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十:飞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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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长歌十 飞虎(1)
马蹄声疾,身着便装的李世民在草场上疾驰,他胯下的那匹赤龙驹四蹄翻扬,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李靖、马宣良等人立在一旁观瞧,不住地喝彩。跑了几圈,李世民打马来到李靖跟前,一勒缰绳,赤龙马长嘶一声,前蹄悬在半空,生生停了下来,李世民飞身跃下,嘴里说道:“靖兄,你育出的这匹良骥果然不错啊。”
李靖拱手道:“再好的马也要有出色的骑手来鞭策,看着陛下这身手,臣就想起当年那个在虎牢关下带着四骑直冲窦建德连营的秦王了。”
李世民露出心驰神往的样子手抚着马背:“其实朕最留恋的就是那风云际会的岁月。薛举、刘武周、王世充、梁师都,这些曾经的天下豪强都化作了尘埃。称得上枭雄的只剩下颉利了,朕的心里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打了这么多年仗,真不知道将来没仗可打的日子是个什么滋味。”李靖琢磨着这句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接着,君臣一起走进养马场内书房,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李世民今天密晤李靖的目的是就北伐颉利向这位当朝第一名将问计。自武德九年便桥之盟后,颉利年年南犯,牵制了唐朝的大量军力、国力,边患像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李世民心里。李世民采纳魏征的意见,与民休息,国力渐渐强盛,已经攒下了些与颉利较量的本钱。更重要的是,李世民了解到颉利经过清除异己,也做好了南下与他决一雌雄的准备,一场大战可能拖不过冬天。所以,李世民一面派长孙无忌去江南巡视春耕,同时规划粮食储运,一面连续召见重要将领,向他们密询破虏之策。
李靖是唐军最有名的战将,又有和颉利对峙的经验,李世民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可是,听罢李世民说明来意,李靖却一本正经地劝他打消北伐的念头。李世民看着李靖惊奇地道:“靖兄怎么会这么劝我?”
李靖答道:“臣跟随皇上十几年,每一次战鼓尚未擂响,我就能从您眼中流露出的渴望里看到了胜利。可是现在,您的眼中只有被迫和无奈。您之所以要北伐,只是因为您身为大唐天子,不能不对天下人有个交代,面对称雄北方多年的颉利,您根本就不敢去想胜利这两个字!”李世民怔怔地看了李靖半天,长叹一声:“靖兄啊,也只有你能看出朕的心思!”这位平时在人前一副铮铮铁骨的天子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几步,用低沉的语气道:“朕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好几年了,朕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在那个梦里,二十万胡骑的铁蹄将整个世界都震得发抖,包括我的心。”
李靖身子一震,李世民能推心置腹地将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十分感动。同时这也让他更加忧虑,如果皇帝的心中有这样的恐惧,又如何指望将士们奋勇向前呢?李靖看着李世民,决心给他一些鼓励,他轻轻清了一下嗓子,开口说道:“陛下,其实,臣以为颉利并没有世人想像的那么可怕。”
李世民抬头看着李靖,期待他做出进一步的解释。李靖接着说道:“这些年来,颉利以铁血统治草原,用无数颗落地的人头树起自己至高无上的威严,殊不知越是这样,他驾驭下的那个看似强大的联盟就越是脆弱,因为草原已经变成了颉利一个人的草原,而战争也变成了颉利一个人的战争。试想,一个人如何能胜得了同仇敌忾的一国?”
这句话显然打动了李世民,他激动地站起身来,紧紧握住李靖的手:“靖兄,你的话真是让朕醍醐灌顶呀!”
接着,李世民向李靖询问击破颉利的办法。李靖走到图边对李世民伸手一指定襄方向说道:“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对颉利采取守势,费的兵多,收到的效果却很差,臣以为如果要击败他,就得反过来,以攻为守。在正面派出强大兵力攻打定襄的同时,再组建一支战力超强的精骑,迂回到敌人背后,直捣龙庭,只要颉利的大旗一倒,胡寇群龙无首,数十万铁骑将不战自乱!”
李世民点点头道:“向来都是颉利凭借自己的骑兵长于机动的优势,绕过我们在边境驻防的重兵,袭扰腹地,从而撕裂我军整体防御部署,靖兄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朕敢断言这在敌人眼里是不可想像的。”他从身上取出一道血书递到李靖手中,然后说道:“靖兄,这是范鑫留下来的破敌之策,你看看吧,你二人倒是息息相通呀。”
李靖接过血书展读,读罢不由感叹道:“可惜,真可惜了,这个范鑫确实是个将才呀。”
李世民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神色卑微却充满智慧的放马奴出身的将军。李靖看出皇帝此刻心中的悲伤,忙岔开话题道:“正面的人马好说,这些年国力蒸蒸日上,皇上又加强马政,朝中的骑兵增加了不少,可就是这支执行奇袭使命的精骑难得呀!他们面对的是颉利护卫军中的精锐,因此必须得有超强的战力,方能战而胜之。因为要长途奔袭,人数又不能太多,多了不但目标大,粮草也难以为继,现在大唐军中还找不出一支这样的队伍。”
李世民说:“你说得不错,这样的精骑咱们没有现成的,只能选死士编练。时间很紧,此事必须马上办起来,你看谁能练出这支破虏奇兵来?”
李靖想了想道:“皇上还记得当年侯君集的‘飞虎军’吗?”
