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调小说——王小波的一种解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8 02:30:37
王福湘
摘要:王小波小说包含了两个基本主题。一是从人道主义、自由主义立场对反人性的社会政治,对专制主义的历史和现实的批判,运用写实、反讽和黑色幽默的艺术方法,曲折地传达出作者本人的声音和意识,是理性的。一是用性社会学、性心理学知识探索人的性爱关系,主要是展示虐恋行为和虐恋幻想的各种形式,一般是非现实的,是作者艺术想象的产物,但传达出的虐恋倾向并非作者本人所具有,而属于故事的叙述者和主人公,是非理性的。这两个主题类似复调音乐的双声部,既独立又关联,结合成一种特殊的非对话体的复调小说。
关键词:王小波  复调小说  黑色幽默  虐恋  主题  结构
王小波英年早逝已经八年。相对于他的作品在海峡两岸热销和受文学青年欢迎的程度,中国评论界的反应显得有些尴尬。总的来说,已有的批评文章不够到位,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尤其对他的小说缺乏系统的理论和实证的研究。
王小波小说的意蕴如此复杂而深邃,手法如此独特而诡谲,语言如此大胆朴素而又妙趣横生,的确在吸引读者的同时又制造了理解上的障碍。我想借用巴赫金创造的评论术语“复调小说”来定位王小波的小说文体。在他的多数小说里,作者的隐蔽的声音(意识)和主人公的公开的声音(意识)各自独立,不相融合,组成复调。作者基本上是运用黑色幽默的情调和方法描写现实人生,表达社会关怀和批判意识。主人公则大都在性爱关系中不同程度地具有受虐倾向或施虐倾向,即表现出虐恋的性意识。两者结合在作者虚构的统一的故事中,但意义显然不同,它们是平等的,各有其充分的完整的价值。复调小说这一术语来自复调音乐的比喻,任何比喻都可能具有含混性,用在学术研究中尤其如此。说王小波的小说是复调小说,只是就小说所传达的作者的声音(意识)与小说中主人公的声音(意识)分属于不同层次,双声部共存共鸣,统一于艺术整体的结构关系而言,与巴赫金所概括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的对话体基本特征有明显的区别。
我的立论当然主要以王小波的小说文本为依据,同时也联系他的杂文随笔,还参照了他的妻子李银河的性社会学著作《虐恋亚文化》等。对于王小波这样一位在近十余年的中国文坛上显示出极为独特的个性的作家,评论相应也该是自由的开放的。
王小波的黑色幽默
读王小波的小说,最强烈的感受就是他的愤世嫉俗的态度和悲天悯人的感情都以幽默出之,叫人心领神会,常生笑意,但笑的主要成分不是过去常说的那种对待悲喜剧人物带着同情的“含泪的笑”,而是面对悲喜剧社会洞察其弊却又无可奈何的笑,苦笑,惨笑。王小波说,他的小说“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1)
以《黄金时代》为总题的几篇小说多是以文化大革命时期为背景的,自然写到运动中迫害知识分子的种种暴行和知识分子的悲惨命运,但作品的重心不在揭露和控诉,而在刻画知识分子们身处困境时的挣扎和抗争,对那个畸形和荒诞的时代在嘲讽中也有自嘲,一切都富有黑色幽默的意味,可悲然而又可笑,这样写文革真是别开生面。
写得最好的《黄金时代》,开篇就是王二和陈清扬讨论破鞋问题。破鞋一词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了,但在那个少数权势者纵欲而大多数人被禁欲的年代,敢于追求性爱自由的传统道德反叛者被侮辱地称为破鞋,视为有罪,却是社会舆论和体制所公认的。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形势下,斗破鞋也就成了阶级斗争为纲的网中对群众张得最大和最有吸引力的目。王小波写知识青年(文革中上山下乡的大学生其实也是知识青年)因自由恋爱被斗破鞋的故事,正是对那个黑暗时代反人性本质的深刻批判。