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冒寒着冷难免不生疾病,能熬过这个冬天吗?当初带出来的二十元关金券,如果不被他们翻走,我早就搭车回家了。现在手头分文钱没有,我不得不向二叔提出回济宁的事情。二叔看招童工的事情已经无望,也愿意叫我走了。不过坐马车到济宁要三块大洋车费,他是不肯负担的。还是叫我向我姥娘家去借。我去向姥娘一说,姥娘也还是那个话:叫你二叔来拿。
这次二叔去了,老娘留我们吃饭。饭后郑重地谈这个事。向他指明:拿着我的生活费和路费说事,向他们两个老人骗钱是十分不道德的。以下还说了许多话。历数他对我的虐待。越说越激动,竟至圆睁怒目,连济南人的骂人口头语“吾儿妈”和“麽玩意儿”也用上了。最后的结论是:你的吃喝用度都是从老家带来的,不是你自个挣的。你们吃得着,小××也吃得着。叫小××回去你拿路费;不叫他回去就得好好待他!他有了三长两短,别觉得济南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另外,再也休想变着法儿讹诈我们两个老人!终老人家一生,直到近八十岁高龄在老家逝世,我统共就见过老人家这麽一次生气骂人。骂得他张口结舌,灰溜溜地领着我走了。临出门老娘又悄悄对我说:“走之前再来一趟!”
我二叔也真有办法,为了不出这三四块大洋的路费,他竟联系上了一伙在马车行里包车做买卖的生意人,讲好把我捎带回济宁。应交的车价三元,路上的吃喝住宿另算。一共摊多少钱,到济宁后一总跟家里算账,由家里付钱。约定了日期,动身前一天按照老娘的嘱咐我又去了一趟老娘家。老娘把四块现洋用布包了,分开缝在我棉袄里子上的腋下部位,一个胳肢窝里两块。告诉我不要叫二叔知道。又给了一卷纸票作路上零花,忘了是多少了。回去后没有久留 ,下午按二叔交代的街道门牌,带着行李找到了十二马路的一家马车店,与捎带我回济宁的几个人见了面。几个人对我很亲热,当晚住在马车店里。至今记得那晚上吃的是单饼卷炒鸡杂,味道真是好极了,至今想起来还是余香满口。前不久叫老妻在亚圣商场买的鸡杂单饼,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香甜来了。
领我走的这伙共三个人,一个矮个子男人我应该叫大爷,一个大个子男人该叫大叔,一个大个子大骨节的瘦女人,我应该叫大娘。她是矮个子的妻子和大个子的姐姐。两个男人是姐夫小舅的关系。
次日早晨动身,车上和来济南时一样,马车下面装货,货物上面坐人。这辆车上一共坐了十五六个人。据说正路有情况不好走了,要走西路,经长清、肥城,再南下至济宁。矮个大爷偷偷向高个大叔说:“西路非常凶险,盘查得非常紧。除了翻出黄金、白银和法币立即充公以外,有时还说不定指某种货物犯了禁,要没收。可要小心了!”
果然下午就到了一个叫虎豹川的地方。这段山路足有半天的车程。山路十分崎岖险峻。路上有解放区的民兵盘查,耽误了行程。当晚未能出山,住在山上一个路边店里。这家客店光住宿不开火,只得把预先带的熟食充饥。
这辆马车上的十五六个客人住在一口屋子里,赶马车的不在这里,不知住在另外那口屋子里了。夜里进来一伙持枪的人,有男有女。对旅客的行李一件件抖开来看。当把我的棉被抖开时,赫然露出居中一片新尿的“地图”,羞得我无地自容。其实根本就无人顾得上注意这事。检查完行李又搜身。男的搜男旅客,女的搜女旅客。浑身没有没被摸到的地方。检查结果搜出了一些零碎银元,在一个女的脚趾头上撸下来了一个金镏子。当然都没收了。还有一个旅客带一个大大的柳条箱,打开来满是药品和医疗器械。他们说这东西违禁。是去接济被围困在兖州、济宁的吴化文部队的。那旅客说:“我接济谁呀?我是一个医生,济宁克复了,我带回去开业行医的!”这一下被来人抓住了把柄:“什麽叫克复?怎么算克复?跟我们走吧,到大队部去讲讲什麽叫克复。”不由分说把那人推搡着走了。柳条箱也被扛走了。
原来当时共产党攻占了国民党的地方叫“解放”,国民党攻占了共产党的地方叫“克复”。对共产党的人说了国民党的话是犯忌的。
有旅客被抓走 ,赶马车的先向其他旅客表白了一番,大家也就托付了他一番,请他出面去保人。赶马车的当众出示了两条“万寿”牌香烟,拿着香烟把人保出来了。
天明上路,走到平原地带,情况比较安全了,我才想起我腋下的四块银元夜里竟没有被搜走。也或许他们看我像个小要饭的,没认真搜查吧。那时光考虑尿湿的被子丢人,连害怕都忘了。要不,提心吊胆大半夜,也是一种受罪!
