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 : 詩人與詞人 – 杜甫與李白 - 诗词 - 中国古代文学 - 北大中文论坛 ww...

唐君毅 : 詩人與詞人 – 杜甫與李白

唐君毅 : 詩人與詞人 – 杜甫與李白(註)

　　唐朝自貞觀至天寶是中國文化盛極的時代﹐思想文學藝術都開了最燦爛的花﹐武宗以後﹐便漸漸的衰落了。我們單就文學一方面來看﹐開元天寶之間﹐既產生了一個傑出的詩人杜甫﹐同時又有一個傑出的詞人李白。

　　從來人對有韻語而整整排列的文字﹐如四言五言七言之類﹐都說他是詩﹐對於做這一類文字的人﹐都說他是詩人﹐其實是一種錯誤。詩和詩人都須以他的精華上來看﹐不可專就形式上來定的。詩人既確有大超過普通人的地方﹐同時也和單有文字藝術的手腕﹐而才氣縱橫的詞人﹐頗不相類。同樣是一篇所謂五言或七言詩的文字﹐我們果從精神上看時﹐可以有詩和詞的不同﹐那末﹐做這篇文字的人﹐自然有詩人和詞人的分別了。

　　詩人與詞人的分別﹐究竟何在呢?照我的意思來講﹐詩人的作品是性情的流露﹐詞人的作品是才氣的表現。他們最不同的地方﹐前者是發於自然﹐後者便出於有意了。因此﹐我們見到詩人最好的作品﹐總覺得是天真爛漫﹐有敦厚醇樸的風味﹐我們見到詞人最好的作品﹐便往往覺得是精心結構﹐有莊嚴燦爛或細膩玲瓏的氣象。因為詩是詩人性情自然的流露﹐所以每一首詩﹐是詩人人格的整個表現﹐詩和詩人渾成一片而不可分的﹔至於詞便不同了﹐他只是詞人的創作﹐是詞人手下產生的另一種東西。

　　我們若用德國人Spengler所著的西洋文化之衰落(Decline of Western Culture)一書中所分的民族歷史來看﹐可說詩是文化Culture期中和文明初期的產物﹐詞當是文明Civilization期中和以後的產物了。文化期中的民族是幼年期中的民族﹐所以他們的作品﹐總有渾渾噩噩的氣象﹐而是天真的﹑自然的﹑近於綜合的。文明期中的民族﹐便是壯年了﹐他們的智識逐漸發達減少了幼時蒼茫的趣味﹐他們的作品﹐就不得不是想像的﹑意造的﹑著重分析的。由此詩人的作品的長處﹐總是主觀的熱烈的表現﹐詞人的作品的長處﹐總是客觀的冷靜的描寫。同時每見個詩人﹐往往是富於情感而不通世故的幼孩﹐或是世俗所稱的呆漢﹐每見一個詞人﹐卻是聰明放達﹐而熟於應付的成年者了。

　　詞人是富於才幹的人﹐他想像力非常豐富﹐他對於自然的環境和人情的冷熱﹐都能作閒雅冷靜的欣賞﹐深切入微的描寫。尤其是一類才氣極盛的詞人﹐我們在他們的作品中﹐能感到縱橫噴薄的氣象。但是總因為他們是客觀的冷靜的描寫的緣故﹐我們不得不說他們畢竟是詞人而不是詩人。

　　中國的文人﹐大都是富有詞的欣賞和描寫的能力﹐號稱風流的名士就是這一類的人﹐所以大部分的所謂詩﹐其實都是詞﹐大部分的所謂詩人﹐其實都是詞人罷了。為什麼中國多諸詞人呢?因為中國的民族﹐是世界上文化開得極早的民族﹐虞夏商周﹐正是幼年蓬勃的時候﹐秦漢而還﹐便漸漸成熟﹐至於唐代﹐已是最強盛的壯年了。所以我們讀到三百篇的時候﹐確實覺得有一種敦厚醇樸的趣味﹐楚騷灘詩﹐仍舊都是性情的流露。直到建安以後所說的詩便承著馬班一類的辭賦﹐漸漸增厚詞人作品的趣味﹐六朝隋唐﹐實際上所稱的詩人﹐大半已都是詞人了。但是文化和文明兩個時期﹐只是在民族歷史的大體上分﹐並非可以絕對劃為毫不相干的兩塊的﹐文化期中既容有文明期應有的產物﹐文明期中自也有文化期應有的產物﹐不見得有了詞後﹐便不許有詩了。六朝詞人盛行的時候﹐同時也有阮嗣宗陶淵明一類的詩人﹐最奇怪的便是產生自古詩人中最傑出的唐朝的杜甫。向來人稱杜甫是詩聖﹐果然不錯了﹐但同時又說李白是詩傑﹐那便犯了上下所說分不清詩和詞的弊病。其實李白只得說是自古詞人中的最傑出者吧了。杜甫以後﹐詩人漸衰﹐李白以後﹐詞人正盛﹐所以我們也可說杜甫是詩人的殿帥﹐李白是詞人的中軍。

