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北川村民出深山记(南方周末 2008-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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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村民出深山记
2008-05-22 16:44:44  来源: 南方周末  作者: 陈江

图:3位在山区的老人徒步了3天,走到了北川的难民安置点
【逃离与回归】
北川县,山地面积占98.8%。几条县级公路从县城出发,沟通着群山之中的20个乡镇。不幸的是,这些总里程超过670公里的道路与北川县城一道被肆虐的地震摧毁殆尽。而资料显示,深山之中,该县人口已经超过16万。
一场浩大的自发性迁徙在深山中开始了。
没人不想活命。幸存的想活,但那意味着他们必须舍弃家乡。此时山中道路尽毁,通讯也只能靠吼,北川县大山里的灾民们突然之间回归蛮荒,在这2800多平方公里的山海中,他们的存在甚至不如野兽坚挺。
他们不知所措。山中绝大部分水源受到地震污染,浑浊不清的泉水表明,家乡无法久留。但怎么走,去哪里?这样的抉择几乎同时摆在大山之中互相隔绝的278个孤岛般的乡村面前。
去哪里寻找活的希望?翻出大山,离开险地,到平原地带去,到北川县上去,到绵阳市里去。那里会有水和食物,而不会有塌方和泥石流。在那里,他们会再次回归人类的社会。
跋涉者,逃难人
17日上午,语文教师文黎黎又走到了一座高山下。
自从逃出深山中的白坭乡以来,这样的大山文黎黎已经不是第一次攀爬了。虽然生在山区,长在山区,但自从懂事以来,县级公路就已经通达了她的家乡。当她长大成为教师,她还是没法向自己的学生解释,为什么会有人类生存在自然环境恶劣如斯的高山峡谷之中。
带路的头人是在白坭乡偶遇的一个伐木人,文黎黎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就像同路的另外十几个村民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一样。如今,带头的就是带头的,押尾的就是押尾的,一切已分工确定,沟通则依靠前后之间的吼叫来进行。这个由一个伐木人、一个女教师、一众村民和被蒙上眼睛的孩子组成的队伍缓缓地行进着。
带头的伐木人说他在这片林区砍过木头,稍微记得一点路。在白坭乡组队时,他成了这个团队的核心,认路这项技能让他得到了所有人的拥护。没人质疑他,因为大家都知道向外走总比坐以待毙强。
17日中午,距离文黎黎逃出白坭乡已经6个小时,她还是没能知道自己的家乡——相邻的漩坪乡怎么样了,父母如何,亲友如何,甚至不知道脚下这条路会通向何方。
手中的矿泉水已经喝到最后一瓶,文黎黎发现,在这里人只能随着山势而动,且他们无可选择地走上了一条比较远的弯路。
这里除了他们一队人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此时此刻,5公里之外的一座山顶上。文黎黎的父亲文勇拖着75岁的老父亲文兴贵爬上了一座两千多米高的山梁。
如果天气好的话,5公里外的双方或许能够看到彼此山上影影绰绰的人影,而此时一家人只是并行于两条山脉之上而互不知晓。
文勇不知道在白坭乡教书的女儿是死是活。他顾不上想,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75岁的老爹和68岁的老娘护下山去,而东边山下的文黎黎更不知道她的父母、祖父母在西边的山上已经蹒跚了10个小时。
