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四 苍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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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四 苍狼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一出现,顿时让东宫、齐府最忠心的那两千人军心瓦解,不管冯立怎么喝斥,还是挡不住他们的溃散,这些人像没头苍蝇四处逃窜。随即,李世民和尉迟敬德带着浑身是血的一群秦王府精兵冲到了太液池边,在那艘画舫前,李世民跪倒在面如土色的李渊对面,用平静却字字如铁的声音向自己的父皇禀奏:东宫和齐王作乱,自己已领兵将他们处死,为了不惊扰皇帝陛下,秦王府兵将已接管了皇宫宿卫。

李渊站起身扶着画舫的廊柱浑身发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像平地一声惊雷,几乎将他击倒在地。不管李世民把太子和齐王的罪过陈述得多么深重,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这是一场由他发起的不折不扣的政变。什么君臣之纲、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在刀光剑影中早已荡然无存,陡然经历遭到算计和失去两个儿子的双重重创,李渊真恨不得冲上去挥刀杀掉李世民。

裴寂却不像李渊那样被愤怒冲昏头脑,他从秦王身后那一队擐甲持矛的卫兵身上看清了眼前的局势。现在,这皇宫已经控制在李世民手里,他既然敢杀自己的同胞兄弟,那么再往前一步杀掉父亲,又有什么不可能呢?而今之计,只能识时务地退让,用权力换取生命。为打下这座江山,他们这一批老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已经到了该享受富贵的年龄,何必往黄泉路上去和太子、齐王做伴呢?

裴寂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渊,大声建议他马上下诏向天下宣布太子和齐王谋逆乱政的罪状,并立李世民为国储,委以国事,以安定朝局。李渊从裴寂的目光中读懂了深藏其中此刻难以明说的含义,事已至此,再不情愿也只能接受这笔交易。李渊最终冷静下来,毕竟他在生死场上倾轧了大半生,深谙权力角逐的游戏规则,他强迫自己压抑住胸中的愤恨,接受了裴寂的主张。当场,李渊提起一支笔,用发抖的手写下手谕,命令所有禁军听从李世民调遣。至此,长安完全换了一个天。

六月初七,李渊正式下诏立李世民为皇太子,诏文中称:李世民夙禀生知,识量明允,文德武功,平一宇内,九宫惟序,四门以穆。朕托负得人,义同释负,遐迩宁泰,嘉慰良深,自今后,军机兵仗仓粮,凡厥庶政,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断决,然后闻奏。实际上是向天下公告由李世民开始执政。

又过数日,心灰意冷的李渊向李世民提出,“朕当加尊号为太上皇”,这就表明,他想禅位退出这场游戏了。李世民假意再三推辞,才在群臣的一再恳请下,接受了父亲的意愿。

随后的日子,就要成为新唐朝主人的秦王府家将们的脸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绽放着。李世民却远比他的部下们冷静,他没有忘记西北方向的郁设射正围着乌城,经过一番思索,他下令让李世勣和李艺分别率所部向西北方向出击。李世民的用意有两层,一是真的要解乌城之围,二是试试当时唐朝内部让他最放心不下的两股军事力量对玄武门之变的态度。

这两股军事力量一是李靖和李世勣等人,他们的军队属于唐军精锐,虽然在东宫、秦王府的争斗中保持了中立,不过,从根子上说,他们是李渊提拔起来的,再加上政变前李世民曾试探过二人,二人并没有支持他的意思,李世民非常担心他们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畏惧,然后和李渊的力量勾结对付自己。调李世勣西进,可以将二李分开,同时可试探李靖对政变的态度,是一箭双雕的良计。

至于李艺,就更让李世民忌惮了,这位高居右卫大将军之位的猛将,是李建成据有兵符后搜罗的统兵大将中最能战的一个。他本姓罗,因为作战勇猛而被李渊赐姓李,是东宫一党中实力最强大的一个。李艺此时统兵八万驻防于泾洲,把守长安的北大门,玄武门之变后,他虽一时还按兵不动,但李世民知道这个人和李建成的关系,树起反帜只怕是迟早的事。李世民下令让他与李世勣一起西进,也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以反证自己的判断。

