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被欲望喂肥的城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15:24:19

广州:被欲望喂肥的城市

 

  在当下这个以瘦为美的时代,书的名字颇有叛逆性:《把梦想喂肥》。这是一本写广州的短篇小说集。写广州的小说大概不算少,但区名、街名、公园名甚至店铺名统统采用“真名实姓”的则很少见。更巧的是,作品出现的地段是我最熟悉的地段——居然有人把那个地段写进了小说,而且写得蛮有趣!这让我不由得一口气读到了最后。读罢掩卷,较之“久违”的兴奋和欢欣,感到更多的却是一种虚脱,一种怅惘,一种凄苦。

 

  我1975年就南下去了广州,99年才离开。即使扣除读研究生和出国期间,也足足在那里生活了18年。亲眼见证了广州如何从满街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变成一路呼啸的摩托车声,又变成出租车和私家车偶尔按响的喇叭声——借用作者黄咏梅的话,我基本目睹了这座城市被“喂肥”的过程。那么她是喂什么喂肥的呢?想必这就是这部小说集想要诉说的。

 

  如果要我概括广州这座我居住最久的大都会的性格或特征,我想用两个字:欲望。欲望都市。诚然,中国哪座城市都不缺少欲望。可能缺少品位缺少风格缺少纯净的空气和水,惟独不缺少欲望,尤其不缺少对钱的欲望。但相比之下,广州对钱的欲望似乎更为直截了当,更为强烈和坦率。没有花花绿绿的外衣,没有遮遮掩掩的辩词,没有扭扭捏捏的羞赧,理直气壮,一往无前,直奔终点。广州便是被这样的欲望喂肥的。因此,把欲望喂肥就是把城市喂肥。只是,小说没有直接用“欲望”两个字,而代之以好听的暖色的“梦想”一词——“把梦想喂肥”。

 

  梦想是如何喂肥的呢?腐腿的“我妈”原本在一座小城开电动三轮车拉客维持生计,是三轮车队这个残疾人团体名符其实的“领袖”,一呼百应。日子也过得去。后来在工友怂恿下来广州搞传销。梦想从此被一点点喂肥,开始想在广州买一套房子,想当“中心基地”的股东,于是把存折所有的钱交给一个肥女人。肥女人很快携款“人间蒸发”,不知去向。“我妈”发疯似的到处找,最后一头载进一条臭水沟里,就那么死了(《把梦想喂肥》)。

 

  这是短篇集中最“经典”的梦想喂肥形式。也有其他形式,例如在《路过春天》里边,女主人公阿莳刚来广州的时候与别人合租房子,后来被一个年近六十的台商包养了,做了二奶。台商在床上不能作为,却要求阿莳快速呻吟着进入高潮。阿莳无法长期忍受这种艰难而荒谬的表演,离开了台商,不久买了自己的房子,还没装修好便不明不白地裸体死在双人床上。相反,也有人因种种原因未能将梦想喂肥,如《骑楼》里的“打捞”和小军,《哼哼唧唧》里的李卫国,《负一层》里的阿甘。喂肥也好没喂肥也好,梦想都未能给主人公带来幸福和快乐,结局都那么令人唏嘘。尽管如此,梦想即欲望仍然狠狠统治着这座城市,仍然牢牢纠缠着主人公们,如广州盛夏空气里的热分子死死黏在人们皮肤上。梦想固然喂肥了这座城市,但未必喂肥城市男女的人生,甚至使卑微的人生变得更加卑微,不幸的人生变得更加不幸——别把梦想喂肥!

 

  小说集作为“新活力作家文丛”出版,由11个短篇组成。所有故事都发生在广州这个欲望都市。作者显然很会讲故事,疾弛有致,有板有眼。不过语气倒不大像广州女子。广州女子、尤其年轻女子讲话音量比较高亢,甚至火爆得像吵架。而这里的语气却是轻轻的、缓缓的、幽幽的,仿佛出自江南闺秀之口。的确吸引人,听了上一句想听下一句,看了第一篇想看第二篇。究其原因,我觉得大约有两点。一是故事性。主要表现为意外性、跳跃性和颠覆性。作品悬念并不多,但情节的发展每每背叛读者的期待和预想,不动声色地反复颠覆惯常逻辑和套路。所有情节都既是常规又是悖论,既是铺垫又是结局,而最终结局又是个跳跃性颠覆。例如在《天是空的》之中,大肚子局长张明亮和看似轻佻的下属女孩跳舞时,像“贴膏药”一样把女孩准确地贴到了自己的肚脐眼上。而最后两句则是这样的:“卡拉OK最后一个音符毫不留情地结束的同时,一记耳光毫不留情地响起。”多么漂亮的结尾!出乎意料,又正中下怀,戛然而止,又余音不绝,一如精心构思的散文的最后点题之语。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用意主要不在于炫示意外和荒谬的多姿多彩,而在于提取其背后的社会和人性的本质性信息,在于传达底层的生存困窘和精神痛楚。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读到最后也几乎未能从中听到一次笑声。不管怎么说,生活还是需要笑声的,特别是在缺少真正笑声的年代。梦想的结局不应该全是悲惨的恶梦,也应该有成真的美梦,前者不应该喂肥,后者无疑应予以呵护,作家理应兼任护梦的使者。在这个意义上,我对《骑楼》中的小军之死感到格外痛心。他“像一片纸一样”从二十三楼飘了下来,之前他已开始重新写诗——我们的时代不需要诗了么?诗可是呵护美梦的。

 

  吸引人的另外一点是小说的语言。作者虽是年轻的女作家,但很少有散漫、做作和浮躁之气,语言平实、安谧、自然,纹理细腻而简约,如一件去了火气和“贼光”的瓷器。尤其比喻很别致,有一种别样的幽默。试举几例:

 

  河道像一个妇人松驰的皮肤,流淌是多余的运动 / 那里连蚊子喝的都是可乐 / 如果路边的叶子全是一张张纸币,伸手可摘就好了 / 张明亮拍着自己肚子调侃的时候,就像探讨一个摆在茶几上的西瓜或哈密瓜的成熟度一样 / 可以看到时间像一只一只蟑螂一样,从她眼前的地面一溜一溜窜走 / 人的野心就像一条癞皮狗,一旦盯上了某个人的裤脚,就非要咬住不放。

 

  这些比喻相当独特。无须说,语言的独特性决定了小说文本的独特性。独特性或不可复制性是文学最可宝贵的品格。说到底,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在数字媒介制造的“视网膜快感”冲击语言艺术的今天,对文学语言怀有敬意的人也应得到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