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地村民缘何敲锣打鼓送文件？(南方周末 2003-12-11)

失地村民缘何敲锣打鼓送文件？
南方周末　  　2003-12-11 15:09:28

11月19日一早，天空还下着蒙蒙细雨，浙江缙云县新碧镇下小溪村的几百名村民敲着响锣、扛着国旗赶往了镇政府。他们拿着中央文件，要去“让镇长学习一下最新的土地政策”
□本报见习记者  戴敦峰
良田被征
事情要从2003年3月份的那次征地说起。
缙云县地处浙中南，四周多山，地形起伏。在这样一个被群山环绕的地方，下小溪村的数千亩良田显得尤为珍贵。其中多数水田都是“吨粮田”——亩产量在1000公斤之上，并且一年可收成两季水稻和一季油菜。
李保田，下小溪村村民，一家6口人种了3亩地，除了谷物之外还兼种药材。行情好的时候，1公斤药材可以卖200来块，一亩地的药材能有上万元收入。
然而在今年3月份的一天，李保田突然得到通知：下小溪村的全部田地被县里征用，立即停止耕种。李保田这才知道，自己种了30多年的土地已经被县里决定用来建设“新碧镇工业园区”。
“我们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李保田说，“县里的工作小组说，这是政府要的地，必须得征！”李保田没辙了，政府要咱的地，咱不给行吗？
作为补偿，凡是在2003年6月30日之前持有下小溪村户口的村民，每人都可以得到2万元的安置补偿费。
接下来，一件意想不到的“怪事”发生了——下小溪村出现了一次“结婚高潮”。据说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有69对新人登记结婚，不少外村人嫁到了下小溪村；而平常年月，村里结婚的每月不过三四家人而已。甚至有传言说，某某家的孕妇为了抢在6月30日之前把孩子生下来，做了剖腹产。
下小溪村出现了一次小小的“人口爆炸”，“大家的眼睛都盯到了那2万元补偿费”。
寻找政策
尽管面对“政府征地”老李不敢说些什么，可背地里的“胸闷”却总是难免的。
“两万块钱现在看起来是不少，可是够用几年呢？一天花5块钱也只够10多年而已。何况儿子如果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孙子，难道媳妇和孙子也一起花儿子的那5块钱？”老李垂下头，狠狠地嘬了一口烟，“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我种了一辈子的田，也只会种田。把田给我拿走了，我今后吃啥呢？”
老李心里有些不甘——“我种得好好的土地，难道就这么说拿去就被拿去了？”他想看看，国家关于土地的政策究竟是怎么规定的？县里的这种做法到底对不对？
可是他跑遍了缙云县的书店也没能找到一本土地法规，好不容易托朋友搞到一本《土地管理法》，可再一看，还是1986年的版本。“都过了快20年了，这里面的规定现在还有没有用实在是吃不准。”
老李找到了在县里开店的魏强，希望他能帮忙。魏强早些年曾经在广东打工，见多识广，现在开了间小店，闲来无事他就上上网。
魏强一口答应了老李的请求。魏强家也在下小溪村，虽然家里的田地这次也被征用，但是因为一家人都在外面做生意，所以影响倒也不算很大。
魏强想去相关部门复印一些这方面的资料，但是被拒绝了。
他又去了管辖缙云县的丽水市，可是找遍了新华书店也没找到关于土地方面的法律法规。
于是他开始在网上搜寻。“一开始找起来是比较困难，因为我们家不种地，我对土地方面的政策根本不了解。不过后来找得多了，就越来越好找了，对这方面的东西也越来越熟悉了。”
工业园区还是动工了
魏强发现，《土地法》中规定“国家实行基本农田保护制度”，基本农田用途的变更必须经由国务院批准。“下小溪村被征用的农田大部分都是基本农田，并没有经过国务院的批准。”
村民们还听说，村长被镇里叫去签字的《土地征用协议》上“土地征用面积”一栏竟然是空白！而村长最后还是在这份并不完整的协议上盖了章、签了名。
缙云县国土资源局对此的解释是：这部分基本农田已经得到了省国土资源厅的批准，可以集中置换为非农业用地，并已在别的镇开垦出同样面积的基本农田用于置换。至于协议上的空白是“因为每个村东南西北各到什么位置当时还没有量清楚”。
“可是我们当时问村长村里被征了多少亩地，村长说不知道；我们去问镇长，镇长也说不知道。”老李说，“大家一听——这怎么行！连征多少亩土地都没填，那岂不是想征多少就可以征多少？“
老李决定去省城杭州上访。魏强也觉得这个事情有蹊跷，于是决定一个人去北京的国土资源部上访。
