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四大女词人之朱淑真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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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淑真,南宋初年时在世,相传为朱熹侄女。朱淑真生于仕宦家庭,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幼颖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相传因父母作主,嫁给一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其墓在杭州青芝坞。
其生平,传世载籍多记载为“自号幽栖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世居桃村。工诗,嫁为市井民妻,不得志殁”。幽栖居士之说,最早见清王士祯《池北偶谈•朱淑真璇玑图记》,学术界已断为伪托;世居桃村,则不详其说从来。此外各项均见宋魏仲恭《断肠集序》,而据集中《春日书怀》“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可知,其夫亦曾仕宦。因此除钱唐人,出身宦家,生活不幸外,诗人生平今已难详考。生前曾自编诗词集(《写怀二首》“孤窗镇日无聊赖,编辑诗词改抹看”),死后散佚。孝宗淳熙九年(一一八二)宛陵魏仲恭(端礼)辑为《断肠集》十卷,未几钱唐郑元佐为之作注,并增辑后集七卷(一本把第七卷厘为两卷,作八卷)。此外尚有《断肠词》一卷行世。 朱淑真诗,以清汪氏艺芸书舍影元抄《新注朱淑真断肠诗集》(藏北京图书馆)为底本。校以民国徐乃昌影元刻本(简称元刻本)、清光绪嘉惠堂刊《武林往哲遗著》本(简称武林本)、清抄本(藏北京图书馆)等。新辑集外诗另编一卷。
其作品特点:
相传朱淑真作品为其父母焚毁,后人将其流传在外的辑成《断肠集》 (诗)2卷,《断肠词》1卷及《璇玑图记》,辗转相传,有多种版本。
其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后世人称之曰“红艳诗人”。作品艺术上成就颇高,后世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流传颇广的《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阕,长期以来被认为朱淑真所作,近来学术界认为实是欧阳修作。
朱淑真书画造诣相当高,尤善描绘红梅翠竹。明代著名画家杜琼在朱淑真的《梅竹图》上曾题道:“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明代大画家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中说:“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由此可见,其能力非寻常深闺女子可比,当与李清照并驾齐驱。
诗多写个人寂寞生活,抒发内心的苦闷和孤独,如《愁怀》、《长宵》等;也有记游、赠答、咏史、写景咏物的诗,如《项羽二首》、《喜雨》等。词多幽怨感伤,语淡情浓,形象鲜明,风格丽婉,其影响大于诗,历来受到重视。如〔蝶恋花〕“楼外垂杨千万缕”、〔谒金门〕“春已半”、〔减字木兰花〕“独行独坐”,都是抒情惜春之作;而〔清平乐〕“恼烟撩露”等又表现了对爱情的向往追求。她是宋代仅次于李清照的杰出女词人。有《断肠诗集》,《武林往哲遗著》本。《断肠词》,有四印斋本。今人冀勤有《朱淑真集注》排印本。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
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
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
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
剔尽寒灯梦不成。
