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受虐纪事(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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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受虐纪事(13-16) [原创 2009-09-16 12: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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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受虐纪事(十三)
在那些逃亡济南的地主中,也有一个人不与他们同流合污,过着自食其力的简朴生活,他就是朱绪尧先生。
朱绪尧先生是邹县北亢村人。前面提到过的朱绪台大叔是他的堂弟,朱有灿先生是他的堂叔。我父亲生前曾与他拜过仁兄弟,我叫他仁伯。有一次他打听到我们的住处,傍晚搬一个西瓜来坐着。穿着换了探肩的白粗布褂子,到膝盖下的半截短裤,赤脚穿一双黑布旧鞋。所谓“换探肩的褂子”现在的年轻人恐怕都没有听说过了。因为褂子的上半部分被汗溻着容易坏,下襟则相对坏得慢一些。为了不因肩背破了丢弃整个褂子,就把上半截剪掉换上新的,与下半截连接在一起,这就叫“换探肩”。那时朱绪尧大爷完全是一个出大力气人的打扮了。他谈到他不参与同乡会的一切应酬活动,不打算“克复”以后分他们一份好处,领他们一份官票。他说:“我一窝孩子跟一窝小燕似的,张着嘴要东西吃。我才不跟他们的大鱼上串,我们赔不起。”还说到他置了一辆地排车,与两个孩子到乡里贩西瓜到市里来卖,能赚到一家人的吃喝还有些剩余。他还说到有许多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码头上拉套子,每天也能赚个七八毛钱。我动了心,我想自己挣钱吃饭,比看别人的脸色好受一些。便提出跟他们去拉套子。他察颜观色,看我的叔婶没有阻挡之意,便答应了。说好跟他去熟悉两天。当天晚上跟到他家过夜。
他家住经几路纬几路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在一道纬路的路西。靠街的两大间门面房。那时候经济凋敝,很多门面房都当住房出租了。我还是头一次上他家见他家眷属。他三个女儿以下才是两个儿子,二儿子比我还大好几个月。比我们小的还有,不记得是几个,也不记得男女了。总之,他有六个以上的儿女。在屋子的一角拉一道布帘,隔开一小片地方,就是几个姐姐的“绣闺”了。
当夜和大哥、二哥拉了一领席在大街边上睡了。天上还挂满星星的时候,就拾掇车子动身。大哥拉车,二哥拉偏绳。我和大爷坐在空车上。过了十二马路,继续大下正西。天胧明时赶到段店。那天段店大集,集上的西瓜堆垛如山。很快就讲好价钱,装了一车西瓜,捆扎停当就往回走。回来时大爷驾辕,大哥、二哥一左一右拉偏绳。又给我拴了一条绳子,在大哥这一边帮着拉。到家时约十一点钟。大娘早已做好了饭,大家并不卸车就吃饭。吃完饭原车拉起来直奔路东而去。他们这道街的路东就是济南市有名的妓院区“八卦楼”,这里的妓院比北岗子的土娼强一些,但也是中级以下的。不知当时济南的高级妓院在什麽地方。
