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四十回中两个刘妈妈-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后四十回非高鹗所续的证据（1）两个刘妈妈

程高本红楼梦第92回里有一个刘妈妈，"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紥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这是120回红楼梦中唯一的一个刘妈妈。鉴于我们发现，在蒙府本中除了第92回这个刘妈妈外，把第113，119，和120回的几十个刘老老都写作刘妈妈，我们曾经推测，第92回中的这个刘妈妈也应为刘老老，是程高出版红楼梦时漏改而遗留下来的[1]。但是当时我们就指出，这个刘妈妈"指的不一定是刘老老。也可能是大观园里的某一个妈妈，也许是巧姐的一个奶妈，这样巧姐才有时间跟她学针黹。况且，从书中情节看，这段时间巧姐和刘老老也没有相遇过。"这个刘妈妈可能是作者因情节需要而随意加进的一个人物。

我们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戚序本，梦觉本,和俄藏本的第67回中也有一个刘妈妈。新发现的刘妈妈一定不是刘老老，而可能就是程高本第92回中的那个刘妈妈。因此在红楼梦的成书过程中，确实存在过称呼同为刘妈妈的两个不同人物。一个是蒙府本后40回第113，119，120回中的和前80回第6回中的刘妈妈，这个刘妈妈实际上是刘老老[1-2]。另一个刘妈妈是程高本（以及蒙府本和杨藏本）第92回中的和戚序本，梦觉本，和俄藏本第67回中的刘妈妈，这个刘妈妈不是刘老老，而是李纨屋里的一个使唤刘妈妈。这两个刘妈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物；但从成书过程来看，却起着同样重要的作用，即她们都把红楼梦的后40回与前80回牢牢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对于蒙府本里实为刘老老的刘妈妈，我们已经作过详细讨论[1-2]。本文讨论第92回和第67回里的刘妈妈。

第67回的是红楼梦中最复杂的章回之一。程高在程乙本的引言中就特别指出："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来看，程高的这段话是可信的。在现存的比较完整的手抄本中，有正本，梦觉本，杨藏本，蒙府本，俄藏本都存有第67回，而庚辰本和己卯本则缺这一回。关于第67回，已经有很多研究（例如，文献[3]和[4]）。现存各种版本中的第67回，明显地分成两个系统，一个是程高系统，包括程甲本（以及程乙本），蒙府本，和杨藏本；另一个是有正系统，包括戚序本（以及有正本和南图本），梦觉本，和俄藏本。总体来看，程高系统比较简练，称为简文本；有正系统比较繁复，称为繁文本。这两种文本的文字相差很大，很多地方达到无法对校的地步，甚至在情节上都有不同。繁文本还多出一些简文本完全没有的内容。这些内容被有些研究者[4]认定为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是后人加进去的。但是我们的研究结果表明，正是这些简文本中不存在的内容，包含了成书过程的极为重要的信息。

我们先来看看繁文本第67回里一段有关袭人去看望王熙凤路途中的部分内容（引文根据戚序本；梦觉本和俄藏本没有实质性的不同）：

......宝玉道，我知道了，你只管去吧。言毕。袭人随到自己房里，换了两件新衣服，拿着镜儿照着，抿了抿头，匀了匀脸上脂粉，步出下房。又嘱咐了晴雯麝月几句话，便出了怡红院来。至沁芳桥上立住，往四下里观看那个园中景致。时值秋令，秋蝉鸣于树，草虫鸣于野。见这石榴花也开败了，荷叶也将残上来了。到是芙蓉近着河边，都发了红铺铺的咕嘟子，衬着碧绿的叶儿，到令人可爱。【一壁厢下了桥不远，迎见李纨房里使唤的丫头素云，跟着个老婆子，手里捧着个洋漆盒儿走来。袭人便问往那里去，送的是什么东西。素云说，是我们奶奶给三姑娘送去的菱角鸡頭。袭人说，这个东西还是偺们园子里河内採的还是外头买来的呢。素云说，这是我们房里使唤的刘妈妈，他告假瞧亲戚去带来的孝敬奶奶。因三姑娘在我们那里坐着看见了，我们奶奶叫人剥了让他吃。他说才喝了热茶了，不吃，一会儿再吃罢。故此给三姑娘送了家去。言毕，各自分路走了。】袭人远远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一个人，拿着掸子在那里动手动脚的。......

引文中【】内关于袭人路遇李纨屋里使唤丫头素云的情节，在简文本中是完全没有的。单从这一回看，【】中的内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全可要可不要。即使从整个前80回看，也是这样。但是这里多出了刘妈妈这样一个人物。这个刘妈妈在整个戚序本，梦觉本和俄藏本中是唯一出现的一次。这个人物在整个前80回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可要可不要。我们再来看看程甲本第92回对刘妈妈的描述（蒙府本，杨藏本，程乙本的有关内容无本质区别）：