朱淑真是是一位才貌出众、善绘画、通音律、工诗词的才女 ,但她的婚姻很不美满,婚后抑郁寡欢,故诗词中“多忧愁怨恨之语”。相传她出身富贵之家,至于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其说不一 。有的说她“ 嫁为市井民家妻 ”,有的说她的丈夫曾应礼部试,后又官江南 ,但朱与他感情不合 。不管何种说法可信 ,有一点是相同的 :即她所嫁非偶,婚后很不幸福。就所反映的内容看,这首词与她婚姻上的不同有密切关系。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两句,连用五个“独”字,充分表现出她的孤独与寂寞,似乎“独”字贯穿在她的一切活动中 。“伫立伤神”等两句,紧承上句,不仅写她孤独 ,而且描绘出她的伤心失神。
特别是“无奈轻寒著摸人”一句,写出了女词人对季节的敏感 。“轻寒”二字,正扣题目“春怨”二字的“春”字,全词无一语及春,惟从“轻寒”二字,透露出春天的信息 。“ 著摸”一词,宋人诗词中屡见,有撩拨、沾惹之意。如孔平仲《怀蓬莱阁》诗 :“深林鸟语流连客 ,野径花香着莫人。”杨万里《和王司法雨中惠诗》诗 :“无那春愁着莫人,风颠雨急更黄昏 ”。“著摸”即“着莫”,朱淑真词与杨万里诗用法完全相同。轻寒为什么撩惹春愁,失去爱情幸福的女词人深有体会 ;寡居的李清照感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声声慢》)。对自己的婚姻深感不满的朱淑真在“伫立伤神”之际,不禁发出“无奈轻寒著摸人”的吟咏,足见两位女词人在“轻寒”季节,有着共同的伤心之处。
下片进一步抒写女词人愁怨。“此情谁见”四字,承上启下 ,一语双兼 ,“此情”,既指上片的孤独伤情,又兼指下文的“泪洗残妆无一半”写出了女词人以泪洗面的愁苦。结穴处的两句,描绘自己因愁而病,因病添愁,愁病相因,以至夜不成眠的痛苦。
这首词语言自然婉转,通俗流丽,篇幅虽短,波澜颇多。上片以五个“独”字,写出了女词人因内心孤闷难遣而导致的焦灼无宁、百无一可的情状,全是动态的描写。“伫立伤神”两句,转向写静态的感觉,但意脉是相承的。下片用特写镜头摄取了两幅生动而逼真的图画:一幅是泪流满面的少妇,眼泪洗去了脸上大半的脂粉;另一幅是她面对寒夜孤灯,耿耿不寐。“剔尽寒灯”的落脚点不在“剔”字(剪剔灯心的动作 ),而在“尽”字 。“尽”字是体现时间的。所谓“ 梦又不成灯又烬”(欧阳修《玉楼春》),显然是彻夜无眠。对于孤凄愁病的闺中人,只写这一泪、这一夜的悲苦,其他日子里也是完全可以想象的。又何况是“ 此情谁见”,无人见,无人知,无人慰藉,无可解脱!自写苦情,情长词短,其体会之深,含蕴之厚,有非男性作家拟闺情之词所能及者。
菩萨蛮
山亭水榭秋方半,
凤帏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
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
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
今宵不忍圆。
朱淑真本人的爱情生活极为不幸,作为一位女词人,她多情而敏感。词中写女主人公从缺月获得安慰,不啻是一种含泪的笑颜。无怪魏仲恭在《朱淑真断肠诗词序》中评价其词为“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同岂泛泛者所能及”。
“春秋多佳日”、“山亭水榭 ”的风光当分外迷人,但词人却以极冷漠的笔调作出此词,因为“良辰美景奈何天”,消除不了“凤帏”中之“寂寞”——独处无郎,还有什么赏心乐事可言呢?“凤帏”句使人联想到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名句:“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如此情状 ,叫人怎不颦眉,怎不愁闷?有意味的是,词人使“愁闷”与“颦眉”分属于“新”“旧”二字。“旧”字以见女主人公愁情之久长“新”字则表现其愁情之与日俱增。一愁未去,一愁又生 ,这是“新”;而所有的愁都与相思有关,这又是“旧”。“新”“旧”二字相映成趣,更觉情深。
