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杨家钦血案再揭中国精神病人监管之痛 | 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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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杨家钦血案再揭中国精神病人监管之痛

译者:Bender.Z2010年11月14日

广西合浦再爆血案,精神病人杨家钦手刃乡亲。社会矛盾自是根源,精神病人的治疗与监护不足也是重要原因。原文标题:Life in Shadows for Mentally Ill in China, With Violent Flares原文链接:http://www.nytimes.com/2010/11/11/world/asia/11psych.html?_r=2&ref=global-home

原文作者:SHARON LaFRANIERE

图为今年20岁的吴晓玉(Wu Xiaoyu,音)捧着8岁的弟弟吴均培的照片。这个小男孩惨遭杨家钦杀害。而杨家钦是一位没有得到充分治疗的精神病患者。

中国广西西镇——在合浦县精神病医院一间简陋残旧的病房里住了五个月以后,杨家钦已经不再受恐怖幻觉的折磨了。不过,他的妻子仍然不敢提起孩子,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她怕那些妖魔鬼怪会再次现身。今年4月的某一天,杨家钦曾被鬼怪缠住,引发了一系列惨剧。


图为杨家钦的证件照。在过去五年里,他接受治疗的时间仅仅只有一个月。

时间退回到今年4月的一个下午,中越边界的某个小村庄,阳光和煦,春暖花开。杨家钦突然从冲出家门,手里还拿着一把厨房用的斩刀。乡间的泥土小道上,三个刚刚放学的孩子正向家走去。这时,杨家钦出现在他们面前,朝着两名小学生乱砍一气,两人皆受重伤;他砍断了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的喉咙,任由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之后,他继续行凶。截至警察赶到凶案现场,并将他制服的时候,又有两位受害者已经丧命。

受害者家属将自己的悲痛与愤怒全部发泄到了警察身上。就在三天前,杨家钦曾手握斧头袭击了一位邻居,事后警察并未将其拘留。

“他们应负全部责任,”那名二年级小学生的父亲吴黄龙(Wu Huanglong,音)说道,“他们没能尽到保护我们的责任。”

然而,比警察们更为失职的却是杨家钦的那些精神病医生。即使杨家钦已经有了明显的精神分裂症症状,在过去五年里,他接受治疗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一个月。

“如果一直以来,他都在吃药,并接受了治疗,他的病也不会恶化,”精神病医院的主任医师陈国强(Chen Guoqiang,音)说道,“如果他能够控制自己的幻觉,那他就不会杀害任何人。”

文化大革命时期,精神病被宣称是一种资产阶级病症,是一种自我欺骗的幻觉,而这种病的治疗方法就是让他们读毛主席著作。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快35年了,精神病治疗已经重返中国。然而,心理健康仍然是一潭死水,资金和医护人员都极度缺乏,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在大多数情况下,官方对精神病的回应往往是掩耳盗铃,顾左右而言他。在此之前一个月,中国已经发生了一起相似的惨案,有八名小学生在凶手的屠刀下失去了生命。政府当局为之震惊,然而他们的反应却是对此次西镇事件进行新闻封锁,以免刺激其他人效尤或引起更强烈的愤慨。

据新闻报道,今年,中国有6名男性曾袭击附近的学校,导致21人死亡。这6名凶手中至少有3人曾出现过精神错乱或自杀行为。然而在针对这些屠杀事件最高级别的声明中,总理温家宝却仅仅只提到,中国需要解决隐藏在这些袭击事件背后的“社会紧张局势”。

尽管我们一再提出采访要求,中国卫生部心理健康部门主任严军(Yan Jun,音)仍予以拒绝。卫生部表示,在一则书面声明中,政府正在“持续加强”精神医疗保健方面的资源投入和专业力量。

精神病人普遍缺乏医疗救治

然而,前路漫漫。根据去年英国医学期刊《柳叶刀》(The Lancet)的一项研究,在中国,每12个需要接受治疗的精神病人中只有一人曾向专业医师问过诊。据精神病领域的中国专家透露,目前,中国全国性的精神卫生立法尚处于空白状态,医疗保险范围并不将精神病治疗包括在内,在农村地区精神病几乎都得不到治疗,住院病床和专业人员严重匮乏,政府在心理健康方面的管理部门也相当薄弱。

