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九: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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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九 卧底(1)
左屯卫军的哗变是由一个叫吴庆的裨将领的头。这些天,吴庆一直带着手下的三百人在堵龙首渠的口子,今天下午换了一批人堵决口,他们才回到营里。连日劳作,这三百人累得已不成人样,不想晚饭端上来的居然都是霉米,吴庆扒了一口,“噗”地一声吐了出来,把碗往地上一扔骂起娘来。
正在这时,一个士兵突然捂住肚子,面露痛苦之色,嘴里直嚷:“疼死我了!”接着另外的营帐又有人在鼓噪:“吃死人了,吃死人了。”一打听,左哨一个弟兄连着吃了三天霉米,竟然暴毙了。吴庆气不打一处来,领着十几个士兵围住伙夫头就要打。伙夫头忙为自己开脱,大声说道:“这事儿你们可别赖我,瞧那边,都是水浸过的东西。”
吴庆扒开一袋米,抓起一把闻了闻,往地下一掷,口中骂道:“奶奶的,当兵吃粮,当兵吃粮,粮都没得吃了还当个什么兵?”说着他拔出腰刀往大帐走去,一大群士兵也跟在了后头。这伙人一路吆喝,把中军大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常胜正巧带着轮换修渠的士兵去了龙首渠工地,不在帐中,吴庆等人便拿常胜的两个幕僚出气,将二人暴打了一顿。人越聚越多,各营的人都来了,大伙儿这才知道已经吃死了七个人。
这一下士兵们的怒火迸发了,吴庆挥着手中的刀煽动道:“弟兄们,他们给咱们马料,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是把我们当牲口看呀,咱们跟他们拼了,好好出口恶气!”说完,他头一个向营门走去,许多情绪激动的士兵都跟在后面,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知道吴庆要去跟谁拼,以为只不过是去兵部或者什么管得了事儿的地方去找上峰说理,一路上又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加入进来。
沉甸甸的木栅栏门被推开,这时天色已经快黑了,走在前面的士兵点着了火把,他们刚要冲出营门,几匹快马冲了过来,领头一人喝道:“都给我站住!”纷乱的士兵都停了下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常胜。
常胜用马鞭指着众人斥道:“你们是禁卫军,是护卫京畿的,怎么能自己先乱了呢?给我回营去!”吴庆恶狠狠地说:“怎么自己先乱了?这得问你!朝廷凭什么给大伙吃这牲口都不吃的东西?你知道吗,已经死了七个人了,我们都不想做第八个!”常胜瞪了吴庆一眼:“大胆,你这是和上峰说话吗?”吴庆冷笑一声:“上峰?现在左屯卫军营里谁是上峰?这几千个愤怒的士兵才是上峰,弟兄们敬你是条战场上的好汉,不想和你过不去,把道让开,不然,别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常胜寸步不让,钉子似的横在大路中间,吴庆歇斯底里地吼道:“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弟兄们,上呀!”在吴庆的鼓动下,士兵们举着刀矛向前慢慢推进,常胜猛地拔出剑来,连刺两人,众士兵脸上露出惧色,开始因恐惧而后退。
吴庆伸手从一具尸体上抓起一把血来,晃着一只血淋淋的手对身后的士兵们说道:“看见了吗?这是血呀!又是两条命,横竖是没有活路了,咱们跟他拼了吧!”众士兵蜂拥而上,乱刀砍向常胜。
常胜奋力厮杀,连续刺倒数人,不断倒下的尸体激发了士兵的仇恨,他们终于呐喊着把常胜围在中间。十数杆长矛同时将他的身体刺穿——那一瞬间,街道边突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哭喊:“令官!”
满脸是血的常胜回过头来,看见火光中近乎疯狂的采矶正向他冲来,极力伸出手,像是想扶住他。常胜的眼中掠过一丝伤感,冲着采矶也伸出一只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高大的躯体轰然倒下。采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她哭喊着挣扎着爬起来还要往前走,常三多从后面死死地拽住了她,火光映着他的脸,正老泪纵横。
常胜的死在乱兵中引起一阵骚动。一个胆小的小校说道:“咱们赶快逃吧,一会儿皇上该派人来了。”吴庆挥刀大喊道:“逃?往哪里逃?常胜已死,斩杀主帅,那可是死罪呀。既然到了这一步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弟兄们,反了算了,杀进宫去,那里有的是金银财宝和女人,好歹可以落个痛快!”
一个老兵道:“将爷,长安城里的禁军共有十六卫,咱们这一卫人马如何敌得过那么多人?”吴庆说道:“城里的禁军多在北苑练兵,守宫的也就千把人,只要咱们下手快,足可以在北苑的人回城前杀进宫去,把该办的事办完,要是能拥立个什么新君,各位还可以拜将封侯呢——”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感到周围的士兵都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是李世民领着马宣良和几个侍卫伫马在营门前,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
有两个将领腿一软,已经跪了下来,接着吴庆身后的人跪下了一片,吴庆自己也腿一软,差点跪下,但猛地又醒过神来站直了身子,冷笑一声道:“皇上,您带着这几个人敢到我左屯卫军里来?”
李世民纵声一笑:“左屯卫军是你的吗?哼,口气不小呀,你给朕听清楚了,左屯卫军可不是什么人的,它是大唐的禁卫军!”
吴庆大声回应道:“说得好听,你把我们当成大唐的禁卫军了吗?这么多年了,你一天也没忘了我们是老太子的旧部,今儿一天就毒死了我们七个人,这是不把我们当人看呀!”