辗转反侧,失眠多时,于是乃有“起来”而“临绣户 ”似乎是在期待心上人的到来。然而户外所见,只不过“时有疏萤度”而已,其人望来终不来。此时,女主人公空虚寂寞的情怀,是难以排遣的。在这关键处,词人又却又写出了一丝安慰,也算是自慰吧!词人给她一点安慰,一轮缺月,高挂中天,并赋予它人情味,说它因怜悯闺中人的孤栖,不忍独圆。“多谢”二字,痴极妙极。同是写孤独情怀,苏东坡在圆月上做文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朱淑真则在缺月上做文章“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移情于物,怨谢由我,真有异曲同工同妙。此词最有兴味之所在正是结尾两句。
眼儿媚·元夕
迟迟春日弄轻柔,
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
不堪回首,
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
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
海棠亭畔,
红杏梢头。
朱淑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词人,这首词写一位闺中女子(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在明媚的春光中,回首往事而愁绪万端。
上片“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两句,描绘出一幅风和日丽 ,花香怡人的春日美景。“迟迟春日”语出《诗经·七月 》“春日迟迟”,“迟迟”指日长而暖。“弄轻柔”三字 ,言和煦的阳光在抚弄着杨柳的柔枝嫩条。秦观《江城子》词 :“西城杨柳弄春柔。”“弄”字下得很妙,形象生动鲜明。对此良辰美景,主人公信步走在花间小径上,一股暗香扑鼻而来,令人心醉,春天多么美好啊!但是好景不长,清明过后,却遇上阴霾的天气,云雾笼罩着朱阁绣户,犹如给女主人公的内心罩上了一层愁雾,使她想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看来开头所写的春光明媚,并不是眼前之景,而是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不然和煦的阳光与云雾是很难统一在一个画面上,也很难发生在同一时间内。“云锁朱楼”的“ 锁”字,是一句之眼,它除了给我们云雾压楼的阴霾感觉以外,还具有锁在深闺的女子不得自由的象喻性 。“锁”字蕴含丰富,将阴云四布的天气、深闺女子的被禁锢和心头的郁闷,尽括其中。
下片着重表现的是女主人公的春愁。这种春愁是由黄莺的啼叫唤起的。大凡心绪不佳的女子,最易闻鸟啼而惊心,故唐诗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之句。试想一个愁绪万端的女子 ,在百无聊赖之时,只好在午睡中消磨时光,午睡醒来,听到窗外莺声巧啭。不禁唤起了她的春愁。黄莺在何处啼叫呢?是在绿杨影里,还是在海棠亭畔,抑或是在红杏梢头呢?自问自答,颇耐人玩味。
这首词笔触轻柔细腻,语言婉丽自然。作者用鸟语花香来反衬自己的惆怅 ,这是以乐景写哀的手法。作者在写景上不断变换画面,从明媚的春日,到阴霾的天气;时间上从清明之前,写到清明之后;有眼前的感受,也有往事的回忆。既有感到的暖意,嗅到馨香,也有听到的莺啼,看到的色彩。通过它们表现女主人公细腻的感情波澜。下片词的自问自答,更是妙趣横生。词人将静态的“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引入黄莺的巧啭,静中有动、寂中有声,化静态美为动态美,使读者仿佛听到莺啼之声不断地从一个地方流播到另一个地方,使鸟啼之声富于立体感和流动感。这是非常美的意境创造。以听觉写鸟声的流动,使人辨别不出鸟鸣何处,词人的春愁,也像飞鸣的流莺 ,忽儿在东 ,忽儿在西,说不清准确的位置。这莫可名状的愁怨,词人并不说破,留给读者去想象,去补充。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首词,写得很美,确为词中珍品,脸炙人口,颇有一唱三叹之致!但是,也正由于这首词,引起了后人许多议论。有人认为朱淑真写出这样的艳词,说明她操行不贞;也有人为她辩解说:这首词根本不是她写的,因此谈不到贞不贞的问题。前者的代表是明代的杨慎,他在《词品》中说:“词则佳矣,岂良人家妇所宜道耶!”后者的代表是清代的纪昀,他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的《断肠词》简介中则说:“此本由掇拾而成,其元夜《生查子》一首,本欧阳修作,在《庐陵集》一百三十一卷中,编录者妄行采入,世遂以淑真为泆女,误莫甚矣。”两种不同看法的焦点,全在《生查子·元夕》一词。我们论定一个人的品行,不能以一首诗或一首词作为唯一的依据。要弄清这段公案,还须从她现存作品的大量资料中去寻找线索。