中国卫生部自己的心理卫生部门大约成立于四年前,却只有三名工作人员。主任严军博士是公共卫生领域的专家,而并非精神病学家。

每隔几年,中国的新闻媒体都会宣称他们正在加速推进国家精神卫生立法。第一部草案还是在半个世纪以前撰写的。当问及草案已经经过了多少次修改时,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Peking University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的马红博士(Ma Hong,音)答道,“无数次。”

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于欣介绍道,中国的大多精神病医院在财政上并不能自给自足。在上世纪90年代,湖北省的一家精神病医院为了支撑下去,自己开设了一家纸箱厂。于所长还说,医院的收费体制也是非常荒谬的,电脑根据人工填写的表格生成诊断结果居然比真正的精神病医生看病收费还要高。

《柳叶刀》的研究估计,大约有1.73亿中国人都有精神上的障碍。虽然中国政府正在努力扩大保险覆盖范围,一位卫生部高级官员在6月透露,全国仅有45,000人在接受免费门诊治疗,而接受免费住院治疗的病人则更少,只有7,000人,原因在于这些病人中有些对社会危害较大,有些则过于贫困,根本就负担不起医疗费用。

而再看看这些曾有过暴力犯罪行为的精神病人,精神病病人得不到充分救治的问题显得更为突出了。举例来说,中国非政府组织深圳衡平机构(Hengping)在最近一份报告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案例:在广东省的一个森林里曾发生过一起凶杀案,正在砍柴的一对老年夫妇被凶手刘亚林杀害,并惨遭肢解分尸。案发后,刘亚林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警方将其释放并交由其兄负责监护。由于没有能力支付治疗费用,刘亚林哥哥将他送到了海南省,并丢下他一个人回了家。

去年,刘亚林再度行凶——他杀害并肢解了一位8岁的海南小姑娘。

“政府并不愿意出钱来给这些精神病人治病,所以这些人往往会被送回家,”这份报告的作者之一——负责精神卫生相关案件的律师黄雪涛(Huang Xuetao,音)说道。

将精神病人接回家后,有些监护人就会采取一些骇人听闻的看护手段。2007年,政府部门的精神病专家何济岳(He Jiyue,音)曾在河北农村发现,有一名46岁的男性被锁在一扇铁门内,小屋里散发出恶臭。他年迈的父母告诉何博士,他是精神病人,在他有一次袭击了他叔叔之后,他们就将他锁了起来。


图为曾遭到杨家钦刀砍的一年级小学生吴源坤。



图为住在合浦县精神病医院中的一名精神病人。杨家钦曾在此关了5个月。

而他打叔叔已经是28年前的事了。现在,高中毕业的他已经不会开口说话了。“我就问他父母,‘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呢?’”何博士回忆道,可是他们答道,“我们也别无他法。”

在过去三年里,中国的精神卫生工作者已经成功救治了339位精神病患者,他们的监护人要么太穷,要么愚昧,也有碍于面子不愿将他们送去治疗的。还有些精神病患者,被锁在室外的棚子里,“遭受着动物般的待遇”,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的刘瑾(Liu Jin,音)博士说道。

医护人员和医疗设备的长期匮乏导致现有的精神病救治能力十分有限。马红博士介绍说,在中国,平均每位精神病医生要为83,000人的精神疾病负责,这一比例只相当于美国的12分之一,而且大多医生并没有受过大学教育,至于受过精神卫生专业高等教育的医生就更少了。

“在中国,专业精神病医生就像大熊猫一样稀少,”中南大学医学院精神卫生研究所副所长张亚林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专业医生,全国只有几千人。”

精神病医生得不到社会的尊重

在医学领域,精神病学一直以来都是处于非常低等的地位,这就让学生们对该专业望而却步。戴军(Dai Jun,音)是湖北武汉一位24岁的医学学生,他解释说,之所以他会在六年前刚刚进入南京医科大学时选择精神病学,是因为当时这是唯一还有名额的专业。作为一名实习生,他注意到,精神病医生的地位和待遇往往不如其他科室的医生。