我们拉车走到,拐进去是一条条的小胡同。一个个门口都挂着招牌。招牌上靠边一行小字“扬州甲等书寓”,全是甲等,一个乙等的也没有。居中大字是她们的字号,都起的十分香艳的字号名称。有的能看出就是人名,那便是以鸨母的名字做字号了。我们走到以后一吆喝,便从一个个门里走出一些鬼魂一样的女人来。她们往小里说也得在三十岁以上,长得很是老相,一脸皱纹。萎黄面色还是好的,有的发黑、发青甚至发紫。她们有的穿背心、三角裤衩,身体的四分之三裸露着。裸露部分都是骨瘦如柴,青筋虬结。有的穿筒子形套头穿的睡衣,下襟遮到大腿的上三分之一处,总给人以没穿内裤的联想。这些人不说话犹可,只要一说话便露出被烟草和鸦片熏黑的牙根,看着整个嘴就是一个黑窟窿。从口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烟味的口臭,熏得人发晕。趁着大爷和他们讲生意,我便悄声问大哥:“这些都是窑子的老板吧?”大哥说:“老板买西瓜给他们吃?这都是窑姐!”我说:“哎呦,敢嫖这些女妖魔的人,好勇敢呦!”大哥说:“她们刚起床嘛!她们是夜里干活,白天睡觉的。从天明打发客人走后,一觉睡到现在。像破旧的墙脱落了石灰露出底色来了。一道道砖缝子,一片片污迹,看着怪难看的。可是一到太阳平西,又开始打扮起来。像用石灰膏涂墙一样,把脸用白粉涂上一层,这些老太太就全部变成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你问吧,连一个到二十岁的也没有!”我说:“光涂一张脸,那也瞒不了人的!”他说:“嫖她们的心里明白,偏要甘心情愿的上当,你有什麽办法?人一有了钱就犯贱,家里放着白面馍馍不吃,上这里来吃豆腐渣!”我更压低了声音说:“你怎麽知道得恁清楚?来过?”他急忙摇手分辩:“没有,都是同乡会的一些黄子说的。他们把媳妇撇在家里,方便了邻家比舍,自己却像饿了八九天的狗似的……”
据说那一年济南市娼妓业畸形繁荣,就受惠于全省集中到那里的逃亡地主和旧政权人员。这些社会渣滓拖垮了国民政府,自己也被荡涤干净了。不料文化的土壤还在,近年来新生出来的这个阶层,仍然是那副德性儿,并且因为文化修养不足,他们比之旧的那一阶层,少了些贵族气,多了些流氓气,其消极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车西瓜一阵风的功夫就大体上卖完了。只剩下一些歪巴头缩巴腚的,拉回家来。朱大娘在门口拉一张小案板,把西瓜打开论牙卖。我跟着大爷和两个哥哥,在大街上拉着席赶着太阳地睡觉。躺一会起来吃一阵西瓜,可着肚子吃,吃得一趟趟跑茅房去撒尿。吃饭也是光吃干粮。咣咣当当一肚子西瓜水,不能喝汤了。
晚上像昨天一样在屋门口睡下,白天睡足了,夜晚便睡不着。绪尧大爷就和我们一首一首地背《千家诗》,还讲给我们听。他背到“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我改了词儿抢着接下句:“也到段店拉西瓜!”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在那里我的脸上展现了久违了数月的笑容。
第二天从天桥北行,走到洛口的黄河码头拉了一车西瓜,也是在“八卦楼”卖掉的。
省城受虐纪事(十四)
经过两天的“培训”,我看清楚了拉套子的一切方面,可以结业了。绪尧大爷给我拴了一个套子。套子就是一根结实的麻绳,在一端拴个铁钩子,好往地排车上挂。另一端双过来一段栓牢,以便挂在胳膊肘上。再在肘部和肩部着实的地方串上两只旧布鞋底,这样用力时不勒肉。临动身回家大爷给我两块钱,我死活不要。他没法了,收回两块,又拿出五毛钱来说:“这一定要接着,明天没挣着钱以前先要买一顿饭吃。”我只得接过来了。大娘又包了一大包晒干的瓜籽,说是拿回去给你婶子和弟弟妹妹吃。不接不好,接过来走了一段路,我就都撒到街上了。我没有义务给我的“婶子和弟弟妹妹”送零食。