朱淑真尚有三首《元夜》诗,其中一首云:“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乎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在这里,她用“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的缠绵之辞,把她同恋人幽会的情景,写得有声有色,毫无隐晦之处,同上述《元夕》词相比,对爱情的描绘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夜》诗和《元夕》词,不仅风格相似,而且在时间的叙述上,也是相互衔接的。诗的用语是“今年”与“明年”,词的用语是“去年”与“今年”。诗在前,词在后,两者相隔整整一年。诗写相会时的暂欢情景,词写别后的回忆与离情,一会一离,悲欢异趣。但可以看出,词之所指来自诗,词是诗的继续与发展,两者的意境是相通的,时间是相连的,格调是相似的,可以称之为“姊妹篇”。既然一向都承认诗是朱淑真的作品,而又不敢肯定词为朱淑真所作,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朱淑真的这首词,在风格上不仅与《元夜》诗相似,而且与她的其它词作亦相近。朱氏善于用白描的手法,通俗的语言,来写她的真情实感;也善于用前后对比的笔法,简炼明畅的文笔,来写她的悲欢离合。她的这首《元夕》词就是其中突出的一例。她要用四十个字的短短小令,把一年欢聚与离别的情景写得淋漓尽致是不容易的。其一,她采用了显明的对比法,上阕写“去年元夜时”的情景,下阕写“今年元夜时”的情景,一聚一散,一喜一悲,互相照应,对比性很强。而且语言通俗,又无庸俗之感。其二,她采用了借景抒情的笔法,以典型的环境,来衬托内心的活动。她对比地描写:去年在“花市灯如昼”的元宵之夜,“月上柳梢头”的时刻,俩人秘约幽会,留下的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今年的元夜呢?虽然“月与灯依旧”,但却“不见去年人”,触景生情,情然泪下,以“泪满春衫袖”作结,写出无限的伤感。其三,她以高超的文学造诣,对字、句作了简洁的提炼。譬如花市灯如昼的“如”字,月上柳梢头的“上”字,月与灯依旧的“依旧”二字,以及泪满春衫袖的“满”字,都下得洗炼而又巧妙,从而把景物写得生动活泼,情景融洽,浑然一体,显示了高度的艺术效果,使人读后,既在文学上有美的享受,又在情感上引起共鸣!
蝶恋花
楼外垂杨千万缕,
欲系青春,
少住春还去。
犹自风前飘柳絮,
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
便做无情,
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
黄昏却不潇潇雨。
宋代有不少“惜春”词。暮在景色不外具柳絮纷飞,杜鹃哀呜,暮雨淅沥,抒发的不过是作者的惋惜之情。然而,女词人朱淑真却通过丰富的想象力和贴切的拟人手法,将暮春景色表现得委婉多姿、细腻动人,在宋代诸多惜春之作中,显出它自己独有的艺术特色。
词中首先出现的是垂杨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三句,描绘了垂杨的绿姿。这种“万条垂下绿丝绦”(贺知章《咏柳》)的景色,对于阴历二月(即仲春时节),是最为典型的。上引贺诗中即有“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之句。
它不同于“浓如烟草淡如金”的新柳(明人杨基《咏新柳》),也有别于“风吹无一叶”的衰柳(宋人翁灵舒《咏衰柳》)。为什么借它来表现惜春之情呢?主要利用那柔细如丝缕的枝条的构造成似乎可以系留着事物的联象。“少住春还去”,在作者的想象中,那打算系住春天的柳条没有达到目的,它只把春天从二月拖到三月末,春天经过短暂的逗留,还是决然离去了。
