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二)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31:21
断指记
早膳后,狄仁杰转到官衙后曲栏回廊尽头的凉轩上用茶,一面慢慢领略对面冈峦林
木的景色。自从他到这汉阳县当县令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他把一张紫藤靠椅往青
花石栏边挪了挪,一面轻轻地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美髯,一面心旷神怡地眺望着远处烟
润雾绕、苍翠葱郁的山色。时值初夏,晨风含雨,凉意习习,山脚那边一片树林里碧树
参差,鸟声啁啾,野花含靥,飞泉潺潺。
狄公正陶醉在这旖旎如画的山光林色里,不觉已到衙里升厅视事的时候。他喟叹一
声立起来正待要转身回衙,忽然听到凉轩外的大树上“沙沙”作响。两只黑色的猴子从
树梢上直窜下来,敏捷地从这根树枝攀援到那根树枝,一时枝干摇曳,落叶纷纷。
狄公仰望着这两只可以说是老相识的猴子,微微笑着不由停住了脚步。这两只猴子
尽管还有些胆怯,但对于独自一个坐在凉轩的狄公却似乎也习以为常了,有时还能得到
狄公扔给它们的香蕉。
狄公这时发现其中一只猴子的手里拿着一个闪闪有光的东西,栖息在凉轩外一株低
矮树枝上,一对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详着他。狄公终于看清了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原
是一枚嵌镶着绿翡翠的金戒指。狄公知道猴子时常喜欢拾些小玩意来玩弄,但性子不长
久,一旦断定这小玩意不可放在嘴里吃,很快就会随手抛掷。若是此时此地狄公不使那
猴子扔下那枚戒指,不需半晌,它便会被猴子掷到树林里的什么地方,到那时再要寻觅
到就不容易了。
狄公一时手中没有果物,急中生智,慌忙从衣袖中取出扇坠、印章、火镰,一并排
摆列在茶桌上,一面细细端详每一件东西,一面随手向地下抛掷。那猴子见状,油然生
趣,下到了离狄公最近的一技树桠上好奇地凝视着狄公。忽然它也模仿狄公把手中的戒
指看了看,随即抛掷到地上。狄公见猴子中计,心里叫一声侥幸,便急忙站起。那猴子
吓得跳上了高枝。狄公发现那猴子的黑茸茸的身上粘着几根干稻草,正待要上前细看,
猴子长啸了两声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间。
狄公飞身跨出青花石栏,在长满碧藓的树丛底下搜寻,不一晌便拾到了那枚金戒指。
他细细地玩着这枚戒指。这戒指由两条互相盘绕的金龙环成,首尾衔接处嵌一颗寒
光闪闪的八棱碧水翡翠,一眼便知是一件稀罕的宝物。戒环很宽,应是男子佩戴。狄公
正待要将这戒指纳入袖中,猛发现那戒指上有几处赭色斑点,他再细细一看,顿时明白
这是干凝了的血迹。
狄公回身恰见管家缓步前来,便问道:“你可知道对面山坡上住着何等人家?”
“禀老爷,那山坡甚是陡峭,只生长一片密林,不见有人家居住,倒是山顶上却有
几处房屋。”管家恭敬答道。
“噢,我想起来了,以前曾见到山顶上有几幢消夏的馆舍,不知如今可有人住?”
“禀老爷,小人听说这山顶上只住两户人家,一户姓蓝,在城里开着爿当铺,很是
有钱。另一家姓黄,说是一家生药铺子的掌柜。”
“姓蓝的不甚相识,那姓黄的莫不就是孔庙对面那家生药铺子的掌柜。常日里见他
挂着一副戚戚的愁容。”
“诚如老爷所言,听说他的药铺今年生意很不顺调,这还在其次。他的儿子今年已
十九岁了,却是个呆痴。不识字,不知书,更不用说做文章了,最是黄掌柜一块心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想这枚戒指不会是在山顶上的人家弄来的,因为猴子
胆怯,不敢靠近有人居住的房屋。当然它可能在花园里某个角落捡到,但即便这样,猴
子从山顶穿过那片密林下到山脚的路上早会随手扔掉。他断定猴子是在离山脚较近的地
方捡到这枚戒指的。
狄公踱步回到内衙书斋,盘算着如何写一文告示张贴出去,或许失主很快会来认领。
他又重新看了看手中那枚戒指,见那碧幽幽的翡翠恰如一只凄悲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似乎在向自己哀诉着它隐藏着的不幸。那几点赭色的血斑使狄公神情恍惚,忧虑重重。
衙厅的庭院前一队衙卒正列队换番执巡,狄公突然想到什么,便停步问那巡官:
“你们常日在此值巡,可曾知道这衙院后山的山脚和山坡上有无人家居住?”
巡官禀道:“回老爷,这山坡山脚都无人居住,只是那半山腰上有一间用树枝胡乱
搭成的小茅棚,往昔倒住过一个樵夫,如今早空废了。近来常有些外乡来的游民在那里
过夜,我防着有事。时常地去那里看看。”
狄公心想,问题很可能就出在那间茅棚里。
“那间茅棚离这里有多远?”狄公问道。
“回老爷,至多有一里路,从山脚插上一条狭窄的山路很快便可到达。”
“传命陶甘来见我!”
不一晌,陶甘来了,只见他头戴一顶黑纱方冠,身穿一件深褐长袍,年纪已四十开
外,瘦瘪的身子又细又长,配上一张神情沮丧的长脸。嘴唇下巴的胡子稀疏无几,颊上
的一颗黑痣上却长着三根长毛。他一见狄公,忙躬身请安。
狄公问道:“早上有没有重要公文信札?”
陶甘沮丧地答道:“洪参军从江夏送来一纸书简,说乔泰、马荣在那里仍未发现那
伙人的踪迹。”
陶甘同乔泰、马荣一样是狄公的心腹干办。
狄公紧锁了双眉。洪参军带着乔泰、马荣到邻县江夏协助那里的官府追缉一起重要
的案犯,但至今尚未有任何进展。
狄公将陶甘拉到一边,与他叙述了一遍得到一枚金戒指的经过。他拿着戒指给陶甘
看:“这戒指上沾着血迹,或许是失主在林子里割破了手指,他摘下戒指在小溪边洗手
时被猴子捡走了。这戒指是一件很珍贵的首饰,我们此刻便去那山坡上看看,或许失主
正在那里焦急地辗转寻觅哩。”
狄公转脸又命那捕快点两名衙卒与他们一并前去。
他们从衙院后的凉轩下出发,沿着长满苔藓的泥泞小路向山脚走去。捕快在前面引
导。山路曲折斜上山坡,甚是陡峭。一路并不见有人影,唯有那林子里的鸟雀吱喳不息。
正累得没理会处,捕快停了脚步,指着前面那一片橡树间的空他说:“启禀老爷,这里
就是了。”
众人见那空地后正有一间树枝搭就的茅棚,茅棚顶上长满了野草,四周一片滑涔涔
的苔藓,门窗紧关着。茅棚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段树桩做的砧板,砧板旁堆着乱稻草。四
周阒寂荒凉,即使在白天也像个坟场一样,令人心寒胆虚。
狄公穿过一片乱草丛上前将那茅棚的门推开,猛见门里地上躺着一具死尸。屋里半
明半暗,靠后墙放着一张空着的木床,床边有一张松木粗制的桌子和两只凳子。狄公命
巡官打开窗户,他与陶甘蹲下来仔细地检查这具死尸。
死者穿着一身蓝布衣裤,年龄约五十开外,身材高瘦,皮肤黝黑,毛发胡子已经花
白,但修得十分齐整,细看还粘着好几块血斑。下巴脱臼,呆滞的眼睛惊惶地张得很大。
他右手放在胸前,左手紧贴着身子平伸着。狄公欲抬起死者的左臂,但早已僵硬。
“算来应是昨夜被杀死的。”狄公自语道。
陶甘突然问:“老爷,你看那左手怎么回事?”
原来死者的左手四个指头被切去,只剩下血迹斑斑的残桩。唯有拇指完整无缺。
狄公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左手,说道:“陶甘,你见他小指残桩的皮色有一圈白印,
那纹理正与戒指上两条盘绕的金龙相一致。不错,死者果然正是戒指的主人,然而他却
被杀了。”
狄公吩咐衙卒将死尸抬到门外,他同陶甘立即检查这小屋。他们发现地上、桌上、
凳上都有厚厚一层灰土,唯独那床上非常干净,小屋里除了有些零乱的脚印外并不见有
一滴血迹。
狄公道:“地上并不见有拖过尸体的痕迹,看来这死尸是从外面抬到这里来的。但
凶手把床打扫干净后却没把尸体放在床上,这未免令人不解。我们到屋外去看看。”
狄公指着那一堆稻草说:“陶甘,看来迹象正符合这样的猜测,我早上看见那猴子
身上正粘有几根同样的稻草。可以认为当尸体被抬来这茅棚时,戴在死尸左手残桩上的
戒指掉到了这稻草堆里。猴子今天一早经过这里时发现稻草堆里有闪闪发光的东西,于
是就捡了起来。从这里到我们衙后的凉轩有一节山路,但猴子攀援着树枝直下却不需化
费多少时间。”
陶甘弯腰细细察看了那个树桩做的砧板,说道:“老爷,奇怪,这砧板上也不见有
血迹,也没有发现被割下来的四个手指。”
“死者显然是在其它地方被杀害,被砍去四个手指后才搬到这里来的。”狄公说道。
“老爷判断的是,倘使凶手没有同谋,准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要把死尸搬到这里
来是很不容易的。”
狄公验查了死者的头颅,他断定死者是被人用铁锤猛击后脑勺而致死的,他又验查
了死者的右手,发现手掌虽相当粗糙,但指甲却修得很细长,似乎有意保护得很好。
陶甘搜查死者的衣裤却什么都没发现,无疑凶手将能导致辨认出死者身份的东西全
拿走了。
狄公说:“只要我们拿着这枚金戒指,凶手肯定还会来这儿寻找。”
他转身问捕快:“你曾见过这个人吗?”
捕快恭敬地答道:“不曾见过。”他用目光询问了两名衙卒,两名衙卒也摇了摇头。
“老爷,小人猜来这死人必是外乡来的游民或破落户。”
狄公吩咐衙卒将死尸抬回衙里,并传话衙里所有的人全来辨认,一面去请仵作来验
尸。然后又令捕快去将孔庙对面生药铺子的黄掌柜请来衙里见他。
陶甘不解,间道:“老爷,你认为黄掌柜认识这个死人?”
“不!我思量来死尸也可能从山顶抬下来,我只问问他昨夜山上有无游民或暴徒的
斗殴,再顺便问他一声这山上除了他和那开当铺的蓝掌柜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居住。”
狄公又接着说:“从死者的形迹看很像个游民或匠工之属,但他的脸面却又仿佛是
个念过书、有教养的人。他有这枚戒指无疑相当富绰,但他脸色黝黑,手足胼胝,却又
像是常年在外沐风栉雨,颠沛奔波。”
陶甘不以为然,说道:“我并不认为单依凭了这枚戒指就证明死者非常富有。老爷,
游民和偷儿、乞儿的都常常死死抓住一件偷来的珍宝不松手,他们偏执地认为这珍宝与
他们的命数息息相关。”
回到衙里,狄公忍不住又将那枚金戒指拈在手上苦苦思索。
“陶甘,这案子端的有些蹊跷,那砍去的四个手指想来真令人不解,莫非凶手杀害
他之前先折磨他,逼胁他供出某事的真情?或者是砍掉那手指只为了灭去手指上的某种
痕迹,使人无法辨认死者的姓氏身份。”
陶甘慢条斯理地捻着左颊上那三根长毛,说道:“者爷的话已道出了些端倪。那间
荒凉的茅棚经常栖息有外乡的游民和不法的暴徒。老爷可知道那些游民和暴徒大多有帮
会组织,每个帮会又都有自己独特的宣誓效忠于帮会头目的方式和传统,切去一节小指
的做法是很普遍的。如果这起杀人案果然是帮会内部的自相残杀,那凶手也许会有意砍
去死者的四个手指以遮盖死者原已切去一节小指的事实,这样,有关争斗和残杀的作案
背景就无法探测了。”
狄公听罢不由叫绝。
这时仵作恭敬地呈上了验尸格目,禀道:“死者约五十上下年纪,死前没有病疾和
形体缺陷,也没见斗殴、搏击的迹象,系被铁锤之类的凶器击破脑颅毙命的。死者左手
四个手指当在被害前后切去,死者被害时间约在昨天深夜。”
仵作停了一停,又继续禀道:“至于那四个指头是如何切下的尚无法确定。死者左
手残留的指骨没有碎裂,切面整齐平滑。依我看来只能是一种特制的切削器具才可切得
如此干净利落,而一般刀斧剑器则把伤面斩得参差不齐,残破不堪。但死者显然没有反
抗和挣扎……。”
狄公问道:“死者的脚如何?”
“回老爷,死者脚底长着一层厚茧,走路不少,他生前可能是个游民。”
“衙里有人认出他了吗?”狄公又问。
“回老爷,衙里没人认识他。”仵作答道。
“多烦先生指教,你先回去吧,有事再来央烦于你。”
仵作退下后,捕快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
黄掌柜生得五短身材,且背弓微有点驼。白净的脸皮表情淡漠,下颔几茎山羊胡子
油黑发亮,衣帽衫袍上下十分齐整。他一见狄公,慌忙稽首拜揖。
狄公还礼让坐,示意管家上茶,一面笑吟吟他说道:“劳烦黄掌柜枉驾前来,你大
可不必拘柬,此地不是公堂。我只想问问山顶上一些情况,当然你整日都在铺子里忙碌,
但想来掌柜是在山顶上贵宅宿歇的吧?”
黄掌柜唯唯答道:“老爷所言甚是,这时节山上比城里凉爽得多。”
“听说昨夜山上发生了游民之间的斗殴?”
黄掌柜微微一愣,慢慢答道:“老爷不知从何听来。昨夜山上甚是宁静,不曾有什
么骚动。闲常山腰的林子里虽有许多游民、乞丐歇宿,但他们很少斗殴、喧嚣,更不敢
闯入我们的房宅,何况我们都有高墙卫护。说实在,如没有那等讨厌的人出没,这山林
真是一个清凉幽静的去处。夏天里整日紫雾缭绕,风景如画。”
狄公笑道:“想来掌柜并未遍问你的家人奴仆,斗殴就发生在贵宅后的密林里。”
“老爷,这又何需遍问?昨夜我自己就一直在家,也没听见宅后有什么骚动。噢,
老爷不妨去问问我的紧邻蓝掌柜,他时常倒是个夜神仙,睡得很晚。”
“我再问你,这山上除了你和蓝掌柜两家,还都有谁居住?”
“回答老爷,目下只我们两家,山上另外还有三幢宅子,那都是京师的官商消夏别
馆,此刻他们尚未搬来,故还空着。”
狄公嗯了一声,说道:“好吧,你可以回去了。呵,黄掌柜不妨也去认认一个人,
或许在这山上山下见过他的踪影。”一面吩咐捕快带黄掌柜下去辨认死尸。
去了一盏茶时,捕快回来禀狄公说,黄掌柜也不认识这死者,并说黄掌柜告辞时留
下言语,以后衙里老爷来唤,随即便来。
狄公微微点头,陷入沉思。
陶甘说:“老爷,我看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即死者是在城里的酒店或窑子里被杀
的。”
狄公摇了摇头,说:“倘使那样,凶手会将死尸埋在地下或扔到枯井里,而决不敢
冒险将死尸搬上山坡去,况且一路还得经过衙门。罢,陶甘、此刻你拿着这枚戒指到城
里各家当铺、柜坊和金银号去让他们认认,或许他们中有人倒能知道这枚戒指的主人是
谁。”
陶甘拿了戒指走后,狄公吩咐沏了一盅浓茶,独个呷着,慢慢思忖。死者虽然被认
为死于一伙游民之间的争斗残杀,但有一个疑点却始终萦绕在狄公的心上;那死者不像
是个游民、乞丐,而倒是个有教养的有钱人,并有坚韧的性格,经历过长途跋涉。他感
到迷惑,但他暂时不想把这个疑点告诉陶甘,怕挫伤了陶甘主观想象的满腔热情。
狄公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盅,信手翻阅了一下桌上的一厚迭公文。这迭公文都是有
关邻县江夏的一起走私贵重物品的案卷。十天前,三个走私犯正将两箱贵重的物品偷运
过汉阳、江夏界河时被巡卒截获,走私犯逃进了江夏的密林,箱里装的是金银、水晶、
檀香和高丽产的人参等。朝廷对这类东西明文要征重税,道、州、县各驿路口都设了关
卡。由于罪犯匿入江夏县界的密林,追缉的责任便落在江夏县令头上,案情又牵涉到汉
阳,故狄公委派洪参军带领乔泰、马荣去协助江夏县令侦查。界河一带的密林间布下了
许多暗障和细作,但几天来都未见着半点罪犯的踪影。偏偏是州里对这起案子又甚是看
重,鄂州刺史给两县县令指令了破案期限。近年来多起跨县连州的大规模走私活动已使
朝廷震怒,刺史认为其后台或许正是京师户下的某个高官,如果这次能追获那三名走私
罪犯,顺藤摸瓜便能牵出朝廷上下一串重要案犯。如果不把那后台捕获归案,这一类的
走私案子便会有增无已。
狄公沮丧地摇了摇头,把这堆案卷推到一边,又呷了一口茶,捻着胡子闭目养神。
陶甘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柜坊、当铺、金市、银号,谁都说没见过这枚戒指。他
又耐着性子询访了许多家末流的客栈,也没听说近两日有外乡的游民斗殴凶杀的传闻。
他疲惫不堪地坐在孔庙的玉石台阶上,一面揉捏着酸疼的双腿,一面自怨自艾。
他正望着对面那家黄记生药铺呆呆出神,突然发现就在这生药铺的隔壁有一家不为
人注目的铺子,漆黑的大门敞开着,门边挂着一块烫金的招牌:“蓝记当铺”——陶甘
明白这“蓝记当铺”的掌柜就正住在那山顶的宅子里,却原来铺面开在这里,生意竟也
同黄家做在一处。他顿时拖起疲惫的身子,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推门走了进去。
门里当面便是一横高高的柜台,柜台外站着十来个衣饰华贵的客人,正与柜台里的
伙计商洽着生意。柜台隅角的账台上端正坐着个胖子正在认真地拨弄算盘。
陶甘从衣袖里取出一片名刺递了进去,名刺上注着陶甘的假身份——长安大珠宝商。
这是陶甘投奔狄公前作为一个骗子随身携带的许多名刺中的一种。名刺果然灵验,那胖
子忙站立起来,摇摇摆摆向陶甘走来,堆起一脸笑:“先生,不知有何宝物赐我眼福?”
“蓝掌柜可曾见过这枚戒指?”陶甘把那枚戒指放在柜台上说道,“有位客官想将
它贱卖给我,我疑心这玩意来路不明,要不然便不是真金打制的。”
蓝掌柜将那枚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脸色阴沉下来,眼里闪烁出一种奇怪的光彩。
“没有见过,我从来未见过这枚戒指。”他断然地答道。
柜台里一个尖头缩腮的伙计这时也斜过眼来打量这枚戒指,蓝掌柜厉声斥道:“不
干你的事!”转脸对陶甘说:“先生,失陪了。”说着便拂袖回他那账台去。
那伙计却对陶甘使了个眼色,暗示陶甘去隔壁稍候片刻,有话交待。陶甘会意,便
告辞出门,踅进黄记药铺,捡一条长凳坐下等候。
药铺里两个伙计正在忙碌地搓揉药丸,另一边一个伙计在用铰链固定的大铡刀,一
刀一刀地将粗干的生药切成薄片,还有两个伙计在给蜈蚣、蜘蛛、蝉壳分类。——陶甘
好奇地望着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
半晌,当铺里那尖头缩腮的伙计走了进来,挨在陶甘旁坐下。一面沾沾自喜地开了
腔:“那蠢货没认出你来,但你却瞒不过我去。你常在衙门里行走,正经是个做公的—
—”
陶甘生气地说:“休张口信舌胡扯谈!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
伙计忙作色道:“那胖杂种用假话来搪塞你,他见过那枚戒指,他亲手细细看过。
两天前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就是拿着这枚戒指来估价,我正待要问她是否典当,这胖杂种
一把将我推开,自己迎了上去,这老色鬼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便馋涎三尺。我见他与那
女子嘀咕了半日,后来那女子拿了戒指走了。”
“那女子是谁?”陶甘忙问。
“像是个粗使唤的丫头,记得那日穿的是旧补丁的蓝布衫裙,但长得很灵秀,胖杂
种见了她便如收了三魂六魄似的。呵,他还做假账,偷漏税金。他与许多不法交易都有
牵连。”
“看来你很是忌恨你的东家。”
“你不知道他是何等的苛刻狠毒,还有他的儿子,每时每刻都在监视我们,生怕我
们吞吃了他的银钱。嘿,衙里但肯使我些银子,我可以收集到他许多漏税的凭据,须教
这胖杂种干净蹲几年牢。刚才我透露给您的真情,付我二十五个铜钱便行。”
陶甘拍了拍那伙计的肩膀称赞道:“多烦老弟指教,以后会给你钱银的,此刻我正
忙乎,休罗唣不休,我有事再来找你。”
伙计大失所望,溜灰着脸回去了。陶甘于是再去找蓝掌柜。
陶甘用他那瘦骨嶙峋的拳头敲击柜台,命蓝拳柜出来。蓝掌柜见又是他,正待发作,
陶甘不客气地对他说:“此刻你得随我去衙门走一遭,狄老爷有请。放下你的算盘,也
不必换什么衣服,赶快动身。”
两顶软轿将陶甘和蓝掌柜抬进了汉阳县大堂,胖掌柜心发了虚,汗涔涔问道: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陶甘正色道:“见了老爷自会明白。”
陶甘将蓝掌柜带进狄公内衙书斋,先禀报了详情。
蓝掌柜见了狄公,顿时一骨碌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磕头。
狄公冷冷地说:“蓝掌柜起来,我且有话问你,你须照实答来,不可支吾、搪塞。
我先问你,昨夜你在哪里?干了什么勾当?”
蓝掌柜颜色大变,心中叫苦,说道:“老爷,我可赌誓,我实在没有干什么见不得
人的勾当,只是多喝了点酒。昨天我的朋友朱掌柜把我拖到一家酒店多灌了几盅,一个
身子飘飘然只是摇摆不住。告辞了我的朋友后,我命轿夫一直将我抬回山顶的家去。轿
子抬到衙门下街转弯处,有一帮闲汉、乞丐冲到轿前要钱,我不给,便寻衅生事。我本
要走避,不意那帮人愈骂愈急,怪我多喝了几盅,乘着酒兴冲出轿去,正见一个上了年
纪的老乞丐指着我的轿子在骂什么,我拔步上前就是一拳,那老家伙仰八叉一跤摔倒,
却不再爬起来了……。”
蓝掌柜拿出手绢拭了拭脸上的汗。
“他的头有没有流血?”狄公问道。
“没有。我记得那是一条泥路,千不合,万不合,我竟甩手坐了轿扬长而去。走到
半路,夜风一吹,酒有点醒了,我才感到事情有点不妙。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山高水低,
可不肇了大祸?于是我又下轿来,寻回到那个拐角,那老乞丐早不见了,路边一个小贩
告诉我,那老乞丐后来爬了起来,一面骂一面往山那边走去。我听了心上才一块石头落
了地。”
“你为何不让轿夫抬你回到那里?”
“我怕他们会乘机讹诈,倘使那老乞丐真有个短长。他们见我将那老乞丐打倒……”
“那么,这以后你又干了什么?”狄公又问。
“于是我只得重租一顶轿回山上。半路我的肚子忽地疼痛起来,多亏隔院黄掌柜和
他的儿子刚从山岗上散步回来。他的儿子将我背回了家,他那儿子虽是呆痴,但力气却
很大。回家后,我就上了床一觉睡到今日天亮。老爷,思想来应是那老乞丐到衙门里告
了我,我这准备赔偿……”
狄公站了起来将蓝掌柜带进停尸的小屋,把盖住尸体的芦席揭开,问道:“你认识
他吗?”
蓝掌柜低眼一看,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惶得叫了起来:
“我的天!我竟送了他的老命!”说着不觉双膝一软,就地跪了下来。一面抽泣着
央求:“老爷,可怜小民,我委实不是有意伤害他……一时失闪了手,多灌了该死的黄
汤。”
狄公命衙卒盖好尸体,锁上门,将蓝掌柜带回衙内书斋去细细盘问。
狄公双目紧盯着蓝掌柜,说:“我再与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了那枚
戒指问道:“你为什么说不曾见过它?”
蓝掌柜老大委屈地说道:“小民一时不知那位先生是衙里的相公,不便与他细说。”
“我再问你,那年轻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蓝掌柜耸了耸肩,说道:“小民实不知那女子是谁。她衣衫褴褛,行动诡谲,看来
是什么帮会的游民,她左手没有小指尖便是明证。但无庸讳言,她长得十分标致。那天
她来铺子打问这枚戒指值多少银子,我心中思忖,这端的是件罕见的首饰,至少也值六
十两银子,骨董商有慧眼的恐怕一百两都肯出。我告诉她典当十两,绝卖二十两。她劈
手拿去了戒指,说了一声她不卖也不典,接着就走了。从那之后却再也没见过她。”
“有人见你与她私下嘀咕了不少话。”狄公厉声说道。
蓝掌柜的脸“涮”地涨得通红。
“我只是提醒她一个人在这市廛上行走须仔细防着歹徒。”
“此事想来是实了。究竟你与她说了些什么话?”狄公愈发紧的问道。
蓝掌柜迟疑了半晌,抬头又看了看狄公严峻的脸色,尴尬地答道:“我只说要与她
去那茶楼会会,她突然作色,叫我断了这个邪念,说她哥哥就等候在铺子外面,他的拳
头是不认人的。”
狄公拂袖而起,说:“将他押进监牢,正是他杀的人。”
四名衙卒一声答应,上前动手。蓝掌柜欲想挣扎,哪里还可动弹。
狄公又沏了一盅茶,慢慢呷着。陶甘忍不住说道:“那伙计并不曾说蓝掌柜与那女
子争吵,只说私语了一阵,想来是那女子接受了蓝掌柜的约请。蓝掌柜说的‘她突然作
色’则发生在他俩会面之后,这才是微妙之处。蓝掌柜动了邪念,到头来却给自己带来
了麻烦。那女子与她哥哥以及那个被杀的老家伙是一伙的,女子往往是引人上钩的香饵,
一到那会面的茶楼,女人便惊呼求救,于是他哥哥与那老家伙突然冲出来,讹诈他的钱
财,这是人人皆知的老把戏了。蓝掌柜大概设法逃了出来。当他坐轿到半路——或是第
二天坐轿——又被他们一伙拦截,在一阵混乱里蓝掌柜把那老家伙打翻在地。当他后来
从道路边的小贩口里得知那老家伙已爬起来上山去时,他便尾随而去,在半山腰上用一
块石头将那老家伙砸破了脑壳。他有力气,且熟悉山上的道路,于是顺手将尸体背到那
间荒凉的小茅棚里。这时他想到不能让这老家伙的身份被人发现,他就在那茅棚外的大
砧板上切去了死者的四个手指,把他游民帮会成员的事实掩盖起来。至于他如何能切得
这般齐整,又不留下血迹和指头,现在一时尚无法猜测。”
狄公怀着极高的兴趣听着陶甘说完,心里很是欣赏。他捋着长胡子笑吟吟炮说道:
“你的剖析十分精致,且想象丰富。但你立论的最大支柱是那伙计的话全盘是实,倘若
他的话一虚,则恐怕事事皆虚了。你可曾细访了个确证?但被那伙计一席话便立得起这
般天大人命铁案?我们须首先证实已掌握的事实,进而探寻新的凭据。我们此刻已有了
三个可以确证的事实:一,那个漂亮的女子与金戒指有关。二,那女子有一个哥哥,他
们兄妹和被害者有联系,很可能便是同一伙的人。三,他们是外乡来的。由此我可以断
定在官府具结这件凶案之前,可以这么说,在他们兄妹寻回这枚戒指之前那兄妹决不会
离开这城市。我们下一步便是找到那个漂亮的女子和她的哥哥。看来此事也不很困难,
因为漂亮的女子惹人注目,影踪易寻。一般说来,这种游民帮会里的女子都是便宜的妓
女。”
陶甘自告奋勇:“我可以到红鲤酒店去找那个乞丐帮会的头目——鲤鱼头。他九流
三教,耳目众多,对这汉阳城里的乞丐。闲汉、妓女、小偷、游民了如指掌,那一对兄
妹的踪迹他不会不知。”
狄公道:“这主意十分的好。陶甘,你去城里找这乞丐的头目,务必查访到那兄妹
的踪迹。我将细细验核蓝掌柜招供的情况,询问蓝掌柜铺子里那伙计和他的朋友朱掌柜
以及他的轿夫,我还要找到那天看见老游民被蓝掌柜打倒后又爬起来的小贩,最后我还
要证实蓝掌柜昨夜回家时是否真喝醉了。好,我们俩就这样分头去查缉。”
红鲤酒店的店堂又臭又脏,高高的曲尺柜台后坐着一个满脸皱纹、两鬓灰白,唇边
垂下两络长须的中年人。他就是这酒店的掌柜,汉阳城里的乞丐帮会头目鲤鱼头。
陶甘走进店堂自顾倒了一杯酒,慢慢呷啜。那鲤鱼头见了忙陪着笑凑近来:“侥奉,
陶相公,许多时怎的也不来这边走走?这两日或许是为那金戒指的事在奔波吧?”
陶甘点了点头。他对这乞丐头目的信息灵通并不感到惊奇,这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难
瞒过他的耳目。陶甘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道:“掌柜的,实不相瞒,逐日答应上司,
没个闲工夫。今天算是稍稍得个自在,只想痛快地消遣一番,你不能帮兄弟找一个年轻
漂亮点的?最好是外乡来的,去来不留个痕迹,免得衙里同僚取笑。”
鲤鱼头不怀好意的脸上挂着一丝好笑:“我引荐的准令你满意。”一面伸出一只干
瘪的手。
陶甘忙去袖里取出五个铜钱递上,那只手没有缩回去,陶甘苦笑一声又增加了五个
铜钱。
鲤鱼头收了钱,低声说道:“到碧云旅店,过两条街,左首拐弯便是。找一个名叫
沈金的,他的妹妹生得同个西施一般,我活了半百,眼里真是不曾见过这般容貌,正又
是外乡来的。一应接引全是那沈金一手包搅,他是个爽直的汉子,专好照应陶相公一流
的贵客,此去保你喜逐颜开称了心愿。”
陶甘道了声谢,拔步就出了红鲤酒店。他生怕那鲤鱼头耍手段,提前一步去沈金那
里报了他在衙门里当缉捕的身份。
碧云旅店挤在菜市和鱼市之间,门楼歪斜,酸寒破落。阴暗狭窄的楼梯口坐着一个
胖胖的茶房。
陶甘拂了拂身上的尘上,整了整衣帽,上前问话:“我想找位叫沈金的客官。”
“楼上右首第二间房。有劳相公传话与他,掌柜的催他交纳欠下的房金。”茶房说。
“他们一行有多少位?”陶甘又问。
“三个人。沈金和他妹子,还有一个姓张的,都是帮畜牲。租赁了房子不纳房金,
行动还秽语伤人。早先还有位伙计,倒甚是礼貌,昨天却是先离去了。”
陶甘上了楼来,寻着了沈金的门户便敲了三下。
“狗杂种!人都睡了,敲你娘的丧钟,明天就还你房钱!”房里一个粗嗓子骂道。
陶甘用力一推,门开了。空荡幽暗的房间两头两张板床上各躺着一个彪形大汉,一
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哼着小曲,一个光着头皮的交叉着双臂正鼾声如雷。靠窗口坐着一个
年轻漂亮的女子正埋头在缝补什么,见她松松梳了一个坠髻儿,穿着合身的蓝布衫裙。
“恕我冒昧了,茶房要催你们交纳房金,我想我或许正可帮你们一点忙。”陶甘指
了指那女子。
络腮胡子明白了陶甘的来意,他用一双布满了血丝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陶甘。陶甘
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
“多少钱?”
“五十个铜钱够了吗?沈先生。”
沈金朝那打鼾的同伙踢了一脚:“听见了没有?五十个铜钱——帮我们纳房金。”
“将这个丑八怪撵出去!”“那女子突然愤怒地叫道。
“你这嚼舌头的小贱人,谁要你插嘴来?老万叔的事就坏在你身上,到如今那戒指
还没弄到手!”沈金气呼呼地说道。
陶甘听得明白。现在他思忖着如何将他们三个人一齐带到衙门去。他想到这三个人
对这城市还不熟悉,正可施展一下他的拿手本领。
沈金斜眼看了陶甘一下,说:“张旺,抓住这个狗杂种!真是吃了大虫心豹子胆
了!”
张旺冷不防一把抓住了陶甘,反转了双手,逼到尾隅。沈金上前熟练地搜陶甘的身。
“晦气!真的只有五十个铜钱。五十个铜钱还来做他娘的春梦——”
陶甘急中生智,嘻笑了一声从容说道:“沈先生真嫌钱少,我还有一笔大生意未启
口哩,五两银子的买卖。”
“什么?五两银子?”沈金疑是听错了。
“对!正是五两银子,此事容我慢慢说来。”
沈金忙示意张旺松手放了陶甘。陶甘咂了咂嘴唇,神色诡秘地说:“沈先生,实不
是我看上你妹子,我是奉了我掌柜之命前来与你商谈这买卖的。”
沈金蓦地一惊,脸色转白:“是不是黄鹤面馆的刘掌柜?是他要五两银子?”
“哪里什么刘掌柜,我掌柜姓的是甘,是这方圆一百里的大财主,家里尽管妻妾成
群,温香软玉一堆,但却不曾有一个人得他老人家的眼,能常时挂在他心上。前日里不
知哪里打听得沈先生的妹子天姿绝色,不觉动了个慕名而求之心,特地委派小人来寻沈
先生。——这五两银子只是见面之薄礼,令妹子倘真的有些手段,就是金山银山拆了搬
来给你他也是甘心的,还保你下半世没个富贵坐享?天下哪有此等发利市的买卖,还不
快快打发你妹子,梳妆打扮,跟我上路。"
陶甘这一发言语说得沈金笑在嘴上,乐在心里,一对小眼睛合成一线,恨不得马上
把妹子塞进轿子让陶甘当即抬去。
沈金原一心想让他妹子挂牌开业,他可从此坐享清利,省去奔波流浪许多苦处。如
今却听得陶甘引来偌大一个财神菩萨,不由几分得意忘形,慌忙把五十铜钱还给陶甘,
只催着他妹子赶快梳妆。
沈金提出他要同张旺一起去甘家,他真想看看这个财神是什么模样,住在那等样的
仙馆洞府。陶甘自然一口应允,又关照他俩须识些礼数,免得吃人耻笑。临行陶甘提出
要沈金支付他十个铜钱的荐头佣金,沈金也照付不疑。
他们三人便跟随陶甘出了碧云旅店,穿过几处大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大粉墙包裹的
园宅后门。陶甘从衣袖里掏出一管钥匙,打开了后门的大锁。
沈金不胜羡慕他说:“你主人真是阔绰。”
陶甘笑道:“这是后花园的东便门,那正大门如京师的王爷府一般,平日里停满了
车马大轿。你想能是你我之辈可以出入的?”
沈金听了微笑点头不迭。
陶甘吩咐他们三人在门里等候,他自去内厅禀报。陶甘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回来,那
女子突然惊叫起:“我们上当了!”
捕快领着六名衙卒从回廊水榭和粉墙假山后包抄而来。张旺从腰间掣出尖刀,沈金
挥手制止了张旺:“这些狗畜牲专门靠杀人领取酬金,你我权且忍耐则个。”衙卒上前
来将他们三人套上铁锁链,押进了后衙西首的监牢。
陶甘收捕了沈金等三人后,便径直来内衙书斋禀狄公。当值的文书拉住陶甘说道:
“老爷此刻正在见蓝掌柜的儿子。”
陶甘问:“他儿子来干什么?老爷根本不想审他。”
文书答道:“他来询问衙里为何拘捕他父亲。他进书斋前还一直在这里询问衙卒早
上茅棚里发现死尸的事,你得将这情况告诉老爷。”
陶甘点了点头,走进了书斋。
狄公坐在书斋后,书桌前站着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英俊青年,见他穿戴齐整,举止
潇洒。
狄公见陶甘进来,忙介绍道:“这是蓝掌柜的公子蓝田玉。他为他父亲被捕感到惊
惶,我已向他解释了,此刻还只是嫌疑,究竟他参与了那起凶杀案没有,还要等上公堂
才能审理明白。”
“老爷,我父亲昨夜决不可能杀人!”蓝田玉还要强辩。
“为什么?”狄公皱了皱眉头。
“理由说来也甚是简单,昨夜我父亲喝得酩酊大醉,隔院黄先生的儿子背他回家来
时是我开的门——回家后便上床睡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嗯了一声。
“还有,老爷,我思想来当是在哪里见着过那两个凶手。”
“真的?快与我细细说来!”狄公不由把太师椅向前挪了一下。
“老爷,我听说那老游民的死尸是今早上在山坡上那间茅棚里发现的,这倒使我想
起一件事来。昨夜月色皎洁,山风凉爽,我正顺着我们宅后那条山径散步,突然看见前
面林子里有两个人影在晃动。其中一个身材丰伟,肩上正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莫不就
是凶手杀了人正往那茅棚搬移尸体?这山坡的林于里经常有成群结伙的游民、暴徒歇夜,
我不便走得离家大远。”
陶甘得意地望着狄公的脸,盼望出现惊奇的表现。现在陶甘相信蓝田玉见到的那两
个人影正是沈金和他的同伙。然而狄公突然脸色一沉,喝道:“看来杀人的不是你父亲
而是你!”
蓝田玉呆若木鸡,愣了半晌,说:“老爷莫要戏言,冤枉煞了小人。那夜我只是去
林间闲步,且有人可证实……”
狄公松了口气,问道:“我早料到这一点,那么陪同你的那女子是谁?”
蓝田玉紫涨了面皮,忸怩地答道:“是我母亲的侍婢,我父母亲管教很严,他们不
赞同我俩结婚,我们只得时常到山坡上那间茅棚里相会。她能证实我们是一起在林子里
散步的,但我们昨夜没有去那茅棚。……我们的婚事还望老爷替我们作个主。”
狄公挥手,示意蓝田玉退出。
蓝田玉刚出了书斋,陶甘就高兴地说道:“老爷,案件已真相大白,凶手已……”
狄公微笑着阻断了他的话:“陶甘,还是让我先来告诉你我这里查访的结果:一,
蓝掌柜铺子里那伙计讲的半是假话,他挟私诬告。金银市、当铺的行会商董们都说蓝掌
柜虽然很富绰,做生意很精,但胆子很小,怕犯法,也不敢得罪人,他经常去江夏做生
意。二,昨夜蓝掌柜确实与朱掌柜一起喝酒,而且是喝多了点。三,蓝掌柜坐轿回家被
一群乞丐游民拦住,但争吵不是为那女子的事,而仅仅是讨钱。老游民看来与那群乞丐
不是一伙,也许是正巧路过。蓝掌柜将老游民打倒走了后,老游民便自己爬了起来。那
路边的小贩更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老游民说的话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十分文绉绉,根
本不像是乞丐、游民用的语词。我原打算问黄掌柜,蓝掌柜是否真的喝醉了回家来,现
在他的儿子言词凿凿,看来也毋需再去麻烦黄掌柜了。好,陶甘,现在该你谈你的查访
结果了。”
“老爷,首先我得告诉你,那蓝田玉见你之前,已向衙卒仔细打听了茅棚发现死尸
之事。不过,我已有确证证明他在林子里看到的情况是真的。”
狄公点点头,说:“蓝田玉看来比他父亲更忠厚本分。”
陶甘继续说道:“他在林子里看的两个歹徒名叫沈金、张旺。沈金有个妹子叫沈云,
就是老爷吩咐我四处去查寻的那个漂亮女子。这三个歹徒已被我全部缉拿归案,此刻正
在衙里西牢押着,专候老爷亲自鞠审。他们一伙原来还有一个人,说是昨夜已先行离去。
我亲耳听见沈金责备他妹妹坏了‘老万叔’的事,怪她没有弄到‘老万叔’的那枚金戒
指。显然那个老万叔正是被杀害的老游民。他们三个都是外乡人,但他们却认识这里的
一个开着黄鹤面馆的刘掌柜。”
陶甘停顿了一下,又说:“老爷,看来这起凶案与蓝掌柜端的是无关了。我以前的
想法错了,那女子拿戒指找蓝掌柜看,仅仅是为估估价,他们间的关系纯粹是巧合。”
狄公若有所思地捋着他那美髯,慢慢说道:“陶甘,你知道我最不愿相信的便是巧
合,而最容易解释的也是巧合。你刚才说起他们与此地的一个开面馆的刘掌柜有来往,
你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吗?”
