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私批修:一场注定夭折的思想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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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经历(13)
 
1、列车上的斗私批修会                        2、社员们在进行斗私批修思想交流
 
3、车间里的斗私批修讲用会                        4、观看斗私批修专栏
1966年,文革开始后,亿万中国人民在毛泽东指导下,大批判、大辩论,破旧立新,斗阶级敌人,斗党内“走资派”,造反夺权,你争我斗,神州大地一片“革命”的乱象。第二年,毛泽东在视察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文化大革命时提出“要斗私批修”,给这场大革命又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内容。据他的亲密战友林彪的说法:“斗私,就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同自己头脑里的‘私’字作斗争。批修,就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去反对修正主义,去同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斗争。这两件事情是互相联系的,只有很好地斗掉了‘私’字,才能更好地把反修斗争进行到底。”由此,亿万人民豁然开朗:前一阶段的革命是“革他人的命”,现在的任务是“革自己的命”。
不过,革自己的命是非常痛苦的,何况是要“斗”自己头脑里与生俱来、无处不在、每时每刻都蠢蠢欲动着的“私”心杂念呢。于是这场政治大革命便从宏观领域进入到平民百姓的灵魂深处,渗透到了日常生活小事中了。田头、车间、教室、商店、车厢、病房、里弄、家庭,甚至饭桌、炕头都能见到人们慷慨激昂、痛不欲生地在“狠斗私字一闪念”。
记得那是1968年5月的一天,我们学校四年级(6)、(7)两个班的学生去近郊某生产队学农,捡完麦穗后集合在打谷场上和贫下中农以及另一所中学的几十个红卫兵们一起举行“斗私批修”思想交流会。“灵魂深处闹革命!”“联系实际大批判!”“狠斗私字一闪念!”“把反修斗争进行到底!”……喊了十几句口号又引吭高歌了《斗私批修》歌,足足闹腾了十分钟后,一个眯着小眼,嘴上已经长着黑胡须的中学生纵身一跃抢先上台发言:“……这几天自己喉咙发炎,嗓音有点哑,每天早晨在大家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时,只是张张嘴巴不出声,很明显这是自己头脑里的‘私’字在作怪,……想想革命先烈抛头颅洒鲜血,连生命都牺牲了,而自己却连个嗓子都不舍得丢,多么可耻!不用说,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月,思想就会变修,将来肯定成为资产阶级的接班人!……”听着他那真心诚意的发言,感受着他那越来越嘶哑的嗓音对自己耳膜的冲击和折磨,大伙儿毫不吝啬地报以雷鸣般的掌声。第二个上台的是个女红卫兵,两条小辫挂在耳后垂在肩上,两袖卷过肘上,一顶洗成淡黄色的军帽扣在头上,英气勃勃。“……我们小组的女生住在离猪圈不远处,刚来时很不习惯,每次走过猪圈时我都是捂住鼻子皱着眉头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几天和许大娘李阿婆她们几个一起劳动,一起斗私批修,虽然她们不识几个字,但她们爱劳动,对猪粪不嫌臭,这让我认识到以前怕脏怕臭都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不把这些反动思想批倒批臭,我们的躯体就会腐烂发臭,灵魂就会生锈。我高兴地向大家宣布:今天我还亲手抓起猪粪去田里撒了。因为我记住了:没有大粪臭,哪来稻谷香?”如此动情的演讲与其说是在自我批判,不如说是在炫耀和张扬,引得台下坐着的同学激动万分,羡慕不已。下一个是农家小男孩,八九岁的模样,虎头虎脑,煞是可爱。“‘私’字像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那本地农家口音的开场白,稚嫩却又老到,像魔法一样上来就镇住了全场。“这几天老师带我们在集体的田里捡麦穗,我捡得可欢啦。妈叫我去倒家里的尿盆,我不积极。我想这是为‘私’干活,我要斗私批修,我只为‘公’出力。妈批评我说:‘你要斗私批修,就不要用尿盆’。我想我妈肯定中了修正主义、资本主义的毒,你们说是不是?”“是!”全场听众十有八九大声应答道,尤其是我们小学生,更是义愤填膺,摇头摆尾。现场气氛越来越热烈,与会者的情绪越来越亢奋,下一个发言的机会终于被我们小学生逮着了。窜上台去的是我班绰号“老扁豆”的余茂全,他掏出早已被捏成烂纸团的稿纸展开,照章宣读起来:“那天下午,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位工人叔叔正艰难地拉着一辆满载货物的板车,他那向前弯曲的身体几乎碰到了地面,这时我的耳边突然响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于是我立刻跨上一步去帮他推车。可是,我的双手快要触到板车时,猛然又缩了回来,车上脏极了!袖手旁观了两分钟后,我想到了毛主席关于斗私批修的教导才发现自己的私心杂念太重……”“吹牛,吹牛!”“抄来的,我听别人说过多次了!”……“老扁豆”的宣讲被七嘴八舌的揭发打断了,他尴尬地站在台上,舌头打了结直发愣。精彩无比的斗私批修会被他这篇山寨式发言搅得灰头土脸。作为学校红小兵团大批判组的负责人,批判发言是我的长项,何况自己学校摆下的烂摊子理所当然要由自己收拾。