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的往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41:46

武汉大学的校园,比我想象的更美。W•H•奥登和他的朋友克里斯多夫•伊舍伍德曾经来过并记述道:“旧式的尖角屋顶与厚重的混凝土很好的相互呼应……从远处看,巨大的中央建筑嵌着一排排小窗,矗立在大湖之滨山峦连绵的公园里……”

这是1938年初的景象了。两位年轻的英国诗人,来报道中国的抗战。当他们到来时,这座大学仍很年轻、却处于一个关键性的时刻。10年前它才正式在珞珈山下创办,那些打动他们的建筑,大多也是1931年才建成的。一位年轻的美国建筑师F•H•加勒斯,是它的主要设计者。大胆的尝试象征了他对中西文明融合的理解——是否可以用钢筋、混凝土,再现中国的大屋顶、飞檐,又让这现代庞然大物掩藏在山、水与树林之间。

这美景也必定会催生出恋情吧。在奥登到来前一年,另一位英国青年正和一个中国的有夫之妇陷入一段引人非议的私情。朱利安•贝尔是个敏感、才华出众、追求刺激的青年,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姨妈弗吉尼亚•伍尔夫。1936年,出于对一个古老文明的好奇,他来到武汉大学教授英文,并在这里碰到凌叔华,一位公认的才女,也是文学院院长陈西滢的妻子。在贝尔心目中,凌叔华是东方美的化身。 

短暂的恋情,浓烈、新奇、却没能持续多久。它也引发了流言和道德上的危机,陈西滢颜面扫地。贝尔最终前往了西班牙,那里有着更新鲜的刺激,他也最终死在那里。凌叔华则充满哀怨地看着情人离去。

我在一本名为《丽莉•布瑞斯珂的中国眼睛》小书中读到这段往事,作者帕特丽卡•劳伦斯将这段私情,视作两种文明的相互吸引、审视、接近和影响的过程,中国像是屏风上的水墨画,淡雅、镇定、空灵。

对于1938年的中国来说,这让人赞叹的文明,正遭遇它最毁灭性的时刻,这座校园也同样如此。

日本人即将到来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北平失守了,上海陷落了,济南丢弃了,南京经历了一场大屠杀,整个中国风雨飘摇,上千万的难民开始了一场逃亡。武汉被视作重振中国信心的战场和临时首都。各种力量正奇异地结合在一起,相互争吵的军阀们正集结在蒋介石周围,一致承认他是战时不可替代的领袖;最著名的文化人在武汉创办报纸、写作民间诗歌、发表街头演讲、排演话剧,鼓动公众的抗战热情;除去W•H•奥登,它也吸引着罗伯特•卡帕、阿格尼斯•史沫特莱这样著名的记者,他们对外来世界的美好设想、对正义的寻求在西班牙内战中遭遇到挫折,却在武汉看到了希望。

夹杂在大批难民中的,也有来自北京、上海、天津的学生,武汉是他们暂时的落脚点,不知是否还要流亡到更远方。谁都知道他们在中国社会的特殊角色,自从1919年的五四运动以来,青年学生就被视作这个处处陈腐不堪的社会的希望和良心。如何利用学生的热情,又不被这些热情灼伤,困扰着蒋介石,也激起了他的重要合作者陈立夫的最澎湃的想象。瘦小、精明的陈立夫相信,西方的思考和生活方式(这其中当然也包含共产主义),已经败坏了年轻一代的头脑,需要借助传统儒学的力量来调动起学生为国家服务的积极性,当然儒学要与三民主义紧密相联。一张拍摄于1937年12月的黑白照片上,蒋介石正在武汉大学的校园里检阅士兵,不知那一排的面目模糊的青年人,有多少学生,又有几个在日后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我沿窄而陡峭的石阶而上。这是顺山势而建的女生宿舍樱园,因山脚下成片的樱树而知名,浅绿色青苔星星点点的缀于灰水泥台阶和高大墙壁上,仿佛这里多年来从未改变过模样。当然,周恩来也走过这条石阶吧,混凝土和钢结构战胜了自然法则,建筑不仅能顺山而建,而且能在山顶创造一个巨大平台。图书馆和学生活动中心,都建立在那里。共产党员周恩来就曾在学生中心发表过讲演。那个中国,生死未卜,却创造出意外的凝聚力。

还有多少青年了解这些往事?校门前仍矗立着巨大的牌楼,“国立武汉大学”的字体强有力。比起门口车水马龙、小商小贩云集的喧闹,它像是不合时宜的幸存者。

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在这所大学作一场演讲。那时,我仍沉浸之前短暂校园散步的经历中。那些高大茂盛的树林,昏黄的路灯,起伏的道路,阴影之中的蓝顶白墙建筑,像是某段历史记忆一直被封存在那里。生活在这里的青年,该孕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气质吧。

在红椅背的大教室里,我没有感受到太多的与众不同。不过,我又怎能苛求。从北方到南方,从北京大学到一所工科院校,年轻人不都处于相似的困境吗?