陶甘笑道:“不甚清楚。”
“你先去查清楚这个刘掌柜的真正身份,我不曾听说过汉阳有一个黄鹤面馆。”
陶甘退下不一盅茶工夫便转来向狄公禀报:“老爷,查清楚了。这刘掌柜原是江夏
县的一个贼窝头民正开着爿面馆哩。看来,沈金一伙也是江夏县人氏。”
“罢,罢,”狄公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蓝掌柜也经常去江夏,这又是一个巧合了。
陶甘,我将一个一个亲自审讯,先从沈金开始。你先去将他带到停放尸体的小屋,暂不
让他认看尸体,我随后便到。”
狄公来到停尸小屋时,沈金早已被两名衙卒押着面墙而立。昏暗的小屋散发着令人
作呕的臭气。他命沈金转过身来,一面亲手掀开盖在尸体上的芦席。
“你认识这个人吗?”狄公两眼注视着沈金的脸。
“天哪,是他!”沈金大惊失色,脸吓得苍白。
狄公厉声喝道:“是不是你将他杀死的?”
沈金使劲摇了摇头:“不,不,不是我杀的。这老家伙昨夜离开碧云旅店时还好端
端的,怎的一夜工夫变成了死尸一条?他名叫万茂才,是个痴心肠的蠢货。他在长安开
着爿很大的生药铺,他很是有钱……”
“生药铺的掌柜?那他与你们一伙又怎的厮混一起?”
“这老色鬼要娶我妹子,他死死跟着我们,从长安一直跟到这里。要不是死了,还
想加入我们的帮会与我们一起四处流浪哩。”
“沈金,本官面前但有半个虚字,小心打断你的腿。我再问你,这万茂才与你们究
竟是什么关系?”
“老爷,我可以发誓,他打见了我妹子就起了个痴性,整日走了魂魄一般。把长安
偌大一个家私抛了脑后,三妻四妾放着都不管,却缠住我要娶我妹子。偏偏我那妹子也
生就一副傻呆肝肠,虽说不肯嫁,却又乐意同他在一起。那万茂才是捧着金银珠宝跟着
我们转,她偏一个铜钱也不要。一个金戒指给了她,竟又拿去退还了。这个缺心眼的小
贱人不知与我合了多少气。老爷,小人句句是实,就是打死了也只是这么几句参不透的
闷心话,那敢虚认了这杀人的罪名?我们四个一路行来,有时不免抓一只走散了的鸡或
病死在路上的猪,或是问过路人借几个铜钱,这是任何一个无家可归的游民都会做的事,
但我们从来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也不敢杀人,哪里还会自己去杀老万叔?我们为什么
要杀这样一个心地不坏的老蠢货呢?”
“你妹子是妓女吗?”狄公又问。
沈金搔了搔头,答道:“也是也不是。有时我们非常短钱用,她偶尔也拉一两回客。
但一年到头,难得有这样的利市。我一直催着她找个户主挂牌接客,不仅从此衣食有靠,
我也可多些钱银使唤,也免了四处奔波,吃了欺凌。”
狄公动了怒:“我且问你,你什么时候起为那当铺的蓝掌柜卖命的?”
“当铺的蓝掌柜?从来没听说过。我们从来不同那类喝人血的交往。我们的掌柜姓
刘,在江夏城西门开着一爿面馆——但我们已用钱自赎了出来,与刘掌柜断了往来。当
然他还不肯放过我们。”
狄公点了点头。他知道游民、偷儿、乞儿的都有一种不成文的约法,一个帮会的成
员要脱离这个帮会,必须交付给他们的头目一笔可观的自赎金,往往双方因自赎金的多
少争议不休而引起激烈的斗殴,甚至弄出人命。
狄公问:“你们同刘掌柜在赎金上有没有纠纷?”
“老爷可不知,那刘掌柜的狼心狗肺,他拿出账册算盘几下一拨,要讹诈我们三十
两银子。多亏了老万叔他做了中人,拨起算盘,重新复核,豁兔了我们不少。他书算上
甚是精通,那刘掌柜撇不过老万叔的面皮,不便多放刁,只得让我们脱了钩,自闯江湖
去。想来是刘掌柜也得了老万叔的许多好处。”
“你们又为什么非得要离开刘掌柜的帮会?”
“老爷有所不知,那刘掌柜干的尽是见不得人的营生,落在他手里,难得再清白。
一天,他要我同张旺帮他偷运两箱货物过汉阳、江夏的界河。我们不敢答应,那号买卖
若是被官府拿住要关进大牢,即便没拿住,也多有莫名其妙被他弄死的——我们见过不
少了。自那之后便动了自赎的念头,图个清白自在。”
狄公含义深长地看了陶甘一眼。
“你拒绝了刘掌柜,那两箱货物后来是谁去搬运的?”
“应奎、孟二郎和缪龙。”
“他们三人现在何处?”
沈金惨然一笑,说道:“那天夜里,他们在刘掌柜店里喝了点酒,回去就不明不白
地死了。”他的一对小眼睛里闪出恐惧的神色。
“你知道那两箱货物是送给谁的?”狄公又问。
沈金诡谲地摇了摇头:“天知道送给谁!左右是给汉阳城里哪个掌柜的。不过那天
我听到刘掌柜在向应奎交待说是孔庙商场的一个什么铺子。我没去细问应奎,事与我无
关不想去打听,知道得愈少愈好。老万叔说我的这种态度是完全正确的。”
“你昨夜在哪里?”狄公追问道。
“我同张旺还有我妹子都去了红鲤酒店。老万叔则说他到一个朋友家去,他不喜欢
上红鲤酒店。当我们半夜回到碧云旅店时他还没有回来,平时他总比我们上床睡得早。
谁知这个可怜的老家伙竟一命归了阴,被人害死了!唉,他不该独个出去。他根本不熟
悉这个地方。”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那枚戒指,问道:“沈金,你见过这枚戒指吗?”
“当然见过,这是老万叔的戒指。平时总戴在手上,听他说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有
一次他借给我妹子戴,我对妹子说,你就向他要下这枚戒指吧,可我妹子死活不要,戴
了两天又还给了他。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哪!“沈金不禁满面愁容,叹息频频。
狄公命衙卒将沈金押下去,传命带沈云去内衙细审。
从停尸小屋出来,空气顿时一新,衙舍、庭院间夏木垂荫,蝉声高吟。
狄公高兴地对陶甘说:“想不到在沈金身上竟问出了走私案子的重要线索!我马上
传驿使飞报江夏县,要他们立即捉拿黄鹤面馆的刘掌柜,然后问出谁是他的后台,那两
箱走私物品到底是送给谁的。陶甘,我怀疑接受那两箱走私货物的就是蓝掌柜,他不正
是在孔庙对面开着当铺吗?更何况他常去江夏县做生意,与那里的走私犯们串连一气。”
“如此说来老爷真相信沈金他们不是杀万茂才的凶手,那么蓝田玉的话又作何解释。
他在林子里见的两个人不正是沈金和张旺吗?”陶甘迷惑不解。
狄公思索了一下,说道:“等我们完全弄清了万茂才的来龙去脉后案情便会更清楚。
我认为沈金已将他所知道的事全告诉了我们,当然有一些事他也未必全清楚。我们还是
来听听他妹子沈云说些什么吧。”
狄公、陶甘回到内衙,当值文书便呈上一份江夏县刚送来的案情简报,说:“陶相
公头里问我打听黄鹤面馆刘掌柜,老爷,这份简报里恰有一节说那刘掌柜今天在江夏县
酗酒后与人斗殴而死。”
“什么?!”狄公吃一大惊,忙接过简报溜了一遍,又扔给陶甘:“这帮贼竟走在
我前头了!本来我想走私案的破获已指日可待,现在看来我们还得重新开始。应奎等三
人的骨头早已烂在枯井或树洞里了,难怪乔泰、马荣找不到他们的踪迹,而如今这个唯
一能抓住的关键人物刘掌柜又与人斗殴而死,一线活丝在此掐断。”狄公一屁股坐倒在
大师椅上,神情阴郁地望着陶甘出神,一面愤愤地用力抖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大胡子。
陶甘慢慢用手指绕卷着颊上那颗痣上的三根长毛,半晌说:“此刻就对黄鹤面馆所
有的伙计进行一次出其不意的刑讯,或许还能拈出根新的线头。”
“不!”狄公道:“刘掌柜对帮他偷运两箱货物的人尚且如此残忍,非置之于死地
不甘休、他会留下个把知情人在他的面馆里?事实上他的上司对他都实施了残忍的灭口
手段。”
狄公恢复了平静,他一面摇着鹅毛扇,一面从容地说道:“万茂才的被杀我认为与
那个走私案密切相关,我有一种预兆,只要我们能成功地侦破万茂才案子,就不愁破获
不了那走私案。”
衙卒将沈云押进了书斋。
狄公见那沈云黝黑的鹅蛋脸上一对深情脉脉的大眼睛极富于表情,樱桃小口之上悬
着一梁高挺的鼻子,两条细长的凤眉如丹青画出一般。乌云似滋润的长发盖头披下,不
施粉黛却顾盼流波,与她那粗陋的衫裙很不相称。她从容自若站定在书斋内。宛如一株
水杨枝儿插在风里,一摇一摆,袅娜生姿,腰间一根黑丝绦,两只新葱似的玉手叉在腰
间。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沈小姐,衙里正在勘查万茂才的下落,我只想问你,你是在
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沈云冷冷地看了狄公一眼:“老爷该是寻错人了,我不是犯人,不想回答莫名其妙
的问话!”
“你知道我是县令,这里是衙门,你若是大胆藐视官府,小心打得你皮开肉绽。”
“我忍得住痛,我不怕鞭子、板子,我是被你们骗进来的,我有什么罪过?”沈云
抗辩道。
“你这个猖狂的女子!你可知道单凭流窜和私娼两个罪名便可在你脸上刺上金印,
发配充军!”狄公厉声说。
沈云的脸变白了,她满脸狐疑地望着狄公铁青的脸,乃娇莺般地开了腔:“老爷在
上头坐着,小女子哪敢猖狂。只是我实在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不信老万叔会说
我什么坏话,绝对不会。我们在长安与一帮歹徒斗殴,我和哥哥都挨了刀,鲜血直流,
正没奈何处,恰碰上这老万叔出来劝阻。那帮歹徒一见他都纷纷退避了。他开着一爿大
生药铺子,家里很是富有。他将我们带到他的店里,用金疮药细心与我们贴敷,并谦恭
温和地问这问那,我生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心人,我们遇到的有钱人都是狗狼心肺的。
从此后,我们常去他铺子拜访他。他常周济我们.有时还亲自带了东西来我们下处,所
以我们便做了自家人。你是懂得我这话的意思的,总之我们经常在一处。他有大学问,
待人合礼数,他不嫌我不识字,每回都耐着性子听我讲话,什么小事听过了都记在心里,
背得出来。我很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但还像个年轻人一样行动
好顽。”
“后来呢?”狄公深感兴趣。
“我们来往了一个多月,后来我们要离开长安去别处流浪,他只好同我们分手。临
行他要给我一百两银子装束身子,我死活不受,我又不是妓女!但我哥哥却大骂我中了
邪魔,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认了。我怎能厚着脸平白受人银子?他虽嘟囔,但也没可奈
何。我们走了约一个月,一天在襄阳城里,老万叔突然闯进了我们的客栈,说要娶我去
做他的姨太太。他说他要付给我哥哥一大笔财礼。我拒绝了老万叔,我不要他任何钱财,
也不愿做他的姨太太。我喜欢自由自在,毫无羁束。叫我在夫人、太太跟前俯首帖耳或
整天关在闺楼里听任别人服伺,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来。叵耐我哥哥却满口答应,
一心要撮合这门亲事,尽日撺掇我,催逼我,打骂我。可他究竟也奈何我不得。老万叔
也只得丧气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们来到祖籍汉水尾上一个山村时,老万叔又出现了。他说他
已把长安那爿大药铺典卖了,他只身一人千里赶来加入我们一伙,死铁了心要随我们流
浪。我哥哥起头还有些犹豫,这回我却一口应允。我们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流浪,但我
不嫁他,更不要他一文铜钱。听说不要他钱,我哥哥可动了肝火,他抽来一根藤条,说
我若再不答应向老万叔收钱,他便立刻打死我算了,还说要赶老万叔走。我无计奈何,
只得同意老万叔每月交我哥哥三两银子,算是我们行会的老规矩,再说我哥哥一路上也
教他些功夫、手段,那笔钱多少也有了个名目。直到昨天,老万叔和我们在一起将近有
了一年。”
狄公听得入神,肚里只称新鲜,不觉问道:“那万茂才在长安家中,肥甘美酿,一
日千金,过惯了阔绰舒泰的日子,怎耐得与你们一样跋涉奔波,风餐露宿。就是没有怨
言,也难说会有个长性。”
“不,老万叔自从跟随了我们,天天喜笑颜开,心里极是舒坦,有歌有笑,从不听
见有怨言。我有时劝他还是回长安去,何必同我们吃这莫名的苦。他笑着说,他从来没
有这样快乐过,他说他对长安的生活早已厌倦,他的妻妾们一天到晚只是叨叨着一些琐
碎小事,心胸浅狭,眼光如豆。他有几个儿子,但都不成材。他只喜欢他唯一的女儿,
但女儿又与广州一个富商结了婚到南方去了。他说他在长安同行朋友天天酒宴,把个肠
胃都弄坏了,打从跟了我们之后,肠胃竟都没了病,皮肉虽黑了点,但筋骨却比以往强
壮得多了。我哥哥教他打拳,张旺教他钓鱼,他对这两件事专心极了,感情是着了迷。
他很喜欢我,又很尊重我,从不粗鲁,从不犯怒,我与哥哥争吵时总一意护着我,耐心
将我哥哥析服。”
“那么,万茂才一路总不忘拜访他的许多有钱的朋友吧?”狄公问道。
“他与那些有钱人早就没了来往。他说他最卑视有钱人,说他们心灵里浸满着铜臭,
他说他自己也为富不仁。”
“万茂才一路上可带着大笔钱银?”
“老爷这又猜错了。他虽又傻又痴,但他头脑很精明。可以说他身上经常一个铜钱
都没有,每当我们到了州县大埠,他便去当地的金银号领取现银,但他又将取来的钱托
别人保管。你知道我哥哥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老万叔这一招是很精的。然而只要他一
旦需要,他随时可以拿出一大笔钱来。这一点不假,这次我们到汉阳,他不知从哪家银
号竟取出了五十两金子。听听!五十两黄澄澄的金子!我不知道他一下子取出这么多金
子作何用处。我悄悄对他说,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千万别在我哥哥前露眼,他见了这黄
金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老万叔笑着说,他这五十两金子正是要送给我哥
哥的,不过现在暂时有个存放的地方。第二天,他的背褡里真的只剩下一串铜钱了。”
“你可知道他从哪里取来这五十两金子,后来又存放在谁的手里?”狄公焦急地问
道。
沈云耸了耸那狐狸一般尖削的肩膀,说道:“他自己的事都不瞒我,惟独是他的生
意买卖他从来不吐一个字。我也不需打听,这与我无关。我是不喜欢他的钱和他的生意,
我只是喜爱他为人的谦和和气度。不过刚来这汉阳的第一天,他告诉我哥哥他要去看望
孔庙商场的一个什么掌柜。我哥哥问他莫非以前曾来过这汉阳,他回答说只是第一回来,
但这里却有他的朋友。”
“你最后见到万茂才是什么时候?”
“昨夜晚饭之前。他说去一个朋友家吃晚饭,便再也不见回来。我想他多半是与我
们混腻了,又不好意思明说,便偷偷地溜回长安去了。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人可
以管束他,但他却不该蒙混我们。就在他走之前他还认真对我说,这回他拿定了主意,
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便可以看他的一片真心了。他因何不就说拿定主意结束我们间的来往
呢?如果他直说了,我倒是有点舍不得,以后还会想念他。如今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岂不污了他当初一片拳拳真心,被人看了取笑去。尤其是我哥哥更会将他狗血喷头地大
骂一通。”
“他说了没有到哪个朋友家里去?”狄公问。
“没说。我猜来会不会又去找孔庙商场的那个什么掌柜了。”
狄公微微点头,一面又去衣袖里取出那枚金戒指放在桌上,问道:“沈云,你说你
从来不要万茂才的钱财,那你又为何要将他的这枚戒指送到当铺去?”
“不!老爷的话说到哪里去了。这枚戒指是老万叔祖上传下的宝物,我岂会要他的?
他见我喜欢,便让我戴着玩,戴了两天我便还了他。那一天我们恰好路过一家大当铺,
我便好奇地进去与这戒指估价,这仅仅是好玩而已。不意那当铺的掌柜却缠住了我不放,
说了许多腌脏话,我正经了脸,抽身便跑出了那当铺。那天也是合当多事,我刚跑出那
当铺,迎面正撞见一个高个儿后生家,他一把扯定我的胳膊就要做嘴,说我是他的心肝
肉儿。我正待泼口叫骂,老万叔赶过来拉开了他的手,说‘休得无礼!光天化日竟敢调
戏我的女儿。’那后生直愣愣了眼正待撒野,我哥哥上前一把扭着他的胳膊狠狠扇了几
下巴掌。那后生被人打了反咧嘴嘻笑了一下,踉踉跄跄,歪扭着脖子去了,我疑心是个
呆痴。——老万叔对我们兄妹也真像个父亲一般,我不信他会上衙门告我们什么。”
狄公脸上开始变得沮丧,他默默地捋着他的胡子,双眼凝视着前方,似在深思着什
么。
陶甘捻着他那颊上三根长毛不禁频频点头,沈云一番话又使他相信这万茂才乃是走
私案中的重要人物。他与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游民混迹在一起,正是他从事违法走
私的掩护,一个不惹人注目的老乞丐谁会怀疑他的真正身份?万茂才今番来汉阳正是为
了联络孔庙商场的那个蓝掌柜,蓝掌柜是他们一伙在汉阳的头目,而万茂才本人则是最
重要的枢机人物,走南闯北,周游各地,把全国的走私人犯织成一片网,听命于京师朝
延上一个首领的指挥。陶甘几次干咳,提醒狄公注意这一层关节,但狄公看来仍无动于
衷。
狄公忽然从沉思中醒来,以一种温柔的眼光看看沈云,说道:“沈小姐,你的那老
万叔昨夜被人杀害了!”
“你说什么?老爷,老万叔被人害了?谁干的?”沈云惊奇、激动、迷惘。
“我正想间问你是谁干的?”狄公平淡地说。
“哪里发现的他的尸体?”沈云紧迫地又问。
“城外山坡上一间无人居住的茅棚里。看来是昨夜被人杀了后搬到那里去的。”
沈云细眉倒竖,圆眼怒睁,原先一双云恨雨愁的眼睛顿时射出灼灼怒火,那玉手捏
紧的拳头狠狠敲着桌子,说道:“准是那姓刘的狗杂种!老万叔帮我们逃出了刘掌柜的
手心,刘掌柜不甘,他派人跟踪我们,而老万叔竟误入了他们的圈套,被这帮杂种王八
害了!”
她忍不住悲切哭出声来,双手捂住了脸。
狄公等沈云稍稍恢复了平静,问道:“沈小姐,我看你们的左手小指上都少了一截
指尖,万茂才跟你们合了伙,他是否也切掉了他左手小指的指尖?”
沈云答道:“他几次想割,但都没有胆量下手。好几回他把左手放在树桩上,右手
拿刀,我站在旁边帮他数一、二、三,但每次他都胆怯地把手缩了回去。”
沈云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笑了一笑。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了一会,又长叹了一口气,拿起朱笔在官笺上写了几行字,纳
入封套,又在封套上写了几行字,命当值文书马上将这信函送出。
狄公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沈云一眼,说:“小姐肯定已有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心
上人了吧?”
沈云略一诧异,不禁点了点头:“嗯,是长江里的一个船夫,他已经等我许多年了。
我想将来我们自己买上一条船,来往长江中运货搭客,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又可玩游
许多名山大川。我不愿一直流浪,更不想去做妓女。老爷,你不会将我面上刺上金印,
押去边庭充军吧?”
“不,我不会这样做的。你暂时委屈几天,我现在认为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了。”
沈云退下后,陶甘忙说:“万茂才这家伙很狡猾,他正是利用他的游民身份槁走私
犯罪的。沈金兄妹是粗心人,哪里会知道他是一个跨县连州的走私网上的大蜘蛛。案情
已很清楚,杀他的可能是他的同党或上司,我疑心正就是孔庙商场的那个什么掌柜。只
要抓住这个人,这两起案子便可一并破获了。”
对陶甘的这一番话,狄公没有评论。他对万茂才的人生态度却发了一通感慨:“象
万茂才这样的人真可算是看透了人生的人了,几十年养尊处优,重姻而卧,兼味而食,
娇妻美妾包围,一旦得了悟头,便厌倦了原来的生活,怀疑起走过的道路,毅然跳出旧
的圈子,与以前的自己一刀两断,根据新的人生意识追求新的精神慰藉,探索新的生活
模式。我们不知道他后来是否萌过后悔之心,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不仅有大
胆尝试的精神,而且有果敢决断的行动。”
一席话说得陶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等狄公稍停话头,赶紧问:“老爷,是否
将张旺带来审问?”
狄公抬头淡淡地看了陶甘一眼:“张旺?对,沈金的那个同伙,就由你明天审吧,
只须一般问问就行。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处置他们。沈金和张旺好办,我将送他们去北
镇军都虞侯的苦役营去,先医痊愈他们的懒惰,一年后再让他们披甲执锐去边庭立功,
报效朝廷。只是对沈云却感十分的棘手,朝廷律法对女的乞丐游民与暗娼相同,都视作
是社会治安的隐患,刑罚最是无情。我不忍看她一步步堕到不可救药的田地,我想将她
派给韩虞侯家去当侍役,韩虞侯是一个非常注重严格训练的正统人物,如果在他家里呆
上一年半载,她将会理解一个女人如何在世上生存得更有意义,更有价值,对生活会产
生新的热情,感到新的责任。然后我再帮助她嫁给那个钟情于她的长江船夫。她便会成
为一个既贤惠又勤劳的主妇。”
狄公自顾一个劲不着边际地谈论,一旁陶甘不觉发了急,忍不住又开口道:“我们
下一步该如何办?”
“下一步?”狄公扬了扬他那浓黑的眉毛,神秘地笑道:“你说下一步?我们没有
下一步了,我们应做的事都做完了,你没发觉我们所有的疑难都解决了?你不是听到了
全部的证词,侦查鞠审了与这起凶案有关的所有人物?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万茂才是怎样
被杀的,以及是谁将他的尸体搬到好小茅棚里去的。一切明如白昼,当然那个走私帮在
汉阳的头目是谁也知道了。”
陶甘听罢,如合在缸底一般,瞠目结舌望着狄公,吐不出一句言语来。
狄公见陶甘那滑稽的表情,知道他还蒙在鼓里。笑了一笑,意旨遥深地说道:“这
是一个不幸的故事,它的结局总算还不太糟糕。奇怪得很,今天一早我刚从猴子那里拾
到这枚戒指时就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凶兆,这枚戒指闪烁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寒光。我看到
原本不应该流而白白流掉的血,原本应该珍藏而不得不舍弃的爱……”
狄公语未落音,衙卒已将黄掌柜带进了书斋。
黄掌柜脸上增了几分苍白但依旧举止利落,态度轩昂,见了狄公从从容容地躬身作
揖。
“不知县令老爷唤鄙人来又有何贵干?”他彬彬有礼地问了句。
狄公指着桌上那枚闪出碧荧幽光的戒指,问道:““你拿走万茂才五十两黄金,为
何不将这枚戒指一并拿走?”
黄掌柜见那戒指并不吃惊,说道:“老爷这话意思小民好不明白。”
狄公说道:“我先来破个头吧。刘掌柜由江夏运来交给你的两箱走私贵重物品因在
界河被巡卒截获,你须求助万茂才放在你那里的五十两黄金,救一时之急。”
黄掌柜这才吃一大惊,不觉蓦地心慌,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万茂才来找你帮助他切掉他左手的小指尖,他要用血的咒誓来表示他对
沈云小姐决无反顾的爱。他要求正式加入他们的帮会。万茂才看中了你家那架切割药材
的大铡刀,用那铡刀来切去小指尖是最干净利落的手段,不仅切得恰到好处,痛苦也可
减小到最低程度。然而万茂才还没来得及将手放到适当的位置大铡刀就落了下来,当即
切去了万茂才左手一排四个指头。万茂才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一柄碾药的石杵已击中
了他的头颅。随后他的尸体从你家中被搬到山坡上那间小茅棚。你搜查了尸体,拿走了
所有能表示万茂才身份的东西。你深信不消两日尸体便会腐烂,即使被人发现,官府也
只是当作过路的游民而很快焚掉。然而天网恢恢,白日昭昭,一只猴子捡到了他落在茅
棚外的这枚戒指,它准是在搬挪尸体的慌乱中从万茂才被切去了手指的残桩上掉下来的。
而你黄掌柜也终于被押来了这里。”
“一只猴子?”黄掌柜有点迷惑。
书斋里死一样寂静。
黄掌柜的脸变作了死灰色,他的嘴唇抽搐着,牙齿“格格”打颤。他沙哑着声音说
道:“老爷莫非有神灵暗助,分判来句句是实。老爷无需动怒,容小民从实招来。这谋
财害命的弥天罪名小民认了,只是一点想要分辩:那两箱走私物品并非是分与我的赃财,
我须依上司的指派一一分与汉阳的几个同行。至于刘掌柜如何得来这些东西,小民实是
不知,不敢虚供。”
狄公厉声道:“你且将犯罪违法的缘由细细供来!”
“近两年我的生意连续亏本,折了几千两银子,四处告贷求助。长安一个大员外,
实也不敢瞒老爷,他是朝廷里那户部尚书的哥哥。他给了我一封书信约我去长安商谈一
笔大生意。我喜出望外,赶到长安。他热情地召见了我,私里告诉我他已组织了一个连
州跨县的金银宝物的大走私偷运网。他要我坐镇汉阳从中专管转运分拨,这样不仅可以
把前两年亏的本银全数翻回,而且从此交了财运,黄的金,白的银,圆的珍珠,扁的玉
璧,弯曲的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还愁没个齐全。我很快就落到了他的手心之中,
再也不能动弹挣脱了。我抵挡不住他的利诱和胁逼,直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还望老爷知
我本源酌情宽恩。这次从江夏运来要转拨的两箱物品被官府查缴,我必须自己垫出一笔
金银才可遮盖漏洞;否则,刘掌柜就是我的榜样。”
他一面说一面用手帕不停地擦着头上、脸上的汗珠。
“万茂才是我的老朋友、老同行,他存放在我这里有五十两金子。我想求他通融一
下暂时借我救燃眉之急。昨天夜里他来我家没有别人知道。他羞于让人知道他来我家借
用铡刀割小指之事,甚至要我对我的家人奴仆都严守秘密。他来时是我亲自开启花园的
角门放他进来的……”
“黄掌柜,我问你,万茂才这五十两金子打算作何用处?”狄公打断了他的话,问
道。
“回老爷,这万茂才想他切去小指尖正式加入他们游民一伙,那女子便会同意与他
结婚。那时他就将这笔巨款分作两份,一份馈赠那女子的哥哥作聘礼,一份准备在乡间
买一处馆墅或庄子,开始他们新的安居生活。……唉,想不到我见这五十两金子动了心,
起了个谋财害命的歹念……”
“黄掌柜,我再问你,你为何不坦率地告诉万茂才你在钱财上遇到了严重挫折,迫
切需要借用一下他那五十两金子。同行间本应有个互相共济的规矩。万茂才他完全有能
力,也完全有气魄借给你这笔钱。”
黄掌柜嘴唇动了动,但舌头盘了结,没吐出声音来。
狄公见状也不追问下去,换题问道:“还有,黄掌柜你身材瘦小,且老态已出,你
是如何将那尸体搬挪到山坡上的茅棚里去的?”
黄掌柜暗吃一惊,心中叫苦,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慢慢地但口齿清晰地答道:
“我自己都不明白是哪里来的这般气力,想来是一时吓坏了,只知道必须尽快将尸体藏
起来。我先将尸体拖进花园,再从花园的角门拖到树林里,然后一步一步拖到那茅棚里。
当我回家来时,我差不多都累死了。”
他不停地擦着汗,镇定而冷静地说道:“老爷,我为了钱财,害了人命,我愿以贱
命相抵,我伏法认罪,死无怨言。”
狄公瞥了黄掌柜一眼,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或许没有想到如果你真的杀人抵了命,
那你的家财将全数缴官。你的儿子不能继承你的家财,因为他是一个呆痴。按照律法,
呆痴不可继承财产。”
“什么?”黄掌柜惊叫了起来。“你说我的儿子是呆痴?”
他的两眼露出近乎垂死挣扎的凶光:“你依凭什么断我的儿子是呆痴?他头脑虽比
一般人迟钝些,但毕竟只有十九岁,等再长大一点,无疑会聪明起来。”
一阵神经质的狂怒和激动之后,黄掌柜瘫软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说:“老爷可怜
小民,替我做个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已年逾花甲,如风中之烛。老爷倘使不高抬
贵手,我的儿子从此便存站不起。全凭老爷天良扶持了。”说着止不住纷纷落下泪来。
黄掌柜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睛,仰望着狄公严峻的脸,几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狄公露出了慈颜,温和地说道:“你在牢狱期间,我将亲自过问你儿子的健康和前
途。黄掌柜,我绝不食言。但是我们现在不采取适当步骤,他会招惹更多的麻烦,带来
更大的不幸。我认为唯一的法子是先将他监禁起来,但不会关很长。两天前,他从你的
药铺出来碰巧遇到了刚从蓝掌柜当铺里出来的沈云,就是万茂才想娶的那女子。你的儿
子神经错乱,一把抓住沈云,口里‘心肝肉儿’地乱叫。万茂才劝开了他,但这件事在
你儿子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昨夜,当万茂才来你家时与他可能碰巧撞上了。于
是我断定是他杀了万茂才,也是他把万茂才的尸体背到那茅棚去的。他身材高大,气力
很大,你无需帮他一点忙,你只是在后面跟着,因为你不放心。”
黄掌柜绝望地瘫软在地上,白纸一样的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凹陷得更深了。他慢慢缓
过了气来,挣扎着叫道:“天作孽!天作孽啊!”他终于哭出了声来。
狄公见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安慰道:“黄掌柜休得过于悲痛,本官自会替你做
主。还望你将那夜之事细说一遍本末,解消本官许多狐疑。”
听了狄公这番话,黄掌柜心里稍稍落实,遂慢慢说道:“倒是老爷提醒,否则小民
也感十分的蹊跷。难怪那两天他一直在念叨那女子。明天晚上我一点没见他有什么异常,
傍晚我还带他去林子里散了步,他兴致很高,还逗弄树上的猴子哩。他和侍仆一起吃了
晚饭,然后他先上床睡了,因为他非常容易疲劳。我吩咐侍仆我将独个在书房里吃晚饭,
要他另外给我预备一分冷餐糕点,并叫他先去睡了。
“万茂才来后,我约他在书房里共进晚饭。席间我谈起想借他五十两金子的事,他
一口应允,说这事有何难处,还愁摆布不开,劝我不必将这些小事挂在心头,又说如果
五十两不够的话,他准备写一纸文书去长安,嘱他家账房再汇些来。我说够了。他又说
等我什么时候发了财再还他不迟,分期还也行,至于利息就算作我帮他用铡刀割去小指
尖的酬谢。天下哪有万茂才这样的好人。他喝了一大杯酒壮壮胆,接着我领他到了花园
一角我制作新药的小屋。万茂才试了试铡刀,又看了看刀上的铰链是否紧固,于是仗着
酒兴把左手放平在铁砧板上,闭起了双眼催我下铡。我正在调整刀距,只觉有人推了一
下我的胳膊,说‘这坏老头抢走了我的心肝肉儿!’我的儿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大
铡刀‘当’一声落下砧板,一刀切去了万茂才四个手指。万茂才一阵剧痛,惊叫一声晕
倒在地上,鲜血直流。我慌忙去找止血的药粉,我的儿子竟又抡起石头碾钵里的石杵向
万茂才的头上猛砸去……”
黄掌柜痛苦地望着狄公,喃喃说道:“那可怕的月光!明亮的月光照进了我儿子的
卧室,卧室的窗口正对着花园。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从窗口里看见我和万茂才正在
花园里。月光常使他精神恍惚,而他竟认出了万茂才!这孩子自作孽,不可活!不如死
了干净!”说着又哽噎了,气喘咻咻,满面惨容。
狄公忙道:“你的儿子尚可酌情超豁,律法赦免神态失常的人。但得先关押一段时
间。黄掌柜,现在你可以静下心来将你知道的所有参与偷运走私的人犯都开列出姓名来。
顺便也问一声,你隔院那个蓝掌柜是否也在其中?”
“哦,不,你怎么会疑心到他?他从来没有参与这腌脏的勾当。”
“我听说他经常去江夏做生意,一年有两三个月住在那里。”
“蓝夫人胸襟很窄,妒忌心重而偏偏蓝掌柜又是风月饿鬼,两口难免时常合气。他
在江夏偷养着一房侍妾。”
“噢,原来如此。”狄公不由轻松地笑着,又吩咐道:“黄掌柜,你写完走私案的
姓名后再将万茂才不幸事故的详情备文签押,我要派驿使星夜将这两份案卷赶交刺史,
申报朝廷。我将在案情的呈本里加上要求宽恕你的意见,指出是你主动向本堂提供了这
起重大走私案的全部秘密,我相信这会大大减少对你的判刑期限。我会让你的儿子经常
来牢狱探望你,并注意对他的积极治疗。”
狄公转过脸来吩咐陶甘:“你将黄掌柜带下去,为他提供一应笔墨纸砚,传言牢狱
上下务要宽待黄掌柜。并传我的话去,将那冤屈了几个时辰的蓝掌柜释放回家,好言安
慰他一番。再叫衙司备办上好的衣裳棺谆厚葬了万茂才。最后写一封信去江夏县通知洪
参军、乔泰、马荣,说走私案已经破获,叫他们三人明日整装回汉阳。”
陶甘办完这些事回来时,狄公正站在窗户前,反剪着双手欣赏花园的景色。花园里
种着好几株香蕉树,他指着一株已经累累结实的大香蕉树说:“陶甘,这棵树上的香蕉
已经熟了,告诉管家摘几串到衙院后的凉轩去,明天一早我要送几个给那猴子吃。”
(全文完)
广州案
作者:高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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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第14章第15章第16章
第17章第18章第19章第20章
第21章第22章第23章第24章
第25章
第一章
阴霾紧凑,烟雨朦胧。江面上隐隐约约停泊着十来艘帆船,水雾浓处只见着黑簇簇
的轮廓。远眺拾翠洲,白鹅潭,藏匿在烟波深密处,仿佛与云天连接一片。
陶甘与乔泰依着石头栏杆望了半日,默默无语。江中心涟沦圈圈,老鱼吹浪。岸堤
下怪石嶙峋,浊浪击拍。离他们不远处一条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货,一群苦力肩着货物从
船舷边下来码头趸库。
“乔泰兄弟,我真不明白。老爷京师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发兴头,亲自下来广州。
——须知大理寺卿没有十分紧要事是轻易不出长安的。”
“陶大哥,莫说老爷已上了岁数,久不行动。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怎
比得当年在州县当缉捕时筋骨体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随也是难得。京师二十多年,我与
老爷也只是一年见几回面,不比从前亲昵。”
陶甘也觉感伤:“我虽在大理寺里当主簿,终也是官场仪礼阻隔,难得在一起自在
叙话。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笔填文卷,老爷则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牍上往来了。”
乔泰叹道:“今番老爷特意差造我两个,也有温叙旧谊之意吧。只可惜马荣不在。
他自娶了蓝白、绯红一对姐妹后。再也不得自在,听说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来还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一眨眼皮,便
轻身到了广州。转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细看看旧游之地。”
乔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后一回服膺老爷了。如今虽在京师十六卫衙府当个果毅
都尉,科禁繁琐,了无生趣,哪有当年跟随老爷侦探办案有劲。”说罢解了领扣,要透
透凉风。
陶甘忙上前遮护道:“乔泰兄弟千万别露出身分。我都见着你里面甲袍上的双龙金
徽了。老爷一再嘱咐,定有深虞。”
乔泰系了领扣,望着那条正在卸货的大食商船。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翘胡子,缠头巾
的监工在那里吆喝苦力。
“老爷叮嘱我们多多留意码头动静,怕是要查缉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乔泰皱眉:“这应是市舶司官员的勾当,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许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爷又嘱你我分住两个旅店,不露行迹,想必也有防范之意。你住的
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内,尤须小心谨慎为是。”
乔泰笑道:“还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码头边走了这半日,肚中真有点
饿了。我们去找一家饭馆吧。”
两人沿码头边向西走去,渐渐见行人货贩增多。过市舶司官署,便看见小南门的城
楼了。小南门外沿江堤岸商贩荟集,市场热闹,只见人声嘈杂,货摊连绵,一片买卖兴
盛的市面。
小南门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两人掀动珠帘,踅进店堂。店堂当中悬着一盏油灯,
昏暗十分。吃客闹哄哄一片,地上湿吱吱,滑漉漉,剩汤残菜泼了一地,弥漫着酸酒咸
鱼的怪味。
两人找了一副空座头坐了。陶甘便用广州话叫酒菜。这时一个修着整齐长胡子的吃
客也跟进了酒店,坐到他们左边上一桌,独个喊酒。酒店门口的一张桌上坐着个面目可
憎的侏儒。
须臾堂倌上来酒菜。菜肴都盛在瓷钵里,合着盖,下面又衬一片碟子。盛酒的锡盅
外则套一个小小细竹篓,十分雅致。乔泰咪了一口酒,顿觉香腻滑口,不觉称美。尽管
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夹了一模葱爆蛇丝正细嚼时,猛见门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恶狠狠瞅看他们,不时
与身旁坐着的一个番客搭话,心里不觉一怔。忽又见左边桌上那个长胡子也偷偷觑着他
两个,只是故意闪躲,不让察觉而已。——陶甘眼尖,又是个中高手,岂瞒得过他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乔泰,两眼闪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划了几下。乔泰会
意。两个正不自在,却见右首一桌上只坐了一个吃客,那吃客面阔口方,体魄强健,胡
人装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讪,那吃客竟是广州话音,便觉投机。又见乔泰形体魁伟,也识
英雄,便移作一桌边吃边聊。
酒酣耳热,两下便无猜忌,陶甘问:“足下不是胡人,如何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济,经营一个海运船队。专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
大秦诸国。船队也多雇佣番客营运,故渐渐通晓彼人语言服饰,不觉隔阂。其实我是广
州土生土长。——鄙人猜来,两位是北边的人,不知来广州有何贵干?”