和其他灾民一样,文勇手里没有地图或是指南针,走路全凭感觉和跟随别人。他默默地计算着,他们一家已经翻过了4座大山,佛泉山、五指山、金子山、后背山,前面再有一段距离就是盖头山。如果他们能活着爬下那座一千多米高的山,他们就有可能得救。流传在一路上灾民口中的讯息表明,盖头山下的擂鼓镇就有传说中政府的救援车驻扎。
一路之上数里长的灾民惟一的目标就是那里。他们知道,政府会救他们,但首先,他们必须找到政府才行。
此时,前后绵延几里长的灾民队伍中,开始流传一则有关北川县城的惊人传言。
很明显,遥远的深山之中,人们并不知道北川县城的覆灭,北川县城仍然是山里人的目标之一。同样的,深山外面的人更无从得知大山里面人们的死活。
5月15日,地震过后3天,在北川县城展开救援的军人发现从北面山上零星出现向下攀爬的居民,他们明显不是北川县城的市民,因为他们也被县城的惨状吓呆了,有人哭出声来。这些人告诉军人,幽深的山里面还有20个乡等待救援,最远的一个乡甚至直线距离都超过100公里。
山里面断水、断电、断路、断通讯,撑不了太久了。
武警成都指挥学院以及成都军区随即各自派遣侦察分队冒险进入山中,但无路可走的现状让手持军用地图、指南针的军人们也无计可施,军人只能翻山越岭一个村一个村走过去,搜寻村庄的任务进展缓慢。
家在100米深的水下
三天前,文勇一家以及几里长的灾民队伍所选择的道路已经有灾民走过,而且他们最终真的看到了救援车和水。这也是支撑后继而来的灾民的主要精神动力。
家住漩坪乡政府附近的文清华是最早走上这条路,并因此走出大山获救的灾民之一。
笃信佛祖的文清华知道,从漩坪乡石龙庙开始的这条路,会通往佛坪山上的另一座寺庙,并最终通向山外。这条路平时是那些虔诚的佛教徒往来于两座寺庙之间的必经之路。按照这里的风俗,取道山间险恶的道路前往外乡某座不知名的庙宇,是为了向佛祖显示自己的虔诚。
走在这条路上的文清华认为这一定是她的救命之路,她说她一路上都在口诵菩萨保佑,保佑她自己以及周围的灾民不会从巴掌宽的山路上摔下去。
从漩坪乡逃出来的灾民一路上哭哭啼啼,没有人愿意回头再看漩坪一眼。路上其他乡的灾民也知趣地不去询问。大多数人都知道,漩坪乡政府所在的石龙村已经彻底消失了,消失在大约100米深的水下。
漩坪成了灾民中人尽皆知的“北川亚特兰提斯”。
地震当天一早还到山上打菜籽的文清华显然无法预知:3天后,她的家会成为水下都市的一部分。当中午12时左右天空突然变黑时,她仍然觉得这可能仅是一场大暴雨。这在这个山坳里的乡非常常见,人们只不过需要躲回屋里就可以了。
这一天,在文清华家附近开五金店的女老板余志琼正在驱车从绵阳返回并刚刚驶过北川县城的路上,灾难和她的运气也同时降临了。
“我看到瓦片在飞,还没明白过来,我和司机都感觉车突然随着地面下沉,非常快。”余志琼幸运躲过了车前车后的泥石流和塌方,几十米的路段只有她的货车所在位置没有被掩埋。当她放弃货车回到北川县城时,这个县城已经不存在了。“到处都是喊救命的人,我没看到完整的楼。”
文清华和余志琼能侥幸脱生,但她们的家所在的漩坪乡已经在劫难逃。
地震发生时,一个位于漩坪乡与北川县城中间的村庄的村民邓兴贵亲眼看到,峡谷两侧的山崩塌了,堵塞了峡谷河道,甚至掩埋了峡谷尽头的苦竹坝电站大坝,流经上游漩坪乡的湔河在这里被堵死了。“本来没有什么水,瞬间那个水就升起来2米高,也不知道那是水还是泥或是沙,就看到一个平时承包这个水库捞沙子的人被卷了进去,怎么游都上不来,死了。”
据邓兴贵目测,塌下来的山体至少有300米高,而苦竹坝大坝不过是个二三十米高的小坝。随后,被堵住的湔河水位慢慢升高起来。而一旦垮塌的山体承受不住从上游漩坪来的越来越多的水而决口,“第一个完的就是我们村。那下游北川县城也会完了”。
村民们顾不上知会上游的漩坪乡,开始全村的逃亡。下游的村庄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灾民开始涌出。
向乡领导请示