李世勣受命后没有迟疑,率大军西进了,一路跋涉,很快就逼近乌城。不久,传来了郁设射退兵,乌城之围解除的消息,李世民下令旌表了李世勣。但是李艺却没有奉诏,他仍然驻扎在泾州,暗中整顿兵马,李世民知道,他是在准备造反了。

八月癸亥,李渊正式宣布传位于李世民。

新帝登基前,自然少不了一番政治果实的再分配。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宇文士及等一干李渊的老臣暂时保住了位子。随李世民起事的秦王府旧将们则纷纷得到擢拔,房玄龄出任中书令、高士廉出任侍中、杜如晦出任兵部尚书,立下玄武门首功的长孙无忌则当上了吏部尚书。新后宫中,长孙王妃被册立为皇后,李世民的宠姬玉屏则被封为淑妃。

八月甲子是个黄道吉日,新皇帝的登基礼在显德殿举行。这一年是公元626年,李世民没有立即改元,武德的年号延用到了年底。就在登基大典举行后不久,一个坏消息传来了,李艺在泾州树起了反帜,长安城里顿时慌乱起来。

李世民自己倒没怎么紧张,李世勣能够奉诏西进,表明李靖对政变持认可态度,他的心已经放了一半。李艺的人马虽众,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秦王府那几万精锐已经回师,他立即决定,分出大半兵力,由尉迟敬德等人统领北上,只留下两万多人和长安城里原有的禁卫军一起守卫京畿;同时,下令灵州的李靖西进与尉迟敬德合击李艺,李靖也接受了这个命令,很快就出击了,这让李世民更加放心了。

正当李世民专心对付李艺的时候,一股狼烟在泾州西北的荒原上悄悄地升起。

这些天,泾州城里的李艺正沉醉在初战胜利的喜悦中。树起反帜后,他最初的打算是闪击长安,队伍刚出发,李世民的几万精兵就北上了,李靖也从东面扑来。见李世民派来的兵马不少,李艺决定退回泾州据守,不久,有信使拿着李世民的亲笔信来招抚他,李艺根本不屑一顾。随后唐军迫近城垣,双方一交手,李艺居然打了一个大胜仗,唐军撂下了两三千尸体,被李艺的人马掩杀了三十里,唐军后队上来,才总算稳住阵脚。原来,唐军的前锋并非秦王府的精兵,而是程知节统带的一万多府兵,那些府兵都是新征召上来准备驰援乌城的,怎敌得过久经阵战的李艺精锐?经此一役,李艺的信心顿时增高起来,他告诉自己的几个心腹部将,李世民多年不掌兵权,秦王府的人马大不如前了,不必惧怕。正高兴间,突然传来了华亭被胡骑袭占的消息。

打仗说到底打的是钱粮,没了华亭的粮草,就凭泾州城中的存粮,这七八万人是撑不了多久的。李艺如遭雷劈,整个下午都在帐中长吁短叹。正烦恼间,营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小校进来禀报,南关有十几个唐军游骑躲在山顶上偷窥,被哨楼里的士卒发现了,将军吕骥亲率一百亲兵出城捉拿,顷刻之间竟被对方用黄杨大弓射杀大半,吕骥本人也中箭被擒了。这让李艺有些诧异,他带着一股精骑驰出城去,来到了发生这场战斗的一面小山坡上。

夕阳正要落下,地上一片狼藉,倒着十几名士兵的尸体,多数人的身上都中了一支长箭,落日余晖下,四野一片苍茫,只有几声鹧鸪在叫。李艺的目光在战场上逡巡着,一个小校下马拔出一支箭递到李艺手中,李艺看了看,目光落在一个士兵的尸身上,那尸身上插着一条断了半截木柄的长槊。

李艺打马向前,围着那具尸体转了一圈,他望着远处的山谷自言自语道:“本帅闻到他的味道了。”部将杨岌问:“谁?”李艺嘴里吐出三个字来:“李世民。”

