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八: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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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八 哗变(1)
常胜被突然调回左屯卫军,是因为长安最近出了档子事儿:曾当过李建成侍卫、后来投奔了梁师都的孙达潜入了长安。他在一间酒肆里和左屯卫军中一位小校饮酒时,被人认了出来。京兆尹的人接获线报赶到现场,只可惜来晚了一步,让他逃走了。
孙达的出现,使李世民想到了要加强对左屯卫军的控制,这支人马从前是李建成的东宫六率,孙达和许多领兵将佐都有旧交。于是李世民把旧东宫出身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张道遵升了一职,调往云中,准备再选个得力的人去掌控左屯卫军。可是这新人选却令他颇犯踌躇:兵部推荐上来两个人选,一个是程知节的儿子程怀亮,一个是太子的旧属常胜。这二人都立过不小的战功,程怀亮在驰援绥州时曾率兵攻下胡人控制的两座渡口,常胜则在云中第一个杀进梁师都的帅府。程怀亮人虽不大,但出身将门,甚为勇猛,呼声颇高。而常胜呢,毕竟是太子的家臣,兵部将他报上来,十之八九是太子在里头使了劲。
李世民是先砍下兄长的脑袋,继而把父亲逼得让位而登上权力巅峰的,因为有过切肤之痛,所以很注意均衡自己儿子们的势力。他既不想让东宫的力量太强,以至于有一天可能会让自己走到父亲李渊的那一步,也不想让东宫的力量太弱,被其他皇子凌驾,再出现一次玄武门之变。这次左屯卫中郎将的人选问题就牵扯到太子与蜀王一系的均衡,虽然只是一个四品官的任命,但李世民明白,做君王的往往最容易在看起来像小事儿的关节上出差池。依着这两个人的来头,要是不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无论擢升了谁,都会引发一场风波!朝廷正在加紧准备北伐颉利,怎么经得起这样的纷乱?
李世民的决定迟迟没有做出,李承乾那头沉不住气了,忙召集自己的谋士们商量对策。当时的东宫,其架构就像是一个小朝廷,有大小几十号文武官员,名号不同,但职能和大朝廷里的文臣武将相近,这样设置,是为了从小培养太子协调臣子关系的能力,为他将来治国理政打好基础。一番议论后,大家建议他先把常胜平调回左屯卫军中,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可以朝最终的目标更近一步。平调一个五品官不是什么难事,由东宫出面,一道公文在兵部和三省走了一圈,就发往泾州调人了。东宫既担负着守备京畿的部分任务,公文发走后,李承乾和手下加紧布置人马拿捕孙达,并加强了皇宫等机要之地的守备,谋士们还建议太子亲自到皇宫外替父亲守更,以示孝心。以李承乾的年纪和本事,他去守更本没有实际意义,但是他明白谋士们建议的用意所在,就连着五个晚上都到皇宫去值守。
不想第五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淋了李承乾一个透湿,早晨被人扶回东宫就病倒了,高烧不止。李世民闻知详情,嘴里责怪李承乾多此一举,说孙达不过是个赌输了的光棍,何用如此兴师动众,但心里却深为儿子的孝顺感动,亲自去东宫探视了三次。第三次探视后回到承庆殿,李世民大笔一挥,下了一道诏令,升常胜为左屯卫翊府中郎将,等于把守备京畿的十六卫禁军中重要的一支左屯卫军交给了东宫。
吃了这副“良药”,李承乾的病两天后就好了。
李承乾心里舒坦,李恪的心里却又添上了一回堵。
安黑虎向李恪禀报此事时,这位心高气傲的王爷正和中书侍郎岑文本一起下棋,听着听着,他把棋子一扔,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地在书房中走来走去:“父皇也太偏心了!程怀亮哪一点比不上常胜?一个驸马爷还拼不过他东宫的一个家奴,以后我姐姐的脸往哪儿搁,我的脸往哪儿搁?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这就找程知节去,愣的怕不要命的,他嗓门大,父皇有时候也憷他!”
