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人民网 怅然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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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然得失间
张力颕《 人民日报 》( 2010年03月29日   24 版)
那是1967年的秋天,我6岁。父亲带着我和长我两岁的哥哥理发回来。走到巷口,爸爸突然让我和哥哥先回家,他自己却飞快地走了。哥哥好像很紧张,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往家走。我们住的是个大杂院,有二三十户人家。一进院门,邻居都看着我俩,我感到奇怪——生平第一次得到注视。回到家里,屋里有好几个男人,凶神恶煞地向妈妈逼问爸爸的下落。我吓得动也不敢动。有人喝问我俩爸爸在哪里,哥哥立即回答:“不知道。”
好像是第二天的晚上,妈妈带上我俩悄悄地出了院门,坐无轨电车到了火车站。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心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黑暗中,爸爸的好友孟叔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手提着一个大包——那是给我和哥哥的棉袄棉裤,一手拿出火车票带我们进站来到车厢前。这时候才看见爸爸,我几乎没认出来,他头上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三个大人说话悄声细语,我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我们对面坐着一个解放军。爸爸、妈妈和孟叔叔跟他说了些什么,解放军点点头,笑着答应了。
开车铃声响了,爸爸、妈妈和孟叔叔下去了,不住地一面看着我和哥哥,一面向解放军嘱托。车开动了,我看见站台上的妈妈泪流满面,爸爸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全然不知,我再次看见这双眼睛,竟然是在10年之后!数年后我才逐渐模糊地知道,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那个解放军叔叔真好,看见我和哥哥都想坐靠窗的座,就和哥哥换了座位,让我俩都可以靠窗张望。
“吃饭啦!盒饭两毛!”香味从车厢那头径直飘过来。炊事员从小铁车里拿出盒饭,一个个递到两边的人手里。小铁车缓缓前行,终于来到我们座位前。我看着哥哥——他掌管着我们仅有的5块钱——哥哥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半给我,另一半放回书包。我没有接,急得涨红了脸。这时,那位解放军叔叔买了两盒饭,一人一盒放到了我和哥哥面前,那香味一下窜进我的鼻孔,充满了全身。哥哥的脸刷地红了……那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饭:我一直想拥有的铝饭盒,装着雪白的米饭,米饭上面铺着两片粉肠、一片肉,还有一些蒜薹、芹菜,火车上的盒饭,怎么就那么香!
我们的目的地是沈阳的姑姑家。第二天到了北京,解放军叔叔把我和哥哥交给了一个列车员阿姨。阿姨拎着我们的大包棉衣飞快地走着,我和哥哥背着书包几乎是一路小跑。她把我俩领到了北京站二楼东南角的广播室里,交给了另一个穿着铁路制服的阿姨。广播室的阿姨让我俩呆在广播室里,她去给我们办好了中转签字,然后拎起我们的大包,提前把我俩送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我很高兴:还是两个靠窗的座!阿姨下车后又很快回来,给了我们两个大大的面包,然后走了。面包陪着我俩,一直到又一个列车员阿姨把我俩交到姑姑手里。
未必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但我们这一代大多数人的童年都吃过苦。于今时时想起,叫我刻骨铭心的不是苦,反倒是感动与惭愧。我根本不知道那位解放军叔叔和那三位阿姨的名字,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只记得那红色的五星和铁路路徽。在那些岁月,他们不留姓名地帮了我们,而我,竟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过。
我的中学差不多是在一系列胡闹中度过的:因为像我这样的出身,和“红卫兵”、共青团根本不挨边,只剩下学工、学农和打架了。被人打的次数太多了,我便学了拳击,也频繁地用起了拳头。在这里,陆老师成了又一位我终生不忘的人。其实,她甚至不算是真正的老师:一位工人,随着工农兵进驻学校,她成了我的班主任。一天上午体育课,我从跳马上摔了下来,右肘立即肿了起来。那时候,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很难引起谁的注意。陆老师听说了,立即过来要带我去医院。我强忍着剧痛,若无其事地说“不用”。陆老师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虽然她还没有我高,但她那种气势震住了我,我跟她走了。电车上人很多,她把我放进电车中间靠近绞盘的死角里,双手死命撑住扶手用脊背顶住人流。到了医院,让我坐在木椅上,她去挂号、排队、交钱,不停地楼上楼下地跑。拍完了片子,打上了石膏,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三四个小时。陆老师叫我继续回到木椅上等着,她却消失在人群中。过了一会儿,陆老师哈着腰跑回来,从头到脚水湿,成了“落汤鸡”,我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大雨。她从怀里拿出一纸包包子,捧给我:“快,趁热吃!”包子冒着热气,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吃不下去;我只是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被浇透了的陆老师,原来,是那么弱小!
这一次,我学会了记住给予我帮助的人的名字,但那声谢谢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感谢生活的赐予。让我在童年就感受到人性的温暖。现在别说盒饭,就是来顿龙虾鲍鱼你也可以尽饱吃,但你绝不敢在火车上喝陌生人一口水。让两个孩子自己纵穿半个中国,谁也不敢——上大学还得送呢。学生在学校出了问题,老师绝不会自作主张领孩子去处理:钱谁出?责任谁负?各种损失谁来承担?“阶级敌人”、“反革命”是没有了,可你能相信谁呢?当然,只要你出钱,什么事都有人办:带孩子、送孩子,甚至帮你擦窗户扫地做饭……但不给钱,熟人、朋友、亲戚也未必帮你;钱几乎成了现在唯一的道德、人情、时尚和规矩。
我们已经告别了大杂院,住进了高楼;我们已经可以不挤电车,打的或者开着私家车;我们已经没有饥寒,对着锦衣美食挑三拣四。物质的享受,我们得到的太多太多。但我仍有些怅然:如果解放军叔叔和陆老师们只能成为过去的见证,为了这些“得到”,我们的失去是不是也太过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