然而,他写得如此幽默,嬉笑多于怒骂,甚至只嬉笑不怒骂,以反讽笔法娓娓道来,促使读者在笑中思考人生。男女主人公明明曾吃苦受辱挨整,青春年华被糟蹋,却都能泰然处之,苦中作乐,而且以后还以为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小说写他们在二十年后重逢时尽情做爱,感觉“很不坏”,“很不坏之后,她还说这不是罪孽。因为她像苏格拉底,对一切都一无所知。虽然活了四十多岁,眼前还是奇妙的新世界。”这一类的话书中比比皆是,通篇都是这种反讽的语调。王小波大智若愚,显示出一个曾被压在底层后又自居边缘的智者的心理优势。说穿了,这种黑色幽默也就是看透荒唐时世后只能笑笑而已的高度自觉的精神胜利。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同,王小波是精神上的真正的胜利者。
收在《黄金时代》集子里的其他几篇小说,和《黄金时代》这一篇比较,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小波在《后记》里说,它们有着共同的主题,这个主题就是我们的生活,还没有人这样写过我们的生活。像因为污染而变红的“伦敦天空的发明者”一样,王小波写出了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而实际上正是这个样子的我们的生活。鲁迅说过:“‘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在或一时代的社会里,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2)我以为,在这一点上,黑色幽默的性质颇近于讽刺,其生命也是真实。《三十而立》中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似水流年》中北京某学院的文化大革命,《革命时期的爱情》中王二从大跃进到文革后的人生经历,《我的阴阳两界》中李先生的遭遇和王二的处境,都真实地揭示了当代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中有独立思想者在悲惨世界里的生存状态。用八十年代一位评论者归纳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总主题的话,就是文明和愚昧的冲突。王小波的小说在精神上是对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的继承和超越。他写出了愚昧的野蛮而残暴的压迫和文明的机智而软弱的反抗,与当年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相比,不但反思和批判的深度与力度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是以优胜者兼无奈者的达观心态痛定思痛,居高临下,睿智幽默。他用喜剧手法写悲剧,夸张戏谑,语含讥讽,玩世不恭。在这一集里,第一篇《黄金时代》最具写实性,往后则写实成分减少,黑色幽默成分增加。接着《黄金时代》的《白银时代》集的三篇和《黑铁时代》集的《2010》(《大学四年级》等三篇未竟稿也可归在此类),都不再以真实存在过的时代为背景,而把故事发生的时间向后推到写作时尚未到来的21世纪初,2010,2015,2020等。作者在《未来世界》的“自序”里声明,像他喜欢的乔治·奥威尔的“反乌托邦”长篇小说《1984》一样,这并不属于科幻小说,“我写的是小说,我是知识分子”,是在尽知识分子批判现实的责任,表达某些不同于常人的见解,但既是写小说,“有时想象比摹写生活更可取”。这类小说写的是一个虚拟的时空,但其中却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奥威尔写在二十世纪中叶,小说显然以冷战时代的国际关系为背景,王小波身处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小说却仍以阶级斗争为纲时期的现实生活为背景,但其写法不是现实主义的直笔,而是黑色幽默的曲笔,在貌似离奇怪诞不合情理的虚构故事中寄寓了对病态社会现实的深刻批判和呼唤人道主义理想的痛切的声音。和《黄金时代》一样,叙事的焦点仍然是知识分子被压抑被奴役被愚弄被摧残的命运。小说中关于“真实”和“生活”的真真假假颠颠倒倒的叙事、推理和表白,都是作者给出的反讽式回答。