岑文本赶忙拦住李恪:“不可。”李恪问:“怎么,你觉得程知节不管用?”岑文本说:“不!眼下朝廷正准备北伐,程咬金是统兵大将,在瓦岗寨的旧属遍布军中,要是他出来闹腾,皇上当然不会不顾及他的面子。”
李恪有些诧异地说道:“那先生为何还要阻拦我?”岑文本说道:“殿下以为这次常胜能压住程怀亮全凭的是他自个儿立下的那些功劳吗?不,从根儿上说,他靠的还是主子在皇上那儿得到的恩宠呀!我听说自从孙达现身后,太子为了皇宫的守备抽空了自己的侍卫,并且亲自替皇上值更了五宿,最后病倒。这些事儿让皇上从太子身上看到了一个‘孝’字,正因为这样,皇上才会舍自己女婿去重用太子的家奴。你若非要和皇上拧着来,那岂不是不孝?在父亲那里,不孝的儿子和孝子争,谁占便宜谁吃亏,那还不清清楚楚吗?”李恪看着岑文本,慢慢地回到了棋枰前。
李恪平日结交了不少才俊,但心里头最佩服的还是岑文本。这个人有学问,有不同于常人的识见。自武德九年相识后,他一直对岑文本执弟子之礼。岑文本早晚要到李世民身边侍驾,空闲的时间不多,但只要得空,李恪就会去岑文本府上,或者将其请来求教学问。岑文本呢,因为念着当年杨妃娘娘和封德彝的抬举之恩,投桃报李,对这位小王爷十分忠心。李恪性子刚毅,是个有主见的人,一般人的话,很少能听得进去,但是对这位岑先生,他却向来言听计从。今天也不例外,听了岑文本的一番话,他就把心头蹿起的那股无名火强压了下去。二人接着下棋,李恪的棋力本就与岑文本相去甚远,此时心情已乱,落子更是失了方寸章法,很快就输了一盘。
贞观长歌八 哗变(2)
这时,岑文本的随从到门外说中书省接到了紧急公文,是当天要呈给皇帝的,岑文本马上起身向李恪告辞。李恪亲自把岑文本送到大门外,临上马车,岑文本又叮嘱李恪:“殿下得亲自交代程怀亮,绝不能闹事,这样你就算失去了一支左屯卫军,但是却能得到一片圣心!”李恪点头答应下来。
这道紧急公文是从襄阳传过来的。去年秋天,流窜于荆襄间的大盗丁节趁着当地大旱闹饥荒,拉起杆子,一时啸聚了几万人,攻城掠府,一度甚至打下了襄阳。李世民急调侯君集前往襄阳平乱,因为国中精锐都被派往北方沿长城防备颉利,抽不出太多的兵来,所以他只给了侯君集一万多人,全仗着这位大将能征惯战,在那里与丁节周旋,打了一个冬天,局面总算被控制住了。
平日中书省收到襄阳来的文书,一般都是催要粮饷或报捷的,这次却和以往不同,报告的是一位名叫程蕴良的五品襄阳别驾的死讯。一个五品官死在战场上,不能算小事,岑文本看过呈文后,当即来到承庆殿。
天下着大雨,庭中几棵梧桐树的树枝在雨线的鞭击下不住地乱颤。走到寝宫门口,岑文本一探头看见李世民侧卧在御榻上,额上冒着汗珠,一只手在轻轻地按摩膝盖,从牙缝中传出咝咝的吸气声,表情十分痛苦。李承乾站在一旁,面露焦急之色,宦官王德端着一只炭火烧得正旺的火箱,躬身来到御榻前,口中说道:“皇上,奴才把火给您端来了。”
李世民伸腿要烤,李承乾俯身抱起火箱凑上前去,慢慢地替李世民灼烤患处。天本来就有些闷热,怀里又抱着个火箱,李承乾的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李世民看着儿子,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怜爱地说道:“乾儿,放下吧,朕好受多了。你的病也刚好,别累着了,唉!朕这条老寒腿啊,真是耽误事。”李承乾放下火箱,浑身已经湿透。
接着李世民抬起头来喊了一声:“文本,有事儿吗?”岑文本忙走进来,将那道文书递上:“皇上,襄阳来的呈文。”李世民接过展读,呈文报告说这位程姓别驾在押船督运粮草时,不期遇到洪水,船被掀翻,落水溺亡。请求朝廷恩恤,文尾署名的是侯君集。读毕呈文,李世民脸上露出些悲伤的神色,他对岑文本道:“这个程蕴良虽说是溺亡的,但毕竟是死于国事,又身居五品,应好好旌表,在其家乡建一座忠烈祠。”岑文本应了声“是”。
这时天空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李世民看了一眼窗外,想站起身来,腿一动痛得一皱眉头,身子又歪倒在床榻上。李承乾一揖跪倒,眼泪汪汪地道:“父皇,你这可是为了打下大唐江山落下的病根呀,瞧着您的腿疼成这个样子,儿臣这心里更疼呀!您也是大国之君,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子骨?这旧宫住过几代人,地基下陷,潮气日重,常人待在里面都觉得骨寒,更何况父皇您呢?臣恳请父皇降旨重修翠微宫!”李世民叹了口气:“唉,国家积弱已久,百废待兴,要办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哪里拿得出钱来修建宫殿啊!”
岑文本看了一眼李承乾,也跪下来道:“皇上的康泰牵系着大唐万千臣民的福祉,这笔钱是万万不能省的!就算是国库里的钱不够,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砸锅卖铁,你一块砖、我一片瓦地凑个份子,也不能让皇上再遭这个罪了!”