第二天开始了我的拉套子生涯。
从住的地方到段店或上洛口都约有二十里路程。无论去那里都要在天胧明时走到。去到之后,把绳套子搭在右肩上 ,右臂穿在套子头上 ,背后余出来的绳头攥在左手里。这个架势走在市上,不用吆喝人家也知道是个卖套子的了。到码头上拉西瓜的排车有两种。一种是大板车,橡胶轱轮和马车的一般大,能载重两三千斤。这样的车都得挂毛驴或小骡子来拉,不雇拉套子的。小轱轮的地排车能拉个一千多斤,都是一辆车上两个人,一人驾辕 ,一人拉偏绳 。从洛口到天桥或从段店到十二马路,都是土路,拉着费劲,就再雇个拉偏绳的,一左一右地拉。一到市里,平坦的沥青路面就不用了。那里有许多卖套子的小孩,都比我大一些。也有和我差不多的,比我小的是绝对没有了。我们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转悠,吆喝着:“谁雇套子,谁雇套子?”看到讲好西瓜价钱准备装车的也问询一声:“雇个拉套子的吗?”有了主顾便讲价钱。从帮着装车开始,到拉到目的地(从洛口到天桥或从段店到十二马路)能给一块钱。有时八九毛钱也拉。要是碰到人家已经装好了车子,光拉车也不过给八毛钱。至少也得给六毛钱。拉车时把绳套上的铁钩挂在车把的铁环子上。一路上要十分用力。因为几天下来人们就都熟头熟脸了。肯卖力气的,以后好找活。
拉到地方大约也就是十一点钟左右。给了钱就在饭摊上花一毛五买一斤锅饼或馍馍,再花一毛五买一碗杂烩或丸子汤,喝完以后可以随意加汤的。吃喝完毕就在附近玩耍。我才不老早回去抱孩子、拉风箱、听闲话!天桥上各种曲艺表演被我听遍了。我最爱听相声,唱坠子和大鼓书的也可以,不喜欢说武老二的。变戏法耍猴的都看,就是不看玩枪棒的。因为我是学过拳的,能看得出上街卖艺的都是花拳绣腿,没有真功夫的。玩渴了就买西瓜喝。那些在洛口贩来的西瓜,在天桥就又转手批发给小商贩,这叫“二道贩子”。他们也把瓜打开了卖,实际上只是当样品展示的,并不指望真正地轮小块卖钱。他们的买主是各街巷的小西瓜摊贩 ,买了去各街巷零卖。拉套子的小孩们都是熟脸,吃它们的样品往往不要钱。要钱也是一毛钱尽着吃,吃足了西瓜帮着把摊子前后的西瓜子打扫起来,洗净交给卖瓜的 ,以此为交换条件,从他那里拿些晒干的西瓜子,坐在说书场里,一面嗑瓜子,一面听说书。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才慢慢腾腾地往家赱。因为每天能剩个三毛五毛钱上交,所以到家也不会受到太大的难为。
每次回家交钱都想留下一毛钱,到次日早晨走到洛口码头上或段店集上能喝上一碗粥,吃上一根油条。因为干完活才能吃上饭,差不多就到十二点了。从三四点钟起来赶路,已经八九个钟头,常常饿得眼黑。但是钱总是留不下,临睡觉时不论藏在哪里,半夜起身时都没有了。在这个事情上我没少动了脑筋,真是想尽了千方百计,但是成功率很低。有一次在外面捡到一根橡皮筋,我把一张毛票卷成一个纸筒,用橡皮筋勒在身上最隐秘的地方。这次成功了,吃了早点再干活,感觉就是不一样。不料只有一次得手,第二天那个地方也被翻到,连橡皮筋也被没收了。