乔泰实道:“我们的老爷新任岭南巡抚使,南下公务,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两个
只是扈从而已。”
倪天济笑道:“果然是军官,我见你衣袍内闪出双龙金徽,便知消息。”
乔泰赶紧向上提了衣袍,讪笑道:“其实只是个武弁。”
倪天济道:“不瞒两位,鄙人也好剑术,又学得番人弯刀短弩精义。故尔风浪里去
来,不怕贼人海盗。”
乔泰惺惺惜惺惺:“见倪先生体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见恨晚。倪先生不嫌
弃,做个长年朋友。”
倪天济应道:“鄙人正有此意。两位公务间有闲暇,望来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说别
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觅得的各种弓刀剑器,想来两位也有兴味观赏。其中大多得自番邦,
稀奇古怪。”
乔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后正有空闲。”
倪天济忽问:“还不知壮士姓名哩。两位驻息何处?”
“我叫乔泰。住在五仙旅店,怀圣寺后背。那里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区域。”
“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见住在河南,须坐船来去,许多不便。”
倪天济笑了:“乔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轿子来五仙旅店接你。”
乔泰答应。陶甘付了酒账,两个辞别倪天济出来酒店。见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
风吹来,丝丝凉意。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着人家,船尾袅袅升起炊烟。江面上渔
火闪熠,笛声断续,烟雾渐渐褪去与暮霭重合。堤岸上早已灯彩闪亮,绵延好几里,夜
市正开。
两人折进小南门,见市井闹热,车马并驰。陶甘拟打轿回都督府署——狄公驻跸的
地方。乔泰几番回头,两眼在人群中搜索。
“陶大哥,可觉得有人尾随我们而来。”
陶甘迅即四处看觑,摇了摇头,心中纳罕。
“乔泰,老爷约我们掌灯时分晤见。时辰尚觉宽裕,不如你我分头回去都督府衙门。
万一有人跟踪,难顾两头,也易识破。”
乔泰称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换过衣衫,都湿透了。酒瘾来时正是掌灯时分,
不会误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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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慢悠悠向城里晃去。很快便看到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了。
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耸立在寺院内,点亮天灯,俗称光塔。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称作“邦
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创立,布宣圣祖摩诃末古兰经教
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用。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季候风入广州港,寺众登塔建斋,
以祈风信,十分隆盛。五仙旅店正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
户便可看见那尖光塔,寺内景物历历可睹。
乔泰很快换过汗湿的内衫,又重新套了甲铠,外面再裹一领旧布袍。吹着口哨下楼
来,账房口关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树立,各号番馆更是堆满琳琅满目的舶来货。街头
巷尾到处弥漫着烤炙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觉酒瘾渐动,心知不好,不觉加快了脚步。
刚转折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却被一个人堵住。抬头一看,正是适才酒店里的那个长
胡子。细看长胡子已略夹灰白,头上一顶瓦楞帽也旧破不堪。衣袍长靴上沾满了泥土,
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好生面善。”
乔泰听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长胡子,乃觉有几分官员气质。心中
敬重,又不敢造次。遂答曰:“我姓乔,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他压低了嗓眼。四觑无人,又道:“狄
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乃知是局中人。却又莫辨忠奸,不敢贸然接应。乃答:“相公是谁?怎的胡乱
打听狄老爷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望乔都尉引见则个。”说罢又
四下张望,十分慌虚。
乔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休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道:“乔都尉前头走,允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只作不认识。到了狄大人处再
与你详说。”
乔泰不便违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长胡子后面十来步跟上。
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几无灯光。地上坑坑洼洼、只觉趑趄高低,步履不稳。
乔泰走着走着,不觉迷路。想拐上大街来租一顶轿子,却偏偏老在迷宫似的小巷内兜圈
子,转不出来。忽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人家,隐隐闪出灯火。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阶石级轻轻捶门。捶了半日,没人答应,不觉火起,又狠狠跌了
几脚。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内分明亮着灯火,却不开门……”
他顿时吞咽下了后面的话,背后已不见了长胡子。小巷内阴风凄凄,阒无人迹。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消遣于我,却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见地
上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地上积水,已湿了半边。忽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
忙抬头一看,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脖颈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一头一个
铁藜钩正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吃一大惊,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天桥走到中端。果见地板拆空了几块,铁
藜钩正扎在一根横椽上,十分紧牢。他正要用手放钩,猛见一角蜷伏着一个人影,手中
的短镖闪闪有光。
乔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团人影。及近一看,竟是个死了的。细睹正是酒店里陪
侍那个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他的脖颈上环绕着一道细花丝巾,
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垂拖着长舌,双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把生锈的铁锁,只得回头来再擂动东端那人家的门。
半日门总算开了,出来一个老姬,手中颤瑟瑟擎着一盏油灯。老姬后背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凶神恶煞模样,先是一惊。乔泰不会讲广州话,用手比划半日。那后生
乃知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将两具尸身拖入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盏细照。操蹩
脚官话道:“那长胡子的是我大唐臣民无疑,这胡人会弄短镖,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缠绕在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道:“杀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
巾一端系着银币,锈着先朝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往往用弯刀与短镖。”
乔泰点头,细细回想乃自语道:“原来这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拟用短镖打我,
却被另一人飞来丝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可怜长胡子又身份不明。
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手套了,悬吊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疑。便道:“这事宜报当坊里甲,官府来人乃可断明曲
直。”
乔泰解了袍扣,露出铠甲并双龙金徽:“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速去叫
一顶大轿侍候。”
后生听说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级雇轿子。
须臾一顶大轿到了天桥下停住,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后生严守现场,看护住那胡
人尸身,等候官府来人验检。他自己则背了长胡子尸身上轿去,吩咐直趋都督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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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且说陶甘独个儿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赏江上景色,转折市舶司署门口,见尾后无人
乃信步向一条石子大街北行。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不一刻便见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必是南海神庙无疑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
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重游,许多市寮街景依然旧时模样,十
分眼熟。陶甘进去神庙烧了柱香,又摇了一卦,竟断得有十分财采,不觉好笑。又绕出
后门来。他记得这南海神庙后背原有一个宽阔的大坦,可以跑马。平时便四周挤满五花
八门的货摊。临近庙会日,更是游人如鲫,繁华热闹十分。——正是当年陶甘穷途栖息
之处。
陶甘出来后门一看,只见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四面都已圈定,似
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兴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丧,正要转身,忽听得一堆砖瓦后有人声喘息。他侧耳谛听,象是一
女子的呻吟。便蹑手蹑脚上前,果见砖瓦堆后两个无赖泼皮正搂抱着一女子调戏。女子
的口唇已被紧捂,只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着一块砖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冷不防绕到那两个歹徒后,抄
起砖石便向一歹徒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合扑倒地。另一歹徒刚转过头来,一把石
灰末子已掷在面门心,不由捂着两眼,大哭大叫。(我认为译者可能是江浙人,因为
“合扑到地”、“石灰末子”、“面门心”均是苏州话中的用法——狄仁杰注)
陶甘上前牵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走了好半日,见行人渐多,方才停步。
“多谢贵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又理了裙衫,十分腼腆。
“小姐如何这傍晚时分独个出来走动?”
女子答曰:“奴家正拟去南海神庙内烧香,惯常走的,谁知今日却遇上两个短命
的。”
陶甘道:“这里已是热闹的大街,你赶紧绕路回家去吧。千万别再独个儿上神庙
了。”
女子答应,道了万福,正要启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丢了,烦相公与我找一根
来。”
陶甘望了望那女子的眼睛,顿时憬悟,原来那女子是个盲人。他四处一看,并无木
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只不知府宅在哪条街上?”
“拜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舍下不远了,就在狮子坊底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狮子坊而来。边走边问:“贵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
里做公的,有此举动。”
陶甘暗惊:“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却摇手道:“在下是个经纪人,在荔枝湾开
着爿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物。声势口吻倒像个京官哩。”
陶甘更觉诧异。正要言语搪塞,忽听见女子道:“到了,到了。这里已是狮子坊口
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道:“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
吧,顺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黑幽暗,两边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见上灯。地上积满了臭水,
滑溜溜不好走。女子却轻车熟驾,行脚如飞,很快便到了巷底。那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引陶甘走进隔壁一间木板房子。
“上楼。我的房间在楼顶上哩。贵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吱轧轧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见她摸出钥匙开了房门,
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只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起一道竹帘,竹帘后
即是女子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裙衫。陶甘忽见房间高处横起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大大小小
十来个丝笼。墙角下还架了几层搁板,层迭堆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更是
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过一身石青布裙,腰间系了一根丝绦。熟练地从砧板上切
了许多青瓜丁,—一去丝笼、瓦盆内喂食。
“倘若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许多蟋蟀?”
“蟋蟀?多好听的名儿!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着的最是一条名种,行
家称作‘金钟’,惯善厮斗。双须赤紫,六瓜分势,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那鸣声也
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问。
女子点了点头:“这竹竿上吊着的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则是凶狠善
斗的,能卖得好价钱。”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这许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园古宅,树洞墙根,每听到蛐蛐叫声,便知优
劣。遇是名种,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称奇,又道:“这半日还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的抢先自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便离开了家,独
自一人,并无牵挂。相公似也不必遮瞒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着,是京师衙门里做公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
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三生有幸。想来仰托庇佑的日子还有哩。”
“兰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独自幽居,许多不便。再说靠卖蟋蟀能得几个钱。”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觑了。这蛐蛐能斗的可卖辣价钱,一头卖一两银子哩。‘金
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十两银子我都不肯脱手。——昨夜我捉到时,真不知几何得
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见它的美妙歌声,恍有点如痴如醉。”
陶甘实不愿再与她谈论蟋蟀了,有心无意地敷衍:“你是何处捉到那头金钟的?”
一面寻思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么?就是广州最大的丛林。昨夜我沿寺院后墙走着,正到花塔
根下,那墙基有阙,那金钟的叫声从墙阙传出,清脆悦耳。我细听半日,知是名种。又
觉这叫声似是受了惊惶,仓猝发出。便在墙阙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
出来吞食。果然,那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见了青瓜。我又纳青瓜于这扁葫芦的活门内,
金钟果然跳出,吃饱了青瓜,便关合进这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傻丫头没完没了谈
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想到还未捧茶。歉道:“陶相公坐了这半日,茶都忘了敬。”
不觉讪红了脸。
陶甘道:“我还有急务要回去衙门,改日再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要送陶甘。陶甘坚辞。匆匆告别便下来楼梯,出门
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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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陶甘出来大街一看,早已华灯初上。各号商铺饭店,青楼酒家灯火闪耀,照得夜市
恍同白昼。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远看见都督府衙门了,陶甘不由一阵欣喜。衙门正俯临兰湖,芭蕉椰树下碧森森
的。草木葳蕤,花果点缀,十分庄雅。四名衙丁执戟禁卫,形象威武。
陶甘进了都督府衙门,径趋狄公驻息的公庶西厅。次第三层禀报,最后由一中军引
导来西厅见狄公。
狄公正伏乌木公案翻阅陈年档卷。看去已龙钟老态,眉额际皱纹深密,两鬓及胡须
都花白了。
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胃兜鍪齐正。脸色间却神思惝恍,疑云翻卷。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起头来,笑道:“你且在乔泰边上坐了。乔泰你也坐下。这
些年来难得在一起叙怀,过去外放州县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恋。我们几乎天天坐一起探讨
疑难案子,一无拘忌。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墓木已拱,马荣也被妻孥缠绊,脱
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两个老亲随,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调遣你两个来广州,也是
想重温一点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再无聚首畅晤之日。”
陶甘、乔泰也感伤十分,片刻无语。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再让乔泰
叙述一遍他适才经历的一起杀人案。”
“一起杀人案?”陶甘惊疑。
乔泰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严重,遂禀道:“我租赁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
视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进出,都瞒不过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颔首,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加上番馆林立,胡人经商贩货的尤多。不过依我
看来,大多是守法侨户,鲜有不轨之举。二十多年来广州崇尚的依旧是吃、赌、嫖。白
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窑窟,世所艳称。纸醉金迷,一刻千金。许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间
便沦为乞丐,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么,一时也还看不出许多端迹。番坊一带也
算平静,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动胡须,满意微哂。
陶甘又续道:“我与乔泰弟今日还遇见一个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经营着一个大船队。
惯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语。为人豪迈有气格,乔泰弟已应邀明日去他府上做
客。”
狄公道:“你两个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举动。那个倪先生飘洋航海,贯通华夷,尤
需倍加监伺。”
陶甘问:“老爷意思是需对胡人多作防范?”
狄公小声道:“你们道我今番来广州作甚?明里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夷道商务贸
易。实则是来找寻一个人的。”
“找寻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异口惊叹。
“正是找寻一个要紧的人物。——这人物顷前在广州失踪。许多迹象判来与这里的
番客胡人有些牵缠。故尔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异迹,尤要刺探出其中隐奥,解破许多疑
难关节。”
“不知这人物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便是朝中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中书令久缺,他实际上专擅中书省的权职,称
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参议朝政,制书册命,总判省事。其余增减官吏,黜陟爵勋,
戎饬百官,废置州县,临轩答复章奏,受四夷表疏贽币等等,是当今朝廷首要台阁。
“圣上仁德,龙体垂危。宫中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
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阉竖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
——偏偏这柳大人上月授钦差来这五羊城巡察过后,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潜来这里,
只带了一个苏主事的亲随。
“柳大人私下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御前联议,乃委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去向。
温都督门人两日前还见着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穿扮在香坊行走,故尔我们须先从番客
胡人线索下手。”
陶甘、乔泰听了,甚觉惊异。又生忧虑,怕不能胜此重担。
狄公略略停顿又道:“此中委曲,你两个勿得吐露于外。切记,切记。一丝疏忽,
或误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骤起波澜,只觉坐立不安。
“乔泰,你且将那杀人案情节讲与陶甘听来。”
乔泰将适间胡人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遭侠客丝巾勒毙细节讲述一遍。
狄公郑重道:“那个被吊杀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当时
跟踪你两个半日,因不认识你陶甘,不敢轻率。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
—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自己也死得蹊跷。莫非
用丝巾杀人的侠客又与他们一伙是死敌,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
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潜踪。只留下杀人凶器的一条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道:“看来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烦,保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又何以装
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还止,面露难色。
狄公道:“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适才所述,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狎妓,又怕张扬出去,名声有损,故有装
扮之举。”
“柳大人决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滥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轻未娶,仪态潇落,丰
姿俊美,很可能引动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而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
柳大人京师声望日隆;又系累世簪缨,诗礼巨族,自有好姻缘相凑。眼界胸次高旷,断
不肯有此轻薄之举。”
乔泰曰:“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无线纸鸢,如何寻觅?我们何不就苏主事
之受狙击,穷追一番。并请温都督率这里的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摇手道:“不可,不可。目下连温都督本人也不知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
意,这事断不可招摇显目,我猜想来,柳大人潜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但他之
所以没通报晤见温都督诸地方衙员,必是不寄信任于彼等。我们尤须谨慎行事,步步为
营。只我三人知悉内情。浮面上的公务还需应付,暗里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道:“苏主事仓猝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窥破。不然何以在苏主
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曰:“其实歹徒一伙,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两个
搭讪挂线,必致疑心,故尔启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万分危急
中。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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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乔泰两人转去东厅参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来见,忙恭敬拜揖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领大理寺卿,官
秩在温侃之上。狄公向温、鲍两位介绍了陶甘、乔泰的官秩。温侃也向狄公介绍了鲍宽。
—一见礼,又逊座献茶。
温侃道:“遵狄大人嘱,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俩位是广州商
界领袖,又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可垂询梁、
姚两位先生。”
鲍宽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好观古今书
传,天文地理。原袭荫职。因梁将军晚岁犯事,褫了官爵,连儿子的萌职也丢了。梁先
生从此发奋经商图存,事业还胜过他父亲哩。——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财结客,周贫
衅寡。又是广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只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净,可以抵挡他两局,几是
所向无敌。”
狄公略微皱了皱眉头:“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与各号夷商番馆过往甚密。狄大人查询海夷道
商务,不问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广,连鲍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广州偌大一个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岭南道之命脉关钥
所在,岂只梁、姚两家生意?”
“两家实为首户,举足轻重。众皆唯梁、姚马首是瞻。与番商交通关节的,再无头
面人物。”温侃辩道。
乔泰忍不住插言:“听说有一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的,海运业务最是茂隆。往来大
食、波斯诸国,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语习俗。”
温侃惊道:“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起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忙道:“乔都尉所言不差。这个倪天济确曾是个海运巨头。不过近几年来他已
歇业隐居,再没出海过。靠着半生积储财富,在广州尽欢作乐,挥霍放荡。”
鲍宽身子干瘪细瘦,人虽未可称老,却已出露一副老态。尤其是他颔下的一络山羊
胡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来内衙吧。”
须臾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进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一领茶褐色葛袍,绣冠布履,甚为俭朴。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
有傲物之态。姚泰开则络腮胡子一圈,刚修剪过,两颊显得有些生青。一身绫罗,光彩
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上的近况,转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
等。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条理清晰。言语间颇对番客侨户扰乱靖安、越轨违法事
日益增多表示顾虑。又问姚泰开番商中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诸项,
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惊人。赞道:“你认识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何更
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哩。”
姚泰开道:“番商虽亦营营奔利,冀图发财,但大多不敢欺心。时常要去寺庙中念
经忏罪,祈福禳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言语、文字、习俗、信仰,对我唐民怀有戒心,对
我大唐诗文、中华典册,也不予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讲得一口流
利官话,也识得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定在他宅第宴请我哩。故尔……”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践诺,岂可空劳他人久候?
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么?”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会欢迎。乔都尉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时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转向温侃、鲍宽:
“下车伊始,深扰日多。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圣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的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火欲燃。巨大的榕树荫下一
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罢,正坐在石桌边上议论。
“老爷适才说柳大人无意问花寻柳,则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言宣,故只得
微服私访。竟瞒过了京师一班同僚。”
“柳大人运掌丝纶,王言无忝。操虑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
各号权位的势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将己身抛闪脑后。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知。
只怕没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这位柳大人可有什么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说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饮酒饕餮,二不贪货爱财,学养贯素,持
身清正。至于癖好,倒有一桩,便是爱斗蟋蟀。平时差人访觅,不惜重金购买。圣上约
御花园时,除了斗鸡,便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吃一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得他袖中有‘瞿瞿’叫声。他笑
道:‘圣上病榻前,略可解颐。即刻便要传进内宫,故携在袖中。’——听柳大人说,
那匹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得此名种声价,故有惊叹?”
“不,老爷。我适间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为生。
她说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匹金钟。鸣声奇特,为之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
子都不卖哩。”
“果有这事?”狄公也惊诧。“只不知她这匹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何干系。”
“听那盲姑娘说,这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卖得价钱。此刻还在她家里
的一根竹竿上吊着哩。养在一个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捕捉到
的这匹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齐带来广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金钟逃逸,正被那
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之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就让人幽禁在那寺中,
辗转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匹蟋蟀?”
“闲心与否,且不论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闲聊,何不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
趟,或有所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
此行。”
陶甘迟疑:“这……合适么?老爷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万机在躬,岂
还是当年州县吏一般,动辄扮个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松动筋骨,豁然怀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一套仪仗卤簿,
官衙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认得出我们的。吾意已决,休要再说了,赶
紧换衣饰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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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且说乔泰跟随姚泰开坐一顶大轿先去姚宅稍作稽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
戴一顶黑弁帽,又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对村夫显宝似地向乔泰大输了一通吃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
死在柳州”的教训,十分稀罕。又信服姚泰开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轿抬到怀圣寺附近一幢花园宅第停下。姚泰开道:“到了。”又嘱:“乔泰兄弟,
宴席上千万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个头缠白布的司阍引姚、乔两人穿过一个修葺得十分齐整的喷泉池花园,向主人
的客厅走去。
乔泰见花园外隐隐耸着光塔的圆顶,新月下分外肃穆。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与他住
的五仙旅店不会太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迎。衣装鲜丽,气态轩昂。姚泰开扪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
冒昧带来一位朋友,是我们京城长安来的。”
曼瑟看了一眼乔泰,不置然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遂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着一张低矮的圆桌,主人宾客均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奇妙香味,惹得
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喷香醉人,又象奶酪一样有点腻腥的甜味。
曼瑟与姚泰开谈了半日生意,间而又讲大食语,十分投契。
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很高,亲手与乔泰敬杯,渐渐酒酣,说话也觉
松驰。
乔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怀圣寺后背,想来与贵府很近。”
“噢,怀圣寺。寺内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在。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便在这一
带布道。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居住这两处。”
“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贵邦。”乔泰又寻话头。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两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来。“那姓倪的父亲是广州
人,而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统率的勇士已经打败了
波斯。”
姚泰开见话题扯远,又怕乔泰言语有失。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
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咕噜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掌。
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轻跳出,追随着节拍激剧的音乐扭动起来。——那是一
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坦腹露乳。两片红唇如火一样,一对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
起波澜,顿时吞噬了席间的一切。
姚泰开、乔泰两个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角翘起的红胡
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没有一个见了不动心的,她的舞姿没有一个不五体投地。”
琴鼓声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叩礼,又用一对妖媚的眼
睛脉脉含情地流盼席间。
曼瑟命与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眼花撩乱,心猿意马
之际,接过仰脖一杯下肚。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顿时热血狂流,六神摇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呜呜咽咽唱将出来。虽不懂其
歌词,恍觉得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啼残的的杜宇。歌罢又跽趋到乔泰面前。
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接过随手掷给一个侍候的乐工。竟用华夏官话问
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曾见过面。”
乔泰刚喘过一口大气来,恍听得那珠木奴并非说番语,又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吐姓名,怕是摄了你的魂灵去?”珠木奴情场老到。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这位姚先生讳泰开,正是同一个泰字。”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名儿好听。姚先生,你如何脸上悒郁?”
姚泰开谄笑:“托真主福,已经放宽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荡荡的。”
珠木奴也没听明白姚泰开意思,便又昵笑问乔泰:“先生京师是何官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二丝白的,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
奴又戏道。
“我才四十岁,尚未婚娶哩。”乔泰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角开在天顶门,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顾灌了一口酒。
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摇。
正要拿话砑光,忽听得“当嘟”一声,曼瑟将手中一只玛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脸色
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满斟一杯,笑道:“乔都尉,再
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乔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气。
姚泰开识趣,忙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理,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哩咕噜抢
白一通,算是回敬。最后忽用华夏官话大声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爱与哪个亲热与
你何干?”说罢转身便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奔窜。
乔泰尴尬,无地自容。珠木奴忽回头附耳小声道:“奴家住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
艇,幸能再会。”说罢一阵风去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撤席,自个转身去内厅。
乔泰悻悻出来花园,自觉没情没绪。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休要烦恼,这是此间
常有的事,不足为奇。我们司空见惯。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华
礼仪习俗。你也大可不必认真。”
乔泰道:“今日之事,败了你们的酒兴。也怨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
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有此等肚肠。快莫再说了。珠木奴有心与你搭讪,
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狭,寡恩傲礼,当面做脸给客人看。你休耿耿于怀。——
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背,雅静幽僻。
内中人物,尤胜珠木奴,保你开颜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开好言抚慰一通,叫了一顶小轿,自顾去了。乔泰惘然若失,夜风里呆呆立了
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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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装,穿扮如两个穷酸秀才。头上青纱皂帻,脚登方平履。一个蓝
布袍,一个褐布袍。也像是蒙馆的先生。一路观赏街景,慢慢转悠向花塔寺而来。
且说这日正是观音菩萨生诞,烧香许愿的人分外拥挤。一时士女喧阗,游人如蚁,
香车玉勒,轧轧成堆。庙市也繁华兴旺,香烛、泥偶、木鱼、佛珠的小摊比比皆是。杂
耍献艺的都拉场表演,围起一堆一堆人。问卦占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来个课摊。
狄公见巍峨的山门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的金字。山门内苍松翠
柏,交植左右,中间重背石径,十分齐整。殿宇佛堂巨烛高烧,渲如白日。——心中不
由暗暗喝彩。
“这人山人海的,哪里寻觅踪迹?无异大海捞针。”陶甘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瞻一番,不禁喷喷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映月,铃
铎咽呜。塔内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这宝塔又平添一种神秘幽邃的气氛。
——想到柳道远或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两人又细细看了那三面砖墙,
却有好几处裂罅,一时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听得殿外香炉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讲
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红系绿,两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窑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虔
婆,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着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见是个老儒,嫌憎穷酸,爱搭不理。虔婆则抢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
院外翠香阁里。”
狄公京腔问话:“小姐可是北边的人。我正厌嫌广州女子腌脏哩,牙齿都是黄的。”
女子乃道万福,妖妖调调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道:“要与小娘子说句话,可行?”
虔婆笑道:“说话、捧茶、侍夜都一个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一百。拆解半串递与虔婆。
虔婆接过,笑逐颜开道:“香姐,随这客人去吧。”
狄公与香姐道:‘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随狄公转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进了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叫香姐坐了。便
问:“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的人,可与你有亲故?”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于她,叫她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来此地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不耐听。我被卖过几转。——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处买我来,
正图报恩哩。”
“如何说要报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转卖几回,最苦莫过于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至轻至贱的人物,
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岁月,世
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番客过夜,百般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
馆行院从不接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阿妈待我好,挣了钱全数给她,也心
甘。”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问香姐个信儿。”
“不知官客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说得。”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是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观音殿前
见面。谁知至今没寻着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处勾当,不知见过也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的,仪表堂堂,关中口音。只是衣衫寒伧,尤胜于你,
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还打山门外转悠哩。我也上前搭过话。因这口音稀罕,故尔留意。——
他像是急匆匆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定的。”
狄公惊异:“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观音殿里正等着我哩。”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谢,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声“嘘嘘”,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吆喝着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忙趋前跟上看觑。正遇陶甘上来招呼。便问:“不知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
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适才听一小沙弥道,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
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轿来,四面遍视了,匆匆进去方丈
“老爷小心,吃他认出。——适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上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
是已认出了我。再认出老爷来,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是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
推来,他可能尚藏匿于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庙各处乱转,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
登,没法入进。——盖一个月前有一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
慧净途命封闭塔门,暂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派一个
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可曾见着过如此这
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并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道:“难为施主想着。——这宝塔是神圣之身,岂可容犯规龌龊之人居
住。”
陶甘点头又道:“我们是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虚来一遭,辜负
当初誓愿。我佛慈悲,许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去。
老头陀嗔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稳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
有钱,自买香烛烧去。要不然聚攒了,施舍几桶香油来。”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道:“让我们进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头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也忙不过来。
——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哩。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敢问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么?”
“阿弥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
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了路程,慌忙绕僧房向东院急趋。陶甘褰袍紧紧跟定。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铁锁。墙头很高,不
便翻越。
陶甘道:“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携带在身上哩。二十来年没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觑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
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出来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一看,阴森森
一股臭腐霉味扑来。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实实挤了两具席片复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
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
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
处创伤、血迹、索痕,紫瘀。——只除是尸身冰冷微腐外,却无一丝异象。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跌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
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
得不公开身分了。
须臾慧净披着猩猩红嫁裟,跟随陶甘急皇皇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尾随着几个年长
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老
远在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尸身,不住念“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有焚化尸身,超度带雅之善举。四方但有无主野尸,贫苦无力
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了抬来的,道是荒郊里发现的穷
乞丐。只因观音大士生诞,故末启火。正拟明日焚化哩。”
“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
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鞫审,
不可怠忽。花塔寺难脱干系,幸未烧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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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已经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内看广州的方兴图志。乔泰简略禀述了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经过。
狄公笑道:“乔泰,我与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已从花塔寺移
到衙门。”
乔泰激动道:“老爷亲自出马,果然旗开得胜。只不知柳大人是如何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一段情节细述一遍。最后道:“衙门的仵作已经验完尸,柳大人系被
一种医典中尚末记载的毒药毒死。据说这种毒药只有水上人家会配伍,一般药局都不知
奥妙。随剂量大小,制约受毒者性命,及时服下解药,即刻痊愈,无事一样。毒性有三
日发、五日发、十日发诸品项,最多有半年才发作的。随意调合,十分灵验。——早是
这里的仵作曾见着过水上人受毒的先例,不然也蒙在鼓里,还以为是心病猝发而亡。”
“老爷适才似乎未说巡丁在何处寻着柳大人尸身?”乔泰毕竟心细。
“衙门里三班九队巡丁都—一盘问遍了,并无一人曾见过柳大人尸首。也不是衙门
的巡了抬去花塔寺的。”
乔泰惊道:“难道说是有人冒充假扮巡丁抬去的?”
“正是有人施了瞒天过海之计,竟瞒过了花塔寺众僧。幸是观音菩萨庇护,不然早
烧化了,死无对证。”狄公喟叹一声,又续道:“从那匹蟋蟀逃出地点判来,柳大人必
也是在花塔寺一带出事的。他死时脸上十分平静,并无痛苦之状,这里也有蹊跷。”
“老爷,那个捕到金钟的盲姑娘兴许知道些内情。她说为诱捕金钟曾在寺墙外守候
了半日,这期间她如是屏息静听,寺墙里有什么奇怪声音,瞒不过她。——瞎子目盲,
耳朵却十分灵敏。”
“我们也细细看过那花塔寺的后墙,多有裂罅。而那藏尸的平房一溜高墙却无缝隙。
不知那盲姑娘究竟在哪一段墙外捉到金钟的。——我已使陶甘去请盲姑娘来衙门细问,
想必此刻也要回来了。”
话犹未了,果然陶甘回进书房。但身后并未见有盲女子跟着。
“老爷,这事亦太蹊跷。只片刻时辰,不仅那盲姑娘不知去向,她住宅里的所有盛
蟋蟀的丝笼,瓦盆也全没了踪影。”
“陶甘,你先吃一盅茶,慢慢说来。”狄公也觉纳罕。
“我摸到狮子坊她的家中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只有那一根竹竿还悬着。原来那丝
笼都齐整地吊在竹竿下。屋角八九个瓦盆也不见了。竹帘后她的床褥、枕衾、衣衫也一
古脑儿搬走了,只剩一间空屋。——我四周邻里都问遍了,又去市场摆蟋蟀摊上询问,
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乔泰道:“陶大哥恐受那小丫头的骗了,当初便是圈套。”
陶甘辩道:“那丫头不致于设圈套让我去钻。当时遇见她时,实属偶然。如今突然
潜踪,应是被歹人所劫持。记得与她闲话时曾听见有楼梯响声,当时并未留心。那丫头
由金钟道出花塔寺线索,可能最是致命之处。——歹人惊恐,下此手段。”
狄公抚须半日,乃曰:“今夜我听得一段水上人家的话头,又见毒死柳大人的药只
有水上人会调合。水上的女子与番客在花艇上广有接触,这两类人物尤须留意访察。”
乔拳道:“我明日便去白鹅潭拜访那个珠木奴。今日宴席上她似有些话语要与我说,
碍于曼瑟乖戾,才没吐出。末了又要我去白鹅潭西北第四排花艇与她约会。——或可探
得水上人的一点秘密。”
狄公曰:“还有那位倪天济,不正是约了你么?不妨也去会一会他。曼瑟于他有怒
声,必与大食人不和,正可以从他口中探得些大食人的行迹。——明日你拜访了他们两
个后即来衙门禀报。”
乔泰欣然应命。
“陶甘,柳大人、苏主事的尸身尽早收殓,运返京师。不可让温侃、鲍宽等探得内
情。这事还赖我三人暗中访察。那盲姑娘线头尤需及早寻着。不过,你们可以私下委托
这里的缉捕军校,就说是亲朋相托寻找,不要声张就是。——你两位明日上街,也需倍
加谨慎,恐歹徒已认出你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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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乔泰便起了身,上街来小摊上吃了两碟凉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
翠洲方向行去。
白鹅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临江一线,船舶鸦轧,樯帆连绵。乔泰行至堤外,见西
北隅花艇尤为密集,约十来只横排,船身稍小,也无樯桅。都挂着灯彩匾号,有的画栏
雕柱,华丽十分。——看看时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蹰逡巡,候着时机。
一队早市挑卖的小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个个踏着接连花艇的桥板,“吭唷吭
唷’挨排分送。——乔泰计上心来,上前拦住其中一个老挑夫,央道:“这一担木瓜就
卖与我吧。”
“三十个铜钱。”老挑夫开辣价。“挑到船头要卖四十个铜钱哩。”
乔泰笑道:“就四十个铜钱吧,这扁担、篓筐一并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
四十个铜钱,将肩上一担新鲜木瓜卖与乔泰。心里乐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识价的“木瓜”
了。
乔泰挑起那一担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那些桥板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来
作剖鱼的砧板。——早起的女人沿江涤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备炊的。有的
船上挂满了破鱼网、臭鱼干。
乔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面打量。他意外发现虽然挑夫上船来很多,但水上人
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来他挑担的姿式有些古怪,北边的人与南边的人挑担的姿式
本来就不同。乔泰意识到了,立即停下稍歇。注意看了别的挑夫动作,再刻意摹仿。果
然顺手轻快,也不觉再有人暗中瞅着。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大多是广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舱门楣轩窗
上都有灯饰,有的还写了名号:“绮梦”。“春柳”、“玉兰”、“紫雪”,种种不一。
乔泰一路寻来,只不见珠木奴的名号。又怕是番妓的名号自有特别花样,正感踌躇,
不觉已踏上第四排花艇。——前面只有三条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声浩荡。
乔泰停下歇肩,叫卖木瓜。一个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么?我们小姐还在睡觉
哩。”
乔泰躬身行礼,塞过一把铜钱:“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
约,顺便拜谒。”
老虔婆收了钱,露出笑颜:“正是,正是。老媳妇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不劳小姐奉迎,我自个儿去她舱里。”说着就随老虔婆下到后舱。见一间精巧的
小门槅上画着一幅工笔花鸟,上面写着“珠木奴”三个小字。
乔泰推开房门,珠木奴果然还在床上睡着,不过这时她已张开了眼睛。
珠木奴一见是乔泰,忙跳下床来。笑道:“原来是乔都尉,这等机灵。果然寻到这
里。”一面将房门关合,便一头倾倒在乔泰怀里,放出了万种妖娆。乔泰惊喜交集,乃
缱绻温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头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实是我的恩主派
来监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来,他对我管束得可严紧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么?”乔泰禁不住问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并非恩主。——曼瑟他几番提出要用巨金赎我脱籍,
将我带回大食作他的妻室。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愿回去那个沙碛荒漠之地。乔都
尉也许不知,我的父亲虽是大食人,但母亲却是广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
思主买下我后,才有今日。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从不向我索银钱,还与我置办许多首
饰裙衫……”
“你怀恩图报,想来很爱你的恩主罗?”
“不,恩主虽百般恩宠,终不能赢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个人物在。只恨一时
糊涂,如今悔恨已晚。”说着眼中不禁堕下泪来。
“能否告诉我你的恩主是谁,你心怀中的情人又是谁?”乔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摇摇头:“你是何许人物?如此追问不休。果真存心于我,快快为我脱籍并
携我去京城长安。即便从此荆钗布裙,粗茶淡饭,亦胜似如今千万倍。跟随了你,再无
二心。”
乔泰面露难色。没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摊了底牌。
“乔都尉,京师御林军供职,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这些小之事,还怕不成?”
珠木奴似觉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携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两人姓名来,也可天涯撒
手,誓无反顾。只怕你无诚意。这事一旦漏泄,我死无葬身之地,岂可贸然造次?”
养泰搔首道:“这事恐费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难接。我初来乍
到,脚跟很浅,只怕画虎不像反成了犬,岂不是误你终身。”
珠木奴垂泪道:“如此说来,只是痴念一场。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说不定眨眼
就到,见了面时,许多尴尬。乔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约定城里相会详议。我的思主在
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缓急可用,不致败露。”
乔泰感伤地点了点头,遂将自己的旅店房间告诉了珠木奴,以备递传音信。
忽然听老虔婆进来禀告:“小丫头来了!珠木奴慌忙道:“乔都尉快走。”
乔泰会意,迅速从后舱绕到船尾,又跳到旁边一艘船上。三脚并作两步,很快便跳
回了白鹅潭岸堤。——径直回去五仙旅店。倪天济派来的小轿果然已在旅店门口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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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盥漱了,便转到衙院后花园散散心。后花园有一个大水池,连接兰湖
一角。记得荷叶翩翩,白莲点点,十分幽美。狄公刚走近大水池岸边,突然发觉温侃竟
在一株柳树荫下的石凳上专心致志摆弄几个瓦盆。不由好奇,蹑脚走去。
“温都督这么大清早在做什么?”
“呵,是狄大人。你看!”他打开一个雕刻着幡龙的瓦盆盖子。“你看这尾蛐蛐,
何等威武。双须抖直,隐隐有紫节,两边板牙象挫刀利刃,至今尚未曾有败绩。”
“温都督也爱斗蟋蟀?长安宫中也时兴过一阵。柳大人有一匹名种,最是凶猛,圣
上都败下他几回哩。”
温侃听见说柳大人,心中便不乐。
“这柳大人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神出鬼没。已明言回去京师,却又在广州露形。
莫不是这位钦差暗中在访察我的弊端,故意瞒过我当方土地。”
“温部督多心了。柳大人对广州印象甚佳。钦差巡视返京后,还与我提及温都督的
德政哩?”
温侃干笑一声:“柳大人巡视刚走,又来了狄大人巡抚。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报
的德政吧。”
狄公一愣。心想莫非这温侃已猜知我的来意,又断定来者不善吧。
“温都督好荒诞。柳大人是巡视经略军平南战备,施化殊方,宣威海外,本官则专
务查询番国通商,海夷道关防例禁诸事宜,实与温都督广州军政靖安无涉。”
温侃自知语失,讪讪低头。
“温都督,昨日我的亲随在广州市面上遇着一匹善斗的蟋蟀,内行称是‘金钟’。
倘与你这匹交锋,胜负正不可予定哩。”
两个正说话间,忽见鲍宽急匆匆进来花园。
“温都督,那女子不见了……”
温侃使眼色:“你没看见我与狄大人说话么?”又转脸对狄公:“噢,鲍相公为我
在觅购蛐蛐。”
鲍宽忙向狄公请安。乃道:“拙荆认得一个盲女子,屯积了许多各种蛐蛐。温都督
托我去访购。谁知拙荆昨夜去找她时,已不见了踪影。”
温侃不耐烦地挥手道:“这区区小事也来惊动狄大人视听?快回去吧。”
鲍宽吃此抢白,忙恭敬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他袍角。
“鲍相公,本官少刻便要去拜访梁溥,询问一些商界细节。望你陪我同去,有你职
权。”
鲍宽唯唯。乃拜辞狄公,暂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厅书房,陶甘已等在那里。陶甘说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干练的缉捕访寻兰
莉的下落。狄公将适才花园里与温侃、鲍宽一段话语说了。
“我疑心温都督以前曾见过那盲姑娘,似乎不愿让鲍宽知道。那盲姑娘的失踪看来
并非劫持,而是自己藏匿起来了。不知是有意躲避温、鲍的纠缠抢夺;抑还是不肯让我
们探明她的底蕴。如今各路人马都在找寻她,必然是个要紧的人物。——问破柳大人死
因,还须从她下手哩。”
这时中军来报,轿马已经就备就。鲍宽已在西厅外恭候。
狄公道:“陶甘,我们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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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乔泰被轿夫一直抬到萝岗口倪天济的宅第。一个侍仆领着他曲曲折折,绕廊过轩到
了一处浑圆穹顶的大厅。大厅门口金虬玉兽蹲伏。厅内陈设装璜,富丽豪华,珠光宝影,
琳琅满目。
乔泰看得新奇,已不见了侍仆。正党惊疑,丝幕轻轻揭开,娉婷袅娜走出两个妙龄
女郎。一式番国穿戴,金钏耳环,摇闪不定。皮肤浅褐,双眸深亮,肢体丰韵,气格端
庄,形象十分迷人。
“乔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即到。”其中一个说道。莺啼燕啭,竟是华夏语音。
两个笑着推着乔泰肩下坐了。
“敢问两位小姐芳名,何方人氏?”乔泰酥倒半边,语音已变。
“我叫汀耶,这是我的孪生妹妹叫丹纳。——主人的丫环而已。”
“我还问了你们何方人氏?”乔泰不敢相信这一对孪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乔都尉驾到,有失恭迎。失敬,失敬。”倪天济掀门帘进来。
“两位小丫头不懂规矩,答非所问。望宏怀恕谅。不过这两个小精灵也还算聪明,
不仅懂我大唐语文,还通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们一起研读各类书籍,十分解趣。”
乔泰心中不由敬佩。
倪天济命摆席,一时肥甘美酿捧出,皆极珍奇。乔泰心怀有事,不敢恣意饮啖。
“乔都尉,这些味道如何?”倪天济指了指一桌酒食。
乔泰各样品尝了,赞不绝口。——风味果然大不一样。
“唉,终不及那小店的蛇丝、猴脑有滋味。故我得空闲时,便独个去那里品味,也
顾不得路远,地方腌脏。”
倪天济挨近一步问:“乔都尉昨日回去时,没遇什么麻烦?我见一个长胡子的人紧
紧跟随着你,只怕你遭不测。”
“没有,没有。”乔泰不敢贸然吐实。
倪天济狡黠一笑:“你们的主人狄老爷亲下广州。——这里已传出风声,广州必出
了大事。”
乔泰正色道:“狄老爷此番巡抚岭南,职在查缉海夷道关禁税务诸事项。——圣上
虽已准许锦绫、罗谷、细绢、瓷器诸货物出海,金银、铜铁、珍珠、宝玩仍在禁列。番
商贪货,重利走私,官员受贿,见利忘法。倘不及时派要员南来查办,恐邪势弥漫,关
禁松驰。海夷道病国损民,不可收拾。”
倪天济醒悟:“言之有理。——乔泰兄弟还有此学术!番商百般窥探,无孔不入。
海禁不严,常漏吞舟。如此蚕食,中华财富日削,而奸宄妖商囊满腰厚,如何了得。”
乔泰乘机问:“梁溥、姚泰开两人海外生意巨额,可有此污迹?”