“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两句,对暮春景物作了进一层的描写。柳絮是暮春最鲜明的特征之一 ,所以诗人们说 :“飞絮著人春共老”(范成大《 暮春上塘道中 》)、“飞絮送春归”(蔡伸《朝中措》)。他们都把飞絮同残春联系在一起。朱淑真却独出心裁,把天空随风飘舞的柳絮,描写为似乎要尾随春天归去,去探看春的去处,把它找回来,像黄庭坚在词中透露的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清平乐 》)。比起简单写成“飞絮”“送春归”或“著人春意老”来,朱淑真这种“随春”的写法,就显得更有迂曲之趣 。 句中用“犹自”把“系春”同“ 随春 ”联系起来 ,造成了似乎是垂杨为了留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艺术效果。
像飞絮一样,哀鸣的杜宇(杜鹃鸟)也似看作是残春的标志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春残时节,花落草长,山野一片碧绿。远望着这暮春的山野,听到传来的杜鹃鸟的凄厉叫声,词人在想:杜鹃即使(便做)无情,也为“春去”而愁苦,因而发出同情的哀鸣,词人通过这摇曳生姿的一笔,借杜宇点出人意的愁苦,这就把上片中处于“暮后”的主人公引向台前。在上片,仅仅从“楼外”两个字 ,感觉到她的楼内张望;从“ 系春 ”“随春”,意识到是她在驰骋想象,主人公的惜春之情完全是靠垂杨和柳絮表现出来的。现在则由侧面烘托转向正面描写。
“把酒送春春不语”。 系春既不可能,随春又无结果,主人公看到的只是暮春的碧野,听到的又是宣告春去的鸟鸣 ,于是她只好无可奈何地“送春”了。
阴历三月末是春天最后离去的日子,古人常常在这时把酒举杯 ,以示送春 。唐末诗人韩偓春尽日》诗有“把酒送春惆怅在,年年三月病恹恹”之句。朱淑真按照旧俗依依不舍地“ 送春”,而春却没有回答。她看到的只是在黄昏中忽然下起的潇潇细雨。作者用一个“却”字,把“雨”变成了对春的送行。这写法同王灼的“试来把酒留春住,问春无语,帘卷西山雨”(《点绛唇》)相似,不过把暮雨同送春紧密相连,更耐人寻味:这雨是春漠然而去的步履声呢,还是春不得不去而洒下的惜别之泪呢?
这首词同黄庭坚的《清平乐》都将春拟人,抒惜春情怀,但写法上各有千秋。黄词从追访消逝的春光着笔 ,朱词从借垂柳系春、飞絮随春到主人公送春,通过有层次的心理变化揭示主题。相比之下,黄词更加空灵、爽丽,朱词则较多寄情于残春的景色,带有凄忱的情味,这大概和她的身世有关。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
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这首《谒金门·春半》是女词人伤春怀远的名作。
上片开端,首言春天已经度过一半,既简洁明确地交代了时令,又贴切自然地紧扣了题目,并具体而深隽地标示着词人写景抒情的意象中心。本来,“春已半”该是春正浓的时候,作为对生命意识和时令节序最为敏感的词人,面对满眼春光,自然会触目生情,而此刻词人且进而“情无限”,这就一下子把人引领到一个热切、悃愊、幽远、清空的审美境界。“情”有喜怒哀乐忧惧恨等等不同的内涵和表现。“此情”是什么情,何以“无限”地绵延深邃?扣人心扉,引人遐想。接着,词人以一个动态的行为刻画和一个静态的心理描绘,形象鲜明地生发、伸展着“触目此情无限”的艺术意象:女词人身虽“闲”而心却烦,竟走到楼台的最高处,从这头到那边把一道道的“栏(阑)干”都“倚遍”。“十二”,极言其多,未必是确数。“栏干”是楼台上的栏干。早在上古时期就有“黄帝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于执期”的传说(《史记·武帝纪》),“十二楼”以及由此衍化成的“十二栏杆”,遂为中国古文化中的特定词语,它先指神仙居处,如“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薛逢);后借为女子闺阁的代称,如宋词中“十二楼中双翠凤,缈缈歌声,记得江南弄”(晏几道)。倚栏而叹或凭栏远眺,是古代诗客词人或志士征夫寄兴抒情的典型表现,如词中有“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李璟)、“天如水,画栏十二,少个人同倚”(苏过)等的名句。朱淑真这里巧借成语,驾轻就熟,很快地将词人凄婉、惆怅之态鲜明生动地凸现于纸面。“愁来天不管”──从心理的变异上极言愁之深、愁之广和愁之郁结难解,以至连“天”(封建时代精神领域中最高权威的象征)在内什么都不管不问了,潜台词是什么圣经贤传、什么妇德女诫、什么清规习俗,我都不再顾念了!