那个夏天,每天晚上躺倒睡得就像死人一样。并且开始了夜晚遗尿。要不怎麽钱被搜走了都一回也没有知道呢?虽然劳累,但心里少受一些憋屈,并且中午有一顿美美的饱餐,下午玩得也很开心。但是好景不长,秋风一起,西瓜季过去了。贩瓜的车子越来越少,雇主越来越难找了。如果在码头上下不了市,还有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赶在往回走的车子前面,急忙跑到中途的一座大桥下去拉崖。拉上一钩给五分钱,挣个两毛钱也能够吃饭的。不过剩不回钱去,家里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再往后拉崖也找不到主了。一辆车子过来一大群拉钩的孩子偎上去,谁先挂上钩子谁拉。有时还会引起孩子们的厮打。
最后一天,到了一两点钟,我一分钱也还没有挣到。车子差不多过完了,拉钩的孩子们也都走了。我还不死心,想再等一下。这时果然来了一辆车,一男一女两个人拉,载也不甚重。看来并无意雇人拉崖。我上前可怜巴巴地说:“大叔,让我给你拉一钩吧,我好能上天桥买碗水喝。”拉车那人首肯了。谁知我弯腰低头去挂钩子的时候,忽然一阵眼黑心跳,栽倒在车子跟前,心里却是明白的。那女人吓得大叫起来。男人说:“没事,小兄弟,你饿过火了!”他把我抱到桥边,倚着桥栏坐下,把我的两条腿盘上。从车兜里拿出少半个吃剩下的烧饼,清清楚楚地看得出月牙形的牙印儿。他递给我说:“别嫌脏,俗语说,一米度三关,嚼上两口心里就好受了。”又掏出两毛钱掖到我手心里,夫妻两个拉车走了。我久已干涸了的泪泉此时一泻而下。以后我在努力工作的时候,心里时常闪过这位拉车大叔的影子。为这样的劳苦大众服务,纵使肝脑涂地,也是甘心情愿的。
我吃力的抬起酸懒的手臂,把那少半个烧饼举到嘴边。那个香啊!无以名状的香。果然咽下一口去,心里就有了着落似的。接着是出汗。从头顶到脚心,没有不出汗的地方。当我吃完这半个烧饼,挣扎着起来往天桥晃去的时候,觉得整个身子从里到外都干透了。
那大叔说;“一米度三关”,这话比什麽“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深刻而不带知识分子的酸味。我一生从不敢忘记这句话。至今吃饭一个煎饼花也要拾到嘴里,碗里要拨拉得不剩一个米粒。
只有两毛钱,买到一碗丸子汤就只能再买一个馍馍了。吃不饱,添了三四次汤,喝了个水饱。
省城受虐纪事(十五)
转眼入了秋,又搬了一次家,搬到鲁丰纱厂附近去住。那个地方在北郊,从天桥顺着铁路往北,大约在天桥至洛口的中间距离。那里有两座小山,凤凰山和标山。济南有“齐烟九点”的著名景致,依据唐朝人李贺的诗句“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典故。这凤凰山和标山即是“九点烟”之中的两点。山小而玲珑,也颇为陡峻有气势。果然终年被淡蓝色的烟岚笼罩着。大概也是因为济南多水,空气中湿度大的缘故。两座山下都住着些人家。标山下多一些,形成一个小村庄。凤凰山下少一些,也不过十几户的样子。我们便住在这片聚落中段的一个院子里。住两间西屋和半间秫秸糊泥作墙、石棉瓦盖顶的厨房。屋后就是铁路,每过一列火车,天地颤动。躺在地上睡觉,觉得浑身每处地方、每块肌肉都颤动起来,比现在有钱人享受一次泰式按摩颠动得还要匀。大门在院子的东南角。出大门略向东走,就是市里通鲁丰纱厂的大路。用煤渣把路垫得又宽又高,随风扬起黑色的粉尘。送棉花包的大板车一辆接着一辆。因为南面有一座跨在小清河上的桥梁,地势南高北低。大板车来到这里都是拉车人扛着车把,慢慢地下行。偶有空车过来则飞车而下,拉车人高高地斜骑在车把上。在这片聚落以北,大道以西是鲁丰纱厂的十几排家属宿舍。格局和款式和解放后大量兴建的排房是一样的。十多排大概能住四五十户人家。宿舍路东是一片杨树林。鲁丰纱厂在对着我们住的那片地方向东。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墙里墙外都是成排高大的杨树。这里已是农村,房租比市里低廉。但总没有在元兴里借住不花钱合算。陈孝峰先生碍着至亲关系,无论如何没有逐客之意。以二叔的精于算计,为什麽要搬到这里来呢?安顿下来不久就明白了,他要在两颗幼嫩的摇钱树上摇钱花。他领着四姑和我到纱厂招工的地方接受检验。那年四姑虚岁十五,也是童工,小两岁的我就更不必说了。