倪天济道:“梁先生名门之后,家财万贯,必不屑与此龌龊勾当。姚先生虽贪色淫
乐,时有挥霍,但赚钱手法似无可疑心,恐也不会违禁走私。”
乔泰还要再问,倪天济笑道:“乔都尉是武人,何不看看我收藏的各种华夷剑器,
谈论一些拳术角斗技艺。”说着立起牵了乔泰的手去一间黄铜大门上拨弄机关。
铜门应声开启。乔泰进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一迭声赞叹。——剑器库内主藏刀
剑两物,密密麻麻,累百上千,品类齐全。西洋狒林国的长剑,东洋扶桑的佩刀尤为精
工。——倪天济选了一柄波斯铸金鞘短剑与乔泰留念。
乔泰拜纳,欢喜不迭。两人又回出圆穹顶大厅,穷聊兵器事,十分投契。汀耶、丹
纳两个半边仔细听着,甚觉新鲜。
又几杯酒下肚乔泰忽然问道:“倪先生可认识一个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济答道:“认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纳两个下去花园中剪莳花草。
两人噘嘴退下。倪天济乃道:“曼瑟四年前来广州时,曾与此地一官员的妻子勾搭,
两个热络过一阵。后来听说那女的后悔了,发誓不与曼瑟往来。但曼瑟却不甘罢休,诅
骂不绝。”
乔泰道:“昨夜我随姚泰开去曼瑟府上赴宴,见他果然乖戾反常。又见着一个叫珠
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这珠木奴,她的父亲是大食人,母亲似是此地的水上人。”
“我没见过珠木奴,但听说是色艺双绝,压倒南国众芳。”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谁?她并不把曼瑟放在眼中。”
“这个不甚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广州上流人物。这个珠木奴眼界甚高,极少有被她
垂青的。”
乔泰笑道:“其实你那两个小丫头身段风流,韵格特立,也不亚珠木奴颜色。”
倪天济淡淡一笑:“我买她们来已经七八年了,教她们认字读书,歌舞剑器。其实
更像个养父,哪里是服侍我的丫环。”
乔泰道:“果真是一对明珠。——不知倪先生何处买来?”
倪天济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沾点亲故,这汀耶、丹纳的母亲是先慈的远房姑表。
因被这里的一名官员诱奸,生下这一对宝贝。——她偷偷将她们送给了一个姓方的商人。
但那官员从此也抛闪了她,走投无路,便寻了轻生。而那官员神通广大,终未露出身份
姓名。——姓方的商人后来做生意蚀了血本,一贫如洗,衣食无聊,不得已将她们卖给
了我。”
乔泰愤愤骂道:“这官员猪狗心肠,行迹比曼瑟还不齿。”
“乔都尉心怀仁爱,可敬可佩。——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们
还是再来议论棍棒拳术吧。”
乔泰笑道:“承倪先生指教,开示愚蒙。今日时辰不早,我该告辞了。改日再会。
惠赠宝剑,腼颜收下。”
倪天济也不挽留,亲送乔泰出来大厅。汀耶、丹纳在花畦边热情地与乔泰打招呼,
而对倪天济则故意不理不睬。
倪天济哈哈大笑:“这一对小精灵鬼,居然还心怀不满,又掂人份量,乔都尉,看
来她们对你还是十分欢迎的。”
乔泰出来倪府,刚上街前走了十几步,却与一个年轻女子撞了个满怀。不觉羞惭面
红,连连致歉。抬头看时,那女子早已擦身交臂而过,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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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鲍宽与陶甘扶狄公下轿。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崔巍宏构,美轮美奂。金碧相辉,
照耀人目。重歇山檐下一方额书,刻着古篆“持钺宣威”四字。狄公正要细睹旁款几行
小字,梁溥闻报已抢出大门来,纳头便拜,口称“恕罪”。
“舍下只有一个老苍头、一名老妇人管摄家务,有失候驾。”
狄公笑道:“不妨事。梁先生将门世胄,英雄后人。今日得片刻晤洽,也是幸事。”
梁溥引狄公、陶甘、鲍宽入进花厅叙坐,一老妇人上前献茶。狄公开口又问梁溥番
商生意海运货物诸事。梁博照例—一解答,又捧来一厚迭账册让狄公查核。
旁边鲍宽与陶甘道:“随卑职去后花园转转如何?”
陶甘大喜。两人告退出花厅。一路进去见壁砌生光,琐窗耀日,果然名府气象。只
不见侍候的丫环仆从。
转过西轩一条长廊,出一垂花门,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只见楼阁高下,轩窗掩映,
假山嵯峨,亭台错落。有一道飞泉,潺潺而下,泻珠溅玉,颇有声色。水池屈曲环绕,
左边有一幢楼阁,画栏雕栋,珠帘低垂。
鲍宽道:“陶主簿稍歇步,卑职进去一下就回。”
陶甘口中答允,心里启疑。鲍宽掀起珠帘,进去楼内。忽听见有女子声音,与鲍宽
絮叨。陶甘蹑足上前向珠帘看觑,不禁吃一大惊。——那女子正是卖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也顾不得细想,拔脚便赶回花厅见狄公。
“狄老爷,有一言禀告。”陶甘气喘咻咻。
“什么事?这般情急。”狄公也感惊异。
陶甘丢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说。
狄公正党纳罕,陶甘灵机一动,笑道:“请老爷随我来看一个人物。”
梁溥也觉纳闷,心知有异:“看什么人去?”
狄公、梁溥随陶甘曲折来到那幢临池的楼阁。陶甘上前隔着珠帘叫道:“请鲍相公
出来。”
鲍宽猛听得有人外面叫唤,忙掀帘出来问什么事。
陶甘大声道:“里面那女子是谁?”
女子听得喧哗,已跟随出来。
“这位是拙荆杏枝。——不知陶主簿为何喧呼?”鲍宽不由启疑窦。
陶甘上前一步细辨,乃知认错人了。不禁尴尬。
狄公问:“陶甘,什么一回事?”
“我认错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鲍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认作谁人了?”
狄公悟道:“原来鲍相公还是你妹婿,何不早说。”
梁溥道:“杏枝,还不叩拜狄老爷。”
杏枝颤袅袅上前叩礼:“惊动狄老爷大驾,幸乞恕察。”
狄公见杏枝轻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问话。陶甘附耳小声道:“这杏枝容止光景
与那盲姑娘一般无二。”
狄公明白。转思便问:“听鲍相公说,你认识一个卖蟋蟀的姑娘,正要为温都督购
买几匹惯善厮斗的。”
杏枝又道一万福:“原是约定了的,但那姑娘却不见了踪影,正四处寻觅哩。”
狄公点头又问:“梁先生你可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回狄老爷,小民并无弟兄,只有两个妹妹。大妹已几年前亡故,这杏枝是小妹。”
鲍宽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灾,被烧成一段焦尸,惨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脸上都露出阴郁,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们便在这水池边的长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厅内凉快得多。”又转话题
问道:“梁先生,听说你时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这花塔寺是广州一大胜迹,海内名刹。因花寺内埋瘗有佛骨,
故烧香许愿十分灵验。殿院内古木参天,碑碣无数,尤其是那几株巨榕,盘根虬结,碧
荫逾亩,实世所罕见。——不过小民去寺中,则大多应方丈慧净相邀,与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续道:“昨夜我正在寺里与慧净对弃,却被寺僧闹哄哄
扰乱。慧净也被官府传去盘问脚色,道是寺中发现了一具什么尸体。——慧净哪里再有
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只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闻报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亲随,刚到广州竟被歹人所害。”
狄公叹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广州靖安最烈的莫过于胡人,彼等阴有异图,窥伺时机。曼瑟
便是这一类可疑人物,据说他在番邦时便于哈里发前立誓,要在广州大肆掳掠一批财物
珍宝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声:“广州都督手下二万人马都是木偶泥塑?各处衙门,巡丁缉捕都在
睡大觉,不问不闻?”
“狄老爷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说胡人公开武力抢掠,他们只需顺风放一把火,
便会滚起一片火海。——广州木楼居多,鳞比栉次。他们乘火打劫,掳掠一空。等这边
官府军马救灭了火势时,那边番船装满了金银财宝早已扬帆启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这个‘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还有哩。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无籍恶少、游食光棍都会打伙成群,
混水摸鱼。更可怕的还是水上人。——他们对岸上人怀有深仇大恨,一旦爆发,后果不
堪。”
狄公又觉心惊,顿时如坐针毡。
“水上人虽是乌合之众,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们也惯会使飞刀,更擅一种飞
索套人的本领。一条丝巾撒来,躲闪不及时便被勒死。况且,他们的妓女大都与香客狎
媾,两边倘再有连合,更是不可思议。”
狄公频频点头:“这事须防范,我回府衙即与温都督商定万全之策。梁先生忠贞热
志可佩。——还需问一句,这曼瑟可是番人的头目?”
梁溥叹了一口气,道:“小民这番言语,只是提醒官府小心防范胡人作乱而已。曼
瑟其人究竟如何,也只是猜测之词,望狄老爷深察。不过,不过曼瑟与官府衙门广有交
通,听说还有买贿之迹。”
狄公听得仔细,心中陡生感铭。站起来拱手告辞。梁溥、鲍宽一直将狄公、陶甘送
到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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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且说狄公、陶甘离都督府不久,乔泰便来西厅书房。没有碰上,便伏书案瞌睡一会。
正朦胧睡着,忽听着“啾啾”有声。惊醒过来,四下看了,并没见有什么虫豸。又
弯腰在桌椅底下细检,忽襟怀间掉下一个信封来,内里鼓囊囊,不知何物。
乔泰奇怪,拾起正欲折开看,见封皮上写着:“陶甘先生赐启”字样,便将信封搁
在书案上。——心里不由暗暗钦佩那女子的手脚。这封信必是那个与我相撞的女子塞入
襟怀,却原来与陶甘相识。不过,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从倪天济宅第出来呢。
正思忖时,忽听得中军陪同狄公、陶甘进来书房。
狄公见乔泰已回,便简略地将适才梁府一番会见告诉了乔泰。忙又摊开那册方舆图
志指划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对番人滋乱的异象有所察觉,
第二回潜回广州的。——梁溥的话证实番客与水上人是有勾连的,柳大人毒死的药末系
水上人调合,而杀害苏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脚。”
乔泰道:“不过杀害苏主事的凶手却是为水上人丝巾勒毙,这又如何解释?”
狄公语塞。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对手,对手亦在拉拢水上人,暗中与番
人作对头。”
乔泰便将他在倪天济家做客的事讲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这人蹊跷,尤须提防。听倪天济语音,与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
词。我甚而相信曼瑟那个情人原是倪天济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诱骗,如今又重回倪天济
怀抱,故有此切切怨声。”
陶甘也道:“倪府上还蓄养着两个妖姬,难怪鲍宽说他过着荒淫不羁的生活。”
“不。”乔泰道,“倪先生为人诚厚忠悫,不像是贪色淫乐之辈。他与我谈论的都
是刀兵武术之事,又让我观瞻了他的刀剑库,琳琅满目。有志于此的汉子,不会太多沉
溺于色淫两字。再,那两个小丫头,天真烂漫,绝无一丝毫受蹂躏摧折的景象。——她
们的母亲原便是倪先生的远房姑表。他对汀耶、丹纳便如同父亲一般。只是教书识字,
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莳花木,培养艺趣。——可恨的倒是那个隐匿了姓名的无耻官
员。”
狄公挥手道:“这事你两个都撇诸服后,不必多启争论。少刻即传广州都督府文武
官员,来此布置紧急防火御暴事宜,此事千万不可再延误了。”
陶甘、乔泰告别狄公正要退下,乔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将信封从桌上拈起交于陶甘。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子送与你的。——她在倪天济家门口守着我,故意与我撞个满
怀。不知觉时便将这包劳什子塞进我的襟怀。手脚甚是灵敏。我事后才发觉,见是给你
的,不敢拆开。”
陶甘也觉诧异,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个扁平的丝笼,象牙骨子,金丝网络,十分
精巧。
“乔泰,你看里面还养着一匹小蟋蟀哩。——不知这女子赠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发现那封皮一角,盖着一个阴文红印,念道:“柳道远物外闲章。”
“乔泰,这信封是柳大人用过的,我们快将它交于老爷。”
狄公看着红印玺的信封和蟋蟀丝笼,半晌无语。忽的他猛地想到什么,便用手去信
封内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纸条来。
小纸条是一张账单,记着三名番商收到货物后付讫的银额。押签的三个姓名,只是
曼瑟一个人用的中国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与番商有贿情,再不然,这印玺是假的?”
狄公摇头道:“这印玺虽是柳大人的书画闲章,但许多公私事务都常押用。我在京
师见过多回,想来不会是他人伪铸。这账单却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将曼瑟等
人与柳大人串联在一起,以证反迹。——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与之周旋,以探深赜。他
最终遇害也说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于死地的。”
乔泰问:“送这信件的又会是何人?”
狄公曰:“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托人捎来,用心良苦。这也证实她与柳大人的死情
有关涉,或是柳大人死时她在场。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钟,又藏匿过此信封。——花塔
寺后墙根的一番话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点头不迭:“她想必深知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们寻觅柳大人隐迹。
至于这匹蟋蟀,无非告诉我送这信件的是她——我曾经搭救过的盲女子,自报而已。”
狄公忽道:“乔泰,你这就去倪天济府宅将他请来这里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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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乔泰坐的小轿老远就停下。他下轿后四周留心观察了,并无可疑人物走动,便快步
上前敲门。
一个老番婆开的门,叽哩咕噜一通。乔泰打了招呼便径往里院走去。一路不见人影,
花园里十分幽静。乔泰便先去先前会晤倪先生的圆穹顶大厅。
大厅里也阒无人迹。乔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纳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
刻。正拟各处厅馆廊轩走走,探索途径。突然听得脑后一阵风起,刚要回头,一棍正顶
门心打来。只觉双眼一黑,金星乱迸,顿时合扑倒地。
原来两个番客早躲藏埋伏。这里见乔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噜一阵。其中一
个腰间抽出弯刀,上前便欲割取乔泰头颅。
“感谢真主!”丹纳从丝帘后探头出头来,用胡语叫道:“这个淫邪的魔鬼终有此
报。”
歹徒见蓦地出来一个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颜开。欢喜不迭,争着上前与丹纳说话。
“多亏了两位义士相救,不然我便被这魔鬼挟裹而去。——今日你两个谁是头功?”
“阿齐兹打的棍子,该我用弯刀取首级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们干净利落
断了这人性命。”
丹纳笑道:“阿齐兹是头功了。丝帘后有一瓶美酒,先与我取来庆贺,再杀魔鬼不
迟。”
阿齐兹乐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忙跳进丝帘后取酒。
这边丹纳已搂定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颠倒际,忽听得丝帘后“啪”的一声,一个
花瓶打碎在地。阿哈德正要问话,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一柱殷红的血汹涌而出,
溅了丹纳一身。
汀耶从丝帘后出来,笑道:“那家伙也躺倒睡着了。”
姐妹两人忙取来凉水,往乔泰头上脸上喷洒。乔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
“原来是你两个丫头干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乔都尉看看那个躺在地上的人。”
乔泰挣扎坐起,仍觉头顶疼痛异常,隐隐欲呕吐,一摸早已鼓起一个紫血大包,幸
没淌血。
他见一个胡人躺在地毯上,满身是血,手中还捏着一柄弯刀,乃大惊失色。
“这是丹纳的手段。乔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丝帘。
丝帘后躺着另一个胡人,头破血流。一个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这两个歹徒早潜伏这里,欲有所图。多亏我姐妹发觉。不然乔都尉的头颅便被割
下了。”丹纳笑道。
汀耶也道:“这两个歹徒故意杀死你在这里,我家主人便做干连人,洗刷不清。”
乔泰忽问:“倪先生在家么?”
“主人出去了。不然还需我两个出死力?”汀耶道。
乔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两人衣袍,并无一件证物搜着。
“不知两位姑娘可曾见过这歹徒?”
“并不认识。他们是从窗户潜入的。”
“两位姑娘如此英勇举动,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帼奇侠了。”
丹纳道:“乔都尉休东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来报谢?”
乔泰笑道:“只须两位小姐开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赠。”
丹纳道:“只求乔都尉一桩事。”
“不知何事?——十桩百桩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给你。——我们姐妹俩曾设誓相约,两个同时嫁一人。和睦相
处,永不分离。”
乔泰讪笑:“你两个傻丫头,婚嫁大事,岂可放在嘴头子上说着玩的?”
汀耶正色道:“并非顽笑,这是真的。我们两个都应嫁与你乔都尉。——主人也一
直在夸奖你哩。”
乔泰乃觉窘迫:“我都四十岁的人了,岂可耽误你两个如花似玉年华。”
丹纳道:“孔子圣人说过,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业的年纪。”
“你两个小油嘴子,这般放肆,竟不知羞。”乔泰佯怒。“你们可认识一个买卖蟋
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乔都尉原来看上一个盲姑娘了,莫非贪图她的蟋蟀?”
丹纳也道:“早知让那两人割了你头颅去,省得如此苦求不听。——也怪我们有眼
无珠,不如盲目哩。”
乔泰正色道:“这里杀了两条人命,还有心思调戏说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阍老婆雇
一顶大轿来,我欲将这两具尸首立即运去都督府衙门禀告狄老爷。丹纳快来与我一起将
这大厅血迹拭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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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门外轿马如龙。广州各衙门文武官员—一拜辞狄公,各赴所司。遵狄公命,
严防歹民暴乱滋事,加强巡察、饬纠。监管、报警诸急务。
乔泰匆匆坐轿赶到衙门,一口气将倪天济府邸险些遇害,幸汀耶、丹纳搭救一段情
节抢禀一遍。
狄公密令缉捕行役速将曼瑟拘捕归案。
“阿哈德、阿齐兹正是柳大人那账单上的两个番人姓名。乔泰你快回衙厅休息,我
这就叫医官来与你治疗。”
乔泰摇手道:“不,这事我须出场。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觉不安、吃饭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乔泰。又道:“你千万将倪天济也带来衙门见我。——曼瑟欲图倪府
害你性命,他两个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济与盲姑娘似是一党,专与曼瑟为敌的。”
乔泰刚走,鲍宽步履踉跄抢进衙门来一头跪倒。咽哽道:“狄老爷,拙荆被人杀
了。”
狄公震惊,吩咐中军报知温侃。又道:“本宫即随鲍相公去府上亲勘。”
鲍宽哭丧着脸道:“恰才闻报,拙荆并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宅子
里。”
温侃正与姚泰开说话,闻报鲍夫人被杀,心中惊诧,忙与姚泰开一起赶到衙门前厅。
狄公正问:“鲍相公可听清楚那园宅所在?”
“恰才里甲来报,正说的是那宅址,想来无误。”
狄公见温侃到了,便问:“温都督可知法性寺后背的一幢园宅?那是什么地方?”
温侃摇头不知。姚泰开则失声叫道:“什么?法性寺后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认识那地方?”狄公惊道。
“不瞒狄老爷了,那里正是我的一所别馆。我与番商有时便在那别馆洽谈生意,平
时则多是空闲着……”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头领路,我们一并赶去现场勘验。”
“呵,还没问哩,令阃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问鲍宽。
鲍宽道:“听里甲说是一条丝巾从后背勒死的。丝巾一端还有一枚银币。”
乔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与我道及那所别馆,正在法
性寺背后,叫什么‘开颜居’,似乎是金屋藏娇之处。还约我日后一同去佚玩哩。”
鲍宽耳尖,又窥得乔泰声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里私会倪天济
那贼了。——他们两个早就厮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会姓倪的,竟被那贼杀
了!狄老爷,须与我报仇。”
狄公皱眉道:“鲍相公说话少不得须有个边际。尚未见着现场真迹,竟如此言乱语,
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阃是去晤倪天济的,恐有他故,未必幽会。更不可轻易断定倪天济
行凶杀人。”
鲍宽双眼发直,如入魔障。还辨道:“婆娘知我午后在衙门议事,一时回不来,竟
又去会那野汉子,端的可恨,杀了也不足惜。”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或许是婆娘萌生
悔心,姓倪的才动了杀机——”
狄公不耐烦,叱道:“休要再罗唣,轿备齐了没有?”
中军叩道:“早已备齐。”
“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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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队官轿到了法性寺后背的“开颜居”停下。门口早有团丁守护。狄公问里甲:
“现场在哪里?”
里甲答:“启禀大人,作案在内院左侧的小轩里。小人这就带路。”
狄公随里甲径奔内院左侧小轩。鲍宽、陶甘、乔泰、姚泰开及四名衙丁后面紧紧跟
定。
狄公边走又问:“你可动过现场什么东西?”
“没有。这里的小丫环来报案时,只道是王小姐。小人赶来,认识是鲍太太,早先
曾见过。并未挪动过一样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轩,果见两名团丁守在门外。里甲道:“我临去时,便命人看
守,想来不至有人进来过现场。”
狄公赞许,命众人门外守候少刻。他先进去小轩四面上下仔细看了。乃命乔泰进来
将合扑伏地的尸身翻转过来,着鲍宽辨认。
尸身脸容可怕,肿胀的长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鲍宽失声叫喊,捂住脸面,再不
敢细看。
狄公命传首先发见凶案的小丫头问话。
里甲将一个惊颤不已的小丫头传到跟前。
狄公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发现这里有人被杀的?”狄公和颜悦色。
“奴才进来这小轩献茶时,忽见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几声不应,乃见她脖颈上套
了一条白丝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来此作甚。”狄公又问。
“王小姐来过几回,会一男子。只是说话而已,从不躲避遮闪。——今日王小姐先
来,谁想竟被人勒死。”小丫头也觉伤感。
“文竹,我再问你,这认识那男子么?”
“不认识。这王小姐也是听沈嬷嬷说的,其实从未接过话。”
狄公点头。挥手示意文竹退下,传沈嬷嬷问话。
须臾沈嬷嬷传到小轩,报了姓氏、年龄。狄公便问:“沈嬷嬷,听说你是这邸墅的
总管?”
“回老爷话,是的。姚掌柜吩咐老媳妇看守这房子,照管四个姑娘。跟随的还有几
个小丫头,文竹便是其中一个。姚掌柜则一月来一二回,有时还带几位朋友来。”
“你是如何认识鲍夫人的?”狄公忽问。
“回老爷话,老媳妇刚才才知道这被害的原是鲍太太。以前只管她称王小姐。不然
老媳妇怎敢放任倪先生与她往来。”
“倪先生与她往来,姚掌柜可知这事?”
沈嬷嬷畏疑地望一眼姚泰开,怯生生道:“姚掌柜实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头面的
人物,撒漫使钱,都得他许多好处。又只称是王小姐,谁愿阻拦?再说他两人会面,从
不躲闪掩门,捧茶叙话而已,从未见有苟且之事。——老爷不信可去问问这里的丫头。
他们会面就在这间小轩,且莫说睡的床,多一条板凳都没有。他两个就隔着茶几对面坐
着闲话,有时弃一局棋,吃些点心,便告辞了。”
“倪先生与鲍夫人来时可预先通报?”狄公又问。
“他们从不预先通知,想来就来,又总是各管各来。今日鲍太太早来一步,竟遭了
暗算,而倪先生却没来,老媳妇也觉纳闷。”
狄公道:“鲍夫人来这里前后,沈嬷嬷可还见到别的客人来过这里?”
“回老爷话,没有。……噢,有个可怜的盲姑娘曾来过,稍先鲍太太一脚。”
“你说是一个盲姑娘?”狄公警觉。
“是的。这盲姑娘衣着素净,说话文雅。老媳妇问她可是常卖蛐蛐与姚掌柜的,她
答是。有一回我也亲见姚掌柜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问:“你告诉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没有?”
“没有,她还在门口与老媳妇闲聊了一会。又说还要去会一个女友。老媳妇便领了
她出后门边上走了。”
突然,里甲气咻咻进来入轩禀报。只见倪天济被两名衙丁挟了进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狄公喝问。
“这位倪先生刚坐一顶轿子到这里,泰然自若径往内院走来。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
投罗网,便将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济惊惶失措的窘状,问道:“倪先生来这里有何贵干?”
“在下与一熟友在此约会,本应早到了,只是被两位朋友拖住吃酒,误了些时辰。
谁知刚进门来,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约会的熟友是哪一个?”狄公声音柔和。
“且不说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这开颜居的常客。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如此惊
慌,劳动狄老爷责驾。”
狄公捻须道:“倪先生也不要转弯抹角了。鲍夫人杏枝在这里小轩被人杀害了。”
倪天济脸色煞白,瞠目结舌,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鲍宽忽的冲进来嚷道:“那倪贼在哪里?看我揭了他一层皮去。”
狄公挥手示意衙丁将倪天济押到一处别室,让乔泰细问。鲍宽迎面拦定,不让放行,
举手便欲打倪天济。
狄公喝道:“鲍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这般放肆!”
鲍宽乃醒悟,不觉赧言。低倒了头,揪胸顿足。
狄公道:“鲍相公不必如此狼狈。本官实与你说了吧,令阃是被人错杀的。”
“错杀的?”鲍宽抬起头来,惘然望着狄公。
“是的,歹人杀错了人。歹人跟踪追杀的原是那卖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
步,也先走一步。令阃与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脸对窗,结果被歹人丝巾勒死。”
鲍宽听罢,不觉呆了半晌。忽又道:“拙荆几番与那盲姑娘买蟋蟀,想必认识。凶
手正用她作引线,摸来这里杀人。”
“鲍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话与这里沈嬷嬷、文竹的话也都听见了。——令阃素
娴内则,无一丝不贞。与倪先生约会,固大不妥,但绝无苟且之举,并没玷污你鲍府的
名声。”
两个衙丁扶定鲍宽退下,坐轿回府第不题。
狄公转到乔泰审倪天济的右厢,见陶甘也在这里。彼此只是促膝谈心,知道这事倪
天济无辜。
乔泰见狄公进来,禀道:“凶手原来从屋顶下来。小轩的窗户外有一株大树,正可
隐伏。我与倪先生适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断几根枝桠。”
倪天济双眸失神,泪痕满面。
狄公劝道:“尽管你与杏枝恋情在先,但红绳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鲍夫人,也是
运命。快将这段不幸事忘却吧。与有夫之妇过往甚密,没有一个好结局的。”
倪天济嘿然。
狄公命乔、陶两人陪同倪天济一起去街上吃顿酒饭,夜膳罢再来找他。——他则与
姚泰开回去都督衙门,有话要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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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狄公与姚泰开坐一顶官轿回衙。——路上狄公紧蹙双眉,默然无一语。姚泰开则如
坐针毡,心中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门,狄公下轿自顾急趋西厅书房。姚
泰开心怀鬼胎,后面趋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开隔书案坐在对面。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问:“姚先生是如何
认识那个卖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开蓦地一惊,干咳几声乃道:“狄老爷,这事平淡无奇。我往昔爱玩斗蛐蛐,
她几回卖与我蛐蛐,都是名种,价格也低廉,故而认识。”
“这盲姑娘住何处?”
“听说住在狮子坊里。不过,我从未去过她那里都是她来找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自称兰莉,也不知姓什么?”
狄公厉色道:“这盲姑娘确实卷入杀害鲍夫人杏枝的阴谋,来历蹊跷,行迹诡秘。
我立即传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时再—一核合你刚才的话。此刻你将那里开颜居
的几名女子,丫环的名姓,年甲—一开具来,以备官衙查稽。”说着扔过一叠素笺与一
管笔。
姚泰开打开砚盒,便一笔笔细写起来。狄公转出书房命巡丁军校道:“少间这位姚
先生出去衙门时,你们务必后面紧紧跟着,不可让他走脱了。他朝法性寺那别馆去,即
来这里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么地方与一盲姑娘私会,立即拘拿了押来衙门。总之,一
步不松跟定他,又不能让他察觉。见有异常举动,立即回来报我。”
他走进书房时,姚泰开刚写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满意。道:“姚先生此刻
可以回去了。有事我会派人传话你的。”
狄公进罢夜膳,陶甘、乔泰也回到了衙门,三人踱回书房,狄公便先说自己对这一
连串事件的见解。
“那盲姑娘兰莉分明是个关节人物。她像是在单枪匹马追寻什么踪迹。柳大人死时
她必定在场,但不知谋害柳大人的具体细节,只疑心是花塔寺一带作的案。——罪犯们
也发觉了这一点,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于死地,错杀了鲍夫人便是明证。凶手或许是
受雇的水上人,因为杀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丝巾。——目下盲姑娘处境危险,我们
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举止分明是协助我们。”
乔泰问:“这杀人阴谋会不会与曼瑟遣人害我有关?香客与水上人或恐有密约。”
“这一点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晓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临时想起的。再说即便
那两个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来得及回去向曼瑟讨示,再潜入那圆穹大厅内伏
击。”
乔泰咬牙道:“我非要亲自将曼瑟那贼捉拿。头上这个鸡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记恨,
誓不两存。——晚上我拟与陶大哥街上去转转,顺便也寻找那个盲姑娘,陶大哥识得她
形貌。”
狄公答允:“无论有无收获,半夜之前务必来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军驿送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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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陶甘、乔泰出来都督府衙门,商议定先去市场打听蟋蟀行情,探问明市内蟋蟀多的
地方。兰莉盲目,她的行迹所至必与捕捉蟋蟀有关。
两人寻到了禽虫市,果然还有三五个蟋蟀摊,生意冷清。忽见一个孩童擎着个细竹
笼叫卖。摊主大声叱责,驱其滚开。孩童刚强辩几句,竟被一摊主拧了耳朵提到老远。
又批了几个巴掌。孩童哭骂着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有何委屈。你那竹笼的蛐蛐卖与我吧。”说着塞上
十个铜钱。
孩童破涕为笑,道了谢,正欲离去。陶甘拉了衣角问道:“小兄弟,打问个信息。
这几日哪里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庙后有一片空地,原有许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闭。要捉
蛐蛐恐只能上试院去试试了。”
陶甘听得仔细,回头与乔泰说了。
“我早应想到试院了。那里偌大一个空院场,又有许多门格。州府三年开科分试,
热闹一阵,平时却废弃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兰莉在那里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
岂不两便。”
两个赶紧离了禽虫市,街上买了一盏灯笼便匆匆向试院而来。——试院在州学后背,
左邻法性寺睡佛阁,十分幽静。
入夜试院像个坟场。空院上野草萋萋,虫声嘤嘤,很是荒凉。陶甘、乔泰逾木栅而
入,毫不费力。
他们团团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门格撒了围幕,像一尾齐整的鱼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觉踟踌,忽见大门楼阁上闪出一点灯火。——那里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寝息之处。
但楼阁上还有一排房栊,阒无灯火。藏匿着人,神不知鬼不察。
两人遂悄悄摸上楼阁,绕避过老衙卒房间,见两面房栊都锁闭着作库房,堆屯杂物。
忽听得最后一间房门一动,闪出个黑影,长发披散。两人还疑心看花了眼,拔脚紧追上
去,早没了影踪。乃回进房里一看,却有一张竹榻,整齐堆造着枕衾。桌上一个小小银
丝笼盒,里面果然蹲着一匹蟋蟀。用灯笼一照,桌上竟有两张地图,一张是广州江湾的
山川地形图,另一张则是怀圣寺番坊周围的街市图,五仙旅店上还加了个红圈。
乔泰道:“这盲姑娘怎么看得地图?五仙旅店上打了记号,莫非与我有关?”
陶甘也觉怪异:“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转眼工夫,便不见了。”
正说着话,忽听到楼阁下有女子呼救。两人急忙奔下楼梯,四面搜寻。乔泰见一小
门边有动静,正侧耳细听,突然一条丝巾飞来圈住了他的脖颈,乔泰伸一手后去,扭住
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气反压下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那黑影倒地不动。乔泰赶
紧脱解下丝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银币。
“又是水上人!’乔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几脚。回头却见陶甘正挣扎呼救,赶忙又
上去解了他脖颈上的丝巾,方喘过气来。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细寻那女子,哪里还
有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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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灯盏下作笔记,见乔、陶两个髻散衣乱,狼狈归来。惊问:“出了什么
事?”
乔泰、陶甘坐下,又连连灌了几碗清水,乃将州学试院内一番际遇细禀一遍。
“那个捉到的活口呢?”狄公问。
“唉,别提了,未到衙门口,已没气了。仵作道压断胸骨头,夹憋死了。”
狄公愠怒,来回踱步。
陶甘将蟋蟀丝笼从袖中取出,又小心将两张地图铺摊在书案上。蟋蟀在丝笼中“啾
啾”叫起来。
狄公发现两张地图都是十年前绘制的。怀圣寺香坊那一张,五仙旅店上加了红圈,
用意十分清楚。
“那兰莉姑娘眼睛并不瞎,恐怕比你我还清晰明亮哩。”
陶甘皱眉细想,连连摇头。
中军引巡兵军校进来书房禀报:“姚泰开径自回去府邸。吃了几杯闷心酒,便将家
中几房妻妾—一斥骂。六姨太争辩几句,吃他剥了衣裳一遍好打,平日还是极宠幸的。
打骂了又吃酒,酩酊大醉,才作罢了。并无异常举止。”
狄公问:“曼瑟抓到了没有?”
“没有。他躲藏起来了。邸宅内一个鬼影都没见着。
狄公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军校退下。
须臾中军又来报:“军驿有京师密旨传到,指令狄大人亲拆。”
狄公转喜,忙传军驿进来书房交面交呈,在回执上钤押了私印,又画了姓名。命军
驿回馆墅休歇,明日回程。军驿道:必须星夜回返,不许耽搁。
狄公无奈只得让军驿先走,茶水都不曾吃一口。——他拆开密旨细阅一过,愁眉紧
攒,心绪益发不宁。
陶甘、乔泰一时不敢详问。
狄公吸干了茶水,喟叹一声乃道:“京师大局严重,圣上病笃,日内便要驾崩。娘
娘已立意临朝称制。三省御前大臣议决拥立三太子登基,并宣布柳道远失踪事,另推台
阁首脑。命我辍止寻找柳道远,即刻返回京师。”
陶、乔两人也心中皇皇,不知如何是好。
狄公拂袖道:“时不我待,只能孤注一掷试一试了。”
陶甘问:“不知老爷有何妙策,当杀手铜用?”
“你此刻即命衙门内木匠,刻雕一个木制人头。五官形象与柳大人相仿佛。半夜时
装就木笼内悬在城门口。四处张贴文告,封押我之官玺并都督府官印。
“文告由我亲拟。大意即称,京师有钦犯柳道远,潜迎广州。大理寺海捕文告,到
处追缉。顷前都督府衙门已拿获钦犯尸身,系是药物毒死。现依律分尸,枭尸级示众三
日。朝廷嘉奖,悬赏五百两黄金,着处死钦犯之有功之人限当日来都督府衙门领赏。—
—大理寺卿今日颁赏毕即仪仗返京,隔日无效云云。”
狄公边拟句边挥毫,念毕书成。着衙门书手抄誊几十份,即刻去城内外各处张贴,
不得有误。
陶甘道:“颁赏期限只有一天,恐胜券难操。”
狄公笑道:“这事只宜猝击,不宜慢功。首犯必不会上钩,我只巴望胁从、贿买、
实行之人图重金之悬格,不经首犯应允即匆匆跑来投案,道破真相。首犯要拦阻时,已
来不及。故限定一日,极有诱惑。”
乔泰咋舌:“五百两黄金,一世都赚不到手。倘是我毒杀的柳大人,半信半疑也要
拼死吃河豚哩。”
陶甘则忧心忡忡,再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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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次早乔泰正好睡,怀圣寺礼拜殿内传来一阵阵颂祷之声,抑扬顿挫。
正做好梦时忽又听得有人敲门。
“老子疲乏一夜,想睡一会,这等闹腾!”乔泰嘟嚷,翻个身又睡觉了。
“是我,快开门。”
乔泰恍惚间听得是珠木奴的声音,喜出望外。一骨碌翻身爬起,便拉开门闩。
珠木奴云鬓不整,稍稍涂抹,披一件蓝底满天星大氅,两目咄咄有光。乔泰呆呆望
着她出神。
“你终未将我乔泰忘记。那日花艇上匆匆,未能倾吐衷肠,尽舒怀抱。今日正是良
机。”乔泰说着过来便要搂抱。
“嘘!有急事哩。我也无需你携我去京师了。今日我非来找你,而是来找你主子
的。”
“你找我主子作甚?莫非香烛烧到狄老爷头上,要他收你为侍妾携去京师?”
“非也。实话与你说吧,我找你陪同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门领那五百两黄金的赏格
去。”
“什么?你要去都督府衙门领悬赏?你与柳大人……不,不,你与那钦犯有何干
系?”
“柳相公正是奴家毒死的。当时痛心好一阵,几不欲活。不管他钦犯不钦犯,他确
是为了我才第二回潜来广州的。如今已被枭首分尸,我也顾不得许多嫌疑,要去领那五
百两黄金赏格。”
“你……你是如何毒死他的?”乔泰惊骇万分。
“哎,长话短说吧,到狄老爷面前又须得说一遍。你听了其中隐情,也好在你主子
面前为我嘉言几句。”
“你两个有何隐情?”乔泰疑惑。
“胜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来。
“这话须依经傍注,有个边际。——柳大人怎的与你这水上人扯起风流债务。”乔
泰不信,怕珠木奴凭伶牙俐齿,去图侥幸。
“柳相公与我在花塔相识,一见钟情,两下倾心,再也难分难解。他告诉我他是朝
廷的钦差,又没说钦犯。他未曾娶妻,家财万贯,只恨长安无中意的女子。见了我时竟
失魂落魄,两个也一堆山盟海誓,再不分离。
“他那回返京之前,又与我设誓立愿,等他京师了却王命,即潜来广州与我脱籍赎
身,携去长安永做夫妻。——奴家梦寐之求正应在他身上了。
“然而此时奴家千不该、万不合做了一桩欺心的错事,至令痛思不灭。——我们水
上人有个规矩,情人外出前饮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私
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奴家爱他心切,怕他反悔,这一条肚肠,怎生放得?