李世民正欲搭话,房玄龄走了进来,边走边着急地说:“皇上,出大事了,刚接到急报,河水暴涨,龙首渠被冲毁,漕运阻断了。”李世民脸色一变,这可是件大事,漕运一阻断,南北间只剩潼关陆路连接,运力有限,泾州、并州边兵的粮草供应就要受到限制了,他对李承乾和岑文本道:“你们还要让朕重修翠微宫呢,到处都在伸手要钱,几十万边兵等着吃饭,就是修好了,朕在里面睡得着吗?唉!这粮饷可是天大的事儿呀,转运一节牵涉的面甚宽,六部均有干系在里头,谁出面都不好调停,朕看,就让东宫挑头把这差使管起来,一面抢修漕运,一面调理潼关官道吧!边兵们的粮草一粒也不能少啊!”李承乾一拱手应道:“儿臣遵旨。”
雨下了整整三天,越下越大,街上到处积水横流。
城里的福源盛粮栈里传来一阵对账的声音:“进,扬州江南米三十八石五斗,进,关中粟米二十石……”
就在这对账声中,长安首富窦乂走进粮栈的店堂,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脸上没长一根胡子,身子骨十分清癯,一双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他的义子慕一宽跟在身后,管家窦福在门外收着油伞。掌柜赶紧把手从算盘上抬起,从柜台后走出,一脸谦恭地照应道:“东家,您来了。”
窦乂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威严问道:“粮食挪好地方了吗?”掌柜回答说:“回老爷,都已经入仓了。”窦乂又问:“损失怎么样?”掌柜笑着说道:“放心吧老爷,咱们的粮仓比朝廷的太仓地基还高呢,就是长安城淹光了,也淹不着咱们的一颗粮食。”窦乂还是有些不放心,对门口的慕一宽道:“一宽,你到各仓去验看验看,雨下得这么大,大意不得呀!我老了,眼见着这些买卖上的事儿只能靠你来操持了。”慕一宽应了声“是”正要转身离去,街对面传来一阵喧闹,有人哭喊了一声:“老天爷啊,我的麦子!”接着,管家窦福从门外探进头来,幸灾乐祸地说:“对面徐记粮铺叫水淹了。”慕一宽瞪了他一眼:“人家遭了灾你怎么还这么高兴?”窦福立即点头答道:“公子教训得是。”
贞观长歌八 哗变(3)
慕一宽从他手中接过伞出门去各仓验粮,窦乂留下来和掌柜对账,到了下午,来了个家人递上一封信函,是窦乂派到潼关办差送货的伙计带回来的。信上说大雨把龙首渠冲坏了,洛阳到长安的漕运恐怕要断上些日子。对朝廷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坏消息,不过,对囤有大量粮食的窦家来说倒是个好消息。
窦乂马上下令,让自家的三十家粮铺将好粮省着点卖,等过些日子,粮价上来再大批出手!窦福听了有些担心,提醒他不要让官家查个囤积居奇。窦乂训斥他道:“这么简单的事儿,你就不能想点办法?眼下长安城里除了咱们,有几家粮铺的存粮没浸水?你给他们一些马料钱,将浸水的粮食多收些上来,摆在铺面上,官家还能说什么!”窦福眉头一展,谄笑道:“瞧小的这榆木疙瘩脑袋,还是老爷高明呀。”
雨总算停了,太阳升起来,阳光洒满长安街道,店铺纷纷开张,街上开始陆续出现了行人,李承乾带着贴身侍卫恒连打马徐徐走过街道。路边一片嘈杂的人声吸引了他们,二人停下马来,只见街边的福源盛粮栈前围满了愤怒的民众。有人在喊:“我出二百钱一石,有好米卖吗?”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答道:“您出多少钱一石都没有!”百姓们急了,有人嚷着:“你们为什么不卖粮食?我们要到官府去告你们!”
掌柜一脸不屑地说:“谁说我们不卖,这边不有的是吗,价又便宜,要多少给多少。”一个老者抓过一把米道:“这粮食浸过水了。”掌柜一指天空说道:“老天爷又没长眼睛,这么大一场雨,哪家铺子的粮食没浸水呀!”
看着这个场面,李承乾不由一皱眉头,转过脸对恒连道:“去把常胜叫到这儿来!让他看看长安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这工期延迟下去行吗?”原来,皇帝把钱粮周转的担子撂到了东宫,而李承乾又将修通被大水冲断的龙首渠这件最难的差使交给了常胜,除了从左屯卫军抽了一千兵丁外,他还专门请旨给常胜征集了三千劳役,让他尽快施工。但是,施工的进度却不能让人满意,眼看着长安粮价一天比一天高,百姓的怨言一天比一天大,李承乾真有些坐不住了。
常胜从工地被叫到了福源盛粮栈外,李承乾火烧火燎地对他说道:“你都看见了,疏通漕运的事儿再也拖不得了,你必须在七天内把渠给我修通了。”常胜露出一脸难色:“七天时间真的太难了,干起来才知道口子比原来算的还要宽很多呀!”李承乾问:“宽了多少?”常胜答道:“宽了十来丈。”李承乾脸一变,他真的没有想到居然宽了这么多,这意味着工期还要延长,那太仓的存粮是不是能撑到这一天呢。想到这里,他有些心慌起来,领着常胜等匆匆赶到了太仓。
管着太仓的司仓郎中胡成是李承乾乳母遂安夫人的儿子,一向和东宫走得很近,见太子大驾光临,帽子都顾不得戴就迎了出来,各种礼数行个没完没了。李承乾一脸的不耐烦,让胡成领着他先去粮仓。胡成陪着他们在太仓里走了一圈,偌大的粮仓,却只剩下五万石粮食了。李承乾急眼了,他对常胜训斥道:“常胜,这里的情形你都看到了,绥州、并州还有那么多官兵都要吃饭,边关诸镇天天派人到朝廷来催粮,如果你在七天内不修通,这太仓就空了,到了那个时候,起怨言的就不光是长安的百姓,而是各营中的大将了!你这个东宫出来的左屯卫翊府中郎将脸上就好看吗?”
