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秘密通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3:31:21
作者:姚鄂梅
这一年,老韩终于告别了一室一厅的筒子楼,搬进了一百二十平米的新家。认识的人都来向他道贺,顺便询问一些细节,房价多少啦,装修多少啦,材料是全包还是半包啦。他当然是有问必答,只是问答一结束,就要独自闷闷不乐好一会。新居虽好,却也给他添了块心病。
当初,房子刚买到手时,老韩的兴奋可是成天写在脸上的。新房子在城东开发区,家却在城西老城区,要想去看新房子,得横穿整个城市,中间要倒三次车,要花两个多小时。尽管如此,老韩还是跟老婆小魏一起,每个周末都去看房子。那段时间,老韩无论站着还是躺着,心里想的都是装修这档子事,怎么设计,怎么用材,今天想好的明天又推翻了,而明天的想法,好像又回到了几天以前。相比老韩的痴迷,小魏倒洒脱得多,她准备去挑一家装修公司,好好享受专业设计师的服务,她想:不就是多花点钱吗?买得起房子还装不起房?这么好的房子,别被你老韩这个外行的设计给糟蹋了。
像许多家庭一样,老韩是个务实派,打个比方,让他去买几只衣架,他会毫不犹豫地买回八块钱一打的塑料衣架,而小魏,虽然不太赶时髦,却知道什么是时髦的,什么是流行的,还是以衣架为例,倘使她买得起二十元一只的,就绝不买十九块钱的。这年月,时尚并不仅仅只是好看,早已跟优质同步前进了。别小看生活中这些小小的差异,夫妻俩相差不过两岁半,却恰如其分地被人称为老韩和小魏,原因就在于这样的差异太多。
只有在买房子这件事上,两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相同。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们都应该去买一间九十多平米的,但几经权衡,他们最终咬牙决定,要买就买大的,小房子他们实在是住得够够的了,洗衣机挤在厨房里,冰箱站在卫生间门口,吃饭时稍一放肆,饭粒子就能蹦到床上去,就连人在里面走来走去,都恨不得吸口气收瘪腰身。因为房子,夫妻俩推迟了育儿计划,小魏的生活兴趣也发生了转移,原来一直勉力坚持的饭后阅读渐渐变成了看电视连续剧,说是电视上频频出现的豪宅可以治疗她的陋室综合症。这样的精神治疗持续了五六年,直到把小魏治成一个忠心耿耿的电视剧迷时,他们终于按揭买下了现在这所大房子。冰箱、洗衣机,饭桌,还有大床,从此将各居其所,再也不用勉强挤在一起。
照例是小魏取得了胜利,说服老韩改变了自己设计自己备料的装修计划。“你不知道,街头游击队害死人,他们是典型的没有金刚钻,也敢揽瓷器活。我们买个房子容易吗?与其被那些民工给我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多花点钱找家好一点的装修公司,万一过后有什么质量问题还可以回头去找他们,那些游击队,你上哪儿找去?”老韩想了想说:“装修公司也有坑人的,你没看电视里的那些报道?”小魏马上反驳:“那也要看被坑的是些什么人,一个个没文化,没见识,又好占小便宜,不坑他们坑谁?”这话一出,老韩就哑巴了,他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也算见过些世面,生活中也不是贪财好利之人,再说,还有家装合同约束着双方呢。老韩便依了小魏。刚好那段时间有一个家装展览,他们决定去展会上看看,顺便挑一家装修公司。
一去才知道,装修公司真是多如牛毛,而且设计师们一个个不是像艺术家,就是气宇轩昂很有背景的样子。老韩有点被唬住了,回头一看,不见了小魏,打她手机,小魏在那头压低声兴奋地说:“你快过来。”
小魏在一个看上去像大一新生的小姑娘面前停了下来,看样子,小魏有点动心了,她捂着嘴巴在老韩耳边说:“这家是名牌公司,全国连锁,我刚才考察了一下,设计人员还有些水平,而且看上去挺朴实……”
小姑娘给他们名片,她叫基盛,再一看,还上过某所有点名气的大学,便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听她讲设计理念与初步预算。小魏频频点头,两只眼睛越来越亮,老韩就知道,大局已定了。后来老韩才明白,每每有大事发生之前,他心里多半都是会有一些预感的,只是那预感太微弱了,没能引起他的重视。貌不惊人的基盛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迷住了小魏,进而征服了老韩。老韩皱着眉头望着闹哄哄的展会,心里知道应该再去看看其他公司,嘴上却说:“既然感觉好,就别再浪费时间了,依我看都差不多,设计差不多,价格也差不多。”小魏高兴地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她还沉浸在基盛刚才的描绘里,这丫头其貌不扬,眼光还不错,刚才提到的几点装修关键,正好跟她心目中向往已久的新家不谋而合。
从展会出来时,迎面看见行人天桥上竖着一块巨幅广告,“北京迪克斯”五个巨大的红色黑体字直逼人眼,说也奇怪,他们竟在那几个方方正正气宇不凡的大字面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这就是他们刚刚选定的公司啊。
接下来的事情真是紧锣密鼓。不到一个星期,平面设计图出来了,电脑效果图也出来了,还有详细的预算,一分一毫,清清爽爽。在约定的日子里,老韩和小魏带上百分之六十五的预付金,赶往公司。在路上,一个很小的声音从老韩心里冒了出来:还没开工就先付这么多钱,是不是太爽快了?再等等吧。这当中,老韩了解到,有些装修公司只需付百分之三十预付金就行。可小魏的反驳也很有力,“我知道有百分之三十的,但你有没有听说过,他们每开工三天就停工待料一天。”老韩想想也是,如果百分之六十五付过了,从此他们家的房子就像画画似的一天一个样,倒也不失为赏心悦目的美事一桩。
交过预付金的第二天,有人在大门上贴了个迪克斯公司的标记,屋里多了几根细木棍子,上面布满了石灰和钉子眼,从此就很难再见到施工人员了。打电话给那个基盛,一会儿说正在别的工地,一会儿说朋友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一会儿说家里谁谁死了,正在办丧事,全是些不得不让着她的理由。这样搞了两三次,那个声音再次从老韩心里冒了出来:为何前紧而后松?不会是骗子吧?正在这样想着,一脸老实相的基盛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不停地赔礼道歉,并再三保证,过了这几天,一定把工开足,把耽误的时间赶回来。看着她被太阳晒得流油的样子,老韩有点惭愧,也有点不忍心,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多虑了,小魏说得对,“信不过人还信不过钱、信不过法律吗?如果什么都信不过,人岂不是寸步难行?”