王小波这类反乌托邦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职业各有不同,奴隶状态则一。《白银时代》的人物是写小说的,稿子“脱离生活”就被头头枪毙,但怎么“生活”要由公司领导规定。《未来世界》的“我舅舅”是作家,但写东西不准出格,结果天才变成老屁,生前一部作品也没发表过,在一次电梯事故中死于非命;“我”是历史学家,必须遵守自相矛盾的“历史的导向原则”,结果因写舅舅的传记犯“直露错误”和“影射错误”,交给“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总公司”安置,最后当了公司的“写手”,受到“特别管理”:为了好好改造思想,每月月底领工资同时挨保安员一顿鞭打。在《2015》里,“我小舅”是新潮画家,常因无照卖画蹲派出所,后被送进习艺所受管教,过电刑,押到碱场劳改,他的错误是画出画来没人懂,犯了“叵测”罪,最后平反了,却再也画不出“叵测”的画了。在《2010》里,北戴河技术部的老大哥王二是资格最老的工程师,却因开Party闯了祸,被判鞭刑,受刑后因认识危险,被长期关押在单间牢房直至病死。在《大学四年级》、《黑铁公寓》、《黑铁时代》三部未竟稿里,无知识的公寓管理员按照规章制度和有关部门的指示管理知识分子房客,所谓公寓即监狱,房客即囚犯,大学生毕业后就要住进公寓当房客,从此失去自由,因为他们是社会的精英,所以得到国家重视,一面戴镣铐,挨鞭打,一面从事自己的专业。这些小说黑色幽默的色彩和情调比《黄金时代》更加浓重,写实完全退出,夸张和想象发挥到极致,世界的荒诞达到顶峰,根据荒唐理论进行的反逻辑推理和充满反讽与隐喻的重复叙事相结合,充分暴露了那些权力机器的操作者和维护者的滑稽可笑,更把那个虚构的彻底异化的社会秩序从根本上予以否定。然而,这些故事中的知识分子却能够坦然面对这一切,毅然承受这一切,既显示出虽暴力统治也无法消灭的智慧的优越感,又暗含着除了忍受别无选择只好安之若素的无奈感。而在王小波全部小说结构中不可或缺的性爱元素,也对其黑色幽默有重要影响,撇开人物之间的虐恋关系不说,故事主人公在磨难中遭遇性爱本身就成为对灭绝人性的黑暗时代的嘲笑,给原应是悲剧的社会冲突涂上了厚厚的喜剧油彩 。可以套用一部武侠剧的剧名来总括其审美特性,即:这是一种笑傲绝望的喜剧,它使人发出的笑是混合着智慧和痛苦的笑,理性的笑。
王小波的虐恋描写
王小波的小说之所以在文学青年中大受欢迎而在评论界颇遭冷遇,有较多的性描写是一个重要原因。他在杂文随笔里放胆直言这个最为朴素而许多人却最为忌讳的人生道理:“享受自己的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性可以带来种种美好的感受,是人生最重要的资源。”(3)他呼唤中国人改善知识环境,“摆脱童稚状态”,(4)使自己逐步长大成人。他在小说里极为坦率地写性,就是使中国人“摆脱童稚状态”的努力,也是“对假正经的反击”。虽然性并不是他写小说的主要目的,但确实在作品里占有颇大的分量,而且写得如此“直露”,如此美好,在当代中国的严肃文学中也算创造了奇迹。王小波笔下的故事叙述者还时常情不自禁地发出赞美之辞,《黄金时代》里就称颂性爱为“伟大友谊”,《未来世界》里说“这是人间最美好的事”,《万寿寺》里也说“性是人间绝顶美丽之事”,《南瓜豆腐》里甚至用反讽语言演绎弗洛伊德心理学,肯定“格调不高的梦是万恶之源”。虽然叙述者不等于作者,但对男女性爱的描写和赞美无疑进入了王小波的创作思想,并已经成为他的小说的另一个基本主题,属于非理性的主题。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王小波的性爱描写中,许多人物都带有虐恋的性倾向。他在虐恋描写方面的丰富多彩是中国独一无二的。这是他的小说的一大特征,是他对中国文学的创造性贡献。我们把李银河的虐恋研究和王小波的虐恋描写联系起来加以对照,就不难认识后者所具有的性社会学价值,可以说,《虐恋亚文化》是解读王小波小说的一把钥匙。