常胜扑通一声跪倒:“殿下,不瞒您说,工地上都累死好几个人了,可这么大一个口子,增加再多的人也无法在七天内修通呀!”李承乾气得直跺脚,正要开口训斥他,一眼落在常胜的脚上,那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来,到嘴边的话不由又收了回来,他满脸焦虑,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着:“这下可完了,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一旁的胡成突然开口道:“殿下,您别急呀,请殿下跟我来!”接着胡成带着李承乾上马,走出二十几里地,来到一处戒备森严的仓场前。李承乾问:“这是哪儿?”胡成答道:“南仓。”
李承乾有些诧异:“这南仓里屯的不是马料吗?你带我来这里做甚?”胡成说道:“殿下进去瞧瞧就明白了。”说完打马上前,让守仓士兵开门,守仓士兵推开沉重的木门,一干人进了仓场,胡成领着李承乾走进一只巨大的仓廪,里头堆满鼓鼓囊囊的粮袋,一直码到屋顶。
李承乾更觉奇怪,问胡成:“这是什么?”胡成答道:“是皇上的压仓粮。为了北伐,皇上从贞观元年起就暗中从各处省下粮来往南仓里囤,两年间共攒下四十万石粮食,不过为了防止颉利察觉,事情做得十分机密,除了几个重臣,谁都不知道。万一龙首渠修通前东大仓的存粮耗尽,殿下就只管从里头先拨一些过去发往各边镇应急。”
李承乾看看粮食说道:“这粮食是北伐用的,怎么能动得?”胡成说:“太子爷,这事儿皇上已经私下交代过臣了,到时候一切都照太子的意思办,回头等漕运通了,补上就是。”李承乾一脸吃惊:“竟有这事儿?”他心里生出些感动来,没想到父亲对自己竟然如此疼爱,他的眼前浮现出李世民在潮湿的承庆殿咬牙承受病痛煎熬的情状,忍不住哭了起来。太子一哭,常胜和胡成都慌了,忙问缘故。李承乾一边抹着泪,一边说起李世民被风湿病折磨的情况,又说起父亲病成这样还要为自己操心,自己没有本事按时修好龙首渠,实在是不孝。李承乾的话让常胜和胡成都有些感动,二人一齐劝李承乾,可李承乾坐在粮垛上哭得更狠了。
贞观长歌八 哗变(4)
常胜对李承乾说道:“殿下,臣倒有个主意,可以让太子殿下好好报答一番皇上这份慈爱之心。”李承乾止住了哭泣,问他有何良策。常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眼下长安的米价奇高,如果把这南仓的粮食拿出来先卖了,等漕运修通后,再花较低的价格收四十万石粮食回来,就可以赚上很大一笔差价,这些钱足够给皇帝重修翠微宫了。而且还可以让眼下那些买不到粮食的人有饭吃,长安城里百姓对朝廷的怨言自然就会少多了。
李承乾觉得这个法子不错,站起身马上就要进宫去向父皇禀奏。常胜拦住他道:“殿下不能去向皇上禀奏此事,一来皇上未必同意,二来就算同意了,皇上要做天下人的表率,赚得的钱,他也未必肯修宫。最好是做成以后,把宫修好了,再向皇上奏明,那时木已成舟,皇上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李承乾想想也有道理,就答应了下来。他又宽限了常胜三天,一共给他十天时间,问他能否恢复漕运,常胜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李承乾便决定照常胜说的先干起来。
胡成一开始有些担心,不敢照办,李承乾下了死命令,并且保证若有闪失自己一人担待。此时的太子圣眷方隆,如日中天,这件事又是去拍皇上的马屁,做成了当然能沾不少光,胡成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窦乂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正闭着眼睛在喝茶,窦福走进来向他报告说这几日市面上有粮食卖了!窦一惊,睁开眼问道:“哦!这倒奇了,多吗?”窦福答道:“不少,起码有十来万石流进了米市。”窦乂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了一眼管家,满脸疑惑地道:“这么大的手笔?”窦福又告诉窦乂,他派人查过了,是官粮,清一水的扬州米。
这让窦乂更加吃惊,问道:“弄清楚了是谁在坐庄吗?”窦福用手朝东指了指。窦一愣:“东边的?”窦福点点头。窦想想,也只能是他,眼下皇帝让东宫督办边关粮饷,疏通漕运,除了这位太子谁手里头还能倒腾出这么多粮食来呢?看来,他是眼热眼下长安的粮价,想把手里的粮食抛出去赚上一笔,等龙首渠修好之后,再用赚来的钱补仓呀。想到这一层,窦乂慢慢回到椅子上坐下,长叹了一口气。东宫这么一搅和,他的如意算盘就算是彻底落空了。
窦福观察着主人的脸色,用试探的语气说道:“老爷,要是龙首渠一通,漕运的粮食就能过来,咱们囤在仓里的那些货就算是白囤了。依小的之见,咱们也别等了,抛吧,过两天这价钱只怕就要飞落下来了。”
天空中响起一声炸雷,接着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窦乂仰起脸来,一种沉甸甸的失败感笼罩在他的心头,良久,他吐出一句话来:“那就抛吧。”
正在这时门“咯吱”一声响,家人窦贵走进来道:“老爷,大管家,龙首渠那头来信了。”窦乂没精打采地问:“情况怎么样?”窦贵答道:“太子又征调了三千民夫,口子已经堵上了。”窦乂心情沉重地说道:“唉,迟了一步抛都来不及了,白白错过了一把好行情呀。”
窦贵却接着说道:“口子堵上了,可龙首渠里的水位还是没有升起来,漕运仍然没有通。”窦乂脸色一变,忙问这是何故,窦贵说,还不知道,官府也在查呢。窦乂神色稍安,自言自语道:“这就奇了。”既然渠还没有修通,行情就没有错过,他改变了抛售存粮的想法,转过脸对窦福吩咐了一声:“那咱们的货就再囤囤看,先别急着出手。”
漕运没有修通对囤着大把粮食的窦来说是福音,对东宫来说就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了。李承乾焦急地在宫中踱来踱去,常胜、胡成、恒连等人站在一旁,都挂着一副苦脸。常胜一脸歉意地向太子禀报道,他派人沿河查了一夜,事情总算弄清楚了,原来,下游华州境内的龙王庙一带有个小口子一直没有发现,昨夜的一场大雨把这口子一下冲毁一百多丈,所以尽管西边的口子堵上了,这龙首渠仍然通不了。
李承乾惊得面如土色:“一百多丈?那得多长时间才能堵上?”常胜回答说,那儿离渭河干道近,口子又宽,只怕要一两个月功夫了。这不啻是一声炸雷,李承乾颓然坐下来,他已经慌得六神无主。
这些日子南仓的粮食出得很快,到前天已经只剩十万石。人都是这样,做有风险的事情时迈出第一步最难,可迈出这一步尝到甜头后,就不会再回头。看到成箱成箱的钱进来,李承乾已经忘乎所以了,他听说因为漕运就要修通的传言,米价连着掉了两天,就叫胡成把南仓里剩下的十万石米快些都卖了。胡成原本是想压着那十万石,无论如何不出手的,但拗不过太子,最后只好照办。等到了今天早上,仓中就只剩下七八千石了。
偏偏此时,户部和兵部来了公文,让太仓立即往泾州发运一万石军粮,胡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个劲地催促着:“太子殿下,户部和兵部的事儿可耽误不得,何况这批粮食是发给柴绍的。要是拿不出来,可是要捅大娄子呀。”李承乾明白他的意思,柴绍素来和蜀王李恪一党走得很近,如果误了他的军粮,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就不会到市上买一些来应急?”
