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故园(短篇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2:39:01
作者:刘耀儒    文章发于:乌有之乡    点击数: 58    更新时间:2009-9-6         荐   【字体: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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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次不回一趟故乡的话,我就不会知晓堂兄家这几年发生的变故;当然,我心里就不会徒增许多烦恼与伤痛……
其实,对于故乡,我是无所谓回与不回的。我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惟一的叔父也已去世多年,可以说在故乡我是没有亲人了。如果硬说有的话,就是叔父的儿子,我的堂兄少文了。
事实上,我每次回家也是在他家落脚的。
五年不见,没料到堂兄竟显得如此老相:背微驼着,脸上黑瘦而憔悴;而且行动和表情明显地较先迟钝、木讷了。其实,堂兄只不过比我大几岁,按算也才四十四、五岁吧,却怎么像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了呢?
我踏进他家门时,他正独自一人蹲在火坑角端着碗默默地吃饭,昏黄的电灯光下,看不清锅里到底是些什么菜。我热情地叫一声:“少文哥你在吃晚饭啦?”堂哥一怔,抬起头呆呆地望着我,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好像在极力回想什么,低头扒了一口饭,再次抬起头来,竟是满脸的迷茫。我大声地说:“少文哥,我是少武呀!”堂兄一听忙放下碗站起来,一迭声地说:“是少武呀是少武呀,我说是谁呢,你回来啦?怎么不先打个招呼呢?”竟显得很局促,双手不知往何处放,像见了生人似的,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
我放下行李,说我出差路过这里,就顺便回来看看你们。
“还没吃饭吧?”堂兄问了我一句,不待我回答,却又用手拍拍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自责地说,”你看我这人,问出这样的话来!”忙准备收拾,要给我弄饭吃。我说不饿,刚才吃过盒饭,你吃好了再慢慢给我弄吧。又问:“嫂子呢?”
堂兄没回答我的问话,只一股劲地说他已吃好了,慌乱地收拾着锅碗。毕了,对我说,“你坐会儿,我到村子里称点肉、买瓶酒来。”我说随便弄点菜吃就行,不必称肉买酒了。堂兄说那怎么行呢,边说出门去了。
过了会儿,堂兄买了酒肉回来,便开始忙乱地给我弄晚饭。
我问:“嫂子咋没在家?”
堂兄似乎未听到,仍忙他的事。
于是我又提高声音问。
堂兄似乎一愣,停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你嫂子去你大侄女家了,你侄女前年结婚了,前不久添了外孙,你嫂子过去照料去了,去了六、七天了呢,这几天也该回来了吧。
我感到很惊讶,继而很生气,说侄女结婚了,你怎么连我也不通知一声?
堂兄轻声地说;“你隔上几千里路,怕麻烦你吧。再说她们是自由结婚,家里又没请客。”
我说不管怎样也应给我去封信,我人不能回来,也好寄几佰元钱回来让她买身衣服什么的嘛!
堂兄见我生气了,忙避开我的眼光,表情变得很惶乱,低下头,嗫嚅着说:“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们在城里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待吃过饭,堂兄便烧了开水,一人一杯茶,边喝边聊些家常。
“这几年过得还好吧?”我问。
“好,好。”堂兄连连答好。并伸手朝家里摆设的彩电、组合家俱一指,说,“这几年置了很多东西,越来越好了。”说完,朝我咧嘴一笑。
但我总觉得他的笑有些不自然。
“侄子还在广东吧?”我又问。
“还在广东打工。”堂兄连忙回答。
“每月还给你寄钱吧?”
“寄,寄,每月按时寄500块呢。”说完朝我看看,又转头四处瞧瞧,似乎有点神不守舍。
我与堂兄聊到很晚。堂兄一再说,上次我一出去就是五年,这次回来一定要多住几天,说不准明天你嫂子就回来了,她肯定想见见你呢。
我说,侄女家不远吧,明天我们去她家一趟吧,她结婚的时候,我未能回来,这回遇上添外孙,正好去庆贺一下。
堂兄急忙说好远呢,两头黑还要攒劲走,你又许多年没走长路了,千万别吃这个亏。并说了许多不能去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堂兄那憔悴苍老的面容以及与我说话时慌乱、惶惑的表情和他回避我的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总是不停地在我眼前叠现,令我生疑。难道堂兄家这几年遭到什么不测了吗?不,不可能。如果真发生什么不幸,他肯定会写信告诉我的,想到写信,就使我更怀疑了,因为离开家乡这五年时间,堂兄只在我离去的那半年内回过一封信,这后来的几年里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他都一直没回音,难道这几年他家里真出了什么事?