下片,词人别出心裁,一反愁人眼中景物萧索的思维定势,竟正面描叙着“风和日暖”的大“好”春光。在这里,词人用常得奇,用人们最熟悉的语汇“风和日暖”来再现人间最美好的春色,人们不难想象:此时此地,和风习习、暖日融融,百花竞放,万紫千红,到处呈现出盎然生机,到处焕发着谐美情趣,再冠以一个“好是”,则诱发着人们的热烈向往。然而,紧接着词人笔锋一转,抒情主人公因别有幽恨在心头,故觉得满眼春光非已有!词人无可奈何地叹惜道:自己在可人春色中却“输与莺莺燕燕”!“输与”是输给了,即“比不上”、“斗不过”、“竟不如”之意。说自己作为一个才情丰华的青年妇女(前人记载朱淑真“幼警慧,善读书,文章幽艳,工绘事”──《蕙风词话》),虽为万物之灵长,竟比不上莺莺燕燕们自由、欢乐。言下之意是命运被人拘钳,生活失去欢欣,这是造物者的最大失误啊!前人大都传说朱淑真“才色冠一时,然所适非偶”(《渚山堂词话》),故尔于抑郁中或别有所恋(如其诗云“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芳草”喻指词人心目中热切思念的亲人。如是,亦人之常情,无可非议。或是夫君远宦异地引起词人的悲切思念(如《蕙风词话》所云)。总之,此词熔铸了独具意蕴的形象,表现了真挚深沉的情愫,使词从倚红偎翠的俗态中升华了品位,因而成为后人青睐的佳作。
阿那曲
梦回酒醒春愁怯,
宝鸭烟销香未歇。
薄衾无奈五更寒,
杜鹃叫落西楼月。
清代舒梦兰(字白香)选辑了从盛唐至清初绵延一千年之间词坛上共五十多位名家的词作计一百首,其中就有朱淑真的作品,并注明朱淑真“幼警慧;善读书,工诗,风流蕴藉”。为了证明朱淑真词艺高妙,还从前人的笔记文学中详引了一段故事,大意是曾有人“扶乩”时,朱淑真阴灵为之“乩书”成“《浣溪纱》一阕”,以及“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话三生,不觉日移阶晷。去矣去矣,叹惜春光似水”的词作。“扶乩”云云,当然不必确信;所书之“叹惜春光”的词作,倒颇符合这女词人的特有情愫和颖异风格。现在评析的这首《阿那曲》即为女词人的优秀代表作。
首句“梦回……”,“梦回”是从梦中醒来。全句是唱叹抒情主人以酒浇愁朦胧入睡,但好梦不成,而不久即被惊醒;而惊醒后因春愁难遣以至心绪更加忐忑不安。读到此句,人们自然会联想到南唐中主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的那个名句“细雨梦回鸡塞远”,这句词曾受到王安石的赞赏,也曾受到王国维的贬抑。说它好,好在生动、形象地刻画了思妇对远人的深沉思念。朱淑真顺手牵用又巧作改饰,将旧句之秋凉易为新句之“春愁”,使它更贴合女词人的独特情性。春天本是“芳草”“和气”,“柳眼藏娇”(连同下面所引,均为朱淑真吟咏春景的诗句)的大好季节,曾以“莺唇小巧轻烟里,蝶翅轻便细雨中”的如画美致焕发人们“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的生活热情。然而,由于人世的多艰,迫使女词人在见春,感春时反而既愁闷又畏怯。这样,这句词就包熔了更丰厚的人生内涵和更深广的思想底蕴,从而更耐人咀嚼和寻味。接着写那铸制成宝鸭形的铜炉(用以熏香,取暖)内,香料(“烟”)经燃烧已熄灭而香气却还在室内弥漫。这就既绘影绘形地描摹了女词人的室内情景,又功到自然地暗示了女词人方才睡梦之浅短,因为炉中香料是居室主人刚刚入睡后才熄灭的,那“烟”已消而香仍在,可见时间之短、空间之窄,益显女词人愁思之深、愁绪之激。春夜睡眠无需厚衾,“薄衾”本来足可御寒。然而现在却无可奈何于五更天的寒气侵袭。