噩梦到底还是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那天老韩屈指一算,不禁大吃一惊,开工都快一个月了,除了那几根吊顶用的细木棍子,再没见任何材料进去。听老韩这么一说,小魏也急了,班也不上,两人一起赶到公司,远远地就见公司大门紧闭,门口黑压压的挤了一片,砸开门进去一看,里面一片狼藉,分明就是卷铺盖走人的场景。不知是谁打了电话,很快就来了好几批记者,扛着摄像机扫了几圈,又采访了几个受害者,关掉话筒说:“今天晚上就能看到节目了。”然后就收拾收拾往外走。派出所、110的人也跟着来了,照例是询问,查验身份证,登记,完了说:“这应该属于恶意诈骗,不是我们的受理范围,还是找管经济纠纷的稽查大队吧。”说完也走了。老韩在这群歇斯底里的人中,一直非常安静,他有点懵了,直到那些来解决问题的人全都毫无结果地走了,他才如梦初醒:原来那些合同毫无用处,铅印也好,正规也罢,人家说不遵守就不遵守,说撕就撕,说骗就骗,原来合同也像锁一样,只防君子不防小人。
接下来的事情勿庸赘述。整整两个晚上,夫妻俩无法入睡,小魏的反应比老魏更加激烈,吃不下饭不说,还一有空就骂骂咧咧。    “居然栽在那么个不起眼的臭女人手里,真是丢死人了,连吐血都找不到地方。”
然而,不管怎么说,房子还是得装修,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原以为可以信赖的法律现在也是爱莫能助,不仅如此,还得把这事瞒得紧紧的,免得自己的朋友熟人知道,惹人家笑话。
终于回头走上了当初所不屑的路子,老韩辗转托了熟人,找了个知根知底的姓杨的木匠,杨木匠又去找来了几个水电工,瓦工,油漆工,装修重新启动。小魏主动放弃了原来的许多想法,删去了大部分装修计划,还坚持不让那些人替她买材料,大到木板油漆,小到一颗钉子一把刷子,全由她亲自采购,买来了还要悄悄做个记号,次日冷不丁上门突击检查,看看有没有被他们偷换。
完工没几天就搬家了,该买的买,该添的添,该扔的扔,忙到最后,发现阳台一角还躺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把起子和试电笔模样的东西,正在指挥钟点工打扫的小魏瞥了一眼,嫌恶地说:“恶心死了,快扔掉。”老韩拎着包走到门口,心里头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先放在这吧,反正也不占多少地方,这可是专业工具,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于是老韩改变了主意,悄悄把包藏进了橱物柜里。
住进新家的感觉真好,宽敞明亮,连窗外吹进来的风都像是新的,小魏也不再抱着电视进行精神治疗了,她现在迷上了宜家、好美家之类的超市,今天捧回几瓶干花,明天带回几块擦脚垫,连厨房用的围裙都买了四五条,说是要在不同季节不同氛围里使用。她甚至改变了一贯的发型,把清汤挂面的直发弄成了蓬蓬松松的卷发,睡觉前还不动声色地用起了香水。
只可惜,他们到底还是没买那个可以冲浪的浴缸,那是小魏的爱物,除了吃饭睡觉,她最爱的就是洗澡,连带着也爱洗澡的设备。还在憧憬着房子的时候,小魏就在那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向老韩撒过娇:“我什么都不要你给我买,我就要你给我买只浴缸,我要最好的浴缸。”老韩一直把这话记在心里,装修之前,他就去看过许多回,最好的就是那种可以冲浪的浴缸。
是小魏自己决定不买的,迪克斯骗走了她的钱,似乎也骗走了她的骄傲,时时处处,能省则省,能不花就坚决不花。老韩却郁郁不乐了,每当他看到小魏像只鲜萝卜似的从卫生间出来,就想到那只普通的浴缸,它的价格只是冲浪浴缸的三十分之一,想到浴缸就想到了迪克斯,五六万啊,可以买两个冲浪浴缸了,就算不买两个浴缸,买点其他别的什么不好啊,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人骗去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到。
想到这些,老韩的心跳就会突然加快,表面上却只是怔怔的,像在出神,他不敢把这心事让别人知道,怕别人笑话他窝囊,没出息,连小魏也不敢让她知道,他怕把自己的坏情绪传染给她,女人一旦悲伤和愤怒起来,会给家庭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新家在一个新落成的小区里,业主们正在陆陆续续地搬进来,浑身泥灰的装修工人成了小区里见得最多的人物。有一天,老韩迎面碰见了杨木匠,他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杨木匠突然说:“知道吗?水电工李师傅出车祸了。”老韩脑子里马上蹦出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尽管瘦,但筋骨粗大,很有力量的样子。开始布线时,老韩就跟他接触过几天,后来是买材料,到哪里买,买哪个品牌,买多少,他都一五一十交代老韩,老韩想,我要是信你,迪克斯的亏我就白吃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老韩发现李师傅的推荐基本还算实事求是,对他的印象便渐渐好了起来。安装灯具那天,李师傅主动加班到晚上十一点,老韩决定请他吃消夜。上菜前,李师傅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正在跟东家吃消夜呢,不用等我,你先睡吧。放心,没喝酒没喝酒。” 当时老韩的感觉是,他们也是懂得感情,懂得恩爱的。那天他们当真没喝酒,一是他骑了摩托车,二是老韩觉得跟他还没熟到深夜在街边喝酒的程度。
“他跟几个工友一起吃晚饭,喝了点酒,骑摩托车回家的时候,被一辆货车撞了。”杨木匠描述着李师傅的事故过程。
“伤得如何?”