那时工厂招工要有可靠的保人。老家郭里集一位姓盛的在厂里干保全部,在厂里已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住在北面家属区靠北的一排房子里。二叔是与他联系上了才走这一步的。从这位姓盛的口中,我们大体上了解了当时工人的待遇。大概那年下半年已经露出了通货膨胀的迹象,所以工人工资都是折合现洋来算的。招进的女工开始就能挣五块半现洋和一袋半洋面。随着入厂年限和技术熟练程度逐年增加。像那位姓盛的每月能挣三十多块现洋和三袋洋面,养四五口人衣食无忧。除工资以外 ,厂里每天在班前和班中管两顿饭。每年的端午、中秋和年关有三次分红。工人参加分红,并不是都投了股本成为股东了。旧时代经营工商业,营利分“官利”和“红利”两种。官利是按股东的股本计算,有固定的利率。官利是计入成本的。官利以外再有盈余,叫做红利。纺纱厂的红利实行对半分红,即股东按股本分取一半 ,伙友分取另一半。从大的管事到刚进厂的工人 ,都能分到一份。不过多少不一样罢了。据说刚进厂的女工分到的钱,大约也能够买一套时髦的服装。据盛某说,像我这样的干一份小打杂,拿个拖把打扫机器走道上的棉花毛,每月可以挣到三块现洋,一袋洋面。每天管两顿饭是一样的。
我是满心希望能招上工的。再苦再累还能比半夜动身上洛口拉套子还累吗?我那时已经能考虑许多事情了。我想要保护自己免遭不测,并最终脱出困境,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挣了自己吃。但是四姑头一次就验上了,干了一份细纱工。我却被打了下来。由秋至冬连去了三次都没有验中。我想,我和二叔出于不同的目的和想法,都是失望的。
没有当成工人,我成了专业的全职的家务小当差。每天早晨趁着露水未干去拾柴禾。把鲁丰纱厂墙里墙外杨树下的落叶用竹筢子搂起来。太阳一高把露水晒干,杨叶容易破碎就不好搂了。我搂起的杨叶在大门口晒干,垛成了一个大垛。拾完柴禾就是择菜、洗菜、拉风箱、洗碗筷。没有别的事情的时候就抱孩子。一整天没有闲着的时候。后来我婶子怀了老三,每天请邹县逃到济南的陈五先生来看病,吃保胎和治妊娠反应的药。开出药单来,便派我到市里宏济堂去抓药。只有这时才能暂时躲开腻歪人的抱孩子。
宏济堂是济南最大的中药店,有两处分设我都去过。一处的街道名称和地理方位都说不上来了。另一处常去的在进普利门往东的那道街,坐北朝南五间大门面。进去店门,一道从东到西的大柜台。柜台内每两三步的间隔有一个店员。宏济堂的店员不论年龄大小都是五官端正面目俊秀的。洗理得光头净面。不许露一点胡子茬的。一律的灰布长衫,袖口卷起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袖子,上面保险拿着放大镜也不会找出一星半点的灰尘污渍。这个店的生意很兴旺,每个店员面前都用檀木压尺压着四五张药方。再来了抓药的自觉地把单子压在最下面。店员称配最上面的一张,其余的挨号等着。那时抓中药是“各包各号”的。就是称出每一味药品倒在一张纸片上。全部抓齐以后,他身后有单管检查的,飞快地对着单子检查一遍。店员得到无错的表示以后,便开始把每样药品包一个小包,随即用毛笔在包上写上药名和分量。