临行前千叮万嘱,问他几时转来。柳相公信誓旦旦,一月之内必然来广州接我。奴家便
调合了三十日发作的药酒,与他饮服。三十日内不归,药性发了,必死无疑。也是奴家
心狠,竟瞒过了柳相公,只谎称背信不归,有负初盟,苍天有眼,自有报应。
“柳相公一去便无音讯。奴家怀藏解药,潜心等候。与恩主也吵翻过两回。茶饭不
想,梳洗无心,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只一个心意盼着这冤家转来。——三十日过去,
我绝望了。日日哭泣,不仅为自己深情之不幸,也为柳相公薄情之不幸。哭了三日三夜。
“谁知柳相公三日后竟到了我身边!他摸到花塔寺边我那恩主的别馆时,已气喘哽
窒,大汗如雨,脸色苍白。我忙与他服了解药,已无济于事,渐渐一丝两气,命脉交关。
“他说这回来广州故意回避众目,只带了苏主事一名亲随。又穷酸穿扮,不住官驿。
谁知路上山阻水隔,多耽搁了几日。到广州后又忙着先去拜访几个大食熟友。赶到我身
边时,迟到三天——前前后后三十三天。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死在我的怀里。脸上那么平静,那么深情。他并不知毒酒发
作,还以为是路途蹭蹬,染上时疾。至死未悟,撇下我独个奔赴泉台。——这话片片真
灼还乞乔都尉俯鉴微情。”
乔泰听到这里,渐渐耳热眼跳,坐立不宁,乃觉此事不妄。——“铁怕落炉,人怕
落套。”只骂珠木奴糊涂,女人心机,害人误已。
“我百计无奈,人死在别馆内,尸身如何藏匿?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漏,性命不
保。只得恬着脸面去恩主面前认错,求他设法救我。——谁知恩主听了,并不怪罪,只
是淡淡一笑,答允由他一手处置善后。我又道随柳相公来广州的还有一名亲随苏主事。
恩主问那个苏主事可知悉我与钦差的勾搭。我道或许不知。恩主叫我放心,苏主事即便
知道,也不让他翻起大浪。”
乔泰略有省悟,正要问话。珠木奴又亲呢道:“乔都尉,我头里求你偷偷携我去京
师,也是想脱逸恩主羁囚,自在高飞。我在广州终难逃出他的掌心。——如今否极泰来,
原来柳相公是朝廷钦犯,难怪第二回来广州,一路遮闪,躲避众目,穷酸装扮。等我领
了悬赏,一齐回京师做夫妻吧。”
乔泰听罢,不由一阵寒噤。如掉入冰桶里,遍体冷麻,寒颤不已。面对着这头落入
陷阱的小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对他如此用情,又如此糊涂单纯。他仿佛看到
京师法场的阴影,看到这头小鹿披发枷号,被刽子手们肢解,满身是血。——他应该救
她,柳大人自堕情网,罪咎在已。水上女子历来规矩虽残忍,但也是专治背恩负义的良
方。如今京师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废人,何必还为他垫此风流孽债。
乔泰正胡思乱想间,珠木奴已紧紧搂定了他,陶醉在欢娱欣悦中。忽然她一声惨叫,
摇晃了两下,搂住乔泰的双臂松驰了,一对美丽的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乔泰。口唇抽搐,
鲜血从口中涌出,渐渐瘫软下来。
乔泰大惊,伸手一摸。一支短镖已射入珠木奴后背,只露出三条沾血的彩羽。等他
明白过来什么事时,禁不住潜然下泪。心中七颠八倒,梦丝难理。
窗外阒寂一片,朝暾正照在怀圣寺的光塔顶上,礼拜殿的颂祷声早已没有了。
乔泰拔出短镖,将珠木奴尸身安放在床上。轻轻锁了房门,走下楼去。
回到都督府衙门,乔泰含悲将珠木奴的故事告诉了狄公,狄公不禁感叹良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还没来得及问她的恩主是谁。”乔泰懊丧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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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狄公刚吃早膳,陶甘进来书房便问:“有人前来衙门领悬赏么?”
狄公摇了摇头,示意他坐下,将乔泰、珠木奴一段交际和盘说了。
“柳大人潜来广州果是为了风流情事!全不顾及国家朝廷殷念一片。到头来怕是身
败名裂,不名一文。”陶甘深慨。
狄公道:“你不可如此议论公阁大臣。——柳大人来广州后曾与几个大食人聚会过,
莫非正是曼瑟、阿哈德,阿齐兹一伙。想窥破他们的暴乱阴谋。”
陶甘不解道:“柳大人,王之肱股,国家重臣,如何会与广州一个水上舞姬打成一
团,分解不开。我看会不会珠木奴背后有人导引,整个风流韵事只是朝廷大宝承嗣斗争
的一部分。”
狄公正色道:“这事非你我该妄议。珠木奴肇因情妒,不幸误杀柳大人,其中并无
政事实迹,岂可胡乱与朝廷挂钩?——乔泰认为杀珠木奴非曼瑟莫属,那日宴会上已露
端倪,纯是因妒情萌动杀机,倪天济家杀乔泰也是出于同一原由。”
陶甘道:“这判断并不十分令人信服。”
狄公皱眉捋须:“目下要紧的是赶紧查实珠木奴的恩主是谁。或许就是他导引出杀
害柳大人这出悲剧,又企图将他的死掩盖起来。杀苏主事,杀鲍夫人都是环绕着这一目
的。”
陶甘又问:“据老爷这两日蛛丝马迹判来,这个‘恩主’又会是谁呢?莫非是一个
我们至今尚不认识的人物。”
狄公微微点头,乃道:“我已归纳出九条细节来:一、他与广州军政衙门诸官宦多
有交际。二、此人必是阴怀异志,不肯俯仰人的,正拟跳入宦海大干一场。三、与朝廷
中欲置柳大人于死地的敌手结成死党,受朝廷中人许诺重用。四、他对我来广州的举止
了如指掌,应是我们与之打过交道的人物。五、此人必与广州的下层社会广有联系,暗
中指挥番客,水上人的暴徒。曼瑟可能只是他的一条走狗。六、此人欲置乔泰于死地,
又欲嫁祸于倪天济。七、此人对蟋蟀也感兴趣。八、他与盲姑娘关系特殊。他几番欲杀
盲姑娘,但盲姑娘不敢公开来衙门求庇助。九、他又是珠木奴的恩主,地位气焰可知。
——九九归原,这人难道还不易寻
觅么?”
陶甘掐指算计排列半日,温侃、鲍宽、梁溥、姚泰开都中几条又不中几条,一时也
无法判定。况且谁也没有证据实迹。唯一可行拘捕的只有姚泰开,罪行是有谋杀鲍夫人
杏枝的嫌疑。但他不会是首犯,京师又无一丝牵涉,只是广州一个土豪富。一味刻薄妇
女,荒淫取乐也不像是有野心异志的人物。
两个正议论未决,乔泰气急败坏,跑进来书房叫道:“作怪,作怪,尸首不见了!”
狄公吃一大惊:“乔泰,你是说珠木奴的尸身不见了!”
“正是。老爷。我率四名衙丁及仵作赶往五仙旅店时只见空床一张。店主都没听见
一丝动静,想必又是从窗户挟走的,那里尚有几滴血迹。——我也太大意,杀死她的短
镖本就是从窗外打进来的。我怎的不多留个心眼,唉,如今……”
狄公问:“你可到白鹅潭她的花艇上去查询过?那里不是有个小丫头么?珠木奴的
恩主派遣来监护她的。”
乔泰哭丧着脸:“我已去过了。那小丫头也被勒死,尸身漂到河南。花艇上的花虔
婆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更不知她的恩主是谁。——他两个都在花塔寺后的别馆寻欢作
乐,恩主从来不去花艇。”
狄公站立团团绕书案走了好几圈,忽然双眉舒展,眼中放出坚毅的光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盗尸终于露出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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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章
狄公官轿人马抬到梁溥府第。老苍头进去禀报,半日出来道:“主人有请。主人正
在宗祠阁烧香哩。”
老苍头引狄公、陶甘九转八折,绕过许多幽房曲室、玉栏朱循,来到一个小小阁楼。
阁楼中黄幡低垂,香烟缭绕,气氛肃穆。一排排祖宗牌位端正供着,旁边堆造着礼盒信
香。
梁溥下来祭坛,忙叩拜迎接,引狄公到间壁一净室设坐。陶甘自去府邸门首布置禁
戒。
净室中悬挂一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画像,十分威武。茶几上正摆设一局残棋,两边
各一个黄铜钵盂,盛着黑子白子。
“梁先生,本官今日来府上拜访,想澄清几件传而无徵、悬而未坠之事。”
梁溥笑道:“狄老爷莫非又问海夷道关禁事宜,已是第三回了。”
狄公摇手道:“今日先谈谈女尸被盗之事。”
梁溥微微皱眉:“这恐又是淫乱小人的勾当,无聊至极。”
狄公笑道:“还有一段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故事哩。”
梁博道:“愿闻其详。”
狄公正要开口细表,梁溥站起亲斟了一盅茶水奉上,自己也捧了一盅慢慢呷饮。
狄公接过正要饮啜,忽见平南将军画像下搁着一柄宝剑,不觉好奇。上前抚摸半晌,
赞道:“这剑想必锋利。鞘壳形制像是百越蛮子使用。应是令尊大人阵上夺得,视为终
生荣耀。”
梁溥叹道:“空有请缨志,寂寞身后名。——先父晚景萧条,不可言喻。只因小节
不慎,革了爵勋,褫夺官职,连小民也仰不起头来。”
狄公喟叹良久:“睹物思人,感慨何其。本官家传亦有一柄雨龙宝剑,每睹此剑,
常思奋发,激志垂芳。令尊小不慎误大节,所以可叹。”
梁溥用手轻轻将宝剑抽出,锋刃闪闪,尤有寒光。
“大丈夫当如班超、傅介子,立功异域,万里封侯,次则也应如先父那样,为国平
贼杀寇,扫荡蛮夷。谁知一腔热志,竟此湮没……”梁溥双目闪光,语有哽噎。
狄公见此情状,不宜再引动伤感。乃道:“梁先生不愧将门之子,有此雄图。不过
当今,尧舜再世,清平世界,不可一味思闻鼙鼓,常念匣中宝剑。”
梁溥喟叹,乃又茶几边坐下。见狄公茶已吸干,又与斟了一盅。
狄公谢过,转语道:“那女尸正是珠木奴。今日早上不幸中歹人短镖致死。她已承
认亲手毒死朝廷钦差柳道远,并说这事前后受其恩主指示。”
梁溥无动于衷听着,一面还观看茶几上的棋局。
狄公又道:“本官自从到了广州,每一步骤都有人算计利害,运筹对策。正如这棋
局一般,两下正步步紧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梁先生眼下这局棋似乎也到了决
一雌雄的关头。”
梁溥眉尖稍稍动颤:“原来狄老爷今日是来与我奕棋的,哈哈。”
狄公道:“我走了许多弯路,终于寻到了珠木奴的恩主。这恩主不是别人,正是梁
先生了。”
梁溥笑道:“狄老爷正猜着了。你来看!”他站起将遮隔身后神龛的一幅黄帘猛地
一拉。
珠木奴赤裸的尸身被罩合在一个水晶橱内。已整过脸容,正含情脉脉,凝睇微笑。
狄公大诧异,没想到梁溥如此透彻地摊开底牌。猝不及防,不免有些慌乱。
“狄老爷这棋艺也够精熟的了,不知下一步是如何走法。”梁溥话语间充满挑衅。
狄公微微一笑:“还是先介绍前几步吧。末了怎么走,当然还要看梁先生的退步了。
——你对珠木奴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又视作是你的禁脔,你的猎物。曼瑟几番要染指,
你恨之入骨。这时柳道远钦差巡视广州,朝廷中你的主子密示你在广州杀害柳道远的性
命。答应事成之后,娘娘登基自有封爵。
“于是你一面散布曼瑟阴谋暴乱的谣言,一面又引柳道远与番人瓜葛。最后再将杀
害柳道远的罪名栽到曼瑟一伙头上,并暗示柳道远与番人暴乱有干连,可以一箭双雕。
“你原本想用珠木奴引柳道远上钩,先污毁其清声。不意珠木奴与柳道远一见钟情,
两下真个山盟海誓了。——你只得姑且隐忍,只要他两个线头未断,柳道远的性命即在
你手中。后来果然珠木奴毒酒杀了柳道远,你终于得遂大愿。紧接着就是如何将杀柳道
远的罪名栽到曼瑟等人头上。
“本官来到广州后,首先盘查番人海口通商违禁走私事。你又故意放出番人蓄谋暴
乱的信息,淆惑视听。你指使番人杀死苏主事,同时又暗雇水上人勒死番人凶手,由我
们与曼瑟殊死搏斗去。你的算盘正打得顺意,不料内里却出了个反叛者。”
“谁?”梁溥显然听得入神。
“正是你的亲妹子兰莉——那个卖蟋蟀的盲姑娘。兰莉独自谋生,足证你兄妹不睦,
但毕竟是骨肉情分。她聪明过人,已觉察出你的腌脏心思。只怕你胆大妄为,以身试法,
自毁前程,断了梁氏一脉。不忍心,几番劝你放弃恶罪阴谋。
“那日她探听得你要将柳道远尸身运去花塔寺火化,她偷偷藏过了那匹蟋蟀,并与
我的一个亲随说话时漏出真情。——谁知这一切已被你派往潜伏狮子坊的爪牙探知,故
当即将她诱到府中幽禁。但第二天她却逃了。
“确是那匹金钟的线索,将我引向花塔寺的,并且意外地发现了柳道远的尸身。多
亏观音菩萨生诞,不然早已火化,神鬼不知。故曰‘有其人,则有其神’。天欲保你败
露。一旦曼瑟被捕,你又可胁迫他承认将柳道远的尸身抛入海中。你上次会见我时,故
意诱我相信水上人与大食人关系密切,巧妙暗示我,曼瑟有可能弄到调合毒药的配伍秘
方。——柳道远尸身发露,中毒症状难以瞒住,你未雨绸缪,早筑防提,不愧工于心计。
“我的亲随乔泰又鬼使神差与珠木奴相好了。你得讯后大为震怒,又怕珠木奴道出
毒死钦差真相,故而设计杀我乔泰,又特地选中你的仇人倪天济的府上。——顺便问一
句,你是如何晓得乔泰会第二次拜访倪天济的?”
梁溥笑了:“乔泰与姓倪的交往从头起就没瞒过我的耳目,我早在倪府屋顶布下暗
哨,又命曼瑟监视。曼瑟与倪天济两个都引诱过我杏枝妹妹,彼此视为仇雠。——乔泰
倘被杀死在倪府,恐你狄老爷也不会轻易放过倪天济吧。”
狄公呵道:“倪天济与杏枝清白可证,梁先生休要离题扯远。”
梁溥又笑:“这个又何必与你争执不休。快说下去,时间不多了。棋子走到哪一步
了?”
“棋子走到最后关煞了。——当我将柳道远的假人头城门口悬赏时,珠木奴不知是
计,贸然要来衙门领赏。她不忘记乔泰的恩爱,求他一同潜返京师。然而你竟发疯般下
了毒手,断然杀死了珠木奴。——你的心终于破碎。珠木奴一死,你的棋局已输尽了,
再无一眼可苟活。”
梁溥冷冷道:“我的棋局固然输了,恐狄老爷也无一眼可苟活。你断狱如神,聪明
一世,天下传为美谈。竟也棋终寿寝于我的这个小小祭坛下。——兰莉现在我的宅园里,
两次追杀未成,这番恐也难逃劫数。兰莉一死,曼瑟已逃,普天之下,恐再无一人知道
此段节真相。
“狄老爷心劳日拙,终有尽时。——待会儿我就下去将陶甘找来,又通报温都督。
就说是你狄老爷突然犯了心病,不可救药。温都督岂有不信的?陶甘、乔泰两人不服也
拿不出一丝可疑的证据来。
“至于狄老爷已派兵了包围了这宅子,我可以向温都督解释道,是你为了防范番人
暴徒的袭击,特加恩庇护。这事再闹大也不怕,须知道朝廷武娘娘一登基,我正是你的
继承者,大理寺正卿便是我梁溥了。——王太监、法明法师亲口许我的。”
狄公道:“梁先生是真不怕人诛鬼责了。”
梁溥笑答:“人都踏上奈何桥了,还有心管我许多。”
“梁先生之意,我是今日必死无疑了?”
“这茶看你已喝下多时,此刻肚中应隐隐作痛,火辣暴热了吧。”梁溥笑影未退。
狄公作色道:“我的茶都被你喝了。你的茶在这个盛棋子的钵盂里哩。”
梁溥低头看了身边的一个黄铜钵盂,大惊道:“狄老爷几时调了茶?”
“我只是将你倒与我的茶倒还给你而已。——我疑心这茶吃不得。梁先生适才吃了,
想也无事。”
梁溥乃觉上当,顿时五内冰凉四肢麻软。惨笑一声,踉跄几步蓦然倒地。双眼凝望
着水晶橱内的珠木奴,露出最后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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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三章
陶甘率衙丁冲进宗祠阁,见狄公正在细睹那局残棋。梁溥则已倒在地上不动了。陶
甘上前按摸脉息,竟已没了。——早已气断丹田,魂归阴府。
“老爷,他是如何死的?”
“我骗他说他已喝下了我的茶,竟信了。狂惊之下,血涌心脑,想是难救。其实,
我是将他斟与我的茶水泼倒在盛这棋的铜钵盂里了。——究竟心计太深,疑虑太重,临
了不敌我一出空城计。咳,我并不想让他毒死,我还要拿获了他解去京师与王太监、法
明和尚对质哩。”
正说着话,宗祠阁门口出现一个衣裙素朴的年轻女子,两只白闪闪的眸珠正看着他
们。
陶甘道:“兰莉小姐听说老爷随梁溥上来这里,便急忙叫我赶来提防梁溥,说他已
决计鱼死网破了。”
“兰莉小姐,令兄心病猝发,已死了。”狄公深深瞥了那个盲姑娘一眼。
兰莉点了点头:“驰骋锐气,致触天怒,也是劫数。兄长算尽心机,最后算了自己
性命去。早在意中,救也无及。——人有千般算,天有一归档。”
狄公感慨深服。
“冒犯问狄老爷。钦差果是兄长所杀?”
“不,毒杀钦差的是珠木奴。”
“是她?奴家一直担心兄长与她痴情过深,必无善果,终是祸根。那日他两个将钦
差尸身弄去花塔寺前,我乘隙窃了那蛐蛐,又见他身上还有一纸信封,故也一并盗了,
暗中送与你们。”
狄公曰:“将那信封塞在乔都尉怀中的想是令妹杏枝了?”
“正是杏枝。她原想送来都督衙门的,只恐把持不慎,一旦漏泄,不可设想。故伺
机塞入乔都尉襟怀,也是不得已。——那两张地图也是赖杏枝从兄长处窃得的。兄长并
不知此事,不知为何将她杀害?”不禁语音酸涩。
“杏枝是被误杀的。——那日歹徒要追杀的正是你兰莉哩,也是巧合,天意如此—
—本官对兰莉小姐不计安危,暗中相助,感铭十分。”
“狄老爷过誉了。陶相公见义勇为,挺身救我,乃是男子本色。试院那夜,不是他
两个奋力搭救,险些又被歹人害了。——奴家只巴望兄长悬崖勒马,不要自投深渊。兄
长却视奴家为仇寇,追杀不放。”说罢,不觉泫然出涕。
“本官亦不明白,你一个盲女子,如何行动自如,又善于躲闪。”
“奴家虽是双目失明,但手足耳鼻十分灵捷。这祖宗府第内一砖一瓦、一木一钉都
数得过来。其次便是试院,南海神庙了,时常去那里捕蛐蛐,门户嘹户。”
狄公叹息良久。遂下楼阁命乔泰率众衙丁搜索梁府,拿获谋逆证据。又命一缉捕道,
曼瑟已逃,恐尚未出海。严令市舶司及关卒巡兵仔细追捕,不许一条番船扬帆启航。
半日不见搜出一件信札纸笺来,乃信梁溥果真精明,不留隐患。只捉到几个喽罗爪
牙。遂命轿马牙仗回都督府。
温侃早一肚疑云等着狄公回府来,狄公笑嘻嘻把着温侃衣袖,一同进去西厅书房坐
下细说。
“梁溥先生府上出什么事了?”
“一帮水贼进了梁府大肆抢掠,梁溥先生当即吓死。本官闻报即率亲随衙卒前去剿
捕。水贼顿作鸟兽散,只保全了财产,而梁溥先生已不救……”
温侃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帮水贼是何等人物?”
“听说是水上人与番客暴徒乌合之众。温都督日后治岭南,须缓和这两种人的怨怼
情绪。不可歧视虐害,也应妥善防范。宣课圣教王化,奖劝商市渔捕,化积怨为怀德,
共图长久治安。”
“那钦犯人头,露布又是如何一回事?”
“柳大人已在广州遇害。本官已缉获凶手,押赴长安。这事朝廷自有处置,你我就
不必深究了。外界再有人问及,一概不答。”
温侃不好再问,又怕柳道远之死与自己广州治绩有玷,不由双眉紧锁。
狄公笑道:“柳大人之死与温都督一无干连。朝廷问起此地政声化绩,本官自有回
话。温都督毋需深虑。”
温侃感激道:“仰仗狄大人遮护。”
狄公道:“还有一件小事,倒想与温都督证实,本官听说温都督早年与广州一波斯
女子有过一段恋情,后来不欢而散了。”
温侃顿时汗流,心中震栗。
“狄大人既已问及,我也不敢隐瞒。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初到广州,还
是都督府司马。与一波斯商人投契,时常过往,竟与他的女儿有了恋情。一时两个缱绻
难分,百般恩爱。当时朝廷严禁地方官员与番女通婚,为之,我也动过与那番女一同逃
去波斯的念头。
“一日她来找我,说她不能再来见我了。我追问缘故,她支支吾吾,似有难言苦衷。
我当时蠢愚至极,竟以为她要与我决绝。再没细想,便也死心。——后来我成了当时岭
南道黜陟大使的女婿。婚后一个月那波斯女子送来一信,竟是绝命书。信中说及她当时
因是怀孕而不敢再来见我。如今恩断义绝;她已溺死那一对孪生女,自己也含恨自尽了。
“当时我痛苦异常,几不欲生。——狄大人,这应是运命的戏弄,我万万没想到竟
会有如此结局。岂止是不欢而散,简直是太惨酷残忍了。十几年来每念及此,辄愧疚交
攻,坐立不安。只恨当时年岁太轻,行事糊涂,铸成大错,悔之无及。——如今创口仍
在流血。狄大人今日问及,我除了惶惭深责,无地自容外,能再说什么呢?”
狄公见温侃真情迸发,已露悲声。忙劝道:“本官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无意责备。
不过我还听说你那一对孪生女当时并没淹溺死,而是送与一个姓方的商贾。她母亲只是
含恨激刺你而已。”
“什么?那对孪生女还活着?姓方的商人在哪里?”温侃似觉醍醐灌顶。
“姓方的商贾破产后又将她们卖与一富翁。那富翁是半个波斯人,为人忠直仗义,
由他一手抚养成人。如今已出落得楚楚动人,仿佛两朵奇花。”
“狄大人这话当真?她们现在何处?那富翁又叫什么?”温侃惊喜交集。
“富翁便是倪天济,你的孪生女,一名叫汀耶,一个叫丹纳。声音举止,无一件不
是你的气派。如今都十七岁了,正是倪府里一对夜明珠啊!”
温侃流泪道:“真有这事了,叫我如何是好?”
“哪日有空暇,你不妨乔装私访一下,庶己也可平息若许多年来内心之苦痛——她
们在倪先生的宠爱下日子正无忧无虑,优裕十分。温都督千万不要去认回,反而成拙。
只暗中与倪先生作个忘年朋友,从容留之。——这是本官离广州前的一点诚心忠告,谨
望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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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四章
狄公命陶甘打点卤簿仪仗,扈从轿马,限时启程返京。诸项处置善后委托温都督亲
办,梁府家业归由兰莉一人承继,嘉勉倪天济,抚慰鲍宽,杖责姚泰开。—一落实,乃
闷闷坐在西厅书房内静思。
柳道远的案子固然是结束了,三太子登基大势所趋。但王太监、法明和尚看来是轻
易处罚不了的。娘娘虽暂时含忍,但咄咄逼人之威势终要酿成更替唐祚的气候,恐御前
三省台阁都没可奈何。自己的前程也在未卜中,逞论垂勋于竹帛了。
狄公看了乔泰一眼,惨淡一笑:“乔泰,没想到你我多年违隔今番又在一处勘破了
这广州案,也是缘法相投。不过,我可以断定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破案了。——我再
不会亲自去与各种罪犯打交道,较量智勇,筹算棋局了。回京后,我打算辞去大理寺卿
的官职。我老了,与梁溥的对奕中,处处觉得力不从心。
“乔泰,你跟随了我这许多年,屡立奇功。马荣他已成了家,有蓝白、绯红一对孪
生姐妹,何等美满。我见汀耶、丹纳这一对孪生姐妹,也有意嫁你。少刻我便传倪天济
先生到衙门,当面说合,令他收拾金珠币帛,以为房奁。倪先生也敬重你,想来是不会
费许多口舌。携回京师,即可成婚。——日后我致仕退野,有你两个好友日日为伴,四
个媳妇贤慧款待,这晚景也何其乐耶。”
乔泰羞涩满面,从中感恩道“老爷疲惫了,我们上楼阁去稍稍休息吧。陶甘打点再
快,亦需申牌才能启程。”
狄公答允,两人上来楼阁寝房。乔泰在地板上草草铺了一层蔑席,躺倒便睡。狄公
上床,解带宽衣。窗外正有一丝丝微风,整个衙府静寂十分,两个很快便沉沉睡熟。
突然窗外黑影一闪,跳入一个人来。蒙面遮眼,裸臂担胸。手执一柄弯刀,轻轻摸
到狄公床前。低低几声狞笑,正要举刀行刺,忽见桌上搁着狄公那柄雨龙宝剑。那人将
弯刀插在裤腰上,探手去取雨龙剑。
他轻轻拈起雨龙剑,观常片刻。猛地一抽,果然寒锋冷光闪出。一时性急,剑鞘落
地,“当嘟”发声。
狄公、乔泰同时惊醒。那人对准狄公喉间猛力欲刺。乔泰后背飞起一脚,踢着胫腿,
一剑刺空,不觉恼怒,返身向乔泰杀来。乔泰猝不及防,雨龙剑已刺入他的胸膛,顿时
血流如注。
狄公从地上拾起剑鞘,那人舍剑刚要挥腰后抽出弯刀,已被狄公剑鞘猛击额面,五
官碎裂,抱头倒地。——狄公上前撕开蒙面,原来是个胡人。
狄公将乔泰扶定放平在床上。乔泰道:“他就是曼瑟。”又微微一笑,闭合了双眼。
陶甘及四名衙丁赶到楼上寝房,大惊失色,忙报信于温侃。
仵作拔出雨龙剑,调敷了金疮药。乔泰已脉息寝微,奄奄一息。
狄公潸然下泪,遍身冷麻,半晌无声。
陶甘将雨龙剑拭净了,插入鞘内,交与狄公。狄公泣声道:“我与乔泰,以此剑相
交,以此剑……永诀。”说罢将雨龙剑平放在乔泰身上。
“这柄宝剑已沾了乔泰鲜血,我岂能再将它佩在身上?”
乔泰眼含热泪,最后望了一眼狄公,嘴唇动翕一下,静静闭上双眼。
都督府衙门前院,狄公的轿马仪仗已编伍就绪,马蹄嘶刨,幡旗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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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狄公传命轿马仪仗举丧,为乔泰致哀。明日一早启跸返京,枢榇随行。
倪天济率汀耶、丹纳姐妹赶来衙门吊孝。倪天济伤感噎哽,汀耶、丹纳两个更是悲
恸欲绝。
温侃殷勤款待倪氏父女,心中酸甜愁喜一言难尽。从此与倪天济结为至友,往还甚
密,终不提身世秘密事。倪天济遂罄其所有坚心办道,朝夕持斋。——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陶甘忙着协助温侃处置一应善后:将珠木奴尸身运去花塔寺焚化,梁溥府上捉
到的几个爪牙凶手押往北门外凤凰岗正法。又去梁府吊孝。
慧净率花塔寺和尚主持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陆道场,追荐梁溥。梁府家政暂由梁溥兄
妹的一个舅舅代摄。陶甘里外寻遍不见兰莉影踪,不禁启疑,径奔狮子坊而来。
陶甘一口气跑到兰莉先前那间楼顶,先屏息在房门外静听片刻。房内啾啾虫声,绵
蛮悦耳,心中大喜。
“是陶相公在门外么?”兰莉已听出动静。
陶甘推门而入。兰莉捧茶让坐,两人遂并肩坐在床沿上。
“令兄治丧,里里外外忙成一团,你却为何偏偏躲在这里?”
兰莉道:“有娘舅主持家务,不必我事事躬亲。再说我最怕和尚念经,与其听念经,
不如躲来这里听蛐蛐鸣哀,也宽心些。”
“兰莉小姐接连丧亡兄妹,从此孑然一身,何等孤寂。”说着不禁愀怆下泪。
“你也丧失了最亲密的同僚。——休要过伤怀抱,有误前程。”兰莉轻轻叹息。
陶甘酸苦地嗯了一声:“此去京师,情景惨澹。唯可以宽怀破闷的只有两匹蟋蟀了。
一匹是塞入乔泰兄弟襟怀的,一匹是试院那夜你仓促遗下的。——狄老爷已立誓不再问
狱破案,我从此也恬淡心志,专务读书,唯期老死长安了。”
兰莉朝陶甘挨近一下:“看到这两匹蛐蛐便是看到了我。”
“有朝一日,你携了这许多蟋蟀来长安看我多好啊!——这人世间只有你一个女子
是心地纯美的。”
兰莉道:“只要你的妻妾不吵骂便行。”
“苍天可证,我陶甘至今光棍一条哩。只除你兰莉,再不会有妻妾。”
兰莉双颊泛过一阵红晕,如胭脂轻抹,不由羞滴滴把半个脸面挨近到陶甘眉头。
“瞿瞿。”清脆的叫声把陶甘吓了一跳。兰莉笑了:“那是金钟在歌唱哩。”
狄公案之汉家营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黄昏,狄仁杰策马行走在一条满目荒凉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风凛冽,他哆嗦着
将身上的狐裘长袍往紧的裹了裹。官道的两侧是滔滔奔腾着的洪水,铅灰的天犹如一面
失去了光泽的镜子。混浊的洪水一直绵延到天边,大块大块的乌云被朔风驱赶着涌向远
外重阴森严的山峰。
狄公独个信马疾驰,把他的扈从人员远远甩在半里之外。三天前他还是在荒漠边缘
的北州当刺史,两天后便要返回京师长安去担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时此刻狄公的心情是
复杂的,官职的突然陟升使他有点晕眩,在北州的那段传奇般的经历又使他恋恋难忘。
三天来狄公和他的扈从人员一直由北向南前进,眼看已临近了黄河。但黄河意外的
泛滥造成了方圆一千多里的洪水区,不久之前还是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中原,如今成
了一片汪洋。一路上他们看见一队队难民,扶老携幼,步履艰难地在寻路觅食。狄公他
们在一个小小的官驿吃午饭时,扈从的校尉来报告说他们已进入了洪水区的中心地带—
—北堤,他建议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来的水情报告。但狄公命令继续前进,说
今天天黑之前要渡过黄河。因为他必须在两天内赶到京师谢恩就职。
狄公紧抓着缰绳正得意地驰驱,官道前出现了一个十来丈的大缺口,混浊的黄泥水
哗哗奔流而过。缺口的那头,官道通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岗。缺口上架着一条狭窄的、
用麻绳和圆木草率扎就的浮桥。浮桥半浮在水面上,随着翻腾的波浪时升时落。
狄公策马刚待上桥,驻守民团的头目大声叫道:“老爷,这座桥马上就要断了,水
流太急,大人还是权且留步。”
狄公勒定缰绳,迎着刺骨的北风焦急地回头望了望遥遥落在他身后的扈从,随后又
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座在波涛中摇晃不定的浮桥,他决定碰碰运气,冒险过桥。
他知道翻过对面那座山岗,没三五里路便是黄河北岸了,那里有渡船会将他渡过黄
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浮桥的圆木浸在泥浆水里很滑,水浪打来,发出“吱吱嘎
嘎”的声响。他刚走到浮桥当中时,一株被急流卷来的大树撞在浮桥的侧面,随之而起
的巨浪滚过浮桥浸到了狄公坐骑的肚子,鞍鞯、马靴全部湿透。浮桥一阵激烈晃荡,险
些儿将狄公掀翻下马。狄公拍了拍马的脖子,壮着胆镇定地一步一步走着。当他走完浮
桥刚跃上了对岸,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原来一株连根拔起的大树把浮桥的中间部分顶
撞得拱了起来,如一条龙弓起背脊一般,顿时桥身断裂,圆木四散。十来丈的大缺口波
涛翻滚,一段一段的圆木很快被急流卷走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身后的滚滚浊浪,远远向对岸那民团头目扬了扬马鞭,
便策马上路了。
突然,前面树林里一声“沙沙”响,窜出一骑拦路的强盗,高声喊道:“留下买路
钱!”
狄公见那强盗头上裹着一幅红布,宽大的肩膀上围着一块虎皮,背上一柄五环金刀,
手中一杆长枪拨弄得“呼呼”旋转,枪尖几乎碰到狄公坐骑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马,不由火冒三丈。他朝那强盗嗤了一声,“唰”地抽出腰间的宝剑便
向那强盗砍去。强盗慌忙用长枪来招架,转身又抖起枪尖向狄公猛刺过来。狄公举剑一
劈,正中那枪杆,顿时断作两截。强盗大惊,丢了枪杆,夹着马肚便跑进树林里去了。
狄公“呵呵”大笑,将宝剑插入鞘内,一面还抱怨自己不应对一个剪径的毛贼如此动怒。
狄公一直上到树林后的山顶,一路并不曾遇到人。岗头上狂风怒吼,树林里山涛响
彻,翻过这山岗迂回下去便是黄河北堤了。翻腾的波浪冲击着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
黄河对岸隐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里。北堤一带并不见有渡船,古渡头只剩下断桩残阶,
白色的泡沫哗哗地卷上来又退下去。黄河由西向东呼啸澎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狄公看着这一派萧条凄凉的景色,忍不住叹息频频,双眉紧锁。这时他看见不远的
山岗上有一幢旧式的庄园,庄园四周围着高墙,东西两边耸立着高高的戍楼,整个庄园
正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墙里一排高檐鳞比栉次,慢慢升起的炊烟被强劲的北风很快
吹散了。狄公无计奈何,只得投奔去这庄园借求一宿。这时他才发现不仅无法传信给黄
河两岸的军营官驿,就是与黄河北岸的扈从亲随也失去了联络。
狄公策马向那庄园走去,忽然他发现路旁的大木桩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
上的长发披覆在已经变了形的脸上,人头下面还钉着一双被剁下来的手。狄公茫然若有
所失,慢慢策马向前。
狄公来到庄园的门楼前,见那两扇大门都包着厚厚的一层铁皮,显得十分坚固。他
正想敲门,门却是先开了。一个老庄客探出头来,见狄公官员装束,忙将他引进一个宽
敞、幽暗的庭院。狄公刚翻身下马,便听到沉重的大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一个瘦瘦的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气吁吁地说:“我在戍楼上早看见了你,我马
上叫庄客来开门。贵相公显然是长途跋涉贲临敝庄的吧?”
狄公见那人四十上下年纪,容貌不老,言语文雅,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杰,是北州的刺史。此刻正想赶路去京师公干,受阻于洪水,欲行
不得,故想在贵庄暂宿一夜,随即拜纳房金。央烦先生向庄主禀报一声,万望周全方
便。”
“原来是刺史大人,原谅小人无礼了。小人名叫廖隆,是这里的管事,我这就去向
闵员外禀报。老爷厅下稍候片刻。”
廖隆转身径向内厅而去。这时狄公才发现庭院的两侧外屋挤满了大群的难民。庭院
后有一个马厩,狄公忙把他的坐骑牵进了那马厩。马厩外有五六个少年正忙着放风筝,
狄公见那风筝大都造型新巧,颜色鲜艳。几个已经放上天的由于风力太大,绳线绷得很
紧,下面的少年使劲扯着,生怕绳线断了。狄公好奇地看了一会,请一个少年为他的坐
骑洗刷喂料。那少年接过狄公给他的铜线,高兴地答应了。狄公然后又赶快回到外厅的
台阶下等候。
一个头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毛长袍的矮胖先生从内厅急步出来,下得台阶,双
手拉定狄公激动地问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狄公皱了一下眉头,答道:“我骑马来的。”
“你碰上了飞虎团吗?”
“什么飞虎团?”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张口解释,一个高大健壮的先生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很有礼貌地问
道:
“刺史大人,你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随从,他们……”
“啊,苍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来,“我们有救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高个儿紧问道。
“在山岗北边的官道上。洪水在那里冲断了一个大缺口,我刚过了那缺口上的浮桥,
浮桥便断了。浮桥一修好,他们马上便会来到这里。”
矮胖子听罢,耸了耸肩,失望地摊开了双手。
“请问你们谁是这庄园的庄主,我想今夜在这里借住一宿,依例拜纳房金。”
“到这里投宿?”矮胖子尴尬地一笑。
高个儿恭敬地答道:“庄主卧病在床,有失远迎。我名叫颜源,是这庄园的总管。
这位是庄主闵员外的胞弟闵国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赶来这里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颜源一面说着一面引着狄公向内厅走去。狄公见那内厅两旁各有一间厢房,两边厢
房与内厅之间用九折屏风隔开。颜源说道:“且请刺史大人房中用茶。”说毕三人进了
东厢房。颜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三人逊让坐定,颜源又忙捧壶献茶。秋公摘下他的宝
剑放在桌上,又解开了狐裘长袍的钮儿,背靠椅子,暗中观察眼前这两个人。
颜总管白净面皮,容貌端正。眉须间却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语上又不免矫揉造
作的腔调。年纪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睑下已隐隐有黑斑生出,松驰的嘴唇角散开
几丝深深的皱纹。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属于那一类城里游手好闲、轻浮好色的浪荡公子。
但他竟在这么一个荒僻的乡村庄园里当了总管。
颜源献茶时,狄公便问道:“颜先生和闵员外想来是亲戚了!”
“我同闵老夫人沾上点亲。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儿坏了性
命,病愈后父母便送我来这里调养调养,换个环境。”
“今夜飞虎团会彻底根除你的病!”闵国泰忍不住插话了。
闵国泰说活带有浓重的乡音。圆盘似的脸上一圈浓黑的络腮胡子,下颚宽厚,脑满
腮肥。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里商贾掌柜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么病症?闵先生。”狄公问道。
“哮喘,加之心脏有病,喘得就更厉害。”闵国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时候能留心
颐养,他还不至于病成这么个模样。大夫说,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须—年半载这性命
便要赔了。害得我只得把城里的茶叶行托给了那些信不过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
来。飞虎团今夜就要把这庄园杀得鸡犬不留,我算是晦气极了……”
狄公道:“你们说的飞虎团莫不就是一伙剪径的草寇?我来时就碰上过一个,他们
的肩上都披着一块虎皮吧?不消我两剑就将他吓跑了。你们休生恐惧,浮桥修好找的扈
从士卒便能赶来这里救援。”
“你说得倒轻巧,刺史老爷,修浮桥的木头从哪里来?”闵国泰又急了。
“我来时便看见一处橡树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吗?”