李世民抬起眼来,流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仿佛又看到了那支整齐列队准备出征的豸比豸休之师,用赞许的语气说道:“侯君集的练兵之术倒称得上天下无双,嗯,你举荐得人,那就马上把他从襄阳调回来,反正那里也已经没有什么大仗可打了。”
贞观长歌十 飞虎(2)
三辆马车行驶在潼关官道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侯君集骑着一匹骏马,比起便桥之战时,他要苍老了一些,但腰板依然笔直。他的身后跟着迟德立等人,都戴着竹编的斗笠,一看便知是从南方多雨的地方过来的。
女儿海棠从第一辆车里掀开帘子探出头来说了声:“爹!你干吗有车不坐,非要骑马呀?”她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一张秀丽的面庞再加上两年南国生活熏陶出来的灵韵,让她身上洋溢着一股清新气息。
侯君集扭回头来对女儿说道:“你爹我骑了一辈子马,恨不得睡觉都枕在马鞍子上,这车轱辘上面晃晃悠悠的,我可坐不来。”
丫环灵儿在海棠耳边说道:“小姐,你常说的那个人——他会来接你吗?”海棠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嗔笑着啐了灵儿一口:“呸,你个小蹄子,胡说些什么呀!”侯君集微微一笑,一旁的义子迟德立却脸色微变。他们都知道灵儿说的是谁。当年颉利袭击长安,侯君集冒死出征,李世民亲口下令把海棠接到宫中由长孙皇后照应,不久李承乾从李艺军中回来,差不多每日都到绮云宫向皇后晨参暮省,海棠得以与他相识,见得多了,二人心里便不知不觉地埋下一粒情种。后来,侯君集奉旨出京平丁节之乱,李承乾竟送出五十里。谁都明白,已经被敕封为太子的他不是在送侯君集,而是在送海棠。
一行人正迤逦北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大帅,那不就是太子殿下吗?”海棠急忙从车里探出头朝前张望,不远处一个竹亭外人头攒动,站着不少官员,而最前面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李承乾。
车队缓缓地向前驶去,来到亭前,侯君集下马向李承乾行礼,一脸感动地道:“怎敢劳动太子殿下出郭相迎?”
李承乾拱手说道:“哪里的话,将军连年征战,十分辛苦,我多走上几步难道还不该吗,再说这也是圣上的意思!”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睛已经急切地向侯君集身后看去。
帘子掀开,露出海棠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两人目光一碰,海棠有些害羞地将帘子放下来,心怦怦跳个不停。灵儿在一旁说道:“小姐,你看太子手里拿着什么。”海棠从帘缝向外看去,李承乾的一只手里赫然执着一枝海棠,海棠的目光落在那枝花上,心头一热,眼中顿时闪出一丝泪光。她明白这花儿的含义,她在心里对李承乾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的。”
车队一路热热闹闹地进城,到了侯府门前停下来。侯君集下马口中说道:“唔,咱们到家了。”海棠从车上下来,看着这个已经有些破旧的院子,百感交集。突然,她瞥见几枝盛开的海棠从墙头露了出来,便急忙快步进院内,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满院子都是海棠树,一丛丛烂漫的花儿在静静地开放,她将手轻轻伸向一束花枝,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不忍去惊动它们。不知什么时候,李承乾已经悄悄走到她的身边。
海棠也不去看他,低声道:“都是我走后你栽下的?”李承乾应了一声:“嗯。”海棠问:“你干吗要栽下这么多海棠?”李承乾柔声道:“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我是为谁栽下它们的吗?每年春天我就会到这里来,站在花丛中,好像四面都是——你!”海棠听得感动,幸福的眼泪从她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海棠,海棠!”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人回头一看,是安康公主小鹿般跑了进来。海棠满脸惊喜:“安康妹妹!”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当年海棠在宫里时,刚刚失去母亲的安康也正好由长孙皇后抚养,那段日子两个女孩子都正承受着丧母之痛,同样的遭际让她们很快成为了死党,分开这两年,可把她们彼此想念坏了。
李承乾倒被冷落在了一边,安康明白哥哥的心思,却装傻充愣,向他做了个鬼脸。李承乾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着这个死丫头不知趣,硬是赖在了他和海棠中间,可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能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来?
这时院外更加热闹,安康是跟着李世民的车驾来的,天子驾临是何等的大事,侯君集和众家人都跪倒在地上,侯君集眼含热泪高声喊道:“臣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忙牵起侯君集的手道:“君集啊,快起来,快起来!你们也都起来吧。”
侯君集站起身来,嘴里说道:“皇上啊,臣没去觐见您,您倒先来看我了,这不折杀为臣了吗?”李世民爽朗地笑着说:“朕想你啊,等不及了!走,里头说话。”
李世民迈腿欲行,目光落在侯君集的行李上,一辆马车的篷子已经揭开,露出四只坛子,旁边站着个其貌不扬但身材魁梧的大汉。李世民认得那是侯君集的义子也是当年飞虎军的猛将迟德立,他走过去拍拍迟德立的肩膀,然后揭开一只坛子的盖子闻了闻问道:“你义父还是那么点儿家当?”
迟德立垂着手,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回皇上,便桥一战,八百飞虎军只有十一人活了下来!从此,义父将俸禄几乎全省了下来,抚恤旧部家人。都四年了,他平日里饭桌上摆的就是四样咸菜。”李世民回头看着侯君集,面露感慨之色:“哎,你这个人啊,让朕怎么说你!”侯君集一脸平淡地道:“都是跟着臣从家乡出来的子弟兵啊,这个债臣不还谁来还?”
贞观长歌十 飞虎(3)
二人进得厅堂落座,李世民先向侯君集问了些襄阳平定丁节的情况,接着便转入正题,说起自己和李靖等人商定的平胡方略,最后就提到了飞虎军来。李世民告诉侯君集,自己以左卫大将军的名义召他回来执掌禁卫军,实际上只是一个幌子,真实的想法是想请侯君集再编练一支飞虎新军。
听完李世民的陈述,侯君集脸色一变,扑通跪倒在地,语气有些冷冰地说:“恕臣不能领旨,请皇上另择良将吧!”李世民看了对方一眼,一脸讶异地说:“这不该是你侯君集说的话啊!”
