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鸭子我的鹅之（之三）

             我的鸭子我的鹅之（之三）

                                    寒梅

我的美丽的雪白雪白的鹅成了我待客的盘中餐，它再也不能“曲颈向天歌”了。它的血总是在我眼前喷洒着，撕扯着我的心；白白的鹅翎插在我的窗上，让我内疚着，后悔着——杀它们的时候，我应该说妈杀鸡的时候总叨念的那句话：“小鸡小鸡你别见怪，早晚是阳间的一盘菜，明天春天你再回来。”妈说这样它的魂灵就会高高兴兴地上路，不再嫉恨你了。可我当时怎么就忘记了呢？很简单，把“小鸡”改成“大鹅”就可以了嘛，真笨啊！可叹白鹅一去不复返，无奈只留我心空悠悠。我只有劝慰自己，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别伤心，好歹它们的伙伴——那八只鸭子还活蹦乱跳的呢，好好爱它们吧。

    北方的冬天很漫长，鸡啊鸭啊，猪啊牛啊，都瑟瑟的，倦倦的，在风雪里熬着撑着，等着春天的到来。为了它们幸福的春天，为了我春天的美好的希望，第一要务是让它们吃饱肚子。整整一个冬天，我做着一件单调而有意义的事情。每天从零下二三十度的外面，把被冰雪覆盖了的白菜搬回来，秋天鲜嫩的白菜此刻像刚从冷库里拿出来的冻鱼，梆硬梆硬的，硬得没有一点诗意；手一抓，冰凉冰凉的，凉得像一道闪电直通心窝。你别看它又凉又硬，这可是我的鸭子们一冬天不可或缺的口粮呢。

    那年月，人都得“瓜菜代”呢，何况鸭子。苦难的日子教会了我怎么过苦难的日子。现在喂鸭子多幸福啊，饲料一放，可够吃去吧，那时喂鸭子跟喂人一样——难啊。刚才不是说把那带冰带雪的白菜抱回来了嘛，得趁着冻用刀剁，一刀下去，冰花四溅，满脸满身满头发上都是，弄得像个白毛女似地。但并不悲戚，要知道，这一刀刀，剁的是希望，这一刀刀剁的是开春的好生活。手被冰渣雪粒冻得通红通红的，火烧火燎的，可是看着伸长脖子围着我嘎嘎叫的有点可怜兮兮的八只鸭子，我的心还是热乎乎的。白菜在我的千刀万剐下终于粉身碎骨了，但不能这样直接喂，——太凉了，吃下去鸭的肠子会变成冰棍的，要把这剁碎了的冻白菜拌上糠皮稻稗之后放在锅里煮熟才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鸭子终于可以开饭了。一盆热气腾腾的佳肴摆在院子里，八只鸭子八嘴八舌，狼吞虎噬，转瞬间八珍玉食消灭殆尽，盆子也八面见光了。满头满脸脏了巴叽的鸭儿们于是乎精神抖擞，意气昂扬，踌躇满志，打着饱嗝，或站或卧，不想明天的事了。

    春天终于来了，门前的小河开化了，河两岸的柳枝上冒出了小宝宝，开始孕育它们的后代了。“春江水暖鸭先知”——鸭子撒欢似的往小河里跑去，抖落着一冬的灰尘和倦怠，梳理着风雪揉搓得没模没样的羽毛。几个猛子扎下去，扑愣愣地钻出来，鸭儿们一下子就光鲜起来，靓丽起来，带花纹的羽毛厚厚的暖暖的，真想抱着它睡觉。北方的春脖子长，春风刮起尘土漫天的飞扬着，什么时候刮够了，雨才下来滋润大地。草青了，山绿了，清明节就到了。清明一到，河里的小鱼小虾的都开始往外冒。我的鸭子们，终于送走了冬天，结束了“瓜菜代”的日子，一日三餐有鱼虾，开始过上了小康生活；我也一样，捱过了最难熬的日子，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每天清早，不等晨曦初露，我就打开鸭架（鸭棚的门），闷了一宿的鸭子们急不可耐地像被释放的囚犯一样冲出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扑楞楞地张着翅膀直奔它们的乐园去了。有一天，当我打开架门的时候，几个绿皮的鸭蛋赫然映入我的眼帘——啊，这真是个值得记住的历史时刻，我的鸭子下蛋了！我惊喜着，开心着——这是一个养鸭子的小女人的开心和惊喜，这是一个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村妇的开心和惊喜，没人在意，没人理解。这事如果让司马迁知道了，他会写道——太史公曰：一个冬天的辛苦和等待，是需要耐性和毅力的；一个希望的孕育和实现，是需要时间和磨砺的。

    春天是个好日子，我的鸭子们开始酬谢我对它们一年的辛苦付出。每天不吃我一粒米一棵菜，早晨把蛋给我留在鸭棚里，排排队自力更生去了。溪水淙淙，绿柳如烟，霞光铺满草地，我光着脚丫挎着盛蛋的篮子跟着我的鸭儿们来到水边。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清清的溪水里洗脸，洗衣，洗我的鸭蛋。什么理想，什么志向，什么抱负，还有我那曾经憧憬的爱情，似乎都在潺潺的溪水里渐行渐远了。李白梦游天姥去了，杜甫哀民生之多艰去了，孟浩然把酒话桑麻去了，陶渊明采菊东篱下去了，只有我的鸭子忠心耿耿地陪我过着这清苦孤寂的日子。当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挂在树梢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鸭儿们凯旋了——公鸭在前，母鸭在后，雄赳赳地，依然是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地回窝里回味一天的好日子去了。不居功不自傲不张扬，它们不声不响地生蛋，生蛋，生蛋；绿皮的白皮的新鲜的鸭蛋装满了我的篮子、我的筐子，我的坛子。煮着吃，蒸着吃，煎着吃。送邻居，送亲戚，送朋友，乞丐来了，也送他几个鸭蛋——我没有别的啊！

    我的鸭子，你是我艰难岁月里唯一的财富，你是我独立生活的第一个起点；你给过我生命成长的体验，你给过我田园生活的意趣。你让我懂得了有付出才有回报，美好生活要靠自己创造。

    我爱给我下蛋的鸭子，我爱作了我盘中餐的鹅。我的鸭子啊我的鹅，你是我生活的第一桶金，你是我心中的第一首歌。逝去的岁月不再有，我门前的溪水总在心头流，流去我苦难的日子，流去我青春的忧愁 ，独独流不走我的鸭子，流不走我的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