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启蒙何处始(读书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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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语言趋向粗鄙化的今天,古典诗词却能传达中国文字的微妙与韵味,对孩子的启蒙教育尤为需要——
文字启蒙何处始(读书论世)
肖复兴《 人民日报 》( 2010年05月18日   20 版)

不一样的糖葫芦(漫画)
曹一
读唐诗,读绝句的话,李白要比杜甫的好;但读律诗,杜甫则胜过李白。原因在于,杜甫律诗里的对仗,更工整,更讲究,更富有寻常人生的感悟和哲思。因此,读杜甫诗,尤其须注意其中的对仗,从中能体会到中国文字的独到之处,其字与字、词与词之间微妙的变化和韵味,只有中国文字才能传达,靠符号支撑起来的西洋文字,难以品味得到。在语言越来越粗鄙化的当今,学习这样古典并经典的文字,尤为必要。特别对孩子的启蒙教育,这样的营养成分也不可缺少。
过去旧学里是讲究对仗这样的文字训练的,从小要学“天对地,雨对风,雪纷纷对雾蒙蒙”。这样的传统,如今已经不复存在。古诗里的对仗,其中奥妙无以穷尽,对孩子语感的培养、文学的启蒙,作用简直就不啻于一场智力的体操。如同品酒师需要训练味觉一样,我们对于中国文字的感悟力,也需要训练。
如杜甫诗中的对仗,以写自然景物为例——因为这样的诗句,对于孩子更容易接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是孩子最熟悉的,在历朝历代的小学语文课本里,都会选它,实在是因为它的对仗工整又可爱,而且,没有一个生僻字,都是大白话,一看就懂,让你感到,相隔了一千多年,杜甫操的怎么还是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的语言?好的文字,就是这样和岁月和我们都没有任何隔膜。
相比较这首诗的下面一联对仗:“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就弱了些。同样的文字,“千秋”和“万里”的对仗,显得更虚更文了一些,不如“两个”和“一行”直白且亲近,如同我们平常说话。黄鹂的“黄”,和白鹭的“白”;翠柳的“翠”,与青天的“青”的对仗,会培养我们从小对于颜色的敏感,很难想象如果用yellow去对white,还能有这样的效果。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依然是口语一般的亲近,让你惊讶大白话居然也可成为千古不灭的好句子。燕子和鸥鸟的拟人化,“自来自去”对“相亲相近”,还能有比这更平易却又贴切的对仗吗?
“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日常之景,渡水的黄莺,衔泥的燕子,都书写得这样富于人情味。水面上来回飞的黄莺,让我们看到了可爱的韧劲儿。衔泥不怕湿,是燕子不怕呢?还是诗人不怕?都格外体现着一种特别温馨的味道。
“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先自生。”依然是日常之景,果子和青苔,和人有了交流;“看时落”对仗“先自生”,让果子和青苔变得不同寻常,如同我们人一样,在生长的过程中有了往复的生命。只有深切的体会,才会体会到叶心的“心”,对阶面的“面”的奥妙,为什么不用“叶里”对“阶上”,一样工整呀。因为“心”是比里更里面的深处,而青苔正是紧贴在“面”上而生的呢。因此,说阶上花草,可以,说阶上青苔,就不那么确切。这是中国文字的功夫所在。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蜻蜓点水是现成的成语,让蝴蝶穿花和它相对,多么的聪明又和谐;“深深”对“款款”,又见他观察是如何的细致。而这一切对于孩子,是拉近和大自然的关系的天然图画。
由于“三吏”和“三别”,我们常误以为杜甫的社会感沉郁过重,其实,他常住乡间,对自然的情感,和孩子相通,对自然的观察也格外仔细、特别,也和孩子的心理相似。“巢边野雀群欺燕,花底山蜂远趁人”,野鸟到人间的窝边欺负燕子去了,山里的蜜蜂远避人群去花中静静地采蜜,其中的爱恨情感,特别是对弱势的偏向,和孩子们是多么的相近!“群”对“远”,多么的别致,又充满感情的色彩。“笋根雉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对比无人怜见的小野鸡,水鸟母子情深,更会让孩子引发联想。“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女得钱留白鱼”,依然是一幅山禽母子图,只不过,这一次是衔果图,对比的是溪女,其中字字对仗工稳,特别是“山”对“溪”,“引”对“得”,“红果”对“白鱼”,让我们看到了景色、颜色和动作,一幅画里有情、有景、有动、有静。
看似对于文字的信手拈来,其实是缘自对于文字的敏感,对于庸常生活态度的达观,而不是仅仅把对仗当成一种简单的文字游戏。“身过花间沾湿好,醉于马上往来轻”,写得真是好,那种花间穿行和马上醉归的感觉,将琐碎的生活写得那样蕴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什么时候读,什么时候还会一如既往的感动,那种日常日子里的情感,在字字对仗里得到最完美而诗意的洋溢。
杜甫的对仗里,有时爱用数字。“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用“百丈”对“一声”,和用“千涧”对“两峰”一样,都是以虚对实,为的是突出实。而秋水“四五尺”,小船只能载“两三人”,大概是实际的情况。数字运用的方法,显然和前面不一样,但那种乡村野外的情景,却因“四五尺”和“两三人”实打实的对仗,显得格外亲切和平易。
杜甫的对仗里,有时爱用叠词。“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是我最喜欢的两联。“容易”对“商量”,多么别致;“纷纷落”对“细细开”,又是多么熨帖;“繁枝”和“嫩蕊”的对比,在诗人的笔下和我们的心里,一下子不仅含有大自然的规律,也含有人生的哲思。同样,“萧萧下”的落木,“滚滚来”的长江,已经成为了一种富于中国特色的象征,成为了属于我们中国的至理名言。
也许,这正是中国文字独具的魅力吧。从杜甫对仗里,我们看到蕴藏在中国文字内外的,除天音浩荡的韵律外,更有我们民族的文化之根绵延至今的无限生机和无穷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