如“当归四钱”、川穹三钱“之类。这就是“号”。号是写这些字的意思。有的还要写上熬制事项,如“败龟板一两先下”、“阿胶五钱烊化”等。行书字写得都很挺秀劲拔。说句讨人嫌的话,我觉得现今许多“书法家”写的不如当时一个拉药抽斗的店员。包完号完以后,把所有小包摆成宝塔形,外面用一大张印着店名广告的保装纸包起,用纸经子扎牢。计价后在药方上划上价码,交专司检查的复核后,收钱,把药方折叠好掖在药包上面纸经子底下。把所有药物倒在一齐包成一包的,叫“大懒包”。只有乡村中不上档次的小药店才那样。像现在一秤称出约摸着分到三副或五副药里,更是连乡村小药铺也不能那样做的。
去抓药的时候,知道反正得挨号等待,也就不必在那里死呆着。也可以门里门外溜达溜达,或到别处办点其他小事。只要隔一会去看一下,不要到跟前没有人被越了过去就行。有一次我刚压下单子,忽听门外鞭炮齐鸣。出去一看,原来是王耀武欢送何思源到飞机场,飞赴北平就任市长。只见前面摩托车开道,以后相跟着两辆敞篷汽车。头一辆是何思源和他的法国夫人并肩站着,两侧站着他们的一儿一女。何思源儒雅清秀的面庞,细条身材着西服。第二辆敞篷车上是王耀武戎装肃立。两道半截眉毛又浓又粗,显得脸相凶凶的。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直觉地意识到是有兵权的王耀武挤走了文职的何思源。当时我是个小学没毕业的十三岁孩子,懂事不算少了。在济南的几个月使我趋向早熟,能思考好多问题了。在家时可不行,只知道蛮捣憨作。
有时碰巧抓药等得时间短一些,我那也不马上回去。在市里玩一会,在大街小巷无目的地乱跑一气。不到天黑我是不到家的。我也很想我学徒时的师父,尤其是想念师娘,很想去看一下,玩一会。但是我忍着没有去。我怕见了他们忍不住要哭。
归途中走在铁路边上。路两边树影摇曳,虫声唧唧。夜里走路安闲而静谧,我喜欢黑夜。
省城受虐纪事(十六)
在家里,一入了黑夜我也恢复了自由。我的地铺是搭在厨房里的,没有人来管我的事情。多户杂居的院落,大门又是彻夜不关的,无论早晚出进自由。我便每晚出去玩。纱厂家属院路东的杨树林南端,有一个卖烟酒零食的小摊。出摊的克珍哥也是邹县逃亡到济南的,当时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摊子上有拆开包论支卖的纸烟,有论端子卖的零酒,二两一端子。还有炒花生、花生豆、葵花籽、黑的和白的瓜子、干的和湿的蚕豆、煮的和腌的豆腐干等等。纱厂里绝大部分是女工。年纪大一些的女工下了晚班,也会打上一端酒,仰脖子一口喝下去。买一把炒花生,一面剥吃着一面走回家去。年轻的不愿意马上回家,买一包瓜子磕着,聚在一起唱小调。只可惜需要“这边唱来那边和”的时候,只有克珍哥、我和一个青年保全工应和着,显得太单薄。克珍哥教她们许多我们家乡的情爱小调。这些家乡小调对于我这个在济宁长起来的邹县人也是陌生的,颇有新鲜感。有一首开头一段是:
“一更鼓儿咚,一更鼓儿咚,
手捧着小银灯来到了绣房中。
打开了描金柜得儿喂,
来把那针线缝!”
以后从一更到五更,一段一段叙述情人来了。中间的缠绵缱绻 不必细表。到五更鸡叫,把情人打发走,她又疲倦地睡下。最后一段的歌词是:
“身也懒怠起,头也懒怠抬,
浑身酸麻骨头缝儿开。
叫声小情郎得儿喂,
被了你的个害!”
另一首是一对不欢而散的。开头是:
“姐儿房中扣花针儿,
忽听的门外有人来叫门儿,
就知道是心上的人啦哎嗨呦!”
以后也是成套的风流缱绻。谁知亲热之后发生了矛盾,要散伙了。最后一段是:
“南北那个大街烧上一炉香,
谁要是再想谁×过他亲娘,
从此就不再来往啦哎嗨呦!”