李世民厉声斥道:“吴庆,你好大胆子,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这粮食是怎么吃死人的,朝廷自会追出缘由来。至于说朕一天也没有忘了你们是隐太子的旧部,哼,这话说得可是别有用心!你自己数数,这些年朕从左屯卫军提拔出去的将领有多少?这一向宫中的禁卫军都去北苑大操,朕独留你们左屯卫军守卫京畿,要是心中存着芥蒂,会这么做吗?”李世民的话说得吴庆身后那几名校尉一齐点头,脸上均露出后悔的神色。
贞观长歌九 卧底(2)
吴庆有些慌神,挥着手中的长刀喊道:“不要听他蛊惑!弟兄们,开弓哪有回头箭,常胜死在咱们手里,如果往回走,他们这些人能饶了咱们?”说着挥刀向前冲去,几个心腹跟在身后。
李世民喝道:“吴庆!你好大狗胆!想试试朕的天子剑吗?”接着,他刷地拔出剑来往地上一掷,剑“当”地一声没入土中,与此同时,他大声说道:“吴庆,朕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一意孤行,朕也不拦你!现在,朕宣布一道旨意,今夜左屯卫军第一个过此剑者,人人得而诛之,诛之者朕立即封他为侯爵!”
营门前顿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乱兵们面面相觑,吴庆脸上露出一丝惧意,他试探着提刀往前迈了一步,无数目光刷地射来,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退,众士兵风声鹤唳,也一齐向后退了数步!他们的心理防线顷刻间崩溃,这时有人嚷了一声:“算了,回营吧!”哗变的士卒如潮水般退下。
李世民召来左屯卫军中几个平日里熟稔的将军,安排他们稳住人马。这次哗变的兵卒中真想闹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少人只是激于一时的义愤,想向朝廷讨个说法,更多的人甚至只是想看看热闹,皇上亲自来了,局面已经呈一边倒的态势,谁还愿意当这个出头鸟,很快各营就平静下来。到了后半夜,北苑的三万多禁军奉召回到城中,守住了各处机要之地,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重臣也相继赶来,李世民才在大队武卫军的护卫下进入左屯卫军中军大帐。
带头闹事的兵丁很快就悉数被拿,至于吴庆,见大势已去,竟畏罪自杀了。
经过一番调查,李世民才弄清楚左屯卫军的官兵吃霉米已经有四天了,这让李世民十分惊讶,他下令严查霉米的来历。马宣良见皇帝累了一宿,身子十分虚弱,就劝他早些回去休息,李世民才回宫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李世民心里惦记着左屯卫军的事儿,问马宣良霉米的来历查到没有。马宣良回禀,左屯卫军粮仓的司守招供说,霉米都是常胜弄进来的,仓里的好粮头些天被他悉数交给了太仓总管胡成。李世民这一惊非同小可,事情居然和太仓有瓜葛,这一向粮务都是东宫在管,会不会和太子也有关联呢?事情牵扯到这一层,那就真大意不得了,他忙下令马宣良备车,他要立即去一趟太仓。
李世民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南大仓,他亲自到仓中验了一个仓廒中的粮食后,肥胖的胡成才听到消息,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忙不迭地行礼,接着又陪李世民验了两个仓廒。让李世民心安的是,仓中满当当地存放着近三十几万担上好的白米。
胡成赔着笑脸道:“皇上,我们仓中全是扬州米,这里地势高,虽然连着下雨,一点也没有受潮。”李世民用手指取出几粒米放在掌心,然后送入口中咀嚼了一下,说道:“嗯,不错!”
就在这时,粮仓的一角,一只猫突然跃起,只听得一声惨叫,显然是有一只老鼠落入了猫爪之中。李世民说道:“胡成,你这太仓老鼠不少啊。”胡成堆着一脸笑说道:“自古有仓就有鼠,没有根治的法儿,只好多养些猫了,太仓的猫在长安是出了名的。”
李世民向外走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对马宣良吩咐道:“你去看看,猫把那只老鼠吃完没有!”然后迈步走到胡成的太仓署大堂里坐下。不一会儿,马宣良将一只小陶碗端了上来,里面有一小团米粒,马宣良说道:“皇上,这是从那只老鼠腹中取出的米粒。”李世民端起那只碗仔细查看,神色不禁严峻起来。他抬眼一瞥胡成,发现胡成神情紧张,额上不断有汗珠渗落。突然,李世民将碗重重地摔在案上,冷笑一声:“胡成,你仔细瞧瞧!”马宣良将碗端到胡成面前,胡成接过那碗,两眼一看,顿时面如土色。
李世民说道:“既然你太仓里的米都是好米,这仓中的老鼠却怎么偏偏好吃发了霉的陈粮?!”胡成脸色苍白,碗“啪”地掉到地上摔成了好几瓣,他身子一软,扑通跪下,一边如小鸡啄米般的叩首,一边连声说道:“皇上,臣罪该万死呀!”接着,这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司仓郎中将太子在常胜鼓动下共同密谋卖粮赚取差价为李世民修宫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李世民这才知道,自己一向溺爱的长子竟背着他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险些给朝廷带来一场刀兵之灾。
他气得恨不得马上把李承乾召来千刀万剐,可当胡成交出了一幅李承乾亲手绘制的翠微宫图时,他的心又顿时软了下来。他仿佛看见了儿子抱着火箱替自己烘烤病腿时的情景,到嘴边的旨令却怎么也发不出去。
胡成突然被抓起来,李承乾和他的几个心腹顿时慌了手脚,他们派人四处打听,才知道李世民已经秘密去过太仓,并且派人抄过了胡成的家。李承乾如遭雷劈,他卖粮得来的钱都藏在胡家,看来事情已经全部被皇上知道了。
风刮动东宫的帘幕,宫中一片凄凉的氛围。李承乾丧魂落魄地在椅子上不住地念叨:“这下糟了,这下糟了!唉,胡成真是个笨蛋,怎么就让父皇瞧出了破绽?”他长吁短叹了良久,提起笔来,流着泪写下几行字。识字不多的恒连看他表情怪异,问道:“殿下,你这是写什么呀?”李承乾绝望地道:“我,我在上表向父皇请求废去自己的储位!免得让他为难。”
贞观长歌九 卧底(3)
“真是混账话!”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惊得李承乾一抖,笔“啪”地落下。回头一看,是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走了进来。长孙无忌指着李承乾斥道:“你真是长大了,四十万石的大买卖也敢做了,要不是刚才胡成的母亲遂安夫人派人向娘娘求救,我们都还被你蒙在鼓里呢!”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前,抓起李承乾写的表章看了一眼,往桌上一拍,更加生气,带着满脸怒意说道:“错了一步你还想错第二步?皇上还没说要废你呢,你倒自个废起自个儿来了?”李承乾满眼热泪痛心疾首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事情总归是因我而起,闯下如此大祸,要是再忝居在这东宫里,我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长孙无忌厉声道:“良心,你让出东宫就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了吗?”他一把拉起李承乾的衣袖将他拽到长孙皇后面前,指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给我好好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她嫁到李家十七八年了,你记得她笑过几次?从这双眼睛里流出来的除了对你的慈爱就是泪水。你可以不要这东宫,可她这么些年的苦,该让谁来补偿?”