13日一早,白溪村村委会主任杨顺兴和书记朱云聪试图前往漩坪乡政府,请示乡上领导的指示。
这两个村庄处于漩坪乡上游,所以仍不知道下游的危急。
路上,杨顺兴和朱云聪商量着如果到了乡政府,碰见哪个领导“就和哪个领导汇报”,请示领导能不能把人从山上的村庄里撤到没受灾的村。“一切听领导指示,总不能让村民还在山上呆着等死。”
杨顺兴这个连任三届的村委主任已经在任上7年。而地震之后,他自己跑到村里各个大队去巡查,所有婆娘都哭着过来拉他,问他咋办,“没法过了。”他心里的想法是先把村里人带到一个山不裂、下雨不会滑坡的地方安置下来,再看看乡里能不能帮帮忙。
很快,让他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情况出现了,通往漩坪乡政府的一座桥被倒下来的山体堵死了,二百多米高,杨顺兴和书记朱云聪根本爬不上去,“怕不是里面出事了吧”。
杨顺兴不知道,经常和他一起在乡里开会的春芽村书记侯云泉、村长王永安这时正从另一条路冒险摸进漩坪乡,此时是13日早8时左右,他们甚至幸运地见到了正在组织人员物资转移的乡常委书记张康奇。张康奇指示他们尽快撤到安全地带待命,但没跟他们说是否要撤出大山。
侯云泉和王永安随即领命返回春芽村,而他们此后再也没能进入漩坪乡。摆在这两个村面前的问题是,他们要自己抉择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这是这座大山中目前已知的基层行政体系仍在勉力运行的事例。这两个村的村官并没有擅离自己的岗位,这让很多邻近乡村的灾民们称赞不已。
幸运的是,两个村的村官都得到了外界的讯息。
14日,白溪村后山谷对面山上的灯包村有人喊话,找杨顺兴,原来是灯包村的村长刘尹贤。杨顺兴记得经常会在乡上的会议中见到刘尹贤,二人还在一块吃过饭。
刘尹贤告诉杨顺兴,解放军已经找到了他们村,让他们尽快转移出山,问杨顺兴要不要一起走。
杨顺兴后来称,他随即将村里所有人分成两队,分别由他和书记带队,翌日全村开始转移,只留下了4个90岁以上的老人和一个残疾人,并每人配置了一个青壮年留守看护。
春芽村也几乎同时幸运地得到了外界的讯息,该村在外地打工的村民冒险潜回深山,带回了外界的情况,书记侯云泉决定马上把村中所有人包括老弱病残都转移出去,他们选择了一条和白溪村不同的路,而这条路他们竟走了三天,总共31个小时。
白溪村、灯包村、春芽村几乎在同一天开拔转移,他们成了灾民队伍中不多的整村有组织转移的队伍。
而很快,他们的队伍衔接上了绵延数里的灾民流,他们也听到了那个有关北川县城的传言。
水面上露一个屋顶
禹里乡的村民罗志银(音)显然选择了一条并不好走的路。
16日一早,带着老婆和小女儿的他打算先绕道漩坪直插北川,他知道漩坪乡是距离北川县城最近的一个乡,他要赶时间去找人——他的大女儿在北川中学读高中。
中午时分,罗志银一家终于爬到了漩坪乡外面的山梁上,那里已经没有路了。“吓我一跳,漩坪乡已经没了,就剩下他们乡政府那个7层楼还在水面上露一个屋顶。大自然太厉害了。”
事实上,罗志银说错了。露在水面上的并不是漩坪乡政府的7层宿舍楼,而是仅有三层却因地势高突出水面的漩坪乡小学。那个屋顶像一块木板一样漂在水面上。
“从河床到乡小学楼顶,至少有100米的落差。”张家坝村的村民金朝杰就住在那条河的边上。
按照住在漩坪乡政府旁边新街上的文勇记录,地震后,湔江就已经涨了2米高的水,当天晚上就达到了5米,13日一早水位已经达到50米,文勇的家已经被淹了。
早就逃到绵阳的五金店女老板余志琼的店面是最先被淹没的一批漩坪乡店铺,因为地势低,很快就沉没在几米深的水下,人群开始骚动,之前的宿营地已经有危险,乡党委书记张康奇等开始动员人力物力向十里村方向转移,海拔780米以上被证明是安全的。
14日,当人们开始大批转移时,文勇一家还能看到地势最高的乡小学。此时的漩坪乡灾民开始大批翻山而去,他们知道大祸已不可避免。