病人常常会给外科医生和其他医生“塞红包”,好换来医生更用心的治疗。这些灰色收入大概占到一名医生总收入的三分之一。精神病医生不仅没有人送红包,也得不到外界的尊重。

“人们会想,‘喔,你们精神病医生成天和疯子在一起。说不定自己就会变得精神不正常,说不定已经疯了。要不然你怎么会想要干这个。’”戴先生说道。所以,当他一有机会,他就转到了整形外科专业。

尽管相关研究非常匮乏,卫生部最近的一次调查仍然显示,社会对精神卫生专业人员的需求正在快速增长。这项研究发现,从2003年到2008年,精神病的发病率飙升了50%以上。尽管关注程度的加深和病例申报工作的完善也是数据有了大幅增长的原因之一,马红博士仍然表示,和压力有关的精神疾病,比如抑郁、焦虑的发病率正在急剧上升。

“中国社会变化太快了,人们很难适应,”她说道。

最近,政府已经承诺说要在精神卫生医疗方面加大投入,主要是斥资数十亿美元新建或翻修精神病医院。很多精神病医院都已经有超过50年的历史了,而且当初修建时还有意设在远离城市的偏远地区。2003年至2008年间,中国新增精神病医院床位50,000张。但这些都还不够——据北京大学精神健康研究所透露,相当于三个加利福尼亚州大小的西藏,还没有自己的精神病治疗机构。

恶性循环

和中国的许多农村一样,广西(中国最贫困的省份之一)南部的西镇基本享受不到任何公共服务。在西镇,村民们都守着高耸的绿甘蔗地和木薯树过日子,他们喝的是井水,烧的是柴火。在这里开诊所的人没有经过任何专业培训,他们自称医生,并负责村民们大部分的医疗需求。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坐车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杨家钦曾经就是这样一位“医生”。虽然他和他的妻子温兆英(Wen Zhaoying,音)只有高中学历,没有接受过任何医务培训,但有好几年,他们都在西镇小学对面的小诊所里为村民们诊病开药。温女士说,五年以前,丈夫的精神病越来越明显,他自己变成了需要救治的病人。她说,他变得情绪激动,暴躁易怒,而且还总是幻想有人跟踪他。

她告诉我们,那年秋天的一个夜晚,在一场狂风暴雨中,杨家钦跑出了家门。第二天,亲戚们在一个池塘边找到了他,正在池塘边踱步的他身上满是伤痕,还抖得厉害。“太可怕了,”他告诉妻子,“整个晚上都有人在追我。”

亲戚们将杨家钦送到了合浦县精神病医院。这座医院位于北海(距村庄最近的城市)郊外,院子里胡乱盖着一些平房,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医院管理人员称,医院里只有五名医生,却要负责整个地区的精神卫生,总人口超过一百万。

温女士表示,这里有位医生曾经对她丈夫进行药物治疗,能够帮助他镇定下来。但是,一旦发起病来却比以前更厉害。据温女士讲,2007年,杨家钦为了逃脱幻想中的追捕者,从三楼的窗户一跃而下,结果摔断了腿。2008年,在深圳当农民工的他又跑到上海,他站在电视塔上打电话给警方,威胁说要跳楼自杀。

上海一家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对杨家钦的病情进行了诊断,确认为精神分裂症。医院对杨家钦进行了一个月的药物治疗和护理之后,便让他出院了。

杨家钦的家人们表示,这一次是杨家钦最后一次接受专业的精神卫生治疗。温女士表示,医生建议杨家钦回到家乡之后回到县精神病院进行治疗,但是他执意不去,于是她便带着上海医生的处方一个人去了趟医院。她说,在并没有对丈夫进行检查的情况下,县精神病院的一位医生就认定杨家钦并不是精神分裂症,并对原用药处方也作了更改。

一直到今年春季,年界不惑的杨家钦一直躲在他昏暗的土屋里不敢出来,“他天天就在家里不停地哭,”温女士说到。直到4月9日,他心中的恶魔终于失去了控制。

那天晚上,杨家钦撞碎了邻居家的木门,用斧头把63岁的吴文光(Wu Wenguang,音)老人头部砍伤。事后吴老汉表示,他在医院缝合伤口的时候,当地公安局长对他讲:“要是疯子把人搞伤了,我们也没办法。”

