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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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23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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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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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四]
作者:陈慧剑    文章来源:佛教天地ㄧ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点击数: 415    更新时间:2006-10-8
前尘
弘一大师扬帆而去,留下落寞的丐尊,在湖边彷徨良久,怅然走上归途。
人生,是如此荒凉……
因为九华路断,弘公便在浙东云游了两三个月,可惜的是,这时是晚秋,美好的江南,已没有前人诗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情画意。这首诗,正是形容江南佛寺多,山川秀;而这两句诗,又蕴藏着多么浓厚的画中景色!
等到大师行脚回到温州旧居城下寮关中,已到残冬。过了冬,到一九二六年春天,他有两个计划,第一:是去杭州玉泉寺,整理《华严疏钞》。第二:是江西庐山之行,参加“金光明会道场”(是密宗法会),写经与世人结缘。
因此,开了春,便从温州乘船到杭州西湖招贤寺,会合他的同参老友弘伞法师。
这一向,弘公的身体似乎有异乎寻常的健康,精神也显充沛。当他二月中旬到玉泉寺,便着手整理《华严疏钞》。这部前人的疏注,充满着佛学的无尽知识,但 是由于它的复杂,所以也就显得繁乱、缺乏条理。由于前人写书,不分段,不标点,后人读起来,也就如入五里雾中。
于是弘公便对它加以厘订、修补、校点……也正因为,这是佛门一部丰富的巨著,如果不整理,便会因为它的芜杂而埋没它的光辉,所以,他要把这部书的精神发掘出来。
当他移居到这里,有两个多月,他的老朋友、学生们,又闻风而来了。
首先,是夏丐尊、丰子恺,接到他的信,他们同时从上海会集,到杭州来。而丰子恺于六年前去日本后,一直没有和弘公见面。
他们获得弘一法师到杭州的消息,坐车到杭州已是万家灯火,满天星辰。
他们当晚便住到西湖边的一家小旅舍里,第二天七时,便坐着黄包车,到玉泉寺。当这两个人进了山门,穿过大殿,便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和尚出来。这位和尚的面容,极仿佛八尺高的立身佛像,眼帘低垂,面容丰满,脸色呈珠黄色,一脸慈悲的气氛。
“阿弥陀佛,夏居士!啊,丰居士”原来他们是九年前,弘公出家时,便相识的。
“弘伞法师您好!”子恺说:“我们九年不见了!”
原来这位便是自号“招贤老人”的弘伞法师。
“请坐吧!——要看弘一法师吗?”
他们同时谦虚地说了声“是”。
“弘师在白天是闭门念佛、写经,只有送饭的人,才能出入他的房间,下午五点以后见客……”
“哦?”子恺有点失望。
“那么我们五点在这里山门口会面吧,子恺!”丐尊说。
于是,他们便坐了片刻,与弘伞法师扯了些旧话,便搭车到杭州城里。在一家饭店吃饭以后,分途拜访他们的朋友。当那位年轻的后辈丰仁带着三个朋友在五点钟赶到玉泉寺门前时,弘一大师已与老友夏丐尊对坐在山门的石凳上聊天了。
弘公一看薪传的弟子丰子恺到了,便立起身来,带着无限的欢欣,说:“子恺!我们到客房里坐……”
弘公说着,便领着这两位生平得意的知己与学生,与几位来访者,走进寺门,进入一间摆设简单的客房。大家坐下,那一瞬间,寂寞无言。片刻以后,才由丐尊打破了沉寂。
“啊,法师!这几位都是子恺的朋友,要来看看您。”
弘公向这几位年轻人,浮起一片深意的微笑!
“这一位是杨先生,他有些学佛上的问题……”丐尊说。
“……”弘公依然是沉默地微笑。
于是那位杨先生便垂手起立,面对弘公说:
“法师!我的家庭,是传统信佛。我的幼年便随着祖母念菩萨名号,直到今天,依然使我对旧时堂上焚香礼佛的情景,记忆鲜明。……”
这时,弘公轻举右手,示意他坐下谈。但是这位年轻人依然直立着。
“——法师,谁知到了今天,读了几天‘洋书’,吸收了一些新知识,忽然使我觉得幼年的举动,非常可笑。虽然,近来因为某一种原因,又对佛学窥探了一部 分,可是,我对‘念佛’这种行径,依然怀着一种疑问。其次,便是儒学与佛道,在本质上是否是‘对立的’?因为,凡是自称儒生的人,多数反佛。第三,佛教终 于给人们蒙上一层迷蒙的烟雾,无法透彻看清它的面目。所有的经文、语言、行为,与人们的现实生活、知识,有一段距离,请法师指示一二……”他一口气说完, 这才爽快地坐下。
这时,姓丰的后生,正在欣赏他老师绊着草鞋带儿的一双芒鞋与赤足。他觉得老师与九年前的形质又不同了。
弘公的神色是一种自然的安宁,眉目钟秀,眼睛不时环视室内其它的人。
“——”弘公接下那位杨先生的话。“对学佛,你既然有过最初的概念,那么谈到你受的教育,反而使那一段信仰变质,这是‘知识上的障碍’,不足奇。人人都是如此。等你再从头研究,便会回到以前的态度——假使从前的态度是正确的!
“其次,‘念佛’是学习佛道的一种‘方法’,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念‘佛’是‘至善’之念的专一。意念专一,才能亲证智慧之境。”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意思?”有人突然问。
“阿弥陀佛,便是阿弥陀佛;正如释迦牟尼,便是释迦牟尼一样。阿弥陀佛,那个‘阿弥陀怫’,是无量光明、无限寿命的意思;‘佛’,是充分的觉悟。这不过是梵文中译。阿弥陀佛,是西方世界那位佛陀的尊号。”
“原来如此。”
“念这个‘阿弥陀佛’,便会成仙吗?”又有人问。
“念佛目的不是成仙,念佛目的是成‘佛’。”弘公说。
“您过午不食,肚子是否很饿?”有人问。
“习以为常,已经没有饿的感觉。”
“那么,法师!”有人指着客室墙上挂的一幅咒文。“这不是英文,也不是日文,这是什么,是符?”
“是梵文。佛经的原始文字,一种雅利安民族的语言符号。那是‘六字大明咒’。”
“学‘佛’应当怎么学呢?”又有人说。
“这便是刚才杨居士问题的一部分。
“初学佛道,最好是每天念佛的名字。开始不必求多、求长。半句钟,一句钟便好。但要专心,不要攀想他事。要练习专心念佛,自己可以暗中计算,以五句为一个单位,念满五句,心中告一段落,再拨念珠一粒,如此心不暇他顾,便可专心念佛了。
“初学者这步工夫最要紧。同时,念佛时,不妨省去‘南无’二字,略念‘阿弥陀佛’,可依钟的‘滴答’,人的‘呼吸’的强弱、回声而念。一个节奏的四拍合‘阿弥陀佛’四个字,这样继续念下去,效果与五句单位念法是一样。……”
“念到什么时候,便算有了工夫?”有人说。
“念到你耳里听着,好像你在听别人在你耳里念的一样,爽朗分明,绵亘不绝,便见了初步的工夫。”
“什么是‘佛’的阶段?”有人问。
“照初步工夫,向前无休息地念,那时候,你自己便会知道,在何时面临精神上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情境。
“——至于儒佛对立,这是人为的对立,不是理论的对立,那是一种‘唯我主义’作祟。大家都希望建立一个理性的世界,那如何会对立呢。除非是没有知识的 人,才会伪造这两家矛盾。那些反佛的人,他们不会反那尊释迦牟尼像,而是反释迦经典占据了中国儒家的书库,这是真正的原因。
“最后,要说的,便是佛家外表上有一层雾,让人迷糊了。不错!佛教界也有些人不能把佛经的真理,尽情表达;庙堂上,烟雾蒙蒙,中国历代相沿的经忏生 活。使未入佛门者,对佛经的目的,发生怀疑;另外是来自儒佛的相抵,造成起始的成见,使知识分子,不能深入经藏,使和尚成为世间悲观、消极之人。……
“但是,严格地说来,对一位真正学者、一位真正的行者而言,这些障眼法是不足道的。所障碍他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他本身的成见、误解、与缺乏知识分子的深度。……”
由于杨君的疑问,引起了弘公这一段现身说法。
在谈话间,丰子恺也曾打岔问问他老师最近的生活情形,又说到弘公赠给他主持的“立达学园”续藏经的事。
那部续藏,原是上海黄涵之居士赠送弘公的,因为弘公已有了一部,所以要把这一部转送别处,以法宏人。当上一年,由夏丐尊为立达学园向弘公请到了。可 是,在这以前,另外也有两个人向他要过。但久久没有领去,因此,当大家围着他问道时,他便叫子恺写信给那二位,说明原委,谢绝他们。
这时,弘公回到单房里,拿出通信地址及信纸,便坐到丰子恺这边来,告诉这个老学生,应该怎样写才合适。
如此这般地叮咛片刻,突然间,把做学生的丰子恺,又拉回十年前耳提面命的情景。他此时,也只有唯唯诺诺地顺从师命,草了两封信稿。
信写好,“道”也说了个段落,殿外,微微的细雨飘进窗帘,他们这才起身告别。
第二天,他们回到上海。不久之后,丐尊接到弘公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长卷,并且注了题记。但在丰子恺的手里接到的信,则是这样写着——
……音出月将去江西庐山参与“金光明会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页,分送施主。经文须用朱书,
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水彩颜料Vermi1ion数瓶。——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果然,子恺遵命,便与夏丐尊居士等七八个人,合买了八瓶Windsor Newton制的水彩颜色,又附十张宣纸,当天寄到杭州,附上一封信。
信上写道:“师赴庐山,必然道经上海,请预示动身日期,以便赴车站迎候。”
可是,他得到的回音是:“上海恐不逗留,秋后归来再晤……”
这一晃,暑假到了,子恺也曾回到石门老家,把当年弘公遗赠他的一大包照片带到上海,给他“立达学园”的同事、学生们欣赏!
这一干人,看到这许多张光怪陆离的照片,那是大师的青年留学日本时期拍摄的。
居然有人说:“哧,像这样一个花花公子,将来定要还俗!”
又有人说:“他有那么高的本领,一个月准赚 二百块银元,不做和尚岂不更好?”
“他为什么做和尚啊?”那些年轻的学生们感慨地说。
他们不了解弘公,子恺只有淡淡地一笑。
不久,有一天早晨,子恺正在家里与一位姓吴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翻着“李叔同先生”的照片,吃着牛奶,忽然有一个学生从外面跑上楼来,嚷道:“丰先生!门外有两个和尚找你,一个——很像照片上见过的李叔同先生!”
“啊!哦?那好——”
丰子恺便慌忙把脚插进鞋子里,跑下楼一看,“哦,原来是法师!”
来者,正是弘一、弘伞两位方外人。
子恺把两位法师引上楼给朋友介绍,这才问起,原来弘公是两天前已到上海,住在大南门灵山寺,等江西来信再决定动身的日子。
“子恺!”等大家坐定之后,弘一大师起身走近主人的身旁,低声说:“我们今天要在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请早一点。”
“是的,法师。”于是做学生的便急忙走出来,差妻唤儿,买汽水买菜,并限定十一点把饭开上来。
弘公过午不食,是大家知道的。
这时,邻近的朋友们,姓李的,姓陈的,姓丁的,听说丰子恺出了家的老师李叔同,翩然而来,他们便一个个聚到丰家,看看“李叔同”究竟是什么样儿。
连丰子恺在这一天也没想到,那些五光十色照片上的“主人翁”,会坐到这间小楼上来。在兴奋的当儿,他便捧出弘公出家前那一大包照片,送到大师的面前。
“法师!这都是您过去的照片呢!”
“哦。……”弘公接下照片,脸上溢出一种灵明而洁净的笑容,一张一张,把照片翻开,像欣赏世间景物般地,把每张照片的故事,告诉人们。
——这一张是在日本上野演饰“爱弥玲夫人”的剧装。
——这一张是上海南洋公学时代扮演“白水滩”十三郎的扮相。
——这一张穿古装的,是出家前断食之后照的!
其中吴先生是研究油画的,刚好遇到这位中国艺术界的先辈,便拿出些油画来,与弘公讨论抽象派、印象派、浪漫派、野兽派的趋势。而弘公也突然随顺当时浓厚的友情气氛,说出自己的意见。
饭吃完后,还没到十二点,在寂寞的午后,二僧二俗,沉浸在从窗外草地射进来的阳光铺地的客厅里。
这时,子恺突然说:
“法师,您的故居,这多年来可曾去过?”
“哦——没出家之前,曾去过一次,那时这间小屋已换了主人,墙上的黄漆涂为黑漆,如今出家已快八年了,恐怕已经景物全非;不过,听说那边新近建了一个 道场。叫做‘超尘精舍’。”弘公怆然地说:“唉——那时候,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几时我可以陪你们去看看,人间处处都见辛酸……”
这几位僧俗,谈到下午四点,便由子恺引导,去参观“立达学园”,又看了弘公所赠的《续藏经》。到五点钟,弘一、弘伞二师,与丰子恺分手,回到灵山寺,同时约定第二天早晨,同去南门,看弘公昔日“旧居”。
第二天九点,丰子恺与另外两位朋友到了灵山寺,见了弘公。这时弘公说:“江西的信已到了,我们今晚上就要上船,弘伞法师已去买船票。我们这就走吧!”
说着,他便换了芒鞋,左手挟了一个灰色的小包,右手拿了一顶破旧的伞,大家便动身到“城南草堂”去。
只要走到每一个巷口、弄堂,弘公便说,这里是他当年行过千百次的!旧道。
“——这是一条通过我家门前的小溪,上海人俗称为‘滨’的流水;喏,那小溪上正横卧着一道石鼓形的小桥,是我走过千百次的。”
“哦,只是那棵老槐树,已不见了踪迹。”
当这一行人,快走上草堂的正面石板道时,“超尘精舍”四个金字,赫然出现在人们眼前。弘公面对昔日旧居的草堂,真想不到突然变为自己未曾见过面的佛教精舍。
虽然屋宇是依旧,而形式已变,从大门外,看到旧居母亲所住的那间楼房,已供着佛像,有一位老僧正在那里木鱼声笃笃,低诵经文。
他们走进“精舍”,大师便怆然倒身拜在佛前,顶礼、俯伏半晌,才凄凉地站起来,面对佛像注视良久。
这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弘公凄楚的面容,对着慈悯的佛像,小佛殿上充满一种肃穆萧杀的寒瑟。
两串汩汩的泪痕,从弘公的眼角垂下来。
当年故交许幻园,已不知去向。
这时,那位出家人停了木鱼声,从楼上走下来说:“各位请坐呀!”他操着一口宁波土音。
“谢谢!”弘公说:“这里我二十年前住过。——这间佛殿,当年是我的客堂,左厢是我的书屋,我母亲住在楼上……哦,主人呢?许幻园先生!……”
那位和尚打量一下弘一大师:“你也住过这里?”
“那是二十年前了,我与我的家人?……”
“噢?”那和尚睁着眼,愣了片刻。“许先生把这里卖给我们,改成佛殿,他自己已迁到隔邻赁屋住了。便是那边。……”
“能否请师兄引导我们去看看?”
“好的!”
于是,便由精舍的十曾人,引导他们到巷内另一间砖屋里,看到一位半百以上的老人,正伏案疾书。
“呀,这位不是许幻园兄吗?”弘公怆然地说。
可是,那个老人没有反应。
“他有点耳聋。”出家人说。
这时弘公大声些,再叫一声“幻园兄!”这才得到这位耳已聋、发已半白,昔年上海文坛盟主的注意。他搁下笔,伛偻着身子,两手支撑在桌上,透过铜边眼镜,细细端详着来访他的这位清瘦的和尚。
好久,才进出——“瘦!瘦桐!你是瘦桐?”当他认清了弘公,于是急走过来,抓住大师的双手,摇撼着。“瘦桐!你出家?你出家了?……”
然后,是一阵破空的悲怆笑声,“你出家了,瘦桐!……”
“我们是做梦呀,幻园!这是一个梦!”弘公握着幻园的手,“小香呢?幻园!”
“小香早已不在人世了,你多年来还好?”
“人生无常,谈不到好!你府上的人呢?”
“唉,不是老了,便是出外求生去了,我这儿现在,还在笔耕哪,依人作嫁,换升斗主食……”此时大家都陷入沉默中,只听到大师与许幻园互称珍重,一行然 后出了“城南草堂”这条小巷,弘公与他们到附近的丛林“海潮寺”。拜了佛,参观一周,然后到城隍庙素斋馆吃饭。
饭后,弘公便谈到世界佛教居士林的尤惜阴居士①(尤惜阴于民前七年与弘公在上海文坛建交。后又同门,皈依虎跑了悟上人,法名弘如。)。
“子恺!”弘公说:“尤居士真是菩萨乘愿再来,他半生为社会、为佛教牺牲了一切的时间与空间的享受,去做一个淡泊勤苦的佛教行者,真是了不起!”
“是的,法师!尤惜阴居士我久已闻名,他在上海做过极多慈善事业,是一位知名的闻人——那么,法师下午没事,便带我们看看尤居士好吗?”
