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海雪山”话沧桑——听徐一鸣老先生谈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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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海雪山”话沧桑——听徐一鸣老先生谈人生

2009-02-06
 

陈履安

  清明时节,“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组织馆员到一个具有诗意的名叫“金海雪山”的地方春游。其实,就是在这个村落,在这个季节,满山遍野的梨花怒放,真正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山如“雪山”;山下是贵州难得的十里平川,田野满种油菜,此时,菜花盛开,恰如一片金色的海洋,称作“金海”。时下大力开发旅游,把这个“金海雪山”美景推向市场。因为离贵阳市不远,交通又方便,到这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然而,这时梨花已经谢落,“雪山”看不到;油菜花倒是一片金黄,香气扑鼻。对于这些大多老年的馆员和特聘研究员来说,他们见多识广,对这“金海雪山”似乎不屑一顾,而对这大自然的清新的空气,开阔的野外,重逢的交流,却兴致浓厚。老年人爱怀旧,观今忆昔,惬意地感受着大雪灾后贵州农村仍然丰收在望的和谐温馨、和平幸福的景象,自由自在,其乐融融。
  中午,吃了一顿“农家乐”,各自寻着游伴,沿着新开辟的田间马路,穿行在“金海”之中,漫步交谈。走了几里路,来到“金海雪山”温泉度假酒店。有的去了麻将室,有的在农村的田间漫步,有的去了茶室,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地自由畅谈。





  漫步中,我和徐老走在一起,他给我讲述他的坎坷历史,讲他的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他是一个受人敬重的老人,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也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我当然乐意听他的故事。
  徐老,徐一鸣先生是也,今年80出头,一米八的魁梧身材,不瘦不胖,宽肩直腰,面色红润,少有皱纹;讲话发言,声音洪亮,层次清晰,滔滔不绝;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古文观止,无不通晓;连其中的长篇如苏轼的《前赤壁赋》、李密的《陈情表》、诸葛亮的《出师表》、五柳先生的《归去来兮辞》等等都能背诵如流;对于成语典故,不仅能背,而且理解清晰透彻,讲解通俗明白;谈起名人轶事,地方掌故,正传野史,电影书评,更是他的长项;对于唱歌,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四十年代的,五十年代的……乃至当今流行的,古曲新歌,许多都能说唱自如;写起文章来,也和他说话一样,如同高朋满座,独立堂前,前因后果,情节脉络,出神入化,娓娓道来;对于人体结构,病理生理,开药处方,防病养身,更是了如指掌;科普讲座,绘声绘色,手舞足蹈,通俗诙谐……80高龄都如此可爱,可以想见,童年的一鸣一定是个天真活泼、聪颖好学,人见人爱的小调皮;青年一鸣一定是个才华横溢、风趣潇洒、风流倜傥、幽默诙谐、奋发有为的大帅哥。
  在文史馆里,徐老是最阳光、最透明的老人之一。他娴于辞令,乐于表达,也善于表达,更敢于表达,甚至不表达就不舒服;他童心未泯,自信自强,自尊自重,讲起自己来,赞不绝口,从来没有那种虚伪的谦卑:“我行,我会,我懂,我有,……”是他的口头禅。听得出,看得出,感觉得出,这不是自吹自擂,自高自大。因为他能说,能唱,能写,能表演,最能为人治病。因为他博闻疆志,学养深厚,好学创新,自励进取,勤奋作为;因为他有那种天资,那种情感,那种经历,那种人格,那种个性,那种学问,那种道德,还有那份幽默;因为他有那种底气,那种骨气,那种傲气和那对当年受压抑的不服气。因此,有时说得兴奋起来,发言不免走题,话匣子打不住,大家也能谅解。他有许多著述,然而,他本身更是一本厚重的大书。