五年前的堂兄绝不是今天这个样子。那次见到的堂兄,精神是多么矍烁而饱满。那是五年前的春节,我携妻子女儿回他家过年,真是凑巧,他女儿和儿子也正从广东回家过年,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多么难得的祥和而温磬的团圆年呀!堂兄如数家珍地向我高谈着他的理想。他说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女儿和儿子都在广东打工,一年有近万元的收入,等过几年他要盖一幢房子,给儿子收了亲,他就可以抱孙子了……。那时他是多么地眉飞色舞、神采气扬。怎么今天他却与五年前判若两人呢。但我仍未朝更深远的地方想。
真正令我怀疑的是第二天吃早饭时出现的情景。这件事令我辛酸不已。就在那一刻,我已断然认定了堂兄家这几年肯定发生过重大变故。不然,他不会变成这样。
那天早上吃饭时,堂兄吃完了一碗饭,竟端着空碗出去了,我起初以为他是擤鼻涕或是在外面的水龙头上接水。但待了一会还未回来,由于先一天他的行为举止已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特别敏感、好奇,就端着饭出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到门外一瞧却不见人,我便朝屋的另一侧寻找,却见他端着碗正从厕所那边往屋这边走来,我问他,吃饭你到那里干什么?
堂兄的脸一下子红了,讪讪地笑了笑,说:“准备盛饭去的人,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呢……”
我心里一阵酸楚,一口饭哽在喉咙说什么也咽不下去。回到屋我再也吃不下,就放碗了。堂兄见我吃得少,又劝不了我,就边吃边唠叨,说怎么吃这么点呢,我是能吃饭,每餐三大碗不能少呢。
我决定去村子里了解一下堂兄的情况。吃过饭,我对堂兄说,难得回来一次,这次出去还不知何时再回来呢,想去村子里到处转转。
没料到堂兄却极力阻止我,说这有什么好转的,都还不是现样子,别出去,你难得回来一次,在家里我们两兄弟好好说说话。见我执意要去,就一再叮嘱,就到外面走走,不要去别人家里,不然别人会招待,给别人添麻烦。我答应了,心里却更生疑了。
堂兄又吩咐我,早上你肯定没吃饱,早些回来吃中餐,说他去山上挖只竹狸回来做中饭菜。
我在村里悠转了一阵,便来到村里的小商店买了包烟,向店主打听起堂兄这几年的情况。
店主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见我问起堂兄的情况,他叹了口气,说这个人作孽呢!这几年,几乎所有的倒霉事都让他遇上了,女儿让人拐卖了,儿子被抓进牢房了,前年老婆也跟人跑了……
这真令我难以置信,我说,我堂兄说她女儿前年结婚了呢,而且前不久还生了外孙,嫂子正在那边照料呢。
鬼话。骗你的。他大女儿三年前就被人拐卖了,到现在还无一点音信呢。他堂客知道女儿被拐卖了,就成天在家里哭,恰在这时,儿子又在广东被抓了。他老婆就更是伤心欲绝,哭天喊地。其实他比老婆更心疼儿女,只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来罢了,而且希望堂客也不要这样,让人看笑话。他堂客一个妇道人家,心软,哪忍得住?常常人前人后地哭诉。他劝不听堂客,就经常打骂……后来堂客就跟着一个来这里作篾匠的师傅跑了……唉,去年那次他若死了,你还见不着他了呢。老人又叹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对我讲了这句话。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老人又接着对我说,说起来,也是你堂兄不懂事,上面收缴税收任务,你堂兄只肯缴老婆和女儿的那份农业税,不肯缴其它附加的款项,他说缴他俩的农业税是因为她们有田;缴其它的费用,她们人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费没有人去挣,钱从哪里来呢。按说吧也有些道理,但乡、村收任务的干部却不管这些,说你家里的人你自己都管不住,怪谁呢。坚决要他缴,而他就是不愿缴。见工作做不通,收任务的人就强行撮他家的谷,他胆敢将撮谷的村主任的一只手用扁担劈断了,后来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了半个月,最后他取了全部存款,又卖了家里那头大肥猪,凑足村主任的误工费和医药费,并缴足了罚款才了事。你堂兄回家后一时想不通,竟喝了农药,幸好被人发现,抢救及时,不然骨头能打鼓了。
