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余文字]徐复观 《中国的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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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复观 《中国的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可以说是危机时代的必然。人类历史,是通过无数次的危机而前进。因此,在人类历史中,也必然出现过各种形态不同的虚无主义,通过对各种虚无主义的超克,而才使历史的命运得以延续、发展我们的历史也不会例外。
  
    就现在可以看到的文献来说,我国第一次出现的虚无主义,应当是西周的厉王幽王时代。此一时代的政治危机,及虚无主义的暗影。在《诗经》的变风变雅中,保留了不少的面影。其内容,则表现为对传统宗教的否定,亦即是对天的合理意志的否定。其政治上的结果,便是周室的东迁。而文化上的结果,则由春秋时代对于「礼」的信赖以填补宗教所否定后被留下的空虚,亦即是以「礼」来超克了厉幽时代的虚无暗影,而把历史的中心,由「王室」扩大向由诸侯所代表的「中国」,以继续向前发展。
  
    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大的变动,当然是由春秋进入到战国的时代;而老庄的虚无主义,也正产生于此一时代,并在思想上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幽厉时代的诗人,只有虚无的情绪;到老庄,才使虚无的情绪,形成了有系统的思想。他们否定了作为春秋时代精神的「礼」的价值,也否定了儒家所提倡的整个道德价值。不过,他们是上升的虚无主义;把自身的精神,由现实社会中上升到作为万物根源的「道」那里去,以把握无是非、忘生死的整全世界,这即是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世界。在此一世界中,一方面,超脱了世俗的是非利害得失的价值之争;但另一方面,因为此一世界,是万物的根源,所以同时即将万物涵融于此一世界之中,而承认万物有平等的价值。因此,在老庄的虚无主义中,即含有超克虚无主义的因素,甚至他们之所谓虚无,同时即是对一般所谓虚无的超克。《庄子?天下篇》里,提出了内圣外王的道术之全,并对诗书礼乐法制等价值系统,重新加以肯定,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是老庄的虚无主义与现代西方的虚无主义,彻底不同的地方。也是今日谈老庄的人所不曾了解到的地方。
  
    西方实存主义中上升的虚无主义,或者可以齐克果作代表,他是由「无」而上升到「神」实存主义中下坠的虚无主义,可以沙特作代表,他是由「无」而下坠向幽暗的「深层心理」。在先秦,有老庄的上升的虚无主义;同时也出现了受老子影响,却是向下□落的虚无主义,这即是《庄子?天下篇》中所说的田骈慎到这一派。这一派的思想,从表现看,与老庄,尤其是与庄子,并无分别,所谓傅斯年们,便以为现时《庄子》中的〈齐物论〉是出于慎到之手。殊不知道他们虽然同样的要去掉分别性的知识作用(去知) ,但庄子是从分别性的知识中,超拔上去,以成就一种「统观的直觉」;这种「直觉」,不是知识而是智慧。慎到们则并不是由「超知」而「去知」,乃是硬要由「去知」以后,使人成为像土块一样的「无知之物」,所以他说「块不失道」;而庄子便笑他是「死人之行」。由他们的彻底「去知」,可以说是完全同于现代西方彻底反理智的虚无主义。但在两点上,又与西方的不同。西方是以工业不断变动的社会为背景,所谓西方的虚无主义,乃是激流中的虚无主义,其中含有很浓厚的火药味,而常流为恐怖主义。其次,西方的虚无主义,是个人主义的极端化,极端到与社会绝对无法相容。慎到们则依然是立足于社会之上,而主张随顺于社会;并要求有一个均齐平等的社会;这即是他们的「齐万物(社会) 以为首」。在这种地方,慎到们与庄子不同之点是: 庄子是从高的地方含融社会,在超世俗中随顺世俗;而慎到他们之随顺世俗,只可以称之为「尾巴主义」。其次庄子是上升到「道」的地方去「齐万物」,而慎到则下坠到「法」的上面去「齐万物」。这便为以后道家与法家的结合,搭上了一道桥梁。
  
    在慎到以后的法家,如申不害,韩非之徒,逐渐向「古典的法西斯」前进;并且把自己的刑名思想与老子的虚无思想相结合。他们结合之点有二: 一是把「虚无」说成人君运用权术的基本方式,使人君在臣下面成为不可测度的「权力意志」。另一是反对人文价值,反对人文建设。但道家反人文,是要回到自然;而法家的反人文则意在加重统治权力及刑法的效用。由此不难了解,在法家里的虚无主义,通过秦国而进入于现实政治之中,取得在政治中的支配地位,这是中国历史的不幸。所以商鞅李斯们在秦的大行其道,实在点像拉乌陵格所说的第二阶段的虚无主义,即是「虚无主义的革命」。
  
    西汉的政治制度,尤其是作为重大的统治工具的刑法,完全是继承秦代的,亦即是法家思想的结晶。自从曹参受到了盖公的影响,而黄老之说大行,于是虚无主义与法家思想,又出现了第二度的结合。许多人以为西汉初年由黄老的清净无为,而给社会以休养生息的机会。不过,天下之大,不是以清静无为作外衣,以刑法为骨干,所能休养生息得了的。汉文帝的休养生息,实际是受《管子》一书的影响。《管子》一书,包含儒、道、法三家的思想,其中很重视人文的价值;作为汉朝立国根基的「孝弟」「力田」政策,汉文帝是取之于管子,这是一般人所忽略的。换言之,西汉初年政治的成就,是由对虚无主义的超克而来,并非如一般人所想像的是来自黄老的虚无主义。接著便是董仲舒的推明孔氏,主张以仁义代替刑法,以学校施行教化,这才把一度中断了的儒家道德性的人文主义,慢慢地延续下来,以形成此后历史发展的支柱。
  
