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 让死人复活,让活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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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写作?”
这是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过去三十多年来被问及最多的问题。长期以来,对这种带有怀疑和傲慢的责问,帕慕克只能有两个标准答案:“我为社会上最贫穷、最受压迫的人写作”,“我只为土耳其人写作”。否则,人们就会指责他维护地主和资产阶级的利益,不爱国。实际上,穷人只是一群几乎不识字的人,而作为小说被翻译成多种语言的作家,他拥有的国外读者远远超过本国读者。
帕慕克说,对从非民族主义角度看待历史和民主问题的作家充满怀疑,是前现代国家决策者在世界面前缺乏自信力的表现(帕慕克的访谈和演讲,见《南方周末》2008年5月29日和6月12日两期)。
笔者囿于见闻,无法感知帕慕克三十多年来所承受的压力到底有多大,但帕慕克的经历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写作”这样的问题在前现代国家并非是一个轻松的话题,它的沉重足以关系到一代作家的人身自由、写作自由乃至最宝贵的生命。
当笔者近日读到《旧物记———胡风遗藏纪事》一书时,感到胡风的一生正好与帕慕克的经历与判断相印证,令人感慨。
胡风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政治史上不能忽略的一个名字。晚年的胡风曾应《文艺报》之约,回答“我为什么写作”,除了给出“为了表现人民大众的生活困苦、希望和斗争而写,为了反映社会历史的发展动向和革命的胜利而写,为了有益于人民解放、民族解放和人类解放而写”等类似于帕慕克那样的标准答案以外,他还这样回答:“为了抒发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写……也为了探求文学发展的规律,阐明它内含的精神力量而写。”这个答案说明,虽然经历了二十四年牢狱生活,一度被折磨得精神崩溃,甚至患了心因性精神病,但胡风仍然不失作家真正的本色。
有了这个答案,我们几乎可以说,胡风的悲剧是一个在前现代国家必然要发生的悲剧。反思悲剧,不管是“奴隶总管”周扬(鲁迅语)的打压报复也好,昔日同人舒芜倒戈一击也好,还是郭沫若、茅盾等人的落井下石也好,都不能解释悲剧的真正底蕴。
一颗不按标准答案思考的头颅
胡风案发动之后两年,1957年7月7日,早年与毛泽东有过一段军旅交情的罗稷南问毛泽东:“要是鲁迅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毛爽朗地答道:“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这番问答吓得当时坐在旁边的孕妇黄宗英差点动了胎气。黄回忆说,文艺界人士二三知己谈心时早就嘀咕过这个问题,到了“反胡风”的时候,嘀咕的人更多了,但没有人敢公开提出(黄宗英:《我亲聆毛泽东与罗稷南对话》,载刘小磊编《迟到的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鲁迅的性格是怎样,人所共知,试举一例,足可见之:1933年6月,国民党特务暗杀中国民盟总干事杨杏佛,形势日趋险恶。日本友人邀请鲁迅赴日,鲁迅谢绝了,并说:“倘用暗杀就可以把人吓到,暗杀者就会更跋扈起来。他们造谣,说我已逃到青岛,我更非住在上海不可,并且写文章骂他们,还要出版,试看最后到底是谁灭亡。”假如鲁迅活到1957年,关在牢里写作的可能性更大———当然,更有可能牢是坐了,但却无法正常写作,一如胡风,只能以吟诗遣日。
罗、黄等人的嘀咕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从胡风案中看到了历史的吊诡。胡风沐浴过新文艺的新风,在个性上与鲁迅极其相似,被鲁迅视为一个“鲠直、易于招怨”而又“可接近”的朋友,又被人称为鲁迅的“大弟子”(尽管胡风本人并不承认)。从 1933年到1936年,鲁迅日记里记载的二人来往活动约有一百一十次之多。鲁迅逝世之后,胡风几乎在每年鲁迅的纪念日都要做点什么,或撰文,或发表演讲,或筹备活动。同时,鲁迅被毛泽东称为“现代中国的圣人”,此后一路高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云云。
新中国建立后,胡风却渐渐成了每年鲁迅纪念活动的配角或看客,无法发表纪念文章,直到最后身陷囹圄,株连一干人等,还要背上“欺瞒鲁迅”、“挑拨鲁迅与党的关系”等罪名。鲁迅则成了“亚圣”,被树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典型”,出版了全国除《毛选》之外唯一的多卷文集乃至全集。人们嘀咕的是:为什么“尊崇”死去的鲁迅,而镇压活着的鲁迅“弟子”胡风?
