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受虐纪事(5-6)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16:38:59
[原创] 省城受虐纪事(五) 2009-08-26 16:57:06  转帖
省城受虐纪事(五)
我的外祖父孙馥堂先生,是滕县岗头乡东古村人。他早年在家读书,参加科举考试成了邑庠生以后才又进了武备学堂。以后一直在北洋军阀部队里当军医。我也不知道是否武备学堂里也有军医方面的系科。有个当过山东省长的马良,与我外祖父拜过仁兄弟 。这马良是回族,爱好武术,在任省长期间曾举行过全省的武术比赛 。我的武术老师济宁武术名家马永昶先生就是在那一次比赛中获得第一名,从此崭露头角的。在马良当省长的时候,对我外祖父说:“馥堂,山东九州十府一百单八县,你在一百零八个县当中挑一个吧。你当哪个县的县长?”我外祖父说:“我光会看病,不会当县长。”于是马良任命他为山东省立慈善医院副院长,兼外科主任。直至四十年代还干着。1943年夏天,我随父亲从北京回济宁,还在济南下车,到医院看过我外祖父。那所医院大概是在进普利门以后转北,在一个叫五龙潭的地方。外祖父的办公室是一座古典样式的水榭建筑。前后都是到底的木料雕花的墙壁,上半截开窗。窗外池水荡漾,小桥翼然。常有成群的水鸟飞起。离外祖父的办公室不远处还有一个深潭,据说大禹治水时锁了一只蛟在里面。我们探头看过那深潭,只见深不可测,黑黢黢阴沉沉很是怕人。这次去济南时外祖父已不在慈善医院。那时又没有退休年金的制度,个人有些积蓄也不会很多。另外有不多的固定收入。就是开康子安大药房的康子安先生,与我外祖父名义上是师生关系。他借重我外祖父在济南医药界的声望,为他的大药房遮风挡雨,便在大药房里给外祖父安了个什麽名义,隔三岔五地到药房里坐一会,喝茶,说闲话。每月由药房往家里送些钱物。不经外祖父的手,直接交给外祖母。我想他们当时生活条件也不是太好。他们两个人生活,外祖母还做两样的饭。做点好的给外祖父吃,外祖母吃三合面。这虽是因外祖母的贤惠善良,但也说明在经济上毕竟不是太宽裕的。
我有两个外祖母,我们分别叫做“家里的老娘”和“济南的老娘”。当然家里的老娘是亲的。可是济南的这位老娘心地非常善良,待人非常地好。她那时四十五六岁年纪,有文化,尽管学问不是很深。笃信佛教,是正式受过三皈五戒的净土宗信仰,不是无知妇女迷信的旁门左道,更不是“反动道会门”。我外祖父母那时住的街道叫做东流水,是在估衣市街拐弯向北的一道深巷子。街口上有一个大水池,叫姜家池。周围砌以石头栏杆。池水清澈,能看清池中的游鱼,大的足有半米,小的也有一尺。无论何时看它 ,它都在水底下一动不动,只有唇吻似动未动地一张一合。可是一转瞬间那个地方不见了它的踪影,在别处又搜寻到另一只,谁知是它不是?它好像是故意在你转瞬间悄悄离开的。
我的外祖父母在那巷子深处,在一个大杂院里住三间北屋,也是租住的。混了一辈子济南府,也没置下一处房产。在春夏秋三季,屋门口挂一道竹帘子。冬天挂有竹劈支撑着的棉门帘,隔开外面的喧嚣,保持室内的净与静。
我每隔一段时间,心中积累的委屈需要宣泄的时候,同时也是馋极了的时候,就到那里向老娘倾诉一下,就便在那里吃点好东西,解解馋。其实在那里也没有什麽特别好的东西吃。老娘因为宗教信仰,外祖父因为血压高,他家基本上是吃素的。她常蒸豆腐卷给我吃。一层面一层豆腐馅,能卷三四层。隔着面皮能清楚地看见白嫩的豆腐,碧绿的葱叶和煎成嫩黄的葱白。至今仍记得那香味,一想起来便又馋涎欲滴了。
老娘曾几次提出叫我长住在她家。脱离苦海过安逸的生活确实叫我动心过。我就在那年忽然什麽事都懂了。我左右盘算他们两个老人养不了我。我咬牙忍住始终没有答应。省城受虐纪事(六)
以下就不得不记述那段痛苦的经历了。
事情还得倒过头来从我随同那两位亲戚家老人找到我二叔的住处开始。前节文字记述的那些痛快的游荡,都是和下面这些不痛快的事情穿插着演进的。只是越到后来痛快越少,最后只剩下不痛快了。
我二叔先到济南后,在四大马路路南租住了一处房子,地段在纬二路与纬三路之间。一间过道 ,折叠式铁栅栏门。进门左侧有三间东屋,是与过道拐尺状连接在一起的。最北面的一间与过道相并,向西开窗到过道内。最南面的一间略小,另开一门。门外院子里有角门通内院。与大门正对的是内院的屋后墙,那所房子当是这处两进院落宅子的主房。租住那内院的也是从济宁去的姓袁的兄弟二人。其中之一的就是后来在济宁颇有名气的袁静波先生,著述颇丰的。