侯君集抬起头来道:“请皇上跟臣去一个地方看看。”说着,起身将李世民带到自己后宅的一个小院门外,里头有几十个孩子正席地而坐,一位先生在教他们读书。先生朗声说道:“所谓父慈子孝的意思呢,就是做父亲的要爱自己的孩子,而做儿子的呢,要孝顺自己的父亲。”
一个孩子问:“老师,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又怎么能孝顺他呢?”接着又有几个孩子说道:“我们都没有见过父亲!”站在门外的李世民听得难过,问侯君集道:“这些孩子都是飞虎军的遗孤?”
侯君集一脸悲伤道:“飞虎军之所以能战,只有一个秘诀,就是敢死。您看看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的父亲都战死在了沙场上,这些勇士上天了,却将沉甸甸的痛苦留了下来,不光让这些孤儿们失去了父爱,也让臣这颗心充满了歉疚,歉疚得都快碎掉了,已经再也承受不起新的煎熬。”说完,侯君集恭恭敬敬地跪下磕了一个头道:“请皇上宽恕臣吧!”
李世民看着侯君集痛苦的神情,有一种揪心的感觉:“君集,难为你了!”侯君集仰望着天空用悲怆的声音道:“飞虎军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李世民又回望了一眼那些孩子,心情变得难言地沉重。
李恪在池边一座小亭子里读书,亭子的栏杆上架着一根鱼竿,他的死党柴哲威和权万纪走过来。生性粗豪的柴哲威远远地就嚷着:“殿下,你真沉得住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里垂纶。”李恪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道:“什么什么时候了?”
柴哲威几步走到李恪跟前说道:“皇上正为飞虎军选兵择将,宗室贵戚中的不少子弟都争着往里头挤呢。”权万纪道:“我替殿下草拟了一份自荐表章,这个兵权咱们可得争一争!”说完权万纪递上一份文稿。
李恪接过来看完放到桌上,看了二人一眼道:“你们说宗室贵戚子弟都在争着往里头挤?”柴哲威说道:“不错,连我爹都托了人要把我弄进去呢,他说这支兵皇上看得比御林军还重,拜将封侯,是条终南捷径。”
李恪淡淡一笑:“你们知道父皇为什么要组建飞虎军?这可是为北伐准备的劲旅,是父皇对付颉利的杀手锏!就这些宗室贵戚子弟能练成个什么样子,你还不清楚?父皇把北伐看得那么重,要是这支兵练不成钢刀利刃,那这个飞虎将军怎么向他老人家交代呢?这颗将军印,抢过来可是个祸害呀!”
权万纪恍然大悟道:“唉呀!我怎么没悟到这一层呢?我这表章险些误了殿下。”说完,拿起那份表章就要撕毁。
李恪却一把将他拦住道:“别撕,把它给我!我誊写一份,这就上奏。”柴哲威和权万纪面面相觑,二人都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李恪看着他们不解的神情笑着说道:“要是我不拿自己当上一回饵,有长孙无忌那老狐狸在后面跟着,东边的会上钩吗?”
权万纪是个机灵人,一下就明白了李恪的用意,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您是想拖太子趟这趟浑水?”李恪眼睛盯着池塘,没有说话。这时水面上的七星苇漂晃了一下。李恪赶忙收竿,一条大鱼刷地一声被拖出了水面。
李恪的花招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东宫的智囊听到蜀王要争飞虎将军的消息,纷纷撺掇李承乾上表自荐,其中张玄素最为起劲,从隐太子建成的败亡上,他深深体悟到兵权的重要,因此竭力主张李承乾把飞虎军的将印争到东宫来。
这些表章送到李世民手中后,几个皇子的心态,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虽然李家的子弟一向有年少从军的传统,他自己十六岁上战场,弟弟元吉十五岁就替父亲李渊统兵坐镇太原,可李世民比谁都明白,自己儿子这一茬人压根儿不能和上一辈相比,真让他们带兵,非一败涂地不可。这一点,那些皇子们也都清楚,却一个个当仁不让地抢着出头,他们争的不是打仗的机会,而是各自在军中的势力。李世民心里跟明镜似的,却不去戳穿这一层,大笔一挥就让李承乾出任了飞虎将军。
左仆射房玄龄在尚书省看到诏书后惊出一身冷汗,忙不迭地跑到承庆殿劝李世民收回成命。他委婉地说,太子虽然天纵英才,但终究年龄太小,还需历练,请皇帝另择朝中善战之将编练飞虎军。李世民却说这就是最好的历练,一句话把房玄龄顶了回去。
房玄龄当然不知道皇帝的心思,李世民用李承乾任飞虎将军是假,逼侯君集出山才是真,他算准了李承乾不可能胜任这个位置,把李承乾赶上架,待到他上下两难的时候,侯君集自会站出来替这个未来的女婿出头的。
李世民清楚,这个飞虎将军舍了侯君集,谁来都不行!
领来将符后,东宫上下像是拣回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上上下下一齐张罗,飞虎军的营盘很快扎了起来。
贞观长歌十 飞虎(4)
但李承乾确实不是带兵的料,更何况混进来的多是些纨绔子弟,不几天,这座兵营就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游乐场。成天都有赌钱喝酒的人。李承乾一有空就在营中转悠,但兵卒们把他出没的规律摸了个透,他来时就到校场上舞几下刀枪,他一走又继续玩乐。
有一天,李世民因为接见外国来使,罢了早朝,李承乾比平日提前了一个时辰到营中巡视,一进营门就听到一座军帐里传来大呼小喝的赌钱声,他脸色一变,领着恒连等人走了过去,闯进帐中一看,有一干人正围成个密密麻麻的圈子在用一副骰子赌钱,喊叫声几乎要将帐顶掀翻。这些家伙正赌得兴起,竟然连太子进来都没有留意。
李承乾脸气得变成了猪肝色,趁喧嚣声停顿的一个空当,说了一声:“嗬!真热闹啊!我来和诸位赌一把如何?”众人回头一看,认出是太子,都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小校正赢得高兴,忘乎所以地道:“你赌多大点儿?”
李承乾喝道:“我要下的这注太大,不知你敢不敢赌?”
小校笑了:“谁不知道我段大胆连老婆都敢往赌桌上押!”
