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六: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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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六 耻石(1)
第二天拂晓,柴绍、张亮等人的援军到了,黄昏时分,泾州南下的几万骑兵也进至颉利军的侧后方,群臣的心平静了许多。但很快,又有让人不安的消息传来,庐江王李瑗、义安王李孝常、长乐王李幼良等都树起了反帜。显然,这些建成遗党是想趁颉利大兵压境的机会,东山再起。
中书内省气氛肃然,李世民坐在椅子上,似乎还没有完全从痛失爱妃的悲恸和对自己的责备中回过神来。范鑫与几位大臣站在一旁,表情焦虑而严峻。李世民强打精神思索着,良久才面色沉郁地对封德彝道:“你速派人过河传旨,让尉迟敬德带着从泾州南下的五万人攻打李瑗,再传檄让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率兵三万挡住李孝常和李幼良。”
封德彝一愣:“皇上,城外还有阿史那部的二十万铁骑呢,好不容易盼来了援军,对付颉利尚且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力去平乱?”李世民说道:“对付颉利,朕已有办法了。朕打算借一支兵来,帮咱们对付颉利。”
封德彝问:“不知皇上要找谁去借兵?眼下谁又能是颉利的对手?”李世民看看众人,吐出两个字来:“突利!”众臣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李世民接着道:“你们想过吗?颉利的前队执思矢力五天就走完陇西小道,可后队的突利等人却走了八九天,这是为什么?契必何力和突利到长安城外后按兵不动,这又是为什么?”封德彝沉吟着说:“皇上的意思,突利等人与颉利不是一条心?”李世民站起身来:“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突利、契必何力从前都是草原上的枭雄,要是颉利真的扫平了中原,他们的死期就不远了。”
殿中的情形立时活跃起来。封德彝自告奋勇去突利营中,晓以利害,劝其退兵。这让李世民颇为感动,他正要说话,范鑫却站起来指出,派说客的法子不可行,李世民问他为什么。范鑫向前迈了一步低着头道:“皇上,颉利以铁血治军,杀人如麻,爪牙遍布营中,封大人如何进得了胡营,见得着突利?退一步说,就算封大人见着了突利,突利敢公然退兵吗?颉利正在找由头对付他呢,他会授人以柄吗?”
封德彝不阴不阳地说道:“那阁下有何高见呢?”范鑫一拱手:“不如派一使臣带上一样东西直接去找颉利!”李世民问道:“什么东西?”范鑫说:“大唐库藏里的全部财宝!”范鑫的话一出口,李世民脸色一变。封德彝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哼,绕了半天,你是想让皇上用财宝去买通颉利呀!身为唐臣,这等寡廉鲜耻的主意你也想得出来?”
李世民猛地一掌击在桌上,咆哮道:“好你个范鑫!难怪有人骂你狗奴才,你的骨头是够贱的!朕英雄一世,可以站着死,绝不跪着生!”长孙无忌忙假斥范鑫道:“范鑫,皇上是让你来赞画军机的,你扯这么远干什么,还不退下!”说着连连向范鑫使眼色。范鑫却假装没有看见,扑通跪下来向李世民谏道:“皇上,臣知道人活于世最难的事儿莫过于低头。可是,要想成大事儿,不学会低头行吗?时局危难到这种地步,如果皇上您不肯暂时低下头来,会是个什么结果?最终不仅要丢更大的面子,这大好河山也有尽失之虞呀!”
此言一出,李世民心头一震,目光落到地图上,陷入思考之中。长孙无忌感觉出了李世民表情上的松动,冲着范鑫道:“可你也不想想,颉利是来跟皇上争天下的,大唐的财宝能买得动他吗?”范鑫扭过脸回答说:“这些财宝当然买不动颉利,可是却能买得动他手下那些部落首领呀。颉利的骑兵来自十八个部族,心思各不相同,多数人归附颉利不久,只要皇上将所有财宝全都拿出来交给颉利,那长安就成了一块没有肉的骨头,有了这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用咱们劝说,突利、契必何力这些人自然就会站出来闹着北撤,皇上借敌兵退兵的谋略不就能实现了吗?”
两人一唱一和实际上是说给皇帝听的,也是说给群臣听的。李世民开始在殿中踱来踱去,显然,范鑫的这番见解打动了他。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回头看看封德彝道:“德彝,你以为如何呢?”封德彝一拱手:“这可是要留下骂名的呀,请皇上三思。”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明白,眼下也只有这剂方子可以试一试了。李世民朝外走去,口中说道:“容朕再想想,再想想!”
月光如水,宦官王德引路,李世民一脸沉思地披着斗篷走在宫中甬道上,望着远处一扇窗户上的灯光,李世民脱口而出:“怎么,淑妃还没睡吗?”王德鼻子一酸:“皇上,这,这是公主殿下在为娘娘守灵呢。”李世民这才醒过神来,叹了口气:“唉!她已经走了,朕怎么就没觉着呢。”
旁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封德彝领着岑文本走了过来。封德彝说:“陛下,这是新任命的史馆修撰岑文本。”岑文本忙上前向李世民行礼:“臣见过皇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当今天子,心里扑腾得直跳。李世民看了他一眼道:“你既是史官,读的史书必多,你说说,朕眼下该不该向颉利纳贡退兵。”岑文本不假思索地答道:“臣以为应该。越王勾践身世何等尊贵,为了击败强吴,不得不奴颜婢膝了整整十年,拿出全国最好的珍宝和最美的女人供奉敌人,这么做够屈辱的吧,可是最终的胜者却是他!”