“好的。”弘公说。
离开城隍庙,他们便直奔居士林。在丰子恺来说,这是第一次来。
他眼中的居士林,是新建的四层楼大厦,装潢得璀璨夺目。居士林的第一层,是可以容纳五百人以上的佛堂;佛堂里,摆着许多拜垫和坐椅;顶上的日光灯、电扇、堂上的佛像,堂内壁上的装饰,都极其美观。这时有许多男女居士都在那里拜忏念佛。
他们问明白尤居士住在三楼,便直上三楼去。
每层楼都寂静无声,每层楼的壁上都挂着“缓步低声”的牌子,看来令人更觉得严肃、宁静。三楼以上,全是房间。弘公从一个窗口,看到了尤居士,于是伸出 细长的长指,笃笃地轻叩了几下门,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开门出来,看到面前站着弘一大师,便伏身顶礼。弘公略略退半步,站在那里,浅浅地合掌答礼。直到 尤居士起来,把大师央请到屋里去。这种顶礼的虔诚与谦虚,使丰子恺呆了片刻,才恢复了知觉。
尤居士的态度、表情、衣着、以及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一致的——简单、洁净;几乎与弘一大师相去不远。这使成名的画家兼作家憬然省悟,原来最生动的佛 教,还在这里。这便是佛教最有力的宏法方式。形式的堂皇与实质的刻苦,这是现代佛教的一体两本;他看到尤惜阴,与他自己的老师——弘一大师,才觉察他们动 员那么多的物力与精神力量所完成的辉煌建筑,原来是对待世俗的方便!
当下,弘公便为尤居士介绍了子恺这几个人。并为“立达学园”请居士讲演。
然后,是参观舍利。舍利子,放在一座玲珑的金色小塔内,塔的每一个角,悬着许多小电灯,最上层,有一个水晶似的球体,球体内,供着一粒舍利。
——这种景象,并没有引起这三位在家人的情感,他们不知道舍利是一种矿物,还是植物?仅仅在知识上告诉他们,这种东西像珍珠、玛瑙一样。
舍利子,是戒、定、慧所薰修而成,这更是世俗所不了解的。
当子恺他们走后,弘公重回居士林,受一位姓庞的居士启请,在上船之前,向居士林的道友们,讲一次“在家律要”。
师对在家人最重要的持律要点。开示说:
“第一、初发心学佛的人,既受三皈,便应续受五戒。
“第二、五戒无法全受。可先受四戒、三戒、或二戒、一戒。
“第三、在家居士既闻佛法,便要严格检点,不可犯戒。可是在社会上工作,杀生、邪淫、妄语、饮酒四戒,或能坚固自守,但盗戒,极为难持。
“依理,在法定的或意理的、习惯的原则上,自己分内的、与别人的、公有的、国家所有的财物,应该在观念上弄清。——比如信中放钞票,以函件当印刷物交寄,在法律上不许可,做了便是犯戒。凡是心灵上取巧的痕迹,都结盗罪,不可不加注意。
“因为,居士应该严净心灵,犹如明镜,勤加拭擦,微至一草一木,片纸寸线,应待许可而后用。以庄严自己的心迹。
“结论:持戒,是一种拭拂心灵的庄严行为,正是圣贤路上的工作,五戒能不犯,受百十戒,才能如意持执。
“佛说‘以戒为师’。这是今天社会,我们应该尊为金科玉律的。
“因为我们如果蔑视戒律的尊严,则全部佛经与一个行者的全部行持,便形同废纸,这是何等重要啊!”
弘公说法之后,便回灵山寺,稍事整理,与弘伞法师,登船越海,上溯长江,直达九江,然后由九江换车,直上匡庐。
这年六月上旬,弘公驻锡牯岭五老峰后的青莲寺,在参加“金光明会”的余暇,念佛、研律,并写下他生平最精致的《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这是中国近代写经史上,最精美的杰作。
龙象
弘一大师不仅在牯岭青莲寺,完成他自己生平写经的杰作——《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同时又写成了流传到若干年后的《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
他完成《华严十回向品初回向章》,一经影印之后(由上海开明书局影印,他的写经及著作大半由开明书局印行,这是由于丐尊的关系),同时代的太虚大师便说:“弘一律师这部经,饶富道气,含蓄敦厚,上比黄庭,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的杰作!”
而弘公本人,后来也说:“……迩来目力大衰,近书《华严集联》,体兼行楷,未能工整,昔为仁者(著者按:此指蔡丐因居士)所书《华严初回向章》应是此生最精工之作,其后无能为矣。……”
不过,他以后写的经,依然是若干年后佛学行人所无法比拟的。
弘公每当写到经卷的尾部,落款时,都注了写经的时间、地点、写经人名氏。
像《地藏经见闻利益品》便是落下“岁次析木(即丙寅)江州匡山寺沙门月臂书”。
活在民国六十年代的人,如看到大师手写经卷的影印本,一定发现卷末所写的款格,都不一样,落的名号也不一样。其原因有二:一是因他怕虚名的困扰,所 以,他的辊名、别号,也多得到七十几个。第二,他住的寺多,事实上,他没有固定住在哪个寺里,他过的是一种合乎佛律的“云水生活”,到一个地方,便落一个 地方的名字。何况他的身外物也不多,除了一肩破行李,和随身的经卷,便是赤脚芒鞋,挂单到哪里,哪里便是他的寺院。
即使那些珍贵的经卷,一旦离此而他去,他也把这些典籍供养给常住,等他到第二个地方,再重新整理,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出家后飘泊九年,从没有把哪个寺院,当作他的财产,当作他的命本;即使在温州城下寮,也只是“客乡”,暂住静修而已,一旦离开,此缘便了。
到另一个寺,又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了,这正是“处处无家处处家”态度,从未挂心于死后没有哀荣,生前没有场面。
一个出家的人,一旦为家忙,释迦佛能说什么呢?弘公似乎注定他流浪式的命运,他在牯岭几个大寺里,都参些日子,在残冬酷寒以前,便再度回到杭州;这一 次回杭州来,不是住在西湖招贤寺了,而是住在一个从没有住过的杭州清波门外城隍山常寂光寺。一到那里,便是“闭关”。这“闭关”呢,在事实上,也与一般比 丘的关期不同,弘公闭关,只等于严律自己刻苦追求佛道而已。只要有缘迁单他处,也便随缘而去,并不因关期的限制,流作以寺为家。
照道理,他住到招贤寺不是更好吗,那里是他的老友弘伞法师的寺。但是他不,他是一个云游的沙门,但又不同于一般云游的沙门;他处处闭关,但又不同于一 般人的闭关;他有一种自己的学佛原则,使他形成一个性格突出与众不同的典型比丘,使他成为每个在家居士、出家比丘所崇敬与参学的榜样;便因这样,使僧界在 那一度时间内,发生了心理上的清凉作用,使比丘的凡夫情境,顿时放下许多。即使三千年后,有人读到他的传记,研究过他的事迹,也会使“懦夫立、贪夫廉”; 在比丘而言,更待何说?
弘一与弘伞两位法师,连袂回到杭州,这时刚逢革命军北上,中国国民党内部潜伏着相对的势力。也正为“革命”这两个新鲜字,曾使中国人获得自由,年轻人 获得理想;在北方,基督将冯玉祥见庙便拆,见佛像便毁;党内激烈分子,见和尚便要勒令还俗,见到寺庙,要改做学校、工厂,见了有香火的地方便说是迷信,也 从这时开端。
这正如“自由、自由!有许多罪恶,都假汝之名以行”一样,“革命”被廉价地利用,这两个字变成双锋的利刃,一面铲除罪恶,一面错斫真理。
于是,在不明原委之下,“消除佛教”的议论,在江浙两地风行。
这时候,灭佛教、驱僧尼、办学堂的高论,一旦从知识分子的嘴里吐出来,从官府的衙门里发出布告,可糟了,使沪杭两地的佛教界,突然像着了火一样紧张起 来,这关乎佛徒全体的命运,如果一旦由当权者干下来,少不得“三武一宗”灾难重演。因此,在上海南京一带,已有印光、园瑛几位著名高僧与政府间交涉,呼吁 奔走。
——当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宪法上已把“宗教信仰自由”的字样标明,要知道那个时代连“自由”真正的定义,人们还蒙蔽着;在目前来看,那个小风潮,有 什么了不起?可是在那个时代,佛教的菩萨们,谁都有摇摇欲坠的危机,势如“山雨欲来”。随着革命的风潮,在大江南北,处处寺宇,已有地方的土豪劣绅官僚, 把佛菩萨搬家,硬改成洋学堂、看守所;像印光、园瑛、太虚、弘一这些当代的龙象,还能忍心坐视?
在浙江方面,能面向“革命的知识分子”说话的,怕也只有弘一大师——李叔同先生了。
对世间一切的应酬、来往,弘公视之如野火烧身,避之犹怕不及,但对这把野火要烧及佛头的把戏,便挺身出头了。在高级知识分子群里,他的朋友多,学生多。主张对和尚们大施冤狱的,其中也有那一班的朋辈。
他在残冬前闭关于“常寂光寺”,本是继续他的苦行生涯,可是不到三个月,关外的世界,已乱成一团,便顾不得掩关的自我规律。在一九二七年(丁卯)二月 底一天,首先在关中把分写各方面的信写好,交给浙师老友堵申甫居士,要他转发,并且在第二天出关,然后再开出一张会客的名单,请他们到寺里来,就“灭佛逐 僧”问题,有所商谈。
——从这一问题的普遍性看来,毁灭佛教的计划,当然不是局限于浙江一省。
弘公所邀请的人物,主要的是地方国民党内重要负责人这一辈青年。
在发给教育当局人物的信里,也竟有当代国学大师蔡元培,以及省教育界的官员——他的老朋友经子渊、马夷初、朱少卿。这些知识分子,所指定要灭的目标, 自然不是他们的朋友——弘一大师李叔同。他们要毁的、灭的,据说是形同废物的迷信寺庙和整天不事生产敲敲打打的和尚,这些人形同中国的“吉卜赛”,当然比 “犹太人”还是不如的。这种号召,没有考虑到宗教信仰自由的问题,中国文化问题,人类心灵问题,至于“基本人权则更没人管他了。这些“人权、信仰”自然是 后来人们的事。那时候的人,不管是谁,都有权辱僧骂尼。
和尚在中国人当中自然是“少数派”。何况他们实在软弱得没有资格成一个派。除了托托人,哀告哀告,抗议、请愿在当时是行不通的。否则杀头、毁寺,更快。
问题严重到如此,才逼得弘一大师出关,才一股脑儿插身于社会。
他在致当时教育界首要——他的师友们的信中写道:
孑民吾师、子渊、夷初、少卿诸居士道席:
昨有朋友来敝处,欣闻仁者已到杭州,从教育方面建设中国,至为感佩。又闻孑师在青年会发表演说,对于出家人的行径,有不能满意处(是个人印象上的不满意)。
但仁者诸君对出家人情形,恐怕还不明白,将来整顿之时,或可能有欠考虑,而铸成大错。因此,
敝人想请各位另请僧众二人为整理委员,专责改革佛教,凡一切计划、办法、方案皆与诸位商酌而行,比较妥帖。
我提出的这两位整理委员人选,愿推荐当代名僧太虚、弘伞二位法师担任,这二人都是英年有为,有见识,有思想;而且他们还出国到日本考察过,久有改革僧制的理想,因此这两人任委员,也最为适当。
至于将来实施步骤,统通请诸位与他俩协调。
对服务社会的一派僧侣(指创办各种社会事业机构者:如学校、医院、孤儿院等等),应该如何提倡、鼓励?对山林修道的一派,应怎样保护(这一派指专事修 持的僧众而言)?对既不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修持的僧众,应如何处理?对于“应酬的一派”(赶经忏的和尚),又该如何办理?对于受戒的资格,应如何严格限 制,这很多问题,都请诸位详为商酌,妥帖办理,以企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功不唐捐了。这一办法由浙江一省开始实施,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愚者一得之见,请 惠赐接纳……
弘一 三月十一日
这是弘公对当局整顿佛教的原则性意见,要照他们的办法,如激烈派,便是干脆命令和尚、尼姑还俗。男婚女嫁,最好是一个和尚配上一个尼姑,把寺庙改为学校、监狱、工厂……天下便太平大吉!
当寺里举行“卫道协商会”之前,弘公已写好许多张“经语铭言”,及“护持佛法的功德”,劝年轻人息心想一想,熄灭一时的冲动。
当人们陆续来时,便由堵申甫居士每人分赠一幅。
这些冲动、热血的动物们,第一嗜好是“爱国”,不爱国无以成名;第二嗜好则是“爱名”,不爱名则不会发疯;但同时他们也崇拜别的成名人物。
李叔同是成名人物之一,何能例外?他虽当了和尚,这个和尚同别的和尚自然是泾渭分明。何况他的字是天下出名的,他的朋友,都有响亮的招牌!
能弄一张李叔同的字,挂在屋里,风雅一番,也能帮助自已成名。
当每一幅墨迹鲜活的条幅,送到他们的手上,他们肚里已经心花微绽了。
待来人坐定,还有些人负约未到的,也不再等了。这时;墨迹已分发完了,刚好是人手一幅,是偶合也是心感。在这座寺院的会客室里,一场低沉、安静的辩论,于焉开始。
从当时情况中看,那些人已把大师手写的字看过。那些纸上究竟写什么东西,后人无法知道。那似乎像每人受下了一个锦囊,等到打开一看,个个在春寒中,热 气从毛孔中上升,脸上也充血蘸红,好像他的祖先当中的一个,做了亏心事,没来之前那股冲动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那是春天的上午十点多钟,十多个国民党方及主政的人物,都是年轻人——不像如今,这么多老气横秋的遍衙门乱跑——被招待坐在客厅的一周,弘公以清茶招 待他们,然后带着悲戚的心情,从关房里走出来。一露面,便看到这些人物中,有几个是他在浙江师范时的学生,这时他们已经成了人物发号施令哩。
弘公看看那些人物,有几个是他的后辈。冲劲是有,可是向墙上冲,岂不头破血流。
这位向来谦逊得连见蚊虫也要让座的弘一法师,对这些人居然收回了他那种淡泊谦和的一脸笑意,而换上一股严霜般道者的森肃。
他就了座位,首先向大家示意,然后缓慢地坐下来。
大家寂然无声。有的手中还捏着那张纸条,瞪着发直的眼,心里胡思乱想。有的则感觉抱歉之至,等听李叔同先生的高论。
“——各位先生!……,”弘一大师带着怆凉的声调,向在座的人物致词了。
“今天,我以个人的名义请各位先生到这里来,事情是诸位知得
道的。这件事,说起来是关乎中国荣辱问题的。和尚容或游手好闲,一无所事,不守清规;从现在看,这本是该杀的,庙也是该毁的;不过,现象的背后,却也并非 如此简单。请各位曲谅;假如和尚们该杀,庙也该毁,则读书人也有该杀的,夫子庙也该毁;何况道士、女巫、城隍、土地?
“诸位都是国家的栋梁,视触的范围也比乞食的和尚大得多,所谓高瞻远瞩,站在一个县长的位上,一定关怀全县人民的生死辱荣;一个省长,也必定关怀那一省人的甘苦祸福;如果身为当国大政的人,全中国的老百姓能不能活得平安,活得自在,也在乎主政者的作为了。
“不过,我们说的,也许太抽象,问题是——和尚是一个人,不犯罪,便不该强迫他做什么。寺院,是佛教徒的公有产权。佛教在中国流传二千年,还没有谁恁 一把铲子,把它铲掉。可见,它并不是洪水猛兽。何况佛经也是中国人的文化遗产,由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要烧佛经,也不必轮到民国时代的人们。满清以前,最 懦弱的皇帝都有权灭佛教的门,然而,他们都没有那样做,通常,佛、儒一样,有生存的权利。
“在西洋人讲‘人权’了,和尚无论如何与别人一样,和尚既不犯罪,又同是中国人。既不是汉奸,何必杀他的头(迫他还俗也等于杀他的头),封他的庙(封庙等于剥他的衣服),把他们不当人呢?
“中国人活得本够可怜了,各位又是满怀拯救中国人的心愿的人,和尚既作为中国人,何妨救救他们?他们也曾被古代皇帝尊崇过,何况有些皇帝自己还做和尚呢。
“现在的政府中人们,领导着一个新的三民主义的政体,当然更要开通得多。各位都是读过洋装书的,学问都渊博,比和尚不知高深了多少倍,为了生存的原故,让他们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吧!