11月初，李保田和二十几名同乡分乘两辆大巴赶往杭州。可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刚到缙云县和永康市的交界处，后面一辆车就被村长、镇长和县信访部门的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镇长爬上卧铺车，发现有人用被子把头蒙着，便把被子一一掀开，看到是下小溪村的村民就从车上揪下来。“我被他们拉下来的时候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就下来了。”老李说。
第二天，另外一辆车上没有被拦下来的村民终于到了杭州市政府门前，可他们在那里再次遇到了从新碧镇赶来的镇干部……
而魏强的上访之路从9月份就开始了，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先后四赴北京，“可每次的结果就是从国土资源部或是其他部门的信访办拿一张介绍信，然后回去。”
“我们的要求不算高，就是希望不要把所有的土地都征走，能给我们农民留下一小块土地。”老李和魏强说。
但接下来，他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工业园区开始动工了。
让镇长学习政策
在这期间，已成为全国性问题的“征地现象”日益受到高层的重视。
10月底，新华社发文：温家宝强调，实行最严格的耕地保护制度，切实保护基本农田。
11月17日，国土资源部发出（2003）388号文件《关于进一步采取措施落实严格保护耕地制度的通知》。与此同时，《国土资源报》发表了一篇名为《让千万双眼睛紧紧盯住土地违法者，我部首次公开调查五起案件》的报道。
11月18日，魏强在国土资源部的官方网站上看到了通知和报道。他立刻打印出来，像往常一样张贴在了下小溪村老人协会门口——这是村里人交流信息的一个平台。
而这几天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平常每天早上准点播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的大喇叭，偏偏这几天到了新闻节目时间就没动静了，等半个小时后节目结束了，才开始恢复播出。
当天晚上一些村民知道魏强带回来了最新的通知和报道，纷纷赶来了解。
“原来中央的政策是这样的，为什么镇上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一些农民有受骗的感觉，便建议“把那些在农田上施工的人赶出去”！
魏强想了想，认为还是不要发生冲突的好。“中央的精神刚刚传下来，镇上的干部肯定说他们没看到过。我们把这些文件送到镇政府去，让镇长当着大伙儿的面读一下文件。他们总是说我们农民不懂法律，今天也让他们学习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我们不懂法。”
魏强的提议立即得到了村民们的赞同。他们又复印了上百份文件，一位村民还连夜赶到永康市前仓镇买了10面国旗回来。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就通过大喇叭向全村广播：国土资源部发了新的通知，大家一起到镇政府去学习新政策吧！
村民们听说有新的土地政策，纷纷从家里来到了乡间小道上。几位村民扛着国旗在前面走，一位村民边走边敲锣。一些在家里的村民听到锣声也从家里跑了出来，一听说是去镇政府送新土地政策，二话不说便加入了队伍。
虽然下着小雨，但是加入队伍的人还是越来越多。不仅本村村民参加了，就连邻村的村民听到动静也跟着去了镇政府。
出了乡间小道便不再敲锣了，但是这支扛着国旗的三四百人的队伍还是吸引了无数路人的目光。队伍到了镇政府大院就停住了。为了防止局势失控，村民们商量好不进入镇政府，只是让镇长出来接收文件，并且当众读一遍。
新碧镇镇长胡必初从办公室里出来，接过了农民们的文件，什么没说便转身回了办公室，然后反锁上了办公室的两道门，不愿再与村民见面。
农民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后来还是由镇里的一位干部出面，代表镇长表示“保证不（在农田上）开工”。
眼见没法让镇长亲自当众“学习”这个文件，村民们又把文件送到了新碧镇派出所、工业园区管委会。还有几个名农民赶到了缙云县，想给县土地局和县政府各送一份，但因为没有能进得了县政府只好作罢。
“他们经常说我们农民不懂法律，今天我们要让他们知道谁比谁更懂法律。”一位村民说。
然而就在村民们给镇政府送文件后的第三天，施工单位又开始在下小溪村施工。
下小溪村的恩恩怨怨，仍然没有停止……（为尊重当事人，文中村民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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