归纳起来,王小波笔下的虐恋关系可分两种情况,一种发生在个人与社会之间,一种发生个人与个人之间。从受虐倾向的角度看,前者是社会受虐倾向,后者是性受虐倾向。严格地说,后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虐恋,但前者也被视为虐恋之一种。王小波的作品不但蕴含着一种受虐的基调,而且对生活场景的描写也带有浓厚的虐恋色彩。除早期作品外,几乎每一篇所写的主人公和他的生存环境都含有受虐与施虐的关系。匪夷所思的是,许多人物在受虐时往往性欲勃发,获得超过平时的性欢乐。陈清扬在每回出完斗争差后必迫不及待地要求王二与她做爱,且心花怒放,快感如潮。多篇小说里与作者同名的主人公王二,常常由残酷的刺激引起性冲动,勃起乃至射精。在《似水流年》里,贺先生被打得跳楼自杀时,“那杆大枪又粗又长,完全竖起来了”,目睹此情此景的王二心想,“他一定能体会死去时那种空前绝后的快感”。在个人与社会的虐恋关系中注入如此强烈的性因素是王小波小说的一个特征,这点与李银河所推崇的卡夫卡迥然有别。
王小波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把这种人物受虐的场面和幻想中的死之快感写得极富美感,《黄金时代》里的“斗破鞋”,《三十而立》和《似水流年》里的临刑示众,《白银时代》里的“我”被克利奥佩屈拉钉十字架,《2015》里“测智商”的电刑,《万寿寺》里的官兵打小妓女,《红拂夜奔》里的红拂上吊,《寻找无双》里的鱼玄机被绞死,《2010》里的鞭刑,无不浓墨重彩,惊心动魄,兼具虐恋的仪式化和游戏化特征,性感和美感融于一体,充分显示出他的想象力、创造力和运用语言的艺术才情。从广义的虐恋观点看,这类描写基本上都可归入社会施虐个人受虐的关系。
而严格意义的虐恋即个人与个人的虐恋关系,既是李银河《虐恋亚文化》研究的主要对象,也是王小波小说中虐恋描写的主要内容。正是这类虐恋描写形成了王小波小说最主要的叙事艺术、审美特色、情感魅力和思想价值。
王小波作品中的个体间虐恋关系有多种类型。其中有男性的和女性的同性虐恋,《似水柔情》和剧本《东宫·西宫》就是以两位男性主人公小史与阿兰的虐恋为主要情节,《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的王二和毡巴的关系也有男性虐恋的色彩,《万寿寺》里的红线与女刺客,《寻找无双》里的鱼玄机与彩萍,都存在女性虐恋的关系。但绝大多数是异性虐恋,而且,除个别作品里的部分人物,如《万寿寺》里的薛嵩与红线,《黑铁时代》里的男管理员与女房客是男性施虐女性受虐的关系外,其余都是女性施虐男性受虐,当然,有少数作品存在角色互换的情况,如王二与陈清扬,王二与х海鹰。作者安排他的同名叙述者兼主人公王二在异性虐恋中总是扮演受虐者的角色,与性社会学调查的结果是一致的。近年韩国影片《我的野蛮女友》风靡中国乃至亚洲,“野蛮女友”成为年轻人的时尚,就为男性受虐女性施虐的普遍心理提供了一个极其有力的审美确证。中国小说家王小波则用虚构的各种情境中的王二受虐故事成功地表达了与《虐恋亚文化》相同的性社会学性心理学主题,其丰富性、生动性、深刻性都远非一部小制作的韩国影片可比。