“像洋教的神父、修女、牧师们;像道家的庙祝、祭师、女巫们;像儒家的游手好闲的秀才们,和尚与他们相比,几乎也竟不差什么。——其实呀,中国的行尸 走肉,不知比这多多少倍,要说这些都是无用的人,寺庙是浪费了中国的有用的财产土地;但中国人浪费的——真不知比和尚庙要多浪费多少倍。阿弥陀佛,这本账 是无法清算的,从古至今,和尚浪费中国人的钱财不能再少了,然而,他们在善行上,却献出的更多。”
“呃,”弘公心平气和地,可是他一脸悲壮、痛楚,望望他身旁坐的一位青年,他是党部的一位委员,做过李叔同先生的学生,“宣先生!和尚是无辜的,你是 知道的。无论如何,和尚不像北方的军人,割据地盘,剥削百姓,什么都来。挨杀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和尚第一;财产充公,也轮不到和尚慷慨输将。请先生同情也 是中国人的和尚,他脱了一身袈裟,同任何人没有两样,难道穿上袈裟,便会使中国陆沉?假使和尚真有那么大的法力,谁要杀他,共他的寺产,他倒不在乎了。”
弘公说话,是低沉而有力,和缓而婉转。
他知道坐在他身旁的青年,正是毁庙害僧的重要分子,因此,把话多灌一点给这位青年的耳膜。
“各位先生,救人一命,胜造浮屠七级。如照佛经上说,诸位能维护一下佛法,让佛法能传下去,这功德可就大了,大到什么样,没人能用数字可以计算。印度 人还常用”恒河沙数’来比喻功德的浩大,与罪恶的深广。我只能说,维护佛法,功德如恒河沙数世界之大、之广;如毁灭佛法,则罪恶也如恒河沙数世界浩瀚,永 难回赎。
“虽然,维护佛法与毁灭佛法的功罪,容或当时没有亲证,你不相信可以,但是历史便是承认。凡是毁灭佛法的暴君——古时只有权力才可以灭门九族——没一 个能活十年。实质上,毁灭一种宗教,等于毁灭人类中一部分人的崇高灵性,在这儿,为中国人的德性与文化的光辉,请在座诸位接受我的诚意!……”
然后,弘公沉默下来。
这使在座的许多青年干部们受不了。因为讲话者,正是他们授业的老师李叔同先生。他们觉得浑身沁汗,满脸惭红。一个个都站起来。嚅嚅嗫嗫地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们对毁寺逐僧之议,完全风马牛不相关。
在全部谈话过程中,弘一大师的话占去些时间,而参加商议的“辟佛论”者,是理拙气馁,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会散了,弘公把他们送出门外。
“倒佛教”的运动,大火已经被几位高僧制止,可是暗流仍旧时时激荡,这一直延续到抗日战争开始。
“灭佛论”在一个月后稍稍沉默,弘公便准备再度入关,不过这次却移锡在“本来寺”。
在这里,他与弘伞法师,论过“八十华严”的读法,但由于身心受了煎熬,肺病在他的胸腔中,已时时蠢动。
虽然那种体力上的衰落,使他感觉形同八十老翁,但精神上,他依然是不达三昧,势不终止。
在信里,他告诉弘伞法师说——“……音近来备受身心两病的煎熬,但道念却因之增进,佛说‘八苦为八师’;实在是苦口良言。因此,我准备再度闭关用功, 谢绝一切外缘,以后如有道友询问音之近况,请以‘虽生如死’四字相告,不再通信晤面。音近几年致力于《华严疏钞》……如能精研此书,于各宗深义便可通达。 仁者有暇,请细读一番……丁卯四月二十八日”
这以后,便是“以生当死”,潜居关内念佛、写经、研律。精神仍放在念佛三昧上。
直到七月上旬,革命元老李石曾到西湖三访不遇。
李煜老一访于玉泉寺,再访于招贤寺,三访于常光寺。不遇原因,因为弘公说过他是“以生当死”,谢绝外缘,下死工夫念佛。
但李石曾先生,得弘伞法师陪同,终于在本来寺——一个小型的寺院里,见到了“李叔同先生”。他们两人年龄相仿,见面之后,有一番平静的欢谈。因为李石曾先生虽不信佛,却信仰“素食”。因此,弘公便赠送他许多佛经。
到这一年的深秋,弘公因为印光大师驻锡上海之故,便出关去上海请益,当时便写信给他的弟子丰子恺,他的挚友夏丐尊。谁知弘公还未到上海,消息已由他们俩人口中,传遍上海文坛。于是要看弘一大师的人也纷纷与夏、丰两人约定。
弘公这次准备住在江湾丰子恺家中,因此与弘伞法师到上海下车之后,便由丰子恺到车站接回家。
同时与夏、丰两位约好要看李叔同先生的人,则有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周子同,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
他们在一个巧妙的际会里,准备着满腔渴望,去看方外奇人——弘一大师。
叶绍钧先生,则单独由家中出来,向他的学校路上漫步。
弘一大师来上海的消息,是由丰子恺告诉他的。
他有一个熟悉的概念,便是弘一大师,是当年的“李叔同先生”;提起李叔同,那便毋须解释,谁都唱过他谱的曲写的歌。
那是谁都知道的,在民国诞生不久,李叔同先生曾在《太平洋报》做过艺术副刊编缉。还有,他的油画、书法、金石、戏剧、音乐,全不是市井的卖字人、刻字匠、教书先生可以赶得上的。
一直到后来,他忽然没了消息,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他已在西湖一个寺院做和尚。
他游西湖时,曾看到过李叔同先生署名“息霜”的艺术遗产——印冢。后来,在夏丐尊为丰子恺的画集写的序文上,知道弘一大师就是李叔同先生。
啊,原来弘一法师,便是李叔同先生!
见到李叔同先生出家后的生活上种种文字,使这位卖文兼教书的作家叶绍钧,对弘一大师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
当他与丰子恺见面时,不由自己地说:“喂!子恺,叔同先生嘛,有缘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他!”
“好的,好的,有缘我同你去见见他。”提到这个“他”字,丰子恺的声调,便格外地庄重、低沉。好像他也被和尚传染了一样,这几句话,也说得像个和尚。
同时令人兴奋的,在一封弘公给丰子恺的信里,竟然称他为“叶居士”,这使他受宠若惊。居士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号”,但是写在弘一法师的笔下,竟然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这更动了他见见出家后李叔同先生的念头。
叶先生正在盘着心事,恍惚间,劈面忽然来了几辆黄包车。第一辆,也是最先的一辆,坐着一位高大的和尚。在上海,街上遇到个把出家人有何稀奇?车子过去了。第二辆车子呢,咦,坐着的,却是丰子恺!“子恺!子恺!”他迸出惊奇的呼唤。
然而,这位画家却不回答他。同样地,一脸是惊奇的情绪,只望他猛猛地点一阵头。
后面还有一辆车,他再留神一看,又是坐个和尚。车子滑得飞快,那个和尚的样子,似乎是仙风道骨。“啊,后边那个难道是李叔同先生?”他想。
那个和尚,清癯的长脸,高阔的前额,颌下,留着几根疏落的髯。“果然,是他!”叶先生激动着,不时回头看那三辆越去越远的车篷后影。
第二天,丰子恺给他的信来了,约他在星期天到“功德林”相见——见见李叔同先生。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钟,叶先生带着许多种复杂的情绪,走上功德林的路,他无端地想到李叔同先生那种枯寂、苦行的念佛生涯。不知是怎么挨的。过去,他是艺术之宫的探宝人,深尝着世间一切况味,创造了他丰富的艺术生命。可是现在,作为一个和尚,他将何去何从?
他与丰子恺约定在功德林会斋,这是一场欢迎弘一法师的斋宴。在未到功德林之前,他一个人是寂寞的,等到走上功德林楼上的扶梯,才知道他已一步步接近到这位方外高人。
他被一个侍者引导,走进一间专为弘一法师准备的房里(那时他们称弘公为弘一法师)。有上十位的访客,已先他而到了。他们如同约好似的,没有一个人讲话,全都带着恬静的笑容,站起来用亲切的表情欢迎他。
靠窗的左首,光线比较明亮,那里站着一位和尚,嗬!那就是弘一法师!法师的脸上,浮着稀有的圣洁的笑容,好似一面镜子被拂去灰尘一般。那两只细长的 眼,藏着晶莹慈切的光。啊!访客们在一刹那间,都领会了弘一法师那种笑,那种默默无言的笑,是含着那么多的深意。
夏丐尊先生见到叶先生来了,便引他走近弘一法师:“这位是弘一法师。这是叶绍钧先生!”
不料,李叔同先生竟没有说话,望叶先生端详一瞬,脸上绽开一片灿烂的微笑,丐尊让他坐在法师身侧,他坐下,弘公也坐下,便悠然地数起手上的念珠来。
他想:大约数一颗念珠,便是念一声阿弥陀佛吧!
只有那一串念珠嚓嚓的移动声,一屋人都在同一意境下谛听着无声的佛号,像一首幽美的乐曲在进行。原来,没有什么话要说的,这真是一个奇妙的约会!
言语是多余的了。
在座的,有弘公的挚友、学生,与他的崇拜者,在这人生难逢的顷刻,本应该有许多抒情的话要诉出来,然而,大家没一个人做声,这样坐下去,坐下去!
秋阳在静默中爬出窗外,这一群——在中国的上海,都是有名人焉,他们默默地相聚而无言,真是美极了!妙极了!
随后,又来了几个人,也是李叔同先生的访客。
“什么时光来上海?”其中有人问。
“昨天。”和尚透出低微而大家都听得到的声响。
“还要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一定的行踪。”和尚恬静地回答。
“这一向好吧?”
“好。……”
全篇简洁的短句;但是听话的人,都觉得舒泰得很,因为在和尚口里所进出的简短语句里,全蘸满了情感;有如倾出整个的心灵。
弘一法师过了十二点,是不吃饭的。
这餐斋宴在十一点就开了。于是大家开始吃斋,有人是生平第一次尝到平淡的斋宴,大多数人,也是第一次与弘一大师共餐。
这是一席奇妙的餐会。
昔日能说会讲的教授,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吹法螺振法鼓的哲学家,全像忘失了自己。大家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圣品的心理,看那双曾经弹奏过贝多芬、萧邦、 柴可夫斯基的长手,挑起两三只青艳艳的豆荚,满怀欣喜地送入口里,细心地咀嚼,那种神情,真要令一些肉食的凡夫俗子们惭煞!
“这碟子里是酱油不?”和尚说,在场的,只有李叔同先生是和尚。
“嗯。”有一位先生肯定,便把碟子移到弘公面前。
“不,”和尚说,“是这位日本的居士要。”
那是内山完造先生。
果然,内山完造先生道了谢,要了酱油去。日本人为何没有说话,而把要酱油的意念表达出来,没有人看出来。
这时,接下去便是哲学家李石岑说道:“关于我们人类生命探讨的问题,能请您发表一点意见吗?”李的哲学著作,已在国内负有盛名。
“惭愧!”和尚庄严而恭敬地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这句话,在他的嘴里,可能是真的了;如果换了另外一个人,要说他“没有研究”,岂不是损人?然而,这位艺术家的和尚说“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没人 怀疑,但是,又没有人不怀疑。和尚一心持戒,一心念佛,一意学佛,哪有功夫搞“形而下的形上学”呢?或许,他满怀谦虚?
叶先生研究和尚已入佳境;他这时从侧面开始看弘一大师疏落的胡子,以及眼角边细致的纹,口边微漩的涡,出神很久。
他觉得李叔同——弘一法师,像一座青翠的远山,可望而不可及。
饭后,和尚说:“现在我们去看印光大师,愿意去的我们一同去!”提到印光大师,和尚的眼睛突然神光灿烂了,好像他要领着在座的人们去见活菩萨一般。
印光大师,在座人们的耳朵里,不少人听到过。他是当代佛学大师,想去见他的人,当然不少。
“我们这就走吧!”弘公说。于是大家便鱼贯地出了功德林大门,和尚拔脚便走,大家看李叔同先生走了,便七零八落地跟上去。和尚是瘦长个儿,走起来好像没有负荷似的,他赤着足,穿一双透孔的行脚僧鞋,轻飘飘地快捷地走在一群人前面。
和尚的前半生——李叔同先生的时代,可说是“文采风流”;现在的弘一大师,他的行止坐卧,却是自然而谨严的戒律行为。夏丐尊先生说过,和尚是为了中国 佛门戒律委地而持律的,所以他的戒律生活极其严肃,在他生活上的一言一笑,无不动念子戒律原则;可是,持戒如不到意念纯青,不由外铄的境地,是不能令人感 觉他一切的行径,都是出乎天性!
看起来,出家越久,他便越像一座清静的古寺,湖山的画影,天空的行云,悠然自得,忿意全消,万念俱尽,他把万物划出心地之外。这是一种何等超人的生活方式?
到了新闸路的太平寺,这里正在做佛事,那些吹打乐器家伙的人们,以为吊客来了,正预备吹吹打打,迎接一番。但偶然发现这群人里有一位和尚,这群人向这座寺里所要访问的印光大师,也是和尚,便泄了气,放下家伙。
这时有个侍者到里面去通报,于是弘一法师便乘机从身上带着的包袱里,拿出海青和袈裟,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穿上,眉宇间,异常神圣庄严。
侍者进去,在靠街这边的寮房里,正有一位魁梧高大的和尚,刚洗过脸;他的背部微微伛偻——那便是印光大师了!
弘一法师第一个先进去,见了印光大师伏地便拜,这种如崩山的膜拜动作,首先令些未见过佛门礼仪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绝没有想到,在佛门中居然还有比弘 一大师更高深的和尚,要令李叔同先生也要俯伏下拜;而弘公那种不顾地下灰尘,如视无物地拜的动作,极其美妙;那是由合掌、伏身、起身,再合掌的冉冉地虔敬 过程,令人感觉李叔同先生是如何地敬人敬事。
印光大师的皮肤是红褐色的,头顶已全秃,光亮而硕大;在宽大的额角下,两道浓重的眉,覆着一双光芒、严厉的大眼。眼睛看人时,如同戴着眼镜,从玻璃镜片上射出的光,极其锐利。他的嘴唇微瘪,下巴宽阔;是典型的北方人——北方和尚。年纪大约有六十岁!
弘一法师拜过以后,便坐在印光大师一侧。
啊!一个苍松古柏,一个山明水秀,真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弘一法师说话了:“这……几位居士都喜欢佛法,有的看过禅宗语录,今天来拜望您老人家,请慈悲开示!”弘公是合掌、低声请求的!
“嗯,看语录,看哪一家语录?”印光大师声音很粗厉,很深沉。
“是这一位居士看过的!”弘公指哲学家李石岑。
“……是!”李石岑先生接着说:“语录是看过一些,只是没有专门研究哪一家的,但对唯识的义理,曾经少少涉猎过。”
“噢?”印光大师大眼一睁,严厉的光,突然向四周环射。“学佛嘛,问题是先要得到益处,光是嘴里说说,笔下写写,是没道理的!人的眼下,最要紧的便是 了生死,生死不了,那危险太大……有人说,念佛是迷信,我问你,世上哪一种东西不迷信?”印光大师声音越说越厉,厉声里还带着呵责的棒喝;不管在座是什么 人,他不留一丝情面。——可是很奇怪,在座的,并没有一个人面有愠色。
然后,他又说:“做佛之前,先要做人;人做不周全,便休想做佛……”他连绵不绝地,讲了一段伦理学上的警语,并附以因果律解释的故事。
席间,印光大师讲,大家静坐着听。
仿佛,他便是释迦牟尼的接传人,他便是西方净土世界的使者。
最后,由于弘一法师的请求,让居士们请几部经书回去看看。于是,叶绍钧先生获得了一部《阿弥陀经白话注解》,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述义》,还有一部《印光法师嘉言录》。
等大家各各获得了应得的经文,弘公再度伏地顶礼。辞别后,他们一群人走出了房间。和尚在末了,郑重而轻微地把两扇门拉上,随手又脱下那件宽大的袈裟和黑麻布海青拿到门外,仔细平稳地折进包袱。
这位出家十年的艺术家,就要回到江湾他学生丰子恺家中去了。于是,哲学家李石岑,作家叶绍钧,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向夏丐尊、丰子恺拱手道别。
惟有叶绍钧先生,他是一位作家,也有一股文学家爱想的气质,不知由于哪一种理由,也许是由于一种凡夫俗子崇拜哲人的念头吧,他对弘一大师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印光祖师,则感觉情同一片沙漠。
但在佛家旅程上,这两位大师却是神龙与白象,他们的身后,都有璀璨夺目的光环。
晚晴
弘公到丰子恺家,另一个因缘,便是丰子恺编选的《中文名曲》里,要选载大师的歌曲,这要与他老师商讨一番。
丰子恺选的作品,共有五十首,其中多半是西洋民间通俗的名曲,因此,他在这册名曲的序文上写道:“……我们把平时所讽咏而憧憬的歌曲纂集起来,成这本册子。这册子里所收的曲,大半是西洋通俗(Most
Popular)的名曲;曲上的歌词,主要是李叔同先生(出家于杭州大慈山的弘一法师)所作或配的,作为我们选出的标准。对于曲,我们要求旋律的正大与美 丽;对于歌,要求诗词与音乐的配合。西洋名曲所以传诵于全世者,因为它们都有幽美的旋律;而李(叔同)先生有深大的心灵,又兼文才与乐才,据我们所知,中 国能作曲又作歌的音乐家,也只有李先生一人。……”
丰子恺所选的作品,属于当代音乐家的歌曲。有李叔同先生的“朝阳、忆儿时、月、送别、落花、幽居、天风、早秋、春游、西湖、梦、悲秋、晚钟……”近三十首。
当他们把歌曲选定了,后来由上海开明书店付梓印行。
弘公在丰子恺家住了几天,办完事,又回到杭州。当这年冬天与第二年(一九二八年)春天,则往返于温州与杭州之间。凡是他到过的寺宇,只要有藏经楼,藏 经楼上的经文,便获得了一番整理的工夫;但在这位艺术与佛学大师的生涯中,有一点——世人应当注意的,便是他不论到何地,一住下来,只要十天内没有迁移的 动向,便是“闭关”,不管是一个月、三个月、或者半年;他的目的,是坚决与尘俗断绝往还;下死工夫念佛、诵经、写经。也许要到若干年后还有人怀疑——弘一 大师除了戒律谨严,而他那种云水生活与方外加诸他的应酬(见客与写字),对他“行持”的工夫是否发生阻障?如果了解这位大师生平的后来人,从他的性格、决 心、行为上体会,便知道他,从没有浪费过一天岁月;在念佛上,他虽没有著书立说,像印光大师那样给众生注入一种新的修持法门,但在念佛上,从未出家前,到 出家后若干年,他始终在“打破砂缸问到底”的坚决行动上,向自己的本来面目挑战,他闭关的次数可能比写经的次数多,而闭关的目的,则是潜心念佛,誓证“念 佛三昧”!弘公的声誉,成就在出家前十年,并把他那种艺术成就带到佛门,然后在佛门再度建立他二度精神上的艺术碑铭,使世间的艺术,与出世间的艺术揉合成 一片,成为一代“弘一大师”。
一九二七年(民国十六年)的冬天,他从杭州又回到永嘉城下寮——庆福寺,越过一九二八年的春寒(由于弘公的体质不适于酷寒,所以每至严冬,便迁单到较 南的地区),到春雪化尽,初夏在柳色葱郁中到来,他便选定温州近郊的大罗山一处空地,行“诛茆宴坐”①(诛茆宴坐:便是斩草架茅屋,做幽居念佛的工 夫。)。趺坐中仍以念佛为主。因此,在大罗山,坐化了炎炎盛夏,直到九月初,又为《护生画集》的编印,再从温州经水路到上海,这次依旧住在丰子恺家。
在我们后来人也许要诧异,李叔同先生与丰子恺的师生情感究竟到什么程度,当他出家后,每次去上海,常常到江湾丰家落脚?后来人便要回到那个时代,并且 体会一下那个时代中画家丰子恺的情境,便可了解,他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亲情”(少年失父,师对他既赏识,又爱护)、“师情”(弘公是丰成名于画界的引路 人)、“友情”弘公对丰则以小朋友相待)的三重深度上。另外,还加上弘公明镜胸怀,坦荡的品性,视万物如画图的生活态度,这都使子恺敬之如神明,爱之如父 兄。
所以,在丰子恺家,如同在自己庙上一般。
“呃,子恺!今天少弄点菜啊!”弘公常常这样交代他的学生,一来怕丰子恺为他花钱,二来则是天性便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
“唔,法师。”丰总是这样回答老师。(自叔同先生出家后,他便改称弘公为“法师”了,但在人前则称他的老师为“李叔同先生,或“弘一法师”,当一九四二年弘公圆寂之后,丰子恺便改称他的老师为“先师”了!)