入夜,唐军大营里一处营帐前的篝火旁,十几个士兵正挤在一起烤火。一个抱着一杆长矛的老兵道:“我都吃了二十年军粮了,什么阵势没见过,大隋将军瓦岗寨的好汉全领教过,可这吕骥呀,嘿,真他妈不是人了,那是神,那天在南关我是亲眼见着了,他身高丈二,眼睛像铜铃,手里拿着一把风火剑,一念咒,成千上百的人头就落地了——晌午,咱们就折了三千人呀。”众兵士听得心惊肉跳,发出惊讶的唏嘘声。一个年轻一些的士兵道:“他说的不错,听说李艺比吕骥还要厉害呢!反正说什么我也不往泾州城去了。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这时,一个声音从篝火旁传来:“吕骥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吗?”老兵看了那人一眼,见是个年约三十的汉子,牵着一匹马,身上穿一身老旧的战甲,风尘仆仆,后面跟着十来个牵马的骑兵。老兵问:“兄弟,你们从哪里来?”“长安,我们从长安来。”那汉子朗声回答。

老兵说:“难怪你们不信,等过几日尝着人家的刀箭,就知道吕骥的厉害了。”

汉子大声道:“还要过几日做甚?”他一伸手从旁边一匹马上拽下一个反绑着的大汉来,用马鞭指着他说道:“你告诉弟兄们自己是谁?”大汉低头道:“我,我是吕骥。”众人均是一愣,老兵上前一步,打起火把一看:“还真是吕骥!我打你个狗日的,你杀了我们多少弟兄。”说着扑上前扭住吕骥就打,众士兵也一拥而上。

一个士兵走到那汉子面前道:“兄弟,你为南关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出了口恶气,俺们可得好好给你传扬传扬,敢问尊姓大名?”那汉子一笑,吐出三个字来:“李世民。”所有士兵都愣住了,停止了殴打吕骥,目光直愣愣地投向那汉子。老兵眨眨自己的眼睛看看李世民,扑通一声跪倒:“没错,真是皇上,小的这双狗眼睛真是长在驴腚上了!”众人一齐跪倒:“皇上!”李世民扶起那老兵:“不知者不为过,快起来吧,风大天寒,你们难道不怕冷?都给朕烤火去。”老兵道:“这会儿,小的们什么都不怕了,还怕冷吗?”李世民看看众士兵:“那要是朕让你们明儿个杀回泾州城下,你们也不怕?”众人齐声道:“不怕!”

这时,李靖、尉迟敬德已迎了出来。李靖对自己没有在玄武门之变中支持李世民,心里还有些惴惴,见到李世民,跨了一大步叩倒行礼:“臣李靖叩迎皇上!”李世民忙上前扶起,口中说道:“靖兄请起!”当着众人,他把“靖兄”两字说得很重,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李靖不由一愣:“皇上,臣怎么当得起这个称呼?”李世民言:“你长朕二十六岁,还当不得这一个字吗?快进帐说话吧!”说完,拉起李靖的手向帐中走去,李靖心头一热,迈步跟了上去。

进了大帐,李世民将自己临敌瞭阵看到的情况向诸将说了说,他指出泾州城防十分坚固,如果硬拼,没有几个月只怕攻不下来,所以只能巧打。至于如何巧打,他提出派一支精兵从北边绕过去袭取李艺的粮仓华亭,令燕辽军不战必乱。诸将纷纷称是,大家正准备商议袭取华亭的方案,有人匆匆进帐送来一封信函,李世民拆开展读,不由吃了一惊,那信居然是李艺写来的求和信。李世民一边思忖一边道:“奇怪,朕曾派人招抚,被李艺一口回绝。他刚刚在南关打了这么个胜仗,气焰正盛,怎么倒自己找上门来要求受抚呢?”

