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什迪:死神敲门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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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什迪:死神敲门二十年

作者  康慨

        每年的2月14日,拉什迪都会收到伊朗寄来的“情人节贺卡”,提醒他,伊朗从未忘记要将他处死。他有一次说,这类东西更像“夸示”,而非“实际的威胁”。

214是情人节,但在萨尔曼·拉什迪看来,这一天总是象征着死亡。20年来,死亡的阴影时时刻刻笼罩着他,几乎一天也没有消散。

不可撤消的法特瓦

1989年的这一天,德黑兰电台播出了伊朗精神领袖霍梅尼颁发的法特瓦—宗教律令,以拉什迪的小说《撒旦诗篇》“亵渎伊斯兰”为由,宣判处该书作者死刑,并悬赏520万美元,号令人人得而诛杀之。

《撒旦诗篇》是拉什迪的第四部长篇,像前作一样,既有文学上严肃性,又充满了闹剧色彩。单纯作为文学读者,你或许会觉得他当初以玩笑态度写成此书,但这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闹出了人命,搅乱了世界。《撒旦诗篇》19889月出版后,旋即在整个伊斯兰世界引发广泛抗议,这种反响完全出乎拉什迪意料之外,法特瓦则进一步令因之而起的暴力事件升级,不断有售卖此书的书店遭到纵火,西方的穆斯林社区亦连续举行游行,并当众焚书。1991711,《撒旦诗篇》日文版译者五十岚一在筑波大学被一无名刺客刀杀,意大利版的译者埃托雷·卡普里奥洛被刺伤,挪威版的出版商威廉·尼加德亦遭枪击。在一些第三世界国家,更有多人在抗议活动导致的暴乱中丧生。

法特瓦颁布后的近十年间,拉什迪一直处于英国警方的24小时贴身保护中,英国航空公司甚至拒绝拉什迪登机,以免招致恐怖事件,殃及其他旅客的生命。

航空公司的担心决非杞人忧天。198983,在伦敦市中心帕丁顿的贝弗利家园酒店,真主党属下的黎巴嫩穆斯塔法·马赫穆德·马泽赫在制作炸弹书时发生意外,提前爆炸,两层楼被毁,马泽赫亦被炸死,事后有组织声称,马泽赫意在以炸弹行刺“叛教者”拉什迪。

风声最紧的时候,拉什迪的律师杰弗里·罗伯逊一度将他藏匿在自己位于伦敦北部埃斯林顿的家中,英国大作家伊恩·麦克尤恩也拿出英格兰西南科茨沃尔德的小别墅,供拉什迪藏身之用。

“我永远也忘不了。”麦克尤恩告诉最近出版的《纽约客》杂志,“第二天早晨,我我们起得很早,他得走了。对他来说,那是段糟糕的日子。我们站在厨房的台子边,做吐司和咖啡,听BBC的八点新闻。他就站在我右边。当天新闻的头条全是他。”

拉什迪事件和霍梅尼的法特瓦还直接导致了英伊两国激烈的外交争执。198937,英国与伊朗断绝了外交关系。将近十年后的1998年,当时哈塔米总统领导的伊朗改革派政府曾表示“既无意,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威胁《撒旦诗篇》作者的生命,或任何与其作品有关的人士,同时也不鼓励和协助任何人去这样做”。

但伊朗国内的强硬派继续重申死刑令的有效性。2005年,在对前往麦加朝圣的信众发表的讲话中,伊朗精神领袖哈梅内伊再次确认了霍梅尼的法特瓦,伊朗革命卫队亦声明该判决依然有效。20092月,在法特瓦颁布20周年之际,伊朗官方又一次重申了针对拉什迪的死刑判决。

过去20年中,伊朗已多次拒绝撤销这一判决,理由是法特瓦一经颁布,便只有颁布它的人才有权将其撤回。但霍梅尼已于19896月去世。

所谓“法特瓦”(Fatwa),乃阿拉伯语,意指宗教学者依据伊斯兰法律作出的裁决,在逊尼派传统中,任何法特瓦皆不具强制力,而在什叶派信众中间,要视作出裁决的学者之地位来决定法特瓦是否形同律令,而必须加以遵守或贯彻。以霍梅尼的地位论,针对拉什迪的法特瓦自然具有非同寻常的效力。

余波与反思

每年的214,拉什迪都会收到伊朗寄来的“情人节贺卡”,提醒他,伊朗从未忘记要将他处死。他有一次说,这类东西更像“夸示”,而非“实际的威胁”。

近年来,他终于可以抛头露面,虽已花甲,却兴致不减,日益频繁地出入社交场合,从青年女演员中寻猎女友,以图第五度结婚。2004年,他宣称被追杀的经历已成“古史”,并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生活。然而,他再也不能回到《撒旦诗篇》出版之前,也无法只做一个单纯的作家。“拉什迪”这个名字仍然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爆燃。