“死啦!当时就断了气。好像就是在你家结束后第二天出的事,他们一伙人刚刚接了一个工程,是装修一家餐馆,还没开始干活,就出了事。”
“那么……餐馆那边,会不会负一点责呢?”
“负什么责?谁愿意来负这个责?有责任都要拼命躲。他吃亏就在于,不是在施工时出的事,而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加上又喝了酒。”
杨木匠说完就率领一班人马,到另一套房子里装修去了。看着他的背影,老韩不免庆幸,既然是在我家结束后第二天发生的事,那就不跟我们相干了。又一想,不对呀,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他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他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迪克斯的教训立即乌云般升了起来,他开始挖空心思设想各种即将发生的可能,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老韩都觉得这事离他很远,他们应该抓不住他的辫子。
第二天,老韩遇上一个以前的同事,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得满头是汗,见到老韩,赶紧刹住,心急火燎地问他有没有做律师的朋友。老韩摇头。“找律师干什么?是不是要离婚了,想逃避一点财产分割?”他们好久不见了,老韩想用玩笑找回以前的亲近。
“他妈的,真是人背起时来,打屁都缠胯子。前两天我给女儿买了台钢琴,本来样样都很顺利,偏偏在最后关头,有个送货的工人下楼时一脚踩空,腿摔断了,现在躺在医院里要我来给他出医药费。”
“跟你有什么相干,是他自己走路不小心,又不是你推的他。”
“谁说不是呢?但你跟这些人根本讲不清,他家婆娘三天两头来我家哭哭啼啼,他家弟兄也找上门来,又高又黑又壮,堵在门口,吓死人。”
“怕他什么胡搅蛮缠,摆出道理来呀。”
“他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道理,是你请他搬钢琴的,又不是他自己要来给你搬的,他不搬钢琴就不会出这事。你知道那些人,他们又不上班,多的是时间,我耗不起呀,再说我家里还有个七八岁的女儿,我怕这些黑心烂肝的┅┅我们一家人现在战战兢兢,提心吊胆。为这事我还去找过钢琴厂,可厂方说,他不是厂里的职工,他只是我自己在外面请的搬运工,所以这事跟厂里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韩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望着同事嘴上的燎泡,心想,恐怕他真的得去找律师了。
“唉,人哪,只有不跟人发生任何往来,特别是那些跟你发生劳务关系的人,只要有往来,不是扯进这桩冤枉,就是栽进那个泥坑,这个教训免费送给你,以后千万要小心这样的人。”
老韩一下一下深深地点着头,眼睛差一点就要湿润了,就要向他诉起苦来了,但他终于在紧要关头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想,等这事过去了,等他从泥坑中爬出来了,他就会把自己的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到那时,老韩以前的同事就全都知道了,同事的亲戚朋友也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都会鄙夷地想:老韩真没出息,竟给一伙装修工骗了。活该,这种人,不花点钱,怎么长见识呢?
呆呆地望了一会同事远去的背影,老韩猛地想起杨木匠那天告诉他的话,心里不由一惊:这两件事多么相像啊,既然搬运工的家属能去纠缠他,难保那个姓李的水电工家属不来纠缠自己,到那时,自己该如何应对呢?这样一想,竟把自己要去办的事都给忘了,站在路上挠着头皮,半天想不起来。
想来想去,老韩觉得只要理直气壮地咬住一个重点就可以了,那就是时间问题,李师傅出事是在他家工程结束之后,而不是在工程进行当中。至于工程结束以后发生的事情,一概与他无关。
想清楚了这一点,老韩决定马上去找杨木匠,让他给出个证明,拿在手里有备无患。
为了能在小区里堵住杨木匠,老韩特意提前下了班,很巧,杨木匠正在洗手,准备离开工地。老韩一把拉住他,说了出证明的事。
“还要出证明啊?我搞了这么多年装修,从没出过这种证明,你要这证明有什么用?自己在心里记着不就行了吗?”