16日一早,当文勇一家最终被迫逃难时,乡小学已然被淹没水下,只剩下一点点楼体露出水面。“你知道在阿坝州孟县,有个叫做叠溪海子的地方吗?那就是古代一个被淹没的城市,天气好时,你就能看到水面以下的建筑。”文清华的儿子李龙说,“现在我们家也是这样了。”
“胡说,肯定是谣言”
“胡说,肯定是谣言。”村民母向贤(音)根本不相信流传在灾民队伍中的那则传言。
传言绘声绘色地说:北川县城被夷为平地,县领导金大中集合活着的人到县城茅坝中学,一清点人数,就来了七八百人。“北川县城怎么可能没有了呢。”很多灾民一边走一边嘀咕。没人敢完全相信北川县城玉石俱焚的传言。
很快,又有一个传言在灾民队伍中蔓延,“漩坪的水开始向周围漫了,还有两里路就到治城了。”这则传闻甚至得到不少治城地区灾民的证实。
二贯口村的二十多个村民也在灾民的队伍当中,他们也听到了这些传言。这些二贯口村村民是16日5时上路的,他们每人都带着一块红布单,在灾民队伍中很显眼。每当有飞机飞过,他们就使劲挥舞红布,但没有飞机停下来,他们只能默默走着。
二贯口村的村民们都非常佩服白溪村和春芽村的村干部,而对自己村的村干部表示不满,“他们比我们跑得都快,村书仁定福自己去北川找女儿去了。”村民们认为他没有起到带领大家逃难的职责,据称,在逃命的路上,村民们还碰上了书记,“书记只是对我们笑笑,连话都没说。”他们甚至也对村委会主任表示不满,认为村任会主任是为了个人私利才不让大家逃难,“我们家家都欠他家小卖部的钱。”
灾民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自发组队逃命,类似白溪村和春芽村这样的例子并不多。
二贯口村村民杨治平,不停地把背篓里的食物扔掉,他实在背不动了。他还在想念家里的两只看门狗和一大群牲畜。为了逃命,全村大开牲圈,让所有牲畜自己逃命,还把饲料、粮食都扔在空地上,希望这些牲畜能够自己活下来。
“我家的大雪、小雪两条狗救了我一命,它们不停地叫,我才出来,一地震房子就倒了,现在我反而不能带它们逃命了。”一路上杨治平都在抹眼泪。
有人说,漩坪乡党委书记张康奇是条汉子,家里死了8口还留在深山里,“这时候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就看出来了。”
一路上,灾民队伍中总能看到走不动的老人放声痛哭,其中有些人已经走了两天两夜。“那些人是从更北面的乡下来的,走三天才能出去。”村民龙顺和说。
“我们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能自己逃命了。”村民任封长(音)无奈道。他说在半路上一条小狗跟过来,一直跟着他好几里路,到了一处悬崖那狗过不去,他记得扔给了那狗一块腊肉。“我跟它说:‘你逃命去吧’。”他回忆道。
尾声
17日下午4时,语文老师文黎黎一队人终于爬上了一座近3000米高的山顶。
伐木人指着下面喊:“快看,到了,下去就是邓家,到了邓家我们就逃出来了。”
文黎黎睁开眼睛,向下看了一眼,到处是雾,根本看不到底,“下去要2个小时,我真不想下了……”
16日傍晚,北川县城。
正在搜救幸存者的军人发现北边山上爬下来3个人,3人拉住解放军问此处是不是北川,得到肯定答案后,其中一人失声痛哭,据称,他本来去乡里求援,发现漩坪被淹没了,到了县里,县城也没了,他找了解放军要了吃的和水,称自己已经2天没有吃喝。
“你跟我们走吧,出去就是宿营地,你就安全了。”军人提醒他。
“我得回去给村里报信。”他摇摇手,倒退几步。
之后他返回了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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