从耳闻目濡的熏习中,他逐渐浸染了许多弘一大师的小动作和生活方式。
比如说,弘公声调低而缓。丰子恺先生的声调也低缓了。
弘公常年是一袭越洗越白的大袍,而丰子恺也以布衣布鞋为伍了。
弘公常是经常无言(念佛),一坐半日,丰子恺也常常独处半日而无言。弘公每天太阳入山便入眠,睡前习惯于黑暗;于是丰子恺也常常在太阳下山后入睡。
……
“丰子恺变成弘一法师的影子了!”在上海文坛,便流行着这句话,学李叔同先生,岂止丰子恺一人?夏丐尊、刘质平、经子渊这些在俗的师友,谁不是或多或少在学着弘一法师呢?
弘公从温州到上海,在丰家住定,便和丰子恺研究“护生画”的设计工作。因为这些画,全是弘公授意他画的,画上的字,则由弘公书写,再加当时李圆净居士的选材,便构成僧俗三人的集体创作,在这一年深秋完成。
在上海这一段旅中岁月,是念佛、写护生画的词,偶尔也在市区的寺中听经。
当九月二十这天早晨,这是画家丰子恺提起来的——这一天不是弘公四十九岁的生日吗?因此,便联想到,六天后又是自已三十一岁的生日;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灵性交感与德行之光的照耀中,丰子恺的灵魂里有一种念头发生了。
他除了在暗中叫妻子去准备寿面、寿桃、素菜为弘公暖寿,他自己觉得在这几天一定要做些什么。弘一法师总不能老是住在他家啊!
“子恺!出家人是不过生日的!为了生死,又逢‘母难’,有什么心情做生日啊!可是,你既然费了心,便少花费些!我们在这儿诵诵经,为生者消愆与死者加被,也就心安理得了!”弘公已了解他学生的心意,再三叮咛。
“唔,法师!我的心意也是如此。”
“你这些日子为了佛法也够辛劳了,又放下你很多自己的事,事情固然功德无量,在我也就很惭愧!”
“哪里,法师。这也是我的心愿之一咧。哦——再过五六天,便是弟子的生日了。多少年来,受了法师这么多慈光的熏沐,我想,我也该做一个正式的佛弟子 的。法师!能请您为我授皈依吗?”这一番话,居然说得这样嗫嚅,是画家丰子恺没想到的。说这话时,又回复到他十多岁时杭州读书时代面对着庄严慈爱的李叔同 先生。但今天,李叔同先生已是“弘一法师”了。而那时候的丰仁,已成了今天的画家丰子恺,同时又是立达学园的负责人。
“子恺,你要皈依?”弘公显然是意外地高兴,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小涡。
“是的,法师。我要正式皈依佛法!”
“很好,子恺!”
因此,待弘公生辰过后,子恺三十一岁生辰那天上午,师生二人便把备好的果品与香烛,在楼下“披霞娜”(钢琴)旁的一张桌上摆好,弘公说:“我们讽诵《地藏王本愿经》吧!”
于是,由子恺点起香,香云飘渺地开始缭绕。然后弘公翻出随身的《地藏经》来;子恺在自己的书架上取下另一本,师生二人,开始由弘公引声,唱一段佛曲: “炉香乍[],法界蒙熏……”这柔美、悠扬的曲子,听来充满这静静的空间。无异令人首先皈投佛陀的怀抱。唱完了赞,便继续念了一些佛号,然后再翻开经文, 朗朗爽爽地念下去……
在讽诵《地藏经》的过程中,他们停下来休息了片刻,后来,一直把经念完。末了,念“回向文”、“警众偈”、“三皈依”……
这一部经完了,已快到十一点,看看时间,弘公说:“子恺,我们这便举行皈依式吧!”
“是的,法师!”子恺答得也很低沉。
“先上香啊!”
于是子恺把香燃了,插在香炉内,再回身到垫前,合掌长跪。
弘公将备好的“说皈依文”展开,面向子恺念道:“今有中华民国浙江省崇德县(即石门)信士丰仁子恺,于中华民国十七年九月二十六日正午,发菩提心,尽 形寿,皈依三宝,永归佛道,并由沙门弘一演音代表本师释迦牟尼佛,授予皈依,取法名‘婴行’,而今之后,永志不渝。——祈诸佛菩萨慈悯纳受。……”师将简 约的皈依文念完;依法授毕三皈依,向子恺说:“子恺!从今天起,你正式皈依佛门了。望你以已有的成就,护持佛法;并以已有的深愿,行持佛法;以所有的知 识,宏扬佛法。……”
“是的,师父!”
“——在佛法上,有下列数事,要居士谨记!”弘公深沉而严肃地说:“第一、做一个佛弟子,不能在形式上接受了皈依仪式,便算完了!当你作为佛教的宏扬 人以后,你的人格必先经过自我洗涤一番;过去的,譬如昨日死;以后,犹如今日生——直心是‘道’!婴行居士,请在任何情况下深深记牢,不要为习惯所欺,做 欺心、欺人、蒙蔽良心的事;人做端正了,才是学佛的开始。
“第二、受过三皈,虽未受五戒,但要行持五戒。因为学佛,便是根本的‘净心’行为;净心的方法,便是‘持戒’,如若不持戒而学佛,去佛便路遥了。因 此,盼望居士先从少分戒行开始律己,如居士者,不妨先从‘邪淫戒、偷盗戒、杀生戒……’持起,然后再扩及‘妄语戒、饮酒戒(丰嗜酒)’。在世间惟一难行 的,不是杀生戒,也不是邪淫戒,而是妄语戒;有许多无辜的灾祸,不幸的纠纷,与悲惨的遭遇,都从‘妄语’而来。说到‘妄’,惟一能制持它的工夫,便是一颗 诚心,对人对事的恭敬,不掉以轻心!
“第三、要试图放宽心量,包容世间的丑恶。人家赞美我,我心生欢喜,但不为欢喜激动;也许这欢乐之后,便是悲伤。人家辱骂我,我不加辩白,让时间去考验对方。如果在那种时空下,须要表白,最多也只能表白一次;对第二次,便会形成口舌的纷争。……
“世间的形形色色,我们所爱的,所憎的,所苦的,所怕的,所愤的,所悲伤的,乃至令人难以忍受的烦躁、感受、接触,我们要学着试图包容:它们来了,我 们淡然处之,它们从我们身边滑过,我们也不可幸灾乐祸。人生,便是一场既悲且喜的过程,但中间没有一件事足以任人们轻视;世间每一个动机,每一种事物形 态,不管强者、弱者、女人、小孩,他们的心灵感受,都会发生不可想象的力量,原因是他们既是生物,自然有情感,有情感便有动力,有动力,便可毁灭事物,也 可成就事物。复次,他们也有圣贤的情操,企图被尊重、被崇爱、被同情;但惟有一点,不愿被欺骗,不愿被蒙蔽;因此,他们那颗形式上是骄傲的心,在实质上, 便是赤子之心。你欺骗一个小孩,如被他发现了,他小脑筋里,将永远拂不掉你丑恶的影子,即使你再神圣,再被人讴歌颂扬,也不能获得孩子的爱。当孩子的时 代,没有名利观念。不晓得什么是利害,他只知道‘爱’。你对他一百件好,有一件欠诚心,欠情感,他一旦发觉,一切便完了!在佛法修持上,是善不抵恶的;在 世间的名器上,是功不抵罪的……
“因此,婴行啊,我们要学着包容一切,这样方能养成不分亲疏厚薄的悲心,才能平静地看世界。只有如此,人间才有无限的美丽展开;佛陀不在内,不在外,而在你的灵性中间;你的灵性有美可圈可点,世界自然有美皆备,无美不收。”
“子恺——,”弘公稍歇一下,又说:“你的世间成就,是我所不及的,但是,我们都是一样。都还需要试图学习,在学的过程中,才有善的累积。在树的年轮 之外,那外围的粗皮,虽不美好,可是它有保护作用,但结果,它连烧火的价值也低微。仅仅那一点作用,也是功德无量呀!……”
这是弘一大师对他在家弟子丰婴行居士一番开示。
在情感上,受皈依时,都有痛哭的倾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人们在接受宗教信仰的一刹那,那种情感是如何地脆弱?子恺满眼润湿,浑身的热血沸腾,心灵颤 栗;而弘公则悲欣兼有,感慨万状。以前丰子恺是他在家时所器重的学生。今天,丰婴行则是他佛殿前的白衣弟子,加上这一层的关系,使情感的成分,空间变大、 变重。
弘公在试行断食后,也曾经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婴”,“婴”这个字,是“婴儿”,今天子恺的法名,定为“婴行”,是有其深意的。
当十余年后,在弘公六十岁生辰时,子恺有一封信给他的老师道:“……今为师六十寿辰,弟子敬绘《续护生画集》一册共六十幅,起草完成,聊供祝寿微 忱。……回忆十余年前,在江湾寓所,得侍左右,欣逢师寿辰,后六日为弟子生辰,于楼下披霞娜旁,皈依佛法,多蒙开示,情景憬然在目,而今,天涯海角,欲礼 座而未能。……弟子丰婴行顶礼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九月二十日。”
当丰子恺在家中皈依弘公以后,因为《护生画集》一直在积极绘制、设计中,而弘公也一直在他家住着。直到十一月底,那时弘公在丰子恺家中已住了两个多 月,画集大部已绘就、写好,仅待接洽出版了。在出版方面,有夏丐尊居士,当然可以放心。在工作接近完了时,弘公听说无锡的尤惜阴居士又来上海了,他住在世 界居士林,便择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去居士林看尤居士。
正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世间哪有照着人们计划上的日程表过日子的事呢?当弘公到了居士林三楼,在一间小客房里看到当时著名佛学家尤雪行,不由得愣了愣。原来,客房里摆着不少行李,似乎尤居士将有一番远行。
“呀!尤居士,你有远行吗?”
雪行居士见弘公来到,伏地顶礼之后,便向师说:“还有谢仁斋居士哩,法师!”这时谢居士从另一间房里出来,向师顶礼。(谢与师亦相识,后亦出家。)
“你们二位收抬行李到哪儿去啊?”弘公一眼看到谢仁斋居士,与尤雪行的行动似乎是一致的,有几分神秘的感觉。
“法师!我们在这儿候船,准备到暹罗去宏法,船票已经订好,明天便动身了!”
“你们要到暹罗宏法?真是功德无量!”弘公一听这两位居士要远去海外宏法,不由得心中一阵欢喜,便突然想到——到暹罗做一个化外之僧不也好吗?“那太好了,明天我也同你们一起去,方便吗?”
这两位远行的居士猛一听弘公也要随他们到海外宏法,心中当然欢喜万分,便道:“只要法师慈悲,我们万分欢迎,那么便请您准备动身吧!”
“好!”师与二位居士只在三言两语间,便决定离开上海南行,
于是当下便与尤居士分手,回到子恺家中,先告诉子恺。他的学生听了一愕,但是再一想,弘公本来是一片云,到哪里不是一样呢?便再打电话给开明书局的夏丐尊,以及美专刘质平,然后,大家便忙着为弘公南下而准备起来。
其实,又有什么好准备的,弘公这一身无挂无碍,所谓准备,也不过把自己的意思向他的朋友、学生、弟子表白一番,其它时间,便是整顿行囊,买一点文墨纸 张,再交代《护生画集》的出版和分发事宜。到第二天拂晓,便由子恺伴送,找黄包车拉到黄埔江码头,与尤雪行居士上了海轮。在船楼上的汽笛短声连连呼啸后, 船舷缓慢地离岸,岸上的丐尊、子恺、质平……摇着手,与船上的弘公合掌相对,直到船速改快,岸上的人物逐渐模糊,这才到舱里……
现在船行黄埔江中,约一小时后,由吴淞口纳入长江,到上午十时后,已在浩瀚无涯的大海上飘流了。
弘公想想这二十四小时内的际遇,不禁觉得哑然。所谓“朝宿苍梧,暮栖昆仑”,人生哪里有定所?
在海上飘了三天,船到厦门靠岸、卸货、下客;弘公因开船还有两三天,便到厦门大学创办人陈敬贤居士家中看看,这位陈居士昔年在杭州,与弘公有过从之缘,起先学禅,后归净土。
他见了弘公到厦门,不由得想到这真是厦门的福缘不浅,在中午斋宴时,陈居士说:“法师有缘到闽南来,也是地方的法缘,希望法师能留在这里宏法传教。”
“我本来是到暹罗去的,我还有同行的人呢!”