“不,我有用。”老韩想,我是业主,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提的吧。
“那你告诉我,这个证明该怎么写?”
“你就写:某某某的家庭装修,于几月几日开始,几月几日全面结束。”老韩掏出一个笔记本来,拉开笔帽,迫不及待地递到他手里。
杨木匠很爽气,转过身就趴在一块木板上写了起来。片刻,老韩接过来一看,才发现杨木匠可真狡猾,他写的是,木工开始于几月几日,结束于几月几日。
“不行呐杨师傅,我说的是我家的全面装修,不单单指木工一项。”
“我只知道我的木工是何时开始何时结束的,至于那几个人的事,你得挨个挨个去找他们。”杨木匠脸上似笑非笑,老韩感到他一眼就看到自己心里去了,知道他为什么需要那个东西,知道他想拿它作什么用。
“你不是工头吗?这种证明当然应该由工头来出。”
“我可不是工头,我们没有工头,只是那段时间我们几个刚好都有空,大家就约在一起做事,不信你看看这家,做事的人又不是原来那班人了。如果我是工头,我为什么不把原班人马带过来?”
“你就别让我挨个挨个去找人了,帮帮忙,又没让你说假话,你就实事求是地写,一点都不为难你。”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我只知道我的木工是在哪天做完的。”杨木匠搓搓手,整了整衣衫,把手插进了裤袋里。
“杨师傅,这话就不对了,前几天你还亲口对我讲,李师傅出事是在我们家结束后的第二天,你明明知道我家是哪天结束的,怎么今天就说不知道了呢?”老韩预感到大事不妙,心里一急,背上沁出一层汗来。
“装修这事跟一般的事情不一样,它不像开餐馆的,客人吃完饭,一出门就概不认账。我们的装修虽然结束了,但东家在试用期间,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喊返工,尤其是水电工,返修率最高。所以,你要问你家装修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有水电工最清楚。水电畅通,他才能离开,否则他是走不脱的。”
狡猾的家伙!老韩强压住愤怒,耐心地跟他说:“那么,就当你帮李师傅一个忙,替他出这个证明好不好?你们不是一直都是好搭档吗?”
“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实在是……好吧,我去问问,问清楚了再来给你出这个证明。”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要问什么?去问谁?”老韩真正想说的是,难道你要去问他的骨灰不成?
“我去李师傅家里问问,他每天在哪里做事,他老婆都很清楚的。”
老韩直觉这是推托之辞,可杨木匠已经边说边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想来想去,老韩还是把李师傅出车祸的事告诉了小魏,小魏刚从宜家回来,正在打量新买的木质艺术粘钩,寻思着该把它们挂在何处,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紧接着,一脸紧张地从粘钩上抬起头来:“真的?谁告诉你的?是什么意思?”
听老韩说了全过程后,小魏想了想,镇静地说:“没事的,我们只要咬住杨木匠说过的那句话就没事了,万一有麻烦,也是那家餐馆的麻烦,跟我们不相干,你想嘛,我们这边的工程已经结束了,意味着我们跟水电工之间的雇佣劳动关系也就结束了。幸亏不是在我们这边施工的时候,这种事,即使发生在工程结束的当天都说不清楚。真是老天爷保佑,否则,可能会有大麻烦。”
小魏说出一个新的词汇来,让老韩不得不高看她一眼。“对对对,既然我们之间已经不存在雇佣劳动关系了,其他一切自然也都不存在了。”
小魏的心思又回到粘钩上去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已经吃过一次亏,不会再有事了。”
这话反而提醒了老韩,他的想法恰恰相反,他相信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他忧心忡忡地来到窗前,黑夜茫茫,街灯像一只只算计的眼,不怀好意地闪闪烁烁,不知道哪个算计正在向自己头上罩来。
第二天,为了那个证明的事,老韩再次来到工地,杨木匠却不在,另外几个人说:“木工已经结束了,人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里,都是一问三不知。赶紧打电话,杨木匠在电话里说:“我在安徽”。一夜之间,他竟跑出了省。老韩责怪他不该丢下答应的事不管,他显得很无奈,“我也没办法,这次是被别人抓了个差,人家说走我就得走,不像以前是我抓别人的差。”他终于承认他以前的工头身份了。
没办法,只能等他回来后再说,据他估计,至少得二十天,搞不好得一个月。
过了两天,一个中年女人敲开了老韩的家门,那人模样还算周正,收拾得也还整齐,只是憔悴不堪。她倒是很有礼貌的样子,敲开了门,却退后一步,站在大门口,并不准备进来。
“我是李元成的老婆,他有个东西忘在你家了,我来给他拿回去。”
“李元成是谁?找错人了吧?”
