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文明”琐议

“东方文明”琐议

严秀

(1919-  )，中国当代作家。本文原裁《杂文界》，1999(11)。

    近几年，中国有一些议论在大倡21世纪是东方文明拯救西方文明的世纪之说。据说西方文明(当然是以欧美为代表)到21世纪就混不下去了，完全腐朽了，要彻底崩溃了。救之之法，就是服东方文明或东方文化之药，便可起死回生。对于何谓东方文明，一般并未明确点明。但是，东方文化，其大者至少应该包括佛教文化、印度教文化(以及之前的婆罗门教文化)、儒家文化(其实大体是混一中国古代诸家的文化)、伊斯兰文化，还有独特性很强的日本文化。日本文化的主要特点究竟是些什么，似乎并没有比较权威公认的说法。以我一个日本时局长期关心者的观察，日本文化的核心，似乎是大和民族是神的后代，世界第一优秀民族，天然地应该是“八统一宇”(即混一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意)的承担者才对(战后才不这么大讲了)。

    以上的各种文明或文化，相对于西方文明或西方文化，即重视科学技术的发展，强调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强调民主、法制的政治制度，强调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分立的互相制衡，强调个主义，强调广泛人权的不可侵犯，强调思想、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的自由，强调人道主义的至高无上，强调广泛的个人隐私权的不受侵犯，强调冒险、独创、争先、效率等社会风习，等等。比较起来，东方文明恐怕是难于把他们战胜的，他们也绝不会接受任何一种东方文明去挽救他们。今天的西方文化固然早就有些矛盾很突出了，但绝未至于就要崩溃并使他们的社会就要解体的程度。而且，他们现在仍然率先在把世界领入一个“知识经济”的新纪元，这不能不说是西方文明的又一个划时代进步吧。看来，他们并没有就要垮掉并向东方文明大呼救命的样子。

    东方文化(其实论者多专指中国固有文化)固有很多优点，毛病恐怕也很多、很深、很大。不然怎么会有一些比西方文化发达更早，甚至比中国更早的东方文化国家，并没有能把东方推向发达的经济境界呢?日本现在的经济是发达起来了，但又似乎一点也不能由他们固有的、独特的日本文化来作解释。有一点，也许确有关系，他们团结、吃苦，认真，还极其自大，这些当然也在文化之列。

    东方文明中可怕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蔑视人民应有一点儿民主自由权利，即是其中最最突出的一种。简言之，西方人把它叫“人权”。这个词在解放后大体上与罪恶同义，现在至少是不这么明讲了，所以我这里也就斗胆用它一次。现在对“人权”的正解是生存权，这当然是一重大发展。

    西方国家，只要真把民主制度确定下来以后，总理即使换来换去如走马灯，也并不大影响他们的经济政治生活。例如，现在的意大利总理，大概已是战后近第60任总理了，换来换去，并无大不同，如果总理们各来一套，意大利还能存在么?法国现任总统希拉克是右派，总理若斯潘是左派，大家还得按法治办事，也矛盾不到哪里去。可见安定的基础是民主与法治，而不是一个独裁统治者在刺刀尖上稳坐几十年就叫做“稳定”。

    二次大战后55年的历史至少证明了一点：哪一个独裁统治者的刺刀尖上几十年统治的历史中，曾经有过一天安定?历史的铁则证明：安定与专制必然成反比，而与民主则必然成正比。一个人几十年独裁残酷统治的“安定”如果维持下来了，那个民族就必然处在极不安定的长期苦难中。亚非拉，例子太多，不少国家现在还是这样，今后恐怕还是这样，例子就不便举了。

    在东方国家，韩国与泰国的民主制度有可能建立起来。在这两个国家，现在要恢复朴正熙、栾披文式独裁政权的可能性比三四十年前已小得多了。但东方绝大多数国家即使表面上不是君主世袭制，实际上常常比君主世袭制还要根深蒂固。最高统治者固然全力培植这种制度，但人民通过选举，竟也会选出这么一种制度来。靠强力传位的，例如蒋介石、蒋经国父子(蒋经国无人可传了才自然停止)。但这半个世纪以来，东方大多数的世袭制，竟都不是靠武力形成的。例如在菲律宾，参议员阿基诺被实行军事独裁20年的总统马科斯统治刺杀了，人民愤而选举阿基诺夫人为总统(她是个很好的、值得尊敬的人)，她是被逼上梁山的，未上台就准备下台，但在人民的情绪下，她不能不上台。在斯里兰卡，总理、有威望的班达拉纳克被刺死了，妻子班达拉纳克夫人当选总理。一个老年女性，手无寸铁，当了总理，纯属民意。经相当一个时期后，现在又是班达拉纳克夫人的女儿任总统，班达拉纳克夫人任总理了。印度更突出了，52年前，尼赫鲁任开国总理，之后是女儿英迪拉·甘地夫人任总理。这位女总理被刺死后，是她的儿子拉吉夫·甘地任总理，而此公又是从来不搞政治的，但硬被推上马。这位拉吉夫·甘地又被刺死了，弄来弄去，似乎找不出一个能稳定政局的总理丁。今夏以来，国大党又非强迫拉吉夫·甘地的夫人，即他留学英国时的意大利籍女同学索妮娅·甘地出任国大党领袖以及未来的总理不可。只要是尼赫鲁家的，即使一个外国家庭女性，也非把法统传给她不可。索妮娅·甘地从未追求此位，固辞不获，才被迫坐上国大党领导人龙椅的。至于巴基斯坦和盂加拉，情况也完全相同，就不多说了。

