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二: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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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长歌二 虎符(1)   国丈府门前“撞车事件”发生的时候,秦王李世民正坐在王府书房里,静静地看自己的宠姬玉屏一笔一笔地写字。这一年李世民二十六岁,多数人在这样的年龄还显得不太谙世事,可是他却已经在马背上征战了十年。这个有着汉人和鲜卑人两种血统的年轻王爷,不光长得一半像汉人,一半像胡人,性格也被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面。在马背上的时候,他无比勇猛,像一只渴望与强者搏击的矫健苍鹰;回到宫中,他又变得非常沉静,喜欢吟诗,喜欢怀古,喜欢琴棋书画,还喜欢静静地欣赏女人。
  李世民属于那种追求完美的男人,同时又怀着强烈的征服欲,所以,他打过的每一仗都那么惊心动魄,他喜欢过的每一个女人,也都是极品。而玉屏堪称是这极品中的极品,她的美是那种羊脂玉一般无瑕的美,透着月光一样的高贵。特别是她的眼睛,带雨含烟,投出的每一瞥都让人生出如梦如幻的感觉,那种韵味就像四月的江南。正因为这样,李世民的妻室中虽然有了德才兼具的正室长孙王妃,还有出自前隋的杨姬,并且都是世间罕见的出众女人,可他心里最喜欢的还是玉屏。每次出征前,他都要形影不离地守在玉屏身边,傻傻地看上她几个时辰。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玉屏水一般的神情中平和下来,可以冷静地去面对任何复杂的战场局面。而每次凯旋,他又总在心里盼着早些见到这个女人,一如期待着花儿新一季的绽放。
  李世民曾私下里在心中许愿,假如这个美丽的女人能替他生一个儿子,他一定会立他做世子。可是玉屏却没有能让他这个心愿变成现实,她替他生了个女儿,生产的时候正好传来他在战场上阵亡的谣言,玉屏因惊吓过度而难产伤了元气,从此就只开花不再结果。不过,这丝毫没有改变李世民对她的眷恋,每次出征前,他还是像过去一样,就这么久久地守在她身边,无语地注视着她,如同欣赏一幅画。
  玉屏停下笔,抬起带雨含烟的眼睛看着李世民:“怎么,殿下又要出征了吗?”她的声音带着未被长安官话化尽的吴音,如莺声燕语,听起来分外悦耳。李世民点点头:“嗯。”他的眼睛依然驻留在玉屏身上。玉屏又用柔柔的声音道:“那臣妾去替殿下准备一下行装吧。”李世民一摆手止住了她:“那些事有王妃操持,你用不着费心。”平日里这些琐碎的事也都是由长孙王妃操持的,李世民已经习惯了,在秦王府里,每一个女人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似乎已经形成了定式,这一点玉屏也十分清楚,她只得留在了原地,柔声问李世民道:“不知这一次殿下要去多长时间?”
  李世民轻描淡写地回答:“不会太长吧,刘黑闼不比薛举,更不是王世充,他的人马虽众,却不强悍,顶多两个月,我就会回来。”玉屏长长的睫毛一挑,真切地说道:“两个月,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长,可是在臣妾眼里,它却像二十年。殿下不在的时候,这里就会变得冰凉冰凉的,长安毕竟是长安,不是江南。”说这话的时候,玉屏眼中透出一丝忧伤来。她生在江南,长安城里除了李世民和一个年幼的女儿,就再没有别的亲人,李世民一走,孤独就会从白天伴随她到黑夜。
  李世民心头的怜意像一层清寒的雨水漫过,他伸出手对自己心爱的女人道:“过来吧,让我好好暖暖你。”玉屏伸出一只小手,李世民紧紧地抓住,一股暖意顿时涌遍了这个女人的全身,她睁大眼睛看着李世民,二人的目光像磁石一般吸到了一起。
  突然,外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一边喘息一边喊着:“殿下,殿下——”李世民的眼睛依然看着玉屏,用沉稳的语气应道:“什么事儿?”门外的声音很急:“皇上传来谕旨,让你马上进宫。”玉屏把手从李世民手中挣脱出来,轻柔地说:“外头那人的声音这么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殿下您还是快些去吧。”李世民慢慢站起身来:“等着我,待会儿我还回来陪你。”说完,李世民迈步向外走去,伸手推开门,一阵风挟着雪末迎面吹来。李世民看看天,自言自语道:“又下雪了。”他转过脸,一眼看见玉屏跪坐在屋子的一角正看着自己,眼中仍然如浮动着一团烟霭。李世民无声地一笑,透出一丝让女人喜欢的那种年轻男人的英气,说道:“等着我!”然后认真地关上门,又伸手推了推,确信风不会把门吹开了,才转身大步离开。
  步出二门,李世民一眼看见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正焦虑不安地站在门洞里,像是在等什么人。有墙遮挡着,多少可以抵消些风力,但天实在太寒冷,他们缩紧了脖子,把手笼进衣袖里,同时跺着脚在取暖。杜如晦的眼眶还是青的,额角贴着块膏药,膏药下边有国丈爷的打手留下的新鲜伤口。李世民喜欢和这两个近臣打哈哈,和往常一样,和他们开起了玩笑:“你们二位怎么在这儿站着?是在赏雪嘛?这文人的情趣和我们武人就是不同呀。咦——克明,你脸上怎么了,又得罪尊夫人了吧。”
  长孙无忌与杜如晦对视一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用玩笑去应和。杜如晦一拱手:“要真是我那黄脸婆和我干仗就好了,王爷,出大事了!”李世民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杜如晦的话没有让他改变松弛的表情,他看看天,淡定地道:“什么事儿,不就是要下雪了吗?”一旁的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不光老天爷要下雪,朝廷里也有一场暴风雪要袭来了。”李世民将目光转向长孙无忌:“此话怎讲?”  贞观长歌二 虎符(2)  长孙无忌把刚才发生的事向李世民扼要地陈述了一遍,李世民轻松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长孙无忌说完,杜如晦道出了自己的忧虑,他们回到王府,还没来得及向李世民禀报此事,那头宫里就来人了。显然,国丈是闹到皇上那里去了。长孙无忌接上话茬一脸歉意地道:“都怪我,是我急着把征发府兵的文告布达下去,才撞了国丈的车驾,给王爷您惹祸了!”