   众人也觉得甚为意外,正议论纷纷之时,一个将军进来告诉李世民,被擒的吕骥刚刚供出一个重要情况:颉利麾下大将阿史那思摩突然取了华亭,劫走李艺的全部存粮向北退去了。尉迟敬德闻言一拍大腿:“我说他先前那么硬气,怎么一下子软了呢,原来如此!这真是天佑大唐,皇上,您下令吧,狗日的断了粮,必然军心大乱,咱们立即围攻他,用不了几日,就能把这帮兔崽子收拾光了。”帐中的气氛也热烈起来,大家议论纷纷都说天助大唐,李艺末日到了。李世民却什么也没说,缓缓走向地图,李靖忙不迭地将一柄蜡烛移过来,举着烛台,小心翼翼地站在李世民身侧。看着看着,李世民闭上眼睛凝思了片刻,猛地睁开双目,转脸说出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来:“派人去泾州,答应李艺的条件!”

尉迟敬德一脸惊讶:“皇上,这是为什么?李艺粮草尽失,正是夺取泾州的良机呀!”李世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眼下李艺已经不是咱们最主要的敌人了,一个真正的劲敌来了。”李靖:“陛下的意思是——”他看着李世民,脸色突然大变:“您是说颉利?”李世民点了点头道:“颉利素有四海之志,我朝甫经大乱,朕早就料定在这个机会面前他一定按捺不住的。”尉迟敬德一脸疑惑:“不会吧,颉利打了那么多年仗,刚刚一统草原各部,总要喘上一口气才能再用兵,再说了,阿史那部骑兵劫走粮食后不是已经北撤了吗?”李世民摇摇头:“草原能填满颉利的野心吗?你们想想看,颉利明知李艺是朕的劲敌,怎会劫粮助我?这只能有一种解释,他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我们放心攻打李艺,而他的人马现在恐怕离长安不远了。”

李世民决定留下李靖率灵州来的人马和大部分秦王府精兵继续监视李艺,自己带着尉迟敬德连夜回师长安。临行前,李靖与李世民进行了一次秘密谈话,这一年多一直在灵州方向防备颉利的李靖深知其铁骑的战力,他告诉李世民,以大唐目前的实力,断不能与颉利决战。李世民问李靖,不战又如何能退其兵?李靖的回答是,举府库之财退之。这让李世民大感意外,“朕真没有想到这话是从靖兄口中说出来的呀。”

李靖一脸惶恐:“是不是臣说错话了?”李世民摇摇头:“不,你说了一句真话,但是这句话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因为,你是大唐军队战无不胜的象征,朕必须替士兵们保住这面旗,否则军心就会动摇了。”这番话让李靖心里又增添了许多感动。李世民嘱他快些把泾州的局面收拾好南下,他早一天南下,大唐的江山就多一份安全呀。从李世民期待的目光中,李靖看出了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一队囚车正被押向刑场,引来许多百姓围观。囚车上押着四个犯人,长孙无忌骑在一匹战马上,常何跟在一旁,他已经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五品武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比起从前的寒酸来,自不可同日而语。

长孙无忌看着第一辆囚车上的一个中年人,斜着眼道:“我说魏征呀,你不是一直撺掇隐太子杀皇上和我吗,哼,怎么样?现在隐太子已经凉了一个多月了,你呢?不还是落到我手里来了?”魏征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长孙无忌接着说:“从前,是你劝隐太子要将我们斩尽杀绝,到头来,咱们看谁杀了谁。”魏征猛地睁眼:“呸,小人得志!”长孙无忌看一眼魏征:“待会儿刽子手把你脑袋剁下来看你嘴还硬不硬!”

 “长孙无忌,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长孙无忌一抬头,前面路口出现一小队风尘仆仆的人马,领头的正是李世民,尉迟敬德跟在一侧。长孙无忌连忙下马行礼:“皇上,您回来啦。魏征、王珪、韦挺、冯立这几个建成死党已经被臣拿住,眼下局面甚乱,臣怕夜长梦多,奏请皇上将他们立即处死,以震慑贼心不死的隐太子党羽。”

李世民“嗯”了一声,跳下马走到魏征跟前打量着他,从武德六年开始,这个人的名字已经在他心里出现过无数次了,见到本人却还是第一次。只见这魏征个子不高,身板清癯,着一身灰色的旧袍,神态甚是憔悴。

李世民问道:“魏征,你为什么要劝隐太子杀朕?”魏征语气淡淡地说:“因为你文韬武略远胜于太子,只有杀了你才能保住他。”李世民看着魏征,良久沉默不语,突然,他拔出剑来一剑劈下,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魏征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那剑锋却没有落在自己头上,而是劈开了囚车。接着,李世民下令:“长孙无忌,把他们几个也放了。”长孙无忌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李世民眼一瞪:“朕已经下旨,还用再说一遍吗?”长孙无忌满脸不悦对士兵们下令:“把他们都放了!”