2007年,英国政府决定为拉什迪封爵,再次引发了伊斯兰世界的大规模抗议风潮。伊朗外交部指责英国此举是在表彰“叛教者”,反映了英国官员的“伊斯兰恐惧症”。巴基斯坦国民议会也一致通过决议,谴责并要求英国撤回这一决定。但英国外交大臣办公室表示,拉什迪获封是“完全应得的”荣誉。

萨尔曼爵士名利双收,怎奈婚姻不幸,四度结婚,又四度离异。在死亡的阴影中度日如年,每隔几天就得换个住处,没有哪个妻子能轻易忍受这种不寻常的家庭生活。

拉什迪最近说,尽管现在已经不用再东躲西藏,但他仍然感到“有东西套在脖子上”。

去年,他告诉BBC的《新闻夜线》节目,称正在考虑就这段经历著书。他还对《泰晤士报》说,从未后悔写出《撒旦诗篇》,但希望人们能够把它当成一本书看待,而非政治或宗教争议的象征。

当年法特瓦一出,众多西方名作家联署声援信,呼吁保卫拉什迪,保卫言论自由。但批评他的人亦不在少数。英国著名的童书作家罗尔德·达尔即其中之一,他指责拉什迪是个“危险的机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运动的旗手、《女阉人》一书的作者格梅因·葛丽尔亦称拉什迪为“自大狂、深色皮肤的英国佬”。

最近一段时间,英国各大媒体纷纷刊文,追溯死刑令事件20年来对英国社会产生的重要影响,认为它不仅使少数族群—特别是伊斯兰信众的身份意识大大增强,亦令公众对言论自由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

当年大多数英国的穆斯林并不认同霍梅尼的法特瓦。他们也曾走上街头,抗议并且焚书,但并不主张取拉什迪的项上人头。一位穆斯林读者投书《泰晤士报》说:“如果他冒犯了神,那么神自己会处置拉什迪。”但是,现实往往不由大多数人的意愿所决定,少数极端分子继续兴风作浪, 作家因其作品招致死亡威胁的事件一再发生。印度裔英国作家哈尼夫·库雷什曾因对移民社会黑暗现实的描写,而险遭杀身之祸。

已故埃及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纳吉布·马哈福兹亦曾在84岁高龄时,被两名持刀刺客在其开罗公寓门前扎伤。最新的一个例子是意大利作家罗伯托·萨维亚诺,他因在2006年出版的《俄摩拉》一书中揭露意大利黑手党组织“卡莫拉”集团,而受到黑帮的死亡威胁。

很显然,在这种局面下,出版商变得更为谨慎小心。放到今天,《撒旦诗篇》很可能找不到愿意、或敢于出版它的主流出版商。去年8月,兰登书屋宣布取消了美国女作家雪莉·琼斯一本新作的出版计划,理由是担心书中内容或会引发暴力事件。

20年前,即便拉什迪受到死亡威胁,被迫东躲西藏,译者和出版人被公然杀害,企鹅出版社还是继续出版了此书。“作家凯南·马利克对BBC说,“而现在,只要某个愤怒的学者发来一封电子邮件,就能弄得出版商赶快逃命。”

出版商们普遍成了惊弓之鸟,不愿意接手具有潜在争议性内容的作品。拉什迪和其他一些作家一直在对这种自我审查的作法加以谴责。前不久在纽约,他更以“噤若寒蝉”来形容此种现象。

今年1月,他对《泰晤士报》说,西方国家本应把法特瓦视作一部小说的“序言”,“过去的人们曾有一种普遍的倾向,认为这只是一起孤立的事件,而不是某种征象,也没有从更大的尺度上来看待它,而是将其完全归咎于我本人。”

他举200811月的孟买恐怖袭击为例,称:“我们刚刚在孟买看到的,正是有些人准备将极度的野蛮加诸世界的证明。这些袭击还要发生多少次,我们才能明白将要发生的事呢?”

伊恩·麦克尤恩则说:“往好了说,信仰是精神中和剂,而在最坏的情况下,则是可鄙的心智扭曲。比起宗教,温和理性的力量更有吸引力,所以我不再将它们等量齐观了。”

但是,也有许多人愿意从积极的方面去看待拉什迪事件给西方社会带来的影响。“此事发生之前,人们一直对言论自由的广义原则抱以理所当然的支持。”BBC文艺记者劳伦斯·波拉德说,“但拉什迪事件开始促使人们思考,言论自由是否应该有个限度,以避免侵犯多元文化社会里的宗教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