“哦,对了,大家都喊他李师傅,他是做水电的,就是跟杨木匠一起做装潢的李师傅。”
老韩心里不由得一凉,来了,到底还是来了!但表面上非常镇定,他扶着门框,严严实实地堵着门。
“我家的装修早就结束了,都搬进来住了好久了,没见谁有什么东西放在我家里。”话刚说完,老韩就想起来了,那个包,丢在阳台上被他收进橱物间的工具包,可他刚才已经否认过了。
果然。她说:“是他的一个工具包。”她说话声音不高,语调不急也不缓,透着一股浓浓的疲倦。“是这样的,不知你听说没有,李元成出事了,人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听说,他那天晚上之所以出事,是因为要来你们家拿回他的工具包,他的同伴劝他,今天就算了,明天再来拿,可他怕你们第二天都要上班,找不到人,坚持要晚上过来拿。没想到……还没到你们家,就出了事。”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强调李元成出事是因为要来拿这个包?也算是急中生智,她的话还没说完,老韩马上意识到,这个包与他非常在意的工程结束时间问题有着密切的关系,若承认那个包在他家,就等于承认他家的水电工程还没结束,也就等于承认李师傅与他们家还有着雇佣劳动关系,所以老韩果断地说:“没有,我们前后请过两次清洁工,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才搬进来的,没见有什么工具包。”
“不对呀,是他的同事告诉我的,他那天晚上就是因为要来你家拿工具包,才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家,才出了事。”
“他怎么出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具包。”
“那……你知道你家的清洁工把垃圾倒哪去了吗?会不会是他们把工具包当作垃圾扫出去了,他那个包是有点脏,几次我都说给他洗洗,他总不……”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
老韩狠狠地打断她,她似乎被唬住了,望着老韩眨巴了一会眼睛,突然腼腆地冲他笑了笑,可老韩依旧严厉地瞪着她。她有点站不住了,期期艾艾,迟疑着下了楼。她看上去不像是那种城府很深的人,可马上,基盛那张老实憨厚的脸跳了出来,当初不也是觉得她一脸老实相,才受骗上当的吗?
一直到她的身影在楼下消失了,老韩才从窗口退回来,心里还在突突地跳。“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他对自己说,“肯定还会想出什么别的鬼点子来,这种人!拖拖拉拉有的是时间,叽叽咕咕有的是人给她出主意。”
第一个反应是从橱物柜里找出那个工具包,得赶紧把它丢出去,老韩现在有点后悔当初占的这个小便宜了。他找了个塑料袋子,将工具包装进去,正准备出门,不知怎的突然起了好奇之心,想看看这包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起子,试电笔,各种线绳,小卡子,螺丝,几个开关,一杆圆珠笔;一侧有暗袋,一摸,竟是一个小笔记本,翻了翻,好象是用来记帐的。老韩在本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所购水电产品清单,买自哪几家,分别是哪些产品,数量多少,金额多少,最后一栏竟写着应得两个字,每个产品都有一笔应得的金额,数量不大,几十上百不等,有的甚至只有几块钱。想了一阵,老韩突然有点明白了,难怪每次买东西回来时,李师傅都找他要去了清单,说是核对要用,其实是拿去誊抄一遍,然后去找店家结算回扣。这么说来,绝大多数店家都是他的指定客户,无论他在哪一家买,姓李的基本都能吃到回扣,狗东西!他还以为自己亲自去买就能堵住这个漏洞呢,原来不过是替他省了一趟力气罢了。本子的最后一页,清清楚楚记着这样一行字:长春路海鲜大酒店,6月2日开工。天哪,这不正是他出事的日子吗?这回可真是铁证如山,谁都休想在他老韩这里打自己的如意算盘,到了紧要关头,只要他出示这个小本子,出示这句话,任何人都无话可说。他赶紧将工具包重新藏了起来。
过了两天,那个女人又来了,这次她是带着个男人一起来的。老韩把门拉开一条缝,隔着粗大的金属绞链望着他们,心想,还带保镖来了,自己的估计果然没错,她是不会就这么结束的。老韩握着门锁,冷冷地望着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要不要报警。
“他就是那天晚上跟李元成在一起喝酒的人,他可以作证,我家李元成那天的确是要来你家拿他的工具包的,他的工具包应该就在你家里,麻烦你再找一找好吗?”
老韩不吭气,尽量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不屑地看着他们,他知道,对付这种人别多说话,越是咋乎,他们就越跟你来劲。
女人扯了扯男人的袖管,做了个央求的表情,男人这才上前一步说:“那天晚上,是我跟李元成在一起吃的晚饭,我们一共喝了六瓶啤酒,临到要回家时,他说他还得去一趟前东家那里,他的工具包还在那里。我说今天就算了,明天去取吧。他不依,坚持要去。我就一个人回家了,没过多久,就听说他出了事。”
看样子,那个男的不像是来当保镖的,老韩这才不耐烦地开了腔,“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跟他早就把帐结清了,没有任何关系了,不信你们去问杨木匠,他在哪里死,他的包在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这里是我的新家,请你们不要在我家门口死呀活的。”
女人赶紧说:“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找回他的工具包,可怜他为这个东西送了命,怎么说我也要找到它才行啊。”
她的眼里泛起一层泪光,老韩差一点就心软了,但话一出口,却变得冷冰冰的。“我要告诉你几遍你才肯信?我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工具包,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实在不放心,你可以去问问清洁工,看看是不是她们拿走了。”
女人眼巴巴地看了老韩一会,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到你家来做清洁的?你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老韩一声冷笑。“你真是!这小区里到处是保洁公司的电话,我打个电话人就来了,干完活人就走了,至于她叫张三还是叫李四,关我什么事!我有什么必要问她们的名字!”
老韩猜,那个男的多半是却不过女人的请求,才陪她走这一趟的,他站在那里,东瞄瞄,西瞧瞧,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女人突然回头对他说:“怎么办?看来真的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男人低声说:“你干嘛非找到那个包不可呢?我早就跟你说过,算了算了,人都不在了,还在乎一个破包?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遗产,找到了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当然有我的用途!他为它把命都送掉了,怎么能说不重要呢?怎么能说没有用呢?”