李承乾一指小校的头道:“好,那我赌你的人头你敢不敢来?”那个姓段的小校这才醒过神来道:“太子殿下,您不是跟小的闹着玩的吧?”李承乾板起了脸:“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聚众赌博,拖下去打三十军棍!”这时,恒连一拉他的衣袖,附耳说道:“这是皇上的老侍卫段志玄的儿子段大胆。段志玄从前在王府里当过皇上的侍卫,四个儿子都战死在便桥,段大胆是老五,他进飞虎军那可是皇上亲自做的保。”一闻此言,李承乾脸色一变,又看看段大胆,稍稍迟疑还是改过口来,下令把段大胆关上一日禁闭了事。
段大胆没有受到严惩,营里这帮纨绔就更加嚣张了,他们派人轮流在营门口盯着,几乎天天聚赌。其中,段大胆是最起劲的一个,不过他的手气连着几日都不顺,把钱输了个精光,手又痒,就打起了军马的主意,偷了几匹去兜售。不想正碰上微服的李恪带着柴哲威、安黑虎等人来马市里找那位云公子,云公子没找到,却听见段大胆在叫卖军马,还口口声声说是飞虎军专用的马匹,称得上是百里挑一的良骥。
当时柴哲威就对李恪说道:“殿下,您瞧瞧东宫练的这好兵。连战马都拿出来卖了!咱们把他们抓起来吧,送到皇上那去,看太子怎么收场?”
李恪一把拦住柴哲威:“这事儿,用不着咱们管,你去把魏大人请到这儿瞧瞧。”柴哲威一愣,旋即会意,李恪是想借刀杀人,他脸上露出钦佩的神情,咧嘴嘿嘿一笑,说了声:“好,那我这就去请魏大人来。”接着便转身飞快地离去。
李恪所说的魏大人就是魏征。李世民起用魏征后,魏征真心辅佐李世民,向李世民提出了“揠武修文,抚民以静”的政治方略,对稳定政局、重振经济起到了明显功效。魏征有政治谋略,李世民对他的谏策也言听计从,几年下来,在朝野树立起了极高的威信,而他在文臣中的地位也已经仅次于长孙无忌和房玄龄。魏征是个谋臣,更是个直臣,他性格耿介,嫉恶如仇,李恪料定这样的事情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不会不管的。
果然,魏征听说此事后十分生气,当即就找到京兆尹楚恒,告诉他有人盗卖军马,楚恒派出一队捕快兵丁,魏征亲自领着,将段大胆拿下,这件事情一时轰动了长安。李世民把李承乾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怒骂他给世代为将的李家丢尽了人,弄得这位太子脸色十分难看。遭此痛斥后,李承乾再也无心去营中看士兵操练,他没精打采地来到侯府,向海棠诉说心中的苦恼。
天气阴晦欲雨,在一棵开满海棠花的树下,海棠一边一针一钱地缝着一件衣裳,一边听李承乾倒着苦水,她劝李承乾不要难过,没有人天生会带兵,日子久了悟出里头的道道来就好了。李承乾却说自己心太软,天生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将军。他的眼中流露着一丝忧郁的神情说道:“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让我的心都快碎了。”海棠停下针线问道:“你预感到了什么?”李承乾回答道:“这只将印,迟早将把我从东宫那把高高的椅子上砸落下来!”说出这句话,李承乾扶着一棵海棠树,身子发晃,像是就要倒下来。海棠伸手去搀扶他,嘴里安慰他道:“殿下——你想得太多了,不会这样的,不会!”
李承乾紧紧地抓住海棠的手,总算站稳了身子,他看着眼前这心爱的少女,露出一脸感激的神情说道:“好在,好在还有你能听我说这些!”
他的声音显得如此虚弱,让海棠心如刀绞,这天晚上,她流着泪把事情说给了父亲听,看着女儿那难受的样子,侯君集的心里也很难受。海棠嫁给李承乾是迟早的事儿,这在朝中已经不是秘密,未来的女婿倒霉,哪个丈人看着会痛快,更何况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后,侯君集决定去见李世民,把飞虎将军印讨过来。
侯君集的到来让李世民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煞费苦心,盼的就是这个结果。
在接受任命之前,侯君集提出请皇帝让太子体面地离开飞虎军,李世民却拒绝了,他告诉自己的这位爱将,在开始编练一支真正的飞虎军的同时,那支旧飞虎军还要存在下去,做一只掩人耳目的幌子——一直打到战争开始!李世民说道:“颉利身经百战,也算一代枭雄,要是不用太子登台灌颉利的迷魂汤,这场隐真示假的大戏,如何能骗得过他的眼睛?君集啊,为了把戏演足,这件事儿,你不要告诉他。”
贞观长歌十 飞虎(5)
侯君集一脸忧虑地道:“陛下,只是那么一来,太子承受的就实在太多了啊!他还小,臣真的担心他的肩膀挺不住呀。”李世民也有些难过,他拍拍侯君集的肩膀道:“谁让他是太子呢?他就该比别人多为这个国家扛上一些重担呀。”
李世民和侯君集在承庆殿密晤了一整天,到了日薄西山的黄昏,二人又一起纵马来到便桥西边的一片原野上,那里是武德九年唐军与颉利铁骑大战的地方,侯君集从前那支骁勇的飞虎军就是在那里战至最后十一个人的。李世民让他带着自己去看看老飞虎军的坟墓,侯君集指着一片荒原道:“老臣原想给他们单独修一座坟冢,后来小女海棠对臣说,飞虎军不是我们侯家的飞虎军,它是大唐的飞虎军。所以臣就把他们和那一万战死的将士一起都埋在了这里!”
李世民有些感动地说道:“海棠说得对啊,他们是大唐的英雄!”
侯君集回过头喊了一声:“迟德立,擂鼓,吹号!”迟德立向身后一小队士兵一挥手,一面战鼓被擂得震天地响,一排长号朝天而鸣。侯君集苍凉的声音在荒原上随风响起:“猴崽子们,你们听见了吗?皇上要北伐了,快起来啊,跟着本帅出征!”