进一步分析王小波创造的异性虐恋故事,虐恋者本来的身份大致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情人或夫妻,如《黄金时代》里的王二和陈清扬,《三十而立》里的王二和二妞子,《我的阴阳两界》和《红拂夜奔》里的王二和小孙,《万寿寺》里的红线和薛嵩,王二和白衣女人,《南瓜豆腐》里的王二和小朱,都有受虐与施虐的关系,但虐恋行为和过程比较简单,虐待程度也较轻,没有太多的曲折和波澜。另一类是奴隶和主人,或为后进青年和帮教干部,如《革命时期的爱情》里的工人王二和团支书x海鹰,或为犯错误知识分子和管理人员,如《未来世界》里的舅舅王二和警察F,“我”和督察师妹,“我”和保安员唐山小姑娘,或为劳改犯人和管教干部,如《2015》里的小舅和小舅妈,《2010》里的王二和前妻,《黑铁时代》一辑里的房客和管理员,其身份虽有差异,但前者服从后者统治的关系都一样。此外,《白银时代》里“我”编造的各种版本的师生恋,把影片《红樱桃》翻转过来改写的《樱桃红》,也可以归入这一类。在王小波笔下,这类虐恋的行为和过程相对来说比较复杂,虐待程度也较重,情节曲折多变,跌宕起伏,有的故事里的女性统治者如х海鹰还喜欢玩玩施受虐角色互换的性游戏。总的特点是:小说中人物在社会生活中的统治服从关系与在虐恋活动中的施虐受虐关系对应重叠。这似乎体现了福柯要人们牢记的一条原则,即“性关系与社会关系之间的同构原则”。(5)
在具体的虐恋行为方式上,王小波的描写真是奇思异想,五花八门,可谓“纯属虚构”。小说中,教训、喝斥、命令、辱骂、恐吓等与行为相伴的言语施虐当然是不可缺少的。最简便易行的动作是拳打脚踢,嘴咬,抽耳光,打屁股,掐,拧,勒脖子,敲脑袋,以及骑在脖子上,跨在身子上等。王小波还常常写到捆绑、鞭打、枪指、拴锁链、戴镣铐、关囚笼等惩罚行为,尤以鞭打最具虐恋意味。至于以死为终极目标的虐恋,如《白银时代》里“我”在埃及沙漠里被老师“克利奥佩屈拉”亲吻后亲手钉死在十字架上,《樱桃红》里六十年代前德国纳粹分子在复仇女神红军军官楚楚给他纹身后的一吻中死去,乃是作者把虐恋的幻想推到了极端。
纵观王小波的小说,从《黄金时代》开始,虐恋描写几乎篇篇必有,处处开花,按福柯提倡的“生活美学”和李银河介绍的“受虐美学”观点,简直美不胜收。现实生活中本来相爱的男女之虐恋自然无比美妙,原来的奴隶与主人也有不少通过虐恋结合成夫妻或情人。正如李银河所说:“实证调查一再证明,虐恋双方大多数是在相互依存的情感与喜乐之中结合的,爱情在虐恋关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6)但王小波又多次引证弗洛伊德,说“受虐狂是这样形成的:假如人处于一种不能克服的痛苦之中,就会爱上这种痛苦,把它看成幸福。”所以,“爱恨交集”是虐恋主人公真实的情感特征。作品对虐恋者复杂心理的分析大胆直露,又深入骨髓。总之,这些描写具有独立的思想意义和审美价值,构成了与前述社会批判主题并列的性社会学主题。
王小波的复调结构
综上所述,王小波小说包含了两个基本主题。一是从人道主义、自由主义立场对反人性的社会政治,对专制主义的历史和现实的批判,这种批判是运用写实、反讽和黑色幽默的艺术方法表现的,曲折地传达出作者本人的声音和意识,是理性的。一是用性社会学、性心理学知识探索人的性爱关系,主要是展示虐恋行为和虐恋幻想的各种形式,这种探索和展示一般是非现实的,是作者艺术想象的产物,但传达的虐恋倾向的声音和意识并非作者本人所具有,而属于故事的叙述者和主人公,是非理性的。这两个主题类似复调音乐的双声部,既独立又关联,结合成一种特殊的非对话体的复调小说。作者有意让他笔下的叙述者兼主人公常与自己同名,用第一人称主观视角,从整体上设置迷惑读者的叙事圈套,使故事发生者和作者貌似同体,实为异质并存。小说中的王二和其他人物都是王小波创造的艺术形象,他们一身二任,其社会关系中的身份、遭际与命运和性爱关系中的受虐与施虐表演不在同一个领域,呈现出不同的调性,各有独立的价值。看某个单篇作品也许有所侧重,但合起来看两个声部就并无主次之分,它们不是一体两面,不可互相替代,也不是通过一个去表现另一个,更不是一个从属于另一个,二者具有平等的地位,否则不能称为复调小说。