......见众人都没来，只有凤姐那边的奶妈子带了巧姐儿，跟着几个小丫头过来，给老太太请了安，说："我妈妈先叫我来请安，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儿。妈妈回来就来。"贾母笑着道："好孩子，我一早就起来了，等他们总不来，只有你二叔叔来了。"那奶妈子便说："姑娘给你二叔叔请安。"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巧姐儿道："我昨夜听见我妈妈说，要请二叔叔去说话。"宝玉道："说什么呢？"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我说都认得，我认给妈妈瞧。妈妈说我瞎认，不信，说我一天尽子顽，那里认得。我瞧着那些字也不要紧，就是那《女孝经》也是容易念的。妈妈说我哄他，要请二叔叔得空儿的时候给我理理。"贾母听了，笑道："好孩子，你妈妈是不认得字的，所以说你哄他。明儿叫你二叔叔理给他瞧瞧，他就信了。"宝玉道："你认了多少字了？"巧姐儿道："认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经，半个月头里又上了列女传。"......。宝玉......因又向贾母笑道："我瞧大妞妞这个小模样儿，又有这个聪明儿，只怕将来比凤姐姐还强呢，又比他认的字。"贾母道："女孩儿家认得字也好，只是女工针黹倒是要紧的。"巧姐儿道："我也跟着刘妈妈学着做呢，什么紥花儿咧、拉锁子咧，我虽弄不好，却也学着会做几针儿。"贾母道："咱们这样人家固然不仗着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后才不受人家的拿捏。"巧姐儿答应着"是"，还要宝玉解说列女传，见宝玉呆呆的，也不敢再说。......

我们说过，第92回里这个的刘妈妈是120回红楼梦中唯一的一个刘妈妈[1]。书中对刘妈妈的交代也就这么几句，很难判断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但是有了前面引述的繁文本第67回中关于刘妈妈的那段文字，我们就可以推测，这里巧姐所说的刘妈妈，可能就是第67回中李纨的丫环素云所说的李纨屋里的使唤妈妈刘妈妈。

在第92回的这一段里，巧姐还提到了"李妈"这样一个人物。"巧姐儿道：‘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不知道我认得不认得。......。'"为了搞清楚刘妈妈这个人物，首先得弄清楚巧姐在这里所说的李妈是什么人。

我们知道宝玉的奶妈李嬤嬤，有时也称她李妈妈或李妈。不过这个李妈妈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教巧姐认字的李妈。巧姐自己确实也有一个平儿称呼她为李妈的奶妈。在第101回里有如下明确交代：

......此时凤姐尚未起来，平儿因说道："今儿夜里我听着奶奶没睡什么觉，我替奶奶捶着，好生打个盹儿罢。"凤姐也不言语。平儿料着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来，坐在身边，轻轻的捶着。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凤姐听见，说："了不得！你听听，他该挫磨孩子了！你过去把那黑心的养汉老婆下死劲的打他几下子，把妞妞抱过来罢。"......

从文中的描述来看，这样一个粗野的李妈也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教巧姐认字的李妈。何况，在红楼梦那个时代，妇女识字的很少，不是大家贵秀，几乎都是文盲。哪有识字的大家贵秀还给人家当奶妈的理？

那么第92回里的李妈，会不会是王熙凤专门为巧姐请的一个家教呢？似乎也是不可能的。贾府没有请家教的习惯。只有林黛玉在扬州家里时请了贾雨村做过家教。而且贾雨村是个男家教，这里的李妈肯定是个女的，还没有听说过在古代有女家教的事，虽然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是我们大家很熟悉的。

因此，教巧姐认字的李妈，我们推测，除了李纨外不可能是别人。在第65回中红楼梦作者曾通过兴儿对李纨有一段介绍，"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所以，李纨是负责姑娘们的培训的，教她们"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巧姐大了，当然也由李纨--李妈妈来教。巧姐自己的妈妈王熙凤，一来不认字，二来忙于理家（荣国府的内管家），无法教她。虽然在红楼梦中没有提及巧姐如何称呼李纨，但称李纨为李妈妈或者李妈，也还是过得去的。更何况，在文中用的是间接称呼，"我妈妈说，跟着李妈认了几年字，......"。

第92回里的李妈定位以后，刘妈妈的问题就好解决了。巧姐在李纨妈妈那里学认字，也会在那里学针线，学道理。李纨让一个精于女工针黹的使唤妈妈教巧姐学紥花儿、拉锁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就是巧姐所说的刘妈妈。也就是说，巧姐这里所说刘妈妈应该是李纨屋里的一个使唤妈妈，她就是第67回里丫环素云所说的李纨屋里的使唤妈妈刘妈妈。

我们看到，红楼梦第92回里的刘妈妈，显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早在第67回里已经出现。这种情况反映了红楼梦成书过程的复杂性。红楼梦一改再改，以致任何单一个版本，无论是程高本还是手抄本，都只留下了一个刘妈妈（蒙府本中实为刘老老的刘妈妈除外）。单凭一个版本，任何版本都不可能解决这个刘妈妈的问题。但仍然留下了两个刘妈妈内在联系的蛛丝马迹。只有不同版本的综合研究才使这个问题的解决成为可能。第67回和第92回中的刘妈妈为同一人的认定，对红学研究有着异乎寻常的意义。

首先，它解决了第67回繁文本和简文本哪先哪后的长期争论。显然，繁文本（戚序本，梦觉本，和俄藏本）在先，简文本（程甲本，程乙本，杨藏本，蒙府本）在后。这与我们从其他证据得到的结论是一致的[5]。程高因为没有注意到繁文本第67回里的刘妈妈与第92回中刘妈妈的内在联系而把她删掉了（或者选择了简文本），致使程高版红楼梦第92回中的刘妈妈成了无本之木。

第二，更为重要的是，它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有着内在的联系，整个120回红楼梦是由相同的作者完成的，后四十回决不是高鹗所续。试想，如果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高鹗既然在第92回里写进了一个刘妈妈，那又为什么要把繁文本第67回中的刘妈妈给删掉了呢？或者，为什么要去选择存在逻辑缺陷而且丢失了刘妈妈的简文本呢[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