颜源苦笑一声答道:“那橡树固然不错,但那伙强盗正潜伏在那里。你来时没见一
株木桩上挂着一颗人头吗?那个可怜的人正是我们的庄客呵!飞虎团怕我们派人去缺口
那边向官军求救,在村子前后都设了埋伏。”
总管说着又从茶盘里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两侧各倒放一只茶盅;“这根筷子便
是黄河,这边的茶盅是南岸官军的苗寨,那边的茶盅就是敝庄。”他又用食指蘸了点茶
水围着庄园画了一个圆圈:“敝庄所处的山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
没了。所以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于河水暴涨全卷
走了。渡口也淹没了。闵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后一班渡船从南边过来的。现在天知道
渡口几时才能修复,还有山岗那边缺口上的浮轿。飞虎团扬言今夜就要动手了,他们正
在赶制一辆云车,又准备将攻大门用的巨木搬运过来。”
狄公听罢,不由义愤填膺,问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一百来人,”总管答道:“他们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许
多便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原先他们有三百多人,遭到官军的夹攻追击,剩下的这一些便
逃到了我们这里。由于洪水淹没了周围的地方,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这山岗
后的洞穴里安顿了下来,潜伏了好些日子。他们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壮大
了胆,无需担忧南岸的官军前来剿捕他们了,便派了几个人来我们庄园,开口就要索取
二百两金子,若是不给,他们就要洗劫这座庄园,杀个鸡犬不留。闵员外无奈,为了我
们庄园里的人和那些难民免遭荼毒,决定给他们金子。他把开银柜的钥匙给了我们,我
们把那银柜一打开,柜里却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闵员外的侍婢潜逃出了庄园,我
们断定那二百两金子就是她偷走的,还疑心她早与强盗有联系,不然飞虎团怎的知道我
家银柜里正好藏有二百两金子?我们把金子失窃的事告诉了强盗头目,那头目勃然大怒,
说我们消遣他,有意设圈套拖延时间。他们限定了最后时间——今天夜里。如果还不捧
去二百两金子,他们便正式发动进攻。此刻他们正忙着准备进攻器具哩。我们偷偷地派
人去缺口那边找官军,结果都被他们捉住,割了头颅和双手挂了起来。”
狄公说:“黄河南岸便有官军营寨,那里有一千多士兵驻戍,如果我们点起火,他
们不是会来救援吗?”
闵国泰愤愤地说道:“即使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他们也只是隔岸观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颜总管接着说:“现在河水猛涨,河道水情复杂,
他们不敢冒翻船的风险。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飞虎团此刻正在这里猖撅横行。因为狡
猾的飞虎团在渡口被冲毁之前从不干扰来回两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形势诚然紧迫,却也不是不可挽救。我们
可以加强防护,坚壁死守。比如发些兵器给庄客,动员难民们一齐动手,昼夜巡逻,遇
事报警,恐怕也不至于束手待毙吧!
闵国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器吗?两杆生了锈的长樱枪,四
五张弓,几十支箭,宝剑原有三柄,算上你搁在桌上的这柄,共四柄。”
总管点头道:“原先这个庄园听说保持有二十名骁勇善战的团丁,并常备有一个小
兵器库。天下太平了这么久,这些武备渐渐都荒废了。”
这时管事廖隆进来禀告为难民准备的米粥已经熬好。
闵国泰噘起嘴说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张光会吃饭的嘴!”
总管淡淡一笑:“我们还是先为狄使君安排下一个歇宿的房间吧。”
闵国泰道:“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谅我们无法予你刺史的礼遇,这
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三人此刻便要去为难民开饭,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说:“休要为我操什么心了,我在那靠墙的长椅上胡乱睡一宿便行。”
“待会儿让我哥哥来安排吧。”闵国泰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便与颜源、廖隆出了厢
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来反剪了双手,抬头欣赏那墙上挂着的一
幅大山水画。画轴两边是笔势拘谨的大字对联,云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运
亿兆乐业维是国本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落在书案的砚墨纸笔上。他忽然计上心来,飞快将茶
水倾倒了些在那石砚上,从漆盒里挑选了一柱盘龙描金松烟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
磨着拟撰。他抽出一叠信笺,笔酣墨饱地在一页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吟读一遍,
又如蒙童习字一样将那一页内容誊抄了十来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在每张纸上盖上他的印
章,便把这叠信笺卷了起来,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总是用一根青丝线吊在腰间
随身携带着。
他背靠着长椅,猜测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救出这庄园里
无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难民。他甚至想去强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里最高
司法官员大理寺正卿的身份与强盗对话,做一番劝谕宣导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将作为
一个人质去冒一场不可预测的风险,很可能他会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头颅。
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强盗草寇。然而此刻他心里酝酿成熟的这个计划恐
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径。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厅来到庭院里。庭院内一大群难民正在狼吞虎咽
地喝着薄粥。他转到庭院后的马厩里找到了那个为他喂马的少年,和他细细谈了半晌。
只见那少年不住地点头,于是狄公从衣袖取出那卷信纸交给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
嘱咐道:“莫要耽误了!”少年仔细藏过那卷信纸便出了马厩。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厅。
闵国泰正在大厅里等候他,见他从庭院回来,马上说道:“休与那帮难民乞丐混在
一起!我哥哥让你现在就去见他。”
闵国泰将狄公带到了楼上闵员外的房间。房间里又闷又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房
子中间放着一个铜火盆,火盆里满是烧红的炭块,搁在火盆上的药罐正在“嘟嘟”冒汽。
靠墙边一张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对高大的银烛台,两支“哔剥”地响着的大蜡烛把不大
的房间照得通亮。狄公见后墙角安着一张雕花鸟檀木大床,两幅锦缎床帐拉开着,高高
的枕头上躺着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两只凹陷的大眼睛毫无神采,
花白胡子零乱散披,粘在满是汗水的头上、颊上和鬓边。
闵国泰上前彬彬有礼地向他哥哥介绍狄公:“这位就是北州来的狄使君。他南下京
师办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历上明白地写着寅月冲撞着寅年,白虎星临位,白虎精便
要出世。”闵员外颤抖着声音,激动地说道,“暴乱、暴死、杀人、破财、强盗抢,一
样都逃脱不了——”他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记得上次出白虎星时,我刚十二岁,
也是黄河发大水,一直涨上到我家大门楼。我亲眼看到……”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他不停地哆嗦,整个身子因为咳嗽都颤栗了起来。
在一旁服侍的闵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边。闵员外“咕咕”灌了两口,咳嗽稍稍
平息下来。
“狄使君要在我们家借宿一夜,我想楼下西厢房还空着,是否就让他在那里暂时歇
宿?”闵国泰开口问道。
老员外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里又嘟嚷起来:
“应了,分毫不差,完全应了。寅年寅月飞虎团来了,又发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
也要一命归阴。我那可怜的女儿,我一时又不能给她闭殓落土,飞虎团会抢去她的死尸
的,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你们得赶快想法子——”
他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一双像鸡爪一样的、苍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
噎住了,眼睛又闭上,挤出了几滴老泪。
“梅玉是我哥哥的独生女。”闵国泰低声对狄公说,“她只有十九岁,是一个聪明
伶俐的姑娘。不仅能读书写字,就是那琴棋书画,描鸾刺凤也样样精通。只是常犯心脏
病,身子十分虚弱,不可担惊受怕。昨夜听得飞虎团要来攻打庄园,便猝发了心脏病,
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旧病复发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光却落在房间角落里端正放着的银柜上。银柜旁高高
堆起四个朱漆衣箱。
闵老员外又睁开了眼睛,顺着狄公眼光,指着那银柜声音嘶哑地说道:“刺史大人,
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两……”
“都被翠菊这小淫妇偷走了,那个不要脸面的贱货、九尾狐狸精。”闵夫人粗哑的
嗓音忙插上嘴来。
闵国泰尴尬地对狄公说:“翠菊是这里的一个侍婢,她昨天竟卷了细软跑到飞虎团
入伙去了。那二百两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来好奇地查看了那银柜。
“好像没有撬锁。”狄公说。
“她有钥匙!”老夫人愤愤地说。
老员外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使劲摇了摇,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眼光望着老夫人。见他嘴
唇鼓噘了一阵,却只是发出一些意思不相关的断语只字,两行眼泪沿着他那干瘪的双颊
慢慢流下。
狄公移开他的视线,弯着腰又细细地将那银柜看了半晌。银柜严严实实,四面铁板
和紧固的挂锁上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闵员外渐渐恢复了平静,呶了呶嘴,说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梅玉知
道放钥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细长的
指爪摸到了乌檀木床雕花的床头。只见他轻轻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听得“咔喀”
一声,床头弹开一块小板,里面却是一个浅凹的小盒,盒中平放着一枚铜钥匙。老员外
的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连续开关了好几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发烧糊涂时告诉了她藏钥匙的地方。”老夫人
狠狠地说,“你告诉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哩。”
“不,”老员外严肃地说,“翠菊是个知礼本份、手脚干净的姑娘,她家世世辈辈
都是忠厚朴实的农民。”
老夫人动了气:“她老实本份谁见着来?她哪一点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个多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啊!我为她选定女
婿,那人家姓梁,是个殷实的大户,我已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妆奁。她竟……”老
员外又伤心地呜咽起来。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用一种恍惚迷离的眼神瞅了一下狄
公,说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儿梅玉的房间里,那里比较清净。”说罢,挥了挥
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闵国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员外的房间。
下楼来时,狄公说道:‘’看来老员外病得不轻。”
“嗯,确是这样。但我们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飞虎团杀死。还是梅玉有福分、没死
于刀箭之下。”
“闵小姐恰恰死在结婚之前?”狄公问道。
“嗯,梁家的庄园远比这里大,奴仆成群,牛马无数,金银堆得如山一样。梁公子
又是风流潇洒一流人物。我哥哥很费了番周折才攀上了这门亲。上个月订的婚,梁家原
打算下月迎娶,却碰上了这些倒霉的事,洪水、飞虎团,竟是将小姐吓死了。此刻还不
曾去梁家报信哩。”
“老员外说她尚未闭殓安葬,不知她的尸身如今暂厝何处?”
“棺材就搁在大厅后的佛堂里。”
狄公和闵国泰回到大厅时,颜源、廖隆已在饭桌上等候他们了。桌上早摆开四大碗
饭,四碟子腌渍菜果,一盘咸鱼和四个酒盅。
“刺史大人委屈了,家里存粮存菜已不多。”颜总管说着一面苦笑地摇了摇头,一
面站起为大家斟酒。
狄公饿了,他觉得这份简单的粗菜淡饭很合他的胃口,酒的质量也很高,甚是解乏。
他抬头忽见廖隆神情阴郁,像有一腔心事,满满的酒盅未尝沾唇一滴。
廖隆放下手中的筷子,胆怯地望了一眼狄公,开口说道:“狄老爷,你作为一个刺
史总收捕过匪徒、强盗吧。你可知道那飞虎团肯不肯接受飞票。闽员外与州府里的两家
金银号有些钱财往来,或许可以预支一些金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狄公冷冷地说道:“据我所知,强盗只肯收现银。你们胆小,强盗胆更小哩。”
狄公一杯酒下肚,顿觉全身暖和起来,他的马靴也早干了。他站了起来将皮袍脱下
放在靠椅上,一面又接着说:“你们千万不要惊恐,强盗非常害怕官军。我们感到时间
紧迫,他们更感到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在洪水退去前逃离这里。不可期待强盗侥幸宽谅
你们,要树立信心,靠自己的力量积极组织防御,有武备才能免患祸。这里滨临黄河,
一定有不少渔民、今晚你们选上几名会打鱼的庄客或从难民里请几个渔民来。准备一张
大渔网,让他们守着鱼网先埋伏在大门上的暗楼里。千万不可走漏消息,然后我们通知
强盗头目前来领取二百两金子——就是金子找到了。强盗头目骄妄轻心,容易上当。他
当然会带上一些保镖来,趁他们进出门楼时不备,便撒下鱼网,将他们同住,纵使他们
有天下的武艺,我们只须几根棍棒就可以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但不要打死他们,而是
收缴他们的兵器,将他们先用绳索捆绑起来。那时我们就可以提出谈判,有俘虏在手里,
我们便有了点主动,不怕他们不退兵。”
“这倒是条妙计。”闵国泰慢慢点着头。
“不行,这太担风险,”颜源说,“万一出半点差池,他们真的会将一个庄园里的
人全部杀死!”
狄公严峻着脸厉声说道:“万一有差失,你们将我一个关在门楼外,我自有妙策叫
他们退兵。你们或许不知,我正是寅年寅月降生的,正经是飞虎团的克星。”
颜源、廖隆虽还有悸心,但也拿定了主意。
闵国泰道:“我来管设鱼网,廖隆去找几名渔民来,就这样试试。或许狄大人真是
飞虎团的克星哩。颜源你陪同狄大人去梅玉房里休歇,我此刻要上戍楼去换番。”
他转回头对狄公说:“庄园里已开始宵禁,戍楼上每两个时辰轮番当值,监视飞虎
团的动静。”
“我理应也充一个数,我替换你的当番如何,闵先生。”狄公说道。
闵国泰迟疑了一下,只得答应了狄公严正的请求。
“好,你的当番时间从前夜亥时到后夜丑时,颜源从丑时到天亮卯时。”
阅国泰说着便与廖隆去库房整理鱼网。颜源将狄公领到了三楼上梅王小姐的房间。
颜源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苦笑着说:“老员外安排你大人住这房间,实在令人不解。
这房间里刚死了人。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换到下面大厅的西厢房去,那里现在空
着。”
“不,这房间环境甚是清静,我就在这里住吧。”狄公坚持道。
颜源无奈,拿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房间里阴冷黑暗。颜源熟练地将桌上的蜡烛点亮,
一面指着房间里整齐的陈设说道:“梅玉小姐是个淡雅素洁的人,你看这些摆设便可明
白,那扇折门外是一露台,梅玉小姐最喜欢在夏天的夜晚独个坐在那里弹琴赏月。”
“闵小姐可是独自一个住在这层楼上?”
“是的。这三层楼上没有其他的房间了。小姐也喜爱这里清静。好了,我让仆人替
你送茶来,你好好休歇一下,半夜我再来唤你去戍楼值番。”
颜总管走后,狄公将皮袍穿上。这房间相当阴冷,且折门关闭不严,一丝丝北风透
了进来。他将宝剑放在桌上,打量起这房间,房间的地上铺着一条很厚的草绿地毯,靠
门右手安着一张狭小的床,床四面悬挂着一幅绿色纱罗账,床边也照例堆起四个朱漆衣
箱。折门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一面银境闪闪发光,境下是铅粉盒、胭脂膏。靠门左首
一座古色古香的几上安放着一架古琴。临窗是一张雕镂得精致细巧的书案,书案旁立着
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书册间往往插着象牙标签。靠书案的墙上
挂着一幅春冰寒梅图,看其款识系出于齐梁时代一个名画家之手。书案上砚墨纸笔无不
精美。狄公微微点头,他这才知道梅玉是一个有相当文化素养的、兴趣多面又典雅娴静
的姑娘。
狄公在书案前的一只乌檀木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面捋着颌下一把又浓又黑的美髯,
一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他对武备的意见,即用鱼网捕人的想法虽无很大把握,但显然已起到了为这
个庄园里的人壮胆的作用。看来最可靠的还是由他亲自出面与那帮飞虎团谈判,倘使强
盗扣留了他作为人质,朝廷闻讯便会出来干涉,因为他此刻已是朝廷里的重要官员。强
盗一旦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毕竟胆怯,那敢轻率杀害?他知道如何一步一步将这帮强
盗一网打尽。
不知怎的,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闵员外的那二百两金子。侍婢翠菊固然可能知道放
钥匙的地方,但狄公隐隐察觉到某种事实被人故意掩盖了,可他一时又说不明白究竟这
个事实是什么。闵老员外很疼爱他的女儿,但他也相信翠菊不会偷钱。老员外又为什么
偏偏要我这个过路的官员住在他刚死了的女儿的房间里呢?
几下敲门,一个驼背的老仆走进房里将茶盘棒上。刚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问道:
“梅玉小姐犯心脏病时,是不是她独个在这房里?”
“嗯,她就躺在那张床上,穿着一件白绸长裙。那正是吃晚饭之前,颜先生上楼来
敲门,她不回答,颜先生下楼去叫来了闵先生和我。我们进房来时。她就直挺挺地躺着。
闵先生叫了她几声,她也不回答。闵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动弹,便觉不妙,又慌
忙替她切脉。我见闵先生脸色顿时吓得发白,口里说了句:‘唉,竟是这样快就死了’。
颜先生闻言也惊了手脚,命我下楼去叫我老伴给两人抬一张竹榻来;文吩咐不要马上去
禀告老员外,怕他有病受惊不起。我同老伴抬来竹榻时,颜先生便叫我们将小姐尸身先
抬到楼下大厅后的佛堂里。我当时记得小姐的尸身还怪沉的。他又叫来廖先生帮我们将
小姐尸身放人棺材。廖先生当时就发了呆,最后还是我同老伴将小姐匆匆放进了棺材
的。”
狄公说:“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仆走后,狄公想找柄梳子梳一下胡子,他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发现抽屉里有一
个锦缎卷轴。他解开了卷轴的丝带,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娉婷女子的画像。边款题着:
“梅玉二八芳龄写影”八字,显然是梅玉小组三年前的画像。狄公将画像展开在书案上
细细端详。
画像上的梅玉,侧面半身,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脑后梳扎了一条蓬松的大辫,双肩水
蛇般瘦削,纤细的右手拿着一枝梅花,紫绡轻衫上也绣着梅花的图案。她的险隐隐有一
种不可思议的女性的魅力,细眉略有点高,双颊略有点凹,鼻尖微钩,嘴唇微紫,只是
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灵光闪烁,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贪婪神色。
画家不愧是个高手,神明写照全在那转盼若生的眼睛上,狄公看着那眼睛,心里不
禁略略一怔,仿佛这位死去的小姐正走进了她的房间。狄公感到阵阵寒噤。
窗外大雨滂沱,漆黑一片。他放下了画像,听了一会雨声。他不明白画像上那眼睛
为什么竟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踱步到书架前,将那《列女传》、《女儿箴》、《金闺
宝训》一类的书搁到一边,一函四位南朝诗人的合集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诗集的许多
页码上都夹了绢箔或插有牙签,这说明梅玉小姐非常喜欢读这些诗。狄公马上发觉这四
位诗人都是郁郁厌世而自杀的,他抚摸着胡子,思索着这个发现可能的含义。当他再翻
阅其他的书籍时,更感到迷惑不解了。因为许多竟是道家养生炼气、转丹合汞、人卦阴
阳,鬼仙符录之类的著作。狄公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书案前,挪近蜡烛,慢
慢揣摩起那轴画像来。
狄公终于明白了,这位可怜的姑娘患了心脏病,日夜为生命不久担忧。她害怕她婚
前就会死去,病态的心理驱使她从幻想破灭而悲观厌世的诗人作品中寻求安慰,她的这
对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对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写照。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这轴
画像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只是为了每天梳妆时可以对着镜子比较,寻找那怕一点点病情
恶化的迹象。她对梅花的偏爱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梅花是严冬过去、新春到来的象征。
这个可怜的姑娘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样坚强、一样姣美、一样雅洁。她的名字又
正占着一个“梅”字。
狄公在床上躺下,听着屋外单调的雨声。闭上眼睛努力想睡一会,然而梅玉的画像
却像幽灵一样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有时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娇啼凄凄地向他
泣诉自己的不幸和冤屈。大概还是太疲乏了,他终于睡着了。
颜总管摇了摇狄公的肩膀,狄公惊觉地醒来。他发现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颜源说:“我下戍楼时看见那强盗的山洞里火光很亮,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
他提着一盏长明灯在前面为狄公引路。
潮湿、漆黑的庭院里靠墙有三个人挤作一堆打鼾。颜源用长明灯照了一下他们三人,
说道:“这就是请来的三个渔民,他们已在门楼上安放了一张大鱼网,一有情况马上可
以将大网撒下,网住从门楼下进出的人。”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随着颜总管上到了东戍楼。
戍楼四面有栏杆护定,尖顶很低,不仅可以防风雨,而且可以避乱箭。居高临下,
戍楼外平川岗峦历历在目。
颜总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没有走开的意思,他将长明灯放在地上,凑到了狄公
身旁。
“狄大人,你看飞虎团在山洞里点起了大火,他们想干什么?”
狄公凝视了一晌:“天晓得,可能是为了取暖吧。”
他向后看了看,只见漆黑一片,哗哗的河水夜来流声更急。风虽停了,但戍楼上甚
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说道:“我见闵员外说话瞻前顾后,吞吞吐吐,
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我可以断定他是个相当精明的人。”
“当然。”颜源答道,“他既精明,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济贫寒,闲常处理事
务也公心大度,故在庄园颇得人心。老员外很有钱,闵家在这里经营了好几辈,他在州
府的几家金银号里还存有大量的金银哩。”
“闵员外死后,谁继承他的家产?”
“当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看来闵员外的全部钱财产业只能由他的胞弟闵国泰承
继了。那家伙已经有使不完的钱,但他正觊觎着老员外这一笔飞来横财哩。”
狄公点点头。又问:“发现梅玉死了时,你可在场?”
“嗯——不,我当时不在场。但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由于飞虎团索逼金子,梅
玉昨天和我们大家一样相当沮丧。老夫人说她上楼比往常早。吃晚饭时我上楼去敲她的
房门,里面却没人答应。我忙下楼去报告闵国泰,闵国泰喊了老仆人一起上了楼来,开
门进去,见梅玉已死在床上,穿得齐齐正正,一动都不动。
“会不会是自杀?”狄公说。
“自杀?不,闵国泰懂得脉理,他切过小姐的脉,断定是心脏病猝发死了的。我们
不敢马上禀报老员外,怕他积年哮喘又要复发。记得是廖隆和老仆人抬着放到佛堂里的
一口棺材里的,事后才告诉了老员外。”
“原来如此。”狄公说道,“闵老夫人说起一个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两
金子,这又究竟是什么回事?”
“嗯,那二百两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银柜的钥匙只有闵员外和闵夫人两人知
道。翠菊虽是个农村姑娘,但很机灵,长得又有三分姿色。平时只一味巴结、讨好老员
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员外收了房,做小老婆。老员外在喝醉了酒或发高烧时,或被小
淫妇迷住了灵魂时讲出了放钥匙的地方。当飞虎团扬言要二百两金子时,翠菊想不如自
己趁早一步动手。她偷偷拿了钥匙开了银柜,取走了那笔金子,逃到山岗乱树林子里做
个窖埋了起来,然后投奔那强盗去了。将来强盗剿灭了,她瞅个空儿再来挖出金子,到
州府或京师嫁个富户,岂不是坐稳了百年富贵。”
颜源突然觉得说滑了口,尴尬地站了起来,对狄公说:“噢,我该走了,丑时再来
替换你。你见那椽上挂着面大铜锣,强盗如果攻来,便赶快鸣锣报警。”
颜源告辞走后,狄公仔细地观察了山洞里强盗的动静。他发现强盗正在扎云车,他
估计强盗在拂晓前不会轻易进攻。狄公此时的兴趣正在梅玉小姐之死这个谜上。他觉得
闵老员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间里过夜必有一层深意,看来梅玉之死系着一个复杂的案子。
闵老员外刚才提到的白虎星临位、白虎精出世不正意味着飞虎团的暴乱和梅玉小姐的暴
死吗?他老人家自己打着闷葫芦,一吞半吐,更说明这内情的蹊跷。狄公决定亲自侦查
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个水落石出。
颜总管来到戍楼上替换狄公时已是半夜了,风雨刚过,戍楼外出现一二疏星。狄公
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盏长明灯下了戍楼。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楼房间,他轻轻将那折门拉开,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进了房间。
狄公走到露台上欣赏了一会月色。他发现露台一角有一座竹制的三层花架,架上放着几
个空花盆,最上一层几乎挨着了宽大的屋檐。折门横楣一直到屋檐用一式三尺见方的天
花板铺设。每块天花板上雕着双龙腾云的图案。这些精细的雕饰说明这幢宅子至少有二
百年的历史,因为后来的建筑师们不再有这样的技艺,也不肯下这样的功夫了。
黑云如墨,寒风如刀。狄公敞着房门,万一有报警的锣声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
正待上床,眼光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古琴。他这时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想不如乘机
拨弹凡下,正可调颐精神。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说弹琴须得在明月之夜吗?
狄公年轻时很爱弹古琴,听说这种乐器还是圣人孔子深所喜爱的哩,“乐教”是孔子政
治思想和教育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狄公多年没有抚摸过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
看是否仍旧记得那些复杂的指法。
狄公摩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拨了一下那七根琴弦。琴声特别幽沉,
在寂静的房间里袅袅回响。宫商五音大致正确,这说明梅玉死前不久还弹这张琴。狄公
尽力回忆他所喜爱的曲谱,但是没有一支曲谱能完整地背出来。他摇了摇头,拉开了几
下的一个抽屉,见里面放有几册古曲琴谱,但指法太难.抚公不敢拨弄。琴港中有一册
题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点了点头。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梅玉对梅花有一种
特别的感情。
狄公在抽屉底里发现了一册题名为《心上秋》的琴谱。狄公从未听过这个乐曲的名
字,但这琴谱简单易弹,且琴谱旁边又用蝇头小楷配着歌词,歌词有许多处改动,显然
这是梅玉自谱曲自填词的一部乐曲。其歌词云:
飘摇兮
黄叶,
寂寥兮
深秋。
逝者如斯兮
哀哀何求?
一点相思兮
眉间心头。
鸿雁兮
喁喁,
浮去兮
悠悠。
川山邈绵兮
战国小楼,
越鸟南翔兮
狐死首丘。
狄公按谱慢慢弹了一遍,口中也随着轻声吟唱。这曲子节奏明快,声调宛转,容易
记住,其词意哀怨、如泣如诉,又感人深。狄公重复弹了两遍便全部背出来了。他高兴
地两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宽袖往肘部退缩一截,抬头凝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准备
认真地再弹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见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门边的角落里,心里蓦地一惊,不
由毛骨惊然。那影子徘徊了一会,轻微叹息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里,手抚摸着那张古琴,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使他口燥心乱。他慢
慢站起身来,向那折门走去,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折门外露台上一片惨淡的月光,周围
是死一样的静寂。
狄公用手揉了挨眼睛,心想莫不是死去的梅玉在显灵了。他镇定了下来,踱步到露
台上,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潮润的空气。在他漫长的生涯里,他碰到过不少次鬼怪显灵
的事,但后来都证明是自然现象或主人行为的错觉。这些经验使他不肯轻易相信真有什
么鬼魂、神灵的出现。但眼前这已死的姑娘的幽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又是错觉?
此刻他的神志却是很清醒的啊!
狄公苦苦思索着又走回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那扇折门。他点亮了长明灯,心中盘
算起来,他突然又相信梅玉幽灵的出现可能是冥中来向他诉冤,她的幽灵试图冲破阴阳
间的大限,顽强地显露自己的存在,好让她的死因大白于人间。他下定了决心提起长明
灯便下楼去,在底楼大厅的后面寻到了那间佛堂。
佛堂的门没有上锁,狄公推门一进去便闻到浓烈的檀香气味。他随手轻轻地关上了
门,将长明灯高高擎起。佛堂后墙一张朱漆的高高供案,供案前是一个干净的蒲团。供
案后端正一个精致小巧的神龛,神龛里供着大慈大悲观世音镀金塑像。供案上安放一尊
白银打制的香炉,香炉里有半炉香灰,四支点燃的香的青烟袅袅飘升。
狄公看了看那四支点燃的香,突然从香炉旁搁着的一大把未用过的香里抽出一根来
与香炉里点燃看的香比了一下长短。他发现点燃的香才烧掉短短一截,这说明刚才还有
人来佛堂上过香。
佛堂正中厝着一口尚未油漆的棺材,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这无疑便是梅玉小姐的
棺材了。佛堂的这边悬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锦缎帷幕,帷幕上绣着释速升天前的情景;
释迹侧身躺在卧榻上,他的弟子们和三千世界的菩萨都围在卧榻旁默默含悲。
狄公将长明灯搁在供案上,正待细看那棺材,忽然觉得身后闪过一个人影。狄公警
觉地掀开那帷幕看了一看,帷幕后只是严实的墙壁,并不见有什么人躲藏。他回转身来,
借着长明灯的光亮细细观察起那口棺材。棺材约六尺长、两尺高,看来尸身无需搬出来
就可检验。他满意地发现棺材盖没有钉死,而只是用一长条宽油纸围着棺材盖下密匝匝
糊了一周。他用力推了一推,发觉那棺材盖相当沉重,一个人不易打开。
狄公脱掉了皮袍,迭好后放在蒲团上,开始用手指甲轻轻掀剥那油纸。‘“淅淅”
的撕纸声里突然夹着一声人的叹息,狄公猛的吓了一跳。他愣住了,屏住呼吸侧起耳朵
再听了听,只有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再不就是风吹动那帷幕的声音。他弯下腰
来又开始撕剥棺材盖下的油纸,这时棺材盖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黑影。狄公慌忙回头,
见廖隆正立在他的背后。
“老爷,让小姐的灵魂得个安宁吧!”廖隆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狄公惊魂未定,不由恼了火:“这是一个腌脏的骗局!我要检验梅玉小姐的尸体,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廖管事?”
“老爷,我……我来这里是为了给小姐烧香的,望她的灵魂早日超升。”
“那你为什么要躲藏起来?你刚才究竟躲藏在哪里?”
廖隆将那锦缎帷幕拉开,指着墙角一扇小门说道:“我就躲藏在那里,那里原是一
扇小门,现在堵死了。老爷说的对,我没有必要躲藏起来。不瞒老爷,我心里很是爱小
姐。”
“小姐也爱你吗?”
“我从不敢在小姐面前露出这个意思,我们家族早败落了,我寄人篱下,半个奴才
的身份,怎敢奢望小姐喜欢我。再说小组已有了人家,正准备着办婚事哩。”
“你认为小姐的死有什么蹊跷没有?”
“她常犯心脏病,情绪不可激动。飞虎团来庄园勒索金子可能使她受了惊吓。”
“廖管事亲眼见了小姐的尸体没有?”狄公又问道。
“我很悲伤,不忍心看。老爷,你知道听见小姐死了,我自己都吓昏了。是那对老
仆夫妇将小姐尸体收拾了。”
“好吧,你现在来帮我移开这块棺材盖!”
狄公掀开油纸的最末一段,用力一扯,那油纸便全被撕剥了下来。
“你托住那头,我们把它放在地上!”
他们抬起了棺材盖。
“啊!”廖隆惊叫一声,“这——这是翠菊!”
“住嘴!”抚公命令道。他俯身细看棺材里躺着的女子。那女子的脸长得很是俊俏,
只是皮肤粗黑了点。两条长眉下紧闭着浅蓝的眼皮,一张小口旁两点甜甜的酒靥,与那
画像上的梅玉毫不相似。
“我们将这盖轻轻放在地上!”狄公对木然发呆的廖隆说道。
两人放倒了棺材盖。狄公将长明灯放进棺材的一角,他注意到翠菊身上穿的那件白
绸长裙上也绣有好几朵淡红的梅花。长裙的腰带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下系着一个漂亮的蝴
蝶结子。
“这长裙是梅玉的!”狄公说。
“老爷判断的是,但这死人分明是翠菊。”廖隆应道。
“我现在就检验翠菊的尸体,你去佛堂门口替我守着,见有人来送个信息与我。千
万别点蜡烛,此事看来暂时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
廖隆听命出了佛堂,哆嗦着身子站在佛堂门口。
狄公化了好大工夫才解开长裙腰带的那个蝴蝶结子。他抽出腰带挂在棺材沿上,又
将尸体抬高一点,尸体果然很沉。尸体双臂已经僵直,长裙内没穿内衣,皮肤上不见有
施行暴力的痕迹。狄公发现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他将尸体翻过身来,只见左肩下贴着
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膏药。他小心地揭开那膏药,见一圈变了色、发着腐臭的肉中露出
一个小小的伤口。狄公用银发针探了探伤口的深浅,马上明白这小小的伤口正是死者致
命之处,凶器是一柄又尖又长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刺着了死者的心脏。
狄公将尸体重新仰面放下,再将长裙系上。他想将那腰带打成原来那样的蝴蝶结子,
但无论如何却是打不成了。他只得草草将长长的腰带两头一系,打了个简单的结子。然
后狄公叫廖隆进来,廖隆又惊又怕,且在门口受了冷,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两人再将棺
材盖盖上。
“你回房间睡觉去吧,我设法找到梅玉。”狄公吩咐道。
狄公又迅速回到三楼梅玉的房间。他将长明灯搁在桌上,很快拉了折门,走到了露
台上。现在他完全相信在他弹琴时曾露过一面的并不是梅玉的灵魂而是梅玉的真身。他
发现从二楼
爬上露台或从屋檐爬下露台都不可能。梅玉曾在折门边上看他弹琴,而他追出来时
却不见人影。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露台上。
他细细观察了露台的每个角落,看了看从折门门楣一直延伸到屋檐边缘的那一排天
花板,又走进房间见那天花板竟与房间里的天花板一般高低。他断定这天花板与屋顶之
间必有一个
阁楼。阁楼在折门门楣处只有二三尺高,但愈近屋背便愈升高。他琢磨会不会露台
上有一个通向阁楼的入口,他又到露台上看了看那座三层花架,一个人很容易将那三层
花架作为阶梯从而够到天花板的高度。
狄公用脚试了试那花架的第一层,花架摇摇晃晃,似乎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但看
来承担一个年轻女子还是绰有宽裕的。狄公回到房间搬来了那张乌檀木凳子放到花架旁,
他踩了上去,一双手便毫不费力地碰到了那天花板。
他轻轻顶了顶那天花板,发现可以移动,便用力向上一推,一块天花板打开了——
惨淡的月光正照着一张灰白的脸!
“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缩在黑暗里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爬上来的狄公。
“闵小姐,下来吧!”狄公冷冷地说,“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亲闵老员外的客人,
今天夜里在房间歇宿。来,我扶你一下。”
那女子不用狄公帮助,一脚踩着那花架的最上一层,轻松利索地爬下了阁楼,她将
沾满了灰土的蓝绉夹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里飞虎团正在烧着篝
火。她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几边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从露台上端回了那乌檀木凳子,
拂了拂便坐下。他轻轻捋着胡子,一面注视着那女子一张葱白的长脸。看来三年里梅玉
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狄公不由对那画家的高超笔法深感钦佩。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
点弓,额头原很大,但都被画家巧妙地掩盖了。
狄公微微笑道:“闵小姐,我听说你犯心脏病死去了,这一个庄园里的人都在为你
致哀,要不是飞虎团的麻烦,都要为你闭殓落葬了!然而事实上棺材里躺着的死人却是
翠菊,她这个可怜的侍婢无疑是被人谋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梅玉沉默不语。便继续又说道:“我姓狄,是外州来的
一个刺史。路过此地,这里既然出了人命,身为朝廷命官,我有责任查讯一下出人命的
原委。”
梅玉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露出忧郁的神色。她开了口:“刺史大人没见天空已经
出现了鲜红的晨曦,天一亮我们全部都要被飞虎团杀掉。”
狄公淡淡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等着你的说明。”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耸了耸那尖削的双肩,以一种故意拖长而显得有教养的声调说
道:“昨天晚饭之前,我上楼来梳洗完毕,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会黄昏美丽的山色,又
想到飞虎团杀进庄园的可怕情景。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想翠菊该来服侍我换衣服了,我
回到了房间猛发现翠菊竟侧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登时冒了火,想上去骂她。待走近一
看,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我刚要大声喊人,忽然想到此事来的蹊
跷。翠菊平时从不睡在我的床上,凶手企图杀的是我而错杀了翠菊。如果凶手已明白错
杀了人,此刻不会躲得很远。想到此我突然一阵颤栗,冷汗直冒,心悸怦怦。正在这时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脚步声停了,凶手开始敲我的房门,我吓得魂不附体,慌忙
跑进露台,从那花架上爬到了那个秘密阁楼躲藏了起来。”
梅玉停顿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阵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细洁柔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
络垂到鬓边的长发,又平静地说下去:“就在最初听到飞虎团的消息时我就偷偷在这阁
楼里铺了床单,储放了许多食物和一坛水。我想一旦强盗杀进庄园,我就把年老的双亲
藏进这阁楼,等强盗离去后再下来,那里储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维持三五天。我爬上了阁
楼后,好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我刚要下阁楼来,又听得“砰砰”的敲门声,
接着门打开了,我听到我叔叔哭着说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当成了我,他这次回来还未
见过我哩。他当然也不会认识翠菊,我们年纪又差不多。我想跑下阁楼去告诉我叔叔怎
么一回事,但我怕凶手也在下面窥伺着,我索性在阁楼里先藏几日,他们说我死了也好,
我躲在这里正可细细观察他们的动静和凶手的企图。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楼来想弄点糕点上去,忽然听见走廊上颜源和廖隆正谈论我,
说我是猝发心脏病而死的。我听了心里便感到恐惧,凶手已经脱掉了杀人的干系,这定
是个非常残忍而严密的阴谋。傍晚我听见房间里颜源与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夜里又听到
有人在我房间里弹我最喜爱的一部乐曲。我惊奇万分,忍不住偷偷溜下来一看,原是一
个大胡子。我吓了一跳,又逃进了阁楼。头里我还疑心那大胡子便是要杀害我的凶手,
想不到原来是你——我父亲的朋友狄刺史。”
狄公慢慢点头,他发现梅玉是一个头脑非常灵活的女子。他倒了一盅茶递给他,梅
玉接过一口气便灌下了肚,狄公问道:“闵小姐,你猜来可能是谁要杀害你?”
梅玉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刺史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与我有冤仇,正因为如
此,我更感到害怕,我觉得随时我都会被那凶手杀掉。凶手好像就躲在这房间里。我久
居深闺,很少与生人见面,又不问理财务,也不苛待奴婢。自从那梁家聘定了后,更不
敢抛头露面了。独个在房间里做点针线,闲时也弹弹琴,弄点笔墨字句。”
狄公说:“我听说你是这个庄园唯一的继承人,你父亲在州府各处还存有大量钱银。
你可知道万一你死了,谁会继承你父亲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
“我的叔叔。”
“这便是了。我听说你那叔叔虽然很富绰,但性很贪婪。”
“啊!不,我叔叔决不会觊觎我的财产,他更不会想到要害我。他与我父亲毕竟是
手足之情、骨肉之爱。”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会不
会是廖隆?他是我家的管事,我知道他很爱我,尽管他从不敢嘴上吐露。他明白他的
低贱的身份根本不敢奢望与我攀亲。我受聘梁家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转而切切有
怨声,我已留意到这一点了。他看上去虽很谦和,却是一套假斯文。”
狄公微微一惊,低头呷了一口茶,说道:“闵小姐,我看翠菊不像是被错杀的,我
检验过她的尸体,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你知道这可能是谁干的?”
梅玉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轻蔑地说道:“翠菊是一个淫荡的女子,一向不安本份,
她与这里的许多男人都有勾搭,那股妖劲真令人作呕。我父亲二百两金子很可能便是她
伙同她的奸夫偷的。狄大人所言不差,她不是被错杀的,正是她的奸夫为了独吞那金子
杀人灭口,干的这事。”
狄公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又听别人说翠菊很单纯、很稳重,而且她对你父亲的服
伺是无微不至的。”
梅玉的脸气得通红,尖着嗓音说:“那淫妇最惯使手段,在我父亲面上娇模娇样,
百般献媚。我父亲迷了心窍就把藏钱的钥匙给了她。我母亲几次将她从我父亲的房间里
赶出来……”
狄公微微点头:“小姐说的不差,我也相信翠菊是被她的奸夫杀害的。但那奸夫看
来不会是长工和奴仆,可能是这庄园进进出出而不受盘问的人。那凶手杀了翠菊,又将
你的白绸长裙给她穿上,想来是警告你,你如果知情乱说也便杀了你。闵小姐,此刻还
有谁知道你躲藏在这阁楼里?”