  李世民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先关切地问了问杜如晦的伤势,知道他伤得不重,才平静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大街上走,脚踩着脚的事儿是难免的!”这时,侍卫牵过战马,李世民接过缰绳,一手搭在马鞍上,脚一点地,腾上了马背。吩咐二人道:“你们先办各自的差事吧,我去向父皇解释。征发府兵的事儿耽误不得,出征的诏令随时可能发布下来,别事到临头措手不及呀。”说完一扬鞭,带着几骑随扈纵马离去。
  显然,李世民和他的近臣们都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没有对这件事情引起足够的重视。这也难怪,七八年来,他们纵横天下,打败了那么多英雄豪杰,而尹阿鼠不过只是一个无赖,对这样一个人物,他们确实是警惕不起来。但世上的事往往这么古怪,大英雄有时候就会栽在小人身上。
  李世民走进两仪殿,李渊一脸怒意地坐在龙椅上,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一干大臣还有太子李建成都已经站在了大殿里,和这些气宇轩昂的文武们比起来显得猥琐不堪的尹国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跪在地上。李世民先扫一眼尹国丈,然后上前向李渊行叩拜之礼,同时大声说道:“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李渊没有像往常一样和颜悦色地降旨让他起来,而是冷冰冰地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秦王,朕来问你,人立身于世要做到的第一个字是什么?”李世民一愣,抬起头来看了看龙椅上的父亲,又用两眼的余光瞅瞅左右的大臣,素来与李渊走得很近的裴寂微闭双目,似在养神,而和他秦府私下多有往来的萧瑀、封德彝额上都冒着汗,李建成则是一脸的不阴不阳。这时,李世民才隐隐感到事情有些异样。他定定神,回答道:“父亲一向教诲儿臣,人立身于世,要做到的第一个字就是孝!”
  李渊冷笑一声:“原来你还记得呀,我以为你早忘了呢!”接着他抬手一指一旁的尹国丈:“我再来问你,你可认得这个人是谁?”李世民答道:“是国丈大人。”李渊言:“他是国丈,朕都要对他尽孝,你们更要对他尽孝,可是,你自己看看,你属下那些虎狼之兵,把他撞成了什么样子?”李世民这才注意到,尹国丈脸上抹了许多金创药,头上还缠着块布,看上去还真是受了些伤。李世民对李渊说道:“父皇,臣的下属冲撞了国丈,臣心里也着实觉得歉疚。不过您也是知道的,这几日战事紧急,他们往来于行台官署和王府间传递军情,心里牵着前头的战局,有些事情实在照顾不过来——”
  李渊一掌击在桌几上火气冲天地道:“你们都听听,这是什么话?传递军情就可以在大街上横行霸道胡乱撞人了?”一边的裴寂突然睁开双目,开口道:“皇上说得是呀,军纪败坏到这种程度,百姓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他们会想我大唐军队与前隋何异呀!”一听便知他和李渊是一个腔调。
  萧瑀心里直替李世民着急,他对裴寂说道:“裴大人,您这也扯得太远了吧,一码事儿是一码事儿,不就在街上撞了一下吗,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呢。”封德彝也附和道:“萧大人说得对呀,眼下河北之乱未息,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小题大做的好——”“封德彝!这是小题大做吗?”声音是李渊发出来的,他虽然已年过六旬,但领兵多年,说起话来中气十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封德彝打了一个激灵,他这时才探明了今天大殿里的风向,知道自己讨好秦王的话触怒了皇帝,忙唯唯诺诺地道:“臣该死,臣说错话了。”李渊说:“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封德彝一脸惶恐:“恕臣鲁钝,请皇上明示。”李渊接着说:“隋亡于暴政,这个暴字一半得算在炀帝麾下那些虎狼之师的头上,他们自恃功高,胡作非为,成为国中大害,令天下黎民忍无可忍,逼得大家起来反隋。你们今天都看到了,朝中有些兵将对国丈尚且如此,对寻常百姓呢?如不严究,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呀!”
  李渊这话像是在对着封德彝说,实际上却是在训斥李世民,一边说,李渊一边观察着李世民的神色。李世民的表情依然平静,和往常一样,他看不出这个儿子心里在想什么。这也正是李渊对李世民产生恐惧的地方。“他明明才二十六岁,怎么老辣得像六十二岁?”李渊心里暗自想着,他向裴寂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口说道:“裴寂,你是仆射,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
  裴寂会意,上前一步一拱手:“依臣之见,应重责肇事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李渊顺着他的话问:“那依你的意思,该怎么个重责法呢?”裴寂答道:“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冲撞国丈,事后又持刀行凶,依照唐律,至少应将二人流三千里。”李渊转过脸来看着李世民,问道:“秦王,你说呢?”
