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那个无证的电焊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9:12:17

我就是那个无证的电焊工

  转自网络

  2010年11月15日,这个本来平淡无奇的日子,本来不带有任何纪念意义的日子,因为上海静安区一幢高层住宅的熊熊大火、因为到目前为止仍搞不清楚的死难人数、因为到目前为止仍解不开、理还乱的真正原因、因为上海老百姓沉默的祭奠和无声的前行,这一天,变得非常不平凡。更因为我这个无证电焊工,这一天,又不平凡得非常。

  因为这些记忆的痛点,已遍布全身。因为所有看到的不忍,已使我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这一切来得这样轰轰烈烈,我无证操作过多少次,记不清的话,可能鸟巢的某一个焊缝就是我点上的,但我没有想到,这次电焊的火星可以这样一发而不可收拾,将一座钢筋水泥的建筑燎原成人肉火炬。

  我引燃的大火,没有把自己烧死,我并不感到侥幸。因为,面对此情此景,我也想站在火里,成了永恒,与其他来不及逃命的居民一起涅磐成浴火麻雀,或被无数的水枪刺醒、然后被送进ICU。但求生的本能,使我选择了逃命。如果不这样,我应该不能算着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把能探火取栗的、无生命、无感知的铁匠钳。因为,我从贫困的老家来到繁华的上海打工,我无证工作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基本的生存。生存,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存,是我来到这个社会上必须要面对的最基本、最现实的危机。

  我没有玩火、也不想自焚,我没有被烧死,但我却是第一个责任人,被健全的法律控制。我一夜之间,从一个为食奔命的“寒号鸟”,一下子成了破坏完善社会保障体系和公共安全体系的疯狂“泰山”。此刻,我的能量、我的破坏性,足以使“2012”的远景幻想提前成为现实。

  在繁复的调查程序和追究环节中,我第一时间被揪出来示众,公器显示出了无可比拟的高效率。在无数面对法律和道德仍正襟危坐,一手导演这场人间悲剧,却仍然出入庙堂的所谓父母官,除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和乏情的干嚎外,没有一人愿意为这场灾难担当一丝渐飘渐远的灰尘,而我,却第一个站在了道德和法律的对立面,担当着与自己的身份和奉禄不相称、却比天还大的责任,公器显示出的是睁眼的麻木和迟钝。

  我犯了错,我毋宁去死。面对不知道具体数目的死难者,我知道,即就是死上无数回,也不能挽回他们的生命,面对无数因失去亲人而肝肠寸断的善良人们,我即使被叛处无数回极刑,也不能稍微减轻他们的痛苦。

  我清楚,我必须去死。面对和我一样、想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求生存、此刻却阴阳两界的无辜者,我怎么能安心苟活于世、苟活于这个泪眼滂沱的周围。所以,我有我的责任,死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最廉价的负责。我是一芥草、一抔土,我的小命不及过火楼上一根烧弯的钢筋值钱。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对我来说,死是一种最无意义的交待,也是一种最彻底的解脱。作为这场火灾的一个小小注脚,作为一个一穷二白的打工者,我有责任,但除了死,我没有任何最好的方式供我选择,以担当。

  但是,我也要死得其所,我不希望把我的死看得比泰山还重,把我所从事卑贱的工作的重要性上岗上线到无以复回。我更不情愿,让我这一死,背负太多的责任、意义,也带走太多本不该由我带走的东西。我不想把本该由这个国家机器和操纵机器者享千百世英名的荣耀,禅让于我。我,一个打工者的离落游魂,可能另一个世界的祖宗都不愿接待,我背负人世间强加的、如此郑重的东西,魂归何方?

  我承认,我无证。但工地有没有一个承包人或管理者要求我有证,应该不只有我知道。这项工程中,有多少有证的,当然包括比我的小证更权威或更有说服力的所谓资质,谁能说得清?况且,没有一项法律能支持我,有资格去要求一个雇佣我的老板,向我——一个无证电焊工出示招工资格。

  我承认,我在施焊。但用屁股思考,也可以清楚地知道,无论环境、条件具备不具备施工的要求,一定是有人指使我这样干的。试问一下我们的各位大员们,我不干,我敢吗?你要是我,你不干,试试?否则,大热的天,大家都在午休,即使躺在破烂的工棚里,我也愿意感受这座城市片刻的悠闲,做一小会家小团员的美梦。

  我承认,电焊冒了火花。是电焊,就必然冒火。即使取得了德国焊工证、能焊接航母甲板的专家,施焊也必须有火花。在这座楼上、在这座楼施工的管理体制下,即使由这些专家操作,并不见得不会引进火灾。况且,电焊火花难道就是大楼火灾的必要且充分条件?自从燧人氏钻燧取火,天荒地老,人间每时每刻都在与火打交道,火花并不是洪水猛兽。且我距火花近在咫尺,怎么就没有点燃自己?