长孙皇后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李承乾扑通跪倒在地泣道:“母后!”长孙皇后抚着儿子的头道:“孩子,谁一辈子能不犯个错?别想得太重,东宫这把椅子是天底下最不稳当的椅子,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你都别慌,再难也要想着法儿把它坐下去,千万不能自己摔下来!”接着长孙皇后转向长孙无忌,带着哀求说道:“哥哥,乾儿人小,不谙事,你要帮帮他呀。”
长孙无忌看看这母子俩,叹了口气,转身抬步向承庆殿走去。
来到承庆殿门外,王德正一脸阴云地站在那里,长孙无忌小声问:“皇上在吗?”王德哭丧着脸道:“都发了半天火了。”长孙无忌心里一沉,转身想走,可眼前又闪过妹妹那双含泪的眼睛,稍一犹豫,又回转身来走到门口冲里喊了一声:“臣长孙无忌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正神色肃然地坐在几前,看着那幅翠微宫图,听到长孙无忌的声音,便抬起头来道:“你进来吧。”长孙无忌走了进来,李世民看着他,话中有话地说:“你是来给什么人说情的吧?”
长孙无忌说了一句让李世民意外的话:“不,臣是来告一个人状的。”
李世民问:“你告谁?”长孙无忌一本正经地道:“臣告太子。”
李世民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你告太子?”
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道:“唉,臣在中书内省当值,太子突然跑过来对臣说自己无颜见皇上,让臣将一份请辞储位的表章呈给皇上。臣一问才弄明白,原来太仓出了这么大一档子事儿。臣听了后肺都快气炸了,连夜写出一道奏章来告太子犯下了三宗罪。”李世民不知长孙无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道:“哪三宗罪?”
长孙无忌说道:“这第一,私卖太仓粮食,闹出兵变,是为枉法。第二,他不忍见自己的父皇病痛,行孝心切,竟然不惜铤而走险,置国储的重担不顾,结果呢,不仅没能尽到孝心,反而让皇上旧病之上添新愁,陷入左右为难之境,是为忤逆。”长孙无忌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着李世民。李世民听得入神,叹了口气道:“上一回,他在这儿抱着火箱替朕烤腿,朕就预感到他会干傻事儿!”
长孙无忌接着说道:“第三宗是乱政。几年来国家一直备受胡寇欺凌,皇上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将国内的几个大乱源平息下来,正积草囤粮,图谋北伐。太子为了行孝,犯下这么大的过失,给那些觊觎东宫的人可乘之机,他们必会以此为据,掀起废立的波澜,这一来朝局非两三年稳定不下来,胡寇日益强大,大唐永无宁日矣!”
李世民抬起眼,久久看着长孙无忌:“你这是告状吗?这分明是在为太子辩护嘛!”长孙无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臣下不敢。”
李世民站起身来,回头对门外喊了一声:“马宣良。”马宣良走了进来。李世民吩咐道:“你连夜派人把胡成阖府人等押往北苑,秘密看管,不得让任何人与他们来往!”长孙无忌跪在地上看着李世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从皇帝的表情中,他已经探出了风向,太子的储位当无大碍。
岑文本坐在棋枰前,先捏起一枚黑子落下,接着又捏起一枚白子落下。李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岑文本的背后,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下棋。书房里十分安静,只有棋子落下的声音不断发出,棋行到妙处,李恪禁不住喝彩道:“真是妙手,想不到最后居然是白棋赢了!”
岑文本回过头来一拱手:“殿下!”
李恪也一拱手算是回礼,接着一指棋盘道:“先生怎么总是自己和自己下棋?”岑文本道:“自己和自己下下棋,就知道平时做事情的时候不光要想着自己如何出招,还要盯着别人怎么落子呀。殿下是未时来的吧?”李恪更是吃惊:“原来先生早就知道我来了,您这是一心能三用呀。”
岑文本伸手端起一杯水,抿了一口道:“不瞒殿下说,臣能在这朝堂上战战兢兢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这么点一心三用的功夫。下着自己的,盯着对面的,还要留心旁边看着的。”
李恪问道:“那先生说说看,眼下朝廷里的这局棋三家都在打什么主意呢?”
贞观长歌九 卧底(4)
岑文本看一眼李恪问:“殿下说的是哪局棋呀?”李恪回答说,就是左屯卫军哗变这件事呀。岑文本一愣,对李恪说道:“怎么,殿下瞧出这是一局棋了吗?”
李恪接着说:“不光是,还是局大棋。皇上不是抄了胡成的家吗?”