胡成摇摇头道:“如今的行市,几千石粮食卖出去容易,买进来可难呀,就是花再大的价钱,没三五日也张罗不齐。”李承乾急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瞧着李承乾着急的样子,常胜在一旁再次自责道:“这件事儿都怪臣,是臣害了殿下。”李承乾看看常胜说道:“唉,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常胜道:“我营中存有三四千石存粮,胡三哥你快派人运去先对付了柴绍再说,不要叫他们抓住了把柄。”
贞观长歌八 哗变(5)
李承乾问:“那你的人马吃什么?”常胜答道:“这个,臣再想办法吧。”李承乾想想也只能这样,便叫胡成依着常胜说的办,接着又唤过几个心腹来,让他们从今儿个起,什么都别干了,就到市面上收粮食,有多少收多少,都囤到南仓应急。恒连有些担心地说:“殿下,眼下长安市上的好粮不多呀!净是些浸过水的粮食,容易生霉,这一生霉可容易吃出事儿来呀。”李承乾有些疯狂地大声道:“那也得收,过几日只怕连这样的货色都没有了!”
很快,胡成的人就到了左屯卫军营后的一座小粮仓,常胜亲自到场让守仓士兵把里面的几千石存粮悉数交给来人。站在粮仓门口守仓的裨将问常胜:“大帅,仓里的粮食都运光了,那明天咱们吃什么?”常胜眼一瞪,斥道:“你啰唆什么,这儿谁是大帅?”
小校不敢再说话,这时,一个声音从一旁传来:“难怪你狗眼只看天呀,原来你狗日的当上大帅了!”常胜一回头,见说这话的是一个老者,正站在不远的地方,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旁边还跟着个年轻女子。常胜一愣,神情有些慌乱起来,他朝一个亲兵使了个眼色。那亲兵带着几个人冲上去推搡着二人道:“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在这里喧哗,快走,小心挨马鞭子。”
说话的老者是常三多,跟在后头的是采矶,二人千辛万苦才走到长安,打听到左屯卫军的营址,却不得其门而入,已经在营外转了大半天了,走到这小粮仓附近的路边歇了一下脚,不想正好遇到了想找的人。见那些兵丁上来轰人,常三多骂道:“你们别拦着我,我要和这畜生说个清楚!”领头的亲兵火了,一把将常三多推倒在地,口中骂咧咧地说:“老东西,你好大狗胆,居然敢辱骂大帅,你不想活了!”
采矶扑上去扶起常三多:“舅,你怎么样?”常三多喘着气骂道:“这条白眼狼,我算是白养活他了!”说着发出一阵咳嗽。采矶站起来冲着常胜喊道:“令官,你不能这样呀,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爹呀,看着他这么遭罪,你就一点不心痛吗?”
常胜背对二人,眼睛里似乎有异样的光在闪动,他一挥马鞭:“你们还不把他们轰走!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刁民在此胡闹!”众士兵一齐挥鞭,将二人赶走,常胜上马一挥鞭向大营驰去,马蹄溅起的积水落了采矶一身。采矶欲哭无泪,冲着苍天大喊:“天呀,这造的是什么孽呀!”
她扶着舅舅带着一腔悲苦和绝望回到寄居的小客栈。常三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躺就是好几天。采矶把几样首饰都当了,抓了几副药给他服下,也不见好。常三多看着采矶消瘦的脸,眼圈红了,叹了口气道:“孩子,你不是我亲闺女,却比我亲闺女还亲,令官那畜生,是我的亲儿子,却连狗都不如呀!”采矶安慰他道:“舅,您快别这么说了!他既然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犯不着为他生气了。”常三多说道:“孩子,舅我又要说那句话了,你死了心,寻个人家吧,别再守着了!为这畜生守着不值呀!”采矶咬牙道:“您别说了,我这辈子谁也不嫁!”