　　我們試讀杜甫的文章﹐只要有能欣賞詩的能力﹐自然感到醇樸真誠熱烈自然的旨趣﹔我們又試讀李白的文章﹐便將感到縱橫奔放深切入微的風味。前者確是主機的熱烈的表現﹐也就是性情的流露﹐後者雖不僅是冷靜的描寫﹐但也總是才氣的使用﹐才氣是不同於性情的﹐才氣總是浮於性情以外的﹐所以他的文章﹐畢竟是他手下產生的另一種東西。

　　因為杜甫是一個性情醇樸的人﹐他對於人類萬物﹐有真誠的愛好﹐所以他的作嚴中﹐充滿著熱烈的情感﹐流露出生命真實的意義﹐顯示著人生真正的價值﹐這是合得稱做詩人的。李白是一個理解高明而才氣奔放的人﹐他對於人類社會的種種情偽﹐觀察得極清楚﹐理會得人生的許多無聊﹐因此以消極而轉為任放的樂天﹐利用他的才氣﹐來一面描寫外面環境的隱秘﹐一方面抒寫自己裡面的塊磊。他所注意的﹐是注意人類的虛偽鄙俗種種惡的方面。杜甫所注意的﹐卻是注意人類向上的善的方面。所以他們雖同是抱著現社會不足的悲觀﹐一面確有悲天憫人的聖人之懷﹐一面就未免有些玩世不恭的態度了。我們若將他們全部的作品來細細玩味﹐自然怠到上下所說的不同之點。

　　照此看來﹐李白似乎是及不上杜甫﹐但他們畢竟是詩人與詞人的不同﹐就是幼年與成年的不同。李白總得是詞人中的傑出者﹐我們自也應有相當的重視﹐同時也知道﹐詞人又不是通常玩弄文字的人﹐玩弄文字的人﹐至多是彫琢文字的工匠﹐他們差不多是只能舖排出死物質的文字﹐而沒有自己裡面的性靈的﹐他們當然不能嗅著詩人的氣息﹐同時也何能想望詞人的項背呢。(二月三日)

(一九三四年二月「文化通訊」第一卷第二期)
註 : 本篇發表時署名「野」。

UID

61383 

帖子

812 

精华

16 

积分

1112 

阅读权限

10 

在线时间

642 小时 

注册时间

2005-3-20 

最后登录

2010-6-11 

查看详细资料

TOP

bingqian6885

新手上路

• 个人空间
• 发短消息
• 加为好友
• 当前离线

2楼 大 中 小 发表于 2010-5-25 21:38  只看该作者 “詩人與詞人的分別﹐究竟何在呢?照我的意思來講﹐詩人的作品是性情的流露﹐詞人的作品是才氣的表現。他們最不同的地方﹐前者是發於自然﹐後者便出於有意了。因此﹐我們見到詩人最好的作品﹐總覺得是天真爛漫﹐有敦厚醇樸的風味﹐我們見到詞人最好的作品﹐便往往覺得是精心結構﹐有莊嚴燦爛或細膩玲瓏的氣象。因為詩是詩人性情自然的流露﹐所以每一首詩﹐是詩人人格的整個表現﹐詩和詩人渾成一片而不可分的﹔至於詞便不同了﹐他只是詞人的創作﹐是詞人手下產生的另一種東西。”“詞人是富於才幹的人﹐他想像力非常豐富﹐他對於自然的環境和人情的冷熱﹐都能作閒雅冷靜的欣賞﹐深切入微的描寫……但是總因為他們是客觀的冷靜的描寫的緣故﹐我們不得不說他們畢竟是詞人而不是詩人。”其余的我不敢妄加评论，只是想针对这两点想上楼主讨教，诗与词好像二者都是才气的表现吧，相较开来，一个是讲求字斟句酌，一个“绿”字是几经推敲，才得以定下；推敲的典故亦是来源于诗的创作；“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苦吟派更不用说了，翻开文学史，有几个八叉手和七步诗？然而对于词，阁下该不会否认词的应歌而作的特质吧，没有才气，哪来的反应能力？即使到了词成为案头读物，亦没有哪个雕琢成癖好的案例吧？另外，依我个人之愚见，词人好像不见得比诗人冷静吧，“诗言志，词言情”好像被一般人所接受的事实，“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像这种诗歌，你能说是冷静？像“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好像这种控诉也不像是用冷静所能概括的吧？谨陈愚见，请勿见笑，乞奢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