残阳如血,战鼓和军号一遍一遍呼唤着那支远去了的传奇军队,虽然一直到天黑,荒野上什么也没有出现,但是在所有人的心里,那些沉默在泥土里的骑兵们真的已经站了起来,正举着自己的军旗迎风向前。
飞虎新军的编练从第二天就正式开始了。
第一步是选兵,因为使命特殊,所以这支军队的兵员遴选得非常严格,一部分让各镇将帅从有实战经验的老兵中抽调,一部分从民间招募。这些人都是以替皇帝挑选东都洛阳离宫宿卫的名义征集来的,到了长安,再由侯君集亲自从这些精选的人员中考选。练兵的地点是由房玄龄物色的,十分隐秘,是终南山中一处已经废弃多年的隋朝禁卫军军营,周围是皇家禁苑,寻常百姓不能接近,房玄龄秘密派人用最快的时间将这里修整到能驻兵的程度。李世民亲自赴现场查看,对房玄龄的努力十分满意。
尽管如此,侯君集对保密这一项还是不甚放心,他多年将兵,深知要使一支奇兵真正做到藏于九地之下,是不可能的。而这一次,李世民对他提出的要求是要悄无声息地锻造一柄前所未有的利刃,直到将它伸到颉利的脖梗上,对方还没有察觉。这可让侯君集着实犯难了,思来想去,他想起自己平定丁节时的一段旧事来。侯君集领军刚到襄阳时,很吃过丁节几次苦头,他分驻周围各县的几支人马不断遭到袭击,损失巨大,看上去对方对唐军的情形了如指掌,后来才知道,丁节的法门就是不断抢劫侯君集运往前线的军饷,从军饷的数量判断每一地唐军的虚实。正当侯君集甚感棘手时,有一个商人找到他,为他出了个好主意:把军饷存在商人设在各地的店铺里,只发凭证给官兵们,官兵们再拿着凭证去各地店铺兑钱,从此,丁节再也不能准确掌握唐军的虚实,成了聋子瞎子,战场形势才逆转过来。
飞虎军既然是一支兵,就不能不用军饷,一用饷就得牵动户部、兵部及地方官吏,任你在其他事上多么小心,只要留着这道通风的窗户,就什么也藏不住了。侯君集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说给了李世民听,归纳出了藏兵先要藏饷的道理。李世民听得津津有味,他问侯君集道:“你是想再用一回老办法吗?”侯君集告诉李世民,这次他想做得更彻底:先找商人借钱,用商人的钱发饷买粮,等打完仗再由朝廷还钱还利给商人。如此一来,就连户部、兵部的账簿上都见不着蛛丝马迹了。李世民连声称绝,猛地一拍侯君集的肩膀,说道:“户部、兵部没有账户,就意味着朝廷根本就没有这支兵!整个朝廷都被瞒住了,更何况颉利?君集啊,没想到你这个猛张飞也会使起绣花针了!”侯君集笑着说:“这也是让人血给喂出来的呀。”
李世民又问:“那些商人就不会把事情说出去吗?”侯君集摇摇头说道:真正做生意的人信用就是饭碗,他们死也不会吐出主顾的一丝秘密的。飞虎军几千兵马,一年的开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李世民担心没有商人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侯君集却告诉他:“我认识的那位商人拿出这笔钱不难,不过这么大一笔数目,恐怕得陛下您亲自出面做保了。”
李世民假意瞪了侯君集一眼,然后笑道:“你这是在将朕的军呀,好吧!为了你练出这一支精兵,朕就放下身子一回,你说个时间,朕亲自去替你借钱。”侯君集一脸感动,连连鞠躬道:“臣谢主隆恩!”
第二天,侯君集引着李世民、房玄龄等秘密来到了他所说的那个富商家中,原来就是安康公主常去学琴的窦家。因为襄阳的那段渊源,侯君集和窦乂很熟悉,彼此倒不拘束,他向窦乂说明来意,告诉他自己是替皇上来借修洛阳离宫的钱的。他挤眉弄眼地对窦乂说道:“窦老先生,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皇上借钱,你要的利可不能高了。”
窦乂怎么也不敢相信当今天子会驾临他的府第,他战战兢兢地道:“不知朝廷要借多少钱?”陪侍在李世民身侧的房玄龄说:“五十万两白银,利由你来定。”
一直站在窦身后的一个少年说道:“既然是皇上借钱,这利我们就不要了。”说话的是窦乂的义子慕一宽,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四个字来:“百万两银”,然后拿起一枚印章落下,双手奉到李世民面前道:“凭此字据,可在小人长安的几家商铺里随时支用。”
贞观长歌十 飞虎(6)
李世民颇为吃惊地看着他说道:“一百万白银一年的利钱可不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慕一宽拱手回答说:“皇上连翠微宫都舍不得修,向小人借钱要办的定然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小人生长于斯,舞不动刀枪,但也该尽一份力量。我想,家父的心思也一定跟小人一样。” 窦乂赞许地点点头,这父子二人的作为让李世民颇受感动,他将那张纸递到侯君集手里,然后走到书案前,看着窦乂说道:“朕也赠你几个字!”说罢,提起一管毛笔写下了“大唐义商”四个正书大字。
烈日炎炎,校场上立着一百多条军汉,汗水从他们的脖子上不断淌下。微服的李世民领着房玄龄、侯君集等人从营门走了过来,李世民看了一眼校场上的军汉,问房玄龄道:“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房玄龄回答:“是从河东几千名府兵里挑过来的,共一百五十人!”
李世民走过这支队伍,在校场前的大帐中坐下来,看侯君集开始挑兵。侯君集朝身边一个亲兵使了一个眼色,亲兵抱起一捆箭放到侯君集面前的几案上。侯君集问:“数清楚了,是一百五十枝吗?”亲兵大声答道:“回大帅,一共一百五十枝。”
侯君集抽出一枝箭,用手指一弹。迟德立高喊:“第一行第一名出列!”