    在中国历史上,虚无主义取得了支配地位的时代,即是一般所说的,魏晋「玄学」的时代,这也正是历史上重大危机的时代。东汉士风,个人砥砺名节,政治主持清议,可以说是从虚无中,完全超克出来以后,重视实际,对现实负责的士风。但党锢之祸,一时天下的善类几乎被宦官杀尽了。继之而起的又是汉魏政权嬗替之争,接著又是八王之争,每争一次,名士便受到一次惨戮;这便逼得当时的知识分子,由现实逃向虚无,以为苟全之计。于是《老庄》,成为当时最高的经典。
  
    不过,正始(二四零-二四六) 时代的玄学,是以老子为中心,与老子的本意大体相吻合,并且把《易传》及《论语》也与老子的思想,会和起来,这大体可能说是上升的虚无主义。到了元康(二九一-二九九) 时候,则以庄子为中心,但并不真正同于庄子;他们所反对的是「名教」、「礼教」,这大体可以说是下坠的虚无主义。加以此时的门第已经形成,讲玄学的多是属于新贵族阶级。于是他们从虚无的下坠,下坠到放任纵欲这一方面去,与老庄所张的「无欲」,恰恰相反。因此,可见说、,老庄的虚无主义,是向内沉潜,向上超拔的性格;而魏晋的虚无主义,却是向外漂浮,向情绪上发泄的性格。
  
    当时,自然也有不少的人,对此种风潮,加以反对,这可以裴□的《崇有论》作代表。但这一部分努力,发生了文化中的制衡作用,并未能真正发生超克的作用。而《晋书?王衍传》所述他被杀时的几句话,正说明了此一虚无主义的归结。他说:「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不至今日。」
  
    佛教从西汉末传入中国,但到了魏末朱士行出而中国人对之始稍有理解。接著便是玄学佛学的会合;再接著便是佛学大行,玄学消解于佛学之中,佛学成了南北朝及隋唐的思想中心的势力。但中心对于佛教的消化,实际是经过天台以至华严、禅宗、而始完全成熟。我们假定从另一角度看,从玄学向佛学的发展,可以说是从下坠的虚无主义,从情绪的虚无主义,走向上升的虚无主义,走向向内沉潜的虚无主义。而华严、天台的出现,也可以说是在老庄之后,贯彻以宗教实践之力的上升的虚无主义的完成。「出家」的本身,即是虚无的彻底。我当然不相信华严及禅宗思想是出于庄子;但其中互相符应之处,明眼人亦断难否认。
  
    如前所述,上升的虚无主义,依然可以含融若干现实中的人生价值;所以禅宗经过「截断众流」的否定以后,依然要回到「随波逐流」的「平常心是道」的上面来,即是对现实的人生价值,要有某程度的肯定。但这只是消极性的肯定,不能由此以创立人文的世界。所以唐代佛学极盛,国力亦强,但在文化上,除了诗文以外,再没有出现一个像样的思想家,且终沦于唐末及五代的黑暗时代。当然,在唐代文化中,遇有由《五经正义》所代表的系统,及韩愈们站在民族与人伦的立场,对佛教所作的反抗。这在当时所发生的效果虽然不大,但对以后的历史的意义却是重大的。
  
    宋代理学兴起的重大背景之一,可以说是在对禅宗的超克,亦即是在对上升的虚无主义的超克。是可以用程伊川为程明道所作的行状中的两句话作代表。伊川说道的学问是:「尽生至命,必本于孝弟;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孝弟是道德实践的基础;礼乐是群体生活合理的方式与精神。本于孝弟以尽性至命,通于礼乐以穷神知化,则性命神化,成为现实人生价值的根源及动力,不再是佛老的虚无的性质。使人生要立足于现实之中,在现实中实现人生最高的价值,这便把佛老的虚无性格完全超克过来了。
  
    中国还有为大家所不曾注意的一种虚无主义,这是由孔孟所指斥的「乡原」再接上老子的末流,泛滥于政治社会之间的「唯官主义」。所谓「唯官主义」是指把一切作换官做的手段,牺牲一切以达到做官目的的人而言。这种人的口里对于仁义道德、科学民主、历史文化,无所不谈;但在他内心中,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所谈的,决无真实意义,而被自己早已看穿了;他认为真实而不能看穿的,只是升官发财两事。这是在表面上什么也不反对,而在实际上却除升官发财以外,什么也不相信,且什么文化,都在他们手上被糟蹋净尽的虚无主义。这不仅是下坠的虚无主义,而实际是为西方所少见的最下流的虚无主义。陆象山曾说:「随世而就功名者,渊源又多出于老氏。」这种老氏末流的变种,完全说明人性堕落的一面。程明道说:「不哭的孩儿,谁也抱不得。」从唐宋以来,一天猖獗一天的唯官主义才真正是死了心的不哭孩儿,比任何其他形态的虚无主义,更为可怕。
  
    中国从慎到后,虚无主机的特性,常是有意或无意的附丽在另外一种事物之上,把虚无的本质,掩蔽了起来。清代的乾嘉学派,内心都潜伏著虚无的暗影,靠□□的据订,及标榜的声名,来掩饰内心的空虚黑暗。而紧承五四运动之后的科玄论战。却以吴稚晖的「黑漆一团」的人生观收场,取得科学派全般的赞赏;而吴氏本来便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里我不愿进一步去分析,只简单指出,中国悲惨的局势,是「虚无主义的革命」与「虚无的唯官主义」,两相结合的结果。而这种结合,是在历史堕落时代非常自然的结合。
  
  (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九日、二十日《华侨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