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宪政成功了吗？——与贺卫方先生商榷

日本宪政成功了吗？

——与贺卫方先生商榷

一位署名“美浓部达吉”的网友

贺卫方按：这是今天下午一位网友在拙文“日本宪政为何能够成功”后面的跟帖。但是不知何故，很快就遭到删除。所幸我看到后马上拷贝存档，现在将之作为主文发表于此。这位网友用了一位日本著名宪法学家的名字作为网名，评论中也显示了作者对于日本历史与制度的深刻把握，又不厌其烦地在这里发表长篇跟帖，对此我深表谢意。当然，评论中所表达的观点我并不完全赞同。在我看来，一国确立了宪政体制的主要标志是国家权力是否受到来自国民的有效制约以及是否存在真正的分权。日本有国民选出的议会制定法律和控制行政权力，有政党之间的竞争，有相当独立的司法，有言论自由，宪法具有很高的权威，为什么“美”君还要说那里的宪政不成功？如果说日本宪政还有缺陷的话，试问，哪一个国家的宪政是完美无缺的？

我十分欢迎各位感兴趣的网友对此发表观点，以深化我们对于宪政问题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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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国家政治体制是否成功，不能用是否富裕发达这类标准来看待，否则沙特阿拉伯、科威特也是宪政成功的典范。

2、日本历史上共两部宪法：明治宪法和战后“和平宪法”，两者各有各自的不成功之处。

3、明治宪法下的秩序亡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的军人独裁政权，在日本称为“昭和军阀时代”，也就是中国教科书中所谓“日本法西斯”。自宪法的角度而言，军人独裁来自明治宪法规定的“统帅权独立”，即军部不受民选政府（议会和行政机关）管辖，而直辖于天皇，所以军人独裁可以“合法的”干涉文官政府和选举政治，直到架空政府为止。但这还不是问题的根本。问题的根本是明治宪法是一部引进的宪法，一部日本国内毫无共识就仓促执行的宪法，一部上层不想执行、下层不懂执行的宪法。日本人是很认真的，他们认真的执行了这部宪法，结果达到完全的失败。

首先必须辨析的是，日本的“天皇”自十二世纪以后就不是独裁的（和中国的皇帝不同）。明治之前，所谓天皇不过是关西地方（日本近代人口中心在关东）京都城的一个小小的地方势力，类似孔府的衍圣公，主要以宗教祭祀（跳大神）为业，讲着一口十世纪古日语的天皇甚至连当时的通用日语都讲不好，和“臣下”交谈需要借助翻译。明治维新时代的核心是西南诸藩军人执掌政权，这些人自枪林弹雨中推翻幕府，有实际的执政经验，只是在普通百姓面前借天皇的名义行事而已，实际上是一种类似寡头政治的政体，而与欧美的宪政相去甚远。伊藤博文主持的宪法中规定统帅权独立的条款，就是这种寡头政治的表现。此时日本政治名实脱节（名义权力和实际权力脱节），但两者距离尚且不是很远。

伊藤是明治时代最后一位寡头，他去世后，日本实行过一段时间的选举政治，即所谓“大正民主”或者“大正德谟克拉西”，有时也叫“桂园时代”，即军人桂太郎和贵族西园寺公望两拨人马轮流执政。这段选举政治的实质上是二世子弟接班。此时日本政治的上层倒是有些接近西方的宪政，问题是无论西园还是桂都是小圈子中的人物，对普通民众也没有多少影响。此时上层因为没有老一辈的威望，内心深处倒是颇想实行宪政以巩固自身的权力，也放出一些风声，进行一些民主实践，但请神容易送神难，一旦打出“民主”、“一人一票”这些口号，其在基层日本社会中引发的变数，就不是上层能够控制的了。

二十年代的日本经济与社会很类似当下的中国：外向型、赶超式、西方科技引入带来物质繁荣、人口自由流动产生巨大机会、传统秩序解体引发道德沦丧、政治垄断导致高度两级分化。下层民众精神和物质双重痛苦，当时凡东南亚有商埠的地方，就有日本贫苦人家的女儿在卖淫，落后但农业经济稳定的中国反而没有这种现象。结果日本下层出现大量民族主义的口号，以及北一辉、大川周明这类以“本土资源”（武士道、皇国主义之类）为特色的“民间思想家”。

几个秀才不是问题，问题是当时的日军基层士兵征集自贫民，结果这些下级军官接二连三的搞政变和事变，史称“下克上”，无论侵华的“九一八”、“皇姑屯”、挑战苏联的“诺罕门”、“张鼓峰”、挑战英美的“南印度支那进驻”事变，都是下层军人自作主张的推行、文官政府不得不追认、普通民众在后叫好。事变既然不断，军内也产生高度不平衡，军队上层也都是些二世子弟，同样控制不住这些疯狂的下级军人，比较有能力的军官如东条英机（其父是日军陆军中将，典型的二世子）、也只能接过这些民族主义旗号，甚至变本加厉推行以赢得短时期的支持。此时的日本政治譬如一个小孩骑着一匹大马，漫无边际的瞎闯，名实脱节的问题愈演愈烈，最后只有做出轰炸珍珠港、挑战美国这样的愚蠢国策，挨了两颗原子弹才能罢手。轰炸珍珠港前少数明白事理的人物都发出过警告，海军的山本五十六（此人哈佛毕业）甚至说过“美国工厂的烟囱比日本的树多，（所以日美开战必败）”，但是无人理睬。胆大妄为的下级军官甚至截留了美国总统给日本首相的信（此信有可能阻止日美谈判破裂而开战）以促成皇军的“壮举”。举国上下无知而狂热的决策、最终的结果，是日本化为一片焦土。无论如何不能说明治宪法是成功的。

4、战后的日本通过了《日本国宪法》，因其含有“废除战争权”（第九条）的特色条款经常被日本人称为“和平宪法”，该宪法运行至今，表面上看，日本是一个发达而有序的社会，但从宪政而论，并非如此。

5、今天的日本不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他不能自己决定一个国家最大的问题——“安全问题”，从而也不能决定其他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众所周之，日本的安全是美国决定的，所以在最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上，日本是不能、也不需要自己决策的。比如日本“泡沫经济破产”和“失去的十年”，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日本最大的问题，其起因于日美广场协定，规定日元对美元升值，导致出口不振，外向型经济被拔掉了老虎牙。但此决策并非日本的自主抉择，基本上是在美国的压力下而制定的，其威胁的条件简单的出奇：美军回国（而不是侵略）。一个连自己的国防都保卫不了的国家，还谈什么独立自主的决策。宪政的基本功能无非是政治决策，既然日本不需要决策，也就无所谓宪政。连带的，宪政中最难的问题：如何制约拥有武装力量的统治者，在日本也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日本自卫队和“防卫厅-国防省”在国内政治中根本就是个无人理睬的小角色。此种宪政，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