女工们毫无羞涩地唱着。那些民间小调的作者有很强的分寸感,很善于打擦边球。能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但绝不赤裸直露。不但比那些“用身体写作”的畅销小说干净,而且绝对比有身份的“纯文学”作家写性的小说干净。所以女孩们唱着也无伤大雅。那位青年保全工教她们“送君送到百花洲”和“好花不常开”她们也唱。但是教国民党的政治宣传歌曲,什麽“我们总理,首创革命”,他只要露出一句,女工们便七嘴八舌地制止:“那是些麽玩意儿!”济南人说这句话很有特点,不说“什麽”,单说一个“麽”字,把“玩”字说成唇齿音,“艺“字儿化而上扬。表现出一种轻蔑、不屑的情绪。他于是知趣地打住。有一次一个大年龄的女工谐着那歌曲的音,把“我们总理,首创革命”唱成“你们肿的,头上流脓”。引得人们开心地大笑。
不知那青年保全工什麽学历,反正觉得出他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能讲出许多大后方抗战的故事,尤其是关于薛岳长沙会战的故事,戴笠的国际间谍的传奇故事。化妆侍者闯进日本天皇御前会议啦,日本偷袭珍珠港计划在几小时前泄露啦,等等。可是他讲故事的时候,只有克珍哥和我两个听众。只要女工们在场,就七嘴八舌地:“麽玩意儿!不听!”于是便又唱小调 。他常向一个叫“燕三儿”的女工献殷勤,总也得不到一个好脸色。无论受到怎样的抢白,都是脸不变色心不跳,殷勤照献不误。
燕三儿非常漂亮。现在叫我描摹他的相貌,我也描摹不出来了,只能用一句“光彩照人”来形容。尽管下班回来仍旧穿戴着纺织女工那一身白帽子、白围裙,线条、面目都被遮掩了,尽管都累得疲惫不堪的样子,但是从一大群人中,仍然能一眼便看出她来。忽然风传有一个从南边逃亡来的地主看中了她,要娶她做次妻。保证是“次妻”,不是小老婆。据传那人应继承三份遗产。大妻生的儿子归一支,次妻今后生了儿女归另一支。男方出三十块现大洋要求见一面,他母亲没答应;愿出三百块现大洋作聘礼,他母亲一合计也不大情愿。说:“俺三儿当工人,一年下来,嘎七麻八也够个二百块现洋,用不到两年,三百块还多呢!”唯一有顾虑不敢回绝的,是说媒人在工厂里颇有分量,一旦回绝了,怕影响燕三儿在厂子里的工作机会。为此母女二人很是作难。那天夜里,那保全工当着众人的面问她这件事。她绯红了脸,抡起拳头在那保全工肩膀上猛砸。一面砸着一面涕泪俱下,抽泣不止。砸了十几下以后,扳转他的身子向后,伏在他后背上放声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那保全工说话的口吻全变了。他开始大骂国民党,断言八路军一定胜利。胜利后把全国的地主全部杀光,孩芽不留。有个女工笑指克珍哥和我说:“他们两个也是!”他把手一抡:“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讲情,把他俩留下!”我是见过八路军的,不相信他说的那麽恐怖。后来回想起此事我想到两点:第一,燕三儿这个事件可能促进他二人关系的发展;第二,那保全工态度的转变,从一个侧面也可说明国民党是怎麽失去人心的。历史上各朝各代,尽管都是剥削阶级政权,但只要帮助弱势群体,抑制豪强势力,也能得到民众认可。可是国民党的基层政权,实际上充当了有钱人的看家狗!
燕三儿的婚事后来不了了之,原因是做媒的人抽了手,不再提此事。抽手的原因有个传言未知真假。据说他一个六七岁的儿子失踪了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到张店去找你儿子吧!那时胶济线东去的火车只能通到张店,再往东就是共产党的地方了。他找到张店火车站,果然见了他的儿子,已经饿了一天了。这恶作剧不知何人所为,但他自然地和说媒的丧良心事联系起来,从此不敢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