一个士兵走出队列,迟德立一指几十步外的一道箭靶下令:“站到那里去!”那名士兵跑到靶下,侯君集猛然张弓搭箭瞄准了他头上的箭靶,久久地引弦不发,现场气氛紧张起来,渐渐地箭靶下的那名士兵身体开始发抖,突然弦声一响,他扑通蹲下,箭头刷地飞入靶心。
侯君集冷冷地对迟德立说道:“让他走吧,下一个!”
就这样连着试了几十个人,面对飞来的羽箭,没有一个不发慌的,侯君集露出失望的神色,当一名士兵甚至吓得晕倒在地之后,侯君集有些不耐烦了,他大声道:“谁敢来,自己走过去。”
一名大个子士兵神色从容地走到靶下。
侯君集伸手一摸,拿起一枝箭来正要搭在弓弦上却发现这枝箭没有箭头,侯君集脸一沉,一扭头,那名给他抱箭来的亲兵吓得扑通一声跪倒:“是小的没有细验!小的再也不敢了!”侯君集没有理睬他,抬头看了迟德立一眼说道:“按飞虎军的规矩,这该怎么办?”迟德立大声应道:“去一臂。”
李世民等人闻言无不骇然,房玄龄看看皇帝的表情,正欲起身说点什么,突然耳听得侯君集对迟德立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迟德立没有忘记皇帝和左仆射就在一旁,他的目光中露出些许迟疑。
侯君集大声道:“迟德立,你难道忘了,这里是飞虎军军营!”
迟德立不敢再迟疑,他拔出腰刀,挥刀剁下,那亲兵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侯君集面不改色,一伸手道:“拿箭来!”
一只手给他递过一支箭,侯君集一回头,这次递箭的人竟是李世民。侯君集面带感激之色,欲说些什么,李世民一摆手:“该射了。”
侯君集张弓搭箭,一声弦响,箭流星般飞出,贴着头皮扎进大个士兵的头顶,大个士兵连眼都未眨一下。迟德立发令:“好,你到那边站着!”
一个上午,一百五十名士兵全部考校完毕,包括那名大个子兵在内,校场上只留下了八个士兵。
侯君集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他转脸对李世民拱拱手道:“已是晌午,就请陛下在这帐中用些饭食吧!”李世民说道:“那就客随主便了。”几名士兵提着食盒进来,在李世民等人面前摆下几样饭菜。李世民的面前有一只鸡,还有豆腐。李世民举起筷子正要夹鸡肉,一抬眼看见一个小校走到侯君集面前,从食盒里取出四样咸菜来。李世民的手犹豫了一下缩了回来,指着鸡对身边一名亲兵道:“你把这个端走。”亲兵露出犹豫的神情,李世民加重语气道:“嗯,你没有听清朕的旨意吗?”亲兵这才端起那只盛鸡的盘子离去,李世民的筷子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落在了一块豆腐上。
操场上也支起一张桌子,几名士兵过来将饭食摆在桌上。八名士兵中有七名走向桌子,狼吞虎咽起来。只有那名大个子兵昂然不动,另外的七名士兵都看着他发笑。有人在喊:“傻大个,过来吃啊!”大个子却像没有听见似的,钉子一般立在原地。桌上很快吃得只剩下些残羹剩炙,侯君集走了过来,看看桌上的饭菜,又看看大个子士兵,说道:“你为什么不吃,难道不饿吗?”大个子兵回答道:“我饿,但大帅并没有发令让我们吃饭。”
侯君集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大个子兵回答:“屠长贵。”侯君集大声道:“好,屠长贵,你留下!你们七个都走吧。”那七个吃饭的士兵一脸愕然。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颔首,他放下手中的一只饭碗对房玄龄说道:“有君集在这里,朕可以放心了。”
李承乾的手下终于弄清了段大胆卖马被抓这件事儿,是李恪在后面捣的鬼。当恒连把此事禀报给李承乾时,这位太子爷的脸气得铁青,他怒冲冲地说道:“我说嘛,魏征素来不过问兵务上的事儿,有人出去卖军马,我这飞虎将军都不知道,怎么倒叫他查着了!原来是老三指使人去报的信儿。”
贞观长歌十 飞虎(7)
张玄素在一旁道:“从近来这几件事儿看得出,他二人已经互有勾结,沆瀣一气了。殿下往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既要防着皇子中的这个老三,又要防着朝臣中的这个老三,你可够不容易的!”李承乾点点头道:“我今后一定小心这两个家伙。”
张玄素深知东宫是个招血雨腥风的地方,光小心是不行的。从李恪平日的做派上,他已经看出了这位三皇子怀着不小的野心,这让他想起了从前李建成被弟弟扳倒的命运,他开始为李承乾谋划一个能使储位更为牢固的长久之计。张玄素首先想到的是太子的婚事,他捋着胡须对李承乾道:“你和海棠的事儿,我看皇后娘娘心里早就有数了,不如赶紧把婚事儿办了吧。有了海棠的那份嫁妆,哼,两个老三想扳动你东宫这棵大树就没那么容易了。”
李承乾有些奇怪地说:“谁不知道侯家穷的家徒四壁,她能有什么嫁妆?”张玄素点拨他道:“你难道没看出海棠他爹的这股子势头?侯君集眼下掌着一半御林军,大唐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带来一笔比这更值钱的嫁妆!”李承乾这才明白张玄素的意思。他倾慕海棠已久,能娶回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妻子又得到这样的好处,他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便同意了张玄素的建议。
太子本人点了头,张玄素就开始上下张罗,长孙皇后巴不得早一天娶回儿媳妇,就借着他的话茬儿去跟李世民商议。李世民与侯君集一家的交情那么深,自然不会推阻,事情很快有了眉目,不几天,一道圣旨下来,由张玄素择吉日往侯府保媒。
挑了个好日子,张玄素带着几马车的聘礼,引着一行吹鼓手敲锣打鼓地来到潞国公府门外,侯君集喜气洋洋地将他引进客厅。保完大媒,张玄素不住地恭喜侯君集,侯君集也对张玄素千恩万谢,他吩咐人摆下谢媒酒,请太傅大人入席。张玄素心里高兴,禁不住多饮了几杯,酒过三巡,脸上已露出几分醉意,开起了侯君集的玩笑:“皇上让我来保这个大媒的时候,我可是一万个不乐意呀。皇上问我,你这个老家伙,保个媒怎么都推三阻四的,你猜我跟皇上怎么说的?”