    反观丘吉尔本人以及英国选民之于丘吉尔，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丘吉尔一直是反苏的，但也是更坚决反对希特勒的。1940年5月，他代替本党(保守党)对希特勒一味退让的张伯伦任首相，受命于危难之际，坚持抗德。1941年6月22日凌晨3时希特勒展开对苏联全面的、压倒优势的闪电战以后，斯大林连续11天未讲一个字，一下打闷打哑了。可是丘吉尔却在当天对全世界发表演说，要全面援苏，声明希特勒对苏联作战就是对英国作战。当时他所表现的胆识，在世界史上是罕见的。以后他撑持了5年反法西斯战争，直至完全战胜希特勒。1945年7月杜鲁门、斯大林、丘吉尔三巨头正在柏林附近的波茨坦开战后三巨头会议时，英国国内大选结果，工党得胜，首相立刻换成工党的艾德礼，丘吉尔下台。波茨坦会议正好开了一半，丘吉尔大大方方地退了席，由艾德礼首相来接替他开三巨头会议。此种交替不但没有刀光剑影，甚至并未吹皱一池春水。这在历史上大概也是仅见的。英国选民少投保守党的票，就是明确要把丘吉尔选掉的意思。为什么呢?丘吉尔的威望正如日中天，英国人民也正处于十分崇拜他的时候，为什么却有意要把他选掉呢?原来英国选民迫切希望保持民主制度不变。丘吉尔功虽高，贡献虽大，但战时的权力也够集中了，如果丘吉尔挟战胜之余威继续加强个人权力，这样，英国的民主制度就可能被破坏。所以，英国广大人民认为以不让丘吉尔继续担任首相为宜。他们感谢、崇拜丘吉尔，但是说，辛苦了，老先生，你休息休息吧，让别人来干会更好一些。他们不是要打倒丘吉尔，而是怕英国可能会因此走上个人专制的道路。事实上，过了几年之后，下次大选，丘吉尔又出任首相了。经过几十年世界政治观察家们的研究，以及对英国选民无数场访问证实了一点：这一次不是丘吉尔的失败，而是英国选民的成熟。这些并非我的臆测，而是多年从西方书刊译文上看到的，我才释了疑。这是他们为了保持民主而忍痛做的选择。他们在内心里倒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丘吉尔的。按照东方文明的规矩，非由也是很有政治活动能力的小丘吉尔继任几十年首相不可了。可是这位小丘吉尔以后倒是由自己的力量当了一个时期议员，仅此而已。

    从这种事实可以看出，西方文明的精华是在这些地方。难道这也要由东方文明去加以改造和拯救么?恐怕不行也不应该吧！法国的曲折多一些，戴高乐的集权倾向很突出。1958年他终于把法国多年来的内阁制度变成了总统制，把中央行政大权集中于总统。但他终究没有，也并无要把法国变成个人专制国家的想法。关键是法国人民决不同意这么做，所以法国也终于没有变成一个个人专制国家。这些，是传统的东方文明断然不及他们的地方，也谈不上拯救他们的问题。

    当然，西方文明中个人主义是越来越突出了，毛病也可能越来越大了，这点，东方文明中的某些优秀素质，确是值得他们认真考虑的。

    我以为，东方文明固不应自卑，但更不应自大。闭关只能自愚、自弱，以至自毙，而不可能自守。

    上述那些东方文明现象能不叫人触目惊心么?这样的历史现象算是前进、停滞，还是氏族制的遗留?这样似乎平安的政治运作，还不如要意大利的走马灯好，因为这种停滞、倒退看不到有什么人才竞争。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东方文明中有很多都是极端落后的东西么?而这些情况都是东方各国上中下层。人民思想情况的反映。这是不是说明东方有很多事情还根本未进入近代，冥冥中我们还有些重要事情是处在原始氏族制的残余中呢?这距离世界通行的现代民主化标准不知道有多么遥远!

    七十几年前，鲁迅说过这个意思的话：要我们起来保存国粹，首先要国粹也能保存我们。(鲁迅这里不是指具体文物，而是指古书上的意识形态)鲁迅的这个意思是永远不会错的：今天单靠东方文明，是连保存我们也根本办不到了，更绝不可能使我们现代化——物质的和观念的双重现代化，何况马克思主义本身就绝对不能说是东方文化呢!鲁迅的“拿来主义”确然代表了他那个时期对于东西方文化关系最高水平的认识。虽然还不成体系，不是一个系统化了的理论，但它的光辉火花，必将永照百世。这个问题到了邓小平手里才从根本上、理论上解决了，这就是他的改革开放路线，“三个面向”即“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路线，这是马克思主义在东方应该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一个伟大理论发展。离开了这个伟大理论，中国就永远社会主义现代化不了。其他东方国家，如果单依靠自己固有的东方文化，就连资本主义现代化也根本办不到。

    东方文明有其光辉灿烂的一面，但也有严重阻碍我们步入现代化的一面。至于一下子大谈要用它来挽救就要破灭了的西方文明一说，那是过屠门而大嚼，贵且快意，同史实怕是发生不了什么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