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gle中国地震

　　短短三天，互联网搜索引擎公司百度（NASDAQ：BIDU）的股价惊人地暴涨了将近80美元——从1月12日的386.49美元涨至14日的464.23美元；百度创办人李彦宏持有的股票市值因此增加8.66亿美元，达到51.69亿美元。

　　引发这次暴涨的利好消息，是它的主要竞争对手Google（NASDAQ：GOOG）12日宣布，考虑退出中国。美国西部时间2010年1月12日下午3点（北京时间13日早上7点），Google高级副总裁、公司发展兼首席法律顾问大卫·德拉蒙德（DavidDrummond）在Google的官方博客发表了题为“对中国的新策略”的署名文章。

　　德拉蒙德声称，自2009年12月中旬，Google侦测到一次来自中国的技术高度复杂、有针对性的网络攻击，它导致了Google知识产权被窃……公司必须重新评估在中国商业运营的可行性。公司已决定，不愿继续审查中文网站Google.cn上的搜索结果。“这很可能意味着公司将不得不关闭中文网站，甚至可能包括我们在中国的办事处。”

激烈的退场

　　1月13日早上8点多钟，不少Google中国员工被电话叫醒，随即收到一封紧急召集会议的电子邮件。从上午9点半到11点的全体大会中，Google中国高管重申了德拉蒙德博客声明的内容。在震惊、迷茫的气氛中，会议室里只有Google全球副总裁、大中华区总裁刘允逐字宣讲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沉默中聆听。

　　在随后的提问时间，一位员工向刘允提问：“来自总部这份声明，结局是否意味着Google要抛弃中国网民和中国团队？”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已经很明确地躺在Google两位创始人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和拉里·佩奇（Larry Page）的脑子里，只是尚未对外公开。

　　2005年，当Google买下Google.cn域名决定进入中国市场，并聘用李开复与周韶宁来负责中国业务时，李开复就对Google高层表达过心中的担忧——“凡是到中国的互联网公司都会遭遇‘滑铁卢’，运营方面都很失败。”Google联合创始人之一谢尔盖·布林则告诉李开复，他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别担心，就算我们撤掉Google.cn，你招来的精英也一个不能少！而且就算真的到最后我们决定撤出，我们也会保留一个纯粹的研发中心！”

　　李开复的担忧而今成为现实。对于刚刚接替李开复负责Google中国业务的刘允来说，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等待一个来自总部的最终决策。他已被告知，“这个决策会来得很快。”

　　“我们想说明的一点是，这个决定是公司在美国的高层管理团队做出的，而为Google.cn今日成就所付出巨大努力的中国员工，对此并不知情也未曾参与。”德拉蒙德在其博客声明的结尾处特别写明。《华尔街日报》报道称，这是应布林和佩奇及其顾问要求而加上的说法。

　　事实的确如此。Google中国高管均是在博客发布后才获知总部的这项决策。“刘允本人可能比其他员工知道得早一点，但也早不到哪儿去。中国这边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一位接近Google中国高层的内部人士向本刊记者证实。

　　对全体员工的解释大会结束之后，Google中国团队的高管又陷入接二连三的各种沟通协调会议之中，没有时间充分思考应对之策。此刻，Google大楼里还留有喜气洋洋的节日装饰，匆匆来去的员工之间，碰面大都不着一语。聘请星级酒店厨师主理的Google餐厅里，员工们讨论着明天、明年的今天是否还有工作。玻璃窗外，长枪短炮的电视记者布开阵势。

　　直到1月13日下午1点，Google中国高层得以通过视频电话会议与美国总部高层讨论。网上消息称，布林和佩奇在整个会议过程中一言不发。会后，Google总部与Google中国对外口径确定为“一切以博客内容为准”。

　　整整一天，Google中国北京总部的大门外，聚集着闻讯而来的媒体和网友，不断有人留下鲜花和蜡烛。至下班时段，人越聚越多，最多时达到近百人。晚上6时左右，正点下班的Google中国员工相继从大楼走出。虽然Google中国并未下达“带薪休假”的通知，第二天是否上班已由员工本人自愿决定。

　　“我们自己知道的，跟你们从网上知道的一样多。”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Google中国员工说，“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一位效力多年、已经离职的前Google中国员工表示，对Google退出中国市场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Google选择的退出方式“有些偏激”，“退出的方法有很多种。”部分Google中国员工也认为，总部对如此重大的声明处理方式很奇怪——以博客形式，说话的口气丝毫不外交圆润，“不像一家跨国大公司惯常的行为”。

　　但一位已经从Google美国总部离职的中层员工则认为，“这是比较典型的Google式行为。Google本来就是由一群性格鲜明的人主导，做事很少像其他企业那样循规蹈矩。”

另一种商业决定

　　在宣布不再对Google.cn实行搜索过滤后的同一天，德拉蒙德出现在美国CNBC电视台的直播镜头前：“这（退出中国）在财务上没有问题，我们的中国业务收入微不足道，这不会影响公司的表现。”德拉蒙德的话，说明Google总部已站在公司全球营收角度，对撤出中国市场的损失做过深入考虑。