侯君集知他是说笑,故意板起脸应道:“还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侯君集。”张玄素一本正经地道:“哪里的话,我当时对皇上说呀,老臣怕去侯府吃咸菜。”侯君集一阵开怀大笑,说道:“我侯君集再穷,就这么一个闺女,这顿谢媒酒,总得请吧,看得出张师傅今天高兴,你就敞开了喝吧,酒虽不好,但一定管够。”
站在一旁的迟德立给张玄素满上酒,双手端起杯递了过去,张玄素接过来对侯君集道:“君集,你和迟将军敬了我这么多杯了,我也该回敬一杯才是,来,我替大唐的亿万苍生敬你一杯。”张玄素后一句话说得很重,侯君集脸色一变,放下酒杯道:“张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玄素正色道:“因为你应下这门亲事,就为大唐的江山社稷挑起了一副重担。太子禀性仁慈,朝中一直有人蠢蠢欲动,觊觎东宫,他有了你这样一位岳丈,那些怀着野心的人,自然就该掂量掂量了不是。”
侯君集脸色一变,看着张玄素道:“你指的是蜀——”迟德立正在给侯君集斟酒,张玄素的话让他听得心惊,手一抖,竟将酒倒出了碗外,侯君集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将脸转过来看着张玄素道:“这些事情我在襄阳时也有所风闻,现在看得是越来越清楚了。”张玄素把脸凑近一些道:“你马上就是太子岳丈了,我呢又是太子的师傅,这些话自然不用瞒着你——”侯君集看了迟德立一眼,打断了张玄素的话,吩咐自己的义子道:“德立!去请小姐来,谢过大媒。”
迟德立知道义父是想将自己支走,他知趣地应了声“是”走出门外,侯君集将门一关,来到张玄素跟前,神色庄重地说:“张师傅,我观蜀王人小鬼大,心术之多,不逊于他外祖父炀帝,一旦羽翼丰满,这朝廷里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人弹压得住他了。”张玄素点头道:“你是个聪明人,要是等到蜀王飞起来的那一天,您这女婿就难保不会跟他大伯李建成一个下场了。”
侯君集闻言一怔。
黄昏时分,李恪面色阴郁地坐在凉亭上垂纶。池中的七星漂动了动,他使劲一拉竿,鱼线却断了。李恪大发雷霆,将竹制的鱼竿一下折成了两截。权万纪在亭外叹了口气。
岑文本慢悠悠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个家人抱着坛老酒,他拣起地上的半截鱼竿不解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权万纪叹了口气,告诉他王爷听到了消息,张玄素已经奉旨去侯府提亲了。岑文本轻摇了一下手中的折扇,瞟着李恪道:“怎么,就为这事儿伤心?这坛酒可是老臣让人特地从杏花村捎来的,来,咱们好好饮上几杯。”说着,岑文本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李恪却一脸郁闷地待在原地。
岑文本招手道:“殿下你过来呀,人家喝喜酒,还不许咱们饮杯消愁的闷酒?”李恪气哼哼地坐了下来,一指东边道:“先生,你听见了吗?东宫在奏乐庆贺呢!他内有皇后撑腰,外有长孙无忌照应,要是再添上这么一座靠山,那气焰比往日就更加不同了。”
岑文本提起酒盅往酒杯里倒酒,酒漫过杯沿溢了出来,他仍未罢手。李恪看在眼里喊了一声:“满了!”岑文本头也不抬地问:“满了会怎么样?”李恪答道:“满了就会溢出来呗。”岑文本放下酒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得好呀,满了就会溢出来,长孙一脉出了一后一相一储,眼下又添了一将。哼,要是把朝廷看成一只杯子,地儿都让他们站了,这酒就得溢出来,当今这位万岁爷是个能做主的皇上,他就能一直瞧得下去?我看,这事你不用着急,等下去,迟早会有动静的!”
贞观长歌十 飞虎(8)
这句话说得十分在理,让李恪大感振作,他的眉目舒展开来,也举起杯说道:“多谢先生指点,来饮了此杯。”岑文本端起杯来,二人欲饮,安黑虎走过来禀奏道:“殿下!门外有人送来一封信,是给殿下您的。”说着,双手递过一封信函。李恪接过来,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他就着暮光展读,读毕忍不住仰天大笑,说道:“用不着等到父皇瞧不下去的那功夫,老天爷已经开眼了!”
他将信递到岑文本手中,岑文本打开展读完毕,抬起头来将脸转向安黑虎问道:“送信的人呢?”安黑虎回答:“他留下信就走了。”
岑文本站起身把玩着折扇在亭中踱起步来。这封信实际上是一道奏章,是襄阳别驾程蕴良写给皇帝的,内容是参奏侯君集贪污了一百万两白银。岑文本自言自语道:“这程蕴良不是死了一阵子了吗?他家乡的忠烈祠都建起来了,怎么现在他的奏章又冒出来了?可真够蹊跷的。殿下,臣觉得还是应先查查此信的来路——这朝廷里头,谁都不知道哪块云彩会下什么雨,咱们贸然出头,就怕会落进人家的套子里去呀!”
李恪咬牙切齿说道:“管他是死人活人写的,也别管他有没有这事儿,先交给父皇再说。御史台的老吏们不是常说吗,官场上最锋利的锐器就是这参人的奏章和告密的信函,那可是杀人于无形啊。侯君集带了那么些年兵,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就算这贪财是捕风捉影,只要一竿子查下去,保不齐又撞出个别的什么罪状呢!”