“法师去暹罗——那里是小乘佛教国家,可是佛法倒是兴盛的。法师!何乐而不为在这里为闽南众生播一些佛粮?而且,这里的佛教界对法师的渴望与景仰,是很迫切的!……”
师默然良久。
“这样也好,但我还是要与船上二位居士交代,即使如此,也要令他们扫兴呢。”
当弘公把留在厦门的意思告诉尤居士,请他们先走,弘公过些日子再去,那两位居士便扬帆海域。尤居士,若干年后便是驻锡马来亚,法名演本法师,谢仁斋居士也在不久出家,为寂云禅师。
弘公留在厦门后,便由陈敬贤居士介绍到当时颇负盛名的南普陀寺,在那里,他遇到太虚大师门下的芝峰法师——是弘公笔谈的好友,同时有大醒法师,有闽南名宿性愿法师,尤其在这里与芝峰法师如遇。
芝峰法师与大醒法师受太虚大师命,在这里主持闽南佛学院的教务。
在厦门,参访了当地著名的佛寺。栖息之所,则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由于几位相契的道友挽留,弘公便滞留在厦门,终于打消去泰国的念头。
在闽南佛学院住过了一九二九年的春天,过的依然是禁足生活,平日是写经、念佛、整理院里古本藏经,加以编目校正。
这是弘公第一次到闽南,默默地过了三个多月。
这时候,弘公的友生经子渊、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穆藕初、朱稣典、周承德,则为了大师行无所定,云水无踪,健康状况,又时好时坏,再加上日益风闻 的灭佛风潮,时时蜂起,因此,征得弘公的同意,在丐尊故乡白马湖附近,觅地结庐三椽,作为弘公栖息处。这座小屋,直到一九二九年春末落成,也是大师五十岁 时,它在等着大师游罢南闽归来。这座小屋,弘公以李义山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中的“晚晴”二字为题,题为“晚晴山房”。这算是大师一生惟一落脚 处。
闽缘
一九二九年四月间,弘公在中国南方第一次接触到亚热带的火焰,向他那瘦削的形体上侵袭而来。他在闽南佛学院的小楼上,已耐不住初来的炎热,便有意回到春寒未退的温州城下寮。
这时,他与南闽的因缘还没有成熟,因此,还没有动念头在这里长期住下去。他内心真正要把那一块地方当作荼毗色身之所,不是群山郁郁的南闽,而是夏丐尊为他建造小屋三椽的“晚晴山房”。
热——是他急于及早离开南闽的第一因;他的色身之脆弱,不仅酷寒使他无法强撑,而太烈的长夏也同样令他如坐热风之中。
因此,在四月下旬,便买舟北上。可是,因为海轮要经过福州,福州以“鼓山”闻名于佛教界,当代禅宗大师——虚云老和尚,便是鼓山的中兴人物。
当时与弘公同时北上的,有佛教界知名的居士——苏慧纯陪伴,他们在福州下船,便趁兴参礼鼓山佛刹,挂单在涌泉禅寺。
鼓山在闽江之北,林森的东郊,也是福州风景区。
由于涌泉寺是历史上著名的佛刹,它的藏经楼上藏书极多,又不乏古代的珍本、手写本。因此,弘公便在此盘桓、留恋,除了欣赏名刹景物,便把自己埋身在经 书之间,从事短暂的整理工作。——每到一寺,整理经卷,是弘公献身于佛法之一端。在佛家因果律上说,这自然是功德无涯的,在学问上,又何尝不是有益于后 代。
在涌泉寺的藏经楼上,他无意中发现了这所名刹中,藏有当代最古老的、最精致的刻本。同时,有世间不可一见的佛学著作:《华严疏论纂要》。这一发现,使他动念要影印这部“藏经”中未收入的珍品。
在这里,他对中国刻经事业,作了如下的研究。
①当敦煌石室未发现之前,世人对佛经在中国古代的刻本,概称“宋刻”,而不知有唐、五代。
②敦煌石室之秘被揭开,乃发现中国刻经事业,自唐末开始。可是,该要令人注意的是:日本国内,当他们神护景云四年,已刊刻过《无垢净光经陀罗尼》等四 种,这古经的藏本,还收在日本东京法隆寺的书楼上。由此追索,日本的刻经时代,当在中国唐代大历五年,这比敦煌所发现的古本更早,这该是世界上最古的佛经 版本。
③自那时以后,日本的刻经事业,日益精盛,他们的古本藏经,即使是断简残篇,也是视如珍宝,这该是日本的学者博学深刻,对刻版佛经,有深浓的修养与体认的结果。
④在鼓山,弘公发现那里所藏的《法华》、《楞严》、《永嘉大师集》等雕本,是楷字方册。精古无比,书法可上追唐宋,在技巧上,已登峰造极。在那一堆古藏书中,发现清初刻印的《华严经》及其《疏论纂要》、《憨山大师梦游集》,为近代的珍品。
——基于上述的研究,弘公当这一年由温州再度经过白马湖小住,到上海时,请苏慧纯居士发心印《华严疏论纂要》二十五部!“二十五部书”的印行,恐怕是历史上印行最少的一种书了。这是弘公对佛学典籍保存的一种心愿。
书出版之后,其中十三部,送给中国的学术界及佛教丛林,另十二部,送给日本人保存。
那时,弘公另一位崇拜者——日本出版家内山完造在所著《上海霖雨》中写道:
“……夏先生将这位和尚向我介绍,我才知道他是弘一法师。他清癯如鹤,语音如银铃。……据说,他是中国戏剧革命先驱‘春柳剧社’的主干,在东京演过 ‘茶花女遗事’……直到今天为止,他油画造诣,竟无人可及。留学回国后,他在浙江师范教音乐与绘画,后来以种种因缘出家为僧。多年来行云流水,居无定 所……
“当时我用日本语谈话,看他的神情,似乎——都懂得,但他自己却像全把日本话忘了似的。
“夏先生拿出一本律师所著的善本书《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来,要我将此书三十册分赠希求者。……这时律师说:还有一种《华严疏论纂要》的书,正在印刷中,这书只印二十五部,想把十二部送给日本方面,将来出书以后,‘也送到尊处,拜托你!’
“他这样说,我也只好答应照办。我虽门外汉,听到印数只有二十五部,就知道是相当巨大的书。二十五部之中有半数送给日本,‘那么送哪一个机构呢?’我问他。他说:‘一切托你!’在继续谈话之中,他说:‘在中国恐怕不能长久保存,不如送到日本去。’
“据说,律师曾在福建鼓山发现这古刻的版本,这版本在现存的经典中,是很古的,日本《大正藏》里也没有,由此可见这部经书的珍贵了。
“我谈到傍晚才回去,次日,弘一律师和夏丐尊先生及另外两三个朋友同到我的书店来,内人也见到他,当他去后曾说:‘听到那位比丘的话声,见到那样峥嵘的额角,便知道是一位高僧。’
“数日以后,夏先生那里送来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我便分别寄赠东、西京两大学,以及大谷、龙谷、大正、东洋、高野山等大学图书馆去。西京大学图 书馆里有一位比丘籍书记,写信来说,这部表记是一部贵重的文献,希望能得到一部,于是我又寄一部去。以后我一共送去了一百七十几部。
“……
“我因此奇缘,就将快出版的《华严疏论纂要》十二部,决定了赠送范围,下列十五处是:‘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帝国大学、大正大学、东洋大学、大谷大学、 龙谷大学、京都东福寺、黄檗山万福寺、比睿山延历寺、高野山大学、大和法隆寺、上野宽永寺、京都炒心寺。……(这里面十二部是第一次赠送,另三部是后来要 去的,著者附注。)’
“此后,我与弘一律师老没有相会的机会,只替他代向日本购请过几次经典,可是第二次事变一起(八·一三),连这点都不可能了。
“不知他近来住在何处,一定仍在苦修吧。每一想起,他的面貌仿佛在我眼前,但愿他平安无恙,但愿久别重逢的日子快些到来。
“我草此文的桌前,挂着弘一律师写给我的直幅,直幅上这样写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偈。完造居士供养。沙门一音。’
“我对这幅字注视着,窗外但闻瑟瑟的雨声。”
大师在涌泉寺流连二十多天,便收拾再从海道回到温州城下寮旧居。在这里他摒除外缘,在关房中一心念佛,但也与数月不见的师友通通信。他在这里度过了大 江以南的六月盛夏。秋凉来到时,上虞白马湖的山房已修建租成。一则受到老友夏丐尊、经子渊、学生刘质平、丰子恺的敦请,再则自己也有心去看看深爱他的朋 友、学生们集资为他盖的新居,这究竟是在不平凡的情感下,所奉献给他的晚年栖息处。
他在农历七月初便到了上虞,受到了经家、夏家的欢迎,与老友们的轮流供养。在这里,他特别为上海的丐尊写一幅字,这幅字便是他借来用作山房名称的“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的唐人诗句。
住在这里的短暂岁月里,开始时厨房、厕所还没有完工,他准备待完工后自炊。山房里,除他自己,还有城下寮来的一位惟净法师。当自炊时,他们的蔬菜,由丐尊家的菜园内采撷,固定的资财供养,由经、夏两家的事务代表人章先生按期送到。
弘公计划中,山房内有时是他自己一人,有时偕僧界同道一二人同住。他把生活上的琐事计划,都在信上告诉了丐尊。
在这里,刘质平曾来与师小住二日,渴叙旧情。而夏、丰二人在上海,一因有病,一因写作与立达学园的教务,没有到白马湖来。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多半由 丐尊家照应。弘公并计划请他初出家时的道兄弘祥法师来晚晴山房闭关用功。他告诉丐尊,如果他与丰婴行居士一同到白马湖来,便绕道杭州代请弘祥法师。
但是末了,终于因他们二人没法分身来上虞,弘公又订于十月初去上海,计划中与苏慧纯居士再去闽南,以致请弘祥法师的计划没有实现。
他在白马湖的三个月中,在信上告诉丐尊说:“凡有向尊处询问我的踪迹者,请告知我已遁走他方。未能见客通信,现在的住址也弄不清。……”
对于“晚晴山房”的建筑环境,弘公是非常喜爱的,他写信给丐尊道:
“……山房建筑,在美观上颇有艺术的深度,听说是出自石禅(经子渊)的计划。石禅新居,由山房南望,不啻一幅美丽的画图,屋后的松柏葱郁,更显出情境 的幽隐,……现在,我虽然不能久住山房,但寺院充公之说,时有传闻,为日后留一退步,有山房新居,贮存道粮,日后佛界遇有重大变动,也可无忧无虑。因此, 我对山房的落成,内心感到庆慰不已,此者,皆仁者护法厚意。
“至于秋后在闽南闭关,因是宿愿,未能终止,但他年仍可北来长住山房,以此为久居安息的地方。……”
重阳节,弘公写了这封信寄给上海的丐尊。这时,丐尊为弘公的《临古法书》已筹备出版,以纪念他们深厚的友情。
所谓《李息翁临古法书》实在是李叔同时代所写的书法,藏在丐尊的小梅花屋,于今已十多年了,由丐尊整理出来,加以选辑,流传后世。
可是弘公在这册影印的书法序文中曾郑重提出:“耽乐书道,足以增长放逸,佛所深诫;但研习书道者,能尽其艺术上的修养,书写佛语,流传后世。使世人欢喜受持,人我共利,同赴佛道,便不是坏处。希望后来人,要深切体会这种道理。……”
重阳过后,山房在继续加工修葺厨厕,及至一切都具规模。九月二十日,便是大师五十岁的生辰——母难日。在这一天,他照往例——凌晨四时起身,洗面后,梵香供佛,然后早课开始,早课完了,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为亡母超度。直到七时,早粥送来。
绍兴的徐仲荪居士,慕师道已久,而且师在浙江行脚多年,久已认识。弘公到白马湖的消息,事实上是不胫而走。这一天,徐居士便特别为弘公买了水族来,到 白马湖放生,为他五十生辰祝贺。天近中午,师与经石禅、徐仲荪,及春晖中学诸位居士,一同泛舟湖面,把一群群水族难友,放入湖波中,让它们欢欣地游去。从 这一群水族生物尾鳍的轻快摆动中,那种生之快乐的真情,正如人类自己苦难中获得自由的生命。
下午,白衣散去,师仍在山房念佛为亡母加被,在这里住过了内心最凄楚的深秋之夕。过两天,宁波有一位老僧,因为这一年陕西旱灾,想请弘公去西安主持一次法会,为众生祝福。弘公是从来不会拂逆别人的意思的,便答应了他,同时决定在月底从宁波登船。
弘公把东西完全收拾好了,也分别写信给上海方面的师友。便在九月底一天的下午二时许,与那位发心西去长安的和尚,带了行李上船。在宁波方面,也有不少法师与居士们浩荡送行,以壮长途远征的行色。
正在船家准备开航时,从岸上匆匆来了一位俗家人,大家也不在意。当那位穿长衫的青年大步上船后,便直奔舱中,东张西望,似乎急得满头是汗。直到看清弘 一大师的舱位,看到弘公正与一群僧俗在欣然道别之际,那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蛮横地直冲进舱口中,走到舱中,不由分说,伸手把弘公拉起,背在脊梁上,便大踏 步下船而去!
这种突然而来的“劫持”行动,使同船的比丘,与送行的居士们惊住了。于是大家跟着往岸上便跑。追上岸,看到那位青年人已把弘公放在岸上,满脸绯红,站在他的身旁。
“法师!您是去不得的,那是西安呀!‘西去长安不见家’,四千里的长途跋涉,您老如何能经得住这种酷寒的折磨。……”
“质平!质平!……”弘公嚷着,面浮微笑:“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种举动,又使得大家一愕。“听说您让人请到西安去,我好不容易赶来,迟了一步,恐怕已经来不及哩!您的行李哪?”“质平——”弘公回顾船上的同行者与送行人都回到岸上来了,笑着说,“这位是我的学生,刘质平居士。”
这时大家意会到,原来劫持弘一法师的青年,竟是当时的著名音乐家,上海美专教席刘质平。
“我的老师不去西安了,对不起各位法师、居士,他老人家的体质无论如何经不住几千里的北地风霜。现在我们该回去了,法师?”质平说,脸上依然留着紧张的表情。
弘公莞尔而笑。没有说去,或者不去。
随缘吧!
如此一踬顿,还有谁说话呢?
刘质平未等弘公的同意,再把他老师的行李拿下船。于是大家重新回到挂单的寺里,局外人只是内心暗暗地纳罕,“弘一法师这些学生,真还得了?……”
弘公安下身来,向质平说:
“这一番满你的心愿啦,质平!可是住宁波也不成呀。那么,我还是回温州去收拾一番,然后再去上海,我从那里到闽南去。闽南,对一个骨瘦嶙嶙似我的出家 人是合适的!那里冬天温暖;而且我与那里也有缘。我可能在那里闭关念佛。你告诉朋友们,只说弘一和尚遁世了,连消息也没了。一个人能平白地从世界上假想地 不存在,总省却许多纷扰,如此一来,我才能用功念佛。质平,你是不是回上海呢?”
“法师!”质平这时已恢复了理智,平复了热情的冲动,说:“我刚才很卤莽灭裂,有失体统,请您慈悲。”弘公不由得嘴角上掀起一个小涡。
“不去便不去,又有什么卤莽,什么灭裂?”
“我也说的,法师!您要到闽南去,为的那儿气候温暖,如果到西北去,那里正是相反的奇寒哩。”
“在体质上,我是不胜的。”弘公说:“但是,事儿沾到佛法,便不能考虑寒暖。不过,这桩公案已了!我明天就到永嘉去。”
“再见。法师!”刘质平合掌与弘公道别。
弘公的性格深层,是易于动情的,他为刘质平这一番行动,竟改动了他后来十三年的尘世因缘,而感到无限悲欣:悲的是世事无常,喜的是自己的学生,比世俗的子女,其挚爱之情更深。
如果他当时登船跋涉西安,即使有一天回来,焉知“闽南”的因缘能如他日照常推演?也许,他在西地长安就此安栖下去也未可知。
第二天,弘公别丁宁波的道友,放下去西安的念头,从小路回到温州。在关房整理数日,再坐船直航上海,在上海与丐尊、质平、婴行……诸人共聚数日,然后坐海轮,再去厦门南普陀寺。
这是弘公第二度到闽南来。
在南普陀寺,住在前面“功德楼”上。在这里,他为“闽南佛学院”的在学比丘,提出“悲、智”这两个字,作为他们修学的理想。我们用世俗的语义总结,弘 公所说的“悲”便是“佛学的行者,对世间生命一种普遍而深切的同情、悯爱”;“智”便是“行者性灵上明彻的烛照力,透过其自身的光焰,去洞彻一切凡情,切 断人我界限……”
弘公把这两个字的精义,作成四字格言四十颂,写成条幅,供养学人。
这一年年底,因为佛教革命者太虚大师来到闽南,为他创办的闽南佛学院的教务,作一番考察。因此,弘公便与太虚大师、芝峰法师、苏慧纯居士三人一同到南安名刹“小雪峰”度岁。
这时太虚大师曾有一首律诗,记述这件事。
诗题是“与转逢、弘一、芝峰之小雪峰”。
诗曰:
寒郊卅里去城东,(著者按:小雪峰在南安城东三十里外)
才遇青溪便不同;
林翠阴含山外路,(闽南近亚热带,无北国之苦寒)
蕉香风送寺前钟;
虎踪笑觅太虚洞,(雷峰适有“太虚洞”,与太虚大师法号巧合)
诗窟吟留如幻松;
此夕雪峰逢岁尽,
挑灯共话古禅宗。
太虚大师比弘公小八岁,但是事实上,弘公对太虚大师是以师礼相待。逢人便说受到太虚大师很多启示与感德之恩。原来佛家是注重“僧腊”的。太虚大师在世俗年龄上虽比弘公小,但僧腊却比弘公大几岁。
当时雄才大略的太虚大师是四十二岁,严格地说来,太虚大师博于知识,而弘公则深于行持;到这时弘公早巳断绝世间文艺上的行为;因此,他没有诗词留下 来。不过太虚大师所写的“三宝歌”谱,却是弘公手笔。(著者按:太虚大师二十岁许即因读般若经悟道,上述所引,乃就表象的比较而言。)
在小雪峰度过一九三0年(庚午)的春节,大师迈入五十岁的生命旅程。正月十五以后,他从小雪峰到泉州城南的承天寺。刚巧,这时性愿法师(即一九六二年 圆寂于菲岛华藏寺的性愿老法师)在承天寺创办“月台佛学研究社”,弘公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整日为承天寺整理《藏经》,并且编定目录。偶尔也为“研究社”的 学人,讲两次“写字”的方法。闽南的四月,天气又急剧地热起来了,于是弘公再度作北归的行动。
临走时,以手书——
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
这一幅联句,赠给闽南名宿会泉长老。
在回温州途中,他又在福州鼓山涌泉寺逗留些日子,研究那里的古版经典,也可以说,去欣赏那些古人的智慧结晶吧,直到五月初回到温州,然后由温州回到他的新居——上虞白马湖晚晴山房。这时的白马湖畔,早晚还浸泛着轻寒。
在这里,有时与春晖中学的经石禅校长谈经论道,但最重要的工作,放在《南山行事钞记》(律学名著)的精读与订正。
弘公在有生以来,有一种读书的癖好。出家后,除了以念佛为心灵皈依处,便是整天埋首在佛经里,尤其对华严经,有深到的研究,至于律学的探讨,则是他行持上的依据。
可是,因为山房门窗未备,湿重,不久便移居附近法界寺闭关。
到一九三0年,他五十周岁上。在佛学上的思想方法与佛学的实践范畴,归纳成以下三条。
(1)华严学:是他在研究佛学上的思想地盘。《普贤行愿品》则是本经的神经中枢,弘公的行愿便由华严引伸而来。
(2)南山学:是他秉承南山道宣律师的遗绪,从事现在律学的整理与开创新的境界,他自己并且以身作试验,从事律学的行持;因为律学是用以自律,并以教人的修身典范。
(3)念佛哲学:是他从事佛道的实践方法,在这方面,他上追灵峰蕅益大师,有《寒笳集》的选辑;近代则宗仰印光大师,亦步亦趋,以现身誓证“念佛三昧”为 目标,作为生活上的垂直线,他在每一分、秒,心口中不离佛号;行脚到任何一地,便发心与世缘断绝,闭门深修。
在他大半生中,所谓讲律、说法,只是他行为中的点滴。然而即以这一点“教育行为”,他还潜心忏悔,深恐玷辱了他的纯洁品性,惟恐招摇过市,流为“名利中人”。他出家,决心断绝艺术上的成就而不为,便是他誓志全神学佛的最好注解。
他深知一个人一朝倾心于某一种爱好,便令人入迷,甚至于发疯的程度;一个人爱好一种艺术,如果不能到“专一”的程度,便不会有所成就,也不足以成为一 个艺术家;宗教的行为本质便是一种精神的艺术;如果一个人出家后依然耽于世间艺术,而放弃精神上的艺术,则与世间的艺术家有何分别,那与未出家有何分别?