“你这个人真是的,老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男人愤愤地扭过头去,站了一会,突然一甩手:“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说完蹬蹬蹬下楼去了。失去了支持,女人露出无力再战的样子,不甘心地看了老韩两眼,一步一顿地往楼下走去。
那女人很长时间没再上门了,也许她终于决定不再找那个包了。
可有一天,老韩突然在小区的马路上看到了她,她衣服外面套了个物业公司的黄马夹,推着个写有“保洁”字样的小车,拿着一把长柄扫帚,看见老韩,居然笑着冲他点头,老韩只得还以点头。走了几步,心里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她对那件事还没死心?还有打算?难道她想埋伏在这附近,伺机而动?不由得停了下来,问她:“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工作?”
“不是,我刚来,我原来在家装市场卖建材,我想来看看那天到底是谁在你家做的清洁,问问她有没有看见李元成的工具包。”
天哪!老韩望着她,张口结舌,与此同时,心里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一次冒了出来,她到底是在找那个包,还是在找某个线索?到底是什么线索呢?会不会是跟算计自己有关的呢?
回到家里,老韩再次找出那个工具包,一样一样地打量,当他翻开那个小本子时,脑子里突然像开了扇天窗似的,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每个产品后面应得那一栏,那是李元成的回扣,没准他还没来得及从店家那里拿回来,加起来,他们还欠着他一大笔钱呢,哈哈,现在他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那个包了,什么“他为之送了命的东西”,虚伪!老韩越发觉得没必要理她了。
说来也怪,已经正常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新居,最近老是出毛病,不是抽水马桶底部渗水,就是水龙头出水声音过大,龙头一开,满屋子都能听见水响,有时还能隐隐闻到下水管道的气味,要不就是灯泡好端端地突然灭了一个,或者有个灯罩叭地一声掉了下来,吓得人脚瘫手软,面色青白。老韩轻声嘀咕:“莫非真的有鬼?”小魏此时显出难得的科学思维习惯,她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现象,还说产品也跟人一样,只有承受过压力,习惯了压力之后,才能克服不适,轻松自如地行使职责。
老韩却是这样想的,为什么所有产生不适的地方,都是李元成经手的?为什么其他诸如油漆木工瓦工经手的地方,均无一处产生不适?它们不也一样有个适应压力的过程吗?这样想着,老韩竟开始做噩梦,常常大喊大叫着从各种稀奇古怪的梦中惊醒,有一次,他猛地醒来,迷迷糊糊中,看见李元成就站在床前,吓得当场出了一身冷汗。惊魂不定的后半夜,老韩躺在床上想,如果她找那个包的目的只是为了收集证据,去要回那笔钱,把包给她其实也无所谓。
不过,在给她之前,老韩决定最后去做一件与此有关的事。
他提前下班,来到海鲜大酒店的大门口,装修还在进行,观察了一阵,他悄悄走近几个工人身边问:“听说一个叫李元成的水电工在装修过程中突然死了?”一个工人望了他一眼,不太友好地问:“你是他什么人?问这个干吗?”
“我……是这家餐馆的合股者之一,我想证实一下这事是不是真的,餐馆还没开张,就出了这种事,生意还怎么做?”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大老板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呢?”
“到底是怎么死的?那死者的家属没来找老板扯皮吗?”
“有什么好扯的,他老婆是来找过两回,被老板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一分钱丧葬费都没要到。”
旁边一个工人插进来说:“听说她去找过前一个东家老板。”
老韩在心里一声冷笑。“餐馆老板这个现任东家都不理,前任东家会理她?再说她拿什么理由去找人家呢?”
“好像是李元成在前任东家那里还有点工程没结束,至于理由嘛,讲得赢的是哥哥,全看自己本事如何了。”
老韩立马打消了把包给她的念头。既然她找餐馆老板扯皮没有结果,一旦她拿到那个包,看到“长春路海鲜大酒店,6月2日开工”那句话,焉知她不会把它改成6月3日,或者6月5日之类的?这样一来,李元成就完完全全变成在自己家施工期间出事了,两家的纠纷自然也就不可避免。真险呐!老韩擦了擦额头,天并不热,他却有点出汗了。
没想到她还真的找到了那两个清洁工,虽然老韩不太确定,但有个清洁工身上扑面而来的腋臭提醒了他,当初他找来的两个人中,至少有她是肯定的。这个有味道的女工指着李元成的老婆,大声对老韩说:“她非说我拿了她男人的工具包,东家老板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拿那个包,我记得我还问过你,这个包还要不要?你说,先刷刷干净丢在阳台上再说。”
李元成的老婆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老韩。
犹豫了一霎,老韩矢口否认了。“什么什么,你在说些什么?搞错了吧,你在我家做过清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呢?”上上下下打量了味道女工一阵,更加肯定地说:“你搞错了,我那天找的人不是你,真要是见过你,我会没有一点点印象?”