　　Google从未透露在中国的投入和收入情况，但是不少分析师估计，Google中国每年收入在2亿到3亿美元，仅占Google全球收入不到1%。这些收入远远无法弥补在中国的投入。

　　已经离开Google中国的美国人杨丹宁（Dan Brody）告诉本刊记者，推出Google.cn原本就是一个艰难的决定。2000年百度加入搜索引擎行业，Google此时也推出中文搜索，但只有五六人的团队在美国总部负责。由于缺乏针对中文搜索市场的本土化研究和规划，加上Google.com在中国使用时经常不稳定。Google在中国的市场份额连续五年下滑，迅速被百度超越。

　　激烈的争论之后，对扭转中国市场局面的期待最终帮助Google下决心妥协，符合中国国情的Google.cn于2006年1月上线。“我们不喜欢改变搜索结果的做法，但最终还是作出这样的判断：如果继续坚持不进入中国市场，我们在那里的服务和影响力就会消亡。”Google在年报中这样解释。

　　然而，Google的中国业务遇到了政府监管、团队管理、市场环境等方方面面的挑战。在解决了ICP牌照危机之后，李开复仍对外声称要提高Google中国的搜索质量，亦不得不考虑现实的流量压力，为此甚至把访问Google.com的中国大陆用户直接转向到Google.cn。这被业内称为“倒流量”。在此之后，Google的市场占有率有所上升。“这是应该的。不过，新上升的占有率中，有多少是真正的搜索流量就不得而知了。”独立程序员霍炬在一则评论中说。

　　迄今四年中，Google中国的市场份额有所上升，但仍然是远远落后的第二名。这也让搜索引擎市场和付费广告业务上追赶十分艰难。

　　“Google切入中国市场时已经错过了最黄金的机会。”平安证券TMT高级研究员李忠智分析说，Google在进入中国早期过于执着发展直销团队的策略，被百度的分销模式夺走了巨大的市场份额，后来发展分销已失先机。“市场前期诸侯瓜分市场，后期才是直销团队精耕细作，Google做反了。”

　　根据市场咨询机构艾瑞的数据，经过四年努力，Google在中国互联网搜索市场目前占据约30%的份额，仍远落后于竞争对手百度60%左右的份额。在中国之外的全球其他国家市场，Google都是绝对领先者。

　　不仅如此，在2009年6月被单独点名为“传播淫秽低俗信息”后，Google的声誉也因此受到考验。“Google在中国的挫折感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个两个部门的事。在销售手段方面，Google要面对行业内回扣、代理体系内的不正当竞争，这些都与Google自己一贯的‘不做恶’原则相违背。在公关上受到诸种限制，在舆论上也受过打击，被一些网民误解。”一位前高管这样回忆Google中国充满自我挣扎的打拼之路。他经历了总部数次有关“代价是否值得、要不要继续在中国做下去”的内部争论。从 2005年以来，这种讨论每过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

　　商业竞争上的不力，可能是促使Google调整中国战略的最主要原因。而在信息过滤这个自己做出艰难妥协的问题上屡屡受压，则成为触发退出决心的导火索。

　　对李开复实行的更为折衷和本土化的中国策略，Google决策层始终态度分歧。据两位分别在Google美国总部和Google中国工作过的人士透露，在Google的决策层中，首席执行官埃里克·施密特（EricSchmidt）更偏向实用主义，更愿“在商言商”地考虑中国问题，是李开复的主要支持者。身为Google创始人之一的布林是俄罗斯裔，个性直率，对中国戒意颇深，很可能是中国战略主要的否定者。另一位创始人佩奇的态度则相对中立。

　　四年来，有关“Google考虑退出中国市场”的传言一直不断。中国业务负责人李开复在2009年8月决定辞职，支撑中国业务继续的声音在Google总部进一步减弱。《福布斯》杂志特约撰稿人、从事中国互联网企业研究的丽贝卡·范宁（RebeccaFannin）去年12月就撰文指出，Google或许已经做好了退出中国市场的准备。

　　“中国本土互联网企业击败国际品牌已经不是值得惊奇的事，而是常见的主题。百度对Google、当当对亚马逊、淘宝对eBay的同业竞争，本土企业都处在领先。”范宁还大胆推测，李开复的离职，可能正是出于实施退出计划的考虑。

退出的连锁反应

　　Google在博客声明中透露，未来几周内，公司将就如何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运营一个内容无需过滤的搜索引擎进行谈判。

　　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就Google在中国运营一事发表声明，表示“严重关注和疑问”，并期待中国政府对此解释。希拉里的表态全文不多不少正好140个字，恰是目前全球最活跃的微型博客发布平台Twitter的信息发布上限。

　　中国商务部发言人姚坚1月15日表示，商务部和北京市商委均未接到Google撤出在华投资的报告。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主任王晨此前一天表示，切实引导好网上舆论，是维护网上信息安全的重大举措。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则在例行记者会上表态：“中国的互联网是开放的，中国政府鼓励互联网的发展，努力为互联网的健康发展营造良好的环境。中国法律禁止任何形式的黑客攻击行为。”