我说,上次我回来,他家里搞得红火呢。
老人说,那几年确实不错,女儿在广东打了两年工,工资还可以。没料到后来被人骗去卖了。若那时你堂兄肯送女儿读几年书,何至于这样呢!但你堂兄就是不肯送……唉,不过那时也穷钱啦!老人一副遗憾的样子。停顿了一会,老人又惋惜地说,多好的姑娘呀!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老人说不下去了,双眼竟噙满了泪水,便大口大口地吸烟。又过了一会,老人慢慢地说,其实他儿子当初还是很听话的,规规矩矩……但后来却在那边干偷盗的事,据说他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是他儿子从广东偷回来的呢。我说堂兄难道不知道儿子干那些事么?老人长吁一口气,闷闷地说,哪会不知道呢……唉!老人的话语中分明有一种不愿说出的对堂兄的责备。并一再嘱咐我,千万别让堂兄知道别人说他家里这些事。堂兄性格刚强,知道了会更受不了。我点点头,就与老人说起早上吃饭的事。老人听了,久久不语。末了又说,这算什么,去年冬天,他挑了一担大粪去溪那边地里浇粪,一担粪挑到地边又挑回来,路上遇上别人,别人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去地里浇粪呢。别人说那你又挑转来干什么?他说是吗?忙又挑到地里去……
那他生活上一些开支怎么办呢?我疑惑地问老人。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赊罢。反正我这里都是赊。欠我这里的钱都有几佰块了。我不敢不赊给他。作孽呢!
我对老人说,你尽管赊给他,他这里欠的钱我还。边说伸手在口袋里掏钱。
老人赶忙按住我的手。说千万别这样。若我堂兄知道了会不得了。几佰元钱,即使还不起也无所谓。
我说真感谢你们这些邻里乡亲了,今后还要靠你们多照顾一下他。
老人说,人生在世,谁也难免有难的时候,你就放心吧。
不知怎的,在我的心灵深处突然冒出立即离开这里的念头。这念头是这样的强烈。的确,留在这里多面对一会堂兄,我的心里就会多一份痛楚,而惟一能减轻这种痛楚的方法,也许只有远离。
赶回堂兄的家,堂兄浑身是泥的刚到家,竟挖了两只竹狸。堂兄显得很高兴,就忙着去烧开水烫竹狸,说早饭没吃饱,中餐好好吃一顿。我说,堂兄你回来得好,这竹狸你也不用烫了,找个蛇皮袋子装上,我要带走,刚才我单位的人打我的手机,让我马上赶回去有急事,我现在就走。我堂而皇之地撒了谎。
堂兄显然被惊住了,痴痴地立在那儿,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说,单位有急事没办法呢。不过也好,正好你挖了两只竹狸我带回去,你弟媳妇和你侄女子还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也真是她们有口福。那我找个蛇皮袋子给你装上。堂兄说着马上找袋子,口里一边不停地喃喃念着,怎么说走就走呢,怎么说走就走呢……你嫂子说不定今天下午就回来了呢,说不定你侄女、侄女婿、外孙都来呢,他们好几年没见着你了……
我说没办法,若不是单位来电话,我一定会多住几天,我也想见见他们。
堂兄将我送到屋前的大路上,临别时,我拿出伍佰元钱给他,他死活不肯接。我说就只当给孩子当压岁钱。我本想装糊涂说是给侄女结婚补点礼物的,但我怕这样一说我会一时控制不住伤感而流泪。但堂兄仍是不肯接,推来推去。我便装着发火的样子说,你再不接,我就从此再不回来看你了,堂兄这才蔫了下来,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咧嘴憨笑了一下,双手在衣角上擦了几擦,小心翼翼地将钱接过……。
走出村子老远了,在一土垛处,我转过身,远远地,我发现堂兄仍木雕似的在刚才送我的地方迎风而立……我心头一阵灼热,喉头发紧,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簌簌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