味道女工被老韩斩钉截铁的态度弄糊涂了,抬头看了看门牌号,又看了看老韩,突然不好意思地冲李元成的老婆一笑:“我也记不清了,这栋楼我做的人家太多了。算了,你自己慢慢找去吧,反正我没拿你的什么工具包,我拿它有什么用?还不如拿一块抹布。”
不等她转身,老韩砰地关上了门。
这以后,很久她都不再上门来提找包的事了。老韩想,她大概再也找不到理由了。
至于家里的那些小事故,小魏重新找了个熟人推荐的水电工,经过一番小小的修整,水电运行终于又走上了正轨。
因为她在小区里做保洁的缘故,老韩总是能够碰到她,老韩心里别扭,就尽量避免看她,偶尔不小心视线碰到一起,也是绷着一张脸。她倒不然,每次都像以前一样,望着老韩无声地笑笑,一副毫无芥蒂的样子。老韩有点气愤,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女人有肚量有城府?下一次碰面的时候,老韩决定抢在她前面跟她打招呼,可刚一张嘴,却莫名其妙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男人的手艺真不怎么样,搬家进来没多久,家里的水路电路全都出问题了,这样的手艺,真不知他这些年是怎么混出来的。”
她显得不知所措,一张憔悴的脸慢慢红了起来,越来越红。
“那┅┅要不要我找人来帮你修一下?”不知道是太阳大,还是为了遮掩她的红脸,她抬起手臂,挡在额头上方,目光也躲闪起来。
老韩冷笑了一声。“算了吧,你们这些人┅┅”他咽下了半句不太好听的话,同时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你想借机闯进我家里,找你那个破包。
似乎是从这天以后,小区里就不大能见到她了,老韩在心里笑自己,难道你希望天天看到她么?她永远不再出现了才好呢。
然而,杨木匠回来了。隔着老远,杨木匠就笑嘻嘻地跟老韩打起了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回来,你说的那个证明,还要不要?”
老韩说:“要啊,怎么不要,我还以为你早把这事给忘了呢。”
“好,我今天晚上就去找她,让她给你把证明写好,明天我就给你带过来。”
“找谁?”老韩有点不相信。
“李师傅的老婆啊,除了李元成,这事只有她知道。”
“她能写?”
老韩的意思是,她肯定不愿给自己出这个证明,但杨木匠误会老韩的意思了。
“当然能写,我们那里谁都知道她能写,特别能写。她那个人有点怪,又说不上来怪在哪里,反正跟我们有点不一样,听说她还在家里搞什么《家庭日记》,今天你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难忘的事,包括做了什么好吃的,全都要记在一个大本子里,那本子常年吊在她家冰箱上,听说她家里已经写了十几本了。”
杨木匠风风火火地走了好远,老韩还站在那里回忆那个女人的样子,她会写字?她还坚持写《家庭日记》?要不是杨木匠说这些,他还以为她可能是文盲呢。
第二天傍晚,杨木匠敲开了老韩的门,老韩以为是送证明来了,没想到杨木匠说:“我昨晚回家太晚,没去她家,明天我可能不会来这里了,我的工程做完了。要不这样吧,你今晚要是有空,我带你一起去找她。”
老韩只得坐上杨木匠的摩托车,二十多分钟以后,两人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
那女人在家里似乎多了些活气,不像在老韩家门口苦兮兮的样子,杨木匠大致说明了来意,女人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同时向站在门边的一个小男孩招了招手。“去给妈妈拿纸笔来。”
刚写了两个字,女人就起身去冰箱边翻起了那个用线绳吊着的本子。老韩想,这大概就是杨木匠讲过的《家庭日记》了。
证明很快就写好了,女人看了一遍,才把它递给老韩。
证   明
兹有韩国恩家庭装修一事,开始于4月17日,结束于6月1日。
特此证明。
下面是她的姓名和日期,干净利落,无可挑剔。
老韩很久没看到过这种手写的证明了,不仅格式标准,而且书写流利,连错别字都没有。老韩抬起头来,若有所失地看着她,他一直以为他很难得到这样一张证明了,没想到竟是由她写的,而且写得那么爽快,他感到自己这段时间来的忧虑和烦恼完全是庸人自扰。
“那个包┅┅后来找到了吗?”老韩主动提起这事,想以此表达内心的歉意。
“唉,可能找不到了,只好想了个别的办法。”
“不行。”男孩的声音突然在大人们背后响起,“你去把它找回来,我不喜欢那个替代品,我要我爸爸的包。”
女人为难地看了看男孩,无可奈何地浮起一个苦笑,这一笑,老韩又看见了他家门外那个憔悴的女人。
“你很想找到爸爸的包吗?”也许是至今膝下荒凉的缘故,也许是暗地里心存内疚,老韩莫名其妙地有点喜欢这个男孩,他走过去,摸着男孩的头说:“告诉我,你爸爸的包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我能帮你找找。”
“妈,能不能让这位叔叔看看那个?”