所谓“画马变马”,“念佛成佛”。弘公深知“心”不能二,二用其心,是学佛的大忌;因此,他不屑于苏曼殊的小说,也无心于自己诗、画、音乐、金石的再创造;尽管当时世人对他有所惋惜,认为是中国艺坛的遗憾,但他依然是独特独行,我行我素。
弘一和尚,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这一年五月中旬的一天,白马湖正在湖水泛碧,初夏轻风微拂的时候,刚巧逢到老友丐尊的生日,丐尊因弘公回来,特地从上海来晤,当这一天,便邀约弘公和经石禅(子渊)校长,同到他家中——小梅花屋(丐尊乡居雅名)素斋。
不过,经石禅还是浊世间人,对佛道没有丐尊深刻,他们之间的感情,建立在杭州师范时代,因此,席间有菜也有酒(酒,是夏丐尊为经石禅预备的);于是, 这位教育界的先进,便以酒浇愁,喝到情感的顶峰,便悲悲怆怆地说:“我们十二年前,在杭州时还是三十到四十的青年人,那时的心境,是何等的悲而且壮;而 今,叔同已五十而出家,我已迈入耳顺之年,如今新潮赶过旧浪,我们还有什么作为呢?人生,到头来无非一场悲剧;那时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能像我们三个在 这里小聚的,已不可得了,但是,焉知明天,我们之中又没人离散呢?……”
说到这里,石禅的酒也不喝了,弘公与丐尊停了箸,石禅的话越说越悲伤,竟至鸣咽哭泣起来,丐尊与弘公也满脸是泪。
大家在无言中离席,晚上,弘公便为石禅送给丐尊的画上,写下《仁王般若经》的两个偈子,作为丐尊四十五岁生辰的警句。
“生老病死,轮转无际,事与愿违,忧悲为害;欲深祸重,疮疣无外,三界皆苦,国有何赖?”
“有本自无,因缘成诸,盛者必衰,实者必虚;众生蠢蠢,都如幻居,声响皆空,国土亦如!”
弘公在白马湖法界寺,几个月中,除了丐尊、子恺几个人,与世界已绝缘。由于法界寺的山居生活宁静,使弘公与它结下了不解缘。
同时,他在晚晴山房,感到最大的困扰,使是世界上的孤独。经常只是他一个人摸索生活上的事,要劳累夏家、经家的人,又觉得对不起人家;像这样,在不能作长期打算的情况下,反而影响了佛道上的行程。
在法界寺住到深秋,临县慈溪的鸣鹤场白湖金仙寺,正在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大座,那是由当代天台名家静权法师主持。金仙寺的方丈,是太虚大师门下的亦幻法师。
他决定月底到慈溪去。
白湖
大江以南的秋色,比烟雨氤氲的春天更美好,一股浓郁的画意,给人一种朦胧的幽邃;而秋天的“一湖秋水碧涟漪”、“枫叶红于二月花”的诗情,则更加袭人。
江南故国,有人的地方便有暮鼓晨钟,山僧佛寺。在一片塔影倾斜,苍茫中晚钟怆然长鸣过后,佛寺里的方外之士,开始陆陆续续地上殿。
多数的寺院,在“药石”之前,做完晚课。夕阳坠后,稍憩片刻,便齐集大殿,云板一响,盘声长鸣,不是“跑香、念佛”,便是法师升座,开始僧伽们闻法参学的一课。
弘一大师——出家后的李叔同先生,从白马湖赶到慈溪的白湖金仙寺来,缘于亦幻法师在这里作方丈;他是一个知识分子,通过芝峰法师的介绍,他们说得上是 志同道合;特来这里,参访一下。同时,是静权法师在这里讲经,不可失之交臂;因此,他检点一些重要的经典,经过几天跋涉,步上了金仙寺山门的石级。
弘公在这里无声无息地住下来,作为一个游方的和尚,但是不同的,他比别人更加埋头于修道参学。他同寺里的僧侣们一样吃粗茶淡饭,一同上殿念佛诵经;余下的时间,留下来研究经典,写经念佛。
由于他研究《华严经》的自然结果,加上他一笔柔软而绵劲的书法,使他从《华严经》上摘下的联偶三百,在这里连缀完成,集成后由刘质平居士在上海付印,这便是后来人见到的《华严集联三百》。集联中,四言、五言、七言、八言都有。
四言——
“令出爱狱,永得大安。”
五言——
“言必不虚妄,心离于有无。”
“自性无所有,智眼靡不周。”
七言——
“戒是无上菩提本,佛为一切智慧灯。”
八言——
“如来境界,无有边际;普贤身相,犹如虚空。”
集联文句,便是这四种句法,平仄与韵脚,似乎自然地安排,字字如珠玉。然而,弘公还说,这份作品已是力不从心,在经上寻章摘句,已非所宜,“今循道侣 之请,勉以成篇。……”但是,真正的目的,令人在欣赏书法时,能欣然深入“华严世界”,引导入佛的因缘,多成就几个佛陀的种子;这是弘公心意。
弘公在这里,依然一心潜修;他在每天饭后,按常规要出声念几卷《普贤行愿品》为众生回向;他那种跄跄琅琅的音节,随着徐缓分明的速度,传向空间。日子 多了,便有人觉得非常动听,于是逢到他念诵的时候,小磬声开始,便会偷偷地站在他的门外,让他的经声,摇撼着灵魂,那灵魂的深处,正在承受着“普贤十愿” 的庄严启示,比自己平淡的方言,更为有力得多;比自己亲口念来,更得力。因此,那个受感动的人,经常在他的诵经声里,站在墙角边静听,一直到他的经声戛然 休止。
这位听经的人,正是金仙的住持亦幻法师。亦幻法师,在这儿,是以后辈的心情接待弘公的。
在钻研华严之际,到十月初,天台山的静权法师已驻锡到金仙,十月十五日晚上,开讲《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远近来了不少听经的比丘、居士。弘公为了追念 母恩,每逢母难日,一定要念一天地藏经,为亡母超度,他内心久已投皈地藏菩萨的袈裟前,祈菩萨加被亡母;想到他的亡母,他的心灵间已暗暗地承受着一种悲哀 的重压。
每当暮色苍茫,大殿上烛光高照,披着朱色袈裟的静权法师,高踞法座。供桌前的听众席,一列列的僧众在凄寒的初冬之夕,灯光如隐没在云层间的朦胧月,寺院里寂然无声,境界是悲凉的。座上的法师,正是身入幽冥的地藏菩萨,用一种低沉的方言,念道:
佛告定自在王菩萨,……有佛出世,名清净莲华目如来。……像法之中,有一罗汉,福度众生,因次教化,遇一女人,字曰“光目”,设食供养,罗汉问之,欲愿何等?
光目答言:“我以母亡之日,资福救拔,未知我母,生处何趣?”
罗汉悯之,为入定观,见光目女母,堕在恶趣,受极大苦,罗汉问光目言:“汝母在生,作何行业;今在恶趣,受极大苦?”
光目答言:“我母所习,唯好食啖鱼鳖之属;所食鱼鳖,多食其子(即鱼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计其命数,千万复倍;尊者慈悯,如何哀救?”
罗汉悯之,为作方便,劝光目言:“汝可志诚,念‘清净莲华目如来’,兼塑画形像,存亡获报。”
光目闻已,即舍所爱,寻画佛像,而供养之,复恭敬心,悲泣瞻礼。忽于夜后,梦见佛身,金色晃耀,如须弥山,放大光明,而告光目:“汝母不久,当生汝家,才觉饥寒,即当言说。”
其后家内,婢生一子,未满三日,而乃言说,稽首悲泣,告于光目:“生死业缘,果报自受,吾是汝母,久处暗冥,自别汝来,累堕大地狱,蒙汝福力,方得受生,为下贱人,又复短命,寿年十三,更落恶道,汝有何计,令吾脱免?”
光目闻说,知母无疑,哽咽悲啼,而白婢子:“既是我母,合知本罪,作何行业,堕于恶道?”
婢子答言:“以杀害、毁骂二业受报,若非蒙福,救拔吾难;以是业故,未合解脱!”
光目问言:“地狱罪报,其事云何?”婢子答言:“罪苦之事,不忍称说。百千岁中,卒白难竟!”
光目闻已,啼泪号泣,而白空界:“愿我之母,永脱地狱,毕十三岁,更无重罪,及历恶道。十方诸佛,慈哀悯我,听我为母所发广大誓愿:若得我母,永离三 涂,及斯下贱,乃至女人之身,水劫不受者;愿我自今日后,对‘清净莲华目如来’像前,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 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饿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
……尔时罗汉,即无尽意菩萨是;光目女者,即地藏菩萨……
这是《地藏经》中《阎浮众生业感品》中一节故事。静权法师讲完这一节,便怆然地说:
“——人类是健忘的动物,孩子生下来,常常是断了奶忘了娘。,长大之后,成为妻子的附庸,也没想想,当你为人父时,生儿育女之苦,女性蒙受的悲惨境 遇,是怎样地景象?那时,‘养儿才知报娘恩’的经验,告诉你,当你含辛茹苦,为你的孩子牺牲一切,你孩子的血肉紧紧地和你牵连在一道,他的痛苦,使你如坐 钉板;他爱天上的星,你也会摘下来;你的爱儿偶有不幸,便会使你肝肠寸断,陪上你破碎的灵魂;天下的父母心都是如此。母亲付出的爱,更是深如渊海,想想看 啊,光目女誓志救母,便是报恩之念的不泯;人们走历史的覆辙,他们生儿育女时的辛酸,正是他们父母曾经尝过的。……慈母恩,说不完,比丘们虽断绝凡俗,然 而父母生我,与俗家人还是一样,母亲用血和泪,培养一个人——那是生物世界一段鲜明而悲苦的旅程,到头来,所得的报偿,总是一场空……”
法师说到这里,感到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强以伦理上的观念,解释生物爱的至情,因为人类之爱子女,物类之爱幼儿,是一种天生的伟大情操,不必再加以铺陈,他们不惜自已的生命,注长孩子的新生命,只有这样,才是生物进化的依凭!
讲台下,一百多个听众中,忽然有一位呜呜啕啕地失声痛哭起来了。这一突然的失声,使大家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近前排的一个角落。台上的法师,也被这痛 哭声弄僵了,他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失态?因此,停下来,不敢再讲下去。等片刻,大家明白过来,原来,那位和尚竟是新来的——弘一法师!
他回想到母亲为他——所受的精神上的折磨,比那无柴无米的岁月更难忍受。母亲活了四十多岁,在急性肺炎与肺结核的煎熬下与世长辞。以后,他便放下一 切,东渡留学,回国后,几经沧桑,感觉生命无常,有缘入佛,因此削发为僧。每当他在母难日为亡母念经时,总不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不双流。如今在《地藏经》的 法筵下,别人讲,很多人听,但是,经文的深意,他在情感上领触得更多,他外形冷淡,而内心却充溢着非平凡的至爱,天伦之爱,妻子之爱;手足之情,师弟之 情。一切超世间的悲情。
他在情感上,与经文中交织着一种经验的相应;因此,在众多的同道前,他无法忍住热泪,失声而哭;他如一个婴儿,失落在地藏王故事中母亲的怀里。
讲经两个月,不管是白天讲席,还是晚间筵前,逢到触痛他亡母的惨痛,他不止一次地哭泣。
不过,在那一阵情感的浪潮过后,为自己深悔破坏了许多同道的法缘而难过,于是痛切地在寮房内写下蕅益大师警语,贴在桌头,文曰:
“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慢心,痛自改悔。……”
这一小节忏悔词,表面上虽为自己一时失态而写,但实质上,也包含着一切情识上的自律哲理在内。
在静权法师讲经余暇,他也曾为几位年轻的比丘讲他自己的律学著作;但最后,《地藏经》已圆满,十一月底的江南,雨雪霏霏,大地生寒,白湖的大地,结成 一寸厚的冰层,这时文字上的工夫做不下去了,弘公感觉这副瘦削的皮囊,忍不住北地风霜,这才黯然别了白湖,回到温州城下寮的故居。
在一九三一年的初舂,温州比之钱江附近是温和些,但是,谁知阴历年刚过,也许去岁冬秋二季,受了些阴寒,再加上白马湖滨的潮郁,蚊虫多,湿气重,因此,不按季节的疟疾,又在他身上发作了。
是正月十五刚过,在昔日的关中,忽然觉得身上穿着棉袍,头上戴着风帽,还感着一阵阵针刺般的奇寒,弘公觉得很奇怪,这里的正月阳春,原不该这么酷寒!
当时,他还想不到这就是蚊虫为他制造的魔鬼——袭上身来。后来,又连打两个寒颤,手背上暴起许多鸡皮疙瘩,指甲变青,这才感觉受不了,在禅榻上盖着被 子睡,谁知越睡越冷,待挨过了“冰山地狱”的折磨,火焰又从心上燃烧,仅是消极抵抗,依然耐不了这种苦难,因此,他想到,这又是病缘来考验了。
第一天过去,稍稍恢复些精神,当第三天傍晚疟疾鬼又扑过来,弘公知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妖魔,便在冷热交瘁中,直着身子,披上袈裟,在佛前急念《华严 经普贤行愿品》的偈子,字字高声飞扬,然后再回到耳根,只求一意待死,不作他想,直念下去,念到四十分钟时,已念得魔鬼无影无踪,念得窗外满天星辰,一片 尤高无底的世界展开,心与身全为一串清朗的经偈声,融化在那一刹那,心意是清凉的:万物与自我成为一种无限的东西。
像这样,与疟疾鬼苦战了多次之后,无药无医,一心求死,最后,病魔终于败兴而去。但是,弘公却脱了一层肉,更显得憔悴、苍黄。然而,这还不能阻止他献身佛道。
病略好些,精神稍稍复原,二月初,春寒未尽,又掮着行李上船,经过几天水程,到宁波上岸,当天在白衣寺挂单。事前,他已与老友夏丐尊约好。刚好,丐尊已与他同一天到宁波,住在城内甬江旅社。第二天上午,丐尊带了一个朋友去看他。
到了白衣寺云水堂上,他们见到弘一法师,丐尊说:“我为你引见一个人!”与丐尊同来的,是似曾相识,十三年岁月,这个人已经两鬓飞花。
“均夫!”弘公说:“是均夫?”
那位朋友向他合掌为礼,他们三人一同走进待客的寮房里坐下。
“均夫总是想看看你,可是你总是云水芒鞋,游踪不定。你挂单在白衣寺,我便约他来看你。”
弘公灿然一笑。
昔日的艺术家李叔同在哪里呢?如今是一袭袈裟,脱身世外的修道士了。这时,钱均夫居士,身上穿着薄薄的棉袍,弘公则穿着罗汉式的短袄,赤着瘦瘦双脚,显得春天更冷。
“听说你已皈依三宝,均夫?”
“那是受你的启示。”钱均夫说。
他与丐尊同是十三年前浙江师范的朋友。
“皈依三宝,是灵魂走上光明之路,好,好。现在,宁波有件盛事呵,不要错过!”