李世民玩味着岑文本的话,问道:“朕如果真这么做了,那后人将如何评价朕?”岑文本说:“如果皇上能知耻后勇,励精图治,最终击败强敌的话,后人将把这一段历史当成和勾践卧薪尝胆一样的美谈传诵;但是,如果皇上的强国梦无法实现,甚至将来国土沦丧,天下分崩,那这将是一个亡国之君走向覆亡的开始,后人将把圣上与蜀后主刘禅等辈相提并论!”李世民一惊,脸上露出犹疑的表情,他看着岑文本又问:“这一笔能不能不记?”
贞观长歌六 耻石(2)
岑文本反问道:“难道皇上不能确信自己将来会成为中兴圣主还是亡国之君?”李世民望着天空,良久才说道:“朕面对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就像站在这茫茫的夜里,眼前的路都被黑暗笼罩着,又怎么能看得透将来呢,所以才想让你先不记录此事。”岑文本一拱手:“请皇上恕罪,微臣是史官,臣不能在青史上留下曲笔。”封德彝急忙对岑文本道:“既然皇上开口了,你怎么就不能通融通融呢?”岑文本语气硬朗地道:“以春秋笔法治史是史官的规矩,司马迁为此不惜忍受腐刑,如果一定要通融,就请您找人来替换下官吧。”封德彝捋起袖子指着岑文本道:“唉呀,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呢!”
李世民看了一眼封德彝,示意他不要指责岑文本,封德彝这才闭上了嘴,李世民接着对岑文本道:“你不怕死?”岑文本答道:“臣当然怕死。但更怕违反国家体制!”李世民脸色一变,慨然道:“那好,朕就不让你违反国家体制了!朕决心已下,明日就倾库藏里的全部财宝以退胡兵,你就照实记吧,在史书上记下这一笔,朕就无路可退,只能往前走下去了,直到让这个濒死的国家站起来!有这么一个大包袱压着,对一个君主来说,这或许不是件坏事,他只能设法去做勾践了!”岑文本眼睛潮湿了,心中升起一股敬意来,恭敬地喊了一声:“皇上!”
李世民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岑文本,大将军李靖曾向朕推荐过你,他是个武人,怎么对你这么赏识?”岑文本还没有搭言,封德彝在一旁道:“岑文本原在后梁萧铣军中做事,大将军平定后梁,擒下了岑文本,让他起草了一些文告,传布后梁属地,许多州县见到文书就投降了。”李世民点头道:“难怪,你岑文本这枝笔可抵十万兵呀。”岑文本垂首道:“都是大唐军威鼎盛,臣何功之有?”
岑文本举止斯文,一表人才,李世民已经对其产生了几分好感,他对岑文本说道:“你记完这段国史就不要在史馆修史了,朕升你为秘书郎,就在中书内省和弘文殿间行走。”封德彝喜出望外,急忙一推岑文本:“快谢恩呀!”岑文本连忙跪倒:“臣谢主隆恩。”
李世民离去,岑文本对封德彝纳头便拜,他心里明白,自己能有今天这样的际遇一跃龙门,都是借了封德彝的抬举。
第二天,范鑫来到颉利大营中,带去了李世民的议和条件。这显然大大出乎颉利的意料。他从李世民的举动中窥视出了对方的心虚,正想拒绝,诸将却闹了起来,突利、契必何力还有十几个部族的首领都提出应接受条件退兵。契必何力说得干脆,既然有了这么多财宝,这仗还打个什么劲?毕竟长安已经是一座空城,既不能放牧又不能射猎。他请求颉利顺坡下驴,退兵算了。颉利手下的几个心腹知道颉利的心思是要和李世民争中原共主,不会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他们群起指责契必何力目光短浅,说现在是灭唐的良机,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李世民,双方针尖对麦芒,吵得不亦乐乎。
一干人等正唇枪舌剑,二汗突利站出来替契必合力说话了,他指出,眼下李世民确实已是焦头烂额,不过,有了这么多的财宝,只怕各部的士卒们就不愿意豁出性命去冲锋陷阵了,如果兵不想打,做首领的再怎么下力气也是无济于事的。突利一说话,帐中那些原本不太敢吭声的人都附和起来,帐中的局面顿时逆转。颉利看了一眼突利,然后将目光投向帐中诸将,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嗯,既然二汗这么说,那就议和退兵吧。”那几个颉利的心腹都露出一脸的不解之色。
当夜,要退兵的消息传遍了颉利部的连营,各军都开始了狂欢,到处响起嘈杂的猜拳行令声,颉利却悄然来到哥伦的灵前,静静地坐了一宿。天亮以后,刚被唐军放回的执矢思力怒冲冲地走进帐来大声嚷道:“大汗,真的要退兵吗?”颉利点点头。执矢思力脸变成了猪肝色,几乎是在吼着说:“我说大汗,李世民就剩一口气了,什么时候还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只要你下令,臣来打这个头阵,长安城还能拿不下来吗!”
“执矢思力,你在长安受的委屈,我不会忘记。可你刚回大营不知军情,你以为是李世民把咱们打败的吗?不,打败我们的是我们自己!”颉利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狠狠掷向地上,接着说道:“我还不知道李世民就只剩一口气了,可是,那些人会让我这么顺顺当当地灭掉李世民吗?即便我真的下了命令攻城,谁又会下力气执行呢?突利、契必何力还是处罗?到头来卖命的还不是咱们那几万老弟兄,等到仗打完了,李世民固然要败,我也不会赢,赢的将是那些在边上看热闹的家伙!”