岑文本叹了口气:“可惜呀,皇上抄了胡成的家,就再也没下文。按理说抄对了,该公布他的罪状才是,抄错了呢,也该放人呀。几天下来不吭不哈的,只能说明皇上已经在帮那边出招了,本来,这盘棋该是咱们和他们下,皇上在一边看着,不过眼下这看的站过去帮他们了,这棋就难再行下去了。”
听了岑文本的话,李恪半晌没再吭声。岑文本夹起一枚子道:“殿下,咱们先不去想这朝中的事儿了,坐在棋枰边先下盘棋吧。”说着落下子来,李恪应了一子,两人的心思都转到了棋上。岑文本的棋力一向比李恪高许多,这盘棋一直是岑文本占着上风,不想中间有一人进来呈上一份公文,岑文本提笔复了一封信,难免就分了些神,再回过头来下时,让李恪抓着个破绽吃了他几个子,盘面上反倒是李恪占着优了。
李恪正洋洋得意,好歹这学生可以赢一回老师了,不想岑文本一点也不慌张,做了一个劫扑进去,二人打得是昏天黑地,最后,岑文本竟然反败为胜了。李恪投子认输,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二人又扯了会儿闲淡,李恪离去。
回王府的路上,李恪脑海里一直在回味着刚才棋局里的那个劫,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在左屯卫军哗变这局棋里和偏袒太子的父皇也打上一回劫呢!回到王府,他召来自己的心腹权万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权万纪从前是李恪的长史,后来在李恪一力抬举下进了御史台,一气儿当到了治书侍御史。御史台是专门向皇帝进呈谏言,批评天子理政得失同时监察百官的部门,治书侍御史官不小,又是专门挑人不是的官,相当威风。
这权万纪号称小诸葛,脑子一向灵光,他问李恪:“殿下既然想打这个劫,不知劫材是什么?”李恪回答道:“死了的常胜就是劫材,你立即张罗些人去告他贪渎。”
权万纪一脸不解:“告死人的状,那可真是骇人听闻,再说这贪渎二字和常胜实在沾不上边呀。他的官声一向不错,在云中统兵时体恤士卒是出了名的,曾经为救一个落入敌手中的小卒,孤身杀入敌人几十名骑兵中,身负七箭,别人喝兵血挪用军粮可信,说常胜这么做,谁能相信?”
李恪说道:“我还不知道常胜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正因为如此,如果咱们告常胜贪渎,才会引起朝廷震动,很多人都将站出来替他辩解,就连父皇只怕也不得不为常胜说话,因为他毕竟是父皇刚刚亲自提拔的人,如果真是个贪官,他的脸上也无光呀。上上下下都想证明常胜的清白,那就自然要彻查事情的原委,查来查去太仓这个盖子还捂得住吗?太仓的盖子揭开了,哗变的罪责该谁来承担,你该清楚了吧!”
权万纪频频点头道:“妙啊,这可是必赢之劫呀。”
权万纪下手很快,不几天,十几道奏章就被送到李世民手中。李世民一份一份地翻阅着,面露烦躁之色。最后终于忍不住使劲将一堆奏折通通掀翻在地,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动机,也看出了背后是谁指使。一个阵亡了的左屯卫中郎将,哪里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把太子从东宫里拱出去呀!这件事着实让李世民心烦意乱,他暗自骂道,太极殿里的这把椅子到底有什么好处,竟然让人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当年建成怕他碍着自己坐上这把椅子,不停地使绊子、放冷箭,甚至往酒里下毒,到最后竟赤膊上阵要埋伏下刀斧手杀他,逼着他发动了玄武之变,一代人过去了,下一代人怎么又走上了这老路呢?
一阵风把窗户吹得乱响,也让李世民的心情更加焦躁不宁,如果把太仓这件事儿的真相挑出来,最坏的情况,李承乾有可能成为本朝第二位被废的太子。李世民想到这一点,心里的不安转成了难过,他伸手去取桌上的一道奏折,可手指在不住地发抖,怎么也拿不起来。
这时王德匆匆进来递上几张呈文:“皇上,绥州、并州发来的边报。”
李世民接过来翻着看了看,呈文上说,月初绥州、并州附近各出现颉利的十万人马,营盘扎了三天,又突然撤走了。
李世民的思绪从太仓的事儿上被牵到北方的军情上来,他暗自想道,颉利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干什么?他走到一张地图前仔细查看,突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月初是粮草该到绥州、并州的时候,左屯卫军的哗变也是因为粮草——难道这里面竟然藏着什么玄机?”
这时马宣良走进来禀报:“皇上,孙达现身了!”李世民一惊:“哦,他在哪里?”马宣良答道:“臣的人看见他出现在了东市。”李世民放下那份呈文道:“此人有些本领,你立即多带些人拿他,这一次不能再让他跑了。”
一条大汉戴着笠帽来到一家客栈门前,左右看了看,一抬腿走了进去。巷口闪出一条短衣汉子朝客栈张望了一眼,回头做了个手势,马宣良闪身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大队的侍卫。马宣良低声下令:“你们几个堵住后门,其余的跟我进去拿人,麻利点,小心让他又走了。”几个侍卫匆匆绕向后门,马宣良带着其余的十几人快步走进大堂,一个伙计迎上来,仔细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官——官爷——”
贞观长歌九 卧底(5)
马宣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喝道:“别出声,刚才进来那人在哪儿?”伙计一指前方:“左边第二间屋子。”一行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那间客房的门紧闭着,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我是令官的朋友,老人家怎么样了?”女人泣道:“他,快不行了。”男人叹道:“唉,他一定是太伤心了,这些钱你们拿着去请长安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如果不够我还会送来。”
女人像是不肯收这钱,嘴里说道:“不不不,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男人道:“请你一定不要拒绝,我欠着你家一笔债呢——外面有动静,我得走了。”
就在这时,马宣良一脚踹开门,口中大喊:“不要走了孙达。”众侍卫冲了进去,里面那条大汉拔剑连着刺倒几名侍卫,马宣良上去和他战成一团,马宣良武艺不错,居然也落到了下风。情急之中,一个侍卫一把抓过躲在床头的那女子,将剑横在了她颈上,大喊道:“孙达,快放下剑来,不然我就杀了她!”孙达一愣,手一松,剑“当”地掉在地上,十几柄长剑一齐上前逼住了他。
马宣良长舒了一口气,下令道:“把他带走!”侍卫放开那女子,她还在浑身发抖,不用说,这女子就是采矶!