这种复调小说的两个声部又是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它们或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被作者巧妙地组织在一个完整的故事里,合成有机统一的艺术整体。大体上,如果虐恋者本来的身份是情人或夫妻,那么,人物性爱中的和谐与对环境的反抗顺向对应,同样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并且更加焕发激情,性爱关系主题和社会批判主题于是相辅相成。而如果虐恋者本来的身份是奴隶和主人的关系,那么,双方在虐恋中的快感常因受虐者不自由的处境而遭到压抑,蒙上阴影,感情趋于平淡,动作也显得勉强,生存状态的严酷和荒诞则因人物的虐恋活动而被弱化,性爱主题和社会批判主题虽是相反相成,但在一定程度上相互消解。如果人物有社会受虐倾向,那么,人物在受虐时一反常态地爆发出强烈的性欲和快感,更潜伏着“将屠户的凶残化为一笑”的危险,社会批判的主题就要靠其他的叙事或非叙事性话语补充完成。有时两种情况出现在同一篇作品里,又或者人物关系逐渐转化,或者心理发生严重变态,都会使小说的复调结构更加复杂,调性混淆难以辨认,具有模糊性和多义性。总的看来,王小波小说蕴含的两大主题虽不在同一领域,但本质上的矛盾性统一于作者对自由的追求,对无智无性无趣世界与文学的抗争,充满思想和艺术的张力。而表现社会主题的冷峻反讽和表现性爱主题的浪漫诗意,又统一于作者俗白自然、幽默谐谑的语言风格,成为他独创的小说文体的基本审美精神。
王小波小说的复调结构还包含另一个层面的特点,即叙事层面的繁复,双线索,多头绪。或者是同一个主人公过去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同时交错进行,如《黄金时代》、《似水流年》、《革命时期的爱情》;或者是古代传奇人物的故事和叙述者自己的故事同时交错进行,如《万寿寺》、《红拂夜奔》、《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或者是叙述者交代他编织的同一个人物的故事的不同说法同时交错进行,如《未来世界》上篇;或者是叙述者或主人公发生着的故事和幻想中的故事同时交错进行,如《白银时代》;甚至几种情况兼而有之。这种交错既不是戏剧中的回溯式结构,也不同于一般的倒叙、回叙、插叙,而是两条叙事的线索交叉对位,时序颠倒和空间变换极其频繁且富于跳跃性,加上叙述者不时对讲过的故事进行重复和补充,更显得错综杂沓,头绪纷繁,枝节横生,像一座扑朔迷离的叙事迷宫,令人眼花缭乱,读来趣味盎然。再加上前后文本间和不同文本间的交叉、转换、重叠形成互文性,叙事中运用大量新鲜粗野奇妙的比喻和荒诞调侃的逻辑推理,夹以杂文式的讽刺和议论,就把小说“狂欢节化”,变成了想象力和语言的狂欢,智慧和性爱的狂欢,也是作家濒危生命的狂欢。为创造这种有智有性有趣的双线复调小说,穷尽叙事艺术的可能性,王小波用尽了自己的心血。
王小波的小说还需要经受时间的检验,事实上也远非完美无缺,甚至存在严重的不足,限于篇幅,拟另文讨论。但他已经为中国文学作出了贡献,他是在辛勤探索新的小说的过程中离我们而去。作为世纪之交的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我们应该纪念他,研究他。
(1)(3)(4)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316页,272页,258页。
(2)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328-329页。
(5)福柯:《性经验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296页。
(6)李银河:《虐恋亚文化》,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193页。
作者是广东肇庆学院中文系教授,  邮编:526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