执矢思力愣住了。颉利望着帐外的原野,略带感伤地道:“李世民的这些财宝让我彻底想明白了,这十八个部落虽然已经站到了同一面大旗下,但心还和从前一样四分五裂,如果不把他们真正聚到一起,无论我们的骑兵有多么骁勇善战,他们的马蹄都无法真正走出草原!所以我下决心撤回去,要像打铁一样把他们的心打到一起来!然后再来逐鹿中原。”执矢思力一拱手:“大汗,恕臣鲁钝,臣这才明白了您的一片苦心。”
八月三十日,颉利和李世民斩白马盟于便桥之上。随后,阿史那部的大军就向北退去了。临行前颉利让执矢思力去办了一件事,把哥伦秘密地埋在了长安的郊原上。因为怕唐军掘坟,没有立碑,颉利想让自己的堂叔留在这里守望着长安,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会领着大军再次杀回来!
贞观长歌六 耻石(3)
颉利退兵这一天,长安城里的臣民并没有感到快乐,耻辱的情绪四处蔓延。朱雀大街上,有人认出了范鑫的车驾,喊了一嗓子,瞧,他就是那个贿退胡兵的贼臣,这个狗东西,居然还敢招摇过市?几百官民立即冲上去将马车掀翻,把范鑫从车中揪了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范鑫的侍从大喊:“他是朝廷大臣,你们不能这样对他!”这句话召来一片骂声:“范鑫是胡寇的奴才,你是奴才的奴才,更该打!”几十个人冲上来将那侍从摁倒在地,将他打得头破血流,不停地哀号。
事情惊动了京兆尹楚恒,他亲自带着上百兵丁赶来弹压,兵丁们大声呼喝了半天,那些情绪激动的官民仍然不肯住手,楚恒恼了,下令手下拿人。倒在血泊中的范鑫突然举起手来制止道:“慢,楚大人,他们都是忠于国家仇恨胡寇的人,心里有怨气,就让他们往本官头上撒吧!”说着范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胸口对众人喊道:“来吧,朝这儿打,将来皇上召唤你们上战场杀胡寇的时候,可别忘了在我这把贱骨头上练过手!”众人又一拥而上,对着范鑫拳打脚踢,范鑫还在大喊:“打得好,这儿再来一下……”
李世民知道这件事以后,心里很难过。纳贡退敌是自己的决策,范鑫却为此饱受老拳。他让人把范鑫搀进宫来,询问了他的伤势,当即下令擢升范鑫为兵部侍郎,并要亲自为范鑫穿上朝服。范鑫感动得热泪盈眶,跪倒在皇帝面前,却没有接受这宗厚赏。李世民觉得意外,他说:“是你的奇谋退了敌兵保住了长安,有这么一件大功劳,难道不该得到擢拔?”范鑫一脸惶恐地说:“皇上,现在人人都认为是臣蛊惑皇上买退胡兵,皇上要是擢升了臣,忠贞之士定会对朝廷失望,而那些屑小之辈则误以为卖国就可以求荣,如果出现这样的局面,大唐将民心散尽,今日之耻何时才能得雪?”
李世民叹了口气:“唉,群氓徒有一腔热血,能够洞观全局识得大体的人又有几个?”范鑫道:“请皇上切勿责怪百姓,毕竟还有这么多人想着这个国家,民气可用呀!臣恳请皇上非但不要晋升臣,还应贬谪臣,这样才能不损天子的威信,激扬民心士气,迟早有一天,咱们将打败强敌,使国家强盛起来。”一番话说得李世民万分感动,他一把搀起范鑫,让他坐到一张团凳上。接着范鑫又向李世民进谏,此次颉利引兵退去完全是因为草原各部统一不久,人心未齐。不过,此人胸有大志,一定不会甘心的。上天留给大唐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自今日始就卧薪尝胆,用不了多久,当一支真正统一了的草原骑兵再次倾巢南下时,大唐就再也不会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李世民一脸震撼之色,久久地看着范鑫,良久才开口道:“朕知道你这双眼睛看得很远,却没想到会看这么远!”
颉利退兵了,心里最不痛快的当然要数泾州城里的李艺。他一直期待着李世民与颉利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个局面却没有出现。李艺与部将们分析了形势,大家都认为颉利已经退走,李世民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他了,再在泾州困守下去,形势会越来越对他们不利,因此劝李艺趁朝中的局面还没有安定下来,撤回燕辽。
李艺接受了将领们的建议,悄悄地拔营东进了,因为手里捏着一张王牌——皇长子李承乾,他一路上心里倒很踏实。此时的李艺名义上已经受抚,泾州属于他的防地,未上报朝廷就擅离防地,分明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李世民甚为震怒,一度想调集重兵围堵,但儿子在对方手里,让他实在是投鼠忌器,只好令程知节统兵以驰援柴绍之名一路监视着他。
临行前,程知节去拜望了封德彝。原来,他这一段正暗地里巴结着这位右仆射大人,希望对方能替自己的儿子攀一个公主。程知节出身贫寒,不得不上瓦岗山落草为寇,后世的人给他加了个“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名头,民间流传的各种话本都将他描绘成一个大大咧咧的莽汉。其实,在正史的记载中,程知节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特别是唐朝建立后,他这个出身贫贱的角色居然能在重视门庭的朝廷里混得如鱼得水,官越做越大,跟他有较高的“情商”有关。
到了封府,见得封德彝,程知节一口一个相爷喊得封德彝心里格外舒坦。封德彝是见过世面的老官僚,程知节要起兵了还来向他辞行,心里的想法不言自明。封德彝也不转弯子,直截了当地告诉程知节,杨妃娘娘已经答应把清河公主许给程家长子程怀亮。这着实让程知节心花怒放了一番。杨妃的女儿身上流着两朝皇帝的血脉,这可是给程家挣了个天大的面子!程知节不住地向封德彝作揖道谢,二人的交情又近了一层,话也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前方的战事上。
封德彝叮嘱程知节:“皇上派你监视李艺,这可不是一件轻省差使,此人素来反复无常,你可一定要小心呀。”程知节咧嘴一笑:“这个大人放心,我程咬金是什么人,别人怕他李艺,我会怕他吗?他要胆敢对朝廷不利,我这把板斧可不是吃素的。”封德彝一摆手:“可别使你那瓦岗寨混世魔王的性子,主动挑起什么事儿来,那还不害了在李艺营中为质的中山郡王呀。将来令郎一娶清河公主,就成了皇三子的亲姐夫,在这立储的节骨眼上,万一皇长子出了什么岔子,人家会议论你有私心的!”