这时,门“咯吱”一声响,店里的掌柜走了进来。掌柜一脸堆笑地道:“哎,我说二位正忙着呢。”采矶停下手中的活计,问掌柜的有什么事儿。掌柜看看炕桌上那只包袱说道:“也没旁的,有个小事和二位商量商量,二位的房钱,可不可以先付上一些?我这生意本小利微,要是房客们都像你们这样挂着账,咱可撑不下去呀。”
采矶忙说:“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给你取。”说着,她伸手打开包裹,里面只剩下几十文钱,还有一只陈色的银锁。掌柜把钱拿在手中掂了掂:“就这么点?”采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实在没有多的了。”掌柜一脸不快:“这点钱够几天的房钱?我可亏透了,你们快点收拾收拾走人!咦,这不还有一只银锁吗,抵三日房钱吧,你们也别让我亏得太多!”说着伸手去拿那银锁。采矶忙伸手拦住他道:“不,不许动它!快还给我!”掌柜已经将银锁抓到手中,嘴里说着:“还你,你拿钱来付清房钱我就还你。”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个声音传来:“把东西放下,我给你钱!”说着,一只布包被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几个人回头一看,一条大汉站在门口,笠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采矶连退几步,手扶炕沿,几乎跌倒,口中喊道:“你——”那汉子走进来打开布包,露出一堆钱来,他取出一些往掌柜手里一扔:“这些够房钱了吧?多的,给我去弄些酒菜来!”掌柜拿起钱,诺诺连声地离去,汉子这才抬起头来,居然是常胜。
常胜到炕桌边坐下,采矶站在一边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常三多背着脸向着土墙,懒得理睬儿子,一声不吭。不一会儿,店里的小二端上酒菜来,常胜端起酒盅斟了一杯酒给常三多奉上,对常三多说道:“爹,您喝了这杯吧,六年了,令官都没有给您老倒过一杯酒。”
常三多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还有脸叫我爹?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常胜说道:“您骂得对,我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赶紧出城吧,走得远远的,别再回长安了。把这些钱带上,置上百十亩地,做个小买卖也行,往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常三多转过脸来骂道:“混账,我可以不要你这个儿子,可采矶呢,她辛辛苦苦为你守了八年,没过门就为你行了八年孝,她往后怎么办?”
贞观长歌八 哗变(6)
常胜将目光移向采矶,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采矶,寻个人家吧!别苦了自己,令官对不住你,不值得你这么替他守着。”采矶满面泪光地抬起头来:“是不是,是不是你有人了?”常胜不说话。常三多骂道:“你说话呀,你个兔崽子!”常胜这才支吾着说道:“嗯——是的,我已经娶了一房媳妇。”
常三多气得直冒火,伸手指着常胜的鼻尖骂道:“什么?婚姻大事须听父母之命,你家里还有个从小订亲的未婚妻你就敢另娶一房,连爹都不告诉一声,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说着挥出一只手从炕沿下抄起鞋底打了过去。采矶一把拦住他劝道:“舅,您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呀!”常三多没打着儿子气哼哼地坐了下来。采矶把脸转向常胜:“就算你有了人,让我留下来,做个使唤丫头行不,只要能天天见着你……”说到这儿她已经泣不成声,这个女人虽谈不上绝色佳人,但模样十分周正,再加上这哭泣发自内心深处,那模样就格外让人生怜,常胜的身子在发抖,他的视线模糊了,将脸背向一边,像是十分难受。
可过了一阵,他却突然转过脸来,咬着牙道:“不,不行!你们必须走!离开这儿。”常三多一掌拍在桌上:“你究竟娶了谁家的姑娘,鬼迷心窍到这步田地,这天底下难道还有及得上采矶三分的女子吗?”
常胜紧锁着眉头道:“实话对你们说吧,我娶的是郡主,是亲王的女儿,太子保的媒。娶这房亲时,我瞒下了自己的身世。要是认了你们,这个底一露,太子和王爷都饶不了我。”采矶闻言吃惊地看着常胜,发出一阵惨笑:“不,你不是令官,你不是令官!”常三多也气得直骂:“采矶说得不错,你不是令官!你是狗!我常三多没有你这个儿子!”
常胜惨笑一声说:“不错,我就是狗!你们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们快点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免得,免得耽误了我的前程!六年前的那场官司让我看透了,没有权势,人活着连狗都不如!”常三多彻底绝望了,问道:“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德行说出去,让天下人都唾骂你?”常胜一愣,看着父亲,良久才道:“你们和我不一样,你们是好人,你们不会逼我走上死路的。”常三多怒喝道:“罢了,你滚吧,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常胜不再说什么,迈步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采矶,嘴动了两动,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的眼角抽动了几下,一滴泪珠差点滚落下来,他像是很怕让他们看出自己的难过,忙迈步离去。
采矶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目光来。她走到常三多身边说道:“舅,好生奇怪,我的眼睛告诉我令官已不是从前的令官,可这心怎么总觉着他还是从前的令官呢?”常三多看看外甥女,心里更可怜这个姑娘,他说道:“那是因为你想他太久了。”采矶摇摇头:“不,舅,不管他做出一副怎样让人痛恨的样子,可是他的眼神却还是从前的样子!舅,你没看出来,他一直想流泪?一个真正薄情寡义的人还会流眼泪吗?你看见他在绥州城外对百姓有多好,一个对百姓那么好的人,会对自己亲爹如此心狠?从绥州见到他开始,中间打了几个照面,他都不认咱们,今儿个怎么突然来了,来了就逼我们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这心里真有种不祥的感觉,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儿了?”