  李世民慢慢抬起眼来,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渊,二人双目相视,李渊的目光有点冷,像这大殿外头的天气。李世民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过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他用平缓的语气说道:“儿臣以为这件事情不该这样处置。”李渊一愣,脸上随即腾起一股怒意:“怎么,连朕都要行孝给天下人看,你秦王居然就可以不行孝吗?整个大唐的兵马都要守军纪,你秦王府的兵将居然就可以不守军纪了吗?”李世民辩解道:“儿臣说不该这么处置,却并没有说不处置呀!”李渊气哼哼地道:“那你说该如何处置?”李世民回答:“治军先治将,下属不守军规,责在将帅,是儿臣让他们往来行台与王府的,儿臣没有对他们严加规束,请父皇降罪于儿臣,免去儿臣一应军职。至于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他们随儿臣征战多年,出生入死,有大功于国,还望父皇能念其旧勋,网开一面,免于重责。”李世民此言一出,李建成眉尖一挑。李渊与裴寂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会心的笑意,这正是他们期待的结果。  贞观长歌二 虎符(3)  自击败王世充后,李渊就一直在暗自寻找着一个褫夺李世民兵权的机会。李渊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又多年出掌隋朝的禁卫军,对隋炀帝杨广弑父的事儿比别人更多一层了解,所以,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生性强悍的李世民怀着深深的戒意。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从一个恶梦中惊醒,在那个梦里,他变成了隋文帝,而李世民穿着炀帝当年为将时爱穿的那套金锁连环甲,手提长槊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最后高高地举起槊刺向了他的胸膛。年初,第一次平定刘黑闼后,唐王朝长城以内的对手已经所剩无多,李渊渴望削弱秦府势力的心情就越发迫切起来。因此,当刘黑闼第二次起来造反时,他便想尽办法拖着不派李世民去平定,一直到拖无可拖。今天,秦府两个重臣撞翻尹阿鼠的马车并持刀相向,这个“意外”无疑给他提供了一个向秦府下手的良机,所以他在李世民进宫前,先一步与自己最信任的大臣裴寂密议了如何利用这一事件,最大可能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裴寂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当即向李渊指出,如果直接以对部下约束不严的罪名夺去李世民的兵权,目的过于明显,很可能激怒秦府势力,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所以他建议李渊用迂回之计,重责肇事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裴寂深知李世民素来爱部属如手足,与长孙无忌和杜如晦的交情又非同寻常,重责这两个人,李世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出手相救。按照他的脾性,极有可能以牺牲自己的方式替他们揽过罪责。
  裴寂的判断非常精准,李世民果然不愿看见自己的两个心腹受到流三千里的责罚,为此甚至不惜自解兵权。猎物就这样落入了早就设置好的圈套,李渊忙顺坡下驴地对儿子说道:“难为你能如此顾念袍泽之谊,朕要不答应,倒显得不通人情了,那好吧,就依你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交给你去处置,不过,征讨刘黑闼的事你就转交给太子吧。”李世民伏地叩首:“谢主隆恩。”
  李渊转过脸看着李建成喊了一声:“太子——”李建成忙向前一步跪下:“儿臣在。”李渊大声道:“这次刘黑闼复起作乱,来势凶猛,必须倾举国之力以应,朕决定以你为陕东道大行台及山东道行军元帅出征讨伐逆贼,这一仗,你可要替朕好好的打!”这话是说给李建成听的,也是说给李世民听的,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一旁的李世民。李世民面沉如水,仍然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这边李建成早已激动得身子乱颤,诚惶诚恐地对李渊叩首道:“儿臣一定不负皇上的厚望,早日平定河北之乱,让父皇放心,让臣民们安心。”
  风吹动漫天的大雪卷过长安的街道,夜色早早地降临了这座城市,窗外的天光十分暗淡,李建成的心里却十分敞亮。这敞亮来自桌几上的那道虎符,那是一枚玉制的虎符,只有手掌那么长,以十分粗犷的线条勾勒出一头猛虎的形象。这枚虎符年月已经不短,烛光下玉的颜色显得非常陈旧,用丝绢怎么擦也擦不新。如果摆在寻常百姓家里,多数人都会把它当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饰物,和镇纸、笔架什么的无异。可就凭着这么一件不起眼的东西,却能掌控大唐的大半兵马。
  从大业十三年夏天李氏一门起兵反隋以来,李建成每一次站在弟弟李世民的面前,都会感觉到自己的孱弱,孱弱到需要从心底里去仰视对方。男人渴望征服的天性让他不甘心这样下去,但是年复一年,每当有大事来临的时候,父亲的眼睛,臣民们的眼睛都自然而然地投向了他的这位弟弟,仿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他李建成一样。这种时候,李建成就会用另一种声音抚慰自己不安的心:那个人强大不是因为他比自己强,只是因为他的手里握着虎符。