孙达被连着审了三天,随后被戴上重枷押进天牢。
戴着重枷的孙达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天天等死。玄武门之变后,他的旧主人李建成满门被诛,一些重要的心腹也被抄斩了。孙达落了个只身逃脱,在这世上已无一个亲人,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还会有一个人来看他。
来看他的是被擒的那日,他去客栈里探视过的采矶,她提着一只食盒,给孙达带来了几样酒菜,孙达注意到她已经戴上了孝,便吃惊地问:“怎么,老人家已经过世了?”采矶点了点头,眼泪落了下来。
孙达一脸哀伤地说:“令官兄弟走了,我该给老人家送终的,可是……”
采矶打开食盒,端出几碟小菜,然后倒上一杯酒双手递到孙达手中,嘴里说道:“有件事,我只能求你了。”孙达接过酒杯饮了一口道:“请说。”采矶看着孙达说:“我想知道令官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孙达仰脖把那杯酒喝完,然后放下杯子,长舒一口气说:“这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年冬天,先太子带我出城打猎,在荒野外遇到令官,他被一头猛虎咬伤,加上又冻又饿,眼看就要死了。先太子让我把他带回王府救活下来,后来才知道他家中遭地方贪官陷害,一家七口尽在狱中,只走了他一人。先太子便着人从狱中救出了他的父母,还惩治了贪官。”
采矶问道:“那令官怎么又到的今太子府上,还做了这么大的官?”
孙达回答说:“当时太子正与秦王争天下,欲派人入秦王一脉中卧底,令官为了报恩,自告奋勇,设法混入了秦府,被派去给中山郡王当侍卫,后来中山郡王被李世民立为太子,令官也就跟着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左屯卫中郎将。”
采矶泣道:“那他为什么不认我呢?他说过不会负我的呀!”
孙达看着采矶的一双泪眼,有些感伤地道:“做卧底的必须要谨小慎微。如果认了你们,翻出从前的旧事,难免会露出行藏来,不光自己身陷险境,也会连累家人。再说先太子死在李世民手下后,令官就立下死志,决心为先太子报仇,他不认你们,是怕以后你们更难过。”
采矶哭喊道:“他可以为一个死人效命,就没有想过活着的人会多伤心吗?你们,你们都是疯子,只知道仇恨,难道这世上除了仇恨就没有别的了吗?”接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站起来撕心裂肺地朝天喊道:“常令官!你真是个大傻瓜,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就在同一天,李世民把岑文本召到了承庆殿,将一份供词递到他手中:“这是孙达的供状,你看看吧。”岑文本接过供状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露出惊讶的神色,原来常胜居然是武德六年就潜入秦王府的建成死党。孙达能从云中逃出,都是常胜出的力。孙达现身长安,就是要和他共同策划一次颠覆朝廷的大阴谋!
李世民感慨地说道:“朕没有识破他,太子也没有识破他呀!常胜看准了太子想立大功做大事,故意诱使太子抛出太仓里的粮食赚取差价来为朕修什么翠微宫,等粮食出手后,又密派吴庆掘开龙首渠,假称是大雨所毁。他知道此时太仓已无粮可用,便一面让孙达联络颉利陈兵绥州、并州城下,一面在长安策动兵变,最后竟不惜叫心腹吴庆带人杀死自己,让士卒身负弑杀朝廷大员的重罪,把左屯卫军逼上反路!”
岑文本一脸沉重:“真没想到,这些天来大唐一直站在悬崖边上呀。”
李世民说道:“这番刀光剑影让朕明白了,对一个国家来说最可怕的是什么,是内乱呀!多强大的外敌都不怕,并州军被打垮了,还有绥州军,绥州军被打垮了,还可以从洛阳、扬州调人来,可要是自己人先乱起来,天可就真的要塌下来了!常胜苦心孤诣,甚至不惜为隐太子殉葬,谋的就是这一个‘乱’字呀!”
岑文本看着李世民,揣摩着他话中的含义,口中应道:“皇上之言,真是切中要害。强敌在外,陛下这些年一直卧薪尝胆,苦谋破虏之策,臣看这第一策就该是严防内乱!”
贞观长歌九 卧底(6)
李世民拍拍岑文本的肩膀道:“你这话说得好,可惜朝中有你这种见识的人太少了,这几天有些人上奏章拿左屯卫军霉米的事儿做文章,目标直指太子。朕就想,常胜利用太子,在左屯卫军中挑起哗变,那这朝中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常胜,想利用别的什么皇子,掀起一场政潮,然后引狼入室吗?”
岑文本一惊,他已经洞悉了皇帝的用意,李世民显然对他和蜀王的关系心中有数,是想借他之力来平息蜀王那一伙人在这件事儿上对太子的威逼。
李世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岑文本,接着说道:“你是中书侍郎,是朕身边的近臣,对你,朕一向开诚布公!这份供词,除了你朕没有给别的大臣看过。如果不将它公诸于众,朕就无法处置太子在太仓这件事上的过失。可如果将它公诸于众呢?士兵们知道了左屯卫军的统领、品阶这么高的将军居然是一个奸细,往后朝廷内外势必杯弓蛇影,人人自危,军心、民心势将受到重创,还奢谈什么北伐?唉,这可真给朕出了一道大难题呀,朕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朕想出个应对的良策来了!”
岑文本看了李世民一眼,然后一步走到桌边,伸手拿起那纸供词一把伸到烛火前点着。李世民脸一变:“你这是干什么?”