女人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男孩牵着老韩的手,来到另一间屋,从一个老式大衣橱里取出个帆布工具包,说:“就是这样的包,但没这个包新,有点旧,里面装着些工具,还有一个小本子,那是我爸的记事本。”
“我知道了,你是想把爸爸的东西收在一起给他烧过去对吗?其实,如果烧过去的话,这个替代品也可以,不一定非要原来那个。”
“我们才不烧爸爸的东西呢。”男孩不高兴地说,“你看这里,这里全是我爸爸的东西。”
男孩猛地拉开衣橱门,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很杂,但分门别类,理得很整齐,有衣服鞋袜,日常用品,水电工程工具,还有破烂的摩托车头盔,手套,甚至还有烟灰缸打火机剃须刀,以及摔坏的手机。
老韩悲伤地看着男孩。“不要常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只会惹你伤心,惹你妈妈伤心。有些时候,人要学会遗忘,把自己不喜欢的事忘掉,就像我,我就把生气的事统统忘掉了。”
“我们不伤心,我们喜欢这个地方,我们把它叫做父亲纪念馆,我们一直都在建设这座纪念馆,我们要把爸爸生前所有用过的东西全都收集到这里来。知道吗?这里是我们家的秘密通道,只要我钻进这个柜子,就能感到爸爸复活了,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还有一个工具包遗失在外面,妈妈对我说,不能让那个工具包遗失在外面,就像不能让你爸爸的魂魄在外面游荡一样,只有把它找回来,爸爸才能真正地安息。”
“把这些东西找齐了你爸爸真的就能复活?你是学生,是有知识的人,应该知道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消失了,不存在了,就像一滴水在太阳下被蒸发了一样。”
“不对,妈妈说,爸爸到天堂休息去了,天使看见爸爸实在太辛苦太劳累,就在一个黑夜突然降临,从马路上接走了他,现在,爸爸在天堂里什么也不用干,整天除了休息,就是吸他最喜欢的香烟,吃着他最喜欢的炸酱面。”
“还是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扔掉吧,留一两样纪念品就可以了,人家都是销毁还来不及呢。”
“我们不一样,我们连爸爸用过的牙刷都保存着,妈妈说,丢他的东西就像是抛弃他、忘掉他一样,她做不到。我也一样。”
从那间屋里出来,老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杨木匠大声说:“证明拿到手了,可以走了吧?”也许是老韩自己太敏感了,他总觉得杨木匠的话里含着一丝讥诮。
“对了,这段时间好像没在小区里看到过你,你不在那里做了吗?”老韩终于对那女人想了句恰当的话来。
“我回原来的家装市场去了,我去你们那个小区,不是跳槽,是为了找那个包,实在找不到,只好回来了。”
“也许┅┅可能的话┅┅我会替你留意找找看,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真的吗?”女人的眼睛陡地亮起来,“哎哟,真是太好了,我先谢谢您。”
差不多一个星期,老韩天天都在想着一件事,那个包应该何时何地突然出现在那母子二人面前。
各种办法都想过了,比如去找杨木匠,让他转交给她,不行,这等于告诉杨木匠,他有意藏起了她要找的东西,说不定还拿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比如直接交到她手里,就说这东西混进了自己的杂物间里,今天才发现,也不行,当初不是赌咒发誓说没有吗?何况这得要多厚的脸皮呀。比如把包交给门口的保安,就说是捡的,再写一张拾物启事,然后把这事当一条线索通知那个女人,让那女人自己来看,还是不行,她自己在这个小区里做过保洁员,他能捡到,她早该在他之前捡到了。
想来想去,老韩决定找个机会,直接丢到她家门口去算了。他们可能会感到意外,但也可能由此而产生一些神秘而幸福的想象,比如,它可能是那男孩在天堂吃炸酱面的爸爸自己寻回来的。
幸亏那天跟杨木匠来过一次,记住了她家的住址。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老韩出门打了一辆车,径直赶了过去。
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不时响起单调的鼓音。老韩让车远远地停在黑暗中,自己拎着那个又脏又破的包,轻轻走了过去。他到底不敢直接进去,便拉住一个人问:“这户人家这么热闹,在干什么?”
“给死人过五七。”
这么说,李师傅死了三十五天了,家里正在给他做法事,为他的亡灵超度。正想着,那个男孩出来了,从头到脚被一块大白布缠着,他开始跪下给人磕头,每人面前一个,大家都坦然地受着,没人拦他,也没人看他。
吟唱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缓,无休无止,不知为什么,老韩感到浑身凉嗖嗖的,他做贼似的一步步挪过去,把包放在人群背后一张粗糙的小桌子下面,那里堆放着一些鞭炮,呆会儿肯定会有人来这里燃放鞭炮,小男孩最喜欢鞭炮,说不定也会来这里。
老韩坐回车里,吩咐司机再等一会,他想看到结果再回去。
过了一会,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女人快步过来了,她拿着一把扫帚,一只撮箕,边走边利索地收拾用过的一次性水杯,烟蒂,果皮纸屑,撮箕很快就满了,她迈着碎步来到院边上,一扬手,哗地一声,撮箕空了,深蓝色的大垃圾桶里扬起一阵烟尘。老韩以为她打扫完了,没想到她又走向了堆放鞭炮的小桌边,开始清扫鞭炮屑,扫着扫着,她看到了那个工具包,她用扫帚推了推它,有点费力,便弯下腰去,怕脏似的用两根手指拎了起来,快步向垃圾桶走去。
老韩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年轻女人胳膊一晃,咣的一声,那包被砸进了垃圾桶。
她又回去接着打扫去了,红红的鞭炮屑一撮箕又一撮箕,不断倒进垃圾桶。老韩仿佛看到,次日黎明,环卫部门的垃圾车准时开了过来,大钳子一夹,垃圾桶翻扑进车厢,所有的垃圾全都运走了,留下一只空桶,对新的一天虚席以待。
老韩压低上身,一动不动地望着院子。大门口的人突然有些骚动,一个穿着怪模怪样的老头边唱边走了出来,几只铜管喇叭在他身后吹着,单音鼓敲着,鞭炮也炸响了,刚刚打扫过的院子,刹那间又被纸屑盖满。奇怪,这么多声音同时响起,可在老韩的耳朵里,却无声无息,像一幕哑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