  如今,这只虎符就躺在自己的眼前,李建成慢慢地伸出手指,轻轻抚过虎符,玉器特有的清凉透过指尖传递过来,他有些沉醉了,这种感觉胜过了他这只三十五岁的手触摸过的最滑嫩的女人肌肤。接着,他把虎符紧紧攥进手里,陡然觉得自己瘦弱的胳膊变得强壮有力起来,仿佛只要他挥出拳头,可以让整个世界都开始发抖。他把脸贴上去,更加仔细地欣赏着那枚虎符,目光滑过它的轮廓,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是几天前他出城畋猎时撞见的那只大虫,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身躯最庞大的一只老虎,当时他就觉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兆头。现在,面对这枚虎符,他更加相信,那只斑斓猛虎的出现真的是上苍给他的预示,老天爷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将得到一枚虎符。
  想到这儿,李建成站了起来,向门外喊了一声:“孙达!”门帘一撩,孙达走进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李建成问孙达,上回出城拣到的那只大虫呢?孙达一脸谦恭地道,已经剥了皮,正找城里最好的皮匠硝呢,这是殿下您吩咐过的。李建成接着问那个刺死大虫的汉子可曾救过来?孙达说,托太子爷您的福,已经从阎王爷那儿提溜回来了,这家伙也真是命大,两只虎爪落在肩膀上,都翻出骨头和筋来了,居然就没死透,臣给他敷了金创药,又让厨下熬了虎骨头汤调养,估计再过上两月就无大碍了。李建成问孙达可曾探问过那大汉的来历?办事一向精细的孙达还真的问过那人了,他将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李建成做了陈述。
  这个人姓常名令官,是长安郊外常家庄人氏。自幼生得一副好力气,又跟村里一个归隐的教师爷习得些枪棒。家中有父母兄弟,还有一个未过门的未婚妻,守着几顷祖田,日子原本也能过得下去。不想同乡一位张乡绅看中了他家那几顷地的风水,想夺过来做墓地,使了许多法子巧取豪夺不成,便勾结做县丞的亲家,收买了一个判了死罪的盗贼,硬诬常家是其同伙,派了兵丁将他一家人都拿到狱中,只这常令官凭着一身武艺越墙逃走,在大雪中疾走躲避追捕,终于饿昏在地,才有了遇虎和杀虎这一节。  贞观长歌二 虎符(4)  李建成听完这些情况,想起弟弟元吉当日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来——如果长林军里多几个像这刺虎汉子这样的壮士,他这个太子就可以夜夜睡踏实觉了,心里不由一动,吩咐孙达暗中派人去查查看,这个常令官说的是不是实话,人品如何。如果他说的不是假话,人品也靠得住,那就救人救到底,拿了他的仇家,把他一家老小从狱里放出来。孙达接受了这个指令,他明白太子是相中这个人了,现在东宫和秦府争着天下,缺的是能使枪弄棒的人,而收拾一个县丞对东宫来说,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孙达道:“太子爷,像是魏征魏大人来了。”李建成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来,门帘一撩,魏征和将军冯立披着一身雪花走了进来。李建成上前一把抓住魏征的手,亲热地道:“玄成,你这是去哪儿了,我从两仪殿回来就四处寻你,可怎么也寻不到你的人影呀。”魏征回答道:“一得到尹国丈被撞进宫告状,皇上召众臣和秦王进宫的消息,我就和冯将军往陕东道行台去了。”李建成一向无大军权,这位冯将军是东宫阵营里不多的几位军事人才之一,为人憨直,不大会说话,魏征说罢,他一个劲地点头。
  李建成这才明白魏征的意思,他是忧虑秦府抵制李渊的决定,放心不下,不由暗自赞叹魏征做事仔细。李建成问魏征道:“那你们发现了什么异兆吗?”魏征摇摇头:“守到天黑城里快禁夜了,陕东道行台官署里也没有一丁点异动。”李建成的目光又落到那枚虎符上头,心中暗想,看来还是因为这枚虎符呀,他老二也没有三头六臂,失去了这虎符,他不过是个普通的亲王,就算心里不痛快,又能怎么样?想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把话题一转:“玄成呀,既然那边没什么异动,咱们就可以静下心来想想河北的事儿了,父皇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交给了我,我得打个漂亮仗报答他老人家才是。可我心里一点底数也没有,你是知道的,毕竟我是第一次率大军出征呀。”
  魏征轻描淡写地道:“这个殿下不要忧心,比起秦府这头狮子来,刘黑闼实在只能算是一只野鼠。”李建成对魏征道:“你既这么说,看来是早有良策。孙达,你快去拿地图来。”魏征一伸手止住了孙达,口中说道:“这地图倒是不必取了,我也不懂排兵布阵,到了军前,反正有冯将军跟着,如何临敌,殿下自可向他请教,我所能向太子殿下进陈的不是攻城之术,而是攻心之术。”
  李建成问道:“怎么个攻心之术?”魏征娓娓道来:“去岁刘黑闼第一次起事,如星火燎原,不多久就据有河北全部州县,皇上派了秦王和齐王统大军往讨,打了三个月,最后刘黑闼只带了二百残骑,不知所终。等秦府和齐府的征讨大军一走,他又一次树起反帜,用了半年时间,又差不多乱了大半个山东,这是为何?是因为刘黑闼善战吗?不,他不过一农夫出身,本事也很平常,单凭他手下那些人,如何是官军的对手?说到根上,那是因为有窦建德落在山东各地的旧部支持他呀,这些人从前跟着窦建德南征北战,都是饱战之士,他们才是难对付的人呢。”
  李建成问道:“这就怪了,既然刘黑闼没甚过人的本事,那些窦建德的旧部为何要拥戴他呢?”魏征回答说:“因为他们恨我大唐呀!去年秦王平定窦建德后,朝廷派去的官吏为了肃清建德残部,采行了‘悬民处死’的法子,杀人无算。是以刘黑闼一反唐,便有那么多人揭竿而起,赢粮景从。所以,臣要对殿下说,此次东征我军必须以攻心为主,攻城为辅,以抚促剿,让民心早些安定下来,如此一来,不但可以根治山东乱局,而且可以从豪强中罗致一批俊杰到东宫帐下,成为殿下将来制衡秦府的本钱呀。”李建成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些兴奋的光芒来:“嗯,这个思路对,得玄成一番指教,我心中无忧矣!”