我向带队老师请示了一下,立刻跳上台“救火”:“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学校余茂全同学的表现。‘要斗私批修’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向我们发出的号召。真斗还是假斗,真批还是假批,既反映一个人对‘斗私’的态度,也反映一个人对‘批修’的态度,更反映了这个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和感情。这样的事情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我们说,发生了也好,可以教育我们,可以当反面教材,大有好处。我们可以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识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三四年了,‘私’和‘修’还大有市场,有的人还不舍得真‘斗’真‘批’,更能激起我们‘斗私批修’的积极性。……”我的临场发挥扭转了对我们学校极为不利的局面,峰回路转,化险为夷,保全了学校的面子,因此,几个月后,我被推选为学校代表出席了闸北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公与私的关系就像生与死一样,是人生不能绕开的一个永恒的主题,今天我们都知道,没有私,哪来公?公私是一个人正常生活中必须兼顾的两个方面,但在那个疯狂的非理性时代,公私就是截然对立的,‘私’就是应该被消灭。当时的我,深受毛泽东那套极“左”理论和空想学说的影响和毒害,真心虔诚地以为“私”心是一切罪恶与灾难的根源,是实现共产主义的绊脚石,作为红小兵团、红卫兵团干部,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做斗私先锋,当批修闯将,同时又积极鼓动他人一起“斗私批修”:
1975年毕业分配之时,作为红卫兵团和学生共青团负责人,我参加了毕业分配领导小组工作。为了“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我放弃原本可以享受的留城机会,去农场“干革命”,还竭力劝说其他同学一起奔赴广阔天地,不用说,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老同学重逢,谈起此事,还耿耿于怀呢。其中一个当时曾为毕业分配问题拔拳怒打班主任而被送进“文攻武卫”指挥部的同学对我说:“看在你带头去农村的份上,我们宽恕了你,要不,哈哈……”
在农场工作那时,“斗私批修”口号不提了,但是“批林批孔”、“批资产阶级法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决不允许卫星上天红红旗落地”、“反‘物质刺激’”等极左口号喊得震天响,其实质仍是换汤不换药的“意识决定论”。遗憾的是,我仍是一个执迷不悟的青年干部。工作上,重活、脏活、累活我抢着干,深孚众望;思想上,我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反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反“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反一切“剥削阶级的腐朽思想”……却屡屡碰壁,不得真谛:
与未成年的中学生不同,农场职工靠双手吃饭,又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头脑中的“私”心杂念已经扎下了根,很难拔除。表面上他们也会喊喊动人的革命口号,然而干起活来拈轻怕重,讨价还价,只想着有没有报酬,要让他们无偿奉献,比登天还难。我又是个嫉“私”如仇的干部,巴不得一天之内大伙儿的思想全部改造好,马上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看着周围一个个论钱干活的职工,我一天到晚虎着脸,欠多还少的模样。为了培养无私奉献的共产主义精神,以苏俄“星期六义务劳动”为榜样,我从本排六十亩土地中划出区区一小亩作为义务劳动用地,号召排里十四名团员挤出点滴业余时间给这些棉花除草、松土、施肥等。第一周三十几个人次,第二周十八个人次,第三周就九个人次,细细一研究,全是那些不善言语,平时活儿也不精的老实巴交的人儿。私下里找了几个人谈心,有的说:“排长,你别看她们挺积极的样,你一走全哼着歌儿悠着呢。”有的说:“某某为什么不参加了?他干得最积极,可你没看见,他没劲儿了。”还有的甚至告诉我:“他们会在走廊上瞧着,见你来了,他们就下来。”……到第四周,眼见着这些“共产主义精神”培育下的棉苗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奄奄一息,我不得不把这些弃儿重新划入大田。没有实际利益支撑着的奉献精神成了徘徊在空中的幽灵,在“私”心面前一败涂地。
奋斗了三年,皮肤黑了,肩膀宽了,个子结实了,风里来雨中去,围了三条大堤,挖了三条大河,农田基本建设年年搞,可是机械化程度没见提高,眼见着一生都将在繁重的体力活中耗尽,农业现代化可望不可即,我的心也凉了。最终灵魂深处的私心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我丢下了扎根誓言,卷起铺盖回城上学了。
回顾“文革”期间人人自我作践“斗私批修”那一幕,环视眼前身边这利来利往热热闹闹的现实,我们不难认识到:人的存在首先就是个体方式,没有“私”就没有个体,“公”原本也是为了保证每个个体的生活权利。以公压私,甚至以公灭私,是违反人性的,行得了一时,行不了一世;一个社会可以让极少数人做苦行僧,但绝大多数人绝不甘心于此,他们只是被迫戴着面具生活,公开场合说一套,私下里又偷偷摸摸地做另一套。人性会被扭曲,但它就像坚强的小草,会迂回曲折地、千方百计地冲破各种压抑和阻挠,顽强地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