  他讲我听,偶尔插话。得知徐老1927年出生在江苏北部邳县邳城一个世代书香的家庭里。抗战前父亲是县里的督学,与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宋绮云先生(小萝卜头的父亲)是同乡,同期毕业于江苏第六师范学校。那里既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发祥之地,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抗日战争时期著名的台儿庄大捷,解放战争中淮海战役都在这附近。徐老从小既受到优秀传统文化的熏陶,又受到科学民主爱国进步思想的洗礼,当娃娃的时候,他就受训于童子军,参加了台儿庄大战的“战地服务团”等抗日救国组织,亲身参与了抗日支前的服务,目睹了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与残暴。父亲被日本人打断了腿,国恨家仇深入骨髓。思想上种下了爱国爱民,民权民生民族等进步思想的种子。在那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蹂躏、生民涂炭、兵荒马乱的日于里,他立志报国,发奋求学,外出求学。历尽千难万险,立志学医救国救民,辗转南京、武汉、重庆、贵阳等地,读了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重庆大学、贵阳医学院等五所大学。凭着他的聪颖,他的勤奋,他的坚毅,终于学有所成,1955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贵阳医学院医疗系。被分配到贵阳市人民医院。
  他风华正茂,在这里如鱼得水,这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所学知识得到充分利用,为人民救死扶伤,大展才华,他成了医院的年轻的业务骨干。他正踌躇满志,豪情满怀,正准备着大显身手,憧憬着万里鹏程的美好的未来。真有点“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宛如一只正待展翅高飞的雏鹰,立志要为新中国的腾飞而搏击长空。
  可是,在1957年那场暴风雨中,这位刚入而立之年的青年学子,思想单纯的医生,被划入了“右派”的行列。医院六个右派指标,他首当其冲,成了人民的敌人!这个“突如其来”的灾难叫他怎么能够接受?这个学习自然科学的只相信实事求是,不会忍辱负重的知识分子,他本来是爱这个国家,爱这里的人民,热爱领导这个国家的中国共产党,怎么会成为他们的敌人呢?,他说:“我不是国民党、三青团,不是军警宪特,不是汉奸、维持会,不是地主、还乡团;不会吃喝嫖赌,连象棋扑克也没有摸过,只知道专心读书学点技术,能为人民作些事情。”他不服,他想不通,他申辩。结果,说他态度不好,思想反动,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组织批斗班子大会批,小会斗,一天上午、下午、晚上三场,像放电影一样轮番轰炸。口号是“坚决打到向党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徐一鸣!”、“一定要把右派分子徐一鸣批倒批臭!”那时,“态度不好就要从严处理”,这是当时的潜规则——不论你罪行大小,有无罪行;即使你没有罪,如果态度不好,就是抗拒,“抗拒从严”,就要罪加一等。结果他的申辩成了“抗拒”。他被打成了“反革命”,被判了很重的徒刑。他暗暗地无可奈何地说:“我一介草民,一个学生,说我企图颠覆共产主义,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都不行,我一个文化人哪有那个能耐啊!哪有那个胆量啊?”“把我打成反革命,被捕入狱。我冤啊!我冤。”他先后被关押在平坝农场和羊艾茶场。
  ——可这一冤就冤了23年,8千天的监禁生涯!这是他人生最黄金的青春少壮的年华啊!他失去了太多太多!
在那个年头,一个人一旦成了人民的敌人——右派份子,就没有人格、尊严、地位可言,更不用说自由、平等和人权了。运动来了,不论怎样欺辱,也势在必然。
  他说:“这些年,先是一年一年地数着过,最后一年的一月一月地数,最后一月是一天一天地数。难熬啊!”
  在23年漫长的监禁劳改生涯中,在争取平反冤假错案的过程中,在他人生旅途的艰难跋涉中,他有许许多多的故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也遇到了许许多多在患难中帮助他的命运中的“贵人”。听着他的亲身亲历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心酸,悲惨,沿着历史的台阶,回溯进入到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恐怖的时间空间——反右斗争、人民公社、大跃进饥荒时期和文革时期,血与泪,剑与火,无情斗争,残酷打击,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如果换位思维,真是让人撕肝裂胆,无可奈何。简直是把我从现实的光明幸福世界带到了邪恶恐怖,幽深黑暗的冰冷牢房。使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不寒而栗。
  他讲,刚把他们带进一个阴暗潮湿的牢房时,把裤带、钥匙等搜索一空,一阵寒风吹来,直打冷颤;继而来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重手重脚地强行把头发剃光,“任人宰割’的恐怖感,使他这个受人尊敬的医生一下子如同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他说:“你到过红枫湖吧,那里现在是山清水秀,可那是我们‘劳改犯’参加修建了的啊。当时是困难时期,粮食定量少,劳动活路重,能量消耗大,伤员病号多。我一天忙到晚,看病,打针,救人,写死亡病历。有好些病人,是低血糖晕倒,一清醒过来就说:‘要吃饭’。我们有时能找到一点洋芋、红薯什么的,也能把人救活,有时刚要推葡萄糖,他就‘走’了。在那饥荒年头有时一天要走好几个,有时十几个。所以,我填写的死亡病例报表不知道有多少。”
  “一般右派份子遭难是20年,可我是23年啦!”他越说越气。“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的霉啰!’
  原来,在1978年的右派分子改正和冤假错案平反中,徐老又遇到了阻力。当然也遇到一些善良人特别是有些办案人员的同情。他们心里也知道徐医生是冤枉了,但是一时还有障碍,还帮不上忙,从内心里同情他,就让他出外上访了。他的平反昭雪又经历了一波三折。
  ……
  他的经历太丰富了,他的苦难太深沉了,他希望有人来写他的口述历史。我深感他的口述历史的价值。但是这是一个太沉重而十分敏感的话题;这还是相当艰难的工作。
  我深知一鸣先生这位饱经忧患的老人,他本来就是一位逻辑严谨,思维清晰,文思敏捷,出口成章的“多产作家”。就他的能力完全能写好这个话题。他不是写不出来,更不是不想写,而是他经不住那不堪回首的往事折磨他的情感,使他再度陷入痛苦……