“我二十一岁,为什么活得却像是四十一岁,每天都被很多压力裹着,论文、GRE、考研、找工作……”几个月前,一个北大三年级女生在课堂对我说。我记得她情绪激动、语速急促,像是迫不及待要把胸中的积郁释放出来——她单薄的身躯承受不住了。

她的感受,像是这一代人困境的某种缩影。他们大多出生在一九八七年前后,在九十年代后期度过青春期。这二十年的经济扩张、物质丰裕、资讯发达,中国日渐卷入全球化的过程,也是意识形态死亡的二十年。我们曾本能地相信,这种环境将孕育出更独立、更自由、视野更宽阔的一代人,而他们将把中国社会带入一个新阶段。

但如今,我们必须承认,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这一代生活在一个物质、资讯过分丰沛,精神与价值却过分匮乏的年代,也是一个技术手段不断增强的年代,目的和意义却消失了的年代。两桩历史事件,给这二十年的中国奠定了基调,这基调也深刻影响了一代人。一九八九年的广场悲剧,给予整个社会以强烈的警告,不要试图去参与政治生活、去挑战现有权力,这一切不仅毫无效果,而且引来个人灾难。一九九二年开始的经济改革,则是一次甜蜜的诱惑与收买——给予你挣钱和堕落的权利,但放弃你作为公民的其他权利,包括你精神上的独立性。

恐惧与诱惑,创造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整个中国都变成一台赚钱机器,变成了物质利益的俘虏。她无视人的尊严与丰富性,对环境破坏视而不见,除去赤裸裸的权力、金钱,不信任其他的逻辑和追求。这种力量,可以迅速地修建工厂、开发楼盘、筑造高速公路,却不知如何去应对教育、文化,它们有关人的精神世界,有关创造力,有关对美与丑、正义和邪恶、高雅与平庸的价值判断,它鼓舞每个人追求自由,鼓舞他们的怀疑精神,鼓励按照自己的方式探索世界,有勇气坚持自己。只有这样,个人的可能性才被激发,基本的价值观才得到一代代人的捍卫,而整个国家、整个世界则受益于这种创造性和独立性。

但在过去二十年,我们目睹的不是用教育和文化的理念,去影响社会,而是权力和金钱的逻辑,全面性的入侵教育和文化领域。校园失去了独立性,不仅屈服于政治压力,也臣服在社会压力之下。而年轻人,这些代表着国家与社会未来的新血液,一方面缺乏灵魂上与知识上的引导者,缺乏保护和鼓励,另一方面被提前推入赤裸裸的达尔文主义式的竞争中被挤压和驯服,用自己的青春热情和创造力来交换生存哲学。他们没有被当作一个个人来看待,而只是巨大的经济社会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他们渴望在这里被启发,被引导,被激发出生命中最灿烂的东西,并寻找到自己最想走的道路。当这一切都没有时,他就只能成为流行观念的俘虏。他们不相信个人的意志与力量,感到自己一直在遵循别人的要求而生活。诗歌、爱情、理想主义,这些青春必要的元素,给予人生意义的东西,在他们的生活普遍性地缺席。他们的精神生活普遍的扁平、狭窄和过分世俗。

更令人忧虑的是,这种逻辑早已贯穿到从小学到大学的整个教育系统中,它很可能摧毁几代人的头脑和内心,让他们生活在一个荒芜而喧闹的精神世界中。

在武汉大学的交流,是对已经形成的现实的再一次确认。他们的感受差不多,很多时候,追问也差不多。他们希望我能给出一个能解决困境的方案——既然社会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们该怎么办,一个人的力量够吗?

我不是个好的演讲者,缺乏系统、也不够富有逻辑,很多时刻,我也只是个现象的罗列者。但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人们的眼睛与内心,已被厚纱遮蔽起来了,是非黑白似乎也被颠倒了太久,以至于常识的言说,也变成了惊人之语。

不过,自我重复终究让人厌倦。有时候,我扪心自问,去讲述这些现实,是不是还不比去为他们读一首W•H•奥登的诗,或是讲述一段校园内的忧愁往事更好?去呈现美丽、自由、深邃,难道不比去批判丑陋、禁锢和浅薄,更为有效?我多少有些担心,我掉入了自己所批评对象的同样逻辑。既然我相信个人的自由意志和创造性,那么就不该过分担忧现实的社会环境,因为总有人可以从中跳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