魏征看着李世民问:“你这是做甚?不杀我了?”李世民和颜悦色地说:“朕为什么要杀你?你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朕也需要你这样一个敢言的忠臣,你愿意出来帮助朕吗?朕这就任命你为谏议大夫。”魏征扬起头:“哼,你以为赦了我一条命,就可以夺走一个忠臣之志吗,用一顶官帽就可以让一个忠臣变节吗?你还是再找一辆囚车来,把我送到刑场上去吧!”

李世民叹了口气:“朕没有看错人,你走吧,朕不会为难你!”魏征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李世民向自己的坐骑走去,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魏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朕有几句话相赠。你知道对旧主尽忠,却不知忠于天下,这是忠却不是大忠;知道守一个人的志节,却不知道为正饱受荼毒的亿万苍生做些益事,这是贤却不是大贤!阁下饱读圣人之书,却还是没明白,做忠臣易、做大忠臣难,做贤者易、做大贤者更难的道理,朕实在为你惋惜呀!”说完,李世民一拽缰绳要上马。

魏征一伸手:“你请留步。”李世民停下来看着魏征。魏征道:“如果,如果你一定要让我做这个谏议大夫,能答应我的第一条劝谏吗?”李世民眉毛一挑:“你说。”魏征一字一顿道:“改礼葬隐太子。”

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都为之一变,大家的目光都落到李世民脸上。李世民手抚马背,低头沉思片刻,突然转过脸对长孙无忌道:“传朕旨令,追封建成为息王、元吉为海陵王!按礼制厚葬!”魏征、韦挺、王珪、冯立闻言面面相觑,一时热泪盈眶,一齐跪倒:“谢陛下隆恩!”李世民扶起魏征:“该说谢的是朕呀,只有礼葬隐太子,才能安天下百姓之心,全朕仁悌之义!你的这条劝谏,抵得上十万精兵呀!长孙无忌,你立即传诏,封魏征、韦挺为谏议大夫,王珪为黄门侍郎,冯立为左屯卫中郎将!”长孙无忌不情愿地应了声“是”。

接着,李世民又命魏征出京宣慰山东,稳定那里的局势,并给他一道手敕,山东二十州的大事魏征可临机独断!这更让魏征意外,他对李世民说:“你就不怕我去后扯起反帜来,那可是二十州呀!”李世民一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朕请玄成来辅佐朕,就绝不给你挂一个虚衔,怎么,二十州不嫌少吧?”魏征脸色庄重起来,看着李世民一揖跪倒:“臣领旨!”李世民扶起魏征,露出一脸激动:“有玄成相助,天下可安矣!”

说完他一回头,却见长孙无忌已经拂袖而去。

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第二天夜里就传来了颉利前锋袭破武功的消息。武功在京畿之西,敌人到了那里,就称得上是兵临城下了。

接到警讯,李世民带着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君集急急登上长安城头检查防务,一名小校挑灯在前引路。李世民边走边生气地对身边的臣子们道:“渭河以北各州县那么多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胡寇打到武功了,才来了个报信的人!”房玄龄说道:“敌人走的是一条偷袭的路子,避开了所有城池,再说眼下朝廷甫经大乱,一些州官县令甚至还不知道新皇上是谁呢,有不少地方官吏根本就是建成余党,心里直盼着胡寇杀进长安替他们的主子报仇!没人报信也不奇怪。”

李世民看了长孙无忌一眼:“四面楚歌呀,可是今儿个还有人坚持杀了魏征等人,还嫌咱们的敌人不多吗?”长孙无忌知道李世民是在说自己,争辩道:“我——”李世民堵住了他的嘴:“你什么你?你都是吏部尚书了,胸襟要大着点,眼睛要看得远着点——哎,那是怎么回事儿!”他看见前面不远处的垛口下有一名士兵抱着一杆长矛在打盹。引路的小校赶紧过去喝斥:“你好大胆子,竟然在这城头之上睡觉!”李世民颇为生气对诸臣道:“你们都看看,大敌当前,这样的兵不好好管教,还打什么仗?”封德彝喝令:“速速拿下,听候皇上发落!”