  改正平反后,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了,徐老已经是53岁多的人了。徐老真正是“解放了,青春焕发,大展身手”。自由了!工作了!上班了!身穿白大褂,手拿听诊器,救死扶伤,又回到医院病房当医生了。青春再次焕发了。他乐了,笑了,哼唱着轻快的幸福旋律,重新书写着自由的灿烂辉煌的人生,以自己的言行,努力地证实着自己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诚与献身社会的价值和能力。
  在科学的春天里,在改革开放的新时代,他风雨兼程。他不仅在自己的医疗本行上发挥才智,担任过贵阳市第一人民医院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部门负责人,贵阳市中山医院院长等,干了许多救死扶伤的实事;而且大展他的才华和技艺。他是电影、电视剧评介的好手,采访过全国32个电影制片厂,写作了大量影坛趣事,电影评介;他是家乡邳县(州)和住地贵阳地方历史、名人轶事的掌故的活字典;他是广游天下、交访名人、见多识广、勤奋写作的自费记者。2007年他自费专程到桂林采访了电影《刘三姐》的主演黄婉秋,今年又在贵阳采访了《蔓萝花》的主演罗星芳,分别撰文发表在《文化广角》上;他是观今鉴古、谈天说地、悟道杂谈、普及科学的散文作家。在各种报纸、杂志上发表了数百篇文章,出版了50多万字的《一鸣作品选》;而且至今笔耕不辍,每有佳作。多次获中共贵阳市委组织部、中共贵阳市委老干局颁发的“老干部先进个人荣誉称号”奖。1994年被省人民政府聘为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回首徐老那并不如烟的往事,不幸中也有幸运。所幸运的是,徐老是一个医生。凡有人群的地方,不论官与民,“罪人”和好人,都会生病。他的知识和技能都能服务于人,即使在牢狱里也能派上用场。由于医术高明,监狱又缺少医生,徐老在监狱内,在劳改农场,得到特许可以给干部和犯人看病,成了编外的狱医。特别是在1959—1962年的饥馑中,他给无数的难友和管理干警看过病。
  其实,在那铁窗生涯里,他一直在以一个医者的道德良知,以他全科医生的精湛医术,尽心竭力地救治那些本该尊重而不受尊重的生命;救助那些最应该得到救助而无助的无名弱者;以他的同情、真诚和善良抚慰那些病痛者的苦痛与哀伤。在一个特定的场合,徐老以他的特殊身份,发挥了特殊的作用,显示了自身的价值,体现了白衣天使的伟大,张扬了人道主义。他博得了管理人员和难友的尊敬和关爱。这难道不是人生的辉煌、人生的骄傲吗?因为他是“犯人”,没有人给他表扬、记功,但是,人心,良知,口碑,历史,上天都记录在案,徐老应该以此为欣慰,为自豪。如果这样想,这样看,徐老先生的社会贡献是很大的,就不算“倒霉”了。
  时过境迁,徐老有时不无得意地谈到,因为他是医生,在“罪犯”中,他有一些特权,有时还吃小灶,有时还特许到劳改区的外面办事。这也可能是他能健康幸存的原因之一。而且他坚毅,他智慧,他豁达,他乐观,他终于活下来了。
  莎士比亚说:“多灾多难,百炼成钢”,“困苦永远是坚强之母”。对一个人是如此,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是如此。
  常言道:“多难兴邦”。但是,只有善于反思的民族和人民才能从灾难之后站立,创造,发展,兴盛。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从灾难里过来的人,总希望历史不再重演,希望后代不再重蹈覆辙,希望人们珍惜,秉承“以人为本”的理念,摒弃“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理论,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劳动;希望尊重人,尊重个人,尊重人的生命、尊严、自由与人权;希望社会有更多的和谐、宽容、妥协与共赢;希望大家共同富裕,人人自由幸福。
  今年徐老已经81周岁了。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还要为国家为人民作贡献:他热爱生活,幽默乐观,豁达开朗,深谙养生之道。祝愿徐老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