“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阁楼,整个庄园里的人都认为我死了。”
狄公正色说道:“我认为嫌疑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说的廖隆,另一个便是颜源。
他俩都是这庄园里进进出出不受盘问的人,且与小姐你和翠菊都十分稔熟……”
梅玉急忙说:“颜总管是个温文尔雅有教养的君子,与我家又是亲戚。他决不会与
翠菊那淫妇鬼混。”
“我听说他在城里犯了几件风流案子,他父亲才决定送他到乡下来。”
“你毁谤好人!”梅玉气愤地大声嚷道,“颜总管生了一场重病,他父母送他来乡
下是为了让他调养调养,吃些时新的果蔬。”
“好罢,在你去见你父亲之前我们先去戍楼,我要让颜源先生当你面证明他是无罪
的。然后我们再找回那二百两金子!”
狄公拽着梅玉的手便出房门下了戍楼来。正在这时,戍楼上的警锣敲响了,庭院里
的难民吓得到处乱跑。狄公搀着梅玉爬上了戍楼。狄公朝下一看,几十个飞虎团正明火
执仗,横马提刀从山岗那边杀来,他们左边轰隆轰隆推来一辆高高的云车,右
边十来个飞虎团正抬着一根巨木——那是用来撞开庄园的大门的。狄公也看到那三
个年轻的渔民正敏捷地爬上戍楼,那里安好了一张很大的鱼网。
颜总管刚要下戍楼去禀告闵员外,迎面正与梅玉打了个照面。他大吃一惊:“你……
小姐是你……”
梅玉冷冷地说:“是我,颜总管,我还活着。是这位狄刺史把我带来这里见你的。
你没有见着我的尸体,这不奇怪。棺材里躺着的是翠菊。”
戍楼下,满山遍谷响着喊杀声,一队一队骑马的飞虎团纵横驰骋,手上的刀枪在晨
曦里闪闪发光,肩上的虎皮在微风中上下
飘动。狄公焦急地回首望了望远处浊流滚滚的黄河,河水似乎涨得更高了。烟雾渐
散,阳光透来,狄公隐约看见黄河上有一个黑点正慢慢变大。
狄公转过脸来,严厉地对颜源说:“颜总管,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你同梅玉两个
人一起杀害了翠菊。你使他怀了孕,但你梦寐以求的是与梅玉小姐结婚,小姐也钟情于
你,你们两个早有来往。你知道老员外决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因为他老人家对你在城
里干的风流勾当一清二楚,所以他早早同梁家缔了婚约。飞虎团的到来为你们施展阴谋
提供了机会,梅玉小姐先将二百两金子偷出来藏好,然后你们两人一同杀了翠菊,让她
穿上小姐你的长裙。梅玉你就躲进了阁楼,颜源你则先瞒住老员外,让闵国泰看了死尸
便与那两个老仆人将翠菊放进了棺材。庄园里人人都认为梅玉死了,你们用一块黑膏药
将翠菊背上的伤口贴上。闵国泰许久没有见过小姐的面,故很容易瞒过他,因为翠菊穿
着小姐的昂贵的长裙,而事实上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背后藏着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等老
员外知道消息时,假的小姐已放进棺材了!他有什么法子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心脏
病,而且闵国泰已切过脉下了诊断。”
梅玉轻蔑地一声冷笑:“编造得干净如同传奇一般,刺史大人,不知按你这本传奇
故事,这之后,我们又会干些什么?”
“这不难猜测。当飞虎团来攻打这个庄园时,颜源就乘混乱爬上那个阁楼和你藏在
一起,等强盗们将这里的人斩尽杀绝、洗劫一空离去后,你们俩从阁楼里爬下来,悄悄
等洪水退去。强盗不敢放火烧这房子。然后你们携带那二百两金于逃到州府里先住下,
一边去告状,编出一套横遭不幸的谎言来。你们会说飞虎团绑架了你们,你们经受了种
种磨难,吃尽了苦,最后从魔掌里逃脱了出来。官府当然信了你们的话,小姐你便合法
继承了……”
老员外的全部财产,你们便结婚,从此过起富绰淫佚的生活。这场劫难虽然使你梅
玉失掉了双亲,但你是不会感到不安的,事实上你也根本不会想到让你年迈的双亲躲进
那个阁楼。
“你父亲说白虎星临位,昨天夜里我这个真正的白虎精下世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
我到你们庄园来借宿,你们俩命数里便倒了霉。我发现了棺材里不是小姐,发现了小姐
原来藏在阁楼里。我戳穿了你们玩耍的花招,我破获了真正杀人谋财的凶手。”
戍楼下的呐喊更响了,云车的轧轧声已很清晰。十几个飞
虎团扛着巨木眼看就要撞上庄园的大门。
梅玉一对惨绿的大眼睛燃烧着怒火,一张长脸气得如死人一样苍白。她口唇发紫,
瘦削的双肩哆嗦不停。突然她叫了起来:“飞虎团来了,翠菊的鬼魂来复仇了,谁也不
会知道金子藏在哪里,苍天有眼,不消一刻我们大家都得毁灭!”
颜源如大梦始醒,痛苦地仟悔道:“翠菊,是我负了你,我是个没脸面的禽兽。”
说着又转脸对梅玉,“就是你,梅玉,你这个卑鄙的女人!你要我杀死翠菊,而我竟听
了你的撺掇,做出了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翠菊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又美丽又善良,

把什么都给了我,他那样爱我,她要与我结婚。我竟鬼迷心窍,糊涂油蒙了心,被
你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骗了!甘愿与你这个丑恶的、于瘪的、驼背的女人鬼混,……我
现在恨透了你,梅玉,我要把腌脏的一切都告发出来——”
突然一声惨叫,梅玉已经越过戍楼的栏杆,坠下了十几丈的高墙。
颜源忙扒在栏杆向戍楼下面看,他的眼睛里闪出恐惧、绝望的神色。只见戍楼下一
个飞虎团强盗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摔得血肉模糊的梅玉尸身旁,从她的耳朵上拉下耳
环,又在她的手腕上摸了摸,愤愤地站了起来,拔出利剑残忍地朝她的肚子砍去,肚子
裂了膛,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
颜源大惊失色,发疯似地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完了,飞虎团杀来了!梅
玉一死,我们谁也不能得到那笔金子了!”
狄公厉声喝道:“颜源!你快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将翠菊杀死的。”
颜源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大汗淋漓。他气喘咻咻地说道:“我没有杀翠菊,她不是
我杀的。昨天梅玉跑来告诉我说,她从银柜里拿金子时正被翠菊看见,她说必须封住翠
菊的口,最好是将她杀了。她交给我一柄又尖又长的匕首,我犹豫不决。她把翠菊叫到
她的房间里盘问,翠菊矢口否认监视过小姐。她恼羞成怒,劈手从我手里夺过那匕首,
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命翠菊转过脸去。她格格冷笑了一声,突然用力将匕首刺进了翠菊
的背脊。我双手捂住脸踉跄地倒退了几步,我见她脱下翠菊的衣服,拭去了背上的血迹,
用一张黑膏药贴住了那个伤口。又从衣箱里拿出她自己的那条白绸长裙给翠菊穿上。接
着她叫我把翠菊的尸体扶倒躺在床上,她迅速地将长裙的腰带打了一个蝴蝶结子。”
狄公笑道:“对!正是这个蝴蝶结子暴露了她杀人的真相。这种复杂的蝴蝶结子只
有平时习惯系的女人才会系,而这件长裙,这条腰带又正是梅玉自己的。不过最初使我
怀疑到她的死还是闵老员外微妙的态度,他坚持要我住在梅玉的房间我就明白这里面必
有深意,果然我在阁楼里找到了她,解开了她‘死’的谜。至于你,颜总管,你对飞虎
团的到来无所谓的态度则说明你早有了退步。这儿每个人都为死到临头而恐惧,而你却
有点超然,但事实上你又不像是个有胆魄、有见识、有勇谋的男子。我相信你刚才说的
话,梅玉确实是主犯,是她预谋杀人,又亲自执刃。但你是个可恶的帮凶,一个阴险的
骗局中的同谋,按律法,你也要被处斩首。”
颜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的狄大人,你没见飞虎团已经撞破了庄园的大门。到
时候,你同我——一个侦破了案子的大官和一个犯了案子的罪人——将一并去西天,一
路上也做个伴儿。翠菊的鬼魂不放过梅玉,梅玉的鬼魂也不肯饶了你。”
狄公平静地望了望戍楼下,突然巨木撞门的声音停下,飞虎团开始调转方向向山岗
子里蜂涌而逃,叫骂声、马蹄声响作一片。
远处黄河上一条大战船正飞速驰近,船头两边溅起几尺高的浪花。两舷是列队齐整
的兵士,矛戈森严,铠甲闪光,船尾金鞍铁辔的战马如白云一堆在那里蠕动。
颜源感到纳罕,问道:“狄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狄公淡淡地答道:“昨夜我给黄河南岸官军营寨的折冲都尉送了一封信,请他派一
营骑兵和一队工兵来。骑兵剿捕飞虎团,工兵则越过山岗子橡树林去那边大缺口上架浮
桥,让我的扈从人员来这里与我会齐。我已经破获了一起杀人谋财案,我还得继续赶路
去京师赴职,只能将你送到本州官府治罪。你无需上京师喊冤,我正是朝廷的新任大理
寺正卿。”
颜源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问道:“狄大人是如何将信送到南岸营寨的?”
“我早说过我正是飞虎团的克星,我有我自己的飞虎团。”狄公笑着答道,“我写
了十二封内容相同的信,将它们交给了一个放风筝的少年。我叫他在每只风筝上系上一
封信,然后将风筝一个接一个放上天。当风筝升到高空时就将绳线剪断。当时正北风劲
吹,我想至少有一、两只色彩鲜艳的风筝会落到南岸。倘有人发现风筝上系着有信,定
会及时将信送到营寨的折冲都尉手中,都尉见是我的信,便会马上发兵前来救应。好了,
现在飞虎团的末日到了,颜源先生,你也打点行装跟我去官府投案吧!”
狄公案——黑狐狸
作者:高罗佩
第01章 第02章 第03章 第04章
第05章 第06章 第07章 第08章
第09章 第10章 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第14章 第15章 第16章
第17章 第18章
第一章
如意法师盘腿端坐在禅床上,手中拿着一本谶纬。秘籙簿。他脸色黝黑,眉毛浓粗,两颊上长着一圈参差不齐的络腮胡子,正中露出厚厚的两爿嘴唇。光脑袋缩在宽大的双肩之间,狮子鼻,阔绰口,一双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领打了补丁的大宽袖斜襟憎袍散发出一阵阵汗臭,与禅堂里的香烟味混在一起。
(谶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是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谶:读‘衬’——华生工作室注)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视着县衙里来的高师爷,“我今日进了午斋便要离开金华。”
高师爷发了急,心里着实诅咒跟前这个丑和尚,口上又不便发作。他奉了县令罗应元之命,前来过敏悟寺邀请如意法师今夜去衙院参加诗人们的聚会——法师是县令敬仰的高士,又是名闻海内的风雅诗僧。
“大师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会,罗老爷责怪下来,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爷说了,今夜在行院里略备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还得去城外翠玉崖摆下赏月的野宴,说是人人要飞觞做诗,务必尽欢而散,庶不负了这团圆明月,人间佳节。”
“罗大人为何不自己来邀贫僧?”法师不满地嘟囔。
“大师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将老爷召去府衙议事了。这金华府七个县的县令老爷都到了。刺史还设下了午宴招待他们,故一时脱不了身。大师父,今夜的酒宴实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会,邀请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诗人雅士。”
“都还有些什么客人?”法师粗率地问道。
“噢,一个是邵樊文邵学土,他是当今名闻海内的大诗人,前任长安集贤殿知院事。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两位老爷而今都是致仕退职了,他们今天一早便到了罗老爷的衙院。
“原来是这两位大老爷,他们的诗如乱蝉噪枯柳一般,贫僧早见识过了。这宴会端的万万赴不得。”
“大师父,客人还有狄仁杰狄县令,我们邻县浦阳县的正堂老爷。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刚来金华。他答应今夜赴罗老爷的宴会。”
法师暗吃一惊,道:“浦阳县的狄仁杰老爷。他究竟为何要来赴宴?他的诗平淡无奇,称不上是一个诗人。”
“呃,狄大人是我们罗老爷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听说还是一榜的进士。他出席宴会是理所当然的。”
如意法师的一对蛤蟆眼凸得更厉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几下,露出嘴里两排高低不平的大黄牙。他低头自语道:“有趣,有趣。听人说这狄仁杰很有点鬼聪明,只不知他对黑狐狸如何看。”他抬头望了望高师爷道:“回去禀告罗大人,就说是贫僧接受了他的邀请。呃,问你一声,罗大人怎的知道贫僧在这里?”
“早有风声传说大师父两天前便到了金华,罗大人赶忙打发在下来这寺庙打听虚实,便有人告诉我说大师父正在这敏悟寺挂锡。”①
(注①挂锡:佛教名词。锡,锡杖。挂锡为行脚僧投寺院暂住之意思。亦作“挂单”、“挂搭”。)
“原来是这样。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这里,不知哪个好事的嘴象这走水的槽,竟惊动了罗大人,特来邀请。高师爷,你可以回去了。”
高师爷躬身施礼,道声“师父请自稳便”,便退出了禅堂。
如意法师若有所失地又将手中那册谶纬秘籙簿翻开,指着上面一页,猛然惊道:“黑狐狸真要显身了?”
他合上册簿,瞪着一双蛤蟆样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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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顶宽敞的双人官轿正迤俪抬向金华县正衙大门。前后朱幡皂盖,牙仗排列,十分齐整。街市两旁店铺门沿都悬挂起了灯笼和彩饰。行人觉是官衙仪仗都纷纷回避一边。
轿内坐着县令罗应元和狄仁杰。正午的秋阳尚有丝丝热辣,两人的乌纱帽沿和深绿官袍都有些汗湿了。
罗应元打了个哈欠,捻着颔下那一绝修得齐整的小胡子,说道:“狄年兄,州府的事总算商议完了。我们得尽情地乐一乐。我已制定了这两天详细的安排,你一定得赏小弟的光。值此中秋佳节,又是高朋远来,这可算是金华县多年难得的一次诗人盛会啊!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诗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应小弟之邀答应践会了。他乃是当今文坛泰斗,致仕前两天还为圣上起草圣谕哩。还有礼部郎中张岚波,原也是圣上极宠爱的内廷诗人。他正是这金华籍的人;这次适逢他回乡祭祖,正赶上了今晚的盛会。——年兄,再加上你的光临,更使这次盛会增色不少。”
“罗相公谬誉了。我于作诗可谓是最无缘份了。这诗人的雅位何需我来添个尸位。且中秋原是家庭团圆的佳节,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议,我还得赶回浦阳。再说,那里还悬着一桩公案尚未具结哩。罗相公恁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诗引动了他们注目的话,这邵、张两位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驾而来?我听说他们还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这金华街院当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里面楼台亭馆、花园假山、水殿风榭、回廊曲沼甚是壮观,且多有明花奇葩、嘉羽瑞木环绕装饰,这是最能引动诗人雅兴的一个大好去处。——呵,想来此时,邵、张两大人已驾临敝衙了。”
官轿外一阵锣鸣,牙仗随从停下侍候。罗县令揭开轿帘手把狄公长袖小心下得轿来。
衙门口慌慌张张跑上高师爷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头盔上竖起的一团红缨颤抖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庑内待命,远远又围定一群胆大观看的百姓。
罗应元惊问:“高放,出了什么事?”
“禀老爷,半个时辰前,茶叶铺孟掌柜来报告了一起杀人案。租赁他家后院的那个姓宋的秀才被人杀害了。财物囊担被盗窃一空。此事想来发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罗应元神色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晦气!”又急忙问:“我的客人们都来了吗?”
“邵大人和张大人早上到的。我向两位大人解释了老爷正在府衙里议事,并遵老爷吩咐安顿了两位大人的住处,此刻刚进了午膳都在馆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师在午膳时正赶到,遵老爷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师爷小心禀道。
罗应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柜家。高放,你与巡官带上四名衙役骑马先去,保护好现场,布下警戒。嗯,通知了仵作没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舍值房内等候。”说着便将一札书卷恭敬呈上:“老爷,这是有关宋秀才和孟掌柜的一应卷案档目。”
“上轿。——在东门孟掌柜家。”罗应元命令道。”
罗应元拉着狄公的衣袖说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扰了你的午休。我非常钦佩你在侦缉勘破上的本领,看来此案还得年兄鼎力襄助。我多贪了几杯,似乎有点醉了。年兄千万周全则个。”
“哪里,哪里。”狄公一听有杀人的案早发了兴头。罗县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一口应允:“倘能为罗相公尽点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愿。”
罗应元将那一札案卷摊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东门尚有一节路哩。”说着便自顾靠着软垫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审理案子。他经常听人说罗县令是一个沉溺于酒色的风流诗人。他很有钱,要维持金华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费用是不容易的。但罗应元不十分在乎。现在狄公看出罗县令平日的放荡于形骸之外多半还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精心培养出来的。事实上他将金华县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刚才他马不停蹄决定去发案现场查勘更给狄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同行往往将这当作下属巡官、缉捕的例行公事。
案卷上写着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岁,未婚。他为编纂南朝时金华地方史志特来当地查询有关图书资料。他在县衙里登了记,高师爷批准他上县学书库自行查阅。从县学书库的记录来看,半个月来,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书库里度过的。
有关孟掌柜的记录是:孟菽斋。茶叶商。四十岁。妻黄氏、妾李氏。黄氏生一男一女,女十六岁,男十四岁。孟菽斋志诚信佛,专一做些积善功德,扶人困危。他是敏悟寺的一个大檀越。
(檀越:佛教名词。寺院僧人对施舍财物给僧团者的尊称。)
狄公合上案卷,满意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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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孟菽斋的宅子座落在东门内一条狭窄的小巷里。官轿好不容易才抬到了一座高大、重歇山檐的碧绿琉璃瓦门楼下。衙役将围观的人群驱赶,高高的轿顶摇曳着抬进了年久斑驳的黑漆大门。
罗县令与狄公下得桥来,只见这宅子的前院煞是宽敞古朴,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荫凉。凉风习习,甚是凉爽。两株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一个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厅。孟菽斋穿戴齐整忙走出来大厅降阶恭迎。
孟菽斋长揖施礼,低声说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劳动大驾亲临,小民迎迓迟了。且请罗老爷及县里诸相公先大厅用茶,方便小酌。”
(迓:读‘讶’,迎接。——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无需这般繁冗礼数,本县身为民之父母,实则百姓侍役。出了如此人命,焉敢丝忽怠慢,坐误大事?此刻即烦掌柜引导去那后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友狄仁杰,浦阳县的县令正堂。”
孟菽斋领着罗、狄两位老爷,穿过月洞门进入一大花园,沿一排红漆窗棂的平房走来。一路华木珍果,煞是夺目。巡官、缉捕跟随在后,腰间挂着的铁链索“啷当”有声。内宅的女仆急忙走进。这时狄公发现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正隔着窗棂盯看着他们。
孟菽斋说:“罗老爷、狄老爷,宋秀才住在后院最深处。半夜出事时,我们一点都没听到有叫喊声、呼救声……”
“昨天半夜?那么你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来报案?”罗应元起了疑心。
“回老爷话,我们是今天中午才发现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总是自去大街进早点,早茶也是他自己打点的。午饭和晚饭则由我这里的女仆送去。女仆今天中午送饭去时,发现他没开门,便在门首叫了好几声,却是不见声响,担心是病了,慌忙喊来管家撞开门一着,却已……”
“原是这样。”罗县令点头。
守着那屋的衙役见是老爷来了,忙启键开了房门。
“老爷,你们看这房间被凶手洗劫得成这个样子!这里原是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地方,清静雅洁。她老人家平日里便坐在这窗前读书写字。可现在,你看那檀木书桌零乱不堪,抽屉都拉了出来……”
檀木书桌旁笔记、书札、信笺、名刺撒满了一地,一个紫色的牛革钱盒扔在地上,盒里早是空了。
罗县令禁不住说道。“孟掌柜,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极喜爱诗歌的。”
屋里靠墙一排书架堆叠着一函函的青蓝封皮的书帙。书册间插着许多丝绸标签。罗应元随手取下一册正待要翻阅,但一转念,又进口到原处,回头问道:“我想这门帘后便是宋秀才的卧房了吧?”
(帙:读‘秩’。——华生工作室注)
孟掌柜点了点头。
罗应元伸手将门帘拉到一边。见这卧房比书房大一些,靠墙一张大床,床上被褥凌乱掀开着。床头上的蜡烛已点完,床下一只衣箱被拉出床外,箱盖开着,露出一堆杂乱的衣服。一支崭新竹长笛挂在墙上。后墙有一扇坚固的门,门后竖着一根粗长的门闩。
仵作见老爷进来,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尸体躺在地上。
“狄公见那宋秀才是一个骨骼宽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轻人。俊秀的脸上留着短短的胡髭。发髻松了,头发粘在地上的一滩干凝的血泊里。一顶满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头边。他穿着素白细麻内衣,脚登一双软毡拖鞋,鞋底上有干上的痕迹。致命伤在右耳下一个大血口子。
仵作向罗县令深深鞠了一躬,开言道:“启禀老爷,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据死尸的状况判断来,被杀时间应在午夜前后。”
罗县令突然问道:“孟掌柜,听你也说死者是午夜被杀,你的依据何在?”
孟菽斋小声答道:“这宋秀才虽脱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时午夜他的窗户还亮着灯火,我想会不会在他刚要上床睡觉时凶手袭击了他。”
罗县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凶手是如何进得这屋里来的?”
孟菽斋叹了口气,然后回答:“女仆们告诉我她们送饭去时,常见秀才独自兀坐床头苦思冥想,很少应答她们的问候,象是有无限的心事缠住。不过,秀才很少以钱物为意。昨天夜里准是他忘了闩上这房门,同时也忘了将后院花园的门闩上,故弄出这般事故。老爷不妨去那花园看看。”
罗县令一行随孟菽斋一起出了花园后门,见是一条僻静的小巷。
“老爷,这小巷深夜人静时常有些流浪汉、乞丐、偷儿出没。我几番提醒秀才进出花园切莫忘了锁门上闩,这些事儿他很不介意。今天发现他死了时,这卧房后门正是半开着,花园的门虽关合着,但没有上闩。这事想来也不难解释。一个歹徒经过这小巷时发现花园的门半开着,便溜了进来。他蜇进小屋时满以为屋里的人早睡了,便大胆闯进卧房,正撞上宋秀才,于是动了武。秀才哪里是歹徒的对手,一刀便被结果了性命。接着那歹徒便搜寻钱财,找到那钱金后,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这钱盒平日里放有许多钱吗?”罗县令细问。
“回老爷,这个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预约了一个月的房金,至少还有半个月的衣食和回京师的盘缠吧:说不定衣箱里还有首饰软细。”
“老爷,我们很快便能抓得那个杀人凶手的。”缉捕道,“那歹徒捞了一大把钱总是要大脚大手地花的,我们可以到酒楼饭馆,赌场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这凶手不来。”
“这主意不错,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当铺、金市探探风声。此刻你将死尸收厝了抬到街里去。”罗县令转脸又问孟菽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华有那些亲戚朋友?”
“回老爷,这宋秀才在金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这半个月来从不见过有谁来寻访他,也不听他说起要拜会某人——他天天只是到县学看书。”
“孟掌柜,既然宋一文在金华无一亲友,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这后院?”罗县令又问。
“回老爷,半个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师爷登记时,我碰巧也在那里。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后院,便中间作了牙人。谁知这宋秀才一见我这后院端的喜欢不迭,并说需要的话他还准备延长租期。这秀才甚是爱清静。”
罗县令道:“孟掌柜,今天不想多打搅你了,我们将尽快勘破此案,捕获凶手。一有消息,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斋走后。罗县令禁不住喟叹一声道。“狄年兄,你说这是不是我的晦气。我正筹划一次诗人的聚会,竟被这秀才的案子坏了许多雅兴。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几位上宾。噢,年兄,不知你看出来没有,这凶手虽是十分的狡狯,但究竟露出了破绽,秀才那顶帽子怎么会掉在他的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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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同行,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捋着他那一把长长的美髯。
“罗相公之言正与吾意相合,这决不是歹徒、偷儿抢劫财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闩上后花园的门,一个歹徒深夜溜进了后院,他会细细侦察一番屋内动静,决不会贸然闯进房去。他若是见秀才正待上床,便会耐着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进屋去行窃。罗相公,我思量来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脱了袍褂正待上床时,听得有人敲后花园的门,于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开门。”
“正是这样。”罗应元应道。“他的毡鞋上还沾着干土。”
“我也留意了这点。来访者准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门闩让那人进了后院,进屋后便要他在外屋书房稍候片刻,他便进卧房更衣。就在他转身进卧房之时,那凶手就杀害了他。无论如何,那顶帽子掉在死者头边是凶手最大的疏忽。试想,谁会在睡觉时还戴着帽子?这一破绽说明是凶手在预谋杀人而秀才没有提防。”
罗应元点头称是,又道:“我看凶手的犯案动机很可能是为了讹诈。”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问道:“讹诈?这想法从何而来,罗相公。”
罗应元从书架上取下一册书,翻到夹有字条的一页,说:“孟掌柜的母亲是一个十分心细的老太太,它的书帙放得齐齐整整。可现在书的秩序全乱了。再者,这老太太每读到一首好诗,便把她的批语写在一张字条上夹进诗行的那一页。你瞧,这一页便正好有一张这样的字条,但这字条上的批语已与原诗不符。我发现许多字条都夹错了地方,显然是有人翻动过了并重新乱夹了一通。当然秀才可能翻了这些书,但他不会将这些字条慌忙乱夹,且书架后搁板上的尘土见是新近触动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是要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是一个偷儿在找寻钱财,而事实上他是在找寻一张纸,一份单据,或什么契书凭信。凶手为这类的东西杀人,便说明他意在讹诈。”
“罗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亲笔做的这些笔录,开始六页密密写满了宇,后面五十多页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张纸上都编了号码,可见是一个仔细的人。现在这叠笔录次序散乱了,空白的纸上还留有肮脏的指印。这清楚说明凶手仔细看过了这叠笔录。试想一个偷儿强盗会留意一叠无用的纸条吗!”
罗应元点头频频,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凶手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我们再进书房仔细看看吧!”
两人又一次细细地检查了书房里散乱的东西,—一整理归类放回抽屉。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题名《玉笛谱》的小册子,封面上还盖有宋一文的私章。他从头至尾翻遍了并不见有曲牌和歌词,只是密密注着一行行看不懂的符号。从符号分章判断,共录有十二支曲谱。
罗应元凑过眼来说道:“不错,我见他书房墙上还挂着一支长笛哩。”
“罗相公以前见过这曲谱不曾?”狄公问。
“不曾见过。”
罗应元走进卧房从墙上取下那支长笛凑到嘴边吹;了几下,长笛发出十分刺耳的音调。他苦笑一下,放下长笛,说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这长时间不吹尽荒废了。嘿,狄年兄,这长笛内倒也是个藏东西的好去处,纸笺字据的卷紧了,不正可塞进笛管中去?”
他眯起一只眼睛向笛管张望了半晌,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掸了掸满身的尘土,说道:“孟菽斋说这宋秀才在金华并不曾有一个亲友,他自己也很少见到宋秀才的踪迹。最知道宋秀才情况的莫过于替他送饭的女仆了。我们可将那给秀才送饭的女仆找来问问。”
“狄年兄,这事就干净拜托你了。我此刻必须回衙院。邵、张二位大人该也是午休起床了,还有如意法师。同时我的妻妾们也要找我商量中秋采办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询问一下。罗相公,中秋采办可不能草率了。咳,相会都有几位公子、千金?”
罗应元咧嘴笑道:“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不瞒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烦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来了,我回衙的路上还得去一趟蓝宝石坊选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蓝宝石坊顺路只隔了几条街。
“那是一个烟花行院吧?”狄公问。
“不!那蓝宝石坊与长安的教坊可相仿佛,专一奉应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庆,听凭点名唤来侍应。品丝弹竹,擅板金尊。最有侑酒助乐的妙用。我想来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爱乐曲,或许也会与那里的善才或姐妹们遁迹瓜葛。此去也顺便打听一下。”
(侑:读‘幼’,侑食:劝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意地点头称是,便命管家将平日替宋秀才送饭的女仆带来。罗县令拱了拱手,说了声“年兄留步”,便上轿去了,又探出头来朝轿帘外说:“狄年兄,过一会我便派一顶轿子来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带了两个年轻女子来见狄公。两人一式蓝布长裙,腰间系一条黑丝绦,头上插一根骨质簪子。
“回禀老爷,这位名叫牡丹,专为宋先生送午饭,也兼些叠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专为宋先生送晚饭。”
狄公见这牡丹容貌丑陋,手脚笨拙,那菊花却水灵俊俏,有一张红润的圆脸,十分动人,眉目间又流露出一种撩人的狐媚。
狄公开口问道:“牡丹,宋先生来客的时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没有。老爷。”牡丹急忙回答道,“从不见宋先生有客来访。这里的事本来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团和气,给他洗衣服他当即给赏钱。”
“他闲常也与你聊聊吧?”狄公又问。
“不!老爷。仅仅有时问个好。他忙着读书做文章,从不肯与我们下人闲话。”
“谢谢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将牡丹带出了房间。
狄公问菊花:“牡丹是个乡下来的女孩子,我看你则是城里生长的姑娘,你告诉我……”
菊花两眼惊惶地盯着狄公,闪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问道:“老爷,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菊花低着头,阴沉着声调说:“奴婢思想来,朱先生必有一个情人,那天我亲眼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衣裤偷偷溜出花园后门。”
“你见到过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为诧异。
“回老爷,不曾见得。不过前几天来先生曾向我打听孔庙后那银器店里可有金银丝双雀发夹售卖。分明是他想给他的情人送礼品了。可是那情人却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蓦地一愣,急问:“菊花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老爷,宋先生的那情人据奴婢知道是一只狐狸,一只装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还问我,这一带是否有许多狐狸。”
狄公轻蔑地微笑着,说道:“你不应该相信这一类有关狐狸的无稽的传说。狐狸不伤害人,他们又善良又聪明。”
“老爷,奴婢说的全是正经话。来先生真是被一只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调象狐狸的哭声一样,令人胆颤心惊,坐卧不安。我与小姐每夜都听得真切,很是疑心,常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刚才来时看见内宅的绣房里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爷,那一定是她了。她长得很漂亮,又聪明,待奴婢们也十分的好,才十六岁已写得一手好诗句。”
“菊花,我再问你,你在其他什么地方,比如说茶楼酒馆的,见着过宋先生吗?”
“不,他从不上那种地方去!”
“好吧。菊花,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着狄公走出到孟家门楼外,早有一顶黑昵便轿伺候着。
狄公坐轿回到县衙。进了馆舍便从衣袖中将宋秀才写的那六页笔录取出细细读了一遍。那笔录相当扼要地记下了两百年间金华一些军事史实和食货状况。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这宋秀才半个月来天天都在县学的书库里查阅,如何只做成了这六张笔录。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对历史档案的查询很可能只是一个借口,他来金华必定有着另一个秘密的原因。
这里人们对狐狸魅力传说之广,迷信之深,令狄公着实吃惊。固然市井上的说话人喜欢将狐狸变美女诱惑年轻书生的故事说个没完,但古书上也有狐狸象征正义锁住邪恶的记载,因此一些宫殿和古老的楼阁、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龛,用来驱邪或保护官印。他想起来了。就在罗应元的内衙里正也有一个这样的神龛。他不禁捋着胡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这里的人对狐狸究竟为何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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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狄公走进高师爷的衙舍,见高师爷正伏在书案上批阅公文。
“呵,狄大人,请坐。待在下去沏盅云雾茶来。”高师爷一见狄公,慌忙施礼接引。
“高先生请自稳便。我此刻要去内衙见罗县令,罗县令将发案现场的调查结果告诉了你吗?”狄公问道。
“罗老爷正忙着款待贵宾。他只要我呈文申报长安礼部,要他们查寻宋一文的亲属。”
“你最好要礼部将秀才的家门履历详备告诉我们。高先生,你是如何认识孟菽斋的?”
“我们是棋局对奕的老相识了。孟菽斋是个十分严正守旧的人物。他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诗人。孟菽斋自己则从了商,而他的儿子则聪明颖达,才十四岁使进了县学。”
“嗯,孟掌柜给我的印象也颇有学者的气度,象个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辞了。”
狄公刚要进罗应元内衙,忽见一个官差急匆匆来寻高师爷,要高师爷引他去见罗县令。这官差胸前佩着一枚圆圆的铜徽——这通是州府委派去京师执行押送任务的标志。狄公心中思索,究竟是什么重要罪犯正途径金华押去京师。
狄公不便冲撞罗应元的公事,便信步踱进了后花园。花园里一派秋色宜人的景象:天高云远,金风送爽,丹桂飘香,枫叶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乘此去拜访一下邵樊文和张岚波两位大人,尽管他们已经致仕退职,但遗泽芳香,官威尚炽,身为后进官吏,也是礼份上的事。
狄公打听实了邵樊文在东院水殿左厢种大书斋歇宿,张岚波则住在西偏院的一个独立精舍。狄公转进东院来到水殿左厢的大书斋门口,用手扣了扣朱漆雕花房门,一个深沉的声音传出:“进来”
狄公进得书斋抬头一望,见大学士正坐在卧榻凉簟上认真看书。魁伟的体躯穿着一件海蓝锦袍,腰间系着一根黄丝带,丝带长长的两端拖曳在西域厚驼毛的毡毯上。卧榻后一横紫檀木大书架,架上错落有致地陈列着古玩、图书、瓷瓶、画轴。书架前一个大瓷盆里栽着墨色、碧色的名贵菊花。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隆准丰颔,气宇轩昂,四方的脸面上围绕了圈络腮胡子,头上一顶黑丝方帽中间嵌着一块碧玉。两目虎虎有神。他见狄公进来,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狄公走上前,弓身施礼。递上名帖。说道:“晚生狄仁杰叩见邵大人。”
邵樊文将名帖看了纳入衣袖,说:“你就是浦阳县的狄仁杰!听说你在浦阳毁了佛寺,遣放僧尼,收拘了一干败坏佛门清规的败类,我很是欣赏。你坐下,这儿不是朝廷,不必拘什么礼法。狄仁杰——你也写诗吗?”
“晚生只写过一首诗。昔时也刻苦学过点金针诗格,奈何天分陋薄,总不见有甚长进。以后忝身县务,更无暇及诗了。”
“狄县令不听说许多诗人正是以一首诗万口烩炙。做了千古绝唱而流芳擂名的吗?不知你这一首诗是什么题引。”
大人,那是一首《劝农诗》,五言百韵,无非是指出农为国家之根本,百行之首要。”
大学士好奇地望着狄仁杰:“你为何要取这个题目?”
晚生只是想将劝农重本的道理用诗歌来表述,押韵又富于节奏,普通人都能听懂,农夫或许更喜见乐闻。”
大学土哈哈笑出声来:“新奇的道理,有趣,有趣。诗歌固然要人能懂,但要紧的是言志抒情,在宣达情志的过程中传出自己脉博的跳动和呼吸的节律。韵律最是至关重要。狄县令不妨将你的《劝农诗》背几句老夫听听。”
狄公感到有点踟躇不安,答道:“学士大人,那首诗还是十多年前写的,现在恐怕一句都背不上口了。大人若是一定要看时,待晚生回浦阳找来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了。那肯定是一首糟糕的诗。诗里倘有佳句、警策,自然通体生光。你的诗本已平平,且无佳句、警策,日子一久便背不出来了。古人不是说‘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吗?——你读过圣上的《告征西军圣谕》吗?”
“大人,这个晚生却能背诵出来。”狄公答道。“那是高宗皇帝颁赐给军事上失利的征酉军一道鼓舞人心的圣谕。这圣谕改变了整个凉州战场的形势。大人,那开头的几句庄严雄伟,气魄阔大,使人想起春秋时周宣王的出师。”
“正是,正是。狄县令,我猜来你是忘不了那篇圣谕的全文的。因为那实在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好的一篇文字了。它的节奏与参战的征西将士们的脉搏一并跳动,使人鼓舞激奋,不能自己,真所谓‘配霑润于云雨,象变化于鬼神’。说来也惭愧,这圣谕正是老夫替圣上起的草。好,不谈这个。狄县令可知道县令之职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点,老夫三榜出身起先也只是做个县令,后来升迁到岭南道邕州当刺史,三年又调这婺州金华府。十八年前九太子忤逆谋反,这里着实混乱了一阵,后来妖气靖除,适巧老夫的几篇议论文学的文字惊动了宸听,便被召为集贤殿学士,之后又代理过集贤殿的知院事,专掌圣上制诏、书敕之事。那年还有幸陪侍圣上去川蜀宣恩,途中我写过一首《蜀中山川颂》,很得圣上嘉许。我一直认为那是老夫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字,也是老夫荣华的顶峰。”
(邕:读‘庸’;婺:读‘雾’,古州名,隋开皇十三年由吴州更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华县。——华生工作室注)
邵樊文说得眉飞色舞,项颈上的青筋都在隐隐蠕动。
“呵,狄县令。与你谈话真有一种乐趣,使老夫竟几乎忘怀所以。好吧,晚上见。晚上我很想听听你们年轻的官员聊聊衙里的话题。”
狄公长揖拜辞,出得书斋,下水殿,转出东院又急忙忙奔西院来拜会张岚波大人。
狄公进西偏院时,见张岚波在池塘观鱼,狄公拜揖了,递上名帖。那张大人正为池塘里一条行将死去的金鱼奉奉恻隐,与狄公寒暄几句,又聊了些今夜酒宴的话,便急忙传话要人去抢救那条濒死的金鱼。狄公便乘势告辞,张岚波也不挽留。
狄公拜会毕邵、张两大人,只觉口焦舌干,刚才张岚波无意透露的一件事却使他萌生了许多好奇。晚上宴席间将还有一位曾经名满天下后又声名狼藉的大诗人出席。他万没想到罗应元的葫芦里还埋了这一味药,夜里的酒宴想来是十分发兴的了。再者,狄公对那位尚未见过面的如意法师也有浓厚兴趣。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内衙门首,狄公猛想起他还没有向罗县令汇报在孟菽斋家询问女仆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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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罗应元沮丧地坐在太师椅上,面对着眼前一堆案卷双眉紧锁,面色阴郁。狄公进来书斋时他正在怨骂。
“司天台的一干鸟人都应解职,他们颁的历书明写着今天是个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来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顾斟了一盅茶一饮而尽。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在椅上一言不发,倾听罗应元的牢骚。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没有消化好,匆匆赶去又赶来,偏又撞上蓝宝石坊的‘一品红’病了,院主只答应派一个什么‘小凤凰’的来凑数,余下便是一队乐工,几个唱曲的,有甚新鲜?那小凤凰跳得来什么舞?又干瘪又丑陋……”他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乃转了话题:“这个且不说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么线索么?缉捕刚才来这里说,这三街六市并不见有歹徒、偷儿胡乱挥霍之事——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开口说道:“孟家一个侍婢说。宋一文在金华尚有一个情人。”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两舍的粉头吧?我在蓝宝石坊向那里的女子描述过宋一文的模样,她们谁都不曾见过他。”
“还有。我认为宋一文来这金华有着一个秘密的原因,查询史料看来只是一个借口。”狄公说着从衣袖里将秀才的六张笔录取出交给罗应元,“这些是他半个月所作的全部笔录。”
罗应元看了这六张笔录。点了点头。
狄公又说:“每天下午他去县学书库是装装幌子,晚上才去干他的真实勾当。侍婢亲眼见到他夜里穿着黑衣裤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后院,不知去向。对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说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条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杀害的。显然这决非一起行凶越货的案子,看来罪犯之意也不在讹诈而在灭迹!”