前一个问题,答案正如朱正所说,“鲁迅在知识界有着广大的影响和很高的声望。一些知识分子原来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并没有很多了解和同情,是毛泽东对鲁迅的赞颂引起了他们的共鸣,而投身到这一运动中来的。……(”文革“时期)报刊上常常出现他的‘打落水狗’之类的引语,作为打击‘走资派’的棍子。是的,这‘尊崇’,就是把他棍子化”。(朱正:《一个人的呐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
后一个问题,答案也并不难找,前现代国家的决策者对一颗不按标准答案思考的头颅充满了怀疑,无法容忍,乃至必欲动用国家机器专政之而后快。胡风本人对革命、对民族解放事业无疑是充满了热情,也做了大量有益的工作,但就像鲁迅对左联的抱怨一样,无论他怎样努力,都不会获得“奴隶总管”的满意,而胡风先是1944年提出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不能教条式地应用”而在其政治道路上留下阴影,后在1954年上呈长达二十八万字的《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而激怒决策者,从而招致全面批判,终于引发一场影响深远的文字狱———胡风案。
实际上,胡风是一个真诚的人。从胡风家属捐给鲁迅博物馆的藏书中,人们发现了《讲话》的三个版本,上面都留有胡风的手泽,可见是认真学习过的。“不能教条式地应用”《讲话》,是他经过思考而始终坚持的观点。胡风上呈《报告》的本意,是响应号召,跟决策者汇报当前文艺界不正常的现状,并提出个人的建议,以供参考。他根本想不到这居然成了“反革命”的罪状。
胡风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早在1948年,巴金问胡风,为什么人们对你有意见?胡风短短地回答:“因为我替知识分子说了几句话。”(巴金:《怀念胡风》,载《随想录》,三联书店1987年)但他不改初衷,终于建国后遭受牢狱之灾。在全国作协第四次代表会议期间,有一个中年作家来看胡风,临走时朝老人深深鞠躬:“胡风先生,您替我们受苦了!”(晓风:《九死未悔———胡风的一生》,载《胡风:死人复活的时候》,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从这两个历史的细节中,我们可以透视胡风案的底蕴———在前现代国家,国家机器与具有独立思考气质的知识分子存在着天然的紧张关系,胡风作为这类知识分子的代表,“适逢其时 ”地承受了历史的负重。
也许,我们也可以说,胡风是一个很天真的人。为什么?我们看到,他虽然明白自己为何遭忌,但似乎难以理解批判的武器为什么最后竟然变成了武器的批判。
一个从历史中复活的死人
还可以多说一点。1941年年初“皖南事变”发生,胡风等一批文化人按周恩来的安排从重庆撤到香港,以示对国民党的抗议。第二年因香港沦陷,胡风等人返回内地。胡风离渝期间,有人说胡风投海“就义”了,也有人造谣说“胡风附逆”,并有“铁证”云云。胡风发表《死人复活的时候》,表示自己回来了,要为祖国 “努力认真地再活一回”。他实践了自己的宣言,以事实回应谣言。但他不曾料到,事实是可以被歪曲、篡改和抹杀的。
捷克作家昆德拉在其《笑忘录》的开头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1948年,组织的领导人哥特瓦尔德冒雪发表历史性的演说。在他身边的同志克莱芒提斯摘下自己的毛皮帽,体贴地戴到哥特瓦尔德的头上。这个历史性的瞬间由宣传部门制作了几十万张照片,昭示全国。哥特瓦尔德头戴皮帽发表演说,身边站着外交部长克莱芒提斯。四年之后,克莱芒提斯被控犯有叛国罪而被送上绞刑架。于是,他被立刻从历史中抹去了。自然,所有的照片上都看不到他了,只剩下哥特瓦尔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阳台上———克莱芒提斯留在人间的记忆只有那顶帽子,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就是他的。对此,昆德拉引用了一句名言:“人与强权的斗争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 而这,正是他写作的重要原因。
胡风一度遭遇与克莱芒提斯类似的命运。1936年鲁迅下葬,胡风是扶棺人之一。但到了 1966年,胡风以犯人之身参观鲁迅博物馆,看见扶棺图片中没有他。看到这一幕,胡风是怎么想的呢?梅志回忆说:“他很冷静地看了被涂去他个人形象的照片,冷静到没有任何表情。很认真地询问了讲解员一些问题,如,手稿存放在哪里?……青年学生来得多吗?……”他还活着,但他在历史的记忆里已经死去。在这种情况下,胡风“冷静到没有任何表情”,这一点也不奇怪———或者我们可以说,强权压倒事实,这远远超出了天真的胡风的想象。他知道,他已经无法为自己辩护,不可能再写一篇《死人复活的时候》。
如果不是后来的三次平反,也就不会有今天胡风文集、传记等书的出版,而胡风这个人也许就从我们的记忆里永远消失了。就拿这本《旧物记》来说,本书仔细梳理了胡风遗藏资料(藏书、信札、手稿及其他物品等),讲述隐藏在它们背后的故事。从那些挂满岁月伤痕的物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其主人一生的性格、命运,乃至灵魂。
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说:“在书籍里躺卧着过去的一切灵魂。”由此说来,如何才能让死人复活?一个朴素的答案就是:首先要让活人说话———书是活人写的,而有了书写,人类的记忆才成为可能。绕不开的仍然是开篇的帕慕克问题———“你为什么写作?”帕慕克经历了三十多年的尴尬,今日坦然相告:“与其说当今的作家为了其本国大多数并不读他们作品的人写作,还不如说他们在为了全世界少数阅读其作品的人写作。”甚至我们可以推论,不仅要让活人能够坦然地说话,还要保护人们能够好好活着说话。据帕慕克透露,土耳其政府如今特派两名警察为其站岗,时刻提防那些不满帕慕克言论的人们对他的攻击———也许,这正是前现代国家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表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