贞观长歌六 耻石(4)
程知节看着封德彝,琢磨着这话语中的含义,封大人的话说得很正,但那口气却让程知节品出了相反的味道——自己要挑点什么事儿,李承乾说不定就被李艺杀了,这么一来东宫就该归长沙郡王了,他娶回的这个儿媳妇可就不是一般的公主,而是国储的胞姐了。想到这儿他对封德彝一拱手:“大人的意思,知节明白!”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和李艺好好纠缠一番。
四天后,程知节的部下和李艺的左营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立即召群臣商量对策。封德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连声骂道:“这个李艺!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实乃士族的败类。”长孙无忌看了封德彝一眼,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皇上,程知节只有三万人,只怕挡不住李艺呀。”李世民略一犹豫:“速传朕旨意火速调李靖北上围击李艺!”封德彝急忙阻止:“皇上,万万不可呀,中山郡王还在李艺营中呢,这么做,岂不是要置皇长子于死地吗!”
长孙无忌在一旁道:“封大人,那也不能就这么由着李艺呀。好在他现在离开了泾州,要是让他回到燕辽,这一仗还不知得打多少年呢。”长孙无忌的话打动了李世民,虽然想起长子承乾,他实在于心不忍,但眼下除了打,又没有别的办法,他咬了咬牙下令道:“就这么定了!朕不能因为一人的性命而弃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德彝,你的笔快,去起草一道讨李艺的檄文吧!”
封德彝扑通跪倒在地,佯装出一脸悲痛,泣道:“皇上,是臣把中山郡王送入李艺军中的,此文一出,皇长子断难生还,臣将何地自容呀!”李世民悲伤地道:“朕不怪你,这都是朕自己拿的主意,谁让他是皇长子呢!”
回到弘文殿,封德彝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精心炮制了一篇檄文。他的文章书法素来有名,加上身居右仆射的高位,在朝中举足轻重,因此,等他放下手中的笔,围在身后的众臣便发出一片谄声。他们齐声赞扬封德彝不愧是文章泰斗,洋洋千言的宏文,竟然一气呵成!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让我也拜读拜读。”众人回头一看,是长孙无忌走了过来。长孙无忌凑上前瞟了一眼,连连点头:“嗯,真是不错,难怪连皇上的登位诏书也得请封大人来写!大人的手笔就是不同凡响呀!用不了两天,只怕朝廷就要立太子了,这诏告少不了也得请大人您出马呀。”封德彝看着长孙无忌,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口中说道:“长孙大人,当务之急是救下中山郡王呀,其他都留待以后再说。”
长孙无忌点点头,又赞道:“封大人真是把中山郡王放在了心坎上呀。”接着他一指檄文道:“我刚从承庆殿来,皇上让我跟您说说这檄文的事儿呢。”封德彝双手捧起檄文:“皇上是让大人来催要檄文的吧,我这就给他送去。”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可惜呀,这样的锦绣文章,却用不着了!”众人均是一愣,望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说:“李靖军还没回到潼关,那头已经有人把李艺的脑袋送过来了。唉,可惜呀,这么好的文章!”说着长孙无忌转身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中书内省里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封德彝心头一阵发紧,忙疾步出弘文殿暗派自己的心腹去打听事情的原委,过了半个时辰,心腹回来了,告诉他说,原来是长孙无忌早就买通了李艺的部将杨岌,突然起事杀了李艺,燕辽军已经平了。封德彝着急地问:“那中山郡王呢?”那个心腹说道:“饿得还剩一口气,叫杨岌抬进宫门了,皇上见到皇长子这副模样,动了慈念,当即就下旨,立他为太子。”
封德彝如遭雷击,他这才明白,自己提着脑袋去李艺军中做说客,为的是算计长孙无忌的外甥,到头来自己却着着实实地被长孙无忌给算计了一回。他的精神遭到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不久就患病倒下,拖了半年,便一命呜呼,封德彝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很快就从大唐的权力舞台上消失了。
芳草连天,李世民领着长孙无忌等人将范鑫送到郊外。范鑫一拱手:“皇上、长孙大人,你们请回吧,已经出城十里了。”众人停下来,李世民拉着范鑫的手道:“范鑫呀,朕真是舍不得你走呀,没有你的奇计良谋,现在长安只怕早就是一片瓦砾了。可是这么个大功臣,却还要受到谪贬,唉,朕这心里呀——不说这些了,你在云中、马邑已经和胡寇打过多年交道,如果再在绥州待一阵子,该可以想出一个破解颉利铁骑的法子了吧?”