我们到济南后,三间东屋最南面的一间留给亲戚家那对老夫妻住了。中间的那间和北面里间的前半部分,都堆满了麻袋。只在北间南面留出一个豁口,露出半个窗户,其余的地方都堆垛到屋顶。过道内也堆垛得满满的。只留一个很窄的通道,勉强能走过一个人。麻袋里装的是各色干果:核桃、干枣、板栗、花生米等。二叔初到济南时怕带去的现金贬值,就把一部分钱买下这些东西存起来。租住这处房子,也是看中了他有个像门面房的过道,可以做干果生意的。堆了这麽些货物,六口人就只有东屋北间的半间房子好住了。靠后墙一张床,挤着二叔、二婶和他们的一儿一女。每晚临睡觉时,四姑用苫子在床前打地铺睡。我也用一床苫子在床南头打地铺睡。墙角落长度不够,地铺要伸到床底下约二尺,才能伸直腿睡觉。济南是个水城,七十二名泉远近驰名。可是住在济南第一个困扰人的就是潮湿。看着是干燥的水泥地面,你若放上一双鞋,过一夜到天明再拿起那双鞋时,就会看到两只湿鞋印。可见每天早晨掀起苫子,地上都是湿漉漉的。快活了一夜的蚰蜒、西瓜虫、“草鞋底”,匆匆爬着避到墙缝里去。铺盖卷也是潮湿粘腻,可想而知睡进去浑身不舒服。
住得拥挤,夜里解溲就成了大问题。床上的人除了那个一周岁的小弟弟在床上就便解决以外,其余的人出去都得从我的铺上 踩过去。昏睡中时不时地被谁一脚踩醒。早上起床时,见被子上满是鞋底土。初到济南的外地人,差不多都有一段时间不服水土,要泻一阵肚子。我那个堂妹那年四虚岁,她到济南后长时间溏泻不愈。夜间要大便时,若是惊醒了二婶子,她会抱她到外面去拉。要是惊醒了二叔,他便不耐烦的顺手从被窝里提拎出来,往床下一丢了事,叫她自己摸着出去。有一天我早晨起来,发现被子上面一摊酱色的大便,约有半个手巴掌大。我说:“谁屙在我铺上了?”二叔说:“你白天孬吃,吃得撑屙了,你赖谁?”我说:“我屙的应当在被窝里边,怎麽在被子上面呢?”没人再吱声了。争辩没有用,只好自己动手擦洗。
这样约一个多月以后,家里的人们陆续长起疥来。六口人五个长疥的。只二叔一个人始终没有被传上。在生活接触如此紧密的情况下,一个被窝里三个长疥的,他竟能光洁无恙,不知他体内有什麽样的免疫机制。
再说吃饭。那时候济南的一般老百姓普遍吃三合面。就是小麦、大豆、小米(或玉米)混合磨成的面粉。按说这是营养丰富、全面的好食品,从科学上讲要比光吃麦子面好,也是很好吃的。那时我乍吃粗粮,咬下来满口是粗粝的糁子,咬一小口嚼一大口。从小没吃过,觉得不好吃是有情可原的,但很快就适应了。可是我家那三合面饼子,有一天能够下咽,有一天又实难下咽,有一种说不出的异味。常常如此,我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因为屋里没有空地方,煤球炉子就放在院子里,做好了饭便在屋门内外围着吃。亲戚家老头和老太太是单开伙的,做中了饭也围在一块吃。有一天拿给我的饼子又是不好吃的。那股异味特别冲,熏得人直想呕吐。我说了一句:“今天这饼子怎这麽难吃?”没有用我二叔、二婶说话,两位亲戚以长辈的身份教训起我来。老头说:“人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得罪!好粮好米怎麽能说不好吃?这叫欺天!”老太太接过话茬:“你当你还是乡里二十顷地、城里两处大买卖家的大少爷?现在是难民!不出去要饭就是好的,不能再嫌好道歹了!”
事有凑巧,这时我的表弟陈绍曾一步踏进门来。他在董家是吃三顿饭的,所以早饭吃得早。我们是吃两顿的,我们吃清早饭时他早已吃完跑到这里来玩了。因为我们是玩伴 ,他进门就直奔我来,说:“我看看你吃的什麽饭?”我顺手把那块饼子递给他看。他一看,一闻,说:“丝闹了!”又掰开一看,“哎呀,都扯粘丝儿了!这饼子不能吃了。”
济宁方言把食品变馊叫做“丝闹”。可怜我长到十三虚岁,竟不知道什麽叫“丝闹”,生活经验比我小两岁的表弟还差,实在惭愧。可是那两位亲戚长辈难道也不知道“丝闹”?为什麽竟昧着良心帮着向一个亲戚家小孩施虐?我二叔这样做或许有他自认为宏大的目标。而那对老人这样讨我二叔的好,不就是为了在经济上沾点小光吗?在物资匮乏的情况下,人性中真实的一面才能充分的暴露出来。
我哭闹着讲起理来。这是到济南后的第一次哭闹。我二婶子这时才从屋里拿出一个新饼子来。这要放在现在“改造”好了的情况下,哭着闹着也要把这个饼子吃下去的。当时刚刚接受“改造”,此情此景,什麽样的山珍海味也不能下咽了。
吃不好睡不好还在其次,真正难过的是干不下来的活。几个月的功夫接二连三地换了好几个“工种”,哪一个工种都不是一个虚岁十三的小“童工”所能负荷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