岑文本对李世民道:“这就是臣的主意,为了国家安定和北伐大计,只能把这两份供词一起销毁,让此事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李世民有些诧异地问道:“两份供词?另一份呢?”岑文本回答:“另一份在大理寺狱里,就是孙达本人,请皇上降旨立即将其处死!”李世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次谈话之后,李世民宣布,由岑文本负责处理左屯卫军哗变的善后事宜。过了几天,岑文本上奏,他已查清,哗变是胡成玩忽职守所致。太仓中的两个仓廒遭到雨淋,他居然没有发现,致使霉米流入营中。他以渎职的罪名请求李世民将胡成革职流放三千里。岑文本在奏章中还说,此次哗变发生后,几位大将统领大军从北苑及时赶回,护驾有功,应予旌表,至于已故左屯卫中郎将常胜,他恪尽职守,奋勇阻挡乱兵,以身殉职,应予以厚葬,并追封为侯爵,以彰其忠烈。
李世民批复,虽然左屯卫军出了点乱子,但只死了几个人,几个时辰就平息下去了,各军闻警即动,行动迅捷,说明几年来禁卫军兵练得好,将选得对,对这些功臣的封赏轻了,应再各升一级!常胜死得很英勇,是为将者的楷模,追封他为平原侯,在忠烈祠里永享供奉!接着,李世民又下了一道谕令:调程怀亮出任左屯卫翊府中郎将。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李恪大失所望,他赶到岑文本府中一脸怒意地道:“先生,您怎么帮着他们说话呢?太仓地势那么高,粮食怎么会受潮?再说了,左屯卫军出这么大的事儿,常胜虽死,难辞其咎,太子也该担些干系,你为什么还奏请皇上表彰他们?这不是丧事当喜事儿办吗?”
岑文本从容答道:“就是要把丧事当喜事办呀!”他走到棋盘前捏起一枚棋子道:“实话告诉你,臣根本就没去太仓,也没有审过胡成,臣这么做是为了提振士气稳住局面。”
李恪不高兴地说:“他东宫的局面,咱们犯得着出力去稳吗?”
岑文本将棋子“啪”地砸到棋枰上,抬头看着李恪道:“东宫的局面?你错了,臣要稳的是大唐的局面!这天下还不是东宫的呢!自古皇帝都乐意看着大臣、皇子们争,要是这些人不彼此相争,就该和皇上争了!不过,不管怎么争都不能越过一个坎儿,这个坎儿就是天下的兴亡,要是国亡了,大家伙儿还争什么?”最后几句话岑文本语气十分严厉,这是前所未有过的情形,李恪一脸困惑地看着岑文本道:“先生,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岑文本摆摆手道:“一句话说不清楚,臣也不能把事情的原委都说出来,不过我要提醒殿下,这件事谁也不要再过问了,常胜只能是个英雄!也只能躺在忠烈祠里,你叫你的人把那些告他贪渎的奏章都撤回来,否则就是与皇上为敌!与皇上为敌,也就是与臣为敌!一个左屯卫中郎将,再加上皇上心中的一片感激,一次能得到这么多东西,该知足了!事缓则圆,过犹不及呀!”
岑文本是个儒雅的书生,在李恪面前一向谈吐温和,今天说话的口气如此之强硬,让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了,好在他是个机变的人,马上说道:“我听先生的话就是了。”接着,他把话题岔开,拉着岑文本下棋。一气输了三盘,才离开岑府。
原本是件天大的事情,就这么平息下来了,过了几日,李世民召长孙无忌到承庆殿共饮。李世民似乎是满腹心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辅机,自打十六岁从军,朕从未怕过死,可是,太仓的事出来以后,朕却突然怕死了。我朝和颉利必有一战,胜负难料,说不定朕还要亲征,赢了也就罢了,如若败了,甚或朕战死在疆场上,那大唐的黎民百姓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一惊,忙道:“皇上,您还在生太子的气?”
李世民摇摇头说:“朕不生他的气,他做那么大一件傻事都是为了给朕修一座寝宫,儿子有这样的孝心,一个做父亲的还求什么?朕是在心里怜他呀,他想做点事,却做不成,就像一只想飞却飞不起来的鸟。辅机呀,家有孝子是福,可身为大国的储君只是孝顺怎么够呢,天下黎民需要的是一位能够擎起天来的太子,而不是一个孝顺的阿斗呀。”
贞观长歌九 卧底(7)
长孙无忌说道:“皇上,太子绝不是阿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是阿斗,也强过那连生身父亲都敢弑杀的炀帝呀!德行是与生俱来的,才学却是可以后天陶冶的,太子还年轻,只要皇上遍延天下名师,认真调教,太子一定能继承皇上的伟业,成为一世英主的。”
李世民放下酒杯看着长孙无忌道:“遍延名师?朕给他找的师傅还少吗?”长孙无忌忙说:“从前于宁志、李纲这些人都是大儒,能教的不过是些经史之学,眼下四海未靖,太子当学一些经世治用的本领才是呀。”李世民问道:“眼下能给太子找到这样的师傅吗?”长孙无忌想了想,说出一个人来:“您看张玄素怎么样?”
这张玄素是隐太子李建成的老师,玄武门之变后一直闲居在家里,李世民一听他的名字,立即摇起了头:“他把隐太子教成那个样子,身上能有什么本事?”
长孙无忌给李世民满上一杯酒,然后说道:“要想成为好大夫,不治死几个人行吗?当今天下,教废过一个太子的老师可仅此一人呀!”
长孙无忌借医道阐释育人之道,让李世民听了颇觉有理。他把张玄素召来,一番对话,李世民发现这个人学问很深,说话也很直爽,说起来还是李世民一向看重的大臣魏征的同门师兄。李世民原来的恶感一扫而光,当即决定请他做李承乾的老师。
以后,张玄素就搬到了东宫里。这位老师却和别的老师的教法都不同,第一堂课,太子都进书房了,他仍坐在椅子上打着盹,李承乾从书架上搬下一堆书放到桌上,回过头看一眼张玄素,不由皱起眉头,一个宦官捅了张玄素一下,张玄素才睁开眼睛,连打两个哈欠,站起身来。
李承乾问道:“师傅,平时到了这时候,于宁志和李纲他们就该授课了,您今儿讲哪本书?”