范鑫扑通跪倒:“皇上!臣一定会记住您的嘱托的。”接着他站起身来跃上马,正要扬鞭离去,李世民突然喊了一声:“范鑫,在朕的心里,你可不是什么绥州刺史,你是大唐的兵部侍郎!”
范鑫怔住了,扬起的马鞭停在了半空中,一颗硕大的泪珠从这个汉子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人声,一群百姓正扶老携幼地从南边的野径走了过来。李世民问:“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去的?”有人说道:“回皇上,都是到口外讨活计的。”李世民脸一变,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长孙无忌看出李世民的痛苦,他厉声对那群百姓斥道:“大胆,不知道朝廷明令人丁私自北迁是要充军的吗?来呀,将他们统统抓起来送到京兆尹官署去!”随行的侍卫们拔刀欲动手,众百姓一齐跪倒一片哭声:“大人饶命呀。”
贞观长歌六 耻石(5)
范鑫在马上说道:“长孙大人,这些百姓好生可怜,您就放过他们吧!”长孙无忌怒言:“今天放了一村,明天岂不会走上一县!”接着,他再次对侍卫们发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众侍卫上前拿人,百姓们连连央告,李世民再也看不下去了,喝止了侍卫,让百姓只管离去。长孙无忌还想说什么,李世民止住了他,叹了口气道:“百姓何罪之有?要论罪只能怪朕这个天子养活不了他们呀!”
百姓们哭号着离去,风吹起满天的树叶,李世民脸上满是惆怅,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巨大的土堆上,那是汉武帝的陵寝,陵前立着一根石柱。李世民脸一变,说道:“这是根拴马桩,是新立的,只有胡骑会这么干!他们居然将栓马桩立在武帝陵前!武帝驱甲三十万,宣威朔漠,封狼居胥,将匈奴逐得无处藏身,朕呢,却要向颉利纳贡,眼看着自己的臣民四处流落——朕真是无颜面对他呀!”
这时众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有谁天生是佛呢,佛都是修来的呀!”李世民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僧人,带着三个弟子。
僧人接着说道:“很久以前,终南山中有一棵树被风刮倒,寺里的僧人将树抬回来,锯成两截,一截请人雕成一尊佛像,剩下的做了地板。有一天啊,地板很不高兴地对佛像说了,我们本是同一棵树,为什么你成了万人景仰的佛,我却被人踩来踩去?你知道佛像怎么回答?它说了,你只见到我今天被万人景仰,没见到我当年浑身上下挨了多少刀斧呀!”
李世民似有所悟,他问道:“大师是——”僧人回答道:“贫僧玄奘。”
李世民反复玩味着这个寓言,目光久久停在玄奘的脸上。突然,他跪了下来,向玄奘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众人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李世民已经大步走向战马。
长孙无忌跟在李世民后面,一头差点儿撞在那根拴马桩上,他对一个侍卫下令道:“回头跟京兆尹说一声,差人把这根拴马桩搬走,立在这里辱及先人,成何体统?”李世民一回头道:“不,留着它!这样好提醒朕不要忘今日之耻,总有一天朕要将它立到颉利的大帐前!”
从这一天开始,这块记载着耻辱的石头就一直压在李世民的心头,他励精图治,推行了一系列强国方略,唐朝开始了被后人称作“贞观之治”的一代治世,国家渐渐从长期战乱的阴影中走出。而怀着一统宇内抱负的颉利也没有闲着,他用尽心机清除异己,加强自己的统治。南北的两个巨人都在苦苦砺剑,等待着一剑刺向对方咽喉的那一刻。到了贞观三年,他们的剑又一次撞出了火花。
春天的一个夜晚,李世民正在承庆殿里批阅文牍,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竖起耳朵道:“承天门外怎么好像有马蹄声?”在一旁侍候的宦官王德惊讶地说道:“奴才可什么也没有听见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岑文本的声音:“皇上,有紧急军情。”王德看了李世民一眼,露出吃惊的神情。李世民说道:“你进来吧!”
身着紫袍的岑文本走进殿来,三年时间里,他随侍在皇帝的身边,青云直上,已经是正三品中书侍郎,与位列宰相的中书令只差一级,与六部尚书平级,但身处要津,地位远比六部尚书显赫。走到皇帝的书案前,岑文本低头躬身行了个礼,口中说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道八百里加急的边报上说,我军打下云中了,梁师都死于乱军,只走了他的大将孙达。三年了,整整三年呀,北边这十几家叛臣,这最后的一块硬骨头,到底叫咱们啃下来啦!”
李世民脸色一变,这个消息着实让他高兴,梁师都是雄踞北方的枭雄,这几年唐朝的各种反叛势力差不多都荡平了,只有这梁师都一直不肯降服。这次李世民几乎尽遣朝中的精锐,由尉迟敬德等几个大将统带,一直把梁师都打到了云中,围攻了三个多月,总算是将他平定了。不过,孙达漏网不能不说是个遗憾,此人是李建成的侍卫,玄武门之变后逃出长安,一直与李唐做对,建成遗党中,他把反帜打到了最后。李世民看罢奏章,让岑文本起草一道明诏,敕令各地守备一定设法捉拿孙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岑文本走后,李世民走到一张地图旁,仔细查看着地图。他的目光从云中北移,落向阴山方向,那里是颉利汗帐所在之地定襄。原来,唐军围攻梁师都以后,梁师都派人向颉利求援,颉利带着大军东进,摆出了一副增援梁师都的架势,却一直在离云中还有二百里的地方停着不出手。李世民原以为颉利是在等唐军和梁师都拼到筋疲力尽时再说,可现在梁师都已经败亡了,他却依然没有一点动静。李世民自言自语道:“奇怪,颉利是想干什么呢?”