常三多一愣,听外甥女儿这么一说,也觉得事情越琢磨越蹊跷。二人商量了一番,决定暂不离开长安,再去找常胜问个究竟。心里有事,常三多的病也像是立马好了,他让采矶扶着在长安的大街找了两天,终天打听到了左屯卫翊府中郎将的宅第,他们弄了些绣品,带到府门前,从早到晚地吆喝了一天,府里的家院都被这叫卖声扰烦了,到了天快黑时,门“咯吱”一声,出来一个老仆人,打量二人一番,喝道:“喂!我说你们往别处叫卖罢。在我们这儿,只能是白吆喝。”
采矶问:“怎么,我们这针线活计做得不入眼吗?”仆人答道:“不是活计不好,是我们这府上没有女眷,这东西没人使唤呀!”采矶一愣,与常三多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异样的神情。常三多骂道:“原来这小子真是在骗咱们,什么娶了一房媳妇,他那都是为了轰咱们走呀!咱们得找他问个究竟!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完,常三多抬腿就要往府门里闯,口口声声要见儿子常令官,仆人拦住他,说主人不叫什么常令官,叫常胜,是个孤儿,在世上没有什么亲戚,再说了,主人也不在家,进去也找不到他,他一向住在左屯卫军兵营里,很少回府中来。
常三多骂着离开这处宅子,带着外甥女向左屯卫军军营走去。他们曾去过那儿,道路很熟,很快就到了营门外两三里远的地方,可以瞧见营门上的大旗了。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巷口跑过几个人来,后头跑的人更多,一个汉子差点将常三多撞了个趔趄。
常三多问道:“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呀?出了什么事?”那撞人的汉子一脸惊慌地说道:“快跑吧,左屯卫军营里的兵闹起了哗变,今晚上长安城只怕要血流成河了!”采矶和常三多相对一视,脸色均是大变。
李世民坐在榻上,正在批阅文牍,批完一道呈文后对一旁的王德道:“你把这个转给太子,明儿个有十五万石粮食要运往绥州和并州,那可是二十几万人的两个月用度,万万不能大意,让常胜亲自带人押运!”王德小心翼翼地应道:“奴才这就去。”他拿着呈文正要出去,迎面和马宣良撞了个满怀。
贞观长歌八 哗变(7)
马宣良急匆匆进来道:“皇上,不好了,左屯卫军营里出了乱子,士卒们哗变了,我在左屯卫军中的一个旧部冒死逃出大营,刚把信送到了兵部!”李世民吃了一惊,问:“哗变?是怎么引起的?”马宣良回答道:“据说是吃了霉米死了人引起众怒。士卒们已经围住了中军大帐,形势十分危急!”
李世民一脸怒气:“这个常胜,是怎么带的兵!”马宣良着急地说:“皇上,左屯卫军的老底子是旧东宫六率,只怕会有人借题发挥挑起旧怨呀!现在皇宫和东宫的侍卫加起来不过千把人,而左屯卫军有五千人,请皇上速速调兵平乱。”
李世民看了马宣良一眼,心想,调兵,现在到哪儿去调兵?城里其他各营的禁卫军都到北苑操练去了,这么远的路,等调回兵来,左屯卫军的乱兵岂不已经杀进宫了?他的嘴上却镇静地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了不起,还用调兵?再说了,朕也不相信左屯卫军会哗变,朕这就去左屯卫军军营。”说着挣扎着起身要下床,脚刚落地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马宣良要扶李世民,却被他一把推开,李世民道:“走开,朕让人扶过吗?朕自己能站起来!”说着,李世民手攀着墙艰难地站起,脚却怎么也往前迈不动步。李世民喊道:“马宣良,牵马来!”马宣良说:“皇上,臣还是去抬龙辇来吧。”李世民斥道:“荒唐,朕在军前什么时候坐过轿子?”马宣良挥泪走出了承庆殿牵来战马。
李世民以剑拄地站在宫中甬道前,李世民望着自己心爱的战马,艰难地拄着剑往前走去,脸上是痛苦的表情,汗水一滴滴滑落,那匹闪电驹走到主人身旁蹲了下来,李世民侧身慢慢地爬到了马背上。马儿站起,李世民一挥鞭,闪电驹向前走了几步。
李世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娇柔的叫喊声:“父皇!”李世民拉住缰绳回过头来,是女儿安康站在承庆殿的回廊前。原来,她在花园里蹴了一阵鞠,累了,正准备来承庆殿找父皇嬉闹一阵儿。谁知过来一看,这一阵子一直卧床不起的父亲居然上了马,这让她着实诧异了一番。她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父皇,你都能骑马了,怎么不来跟女儿蹴鞠?”