  这一天,在大雪纷飞的长安城里,至少有三个地方的灯光彻夜未眠。
  一处是东宫。太子李建成守在那枚虎符边,一遍一遍地把玩着它,同时憧憬着自己荡平山东带领大军凯旋受到长安百姓夹道欢迎时无限风光的景象,那一刻,朱雀大街上鼓乐声、欢呼声响彻云霄,全体臣民们都在一脸崇敬地赞誉着他们有一个文武双全的太子,而在从前,这样的荣耀都是归于他的弟弟秦王的。
  一处是皇宫。李渊一夜都没有睡,他让宫里加强了戒备,同时命裴寂派人死盯着秦府,虽然白天在两仪殿里,儿子李世民是自请解除兵权以换取对长孙无忌和杜如晦免于处罚的,但李渊是个带了一辈子兵的人,也是个靠把别人赶下台才登上帝位的人,他比谁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小心翼翼。这样的时候,他的心当然不会踏实。
  第三处则是秦府。李世民的几个重要智囊和将领都守在玉屏的屋外,要求见他。除了长孙无忌、杜如晦外,还有陕东道大行台考功郎中房玄龄、王府左二副护军尉迟敬德、左虞侯车骑将军侯君集等。从李世民离开皇宫回到王府,他们就聚到了这里,虽然李世民一直没有走出门来,他们却还是不愿散去。
  此时,李世民正一脸平静地坐在屋中一角,对玉屏道:“好久不曾听你吹箫了,今天你能吹一曲给我听听吗?”玉屏抬起带雨含烟的双眼看着李世民,柔声道:“雪这么大天这么冷,箫声透着寒意,听了会让人更觉得身上发凉的。”李世民看着玉屏:“你吹吧,再凉又凉得过我的心境吗?”他的语调与平素无二,可玉屏却从波澜不惊中听出了无限的辛酸,她心里一紧,慢慢伸手从壁上摘下一支箫来,玉腕一翻,朱唇吐出幽兰之气,一缕箫声低回地响起。  贞观长歌二 虎符(5)  这箫声飘出窗外,守在窗外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诧异的表情。侯君集一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殿下怎么还有心思拥着美人听曲?”长孙无忌叹了口气:“唉,你不懂音律,听得出来,殿下的心事很重呀!都怪我那匹马,我回头非把它剁了不可!”杜如晦接着这话茬责怪长孙无忌道:“辅机,在国丈府门前,你就该任那尹阿鼠打我几下就是了,何必拔刀救我呢,你看,这不是误了殿下的大事了吗。”长孙无忌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你真是不识好人心,就那泼皮,他只会打你几下吗?我要是不出手,你只怕连命都没有了。”杜如晦心事重重地道:“打死了也比现在好受,秦王府有眼下这样的局面容易吗?那可是弟兄们跟着王爷用血换来的,可现在全都因为我一人之故给毁了。”
  房玄龄在一旁开口劝道:“辅机、克明,你二人不要吵了,亏你们都是聪明人,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人家只怕是有意在打你们的埋伏呢!拔不拔刀子,事情都会闹大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一愣,都看着房玄龄。房玄龄接着说道:“你们也知道,替殿下赞画兵机这么些年,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到哪儿都喜欢观察道路。这两年来往于陕东道行台和秦王府间,我从这国丈府门前经过了岂止几百回,对那周围的环境早就烂熟于胸,国丈驾车冲出来的那条巷子不长,也就四五十丈,另一头直通到曲江池边,是供人取水用的,大雪天,他一个国丈没事儿坐着马车到曲江池边干什么?难道国丈府取水还用他老人家亲自动手吗?”
  长孙无忌与杜如晦对视一眼,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长孙无忌一拍大腿:“嗯,玄龄,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哼,这个尹阿鼠,居然向我放冷箭,我长孙无忌什么人?在这长安市上混了这么多年,从来只有我让那些泼皮无赖吃亏,还从来没有叫泼皮无赖占过我的便宜呢!”说到这儿,他一步走到屋门前使劲擂起门来:“我说殿下,你就别装耳聋了,我们都在这等你多半天了,难道你真要让我们顶着这大雪在外头等你一宿吗?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踢门了。”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打小就相识,又是近亲,二人一向随便惯了,秦王府里,也就他敢这么放纵不羁,众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屋里的箫声停了下来,门“咯吱”一声响,李世民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长孙无忌一眼,接着双眼扫过众人,众人的目光都正关切地看着他。李世民对大家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见我,可是,我想对你们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们遵照皇上的旨意行事吧。”长孙无忌急道:“殿下,白天国丈府前发生的那件事儿是尹国丈有意而为的,他算计我和克明,实际上就是冲着你去的,既然是咱们着了人家的暗算,就该去找皇上,将事情说明白,把输了的局面给扳回来!”李世民冷笑一声:“扳回来?还有什么可扳的?你们也不想想,自从发生了这么件事儿,这长安城里有多少人高兴得如同过年一样?秦府交出了虎符,皇上更像皇上了,太子更像太子了,我这秦王也更像个亲王了,你们想扳,人家乐意吗?”李世民此言一出,众人脸色都是一变,长孙无忌更是张口结舌,他问李世民道:“殿下,你是说皇上他心里正盼着出这么一档子事儿?”