把这封离奇的死人告活人的告状信递给李世民不难,让权万纪办就是了,他干的就是向皇帝打小报告的差使,因此这封奏章没费什么周折就通过御史台呈到了李世民的几上。因为是御史台转上来的,按惯例,他不能压着不予理睬,便只好召了房玄龄、魏征、岑文本等人来商议。正好张玄素来禀奏太子婚事的筹备情况,李世民就让他一起参与议论。一来太傅的品衔不低,二来长孙无忌不在,许多原本该由长孙无忌出面替侯君集说的话,可让张玄素站出来说。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什么话自己不方便说白了,就找张合适的嘴替自己说出来。
人都来齐了以后,李世民把那道奏章递给大家传阅了一遍,然后问大家怎么看这件事儿。
张玄素当即站出来道:“臣以为这一定是颉利的离间之计。侯君集之廉,世人皆知!他与颉利部血战于高陵,斩杀了他们不少人,颉利心怀仇恨,便使出这记毒招,目的只有一个,离间皇上与肱股之臣的关系,以逞报复之心。”岑文本佯作毫不知情,装嗔弄傻地说:“是啊,张太傅说得有理,程蕴良的灵位都进了忠烈祠,这死人难道还会说话?”
魏征看了张玄素一眼,他俩虽是同门师兄弟,但性格一向不合,颇有点水火不相容的味道。魏征为人一向忠厚,但一见到这位师兄,就处处和他针锋相对,这次也不例外,他接过岑文本的话茬说道:“死人当然不会说话,更不会说假话!皇上,这奏章从笔迹印信上看,确系程蕴良所写,应是他生前留下的绝笔。这么看来,连程蕴良的死因也值得怀疑了。”
张玄素对魏征的挑战十分不满,他驳斥道:“魏大人,侯君集是为朝廷立过大功的人,凭这么一张纸,就去查他,这会让功臣们感到寒心的。”
岑文本在一边不阴不阳地说:“魏大人,臣子们因为彼此心存嫌隙而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诬告他人的事情,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侯君集是立过大功的人,查出问题还好,要是查不出什么,怎么向朝廷交代呀?”
这话激得魏征发起怒来,他梗着脖子大声说道:“一条五品官员的人命再加上大量财宝,这样的案子不查,那朝廷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李世民皱了皱眉头,他已经瞧出这几个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思,只好把目光转向房玄龄,房玄龄长于谋,更重要的是他的性子比谁都柔和,再难和的泥巴他都能把它和稀了。他向房玄龄说道:“玄龄,你怎么一声不吭,你是左仆射,这么大的事儿,你该说说话。”说着,他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从李世民的眼神里,房玄龄似乎已经看出了什么,他开口说道:“张太傅所言不无道理,对侯君集这样的功臣,不可轻易查劾。而魏大人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毕竟案情看起来十分重大,要是弄清楚了也能还侯君集一个清白。臣的意思,不可查亦不可不查。”
魏征说道:“你这叫什么话,查就查,不查就不查,查亦不查算什么?”房玄龄看了魏征一眼道:“密查!”魏征顿时被噎住了。李世民暗自赞叹房玄龄的急智,当即拍板:“好,那就密查!”
岑文本回到府中,李恪已经在等着他了,二人一见面,李恪迫不及待地询问事情的结果,当岑文本把皇帝的决定说出来时,李恪不解地问:“这密查是什么意思?”岑文本冷笑一声道:“哼,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的招法罢了,你想,一沾上这两个字,派谁查,到底查没查,查出了什么,只有皇上自己知道。结果必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
李恪倒吸一口凉气叹道:“这房玄龄果然工于心计,他出的这一招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完全是帮侯君集的,还教人看不出来!如此一来,侯君集算是逍遥法外了,太子宫里宫外、母子甥舅三个人,再加上个侯君集掌着兵权,房玄龄又只顾着趋炎附势明哲保身,这朝廷还成个什么朝廷?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本王这就派人秘密去襄阳查访,那么多财宝,我就不信他侯君集做得天衣无缝,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贞观长歌十 飞虎(9)
岑文本忙拦着他道:“不可!荆襄间到处是侯君集的旧部,程蕴良何等强悍之辈尚且有去无回,殿下的人又能查出个什么结果?”李恪问道:“先生可有何良策?”岑文本摇摇折扇道:“看而今的形势,咱们只能来个顺瓜摸藤。”李恪一脸不解地问:“何为顺瓜摸藤?”
岑文本说道:“一百万两银钱,这么大个瓜可不好藏呀,只要咱们找到了一百万两赃钱的去处,是什么人在贪赃枉法,这根藤不就自然明了了吗?”
就在李恪与岑文本进行这番对话的同时,李世民已经在去往终南山的路上。他悄悄来到终南山中侯君集的大帐,进帐后对随从们说道:“你们先出去一下,朕要和潞国公商量商量太子的婚事。”潞国公是侯君集的封号,他战功赫赫,早就封了公爵。
众人躬身退下,李世民看着侯君集,眼中放出电一般的光来,他问道:“有一件事儿你必须对朕说实话,程蕴良是不是你杀的?”侯君集心头一凛,但马上镇静下来,他将一只拳头紧紧握住,然后伸展开来道:“臣自弱冠从军,南征北战,这只手杀过无数人,但从来没有杀过文人。”
李世民久久地看着侯君集,对方的表情似乎十分坦然,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李世民放下心来,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嘴里说道:“你好好地练你的兵吧!”
侯君集问道:“您就不问问别的事儿?”
李世民望着帐外正在操练的士卒说道:“朕只担心这件事儿,你是个爱杀人的人,但你不是贪财的人!你好好地练你的兵吧!”侯君集闻言一怔,呆立在帐中,久久地回味着皇帝撂下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