“是什么事?”丐尊问。
“第一件,是谛闲法师在观宗寺讲经,至少要去参它一座。第二,禅宗大德——虚云老和尚从云南来,驻锡在天宁寺(不是常州天宁寺),要去瞻仰一番……”
“哦?哦?”丐尊与均夫同时感觉机缘不可错过。
这两件事,他们都已一一实行了。
由于因缘未了,弘公有一种最大的心愿,是弘传“南山律学”。他感觉亦幻法师有成就因缘的力量,这是他在春寒中北上的主因。
白衣寺的法缘一了,弘公再度回到白马湖,因为晚晴山房在生活上缺人照顾,依旧挂单在法界寺,这次有旧岁的病中教训,安住下来之后,便在佛前发愿,专习 “南山律学”。弘公初出家时,急于自度,习四分律,日后境开,大彻大悟,回习南山,以赎前愆。同时,又留下遗嘱一份,存丐尊家中。这份遗嘱上说明两件事。 其一:“弘一谢世后,寄存在法界寺的佛经、佛像,全部赠给春晖中学的徐安夫居士。”弘公在白马湖的生活,都由他照顾。其二:“身外之物,全部归法界寺库房 留用。”
然后,再去白湖。这是大师第二次去白湖。
年轻的亦幻法师所主持的金仙寺,是一个读书与潜修的道场。他回到白湖之后,有心写《蕅益大师年谱》,但是因为资料一时不全,便在小室写《华严经的研究方法》,成稿。在白湖,《华严集联三百》已在上海筹备影印,这是大师写经历程中,一次重要的成就。
一九三一年的夏秋交接,是弘公从学律、研律,到发挥律学的高潮;他想借一个重要的机会,把律宗从“天下大乱”中拯救出来;律学不兴,是佛教的致命伤。假如这一役失败,他便无心在创造上努力了。
原因是慈溪境内的名刹五磊寺,坐落在远城的山巅,与县城有一段距离。因为近山,而有山色之美,离城,而无市井之声。慈溪,介乎余姚与宁波之间。形势 上,它与宁波、杭州、上海,都是杭州湾地区的要点;往来僧界人士非常多,因此,在这里有缘宏扬律学,是一个最相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与亦幻法师主持的 金仙寺,也只有十五里的路程。
由于弘公曾在金仙寺为青年僧讲过初步律学,所以引起亦幻法师帮助弘公大兴律学之念。亦幻法师是金仙与五磊两寺的桥梁,在关系上,他成了弘公与五磊寺方 丈的枢纽,并且由他的鼓舞,请五磊寺住持栖莲和尚共同合作,以五磊寺作根据地,从小规模讲律,然后正式成立“南山律学院”。
这一项计划由亦幻法师作构想,向各方面提出来,然后请弘公出面主持律学讲座;在理论上,这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行动,但是,最重要的一点,在弘公心理 上,事——可以脚踏实地做;名——不愿背在身上。当时这年夏天他在五磊寺佛前发愿,决定以三年为期,演讲律宗三大著作:《行事钞资持记》、《四分律行宗 记》、《羯磨疏随缘记》,在僧界企图造成一种重律严戒的风气。他深知,僧界无戒,终有一天必如朽木一般,自行腐化。这种生灭的程序是“渐变”的,物必自腐 而后虫生,没有人否定这种生命死亡的法则。(弘公在这一阶段,往返子白衣、五磊、金仙三寺驻锡。)
在“律学院”计划的行动上,由亦幻法师与五磊寺的住持和尚在宁波观宗寺碰面,他们一同到上海找佛界著名护法——朱子桥居士募集基金。(朱为东北军将领。因事逗留上海。)
亦幻法师、栖莲和尚两个人,到上海之后,因缘凑巧,碰到曾经去过暹罗(泰国)的安心头陀(宁波白衣寺住持)。这位老僧,是南方戒律的行者,为朱子桥居 士所尊崇。因此,他们便请安心头陀引见,在“一品香”饭店,与朱子桥会面,他把弘一大师的宏律心愿说出来,当时便由朱付出银币一千元,由栖莲和尚带回宁 波。
无疑地,朱子桥的支持南山佛学院,便等于支持弘一大师,他愿意无限制地供应这个律学道场的经费!
栖莲和尚回到宁波,怀着满腔的欢喜,在白衣寺,告诉弘公说:“……呵,弘师!我们这次上海之行,是功德圆满了!朱子桥居士已提供大部分金钱,作为开办费用,我们这便可以着手订定章程招生了。”
“阿弥陀佛!”弘公一笑。
“——不过,”栖莲和尚接着说下去:“我们律学院,是一种长久计划,为了长久打算,因此,我想仅靠朱子桥居士支持——是不够的。为了宏法利生着想,弘 师,在权宜之下,我顺道印了几本‘缘簿’,我们再发动大江以南的丛林尊宿来一次捐献,律学院的基金便可解决。你以为如何呢?——这,还要劳你的笔,写一个 缘——缘起哩……”
“缘起?……”弘公听到这里,已感觉这位老和尚的心,其目标在缘簿子,利用自己的浮名,捐一笔钱,即使用在律学院,这与自己的性情,相背了多远呢?他一股脑儿的沉闷,要说出来,可是碍着栖莲和尚的面,又说不出;只憋得苍黄的脸上透出一层愤红。
“这个,还务必请你慈悲一下吧!我们还等着它用啊!”老和尚看弘公诺诺地没说什么,又加上说:“我下次再来拜访你。”
栖莲和尚交代一番,便兴奋地回五磊寺,策划着这个律学院“设官分职”的问题。
“南山律学院缘册题序”,弘公憋一腔闷气,写成了。但是这篇序,交到栖莲和尚手中之后,也就连同缘簿埋藏在历史的灰烬中,未能与弘公的文钞一并传世。
当第二次栖莲和尚又在白衣寺出现,向弘公提出“律学院”的院长、副院长;董事、董事长;教务主任……诸多名上的安排,这把弘公一泓静水的心搞乱了!
弘一大师不要名;但老和尚要安排各方面的名义!
弘一大师想请五磊寺负责律学院的师生“衣食住行”生活费用,别无用钱处。而栖莲方丈却大张旗鼓,企图捧着缘簿,借弘一大师的名,向四众捐钱!
栖莲和尚,违背了弘公的意思。弘公创办“南山律学院”,但老和尚却起而歪曲了“律学院”的精神!最后的目的,他要做这个空头律学院的院长。
当弘公认清栖莲和尚的企图以后,只有忍泪搬开白衣寺,不再与栖莲见面!
亦幻法师在九月初从上海回来,到自己的寺里,得到了噩耗——南山律学院,已胎死腹中,这真使他如雷轰头顶。他再去宁波找弘一大师,这时他已搬到“佛教孤儿院”去“闭门自了”。白衣寺门外,还留一块“南山律学院筹备处”的牌子,在秋风雨中飘零。
问题弄到如此,使亦幻法师做梦也没料到,但五磊寺的栖莲和尚,在宁波找不到弘公,却也弄得无地自容。
这时在亦幻法师坚持邀请下,希望弘公依旧留在这里,等待因缘。
在这里,弘公心里依旧放不下宏律的心。他心头的烦乱,从母亲去世后,还是第一次遭到如此不宁。
后来他曾在自己的回忆中说:“……我从出家以来,对佛教向来没有做过什么事。这次使我能有宏律的因缘,心头委实很欢喜的。不科第一次便受了这样的打 击,一个多月未能成眠,精神上坐立不安。看经、念佛都不能平静;照这种情形,恐怕一定要静养一两年不可了。虽然,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可放下,但对我讲律 的事,当秉持初志,尽形寿不退!……”
虽然后来又回到白衣寺,事实,他深陷在烦恼中。
随后,由于刘质平居士的劝请,“清凉歌词”,却在这时写成,由刘质平及其学生五人作谱,经过前后七年的琢磨,到一九三六年才与世人见面。
集中收藏的歌曲,是:
清凉歌。
山色歌。
花香歌。
世梦歌。
观心歌。
另谱一首“观心四部合唱曲”。
歌曲出版后,由夏丐尊作序;在序中,丐尊先生说:
“从中华民国初年到二十年这一阶段,南中国音乐界人物,原是弘一大师李叔同的‘薪传’,不是他的学生,便是他学生的学生。
“写清凉歌的动机,是有一天,丐尊与刘质平,访大师于白湖金仙寺,饭罢清谈,质平叹息音乐界充满靡靡之音,问题是作词者不易得,他叹息李师入山太早,和尚抚然!
“歌词由弘公写出之后,交给他的学生刘质平,再由刘与他的学生们反复推敲,最后经过弘公印可,再由‘上海新华艺术专校’与‘宁波中学’各处分别演奏,始为定稿。
“这种师弟间合作的艺术,五首歌曲,经过先后七年的试练,始与世人见面,恐是中国音乐史上的奇谈哩!”
弘公写的清凉歌词第一首是“清凉歌”,歌词是——
清凉月,
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
今唱清凉歌,心地光明一笑呵!
清凉风,
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
今唱清凉歌,热恼消除万物和!
清凉水,
清水一渠,涤荡诸污秽。
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
清凉,清凉,无上,究竟,真常!
这是一首“三部合唱曲”。幽美,悠长。作谱人,是刘质平的学生的学生俞绂棠,是当时音乐界的杰出人材。
为“清凉歌词”的白话文注释,弘公特别请闽南佛学院的芝峰法师执笔,他有两次在信上写道:
音今春以来,疾病缠绵,至今犹未复原,故掩室之事,不得不暂时从缓。前到金仙寺访亦幻法师,籍闻座下近况,至用欣慰。音因刘质平居士谆谆劝请,为撰清 凉歌第一辑,歌词五首,附录奉上,乞教正。歌词文义深奥,非常人所能了解。须浅显之注释,注解其义。音多病,精神衰颓,万难执笔构思;且白话文字,亦非音 之所长。拟奉恳座下慈悲,为音代撰歌词注释,至用感祷!……
第二封信,在白湖写的。这是他第三次到白湖,告诉芝峰法师,深深感念太虚大师,并且感谢亦幻法师的礼遇。
在这时,闽南的广洽法师,与弘公已早经默契,来信请他回厦门过冬。因此,在九月底,他便整装北上,途中经过绍兴、杭州,在绍兴时,与蔡丐因居士相遇,为师画像一张。
蔡就便请师撰写自己的年谱,弘公认为“平生无过人的德行,不足言述”。那一席谈话中,轻描淡写,把自己一生撇开,他希企后来学人要虔念《华严经普贤行 愿品》,这一品是全部《华严经》的机纽,不可放弃。最后,留下《寒笳集》一本。径自行脚到上海。在上海,赶上“一·二八事变”前夕,日本军阀野心嚣张,师 受到夏丐尊、丰子恺、刘质平的阻劝,再度回到宁波。
五磊寺的栖莲和尚,眼睁睁听说弘公要到闽南去了,“南山律学院”的摊子是覆水难收,急得要命。幸好弘公又从上海回来,在白衣寺,他又去恳请弘公。弘师 回到五磊寺,虽然与栖莲住持签订了“和约”,让“律学院”享受到精神上的清白与自由。可是,终因缘分已尽,道不同不相为谋,弘公深深地反想,即使律学院在 这里办成,也无法与栖莲住持平静地处下去,因此,在五磊寺住了几天,便移居到附近龙山镇的伏龙寺,过了年,又回到白湖,这是他最后一次驻锡白湖。
在这里,为了填补宏律不成的歉疚,为寺僧华云、崇德、纪源、显真讲了半个月律学,再回到龙山安居,为律学院的烦恼而忏悔、潜修。到五月间,温州城下寮 护法赵伯厩居士恳请,为他亡祖母写经回向,因此,弘公又回到温州,也就住在赵家,写了《普贤行愿品》一卷,一直留在赵家。秋后,再回到伏龙寺与白湖两地作 最后的勾留!
到法界寺,是阴历八月初。谁知,八月十日晚上,到了法界寺,忽然觉得头脑昏沉,第二天一早浑身发了高热,昏倒在单房里,这猝然而来的秋老虎,使体质脆 弱的他,还手不及;到晚上,肚子又剧痛起来,然后便急泻痢疾;一连四天,使他更加脱了形;白马湖畔的早晚凉与湖水的湿度,再加上白天的热,使他色身承受不 了,而患上这种“伤寒夹痢疾”的重病。
弘公在昏昏沉沉中,所好还存有一些自备的治伤寒痢疾之类的痧药水,断断续续地吃完了,因为病中无人照顾,断了一天食,为了治病,在无人医治与无人看护的情况下,只有减食自疗,同时在痛苦中,提起佛号。这样拖了十天,才扶病写了一封信给上海的丐尊。
他深深感觉病前未立遗嘱而懊悔。
他向丐尊说:“……因山居,若遇急病,难觅医药(即使不是急病,也是困难),所以医药不得不稍有储蓄。如此重病,朽人已多年未患,今已过五十而患上这种病,又深感病中起立做事困难,因此在这娑婆世界,已不再生贪恋之想,惟愿早生西方。”
他说:“阳历九月十九日以后,仁者要返家的话,那时天气已渐入秋凉,请到法界寺与住持预商临终助念及身后事,至为切要。这次重病,未能预立遗嘱,因此,还未能一意求生西方,这证明只是侥幸求生的念头作祟,真该惭愧。……”
经过了这次病的折磨,一方面感到生命的脆弱,要想维持余生,任大江南岸已觉得更加费力,这样住下去,只有加速肺结核与胃病的早期爆发,因此,在四季如 春的闽南,也许更适合他的身体。这一念掠过弘公的脑际,便在意识中决定:“闽南,对我更为安全,对色身更为可靠,在器世间的残年,还可以苦学一番”
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生命的目的,为了创造一个高度智慧的生命;生命的意义,便是为美化更庄严的生命!
弘公这场病,两周后痊愈,两个月恢复健康,对他出家以后,多次行脚的钱江南岸,作最后的瞻望,到旧历十月底,终于告别景色如画的钱江,鸿飞南闽去了!
法侣
南闽的冬月,在亚热带的地缘上,被海风与温暖的阳光,涂上一层江南五月的颜色。这儿榴花盛开着,冲淡了残冬的落寞;人们犹穿着单衣。弘公十一月初到了 厦门,心情为之一振。他油然想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的杜工部名句,想到冬残岁底,在北方那种苦寒。北方的寒门,在酷寒中那种凄苦的景 况,住在富人屋檐下的贫苦人们,是如何地需要一间躲避风雪的茅屋?
在闽南呢,可不同了。人们只要一件短袄,便可以度过冬寒,没有高楼广厦,在那些富人的屋角下,一样没有凄寒之苦。不仅对于北方的穷人,到南方有日子好 过,即使是作为比丘的佛子们,在闽南,也只要一袭袈裟,大小三衣,便能安度岁月。这里——不要棉鞋,不要围巾,在冬天,感觉上春意盎然,因此,到了厦门之 后,弘公便写了一封信,给北方的俗家侄儿李晋章居士。
他说:“厦门榴花盛开,结很大的实,人们犹着单衣。……”
他说:“厦门天气甚暖,我仅穿一短衫,外罩一袭夏布大袍,出门还带伞遮阳,这与平津八月天气相仿,榴花、桂花、白兰花、菊花、山茶花、水仙花同时盛开。……”
他的心情,随着早降的春色,开朗了!
这时上海的报上,登了一段“弘一大师李叔同”的不幸消息,便是说:“中国艺术大师——李叔同,弃俗为僧后,与世人隔绝,修梵行,于日前在闽南山中圆寂。……”
这则噩讯,也是他俗侄李晋章居士在信上告诉他的。弘公看罢,怡然一笑。他想到三年前上海的新闻纸,也开了他一个玩笑,说他死了!好像他这一死,至少使中国艺术界,失落了什么?
不过,他还是告诉晋章居士,报上的新闻,事实上只是“新闻”,真假掺半。当若干年前,一位星相家为他预言,他的世寿,灭在六十岁上,这与他的哥哥—— 晋章居士的父亲文熙一样。佛经上说:“人命在呼吸间”,寿命长短,本不足道。那不过是江湖人,为谋生姑妄言之而已。不过,自此以后,差不多每年都有一次 “弘一大师”圆寂的新闻。
弘公初到厦门,是住在“万寿岩”,因为厦门是旧地重游,旧侣重逢,生活也没有波动,便在这里,编集一册《地藏菩萨盛德大观》,来纪念“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伟大慈悯精神。稍后,便到中山公园边的妙释寺,讲“人生之最后”。
根据佛家“净土宗”处理人生最后那一课的方式,弘公写了一本小册子。这本册子的主要精神,是告诉学佛的人们,在“临终前”,要把握那一段稍纵即逝的时 间。要放下身外之物,放下父母妻儿,放下烦恼悲苦,一心念佛,只有一条路——往生极乐世界。——这是一种人类在生死过程中,在佛学上最简单,而在世俗间, 却又是最不可理解的问题!对于精神上的事,你只能用直觉,而不能用理解。当自己把握住心灵念佛之际,同时在朋友们助念之下,室内采用“西方极乐庄严图”的 布置,使主人的灵魂与佛境打成一片,直到抛弃这个苦恼的世界。……八小时后,再办理身后事。结果,是一堆薪柴,与他的肉身,同化为灰烬……
如果,这个人侥幸不死,这也归功于精神力量。
佛家对于“死”,看得比生更重要,重要的是,人身难得;因此,弘公在讲这个课题开始,便提出了古人警句:“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来告诫学人。死是人生最后一段大事,不可须臾忘记!
为了在妙释寺讲学方便,有时弘公也在这里小住几天,这时,与他建立第一个法侣因缘的广洽法师,因他之来,因此,也常常伴着他,到妙释寺来。
当他决定离开“万寿岩”之前,特别为这里的主持人——了智上人,刻一颗阳纹长印,文曰:“看松日到衣”。大师自披剃以来,极少动刀,这次也许是色身 上,因到了闽南,有意外的轻快,意兴所到,刻下这颗印,从艺术观点说,刀法苍古而严肃,笔法沉着而豪迈,这该是出家后的杰作。
到第二年(癸酉,一九三三)正月初八,师从万寿岩正式移居到妙释寺,由寺中慧德比丘及性常法师,把房间供养出来,让弘公安住。
到妙释寺当天,便开始讲“改过实验谈”。
“改过实验谈”,实际上,是他自身学佛自我陶炼的经过。他津津体会到“知识”的重要,虽然世间有许多人,天赋夙慧,生而为圣为贤;但是大多数人,则是从知识中摘取智慧的花朵;知识——是人类心血凝结的宝藏,是前人经验过来的路程。
世间,也有些不自量的人,否定知识的权力,结果,他必将尝试到缺乏知识的愚昧灾害,比“错误的知识”更可怕。
弘公以“知识——学问”为基点,要学人多读书(读儒家的与佛家的书);多读书,才能明白善恶,分别是非。第二步,是“反省”。有了知识作为“抉择力” 的基础,自己举手投足之间,起心动念之际,为善为恶,便见分晓,这时应该作“反照”的工夫!第三步,是“改悔”。知道反照,了解善恶,做了恶事,动了邪 念,便该改悔,这是最后一步的工夫——为善去恶!