违犯纪律的士卒被押到皇上跟前,吓得浑身发抖,口中连声喊道:“皇上饶命,小的家中还有百岁老母需要奉养。”李世民怒言:“哼,真是油嘴滑舌,你老母百岁,你得多大年纪——”话未说完,李世民目光落在了那兵卒脸上,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脸,正因为惊恐而颤抖着,李世民这才发现自己训错了人,他的脸色和缓下来:“你,你多大了?”老兵战战兢兢地说:“小的今年七十二岁。”李世民赶紧扶起老人,一脸怒意地对周围人说道:“谁让他来守城的?”没人敢吱声。李世民指着几位大臣怒气冲天地道:“你们速去给我查清楚,这事儿是谁办的!”君集开口说道:“圣上息怒,除了逃走的,长安城里能上城墙的男人都来了,没有人逼他们。”李世民望着老人,露出一脸感动来。

这时有人高喊起来:“胡骑来了!”又有人在喊:“快放箭!”李世民赶忙转身向垛口走去,封德彝欲阻拦,被李世民一把甩开,房玄龄一挥手,一群侍卫和禁卫军官兵拥了上来。房玄龄下令:“灭灯,小心暴露目标。”从对面黑暗处远远传来一阵敌人的呐喊声,气焰甚为嚣张。长孙无忌低声说:“陛下,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李世民闭上双目,张开耳朵仔细谛听,房玄龄示意左右噤声。李世民边听边说:“听这马蹄声,也就三百来骑,一定是敌人的斥侯。”

这时对面开始朝城上放箭,矢镞纷纷落向城头。房玄龄小声说:“陛下,这里太危险,您下去吧。”正说着刷地一枝箭飞来,射向李世民,一名将军一闪身挡在他的前面,箭扎入将军的右肩窝,为了不暴露李世民的位置,那名将军捂住伤口,一声不吭。长孙无忌、房玄龄心头均是一惊,争着挡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大喝一声:“你们闪开!”说着,他一回头猛地伸手从那名受伤的将军弓壶箭囊中摘过弓箭来,一拉弓弦,“嗖”地发出一箭。只听对面一声惨叫,有人一头栽下马来。众人一齐小声叫好,李世民脸上露出几分得色,回头把弓递还给那位将军:“你叫什么名字。”将军答道:“末将马宣良。”李世民伸手在马宣良左肩窝上一拍:“好样的!从明天起,进宫跟着朕吧!”

下得城楼,众人簇拥着李世民欲回宫中,此时一伙兵卒从城头抬下几个伤号来。一个后生扑在一副担架上放声大哭:“爷爷!”李世民走到跟前打灯一看,正是刚才见过的老兵,他的胸口中了一枝狼牙箭,已奄奄一息。李世民急忙呼唤:“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吃力地张开眼睛:“万……万岁爷,小的不能……不能替您守城了!”说完一歪头,已然断气。后生号啕大哭:“爷爷!”

这一幕让李世民心头升起一股无名怒火,他“腾”地站起来夺过卫士的一柄长槊,飞身上马,大喊一声:“君集,速点五百骑兵随朕杀出北门!”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上前拽住马的缰绳阻拦。封德彝着急地说:“陛下,天这么黑,万万不可呀!”李世民怒目圆睁,在马上一横槊:“你们给我听清楚了,我是大唐天子,有不遵我号令者如此桩!”说完李世民手起槊落,路边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断为两截,没有人再敢吱声。