人之畏寒,正是人之体质羸弱、形单身瘦的换笔形容;而人之所以弱不禁风,则又缘于愁思郁结,苦梦难遣。唐人戴叔伦就有过“金鸭香销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的意境。读至此,人们自然又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的名句“罗衾不耐五更寒”。那个饱有才气却不幸论为亡国之君的悲悒之句早已传响人口,所以女词人亦随手借用,可以因熟生热,迅速唤起人们的心理共识和感情共鸣,且又精巧地把“罗衾”改为“薄衾”,删汰了原句的庸俗富贵气而代之以更具常人生活实感的形态,从而使词句平添了现实人生的朴素意味。虽只一字之变,竟有点铁生金之妙。“无奈”亦比“不耐”更富有生活的质感和情味。抒情主人愁思萦怀幽绪缈缈,于春夜的阵阵寒气中拥衾独卧却辗转难眠,直至明月西沉、东方欲曙……。偏在这怫郁凄楚的境界中竟又传来杜鹃鸟的声声悲鸣。杜鹃又名杜宇、杜魄、子规。据晋·阚骃《十洲志》等记载,古时蜀国国王名杜宇,号望帝,后来让国出走,时值二月,子鹃鸟鸣,蜀人怀之,因呼鹃为杜鹃;或说杜宇之魂化为子规鸟,故称为杜魄,悲啼以至口中流血,因此古代文学常借以刻画悲苦境界。如《唐诗纪事》中引有“望乡台上秦人去,学射山中杜魄哀”,白居易有“杜鹃啼血猿哀鸣”;后人还有“杜鹃啼落桃花月,血染枝头恨心长”的佳句,可以参照比较,共赏艺术家刻镂形象时遣词句的审美技巧。
本词于首句点示一个“愁”字为题旨,但“愁”毕竟是心灵中的隐在意绪,究竟怎么个“愁”法,“愁”成什么形态呢?朱淑真深懂艺术之壶奥,于是随后铺排出富有典型意蕴的一组情境,以具象显示抽象,用实境表现心境,从而把人引进她的艺术氛围之中,令人如见其状、如闻其声,乃至感同身受地为之一洒同情之泪。这就昭示人们:诗词之美,美在艺术家创造的富有魅力的意境。所以王国维论词时说:“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诚哉斯言!
秋夜
夜久无眠秋气清,
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
月在梧桐缺处明。
这首绝句言浅情深,辞淡味浓。一、二两句紧扣题目,写深夜“无眠”。起句交代“无眠”的客观原因──秋气萧瑟凄清,锦衾单薄,佳人夜永难寝。次句剪辑了一个典型动作──“频剪烛花”。“烛花”即灯花,古人认为灯花是有喜事的一种预兆。有杜甫诗句为证:“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独酌成诗》)。灯花频生当有赏心悦事,然而她却无法消解眼前这幽情苦绪。一个“频”字,尽显诗人内心的波澜。“欲三更”,呼应前句的“久”,本是酣然入梦的时刻,而她却要独剪红烛,这就凸现了诗人难捱的寂寞、孤独与愁苦。
三、四句由叙事宕开一笔而写景。如何排遣这无边的孤独呢?还是睡觉吧,这里的“恹恹欲睡”,与先前的辗转无眠构成一个反跌,形成一个曲折。低眉恰见,床上铺满斑驳的皎皎月光、婆娑的梧桐叶影,但那床还是一片冰凉,有谁会送来温暖和慰藉呢?一个“凉”字,照应诗题中的“秋”字和首句的“清”字,不仅再次渲染了天气之凉,更烘托出心境的的孤寂与凄凉。结句以“景”收束,意境清高,情味悠远。场景由室内转而户外,昂首望月,梧桐缺处,一轮皓月,四野空明,诗人的内心似乎暂时获得了超脱,然而望月怀人,心潮又起,她如何能安然入睡呢?一个“缺”字,不仅写出了梧桐枝叶遮掩明月的朦胧之美,也暗示出诗人失落、遗憾的心情。三、四两句景中融情,以景传情,不言“愁”字,而句句载愁,这次第,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