李世民看着背起小手站在廊下望着自己的女儿,像是骤然间看到了从前的淑妃,他不由一愣,使劲眨眨眼睛,才发现只不过是幻觉,便对女儿苦笑一声道:“女儿,你不要怪朕,朕骑马是迫不得已呀,等朕的腿好了一定陪你好好蹴一场!”说完,打马离去。
安康问一旁的王德出了什么事儿,王德叹了口气,把左屯卫军发生了哗变的事告诉了安康,嘱她快回寝宫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安康这一惊非同小可,淑妃过世后,她一直由长孙皇后抚养,与太子李承乾的感情胜过同胞,和这常胜也很熟稔,她答应王德这就回寝宫,但出了院子一转身却匆匆向东宫跑去。
东宫里太子李承乾正处在焦头烂额之中,他托着脸坐在一张椅子上,满面疲惫之色。恒连苦着脸在一旁向他禀奏着:“殿下,臣派的人找遍各粮铺,折腾了一天,才买下一两千石好米,明儿个就有几个边关重镇的人要来太仓领米了,这该如何是好?”李承乾有气无力地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这时,安康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一路嚷着:“太子哥哥,常胜出事了!”李承乾忙站起身来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安康一边喘气一边道:“左屯卫军兵丁因为吃了什么霉米闹起了哗变,父皇亲自弹压去了。”李承乾脸色大变,几乎被击倒,恒连忙扶起了他。
安康关切地问:“哥哥,你怎么了?”李承乾脸上流着冷汗说道:“这回天可真的要塌下来了。”安康一再追问,李承乾便把如何听了常胜的劝谏卖空了太仓存粮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李承乾抱着头痛苦地说道:“四十万石粮食呀,几十万边兵等着吃饭,到明天天亮提不到粮食,就会天下大乱的!我真是无路可走了呀!”
安康气得直跺脚:“太子哥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呀,还有恒连,你们这些狗奴才,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呀!”李承乾连声骂着自己:“我对不住父皇,我对不住父皇。”说着,他伸手拔下墙上挂着的剑就要自刎,恒连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安康脸都吓白了。看到太子哥哥这么绝望,安康也心急如焚,突然,她心念一动,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她新交的玩伴慕一宽。近些日子,安康一直偷着出宫,跟着慕一宽学琴,好几次听他和家人嘀咕粮食的事儿。他家就是个大粮商,如果能向窦家借些粮食,把这窟窿补上,太子哥哥不就躲过这一劫了吗?她把自己的想法向李承乾说了出来,李承乾像是遇到了救星,恒连却在一旁泼了一瓢冷水,四十万石粮食,一个商家哪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
安康说道:“那可不一定,听说前一阵,这位慕公子一次就运了十万石粮食去绥州卖,胡骑城破之日,为了不让粮食落到敌人手中,他竟下令让家人一把火将这批粮食全烧光了。他家能运那么多粮食到绥州,在长安城里囤上个四五十万石粮食又有什么奇怪的?”有道是病急乱投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李承乾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急令恒连护着妹妹去窦府借粮。
到了窦府,找到慕一宽,安康第一次向他透露了自己的公主身份,并请他帮忙,赶紧筹上四十万石粮食去替太子堵南大仓的窟窿。
贞观长歌八 哗变(8)
安康的身份让慕一宽颇觉意外,以前她自称是长安富户的千金,他却总觉得她不像一般的富户女儿。慕一宽是个相当随便的人,人家不说,他也就不追问。他曾猜测过她是王公显贵家的女儿,却绝没有想到过她竟是当今的公主。唐人风气开放,男女间的交往较之后世要随意许多,但和一个公主这么亲密接触,对于常人来说,也不是一件小事,更何况窦家是商人。在一个轻商重士的社会里,一个商人的儿子站在公主面前,就像一根野草面对着一棵参天的巨树,自卑和畏惧像树的影子一样,顿时把慕一宽心中本就不多的那点自尊遮得严严实实,他半天没有说话。
安康急了,大声嚷道:“喂,你怎么了,这粮食到底是借还是不借呀?”慕一宽这才醒过神来,忙唤来窦福,问柜上还有多少存粮。窦福看见安康身后站着的那几个穿官服的人,吓得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着:“少爷,能有多少,顶多几千石,你不也看见了,没办法,铺面上已经在出售浸过水的米了。”慕一宽冷笑一声斥责窦福道:“大胆!在本少爷面前你也敢撒谎,前些日子我亲自去验过仓,不还有六十万石好米吗?再说了,咱家粮仓地势那么高,哪会有浸过水的米。”
窦福看着安康身后的恒连道:“这位官爷,您可别信我们家少爷的,他是记错了,哪能有什么六十万石粮食,那都是些草料,喂牲口的,我们家少爷是个读书人,不识稼穑。”说着他朝慕一宽使了个眼色,心里说道,囤积居奇可不是小罪,要是让官家知道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公子你怎么能往外说呢!
慕一宽看看恒连侍卫身上的官服,明白了窦福的心思,说道:“别担心,他们是我的朋友,不会害我们的,你快说咱仓里还有多少存粮,快说呀!”窦福看着慕一宽锐利的目光,犹豫了半天,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来:“约摸还有五十几万石吧。”安康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慕一宽冲着窦福道:“咱们囤粮的庄子离南大仓不远,你多叫些人,马上去跟这位将爷提四十万石粮食,速速运过去。”恒连赶紧递上一张纸条道:“这是一张借据,我先提粮食,过几天就将钱送到府上。”
窦福正在犹豫接还是不接,一只手却从一旁伸过来,“啪”的将一个耳光落在窦福脸上。众人抬头一看,一个老者出现在面前,他从窦福手里一把抢过借据,瞟了一眼,然后看着安康,将它慢慢撕成了碎片。慕一宽喊了一声:“义父!”窦福捂着脸道:“老爷,这可是少爷逼着小的接的呀。”
来人正是慕一宽的义父窦乂,窦瞪了窦福一眼,斥道:“我是怪你不该接这档子事儿吗?我是怪你不听少爷的差遣。以后你们给我记住了,在这个家里少爷和我一样,他的话就是我的话!”窦福忙点着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接着,窦乂转脸对安康道:“既然这东西是太子爷要用的,还要什么借据不借据的,请公主给太子殿下带个话,这粮食今后有就还,没有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