张玄素眨着惺忪的睡眼道:“书?臣的学问书上哪里会有?”李承乾有些奇怪:“没有书,那您怎么授课?”张玄素答道:“臣自有臣授课的法子。”
两人正说着话,恒连在门口探进头来唤道:“太子爷,太子爷!”李承乾应了声:“什么事儿?进来说!”恒连进来告诉李承乾潼关官道又堵上了。
原来龙首渠还未修复,南北间只剩潼关陆路连接,长安与洛阳间积了这么久的钱粮货物急着往来输送,路窄人多,拥塞百里,调往并州、绥州各处的饷钱大多被滞压在了陕州。常胜的事儿发生后李世民没有撤李承乾的差,有让他戴罪立功的意思,这一向边关的粮饷正催得急,潼关官道一堵,怎么向皇帝交代?李承乾急得直跺脚,让恒连备马,自己要亲自去潼关。
张玄素突然抬起头来喊了一声:“慢着!你是负责钱粮周转的统领,应该运筹帷幄,往潼关跑作甚?站在那里的应该是个百夫长!恒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你拿张图来。”恒连拿来一幅地图铺开,张玄素眯着一双老眼在图上寻找起来。
恒连在一旁道:“张师傅,您在找什么呢?我帮您找,我眼睛好使。”张玄素回答道:“再找一条从洛阳到长安的路。”
李承乾看看张玄素那煞介其事的样子,撇撇嘴道:“不用找了,古人就说过关中是‘淆函之固’,除了潼关官道,东西两都之间哪里还会有第二条能通行货物的路?”张玄素头也不抬地道:“谁说没有第二条路,臣这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李承乾听着奇怪,把身子凑了过去,张玄素伸手往图上一指。李承乾目光落下,随即抬眼看着张玄素道:“这条路不就是潼关官道吗?”
张玄素说道:“不错,臣就是要在潼关官道上给殿下辟出一条通途来。殿下知道堵在潼关官道上的是什么吗?”
李承乾答道:“车马呀!官民争路,车马拥塞百里。”
张玄素摇摇头:“不,在我的眼里堵在那里的只有一样东西!”李承乾问:“什么东西?”张玄素嘴里吐出一个字来:“利!”李承乾和恒连相对一视,脸色均是一变。
张玄素接着说道:“漕运一停,京城里各色货品的市价一路飞涨,从江南来的东西,其利较之平日多出五倍。各地商贾都争着北上长安,而那些官差转运之吏也打着公干的名义挟带私货,一条窄窄的潼关官道如何消受得了。只要暴利不除,就势必越疏越堵。而要除去暴利,非得靠严苛的律令不可,殿下可在潼关暂设关卡,对商贾课征重税,重到他们无力支付,此外还要把那些挟带私货的官吏严办上几个,让别的人不要再心存妄念。只要无利可图,自然就不会有人再来,如此潼关官道不日可通。”
李承乾听得频频点头,脸上露出喜色:“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恒连,你马上就照张师傅说的去办!”恒连应了声“是”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李承乾回到书案,脸上已经换了一副敬佩的表情,对张玄素道:“张师傅,您授课吧。”
张玄素端起几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道:“授课?臣今天的课已经授完了呀!”
李承乾摸摸脑门,明白了张玄素的意思,说道:“您教的这学问书上还真没有。”
很快就有人将张玄素授课的情况向李世民做了禀报。李世民在回廊外散着步,一树桃花开得正艳,他反复琢磨张玄素所讲的内容,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别说,长孙无忌荐的这个老师,还真有一肚子与众不同的学问。”
贞观长歌九 卧底(8)
正说着,眼前人影一闪,是女儿安康远远地跑了过去。李世民喊了一声:“安康!”没有人应声,李世民嗔骂道:“这疯丫头,这一向是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这段日子,安康几乎天天偷着溜出宫去跟慕一宽学琴,一气儿学会了十七首曲子。慕一宽自己只会十八首曲子,最后教给安康的一首叫《王孙游》,谁知这首曲子,那位古怪精灵的公主居然怎么也学不会。慕一宽诧异地问道:“殿下天资聪颖,前十七首你一学就会,为什么这曲《王孙游》学了三天还学不会呢?”
安康回答说:“啊,因为这首《王孙游》难呗!”心中却暗自嗔道,你真是好笨,要是学会了,我还怎么来找你呀。
听着院子里的琴声一天一天地响起,连窦福都看出了什么,他笑着对窦乂道:“老爷,这公主殿下该不是看上咱家少爷了吧?”窦乂瞪了窦福一眼,斥道:“闭住你的嘴,这种话你也敢乱说,人家是谁,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公主!天子的掌上明珠!”
窦福不解地道:“老爷,您不是常说做生意离不开官家照应,要是能把公主娶回来,咱不光官府里有人,宫里也有人了,还有什么生意做不好?”
窦乂摇着头说道:“你懂什么?这公主可是那么好娶的?自古嫁娶得门当户对,咱们一个商人,硬要去攀帝王之家,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么着吧,你预备预备过两天就让少爷去襄阳一趟料理生意。”窦福有些奇怪地问:“那儿近来没什么生意呀?”窦乂苦着脸唉声连连地道:“那儿不是离长安远吗?皇帝的闺女天天往这儿跑,谁知是祸是福,可不能再由着他们了!”