不光李世民有这个疑问,连颉利的部将们也十分困惑。云中被唐军攻陷后的一天,颉利正在巡营,跟在他身后的执矢思力问道:“大汗,唐军主力都在云中,他们和梁师都打了三个月,已拼得精疲力竭,正是咱们收渔翁之利的时候,您怎么突然下令停止前进了呢?”颉利看了一眼执矢思力问道:“你在云中打过仗吗?”执矢思力回答说:“十多年前臣跟着老可汗在雁门关围住隋炀帝时,曾经到过那一带。”颉利说道:“既然到过那里,就应该知道云中的地形。那里到处都是高山峻岭,关隘相连,咱们的骑兵杀过去就像一条龙到了浅滩中,优势无法得到发挥。既然唐军已经拿下梁师都的人头,我们又何必在这样的地方与他们争锋?”
贞观长歌六 耻石(6)
执矢思力问:“那大汗的意思是——”颉利用马鞭一指西面:“我要在那里和李世民下一盘大棋。”
颉利手指的方向是绥州,十多天之后,阿史那氏二汗突利的三万多精骑和执矢思力、还有颉利世子施罗叠等人统率的两万人马,突然出现在绥州城下,将这座城邑围困起来。守将正是曾经颇受李世民赏识的范鑫。在敌人合围之前,他派出快马,将敌情火速向长安报告。绥州的守军不多,只有五千人,范鑫领着这五千人和突利苦战了五天,损失很大。突利的人马也折损了不少,却一筹莫展。
突利的部将花里儿看着城墙下数不清的尸体,一脸悲愤地对突利道:“可汗,不能再这么打了,几天下来,咱们已经打光了两个千人队,他颉利明摆着是要借刀杀人呀!咱们不玩儿完,他是不会死心的,与其让他这么暗算,还不如回到咱们部落,有这三万弟兄死保着你,和他死拼一场,输赢都落个痛快,像这么钝刀子挨宰什么时候能痛到个头呀?”
突利望着城墙说道:“你说得不错,长痛不如短痛,传我的将令,全军集合!”花里儿露出欣喜来:“可汗,你终于想通了,好,我这就传令进击黄河渡口,从执矢思力手中夺船撤兵,绥州留给施罗叠自个儿玩儿吧。”突利看了花里儿一眼:“谁说往回撤了?我是要改变打法,全军出击,看他范鑫喘得过气来吗?别这么断一截胳膊再伸上去一截,没完没了的!”花里儿扑通跪了下来:“可汗,难道你想把咱们的老本全都搭上吗?”突利一指对面的城墙道:“绥州城里终究只有几千唐军,对付这伙子人总比对付那个人的二十几万骑兵容易吧!别忘了,十八个部落首领已经没了十五个,我可不想做这第十六个!”
残阳如血,一片狼藉的绥州墙头上,一面残破的战旗在迎风飘扬。战旗下,一排士兵倚着垛口在小憩,他们破烂的衣衫和残旧的战甲上血迹斑斑,人人都是一脸疲惫之色。一个没有戴头盔的小兵正在吹着一只短笛,忧伤的乐曲响起在空中。一个绷布缠头的老兵从城墙的缝隙里拔出一片嫩嫩的青草叶子,张开干裂的嘴唇,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突然,小兵的笛声停止了,他趴在垛口木然地望着前方,眼睛越睁越大,冻结成恐怖的神情。前方,胡将花里儿袒露右臂,手提一口大刀,无数士兵突然迸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呐喊声,迎面冲来,一场血腥的攻防战开始了。
笨重的云梯发出闷响落在城墙垛口之上,突利的部下前仆后继地往城头冲去。一副云梯搭上城墙,小兵冒着如蝗般飞来的羽箭奋力举着木叉从两面藤牌间伸出,一个胡兵跃上城头,一刀砍翻了一个迎上来的唐军士兵,接着几个胡兵跟上来,城墙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军陷入一片混乱。危急时刻,范鑫出现在败退的人流中挥剑大喊:“不许退,快堵住口子!”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小队奋力杀上去,唐军的士气振作起来,攻上来的胡兵被击退了,还抓了几个俘虏。一个老兵看着一身是血的范鑫道:“十几年来,胡寇七次犯扰绥州,每一回州官都弃城不守,绥州百姓七遭胡寇洗劫屠戮。不过,这一回大伙儿看出来了,刺史大人您是下了决心要替咱们守住这道城墙了!”范鑫慨然道:“是的,我向你们保证,绝不后退一步,一定坚持到朝廷的救兵到来!”
这时,城墙下又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老兵喊道:“大人,敌人又要攻城了,那里还有一个大头领。”范鑫迅速趴到垛口上观察,说道:“那是突厥二汗突利!晓谕全军,敌人来者不善,一定要小心应对!”士兵们举起了藤牌,范鑫从腰间拔出剑来,城头的气氛分外紧张,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等待着一次雷霆万钧的攻势来临。
可是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敌人的攻击阵形刚刚向前推进了一百多步,却突然停下来,又过了一阵,竟然全军折回了。范鑫又守望了一阵,见敌人没有再进攻的意思,满脸困惑地离开垛口。回到刺史官署,他把绥州司曹参军赵恭存叫来密议。这位赵恭存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吏,但却是绥州城里数得着的干吏,又是本地人,熟知边事,范鑫一向对他十分倚重。范鑫向赵恭存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敌人已经试出用密集队形能够攻上城头,再来上几次,这城墙保不齐就要被他们攻下来了,可他们为什么突然停止进攻了呢?