  李世民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院中一棵大树下,伸手拍了拍树干道:“秦府这棵树太高太大了,高过皇宫和东宫里的树了,树大招风呀,人家心里能踏实吗?两年前,我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所以,这心里早就有了准备。”长孙无忌问道:“那殿下心里的准备是什么?”李世民抬起头仰望着那棵大树:“与其让别人来连根砍掉它,还不如自己剪去些枝叶,让它矮过皇宫和东宫里的树以避风头的好。”性子急躁的侯君集一拱手道:“难道殿下就没有想过走另一条路?”李世民回过头看着侯君集:“哪一条路?”侯君集压低声音道:“把这秦府变成东宫甚至……那岂不是就用不着自剪枝叶了?”侯君集的声音不大,可是在几个人的耳朵里却像是响起了一声闷雷,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了李世民。在秦府诸将中,侯君集是较早追随李世民的,资历比尉迟敬德还要老,他作战勇猛,一向以大胆闻名,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倒不让人觉得惊奇。
  李世民不说话,侯君集以为他是在犹豫,上前一步道:“殿下,你是担心虎符已经给了东宫,怕调不动兵是吗?请殿下放下,别的不说,臣手下有八百精骑,都是臣的子弟兵,只要殿下想做大事,臣一定让他们效死供殿下驱策。”侯君集说的是实话,早年他曾从家乡募得五千子弟,被他一手调教成一支天下无二的雄悍之师,在战场上从不畏死,五年下来,仅余得八百人,有飞虎军的美名,现在就驻在城外,警戒潼关方向。这支兵对侯君集绝对忠心耿耿,也是秦府掌控的军事力量中最为靠得住的一支。
  李世民拍拍侯君集的肩:“君集,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担心没了虎符调不了兵,而是不想做你所说的那件大事。”侯君集一脸诧异:“您不想?为什么?”李世民看着众人道:“谁该据有天下,那是上苍决定的,杨广夺了兄长的储位,又弑父自立,终为天下人所唾弃,自己也被宇文化及所弑。他活着遭罪,死了还要遗臭万年,这样做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前鉴不远,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  贞观长歌二 虎符(6)  一旁长孙无忌开口道:“可是殿下你的功劳太大,才干太强,而别人又实在太弱,有些事情你不想做都不行呀。”李世民将脸转向长孙无忌:“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我总觉得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一走,从前不是就有过周公不登极顶,甘心辅佐兄长和侄儿,照样造福苍生流芳百世了吗,如果上苍不弃的话,我学着做一回周公就是了。”
  房玄龄却在李世民背后说了一句:“殿下想当第二个周公,就怕当世出不了第二个武王!”接着,他一指东边道:“那边的不光没有武王的才干,更没有武王的胸怀呀!”李世民脸色一变,他心里很清楚,房玄龄的话没有错,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李建成有这样的胸怀。可是,要真按侯君集的话去做,此时的李世民还真无法下这个决心。他生于将门,从小父亲李渊、母亲窦氏还有自己的那些老师们,就一直在教诲他做忠孝之人,来到这个世上二十六年了,一个忠字和一个孝字,已经浸透进了他的骨髓。而今他自己也在用这两个字教诲自己的儿子们。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道畏惧的战士,可是,要想向忠和孝挑战,他却变得怯懦起来,无法迈动脚步。
  玉屏屋里投射出来的灯光映照着漫天乱舞的雪花,一如李世民此时的心境。一番沉思后,心中那两个富有魔力的字眼又一次战胜了他,他下了决心要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他用平静的语气对部众们说道:“他还只是太子,若是将来当了皇上,没准就能做个武王呢?往前走走看吧!请各位给他一个做武王的机会,也给我一个做周公的机会。”说完,李世民转身推门走进屋去。很快,屋里又传来了一阵低回的箫声。长孙无忌摇摇头,第一个转身走开,留下消瘦的背影和一声叹息。接着,所有的人都带着各自不同的心境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那棵树,还站在大雪中听着玉屏吹奏的曲子。
  十一月初,太子李建成率大军离开长安,冯立担任了前驱,魏征则随军赞画军机,到了前敌后,他们与先期到达的齐王李元吉合兵一处,迅速对刘黑闼的叛军展开攻击。由于李建成采纳了魏征的方略,抚重过剿,很快瓦解了刘黑闼的军心,到了次年正月,刘黑闼自己也被部众所杀,河北各地的叛乱随即平定。李建成一面向长安发去捷报,一面依照魏征的建议,在山东结交豪杰,广纳人才,一向空虚的太子幕府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战事如此顺利让朝廷上下都感到惊奇。李渊对自己的长子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他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有了一个可以与秦府相抗衡的东宫,本朝又将出现一个炀帝的危险便减轻了很多。在裴寂等几个心腹大臣面前,他真情流露,表现出了比当年李世民统兵击败实力远较刘黑闼强大的王世充和窦建德时更强烈的喜悦,重重旌表了建成。
  不过,李渊依然没有完全放松对秦府的警惕,他毕竟做了李世民二十六年的父亲,他太了解这个儿子,就算如今已经把虎符从秦府夺走交给了东宫,可只要李世民愿意,他随时可以用宝剑再刻一个出来。掌控军队的从来就不是虎符,而是人,这是李渊多年带兵悟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在这个问题上,李建成比起他年近花甲的父亲还差的很远。
  当然,对李建成在山东的战绩最感惊奇的还要数李世民。李世民用三个月的时间击败了刘黑闼,不过最后让他本人逃走了,李建成却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击败了刘黑闼,并且拿到了他的人头。更让李世民觉得难以理喻的是,当年自己领兵出征时,当地人都帮着刘黑闼攻击朝廷的讨贼军,这一次,居然是当地人砍了刘黑闼的头送给了李建成。
  李世民每天都让杜如晦多方搜集从山东传来的各种关于战争进程的消息,到了最后,他终于从种种迹象中做出了一个判断:李建成身边一定有了高人!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这个人虽然自视颇高,但实际上天资平庸,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大手笔,不然的话,前几年大唐帝国被王世充、窦建德他们打得左支右绌的时候,他早该露上一手了。于是,李世民交代给了杜如晦一个重要的使命,弄清是谁在为李建成出谋划策。杜如晦是一位十分称职的情报官,很快,他就通过布在东宫里的眼线弄清了李世民迫切想知道的这个情报。
  那个人姓魏名征,是魏州曲城人,少时孤贫,但敏而好学,贯通书术,他在隋末曾假做道士以避时乱,后来投奔过李密、王世充、窦建德等豪杰,窦建德败后,他逃到长安,被人引荐给李建成,李建成考校了他的才学后,破格赏了件朱袍给他,擢拔他做了东宫的从五品洗马。除了这些情况,杜如晦甚至还给李世民弄来了一份魏征当年呈给李密的《十策书》。李世民一拿到手,就仔细读了一遍这份《十策书》,一边读一边连呼可惜。
  坐在一旁团凳上的杜如晦问道:“殿下在为何而可惜?”李世民答道:“我一是为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可惜,可惜他们守着这么个大才却不知道怎么去使用,我可以肯定,不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重用了魏征,都不至于那么快地败亡于我手下。二呢,我更为自己可惜,窦建德是我领兵剿灭的,可惜我怎么就无缘在他的营中得到魏征呢?这可真是一块荆山美玉呀!”杜如晦点点头:“他去了东宫,的确是明珠暗投。”  贞观长歌二 虎符(7)  二人一番扼腕叹息之后,李世民让杜如晦以后一定要多留意这个人,他告诉杜如晦,被东宫拿走的那枚虎符算不了什么,这位魏征才是比虎符威力强过十倍的利器。杜如晦看着李世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暗自思忖道,你不是说了要让众人给你一个当周公的机会吗?怎么眼睛又盯着东宫了?