君集迅速点来五百骑兵,他们在城门下列成四路横队,因为要随天子冲出城去复仇,每一名士兵的脸都写满了激动和悲壮。封德彝、长孙无忌、房玄龄也受到皇帝情绪的感染,站到出征的行列里。李世民却一脸严厉地说道:“你们是文人,给我留在城里!”城门一开,李世民一马当先,君集紧随其后,五百健儿高声呐喊着,随着他们崇敬的天子纵马杀向黑色的旷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疾速登上城楼,城外响起激烈的厮杀声。房玄龄大喊:“掌灯,擂鼓!”城楼上顿时灯火通明。

刚刚通过玄武门之变将李世民送上大唐权力巅峰的长孙无忌,此时又现出了他市井游侠的狂任本色,他脱下上衣,光着胳膊,冲到大鼓前从一个军士手里夺过一只鼓棰,双手紧握使劲敲击起来。血从长孙无忌的虎口淌出,他没有丝毫的知觉,依旧在充满激情地击鼓,咚咚的鼓声响彻了整个长安城的夜空。

城外杀声终于平息了,马蹄得得,李世民提着长槊带着凯旋的健儿出现在城门洞下,城墙上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李世民将数枚首级扔到地上,君集跟在他身后,肩上裹着伤,也扔下数枚首级。一名小校打着火把来报:“启禀皇上,一共三百零七颗首级!”李世民对那位老兵的孙子说:“孩子,你爷爷可以瞑目了!”

武功城里一座新立起来的大帐里,颉利正危坐在一把虎皮交椅上,勃帖用一柄精致的****切着一只羊腿上的肉,递到颉利面前。颉利却没有去吃,执矢思力望着那肉,咽了口唾沫。一名浑身血污的小校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向颉利禀报,自己奉命去长安北门刺探唐军虚实,不期遇到唐朝天子李世民亲率数万骑兵杀出,死战方得逃脱,但三百多弟兄尽遭毒手。颉利一掌击在几上怒道:“一派胡言!长安城总共只有三万兵马,其中骑兵不会超过一万,李世民何来的几万骑兵?打了败仗还胡言乱语扰乱军心,给我拖下去砍了!”几个侍卫上前,小校哭爹喊娘地被拖了下去。

颉利站起身在帐中踱了几步,边踱步边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长安的城防没有我们想像的虚弱,李世民是不是从别处调兵过来了?”接着颉利回过头来问勃帖:“咱们的后军到哪里了?”勃帖答道:“回大汗,突利才到南由,契必何力到了岐山,他们说路太窄,马匹跑不快。他们最快也要三天后才能赶上我们。”颉利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他们不会痛痛快快地过来的!”

执矢思力开口道:“大汗,我看就不等他们了,用前边到了的人马干吧,趁着李世民没醒过神来,一路杀进长安。”颉利看一眼执矢思力:“不!等人来齐了再进攻,先令契必何力人马进逼高陵待命,等突利部靠近我后,我率主力直扑长安以北渭水河边,对长安形成合围。明儿个,你亲自去长安一趟,让李世民出降!”说完一背手,一脸阴沉地走出了营帐,在帐门口一脚将一瓦罐踢到一边。瓦罐发出“咣当”的声音,执矢思力与勃帖面面相觑。

执矢思力对勃帖发牢骚道:“让李世民出降?李世民是降的人吗?”勃帖看看帐外,然后对执矢思力道:“大汗是让你去试试李世民的虚实呀。”执矢思力满脸蔑视:“李世民小儿还须试什么虚实?大汗也真是,我二十万铁骑一路披靡,到了这长安城下,他倒害怕起来了!”勃帖用****叉起一块肉塞进嘴里:“你以为大汗怕的是李世民?”执矢思力一愣,看看勃帖,听出了他的意思,突利、契必何力等人迟迟不至,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天辰时,执矢思力带着两个随从趾高气扬地走进了太极殿,当着李世民的大臣们,不行跪拜之礼,只是一拱手说:“我是草原至尊之汗的使臣,见过唐朝皇帝!”李世民看着他,半天没有答腔。一番对视之后,执矢思力沉不住气了,他嚷道:“喂,你们中原人就这么不懂规矩吗?”李世民坐在龙椅上,伸手一指,凛然斥道:“混账话!当年武德皇帝并州起兵时,曾与汝主有盟曰:急难相救,共同对付隋帝。现在你们背信弃义,不请自来,越过长城,叩我京师,你说,是朕不懂规矩还是你们可汗不懂规矩?”