赵恭存略一思忖答道:“这个嘛,下官也只是猜测,此事或许可以有这样一种解释,那就是胡寇这次袭扰根本就不是为攻下绥州而来的。”范鑫问道:“不为打绥州,那是为何而来?”赵恭存说道:“下官听说这颉利从前可是草原上有名的猎手呀!”范鑫心里一惊:“你是说,他抛下这只香饵,是要引诱一只大猎物?”赵恭存的话蓦然点醒了他,刚才在城头抓住的那几个俘虏已经开口,其中有人供称,朝廷已派三路人马合计十五万人日夜兼程向绥州赶来。敌人明知唐军正在驰援而放缓了攻势,这足以说明,颉利就是想在绥州城下布一个大陷阱,诱歼那十多万援军。范鑫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写了一封密信,挑了十名武艺高强的士兵,让他们半夜带着信出城送往长安。
这十个人一路都遭到突利军的堵截,战死了九人,只剩一个浑身是血地跑回城下,守军放下绳子将他缒了上来。范鑫亲自向这位生还者询问了城外敌军的布防情况,才意识到绥州城已经被围成了一个铁桶,除非生出翅膀,否则根本无法把这个消息送出去!范鑫算了算敌人合围前自己的告急信发出的日子,不由心急如焚:朝廷派出的几路大军顶多还有三日就能杀到绥州城下了!
贞观长歌六 耻石(7)
“必须设法阻止他们继续前进!”范鑫深知唐朝军队现在的实力:如果这十几万人完了,那对整个大唐无疑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范鑫和赵恭存的判断没有错,白天突利突然下令停止攻城,是因为接到了颉利世子施罗叠的命令。而施罗叠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父亲临行时做了交代,打绥州不是目的,诱唐军主力来歼才是目的。突利的人马退下来后,施罗叠有些不放心,索性让突利那三万人先休整两日,由他和执矢思力继续攻城。
到了这天夜里,意外却接连发生了,先是半夜有十来个唐军从城上下来准备潜逃,被突利的人马追杀殆尽。到了四更,东门突然有一股守军冲出来像是要突围,施罗叠赶紧亲自带人去围堵,双方一交手,冲出来的唐军就后退了,施罗叠的手下一直追赶到城门之下,那里只有几个守卒,杀红了眼的阿史那部骑兵们一拥而入,施罗叠止都止不住,居然就把绥州袭破了。各营中的人马不明就里,也跟着杀进城来,绥州城里顿时乱成一片。
赵恭存被杀声惊醒,赶到绥州府库率领守库的唐军做最后的抵抗。一番厮杀,他的属下大半被杀死,自己也被数支长矛逼到了府库门口。这时施罗叠打马赶到,赵恭存伸开双手护住大门,厉声怒喝道:“这是大唐绥州府库禁地,谁也不许闯入!”施罗叠瞟了浑身血污的赵恭存一眼:“你是什么人呀,难道不怕刀枪吗?”赵恭存昂然道:“大唐绥州司曹参军赵恭存!”施罗叠纵声大笑:“原来是个看库房的,不过你也算有些胆气,冲这一点,只要你交出州库的钥匙,我可以饶你不死。”赵恭存牢牢握住钥匙,大声说道:“你只管拿我这条命去,钥匙绝不能给!”施罗叠下令:“把钥匙夺下来!”几个士兵将赵恭存从大门上拉下,去抢他的钥匙,怎么也抢不下来。施罗叠刷地抽出刀来,一刀砍下赵恭存的手臂,赵恭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紧咬牙关,双眼怒目圆睁地看着州库大门。
一个胡兵弯腰想从断臂上摘下钥匙,那支断臂上的手却紧紧握着,仍然取不下来,胡兵奋力一刀剁下,从残手中拣起钥匙,那钥匙却已被斩断了。施罗叠斥道:“混账!”那胡兵吓得一哆嗦,跪了下来,连声告饶,施罗叠一脚将他踢了个跟头,对一旁的兵卒发令道:“给我撞开大门!”几十个士兵抱起一截圆木使劲向大门撞去。木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终于,大门被撞开了。施罗叠走了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他惊呆了:一间大大的屋子里空空如也,只在墙角放着一只木箱。一个小校劈开箱上的铜锁,将手探了进去,里面只有十几枚铜钱。施罗叠狠狠一脚踢在箱子上,走了出来,望着血泊中的赵恭存,带着一脸不解之色说道:“你拼着一条胳膊不要,就为这点钱?”赵恭存咬着牙没有吭声,剧烈的疼痛让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焚城的烈焰直冲向不尽的黑暗,把天空染成了血红!很快,有人来报告:已经在刺史官署拿住了唐朝守将范鑫。施罗叠兴冲冲地向刺史官署驰去,半路上拥出一队骠骑兵,队首一人用一双狼一样的眼睛狠狠盯了他一眼。施罗叠一惊,停下马来躬身道:“父汗,您已经到了!”颉利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到喜悦。
一骑快马拎着一枚首级飞驰而至:“报大汗,从泾州出来的十多万唐军已经缩了回去。我军只捞着一个尾巴,斩杀唐军一千人,不过却砍下断后的唐将独孤彦云的首级。”说着将那枚首级往地上一扔。施罗叠上前看了一眼:“父汗,还真是独孤彦云,去岁儿臣南下并州时可没少吃这老匹夫的苦头。”执矢思力也在一旁道:“大汗,这可值得大大庆贺一番呀,这独孤彦云之父与李渊是姑表兄弟,他本人是随李世民在玄武门起事的九将之一呀!”