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主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人心不古,不在物质不古,而在精神之不新;因此,改过,是一件光明坦荡的事,忏悔,是一桩磊落自责的行为。
弘公把他五十年来反照工夫作十项总结。他解释说:
第一、人们要学“虚心”,虚心并不是怯懦。
第二、人们要学“慎独”,单人独处的时候,如对神明;只有在这时候,才能见到谁是百炼金身!
第三、人们要学“宽厚”,在那种以恕待人的心情下,应该把自己当作释迦、孔子;善待每一世人。
第四、要学“吃亏”,不要计算你计算机上的一分一秒,上苍忌讳世人刻薄与刁巧,老聃说:“天道无亲,常佑善人。”
第五、要学“寡言”,舌头,是一口双锋的利剑,它一旦出了灾祸,一边伤自己,一边伤别人。(弘公经常默坐终日,念佛自照,这是他的自省工夫。)
第六、“不说人过”,管住你自己的口舌,这与第五项异曲同工;时人最大、最浮薄的毛病,便是道人长短。
第七、“不文己过”,不文,便是不狡辩弯曲。把过恶东推西诿地掩饰,实在不是大丈夫行为。
第八、“不覆己过”,盖覆己过,隐忍不说,便是自欺欺人。六、七、八项,事实,是说明一件事——要光明磊落地做人。
第九、是“闻谤不辩”。弘公说,他三十年屡次经验,“息谤”,靠的是‘无辩”,吃小亏,不遭大祸;不过,平凡人,人骂他,谤他,只要弄到当事人耳朵里,总是满腹怒火,最后是彻底地洗刷一番!
第十、是“不瞋”,“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瞋”是“心贼”,除之不易,但是,学圣贤的人,除不了瞋,从此便休入“佛道”:佛家要人们除“贪、瞋、痴”三毒,其实,贪、痴易去,瞋病难愈!
这十项总结,经过自身周密地安排与切实地体验,语平凡而意深挚,照这几条去实行,只有有心人方能入木三分!
弘公这一天讲罢“改过实验谈”,当夜梦里,自己化身为一个美少年,与一个儒家学者同行,在行走中,忽然有人朗诵《华严经贤首品》的偈语,音节凄楚而动 人,听了片刻,后来与那位儒者再踅回来,见到路边有十几个人席地对坐,中间有一位操琴者,另有一位长髯老人作歌。老人座前放一张纸,纸上写一行大字,赫然 是《大方广佛华严经》的经题,弘公这时知道老人正在以歌说法,心头油然起敬。因此,要加入他们那一集团,师问:“这里有空容纳我们吗?”
老人说:“两头全是虚席,坐吧!”
师见老人许坐,正待脱鞋入座,忽然梦醒;但醒后并没有忘记那一段凄楚的经偈,便起床点灯,写下梦中的经句:
菩萨发意求菩提,非是无因无有缘;
于佛法僧生净信,以是而生广大心。
不欲五欲与五位,富饶自乐大名称;
但为永灭众生苦,利益世间而发心。
常欲利乐诸众生,庄严国土供养佛;
受持正法修诸智,证菩担故而发心。
深心信解常清净,恭敬尊重一切佛;
于法及僧亦如是,至诚供养而发心。
深信于佛及佛法,亦信佛子所行道;
及信无上大菩提,菩萨以是初发心。
弘公写下这“发心行相五颂”,在深夜回味那梦中凄凉的梵诵声,觉得声犹在耳边,缭绕不散,到第二天,便把记下来的颂,恭敬书写,赠与他的法侣广洽法师,又加以跋述梦中的故事。
弘公说:这是他来闽南弘扬律学的心灵反应。
在心灵上,由于过去宏律的誓愿没有达成,如今,既有了梦中的预示,因此,半个月以后,在妙释寺,向寺中青年比丘,讲《四分律戒本》,并且把他在浙江宏 律的遭遇,告诉学人。一个人求学固困难,然而有个美好的求学环境更难。弘公说,这次讲“四分律”,这是宣扬律学的第一步,他已不敢再希图发展大规模的佛家 事业。
大师告诉他的学人说:“唉!我的业重而福薄,只望诸位同道能共同肩起南山道宣律师的法幢,这便是我最后的希望!”在“四分律”讲过以后,因此便形成了 个“律学”集团,这个小小的律学团体,包括当时的瑞今、广洽、性常以及而后的传贯、广义、仁开、觉圆诸法师……
到二月八日,弘公率领这一律学团体,回锡到万寿岩,编定“随机羯磨”讲义。(注:随众生的“机类与根器”,而制定的授戒、忏悔等律学上的条文,由条文 的宣告,成就律学上的“事境”,这种应机的律文,称为“随机羯磨”。羯磨梵语意译为“作业”,实施方式,如今之“检讨会”。)到三月初九开讲“羯磨”(传 贯法师于二月自泉州来此听羯磨,并发愿为弘公恃侣),直到五月初八圆满,整整两个月。学人受到弘公“现身说法”的直接感动,全部发心过午不食,其中有的正 在病中,卧床不起。这种奋不顾身的献身佛法行为,使弘公的心灵间,对律学的信心,又升起火花。
《寒笳集》,也同时在讲律期中重新编定(这是大师第二次对蕅益大师的警训,重新加以编辑)。
到五月三日,他领导一班青年学人,在灵峰大师诞辰,撰写学律发愿文一篇,愿尽形寿,到来生多世,为僧界的名誉、佛法的生命,宣扬七百年来淹没的律宗戒学,永不疲倦!
到五月初十,他又率领这一批学人,受到泉州开元寺主人转物老和尚的邀请,到泉州(晋江)“结夏安居”,在开元寺尊胜院。
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天里,经过这一番理论上是“学术”的号召,实际上是“自律”的行为,由实践到宣扬,弘公与他的法侣们,已开始成为苏格拉底式的“游学团”,而受到当时佛教界与社会各阶层所崇敬!
事实上,弘公自此定居南闽,他的光芒亦由此进放。
弘公到泉州,结夏尊胜院,主要的努力方向,是圈点《南山行事钞记》。这是一种大部头分析戒律行为的著作,当他圈、点、校正完了,便写下一篇《圈毕行事钞后记》。
他在后记中写道:“我自出家之后第三年(民国九年),居杭州玉泉寺,购得日本古版《行事钞记》,无暇研读。到十三年(甲子)四月,这部古典,已赠与江 山一个佛寺。到十九年六月,住在晚晴山房,再度详读天津新印的钞记,加以圈点,同时抄写‘科文’,改正错脱。到今天,首尾三年,才告完成。这三年中,所到 之处,恒常供养奉持,不敢放逸。在这一过程中,二十年二月在白马湖法界寺,在佛前发愿,专学南山律学。夏季,移居五磊寺,自誓受菩萨戒,再发宏律大愿。旧 岁九月,归永嘉;十一月,回南闽,在厦门妙释寺讲《含注戒本》,于万寿岩,讲‘随机羯磨’;今年五月初,来泉州大开元寺,结夏期中,越两月,全书点校完 毕,并写下整理这一律学典籍的始末,以示后贤。……”
在一九三三年(民国二十二年。癸酉)大师已达五十四岁,这一年开始,他的精神,便全部放在执持戒行与宏扬戒律的工夫上!
结夏第二个月,是旧历闰五月。有一位人像画家卢世侯,在旧岁十一月底,弘公自浙江来闽,他得以拜礼一代艺术大师。当时正逢大师选辑《地藏菩萨盛德大 观》,历述地藏菩萨救度众生的事迹。这位居士一来表示信佛的虔诚,同时深受到弘公那种深沉澹泊的精神感染,把色身看透了,偷偷在家中割开食指,刺血绘地藏 王圣像。像造毕,便捧到万寿岩。这深深感动了弘公。因此,希望这位居士以他纯净的心念,再绘“九华垂迹图”。谁知,卢世侯得到弘公启示,果然,便起程北 上,游访九华山,亲礼地藏大士圣迹,到这一年四月归来,已把“垂迹图”画好,又送到泉州开元寺来,弘公是何等地欢喜赞叹?为此,他也写了一篇“地藏九华垂 迹图赞”,全文十颂,我们要把赞文写成故事,便是地藏王菩萨垂迹的全部经过。
——释迦牟尼佛灭后一千二百年,也就从我们活着的时代,上溯一千三百年间,地藏王菩萨,示迹在新罗国的国王家。在我们唐代高宗永徽四年,金乔觉王子二 十四岁在本国削发出家,由海道来华参访佛道。他遍历中国名山大川之后,便在皖南青阳境内九华山,栖息于一石洞中面壁。参那个父母未生前在的本来面目!
当时有一位老人闵让和,是九华山的山主。地藏向他乞一席地,闵老答允。菩萨便以袈裟张开,向地下一覆,谁知却覆尽了九华。于是老人便将九华山全山供养地藏。他的孩子道明,也就此看破凡尘,随地藏王削发修行。
如今,地藏圣像前那一老一少,便是闵让和父子。
菩萨栖息九华,因为地湿虫多,色身常被蛇虫毒噬。有天,一位妇人供养药物来,说道:“孩子们无知,请菩萨慈悲,愿出净泉,以赎儿罪。”说罢,化一阵清风隐没;从那时起,山上便有一处甘泉涌出,为菩萨带来一泓净水资身。
那时又有一个老村人诸葛节,与村上老人同攀九华高峰。至石洞,见菩萨瞑目独坐。有一只缺脚的鼎,鼎中的饭,是白土混米合成。他看到地藏菩萨的苦行,动 了慈心,自念“和尚如此苦行,我们在山下结庐而住,何等惭愧”?便发心建寺,约一年,一座巍峨的伽蓝,从平地上耸立了。这个消息,辗转传到新罗,新罗的比 丘们便成群渡海,来九华皈投座下,因此成为一方大刹。但又因粮食不足养活这么多僧侣,地藏便打开山上青石,出青白色的泥土,菩萨用这些白土当面,供养大 众。
越过中宗,到玄宗开元二十六年,七月三十日夜间,菩萨辞世,向大众告别。这时山林栖鸟悲鸣,钟鼓嘶哑,菩萨色身住世九十九岁。(按宋高僧传:地藏化身于德宗贞元十九年示寂。)
自此而后,地藏的感应,便深入民间。九华山,也成了中国佛教圣地,与地藏菩萨圣德,同垂于中国史迹……
根据金乔觉比丘行迹的经过,卢世侯结成“地藏九华垂迹图”,弘公便为地藏圣迹,又写了十首赞颂,配图成帙,以成就世人供养的因缘!
弘公结夏安居到七月底,又在佛前依《瑜伽师地论》,录下自誓的受菩萨戒全文,给他的法侣们随意在佛前自受。此后,便继续编撰《戒本羯磨随讲别录》,到八月二十四日开讲。在这时又编定了《南山道宣律师简谱》。
一个月以后,十月初三,是道宣律师的示寂日。他所编的律学讲义,已陆续讲完,由于南山律师在晚年所写的《羯磨疏》,在终南山丰德寺完成,为了纪念这一代律学大师,弘公便以“丰德”二字,赠予性常法师作为别号。这也是弘公对于法侣性常法师一种期望之情。
十二月初,弘公写出《梵纲经菩萨戒本浅释》,便请十五年后飞锡菲律宾宏化的瑞今法师代座(瑞师于一九四八年正月赴菲),在厦门妙释寺开讲,性常法师随瑞师去厦门,而为听众之一。
在弘公的律学集团下,以“法”第一。
弘公在这一阶段,与瑞今、广洽、性常、传贯、广义、觉圆、仁开、圆拙……诸位青年法侣,已建立起一种孔门师弟与释迦之与阿难、迦叶;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至情至性的关系。
他每至一地,法侣们必然随侍于侧,这形成一种精神上生死荣辱与共的传道典型。再往后看,这种令人仰慕的传道群,已不复再见!
弘公——在世间法上,是个诗情种子,虽然出家后,把世俗的文学、艺术,抛在九霄云外,但是那一种系念之情,依然存在。
恰巧,在十月小阳春之后,与法侣们经过泉州西门外,潘山之阳,矗立在山坳里的唐末唯美派诗人韩偓的墓道,被弘公看到了,使他骤然惊喜,原来这位与“社稷偕亡”的诗人遗迹还在这里!
弘公在情感上,认为与韩偓有深厚的“宿缘”。事实上,弘公少年时,已熟读韩偓的诗。而他少年时代的诗文,何尝不是“唯美”;这不仅因为韩偓在国破家 亡,政府流亡到闽南的角落里,守着他一片赤子之忠诚,这在相隔千年以后的两个人物,能把心灵息息相通,不过是由于他们性格上某一点,有突出的相同;这正似 他与南山律师,在律学上息息相通一样。
因为——韩偓有完整的人格,而在韩偓作品中的《香奁集》,弘公从他的性格上分析,这一段文词溢美而带着点女性情调的诗文,不该是这位“唐末完人”的手笔,否则——便会破坏了他的完美。在文学上,弘公否决了韩偓的唯美主义,这番用心该算很苦。
同时,又搜集了很多资料,来证明韩偓的《香奁集》是别人作伪。最后,便叮咛在家弟子高文显居士写一部新的《韩偓传》。不幸,三年后传记写成,稿本却毁在开明书局的火劫里。在历史上说,唯美主义的韩偓,结果还没有洗清“唯美”的关系。
在韩偓的墓前,弘公几乎是“袈裟和泪”倾伏碑前。后来,他由高文显居士所发现的韩偓一首诗中,证明韩偓是彻头彻尾的忠魂,并没有亡国商女那份余情写艳诗,这首诗在全唐诗里,也没有收录,可以说是一次新的发现。
这首诗,是一曲亡国人的哀歌,诗曰:
微茫烟水碧云间,挂杖南来度远山;
冠履莫教亲紫阁,袖衣且上傍禅关;
青邱有路蓁苓茂,故国无阶麦黍繁;
午夜钟声闻北阙,六龙绕殿几时攀?
这首诗写在惠安松洋洞。
韩偓的诗许多带着禅意美,这首爱国爱家的作品,发现后,便被弘公录为中堂,作为精神上的纪念。
也同在这年初冬,弘公法侣广洽法师(便是战后在星岛主持檐卜院,监理弥陀学校的广洽法师),为师造像,像上由北方的丰子恺写诗作赞,赞曰:
广大智慧无量德,寄此一躯肉与血,
安得千古不坏身,永住世间刹尘劫!
然后石印,分赠给这一律学道团的净侣们。
到十一月中旬,大师受到城南乡间草庵寺主持的邀请,到草庵去过冬,便由传贯法师伴同。到岁底,性常法师也由厦门到了草庵,一同与弘公度过一九三三年的残冬。
在除夕这一天,大师在草庵意空楼佛前,特别为这两位法侣,选 释“灵峰蕅益祭颛愚大师爪发钵塔文”。
这篇文,充满了对世情的分析与讽刺,用白话去注释,应该是这样的:
“啊!人与人间,不难相爱,而难于相知;如师者(颛愚)真是知我(蕅益大师自称,下同)的人了。世间即使有极少数相爱同时相知的人,而志同道合,情操 砥砺,我虽不敢比师崇高的德行,但有三项自律,尚无违背;这三项便是:崇尚质朴,不务虚文,不苟合时流。注述经论,持赞戒律,不挂羊头卖狗肉。甘于淡泊, 甘于寂寞,而不愿受到盛名的羁累!啊!以佛门的德学如师,而我又蒙到如许相知相爱,情操如此投契,令我终身难以忘记!
“师在佛道上,所证的工夫深浅,不是我能想象;但师之生平,令人最倾心处,现在写下来,以志不忘!
“‘当今知识界,极少不被名牵,不为利诱;不依恃权势与声望。但如师能自守而又自爱者,世间不知能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不玩弄鬼魅伎俩,而那种浮薄敷浅,真令人惊异。能如师之平实稳重地做人,世间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不以华服盛装取悦于人,那种放浪形骸,目空一切的姿情大意,能如师破衫草鞋,茅屋土阶而栖者,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无不精选花衫随从,出入形影而不离,能如师亲身洒扫洗涤,自甘劳苦的,又有几人?’
“‘当今知识界,极少不同流合污,而他们又美其名曰权巧方便,慈悲随俗,如师不作鸡口牛后,甘受世人讥为老迂腐者,又有几人?’
“因此,世人只要受到师的高风所拂,顽夫无不廉,懦夫无不立;如伯夷自甘于阳山饿死,正是他的人格清标所在,岂是一般投机取巧、身虽活而心已死的人物所能比拟?
“蕅益每悲佛陀正法,一坏于道听途说、入耳出口的狮子身虫:再坏于色庄严而心腐烂、羊其质而虎其皮的佛门败类;他的老子杀人,儿子便要行劫,父子效尤,有何事不可为?
“师的爪、发、衣、钵,如今侥幸存留,而师的德行道风不火,后来人如果受师德所被,能有继师而起,共挽狂澜于末世的人吗?”
弘公为性常、传贯两位法侣开示这篇文字,而实质上,他深感当时的社会人心,正处于蕅益大师的相同时代,恐怕若干年后,比这时更糟!蕅益大师的文字,正 是弘公心灵深处发出的声响。他讲述时,心情颤栗,眼里充满泪光,他也不过想借这篇文字,能找到几个承传他宏律的誓愿,相知亦复相爱的法门侣伴而已!
文既讲完,便恭写“绍隆僧种”四个大字横幅,赠与当时伴他的性常法师!这实在是有心人别有怀抱,夫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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