长孙无忌在一旁冷讽道:“唉,有这样的可汗,自然就有这样的臣子,到了大唐皇帝面前居然还站着说话,你以为你是谁呀?”君集双手握拳,骨节发出一阵响声,双眼扫向执矢思力道:“在天子面前,不跪者死!”执矢思力一阵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想干什么?城外有我百万雄师,现在是你们向我阿史那氏俯首称臣的时候,该跪的是你们。大唐皇帝,你从并州起家,应该知道,这些年来,阿史那氏的骑兵天下无敌,铁蹄落处,万丈坚城化为齑粉。今我主起举国之兵南下,长安三尺危垣如何能够抵挡?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汗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早日自缚请降,大汗宽仁,会允你在他汗帐之侧设一牙帐,这样你李氏一门可保全富贵,天下生灵也免遭了涂炭。”

李世民纵声大笑:“主狂臣悖,天还亮着呢,你居然在这里吐出这样的呓语来。君集,在门下省找个地方让他待着,要是他再说胡话,每一句赏他一鞭子!”君集伸出大手一把抓住执矢思力,拖起就走。执矢思力奋力挣扎着:“大唐皇帝,你不能这样对待来使!你不能这样对待来使!”执矢思力的两个随从都变了脸色,李世民冲他们说:“你们回去给颉利报个信,不要以为有几匹战马一群莽汉就可以视天下如无物,朕的背后,有千万大唐子民,他若真的敢战,哼,长安城下就是他的墓地!”两个随从抱头鼠窜。

萧瑀一拱手:“陛下,执矢思力乃颉利使臣,囚了他不合礼仪吧。”李世民一笑:“颉利屯兵十几万于长安城外未立即攻城,是因为一时不明我军底细,执矢思力这么狂,就是要替他来探虚实的,若是咱们露出一丝软弱,颉利就会下定决心,一鼓作气杀进城来!你说说,朕该不该破一回礼仪,囚下这个使臣呀?”

在臣子们面前,李世民保持着十二分的镇定,可他心里其实极为忐忑。身为天子,他十分清楚,此时京城里根本没有多少可以用来与颉利对抗的军队。李靖大军还没有南下,离长安较近的柴绍、张亮等部虽然正星夜赶来勤王,但兵力不多,恐难济大事。在南下的那匹苍狼的血盆大口下,大唐帝国真的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除了李世民,兵部尚书杜如晦也很清楚此时朝廷的处境,当天夜里,他进宫秘密觐见,劝李世民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个所谓最坏的打算就是立储之事。按理,长幼有序,应立长子中山郡王李承乾为君,但众所周知,这位皇长子性情文弱,而此时内有东宫、齐府余党作乱,外有强寇入侵,天下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都暗示李世民应当选立一位性情刚毅的皇子。

老臣们虽然说得委婉,但李世民明白,现在能称得上性情刚毅的只有第三子长沙郡王李恪。李恪是杨妃之子,这些老臣都曾在前隋担任过要职,他们拥立李恪,显然不光是因为他的性格强过李承乾,更因为心里还藏着一份不便明说的故国情结。可李承乾毕竟是皇后嫡生的长子,而李世民自己能取得玄武门之变的胜利,一半是靠了长孙家族的力量,高士廉是长孙皇后的舅舅,长孙无忌是皇后的哥哥,皇后的族叔长孙顺德是太原起兵时就跟着李渊的大将。如果不立李承乾,就确实对不住长孙一脉。

此刻,李承乾在河东长孙顺德的军中,而李恪在柴绍的军中,这都是玄武门之变前夜,李世民为了应付不测派人秘密送过去的。登基之前,他就派了两路人出京,一路去接李承乾,一路去接李恪。但究竟立谁,李世民仍然处在矛盾中,一时举棋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