第二天晚上住在旅店里,避开了赶马车的,旅客们才说,那赶马车的故意走西路,是专为某县民兵大队送肥羊的,以后可不再坐他的车了。也有的说,坐谁的车都一样,都要定期隔几趟给他们送一车肥羊,不然就作不成这营生,连他的骡马都可以被征用,他们敢不照办吗?可见“潜规则”是自古就有的。
省城受虐纪事(十八)
第三天抵达济宁时,天色已黑下来一个多钟头了。下车以后领我来的三个人搬着行李,
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大门里,可能是行栈中接住客商的地方。大爷自己开锁住到一间房子里。一进屋门,那位大娘就一腚坐到床上,叫道:“可硌死我了!下趟再也不给你们当活动的钱柜子了。快给我打水洗脚!”大爷果然亲自去端了一盆热水来,放在大娘脚下。只见大娘风快地脱鞋脱袜子,房间里便散发出浓浓的脚臭。她小心地揭开二脚趾下面的橡皮膏,从脚趾下抠出一只金小宝来。又用同样的办法从另一只脚下也抠出一只来。递给大爷和大叔每人一只。喝道:“每人给我咬下一块来当佣钱!”大爷真笑着做了个咬的样子。大叔叹道:“不怕了,不怕了!终于可以把它托在手里走路了。”
原来那大娘五个脚趾挨挤着生长,第二趾压在大、三两个趾头之上,趾根处的空隙正好放下一个金小宝去。那时老百姓把通货膨胀叫做“票子毛了”。做买卖的卖得了货款,转眼就卖不回来原来的货物了。本钱就是这样亏折的。他们只好立刻把卖得的纸票贴水换成硬通货。小量的换成银元,再多点的换成金戒子。重量由一钱五至二钱五的不等。再多的换成一两一只的小金宝,纯金的比重很高,那时我看一枚金宝也不过像个大花生米一样,也是做成两头翘的元宝样式。大娘的脚趾头旮旯里正好放得开了。无论纸币怎样贬值,硬货与粮食的比价一直很稳定的。我记得很清楚,一块银元那时一直能买济宁坝口的一小斗麦子,约合三十斤。而一钱金子换十块银元,这个比价也是一直不变的。所以那时有一句俗谚:“穷玩镏子富玩表,玩手电的是傻屌。”镏子是金戒子的俗称。这句俗谚的意思是金子保值,手表戴上就要不断地添钱。手电更是不值钱的东西,不值当得一“玩”。
一间屋里两张床。大爷、大娘睡一张,大叔在另一张。我本以为我的被子臊气哄哄,怕人家嫌脏,想在地上睡。那大叔百般不肯,非得亲自把我的被子展开,叫我在里面和他通腿睡下。第二天早晨略吃了些早点,要大娘送我回家。大娘才说:“没有国民证的进不了城门。你城外有亲戚吗?”我说越河崖有个表舅家。大娘便叫了一辆黄包车送我到了越河崖。走到之后把棉袄脱下来拆腋下缝的银元,想付给他们车费和路上的食宿费用。大娘按住我的手,流泪说:“他们两个都是从小在你们家店里学买卖出身,一直在你们家店里当伙计。你爸爸死后,你叔叔把买卖盘出去,才自谋生路跑了行商。他们还不知道你二叔吗?把你领来就没打算要你的路费。只要把你交给可靠的人就放心了。”又对我表舅说:“见了东家老太太替我们问候,就说路上没照应好小相公,请东家老太太多担待吧。”表舅家留她不住,又坐黄包车走了。