温女士透露,周五晚上,警察去她家找到了杨家钦,不过却告诉她这件事最好是私了。她说,如果那天警察逮捕了杨家钦,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警方却在发布的公告中坚称,他们四处搜捕杨家钦无果,并告知温女士,杨家钦应该自首。

温女士表示,她已经安排了那个周末就带丈夫去医院。据杨家钦74岁高龄的老母亲裴仁元(Pei Renyuan,音)说,她儿子不仅说过要自杀;而且还说“要死大家一起死”。于是,家里便安排杨家钦的弟弟负责看着他。

紧接着,就是那个周一的下午。吴均培是一个年仅8岁的活泼小男孩,喜欢画画,唱歌和练习体操。放学后,他与小伙伴们像往常一样从杨家钦家门口抄近路回家,就在离自己家还有10分钟路程的地方,杨家钦手持屠刀突然出现,他先是砍向了一个一年级学生,这孩子幸运逃脱;随后,杨家钦转向均培,接连砍断了他的胳膊和脖子。

下一个受害者是均培的堂兄,14岁的吴尊伟(Wu Zunwei,音)。“我跪下来求他不要杀我,”尊伟回忆。杨家钦砍伤了他的肩膀。“他什么都不说,”尊伟说,“他就是不停的哭。”

43岁的吴黄龙骑摩托车赶到了现场,看到儿子仰面躺在浸满了鲜血的藏蓝色书包上。“我看到他的眼睛盯着我不动,”他说,“我心里想,‘完了。儿子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杨家钦闯进每家每户,一路血洗,杀死了一位正在做鞭炮的70岁老太婆,一名正坐在自家沙发上看电视剧的男子。他还砍伤了该男子的妻子和一个正在水井旁打水的女孩。

惨剧发生后,对杨家钦之前攻击邻居老人的案件做了草率处理的当地警方好像突然来了精神。均培20岁的姐姐说,当晚防暴警察突然出现在医院,抢走了弟弟的尸体,用床单包着就匆忙走了,自己当时在旁大叫着抗议,他们根本就不理会。

县政府至今还没有归还儿子的尸体,吴先生表示。据村民们讲,可能是因为吴先生拒绝在和解协议上签字。这份协议的内容是,作为赔偿,他们将给吴家19,000美元,而吴先生得承诺不再对任何人进行追究。

当地精神病院主任医生陈医生认为,杨家钦失控狂躁的原因在于“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治疗。”对于他的家庭,陈医生表示,“也没能对他的病引起足够的重视。”

但是他也承认,有时候他的医院放病人出院,只是因为病人家庭负担不起医药费。

“政府应当在这方面加大投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所有需要治疗的病人进行医治,不管他们的家庭是否能够负担得起,”他说。

陈医生和院里的另一名大夫认为杨家钦的病情目前已经稳定。他们的目标是送他回家。但是温女士却说她既没法照顾好杨家钦,也无力支付后续治疗的费用。

温女士表示,医院曾警告她说,如果不交费,杨家钦就必须出院,并由自己来监护。

当地精神病院院长张雪(Zhang Xue,音)对此给予了否认,“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她说,“政府部门很重视杨家钦的案子,并倾注了大量的资源,”她表示。

西镇的秋天依然温暖和煦,农民们穿着汗衫在农田里收获花生,孩子们在野地里打着弹珠。晚饭过后,杨家钦年迈的父母总是喜欢打开他们沉重的木门,换换新鲜空气。

均培的母亲也常常会出现在自家门口,蹲在门槛焚香寄托哀思,在黑夜中恸哭。她和她的丈夫都认为,杨家假说杨家钦有病,让他逃过了法律的制裁。

而杨家钦的老母亲裴女士却说,她无法面对均培母亲的悲痛,也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愧疚。只要一看到均培母亲,她就会关上门。

丹·莱文(Dan Levin)和杨夕云(Xiyun Yang)参与了来自北京的报道。海伦·高(Helen Gao)本杰明·哈斯(Benjamin Haas )阿什莉·李(Ashley Li )参与了北京方面的调查,王晓(Wang Xiao )参与了西镇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