颉利面色阴沉地道:“我布下重重疑兵,亲率主力千里绕道,从绥北河套僻静小路涉河而过,在这山林中整整埋伏了五日,最后就只斩得一员唐将,这还值得庆贺?”施罗叠知道这都是自己的过失,赶紧劝慰父亲:“父汗,您也别太难过,或许李世民气数未尽吧?”
颉利看一眼儿子:“气数,什么是气数,这气数到底又是谁说了算?”颉利拔出剑来指着夜空大喊:“天呀,都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这颗心都快熬干了,你为何还要负我?如果你真的要与我颉利为敌,那就下来和我斗上三百回合,输赢都来个痛快吧!”
苍天不语,一阵狂风吹过将颉利的斗篷吹得乱抖。施罗叠和执矢施力相对而视,露出骇然之色。
良久,剑从颉利手中跌落下来。他转过身来,施罗叠发现自己的父亲一下子像是老了许多。他上前说道:“父汗,虽然没能围歼唐军主力,但绥州一战足以令唐军胆寒,咱们何不趁胜挥师南下直取长安?”颉利白了儿子一眼道:“亏你还读了那么多兵书,不知道打仗要讲天时地利吗?春夏关中泾、渭二河水高浪急,骑兵容易被河流隔断,难以纵横驰骋,仓促南下,事倍功半。再说,攻当攻其不备,是兵道的要髓,此役下来,唐朝已有准备,堵住了南下的通道。我们若一路强攻,打到长安得折损多少兵马?”
挨了父亲的训斥施罗叠心里气恼,大声骂道:“都怪范鑫这个王八蛋,来呀,把范鑫拉到这儿来——砍了!”颉利却止住了他:“不,范鑫不能杀!咱们还要图取中原,如果抓一个刺史就杀一个,那不是逼着每一座城池里的唐朝守将都和咱们血战到底吗?”施罗叠一跺脚:“那,那就这么便宜他?”颉利发出一声冷笑,说道:“咱们饶了他,李世民会饶他吗?拿笔来,我要写封信,让范鑫带回长安去!”
贞观长歌六 耻石(8)
承庆殿里气氛沉重,李世民痛苦地坐在案几旁。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全力部署救援绥州,因为颉利的大纛一直在云中,他就留下了张宝相在那里监视对方,尉迟敬德等人都被他召回,此外,他还调集了柴绍北上泾州,甚至命李世率兵从乌城东出。这么下力气,一是因为他确实心系绥州百姓,二来呢,是因为被困在绥州城里的范鑫。三年了,他心里总觉得欠着这个臣子的情,况且,他也着实喜欢这个人的才干。
没想到,就在大军将至时,城却破了,探马看到绥州城的火光后,向尉迟敬德发出警报,唐军停止了前进,正犹疑间,先头的一万人突然遭到一股强大骑兵的突袭,落入了敌人的重围,幸有独孤彦云率所部拼死力战,才掩护全军得脱,不过他自己却战死殉国。后来才弄清楚,在云中和张宝相对峙的不过是一支疑兵,颉利早就统率大军绕道从绥北河套中一段浅滩秘密徒涉了黄河,设伏于绥州西边的密林中。唐朝的援军再往前走十里,就会陷入重围,逃脱不掉被全歼的命运了。
看到这样的败报,李世民又想起武德九年夏天的城下之盟,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又是一笔血债呀!是朕没有把这国家治理好,让胡寇欺凌了我们这么多年,朕这个大唐天子,只能看着百姓受戮,实在是有愧啊!”
长孙无忌看着心里难受,他本想说句宽慰皇帝的话,又一时不知用什么样的措辞好,这时岑文本捧着一封书信走了进来对李世民道:“皇上,颉利让人带来了封信,让我朝纳贡三十万石粮食十万匹绢,以换取被他掳去的三万军民。”李世民接过信往桌上猛一拍,一脸悲愤地说:“杀了朕那么多人,还要敲这么大一笔竹杠。三十万石粮食十万匹绢!这比武德九年逼着咱们从国库里拿出来的还多呀,朕都登基三年了,难道还要再次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吗?罢了,就算我军不堪一战,朕也要与颉利决死一搏!”
李世民将“不堪一战”四字说得很重,岑文本打量着李世民的脸色,揣摩皇上此话的意思,略一停顿即跪倒在地满面诚挚地道:“臣愿为皇上牵马坠镫,万死不辞。眼下泾州已有二十多万人马,再从各地抽调边兵、府兵,足可得四五十万人,就算胡兵都是铁打的,也要和他们拼一场。”
李世民将岑文本扶起,将脸转向立在一旁的长孙无忌问道:“辅机,你说呢?”长孙无忌看看李世民又看看岑文本,他从李世民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种期待,显然这位当朝天子虽然做出一副强硬的姿态,但心里其实并不想马上与颉利决战,长孙无忌略为沉吟,用低沉的语气说:“臣以为,兹事体大,最好召集重臣和诸王子们商议,周密筹划为宜。”
有了大舅子给垫的这级台阶,李世民不假思索地接上话茬:“你说的也有道理,好,那就这么办吧!”
这时岑文本问了一句:“皇上想不想见见送这封信的人?”李世民问:“是谁?”岑文本毕恭毕敬地答道:“范鑫,颉利把他放回来了,他正在太极殿外边跪着呢。”李世民脸一变斥道:“哼,他还有脸回来,你让他去大理寺等候发落吧,别在这儿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