次日,大祖母和母亲到越河崖去看我,见面就哭了。此前不久,陈克静大姑先回到济宁,大祖母见了克静大姑还问我上学用功不用功哩!克静大姑忍不住把一些情况稍稍说了一些,但也未便把实情完全说清。见面之后见我瘦得皮肤都贴到骨头上了,面色灰暗,目光呆滞,浑身长着脓疱疥。头发掉去了五分之四,只片片花花地留下一撮一撮细柔的茸毛。连眉毛都掉光了,像个麻风病人。哪里还有原先刁钻顽皮的样子!除此以外还有我不便告诉她们的:我屁股上的疥疮结成一片硬甲,每次蹲下大便,把硬甲挣得像龟甲一样裂开成几瓣。鲜红的血水顺着两个腚尖流下,淌的血比大便都多。棉裤里子上满是黑色的凝血。
此后,用了半年的时间才把疥疮治好。请医生治疗脱发,医生说毛发是血之余,鳝鱼汤补血可治脱发。于是大祖母每天给熬鳝鱼汤喝。那腥腻的味道比什麽苦药都难喝。到第二年果然头发渐渐多了起来。但怎麽也不如原先的粗硬浓密了。眉毛几乎没有再生,一辈子就这样似有似无。夜间遗尿的毛病过了三四年才渐渐改过来,1950年考入曲阜师范的时候,为避免遗尿,下半天还不大敢喝水。
回顾在济南的八个月,对我的一生至关重要。这段生活摧毁了我,也成就了我。我始终也没掂量出对我是好处大还是坏处大。最明显的影响是严重摧残了我的健康。我的消瘦不是一般的消瘦,而是骨骼就没有发育健全,上下肢的长骨都细得像苘杆。在人群中从此由强势变成劣势。过去在学校里都是我欺负别人,从那以后就开始受别人欺负了。以前同龄的人没有打得过我的,从那以后我就根本不敢和别人动手了。好处是吃了这些日子的苦,锻炼了意志,增强了耐受力,学会了一些自我保护和对付施虐者的方法。这使我能够度过后来更长时期的苦难。有几个从小的玩伴与我遭遇同类性质的逆境,他们原来身体比我好,生活的落差比我小,逆境持续的时间比我短,可是他们有的没有熬过来,有的熬过来了但身体、精神都垮了。我能全毛全翅地活到现在,我觉得于那一段的锻炼有关。
八个月的苦难也改变了我的性格。我由自负变得自卑,由轻信变得多疑。对于一切宗法伦理、血缘亲情以及仁义、道德等等儒家虚伪说教彻底地不再相信,统统去他妈的吧!对于孔老二以及后来推崇孔老二的那一套,由衷地厌恶、鄙视。另一方面我由憨顽变得早熟,由贪玩不用功,变得拼命苦读。冲动型的性格秉赋,能够自我抑制为冷静。这一辈子不迷信什麽,不崇拜什麽,所以从来没有热烈过,从来没有迷狂过。一生得意的时候不多,失意却如家常便饭。但是无论什麽失意到来,苦笑一声也就过去了。认为这是正常的,不如此反而不正常。更主要的影响我终生的,是由于自身遭遇,使我一接触便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并且随着历史的发展有了更深刻的、更接近原旨的认识。
最后的一点补白: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大概在公社化集体劳动的时候吧,有一次二叔和二婶有些争执。她有些委屈,向我母亲倾诉,提到二叔在济南时养小老婆,还要娶一个纺织女工为妻等。这话辗转传到我耳朵里,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因为当时燕三的事情一发生,我就曾断定是他的事,只是没法证实而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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