　　外界尚不清楚是否存在一个谈判，不过对于结局似已不抱期待。Google博客声明中的言辞表达，更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色彩，各种迹象均表明，公司已经做好了“弃子”准备。

　　“Google退出中国市场，受影响最大的不是Google本身，也不是中国政府，而是中国搜索引擎市场以及中国广大的网民。”前述一位已离职的Google中国高管指出。

　　长期以来，中国网民在互联网信息搜索上的需求，已经定位于“内问百度、外问Google”，英文环境下的信息搜索是百度无法替代的。而Google研发的很多应用产品，在“知识管理工具和生产力工具”方面，对城市知识阶层用户具有很高的使用黏性，如果Google关闭Google.cn，并关闭那些基于该站点平台的应用产品，将会对这部分人的互联网体验有很大折损。

　　受Google撤出中国牵累的还有其广告代理商、产品合作伙伴，以及国内从事出口的中小企业。很多中小企业为了绕过中间商，选择通过Google美国网站直接打广告。一旦Google撤出在中国的销售，也就阻断了他们的路径。

　　一位接近中国联通手机产品部门的消息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Google方面已于1月14日前后，正式向两家在中国市场利用Google手机平台Android生产3G Gphone产品的手机制造商——三星和摩托罗拉发出通知，请求两家公司必须要将目前已经为中国联通合作项目而量产的手机去除所有的Google因素，包括不能再使用相关中英文标识，同时，手机软件系统内已经预置了包括搜索引擎、地图等大量Google产品应用也要被全部删除。

　　截至目前，已经确认摩托罗拉公司为中国联通Google手机项目而完成量产的手机有2万部，每部成本为3500元人民币；三星完成量产的手机也达到1万部，每部成本为3000元人民币。

　　Google退出中国，短期内最大的受益者是百度，但对中国搜索市场发展来说可能是“全输”。“如果Google退出，百度必然是一家独大。一个没有竞争的市场就没有创新的动力，市场有可能暂时止步不前，对用户体验以及选择不利。”易观国际高级分析师李智认为。

　　Google中国目前拥有大约700名员工。来自Google中国内部的猜测称，美国总部有可能遣散Google中国所有在线广告销售人员，保留200名工程师，并设法将他们转至香港或台湾分公司继续产品研发工作。不少Google中国员工已经开始接到IT猎头公司的电话，邀请他们去Google中国最大的竞争对手——百度。

　　本刊记者季敏华、吴莹、张岚对此文亦有贡献

　　Google中国风雨十年

　　2000-2003

　　2000年1月，李彦宏创建百度，进军互联网搜索市场，当时中国互联网用户数量近千万

　　2000年9月，Google推出简体及繁体两种中文版本，开始为全球中文用户提供搜索服务

　　2001年3月，埃里克·施密特加入Google担任董事会主席和CEO

　　2003年6月，百度宣布自己超过Google,被评为中国互联网用户首选搜索引擎

　　2004-2005

　　2004年3月，Google推出免费电子邮件服务 Gmail

　　8月，Google股票在纳斯达克上市

　　9月，推出Google新闻简体中文版

　　2005年5月，推出Google桌面搜索中文版

　　7月，在中国建立工程研究院，李开复被任命为全球副总裁兼大中华区总裁

　　8月，百度股票在纳斯达克上市，员工约300人

　　2006-2007

　　2006年1月，推出中文版Google学术搜索（Google Scholar），同月，针对中国用户的Google.cn 上线

　　4月，Google的全球中文名称“谷歌”在北京正式发布

　　6月，Google在中国遭遇长时间断网

　　2007年1月，Google与中国移动联合宣布双方形成战略合作，共同在中国提供基于移动的搜索服务

　　2月，发布中文版Google Docs（谷歌文档）

　　4月，推出首款输入法谷歌拼音

　　5月，针对中国市场发布生活搜索

　　6月，Google上海办公室新址落成

　　2008

　　2008年1月，刘允被任命为Google全球副总裁，主管大中华区销售

　　3月，宣布在中国大陆启动云计算学术合作计划

　　4月，Google财经中文版上线

　　5月，Google与金山软件发布“谷歌金山词霸合作版”

　　8月，推出音乐搜索

　　9月，推出Google浏览器（Google chrome）测试版

　　2009-2010

　　2009年1月，北京海淀法院审结“北京谷歌科技有限公司”侵犯商标权及不正当竞争纠纷一案，判令“北京谷歌”停止使用企业名称，并赔偿“谷歌中国”经济损失及诉讼支出人民币10万元

　　2月，推出Google地球简体中文版

　　6月，中国互联网主管部门宣布对Google进行处罚，暂停其境外网页搜索和联想词搜索业务，责令其立即整改，彻底清理淫秽色情和低俗内容，Google在中国遭遇断网事件

　　9月，李开复离职；杨文洛和刘允接手Google大中华区工作，分别负责工程研发和商务运营

　　12月，cctV指责在Google英文版（Google.com）上搜索色情信息很容易

　　2010年1月，Google宣布考虑退出中国，取消Google.cn的内容审查，并可能关闭Google.cn以及中国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