  杜如晦虽然也是高人,但毕竟还只是替大英雄摇鹅毛扇的主,没有活到那个份上,自然就无法参透身为大英雄的李世民的心境。想做周公就得能真正向武王低得下头,也真得耐得住寂寞。可李世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能真正向人低头,更不是一个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道德人伦虽然还在居高临下地约束着他,但是,与生俱来的英雄性格却让他时时会按捺不住那种大人物才有的冲动。比如,当他知道世上还有魏征这样一个雄才时,他就无法不产生出一种骑手见到良骥时的激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自然就会生出一种常人无法体验到的违背自己的痛苦。只要违背自己,就会有痛苦,更何况这是一种巨大的违背。
  从武德六年的冬天,李渊着手从秦府手中夺去虎符开始,生性强悍不羁的李世民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其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一度决心自我牺牲向忠和义做出妥协时做好的种种心理准备。他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这种违背是不是真的有价值,但他却一直无法给自己一个可以接受的回答。他的心在挣扎着,而就在他的挣扎中,李渊和李建成、李元吉却结成了没有盟约的同盟,一步步向他逼来,曾经强大无比的秦府像一艘失去了帆的船,无助地在翻涌的波涛中沉浮着。等到三年多后的武德九年夏天,李世民更和他的秦府团队一起被驱赶到了悬崖边上。他的心情也因痛苦紧绷到极致,就像快被拉折的钢丝一样,就等着最后断裂时发出的那一声脆响了。
  武德九年是唐朝历史上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
  这年的夏天,关中的天热得很早,从五月末开始,从西往东的驿道上驰来络绎不绝的信使,他们从河西过来,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皮袄,加上走得急,热得简直无法承受,竟连着跑死了好几个人。这些信使向唐朝廷报告的是同一个内容的凶信:北方草原一部的数万骑兵在其首领郁设射可汗的率领下渡河入塞,一直打到大约位于今天甘肃武威境内的乌城。乌城是唐军防备北方草原民族的一个重镇,这个不祥的消息震动了京师,让李唐皇室成员们的心情变得和这天气一样焦躁不安起来。
  从北魏末年开始,中国北方草原上居于统治地位的部族是阿史那氏,他们拥有强大的骑兵,和中原政权的关系时好时坏。隋文帝时,国力强盛,北患还不明显。炀帝继位后推行暴政,国力渐衰,阿史那部便迅速崛起,不断南下袭扰隋朝,到了大业十一年,隋炀帝北巡长城时,甚至被阿史那部首领始毕可汗围于雁门。其后,中原群雄并起,争夺天下,各派力量中,有不少都曾暗中结纳阿史那氏,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李渊就是其中的一个,从太原起兵时,他就派心腹刘文静秘密去见始毕可汗,向其纳贡称臣。李渊攻取关中时,始毕可汗派兵相助,双方还暗中达成协议:亡隋后人众土地归李氏,子女玉帛归阿史那氏。但是,双方的蜜月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武德初年,阿史那氏就曾在刘武周的勾结下攻占李渊的发迹之地太原,武德五年八月,继承始毕可汗汗位的颉利可汗又统兵南下一直打到汾、潞诸州,掳走民众五千余口,从此无岁不侵扰唐境。
  为了避开阿史那氏的侵扰,李渊和李建成、李元吉都曾主张把都城迁往樊、邓,最后因为当时还掌着唐朝大半兵权的李世民的反对而作罢。到了武德八年,颉利亲率劲骑十数万南下,在饱掠朔州后又进犯太原,唐将张瑾与之战于太谷,大败,仅以身免,郓州都督张德战死,而监军的唐中书侍郎温彦博也被俘。中书侍郎的地位很高,居然被敌生擒,足见这一仗打得狼狈。太谷之役是唐与颉利历年作战中遭受的最大一次惨败,是役之后,李渊不得不将唐将中几个有名的上将如李靖、李世等都派往东北方向的灵州、并州一线沿长城布防。
  东北方向的威胁还没有解除,西北又传来警讯,这着实给李渊出了一道难题。李靖、李世的人马要用来对付颉利和突利,不能挪动,那么,他该派谁去对付郁设射呢?派李世民去,以他的韬略,自然是可以对付得了郁设射的。问题是郁设射带着数万精锐,光秦府的兵马肯定不够,这一来就不得不再调拨其他军队交给李世民,虎符势必重回到李世民手中,这当然是李渊不愿意看到的。可如果派李建成统兵前去,他又实在不放心。去岁的太谷之役让他没齿难忘,那个张瑾是跟着他转战多年的唐军悍将,居然被打得全军覆没,足见阿史那氏骑兵的战力强大。李建成毕竟没打过什么恶仗,虽然平过刘黑闼,但凭的不是排兵布阵,而是攻心之术,若真刀真枪地对阵,他显然是比不过张瑾的,让他去难保不会重蹈太谷大败的覆辙。