第二天,安康又来学琴,一直到夜黑了,月出东山,人还没有走。安康叹着气道:“唉,我真笨,还是弹不下来。”慕一宽看了看她,说道:“看来,这曲子只有将来再教殿下了。”
安康诧异地问:“将来?为什么要将来?”慕一宽回答道:“家父让我去襄阳料理生意,过两天就走。这一去少说要待上一年呢。”安康更觉奇怪,心中暗想,什么生意能做那么久?她的脸上露出思忖之色,目光无意中瞥过假山,似乎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安康喊了一声:“谁——”她追了过去,假山后面却空无一人。她回过头来对慕一宽道:“好像是你义父。”
慕一宽遮遮掩掩地道:“不会吧,他应该在前院里记账呢。”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清楚,那个人就是窦乂。
第二天辰时,窦府门口来了一拨敲竹杠的人,领头的是长安县丞刘翼升,他官不大,架子不小,让差人敲了一通门,传窦出来见他。窦乂和窦福匆匆迎了出来,在马车外候了半天,刘翼升才昂首挺胸地下了车。
窦乂拱手赔着笑脸道:“是县丞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
刘翼升一脸傲慢,打着官腔道:“你这是蓬荜,那我的长安县衙就只能算是羊圈了。老爷我官衙里还有事儿,事情就在这儿说了吧——京兆尹楚大人奉旨在太液池操办端午龙舟会,你也是知道的,这样的事儿花销自然少不了。最近龙首渠断绝,钱粮运不过来,官府的用度格外紧张,楚大人着本官来,是想和窦老爷商量商量,能否先从贵号上支用一些?”
窦乂堆出笑来谦恭地说:“楚大人打算支多少?”刘翼升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道:“不多,五十万钱。”窦道:“啊,五十万钱?小号承担起来实在吃力呀——”刘翼升一摆手:“打住,你的家底别人不知道,我刘翼升还不知道?五十万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不然以后贵号在长安地界上有什么事儿,别怪本官不照应!”
恰在这时,一驾马车驶过来,停在窦府门口,车的左右跟着几骑便装随从。
刘翼升一指这一行人对窦乂道:“瞧瞧,你这生意有多兴隆,天天有人来做买卖,跟我还哭什么穷——”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一匹马冲到了前面,马背上的一个人气宇轩昂地跳下来,刘翼升认出他是东宫的侍卫恒连,连忙上去不住地作揖拱手:“恒大人,下官这厢有礼。”
恒连态度倨傲地冲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径直走到那辆马车前,亲自掀开帘子,从车里走下一人。刘翼升一眼看去,顿时惊得浑身打颤,下车的竟是当今太子李承乾。
恒连问道:“这里是窦府吗?”窦乂答道:“正是。”恒连说道:“烦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太子爷要见窦乂窦员外。”窦乂看看李承乾,慌忙跪倒:“小人就是窦乂,参见太子殿下。”
一旁正在发呆的刘翼升也醒过神来,慌忙跪倒在地上。李承乾看看窦乂,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道:“员外请起,我是来向你致谢的。走,里面说话。”窦乂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迈着小碎步在前面引路,一边一脸恭敬地说道:“请——”
众人鱼贯而入,窦福走到目瞪口呆的刘翼升身边问道:“刘大人,那五十万钱什么时候给您送过去?”刘翼升堆出一脸笑来用责备的语气说道:“瞧你这话说的,不就五十万钱吗,本官再想想别的办法,窦老员外这么忙,我怎么能难为他老人家呢。”
窦府客厅豪华气派,巨大的餐桌上摆着盛开的鲜花,数位国色天香的女子侍立一旁。李承乾、窦乂、慕一宽、恒连分宾主落座。李承乾从袖管里掏出一纸笺文放到桌案上,推到窦乂跟前一脸感激地道:“这次太仓的事多蒙老先生伸出援手,我特地给令公子带来一件礼物,以表谢忱。”
贞观长歌九 卧底(9)
窦乂拿起笺文展读,那是一纸太子的荐书,推荐慕一宽到吏部出任员外郎。窦乂忙对李承乾道:“瞧殿下客气的,区区一点小事儿,何足挂齿,殿下的心意小人领了。可犬子出来做官的事,还是免了吧。”李承乾说:“员外就不要推辞了。我这么做一来是致谢,二来也是为朝廷举贤嘛。安康公主她对令郎之才可是赞不绝口呀。”
窦乂一听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忙岔开话题:“哦,先不说这个了,小人备了些薄酒,不成敬意,咱们边吃边说——”窦乂一拍手,十几位丫环端着奇珍异馐上来,菜肴造型别致,巧夺天工,错落有致地摆了一桌,李承乾看了赞叹不已,窦乂却客气地说道:“一点家常便饭,就是不知道合不合太子的口味。”
第一道菜叫灵消炙,是从四只刚出母腹的羊羔上各取一两肉,用百花蜜腌渍后,以珍珠为炭烤制而成。李承乾竟没有吃出是羊肉,当他知道菜的做法后,更是目瞪口呆,连声说道:“窦公,你这大富之家的日子,比神仙还快活呀!”
这顿饭吃了一个时辰,李承乾才离去。太子光临是何等荣耀的事儿,送走客人后,阖府上下一片喜气,窦乂却显得心事重重,他把窦福叫来,吩咐他什么时候安康公主再来学琴,就把太子的荐书退给她。窦福一脸不解地说道:“老爷,咱们这些年怕的不就是当官的吗?眼下这么个好机会送上来,不仅少爷白拣了一顶官帽,而且是户部的官,您怎么往回推呢?”窦乂回答道:“官场那样险恶,少爷是个心善的人,性子又直,让他去做官,不是叫他往火坑里跳吗?”
窦福又问:“举荐少爷做官的是太子,为什么要把荐书退给公主?”窦乂瞥了窦福一眼说道:“你还没瞧出来?这事一准是公主在后头使劲呢。她一定是瞧出我让一宽去襄阳的用意了,是想用一顶官帽把他拴在长安呢。你去对她说,这阵子长安的生意太忙,一宽一时去不了襄阳啦,但也无法脱身出来做官,她自然会找太子把那手谕收回去的。”
窦福恍然大悟,随即有些担心地说道:“那以后公主还不得天天来找少爷学琴?”窦乂露出一脸无奈:“唉,先救了眼前这把火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