  站在一个无证电焊工的角度,我只能承认这么多。如果还想让让我坦白或承认点什么的话,那就只能是我从这个工作中受了益,得到了自己廉价的劳动交换所得——一点点经过层层盘剥的工资。

  在承认以上恶行的同时,我想弄清楚,这座大楼怎么就这么容易被点燃了呢。难道我是站在汽油池和炸药桶上施工吗、大楼四周难道围满了烟花?虽然我是一个无证电焊工,但我也知道,在这类危险物品上面施焊,就无异于自残。如果明知大楼的施工环境真是这样,我还要施工,就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屠夫了。

  我想弄清楚,我无证,当初为什么还会有人聘用我。有证无证,究竟谁说了算?我本来就是一个“小炉匠”,为什么要让我来焊“油桶”?

  我想弄清楚,大楼的保护网、保温材料和脚手架,它们的易燃性是由一个无证电焊工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来检测吗?国家有没有标准,行业有没有规范,制造有没有控制指标?难道一个无证电焊工,在施焊前,还要替无数个国家职能部门和承包商去把这个关?

  我想弄清楚,一项工程,层层剥皮,到了最后一个“接棒者”手里,还有多少合理的利润空间。他不找哪些没有资质的皮包公司、不用我们这些无证的廉价劳力、不用劣质的建材、不偷减工序,利从何来。无利可取,他们难道真要为建设和谐社会义务尽自己的社会责任?

  我想弄清楚,工程开工前和施式中,建设单位干什么去了?监督监理干什么去了?政府大量的职能部门又干什么去了?我一个无证电焊工要干自己手中的活,我没有那么多的精气神,管这些出力不讨好的事。

  我想弄清楚,从“克拉玛依”、“央视大楼”到“静安大楼”,大火烧了几十年,为什么烧个没完,为什么总是从下往上找原因,总是让无力者担责任,这对遇难者有什么好处“没有一套完整的社会保障和救助机制,没有严格的公共安全和消防公益体制,没有从上到下的制度落实和责任追究体系,难道把责任放在我身上,想让遇难者亲属把我等分而食之,以解其痛?可即使我愿意被这样,我也刮不下几两肉,遇难者及其亲属的痛苦谁来缓解,长治久安可能永远是个美好的愿望。

  我更想开清楚,媒体为什么要转移视线,大谈特谈居民的防火意识差和逃生能力欠缺,甚至将一户二楼住户几口人遇难作为谈资,与十几层的儿麻后遗症患者比较。媒体不指责社会公益设施配套滞后、监管不力,却抱怨民众为什么不投保、为什么不成立自家的消防队、为什么不经常开展类似逃生演习以自救。言下之意,让人不齿。

  虽然我没有这个能力、没有这个资格、更没有这个精力,去弄清楚我想弄明白的一切,但人之将去,质疑一下,应该不会再死一次吧。

  死就死吧,但是,即使我死了,我也代替不了那么多人,去完成一个在这样的公共保障体系下和工程建筑领域内,总要用纯数字来衡量的死亡任务。因为,即使我不去无证操作,还会有与我一样的、在生活边缘挤破脑袋想无证操作的人去担当这份工作。否则,层层分包怎么得以维继。

  2010年11月15日,因为我这个无证电焊工,注定多了许多悲情的色彩。

  这一天,注定要被写进中国火灾事故的大事记中,成为肉食者用以教育或训诫缺乏最基本生活保障民众的案例,以给公益投入的不足提供借口。

  这一天,注定要在中国人的记忆里留下一道焚死炉般矗立的黑色印象,成为亲历者夜夜梦魇的血色场景和时刻萦绕眼前带着亲人的气息飘向尘外的一缕清烟。

  这一天,也注定要在民意表达的死水中激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我是一个无证电焊工。为了死去的、为了与我一样想生存下来的人和正在生存着的人,但愿死了我一人,再无后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