  想到这一点,李渊寝食不安,连着几次召集重臣们商议此事,还把唐军中的一些将领从各地召来问计,其中包括灵州都督李靖,还有行军总管李世等人。商量了三天,却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李世民,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皇上他不想用李世民。李建成有心挂这个帅,可是,张瑾之败也让他对阿史那部之兵威感到胆寒,他几番犹豫,差点想开口请战,到最后还是没有在父亲面前说出声来。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乌城方面连着发来了三道告急文书,李建成安插在中书省里的亲信在向皇帝呈报此事的同时,也把消息传到了东宫,李建成再也沉不住气了。  贞观长歌二 虎符(8)  这几年李渊有意扶持着李建成,就连武德七年发生了曾经当过东宫护军的庆州都督杨文干谋逆一案,李渊也没有放弃对他的重用,这使得李建成比从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自己的父亲。越是接近,李建成就越能看透这位大唐开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琢磨出来了,父亲现在的心态是想解乌城之围,却又不愿把虎符还给李世民。可是,李建成更明白,这种拖延毕竟是有限度的。乌城一失,郁射设的大军就有可能顺着河西走廊南下,威逼长安。没有人会愿意让自己的心脏暴露在别人的刀剑下,到了最后关头,李渊再不情愿也会做出妥协的,连着到来的这三道文书事实上已经在宣告这最后关头的来临。他李建成必须马上想出一个破解之道,不然,虎符必然会重新回到秦府去!这个时候,李建成又想起了魏征。
  三年前,魏征的谋略让李建成取得了人生中惟一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战绩,从山东班师回长安后,东宫势力在朝廷里的实际地位扶摇直上,李建成第一次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太子,朝臣们开始看好他的行情,许多见风使舵的人都投到他的帐下,曾经冷清的东宫一时门庭若市。这时候,魏征却渐渐地从李建成的视线里消失了。
  其实,李建成一直并不了解魏征的性格,每天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包围着,他也不会有心思去细细了解一个五品洗马。魏征出身贫寒却生性孤傲,不是那种靠摇尾谋生的人。当年李建成东征时,天天要向魏征问计。仗打完了,所有的人都用或明或暗的方式去向李建成讨取封赏,魏征却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李建成,更没有提起过什么封赏。而大少爷出身的李建成素来也不知道怎么去关心部属,天天在自己面前喊饿的,他就赏上一口,没有动静的他很快就会遗忘掉。因此,许多人从东征之役中捞到了好处,可魏征反倒什么也没有得到。对此他从未发过一句怨言,他躲进了藏书楼,满心沉醉地收集前隋遗留下来的各种文牍史料,准备开笔写一本记述隋朝历史的《隋书》。
  这天晚间,他正在东宫司经局里的一间阁楼上满面灰尘地翻着故纸堆,孙达提着一盏风灯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嘴里大声喊着:“魏大人,魏大人!”魏征从书堆里伸出头来说道:“我在这儿呢,你有事儿吗?”孙达大声道:“快跟我走,太子殿下急着见你呢。”魏征看看自己的一身灰尘,对孙达道:“你稍候,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孙达着急地说:“不用了,太子殿下急着见你呢!”说着上前拽着魏征就走,他是个习武的人,步子迈得比常人要大,魏征跟在后头,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嘴里央告道:“孙将军,你慢些,我都跟不上了。”孙达却一步也没有停,因为他的主子已经发了三遍火了。
  到了东宫书房,李建成正候在门口,一见魏征,像见了救星一般,迎上前一把拉住魏征的手:“玄成,这些日子你干什么去了,也不来见我,快,快进屋说话。”进了书房,魏征才想起了什么,撩起袍角要跪,口中说道:“你看我,被孙达拽着跑得喘不过气来,都忘了给殿下行礼请安了。”李建成一把将他摁在团凳上坐定,口中谦和地说到:“你我是什么交情,何必来这些俗礼,你坐下就是了。”
  魏征只得坐下,抬头看看李建成问道:“殿下这么晚把臣召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李建成看一眼魏征:“是啊,遇到为难的事,我就想起了你这个大智囊呀!”说着他走到书案边伸手抓起那枚虎符,将它举到魏征面前,叹着气说:“三年前你费尽心机把这枚虎符从秦王手中夺过来,可现在,只怕又要给人家送回去喽!”
  魏征脸色一变,忙问出了什么事儿。李建成遂将乌城危急的情况向魏征陈述了一番,又将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在魏征面前,李建成倒也直率,他问魏征是否能想出个法子把这虎符留在东宫。魏征略一思忖,开言道:“依着眼下的形势,把虎符留在东宫只怕不易,但是,如果想阻挡秦府重新夺得这枚虎符,臣倒是可以给殿下出个主意。”李建成一愣,这个回答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