罗应元不由喟叹一声,说道:“秀才又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案子一有女人参与便神秘十分,又麻烦十分。年兄,不管怎样,明天中秋,衙门照例不升堂理事。我们还有一两天时间喘气,苦思冥想。”
“罗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脱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侦查了吗?”
“没有。不过我的高师爷也会随时将情况报来。我这里一应刑事疑案的勘破多系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过他的三家亲戚在城里许多处布下眼线,一有风声雨影,衙里便清楚知道,极是灵验的。”
狄公慢慢点头。他知道每个县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惯法,他没有必要要求罗县令照自己的一套习惯来办。
“这时内衙当值来禀:“有一位名叫玉兰的小姐求见老爷”
罗应元的脸颊顿时泛出红润,阴云舒卷净尽,露出欣喜的神色,说道:“玉兰,玉兰她的案子要重新审理了——今天还总算是一个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问道:“罗相公,玉兰是谁?”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亏你还交大理寺当过官,有个侦讯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声。你岂不知白鹭观那个哄动一时的著名案子吗?”
狄公抽了一口凉气,挺直了身子:“罗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个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这个道姑。她名叫玉兰,一代名伎,蜚声遐迩的香闺大诗人。当今名流学士都为她的锒铛入狱抱屈鸣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浅,故县、州、道衙门都具结不了案于,互相推诿,最后还是移至长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经金华。玉兰小姐不仅广有声誉,且她与邵樊文、张岚波等名流巨宦也是旧交,互相间很是稔熟。我请示了邵、张两大人,希望邀玉兰参加我们这两夜的中秋雅会,两大人拍手称善。玉兰小姐头里还断然拒绝了我的邀请,说是带罪之身,无颜面见一班故老相识。我说无妨,诗苑不比官场,并不拘泥那一套陈陋之法度礼数,且又是我个人设下的私宴,席间只叙友情与诗歌,不议政事及刑案。玉兰小姐这才芳意回转,赏了小弟的光,答应赴会。如此一来,我们今夜的聚会自然又增色不少。”
(稔:读‘忍’,熟悉。——华生工作室注)
门开了,一位身着玄色轻纱罗裙的颀长女子飘摇进了书斋。见她轻移莲步,摇曳生姿,娉婷的体段自有一种动人的丰韵。细嫩自皙的脸面不施粉黛却清光照人,眉头嘴角已有几丝浅浅的皱纹。一堆乌黑的长发分作三绺盘绕在头顶。发间不见有钗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并无镯钏玉坠等首饰。
玉兰一见罗应元便深深道个万福,开言道:“多谢罗大人盛情邀请。顺便也可告诉大人,贱妾的案子刑部已经决定重审了。”
“如此说来,端的是好。玉兰小姐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张大人一直盼望能见到你,你们都是诗苑词场的至交了。如意法师也在这里。我再与你见一个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现在浦阳县当县令。”
玉兰深深瞅了狄公一眼,只平平叙了礼。转身又对罗应元说.“罗大人增添不少麻烦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悦,我竟还有若许多朋友。在狱中一个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罗应元笑道:“玉兰小姐,今夜是诗人们的雅会,敝县略办小酌,大家务必尽欢而散,为诗林艺苑留下一点风流韵迹。明夜中秋,月华团圆,我们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诗放歌,庶几不辜负了这人间佳节。”
玉兰道:“噢,忘了告诉罗大人,我过蓝宝石坊时,小凤凰与我一轿来了,她要先来县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将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云凤凰》。”
玉兰小姐一拍手,一个约十七、八岁的苗条女子走进书斋来,先朝罗县令躬身行了个舞姿的叩跪之礼。她身穿大红遍地金对襟罗衫,下着翠蓝拖泥妆花百裥裙,腰系一条大红丝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缨络缤纷,裙边环珮丁冬,满头翠珠堆盈,好个浓妆艳扮。只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这副装束先声夺人。只可惜了容貌不扬。她那长长的尖鼻子和那对明显斜视的无光的眼睛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头发从平滑的前额头向后拢梳,在细长的后脖项束成一个小小的珠光摇曳的堕髻。
玉兰拍了拍小凤凰的肩笑道:“一个年轻女人在任何贵人面前都用不着自惭。好了,罗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见。”
玉兰搀着小凤凰山书斋去看舞池,并拜会邵、张两位贵宾和如意法师。
罗应元叹息一声说:“玉兰这女子不仅才华非凡、容貌端丽、且性格十分坚韧。”他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厚迭案卷,说道,“狄年兄,这是玉兰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着实花了点寻觅功夫。我想你对白鹭观一案应是深感兴趣的。案卷前我还加注了一个简要的解释,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读一遍。”
狄公大为感动,称谢道:“罗相公乃如此委备周到,真是一个难得的殷勤东道。”
罗应元道:“狄年见此话差矣,小弟尚有一个夙愿,多年来我想为玉兰的诗集撰本笺注,开卷小传便碰上玉兰这恼人的案子,故迟迟不得遂愿。年兄最是律法精谙,刀笔纯熟,不知肯为玉兰一案草撰一本辩词否,依了律法条例,—一为之辩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则不仅玉兰小姐额手万幸,也是为诗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万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着看了罗应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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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狄公走出内衙耳门时,见一个圆圆光头的和尚迎上前来。
“哈哈,狄县令,我去舍下拜望过你了,你的房门紧锁着。”
狄公登时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师了,忙拱手回礼答道:“莫非如意大师父?久仰。罗相公几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许不知罗县令为何要邀贫僧赴席吧?惭愧,贫僧也潜了一个诗人的名号。贫僧专做两行诗,或对或不对,遣词不多,意尽而已。狄大人的兴味却在公文上。”他用指头点了点狄公腋下夹着的一札案卷。
“师父,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礼貌地邀请。
“不必了,不必了。贫僧还有点俗务缠身,想乘夜宴前都去办了。大人不嫌,得个闲儿不妨来我歇宿处叙叙,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后的净室里。狄大人,你属虎吧?”
狄公点了点头,不解地望着如意法师突如其来的问话。
如意法师那张丑陋的脸上漾开了神秘的笑容,两只蛤蟆眼间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一只狐狸,一只老虎——妙极,妙极。狄大人,留个心。昨天夜里这里杀了人,眼看还有人要被杀。我看见你身后有许多鬼魂尾随,亏你阳气刚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了个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会帮助你。三千世界,没有尽头,妙语之门,一无窒碍。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禅灯,照路扪摸了。”说着,便拖着麻鞋自顾摇摆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细问,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馆舍,狄公展开案卷细读起来。
开卷二十页是罗应元撰写的玉兰生平记传。言辞含蓄,笔墨精细。有关玉兰白鹭观一节更褒贬臧否,寓意遥深。
玉兰原是长安一爿药铺掌柜的女儿,五岁上便能识字念书。十五岁那年,父亲因家业败了,将她卖到了长安一家著名的行院。她在行院里呆了四年,结识了长安许多风流名士,骚人墨客。日就月将,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颖悟,便自做得一笔好诗,显示了她惊人的文学才华。十九岁那年,正当她韶华丰韵之际,突然适迹失踪了。老鸨龟孙四下打听,寻觅了半年,并不见个踪影,也只得作罢。两年后她风尘沦落在一家烟花窑子里,贫病交加,处境艰危。一个名叫温东阳的少年公子赎了她出来,而后又回到长安。于是两人成了形影不分的伴侣。那温公子少年英俊,风流倜傥,家财万贯,挥金如土。且同玉兰一般诗才横溢,丽章迥句好似吐珠泻玉;动辄百韵千言,琳琅满目。
他俩成了长安公卿王爷、名流显宦的座上宾,他们间的酬唱集风行海内,闺阁、寺院、行旅、驿亭都有人吟唱不绝。他们周游名山大川,一路做来的诗章不胫而走,学士文人都冲口能吟。然而好景不长,乐极悲生。四年后温公子抛弃了玉兰,跟着一个闯江湖的女侠不知所终了。
玉兰离开京师流寓四川,在那里她又交结了当地的著名文土清流,还成立了一个诗社。大官豪富来求诗的不少.由于她的清高和骄矜,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刺史.迫使她又离开四川,浪迹萍寄于湖湘洞庭一带。最后她在新安县买下了一个小小道教圣祠——白鹭观。她自称道站,颂黄经、伴青灯,身边只用一个侍婢,严绝男子进观。从此修身养性。与尘世断了缘。
两个月前的一天,四个衙役突然闯进了宁静的白鹭观,动手用锄子铁锹在庭前一株马樱下挖掘,竟挖出了玉兰的那个十七岁侍婢的尸体。仵作断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满身都是鞭痕。衙役拘捕了玉兰,指控她蓄意杀人。
玉兰辩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乡里探望双亲,离观前还为玉兰准备好了夜膳。玉兰吃罢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回观已近午夜了,她发现道观后门已被撬开,观中一对银烛台不见了。她第二天便上衙报了官。她说她猜想那侍婢准是忘了什么又跑回观中取拿,遇上了盗贼,盗贼用鞭子抽她要她讲出玉兰藏钱的地方,侍婢委实不知,结果被鞭答至死。但有几位证人向县令证实玉兰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经常可听到侍婢凄惨的尖叫声——尽管白鹭观座落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凹里。又有一个小贩证实,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过白鹭观,并不见有盗贼和流浪汉的踪迹。
县令驳斥了玉兰的辩词,指控她杀了侍婢。并说她自己撬开了道观的后门,又将银烛台扔到一口水井里。县令备文刚申报州府,恰恰一伙盗贼抢劫了离白鹭观不远的一家农庄杀了农夫一家。为此县令又不敢擅专,一面派人追缉那伙盗贼,一面推迟了对玉兰的判决,移案上呈歙州刺史。
(歙:读‘射’,中国安徽省南部的县。徽墨、翕砚为其特产。——华生工作室注)
歙州刺史十分欣赏玉兰的诗、有意想开脱玉兰。他作了一番深入的调查,得知新安县令曾想娶玉兰为妻,遭到玉兰的严词回绝。县令承认确有其事,但这与他处断玉兰杀婢之案无涉。他吐露他只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鹭观挖掘死尸的——本案并无原告。其次巡卒前几日捕获了一个盗贼,他参与了抢劫那农庄,但不承认有抢劫白鹭观之事。不过他招供说,他的头目曾说起玉兰在观中的地窖里藏有不少金银财物。这个招供与玉兰的辩词合拍了。刺史也不敢专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案本上点明宜拟玉兰无罪。
(黜:读‘处’,罢免;陟:读‘志’,晋升。——华生工作室注)
海内不少诗人名流纷纷写信给黜陟大使,替玉兰说情。黜陟大使正待判玉兰无罪,偏巧有一个喊冤的人自称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说侍婢常与他诉说道站如何打骂她,鞭笞至死当是实情,要官府替他作主。又,鉴于验尸的结果证实侍婢仍系处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他认为侍婢若系盗贼所杀,毫无疑问她同时会被强奸。再说盗贼似又不必仔细将死尸埋于马樱树下。目下那伙盗贼又无踪影,再又那写匿名信告玉兰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决不下,便又移文呈报长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游廊上,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满院的竹篁瑟瑟乱响。桂香隐隐,虫声喓喓。天上纤云如丝,一轮银月刚刚升上东山。
狄公想:一点不错,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头疼的疑案。罗应元既然将他引见了玉兰,又给他看了这一堆案卷的抄本,这意思是相当明白的,要他狄仁杰在很短的时间里作出判断:玉兰究竟有罪抑是无罪。
狄公感到有一种不安的予兆。他又想到如意法师刚才的警告,他的心缩紧了。他明白他不能抱住这些材料作判断,他想无论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设法同玉兰小姐聊聊,顺便也想听听邵、张两大人对此案的看法。但无疑这会大大减损了诗人们聚会的雅兴。
不知怎么,他的思绪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来了。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跷。他自已虽作了现场侦查,但可依凭的几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册《玉笛谱》。除了秀才那六片笔录之外,这册《玉笛谱》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遗物了。想来它与宋秀才之死或许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取出那笛谱又翻了一翻,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号,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他要尝试一下,这正是一个最有成功可能的尝试!
离夜宴开始尚有一个时辰,狄公迅速换上了一件海蓝布袍,戴了一顶黑弁帽,腋下夹起那册《玉笛谱》,便朝县衙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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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日坠西天,暮色渐合。金华县正衙大门悬挂起了四球大红灯笼,飞檐翘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缨带。衙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狄公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回首望了望那座宫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种如雀投林,如鱼入水的感觉。他随着人马车桥在繁华的市街上前行。突然他发现了一家乐器店,便挣脱出人流来,进了这店门。
乐器店内钟鼓铙钹、笙管琴瑟、秦筝楚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时值中秋前夜,买乐器的人兀自不少,竹声丝音乱作一片。
掌柜见狄公甚有官势气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问:“相公要买什么?吹的还是拨弄的?”
狄公看了掌柜一眼,将《玉笛谱》递上给他,说:“不知掌柜的可认识这长笛曲谱?”
掌柜接过认真翻了几页,尴尬地堆起笑,说道:“相公,这端的是本古谱,不是时兴流传的,鄙人不能识得。相公不妨去请教那神笛刘,任凭古今华夷的笛谱,包管识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远,这神笛刘兀的只是贪杯,时常酩酊大醉,赚的钱都扔到那酒坛里了。”
狄公去衣袖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的,相烦委派个伙计引路则个。”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随这小伙计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随小伙计出店门上了街,那伙计指着街对面一家酒馆笑着说道:“要请神笛刘,无少三斤酒。——相公不买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还来理你?岂不误了相公大事。”
狄公点头称是,便去那酒馆里买了一瓶上好的“葫芦春”。穿过几条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刘家的门首。狄公给了小伙计几个赏钱,小伙计称谢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门便“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地开了。
屋子又暗又小,点着一盏冒着烟的油灯,一股劣质酒酸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屋里除了墙上挂着一排长笛短笛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神笛刘由于刚喝了酒,圆呼呼的脸上喷喷红。他穿一条深棕色宽松的灯笼裤,上衫散了扣敞着胸肚。身边却站着那蓝宝石坊的小凤凰。
“你是什么人?兀自闯到我的家里?”神笛刘粗声粗气地开了口。
狄公装着没看见小凤凰,慢慢就一张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将那瓶“葫芦春”搁在桌上。
神笛刘的眼睛睁得如金鱼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芦春’,二十年没喝过了。先生,看你一脸大黑胡子,莫不是阎王爷来请我不成?快快把瓶盖打开?”
狄公将手放在瓶盖上,说:“不忙。”随手将那《玉笛谱》递给他,“央烦先生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曲谱,再喝不迟。”
“什么?”神笛刘接过曲谱,翻了几翻,“这个好说,让我先去净了面再来。”说着摇摇晃晃向里屋走去。
小凤凰见神笛刘进了里屋,才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正欲请刘师父今晚去县衙里酒宴上为我伴奏,他的笛子与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蹒跚着步子又摇摆地出了里屋,顺手从墙上取下一支笛子来。
狄公惊奇地问小凤凰说:“你不是说要跳《紫云凤凰》么?怎么又改……”
“回老爷,奴家见县衙画厅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张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还有如意法师。我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可坐失。老爷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艺的解数,步子尖,旋转急,变幻莫测,气象万千。”
“《黑狐曲》是一只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缠上你,管教你一命归阴!”神笛刘认了真,他将《玉笛谱》放在膝头上,说道:“这第一支曲《云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晓,毋需多讲。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几段,节奏轻快,旋律十分动人。“噢,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师最是流行。”
神笛刘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讲出曲调的名目。这乐谱花样狄公大多不懂,心里不禁感到十分失望。他原以为这册《玉笛谱》既无曲牌又无歌词,根本就不是乐谱而是宋秀才用乐谱的样式记录下来的一份秘录。这秘录无疑会解开他来金华之谜。然而这真是一册笛曲的古谱——这根线索又断了。
“该死!”一声粗俗的骂声将狄公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这最后一支曲好生面善,却识不得了。”
神笛刘说罢,又把笛子送到嘴边,低沉的笛声响起来,其节奏很缓慢,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充满了哀伤。小凤凰一听不禁愣了,两只木然无光的眼睛闪出了欣喜的种色。接着节奏快了起来,高而尖的音调配着古怪而阴郁的旋律。
〈注①:《云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传说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调》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辞.在狄仁杰时代之后。——译者注〉
“这该死的《黑狐曲》:”神笛刘轻轻诅咒了一声。
小凤凰激动地说:“老爷,请将这册曲谱借给我,我能找到会吹奏的人。”
狄公道:“这个不难。但是,小凤凰,你必须将这《黑狐曲》的故事讲点与我听听。我也是个对乐曲很感兴趣的人。”
小凤凰道:“老爷不知,这《黑狐曲》是这里一带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谱里都失了记载。我有个好友朱红,。她住在城南黑狐祠里,却经常唱这支曲。我曾要她将曲子记下来,可她不识字也不识谱。但老爷,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将曲谱给了小凤凰,说:“你可得在今晚宴会上还给我。”
“好,老爷。我此刻就去请个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谱。老爷千万别告诉客人们我要跳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让他们大吃一惊。”
狄公点点头,转脸对神笛刘说:“来,拿两个大碗。”
神笛刘端来了两个蓝粗瓷碗,狄公打开酒瓶盖给他满满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闻这香味!”神笛刘咂咂嘴,高兴得大声叫道。只一口气便将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问道,“刘先生是如何知道这《黑狐曲》的?”
“我曾听黑狐祠那小女巫唱过,很是动听。可惜是鬼迷心窍的人唱的,堕了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问:“那小女巫是谁?”
“唉,那是一条黑狐狸精。没爹没娘,不知从哪里来到阳间的。一个拣破烂的老婆子拣到了她,却是早潜伏了妖根。十五岁头上才开口说话。还时常犯邪。发起病来眼睛骨碌碌乱转。中说着人人听不明白的怪话。那老婆子发慌不敢收留,便将她卖到了一家妓院。谁知第一天接客便将那客官的舌头咬断了下来,当即逃身到南门外那个荒僻的黑狐祠里去了。直至现在还住在那里。那黑狐祠一带经常闹鬼,就是清风明月之夜也可听到啾啾喁喁的鬼哭声。祠里祠外狐狸成群。听说是当年九太子谋反事败,跟随的人全在那里砍的头,故阴魂不散,时时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迁了,胆小的人还时常供奉些鲜果酒肉的,但绝不见人去求神禳灾。那小巫与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这金华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里,那里的狐狸与她极是亲昵,她不是条狐狸精又是什么?”
(禳:祭名。祈祷消除灾殃、去邪除恶之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来告辞:“刘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权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从街上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实了走城南门的路,便在了一顶轿直趋敏悟寺——从敏悟寺后去黑狐祠便没有多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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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两个轿夫抬着狄公乘坐的小轿在人群中穿行。长长的一条寺庙街原先有好几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后来一场大火烧去了大半条街,只剩得断垣残壁,一堆一堆瓦砾场。唯一完好无损的敏悟寺在庙街的最南端。
小轿在敏悟寺山门停下,轿夫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额上的汗水。狄公给了轿金,一面问轿夫:“这里去东门要费多长时间?”
轿夫答道:“相公若是坐轿走大路时,约莫半个时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点头。他明白了宋秀才从东门孟掌柜家去黑狐祠原来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轿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里半个时辰便乘轿回衙。
狄公走进敏悟寺山门,急急穿廊过殿往后门赶。他想从后门穿出,单瞒过寺外等候的轿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过左厢禅房时突然惊惶地停住了脚步。从窗棂望进去,只见如意法师正蜷缩着身子在禅床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却原来是如意法师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只木鱼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灯一盏并不见有人迹。
狄公从寺院东司边的半坍的后门穿出,沿着野松林间一条石板路走了几十步便看见南门的城楼了。
南门进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节走亲眷的。许多人手里提着灯笼和月饼果品。远处人家已经上灯,闪闪烁烁与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铺买了一盏风灯便提步急出了南门。出南门不一晌,便看见两根高大斜倚的门柱。狄公见门柱下果然有几个破旧的粗瓷供盘,盘中居然还有些果品和酒肴。他明白这两根柱子便是黑狐词的大门了。穿过那两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丛。狄公将他那长袍的下襟掀起塞进腰间,撩起了长袖,从地上拣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风灯,一手用棍撩拨开灌木丛,弯弯曲曲向祠里走去。
这时四周一片阒寂。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凄清的寒蝉声。狄公已里不由敬佩起小凤凰的胆大,这里就是白天也是一个荒凉恐怖的去处。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乱草丛中传来一阵瑟瑟的响动,一对碧绿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丛中间熠着。狄公不由将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紧。他抬起块石头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声尖厉的鸣叫伴随着一阵骚动,半晌才平静下来。狄公心想这里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虽不伤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类常常患有狂癫病,人倘是被它们咬伤,便传染上这狂癫病,最后燥热干渴而死,无有救药。这时他颇后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带一柄匕首或长矛,眼下只能靠手中这根棍子做唯一防卫的武器。
小路渐渐宽了,草丛前头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显得十分凄凉。前面出现了一堵石块垒起的黝黑院墙,墙上爬满了野藤艾萧。墙里有一个庭院,院墙有好几处已经塌了。三四只红狐狸、黑狐狸窜来窜去,仿佛被生人到来惊动了。庭院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腥臭。庭院一角竖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布条——这是这里唯一有人迹到来的迹象。
狄公走上残破的青石阶,石缝里长着一丛一丛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门,没人应声。狄公壮壮胆闯了过去,猛见神殿一角的蜡烛前立着一具木头傀儡。傀儡的头是一颗死人的骷髅,一对口进去的眼窝正对着狄公。
狄公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间。
“我不得不在这里将你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颤抖的声音在他身后响着。
狄公惊回头,只见那女子长得十分苗条,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紧身褐衫和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一双睁大的眼睛惊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气温和地说,“刀口上还有晶晶闪亮的蓝光哩。”
那女子低头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将她手腕抓住:“朱红,休得胡闹!小凤凰叫我来的。我也看见宋一文了!”
“狐狸到处窜,我以为是宋先生来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朱红疑惑地说。
“我们不能找个坐的地方么?朱红,我要与你仔细聊聊。”狄公说着,将刀子还给了朱红。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个十分妒忌的人。”朱红将刀子放进衣袖,走向那木头傀儡,将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齐。又轻轻拍了拍那骷髅。于是她从壁龛里取下那支蜡烛,引狄公走进一堵断垣的拱形石门。
石门内便是内殿了,到处是腥臭味。朱红将蜡烛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条竹凳坐了下来,狄公也在桌边一竹凳上坐下。殿墙一半塌了,上面爬满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墙上闪着绿眼睛凝望着他们。一阵凉风吹过,野藤枯叶发出悉悉瑟瑟的声响。
狄公觉得冷嗖嗖寒意阵阵,朱红却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见她不时用手拭头上的汗,她那蓬乱肮脏的头发间系扎了一根红布条。
“宋先生今天为何不来?”朱红一坐下就问道。
“他很忙,便委托我告诉你一声,今夜他不来了。”
朱红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许多案卷,他在找寻杀死他父亲的人。十八年了,他要为他父亲报仇。”
“朱红,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谁?”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会找到的。”
“你是一个孤儿吧,朱红?”狄公又问。
“不!我的父亲最近还来看望过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忽然她声音转悲,“他来这里总不让我看清他的脸面。他说他长得丑,怕我看见了不爱他了。但是那天小凤凰在来的路上撞见了他,说他长得一点不丑。他为什么要瞒我呢?”
“朱红,你母亲呢?”
“早死了。”
“那么是谁将你抚养长成?是你父亲么?”
“不是。我从小就给了人,转卖过几次。后来我逃了出来,他们追到了这里,我用死人的头骨扔他们,他们吓坏了,叫喊着跑了,一个还摔断了腿。哈哈!”她失声笑了起来。
狄公见她不住地打着寒战,满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两三天便要来一次,带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欢听他吹笛子。有时他吹我唱,快活极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说他要将我带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他说他决不同我结婚。我说我也不同任何人结婚,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有我的情人,我不愿离开他。”
“你父亲没说要将你带到别处去?”
“我把宋先生的话告诉过他,他说我呆在这儿最好,什么地方都别去。我应与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说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阵猛烈的咳嗽,“我近来头疼嗓子干,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东西。”说着又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浑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厉害,心中决定明天就派人来将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说。
她听了生了气:“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的狐狸从来不咬我,我们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还经常舔我的脸哩。”
“朱红你听着,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样。它们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干。头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红,我明天再来看你。”
“噢,你回去告诉宋先生一声,请他明天将给我情人的金银丝发夹带来。”
狄公点点头,出了黑狐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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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过那野松林,又从后门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门,见对面照壁下两名轿夫正等候着。他们见狄公出来,忙将轿子抬上前,狄公上轿,吩咐直回县衙大门。
狄公回到县衙,便急急径向内衙书斋找罗应元。他想在夜宴开始前将这些情况告诉罗应元,然后再换上朝服出席宴会。
罗应元早换上了崭新的云龙出海水绿锦缎官袍,玉带皂靴,头上端正一顶轻翼掐丝乌纱帽。他一见狄公风尘仆仆赶来,惊问:“狄年兄哪里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寻。怎的还未更衣?客人们都到齐了。”
“罗相公,我有事需告诉你——牵涉到宋秀才被杀一案。”
罗应元一惊,忙道:“说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于是将如何从一支《黑狐曲》理出线头,如何孤身去了南门外黑狐祠,又如何见到了朱红,弄清了宋秀才来金华的目的等—一细说了一遍给罗应元听。
罗应元听罢,满脸喜色,说道:“妙极。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却原来宋秀才来金华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杀了他父亲的那个人得了风声,追踪到孟家杀了宋秀才。他翻寻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询归案的记录。一看来那份最要紧的记录已经给凶手抢去。年兄,关于十八年前他父亲的案子,对,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档案卷全都找来—一细查,看看有没有牵涉到处宋的人物。”
狄公道:“岂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换姓的。他计划一旦找到那个杀害他父亲的仇人,便公开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贼心虚,先下了毒手。呵,我还想找到朱红的生身父亲,这个狗驴心肝的人竟让他的亲生女儿在那个肮脏污秽的黑狐祠里生活——她已经患了重病。罗相公,你须得尽早问问小凤凰,她准知晓内情。她亲眼见到过朱红父亲的面貌。找到朱红的父亲,再查问出朱红母亲是谁。要她父亲负起责任,让那可怜的小女巫重见天日,做个真正的人。小凤凰来了没有?”
“来了。她此刻正在画厅后的东厢内梳妆,玉兰小姐也在为她搽脂抹粉哩。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叫她来问问?”
罗应元说着,忽见邵樊文、张岚波正迤俪朝前厅而来,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则个。你赶快去馆舍换了朝眼,少不得有个气象。”
狄公辞下,转去自己馆舍更衣。
这时狄公真的被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案子的侦破相始终。现在最悬的谜是十八年前杀了宋秀才父亲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不明白秀才为什么又去找朱红,仅仅是那支《黑狐曲》将这两个少男少女联系起来的么?似乎又并不如此简单。无论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这个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经向菊花打听买金银丝双雀发夹了么?而朱红还正痴心等着他送去。
狄公换罢朝服,摇曳出来时,画厅外高台上已经站满了客人。蟒袍锦带,闪闪有光,笑语飞声,熙熙雍雍。客人去画厅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赏着花园夜景。亭榭楼阁,池馆曲沼,披红挂绿都扎满了五色灯彩。
狄公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与客人拜谒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带、钩解、乌履,意气自得,飘飘欲仙。张岚波著一身深绯朝服,从官袍的颜色看官秩仅次于邵樊文,但远在著绿袍的狄公和罗县令之上。如意法师则披一件猩红袈裟,领襟袍口滚绣着一条宽阔的玄缎贴边,在帝王的国度里等阶也是眩目的。
他们早已在那里谈论诗歌了。风雅、楚骚、苏李五言、乐府歌行、曹刘嵇阮、潘陆张左、元嘉永明、梁陈官体,一直议论到当今的沈宋律诗,个个眉飞色舞,颜红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师的一笔好字。他对罗应元说:“夜宴后罗县令速去内行取一大幅白练来,请如意师父托了酒兴赐下一副对子。”
罗应元听了,激动地说:“邵大人好个主张,敝衙从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宝。如意师父断断乎不可推阻。”
狄公这时才想起他曾见过许多门楼、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见方,笔锋遒劲凝练,飞动洒脱。不由心中起了一层钦慕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罗县令:宴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贵宾们入席。
罗应元喜笑颜开,向乐工挥手示意。一时钟鼓齐作,丝管迭奏。乐曲声里邵大人、张大人等一干贵宾摇摆步入画厅。画厅里灯烛煊明,薰香弥漫,分开早摆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陆珍馐错列,杯筋觥觚杂陈。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张两大人,右手是狄公与玉兰,左手则是如意法师与罗应元。两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对联,道是:
幸逢圣明主共乐太平年
画厅下铺下一层波斯国大地毯。两边珍果嘉木扑来幽香阵阵。
罗应元擎杯站立祝酒,开言道:“下官今夜略备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宠,敝衙顿时生辉,阁县意气洋洋。下官志诚祷天,惟祈三愿:一愿贵宾健康,享寿万年;二愿明月长久,清光怡人;三愿诗坛兴旺,风雅永继。”
祝罢撩袍离座,举杯频频。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又动起乐来,贵宾乃纷纷拈起杯箸将酒肉往嘴里送去。
狄公没想到会与玉兰小姐合一桌,这分明是东道罗县令的着意安排。狄公见邵樊文与张岚波正大谈其京师的轶事遗闻,对面罗应元与如意法师议论着钟王书法、晋宋宝帖。狄公便乘机低声问玉兰:“玉兰小姐是几时到的金华?”
“两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师途经金华,不意罗大人离意邀请,阶下囚翻成了座上宾。”
“玉兰小姐如今在哪里驻息?”
“蓝宝石坊店的一个小客栈。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么?蓝宝石坊的小凤凰倒是个有志气的女子。”
“听说她想一鸣惊人,在舞榭歌场抖出大名。”狄公应道。
玉兰冷冷地说:“你们男人岂知女子的肝肠?。”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么舞曲?”狄公问。
玉兰刚要回答,却见邵樊文立起身来,高声说道:‘今夜此时,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间万民庆佳节。罗县令风流雅儒,盛情设下偌等丰盛宴席,单宴请吾辈诗苑同人。论诗老夫早江郎才尽,枯竭了诗思,然今夜盛会又不能无诗,数来席间眉须当让裙钗,老夫冒昧,提议玉兰小姐即席赋诗一首,以志今日诗苑旧人难得的雅聚。那题目便是《对月》吧。明月古今虽同,但光景却日日迥异,这诗能翻出新意最能助兴,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听了拍手称善,都道好个主意。
玉兰转过脸来微蹙蛾眉,无限感触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轩过,
明月还旧州。
画堂对故人,
衰鬓惊中秋。
宁怨脂粉薄,
空恨岁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飞玉瓯。
席间顿时啧啧称道,好一阵议论纷纷。邵樊文铁青了脸,心中揪然不乐。张岚波摇头长吟,极是欣赏。狄公暗暗惊奇,如意法师则呵呵大笑不止。
罗应元使个眼色给司乐,一时繁管急弦响起。动人的乐曲里两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转出,望画厅上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便翩跹起舞。
两个美人穿着薄薄一层轻绡舞裙,一个色玄紫,一个色皜白。轻快的丝竹声中她们开始惊翻旋转,一个翘起脚尖时一个便跪下为之遮掩。然后互相交替,倏忽变换。舞姿轻盈,身段矫健。节拍迅急跳跃——此曲唤作《双燕春》。一会伴乐戛然中止,一队舞姬摇曳而出,翩翩团舞了一阵,便与“双燕”一起退下了。
接着是两个乐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转,有板有眼。
水陆八珍一道接一道从厨下捧上酒席。酒过三巡,罗应元站起来向客人们说道:“花园里即将放烟火,请贵宾们稍候片刻上外厅高台上观赏。烟火后将由蓝宝石坊小凤凰献舞《黑狐曲》。这个舞曲依据本地最古老的迷人传说制谱,据说已经流传一千多年了。小凤凰若是此舞一举成名,将与‘一品红’并驾齐驱。”
席间一阵嘘舆,便又议论开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说道:“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张岚波道:“我听说这舞与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灵,保不定会弄出什么是非来,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如意法师惊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动。玉兰小姐则抿嘴窃笑,不发一言。
乐声又起,酒酣耳热的贵宾正需要音乐来帮助消化。轻缓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鲜美的菜肴已经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预告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突然画厅外传来一声巨响,顿时天上五彩缤纷,照耀得画厅恍同白昼。花星从云头纷纷坠下,尾巴上拖着一串串色彩绚丽的火光。
罗应元大声叫道。“请贵宾都上外厅高台!”一面回头吩咐高放,“将所有的灯烛都吹熄!”
一声声花炮轰击,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时彩云奔流,硝烟弥漫。画厅、花园、殿台、楼阁、水榭、曲沼、假山、回廊的所有灯火全部熄了。明月当空,整个衙院里的人都陶醉在这佳节的气氛里了。
一个五彩的大火球从假山后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着从它的边沿喷闪出来。“劈劈啪啪”的鞭竹声中火球愈转愈快,最后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灿烂的星雨,煞是壮观。
“妙极,妙极。”邵樊文大声得意地称赞道。
忽然空中闪烁出一束鲜花,一声巨响花束顿时变成了一群斑斓的蝴蝶,翩翩乱飞,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狄公见罗县令站在他的前头,忍不住说道:“罗相公乃真是费心了,面对这人间奇景,真有所谓乐而忘返之感,现在我倒为自己没有回浦阳而感到庆幸了。”
这时又一阵连续的爆炸,天上悬出一幅金银一闪光的花匾,花匾上现出“福、禄、寿”三个大字。又一声巨响,三个大字散成三颗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摇曳闪烁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头趱簇,黑压压一片、不时响起了声阵高声喝采,但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嘴脸。
忽然花园里、画厅里灯火一齐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着扶手开始陆续回到画厅。
玉兰刚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么,便对狄公道:“对,我应该去看看小凤凰是否已经装束完毕,即将轮到她上场了。今天她在这里能露一手。振起了名声,邵、张两大人便会将她举荐到京师的教坊司去。。说着兴冲冲从画厅边的一个圆洞门走了出去。
狄公这时忽然发现如意法师凸出着一对大眼睛正盯着那扇圆洞门呆呆出神,不觉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壶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凑上嘴唇,罗应元一声大喊,狄公一惊酒全泼了衣袖。罗应元大惊失色。指着那扇圆洞门,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转过身来,只见玉兰小姐正从圆洞门奔进画厅;她脸色死灰,惊恐万状,茫然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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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兰,惊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茫然若失,望着狄公发愣。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声说道:“啊,舞姬出了点事故,来,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一下,我们去帮帮她的忙。”
罗应元急冲冲赶出画厅外时,狄公对他耳语:“小凤凰被人杀了!”
罗应元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没有命令一个不准放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的耳房里休息,不准任何人去惊动她。”
罗应元于是引狄公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尽头便是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门一看,房里没有人,明亮的灯光照着小凤凰仰卧着的尸体。她还没有穿上舞裙,两条胳膊伸展着,一对惊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双屑满是鲜血。她那张尖吻缩腮的嘴脸,长长的尖鼻子及那两排上下交叉着的小而尖的牙齿很容易使人想起一只狐狸的面容。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瞧那满是血污的剪子,准是凶器。”说着一面弯腰捡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凤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害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全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册《玉笛谱》,轻轻纳入衣袖。这时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道:“这扇小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那幅大挂帘后。”
狄公点点头。
狄公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言道:“小凤凰不慎被桌上掉下来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脚,玉兰小姐见了血一时发了慌,此刻已经包扎了正在休息。贵宾们不必介意,舞观赏不成,照例喝酒。”
“幸好不曾伤了玉兰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并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为了议论诗道三昧,并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说道。
张岚波说:“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种不祥。幸好只是刺伤了脚,败了一点雅兴。多分是那小凤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动了怒,便恐怕不是戳伤了脚的小事了!”
“噢,如意师父,听说你的诗越写越短了,还望不吝墨金,在罗县令刚才拿来的那幅白练上写上两句,以记今夜之盛。”——邵樊文将话题转到了做诗上。
如意法师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没有喝够,写大字的兴致上不来。你们不妨与我取张纸来,我当即为东道主罗大人献一首诗。”
邵樊文笑道:“如意师父酒也喝了不少了,两条腿只打哆嗦,哪能写来大字:听说是书圣喝酒愈多书法愈见酣练奔逸,而师父则是酒愈喝多,字愈见小。哈哈!来,唤女仆取纸墨笔砚来!”
一旁侍候的女仆领命忙取来了笔墨纸砚。狄公将一幅五尺长,二尺宽的细纹宣纸在桌上铺了便磨墨侍候。如意法师莞尔一笑,墨饱笔酣,当即写下了两行草书,恰如那长鞭摇闪一般。狄公见那字迹龙蛇盘绕,精神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
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口中嘿然。命女仆将字条叫人揭裱了日后悬在画厅中央。他隐约感到,这两句诗不无悼慰小凤凰的含义,且也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这时高师爷来禀报:玉兰小姐头疼欲裂,不能上席了。罗老爷传话他不能陪贵宾们痛饮尽欢了,惟望贵宾们明天翠玉崖上偿补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知寡趣,便也讪讪起身告辞。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狄公送别邵、张两大人,吩咐伺候跟随。便与高放重回到画厅东厢。罗应元瘫软在坐椅上,圆脸拉长了,呆痴的目光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这该死的司天台的皇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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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说:“相公,县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这事出来蹊跷,相公处断须十分谨慎。我看这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许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会之际下了毒手。那人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这东厢。”
罗应元长长吁了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还看不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她这个人,她有虐命害物的兴趣,也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澜飞瀑激宕,轰轰烈烈;现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画签了字,我通融官差开释她为是仰慕她的诗名,借来增色我们今夜的宴会。谁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这一番大勾当。倘若被刑部问破,小弟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这头也要被劈去了。”说着不由纷纷坠下两行眼泪。
狄公深锁双眉,他也感到事情严重。他问罗应元。“那玉兰小姐说了些什么没有?”
“她说她一走进东厢时便发现小凤凰躺在血泊里了,她自己一时也吓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里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会疯。”
“你问过玉兰没有,小凤凰可能被谁人所害?”狄公又问。
玉兰小姐起先曾说过,小凤凰是个贞洁的女子,许多下流的男子动过她的念头,但都无奈。小姐说很可能使是一个歹徒无赖闯进了这东厢,、杀死了这可怜的小凤凰。仵作验了尸说,这杀人的事就发生在放烟火之时。我与高放已将今夜在画厅、花园各处伺候的一应杂役、丫环甚而乐工、厨司都问遍了,且又吩咐关闭了衙院的所有门户,想来这凶手真的插翅飞走不成?再说放烟火时间并不长,那凶手除非很熟悉这画厅前后的走廊门户,否则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干得如此干净利落,又只身逃出了衡院。故我疑心是玉兰做下的手脚。那天她带小凤凰来见我,我便感到她俩间有某种不妙的瓜葛。”
“罗相公,恕我狂言一句,这凶手的嫌疑会不会出在今夜相公的贵宾里?”
罗应元蓦地一惊,跳了起来:“年兄莫不是喝醉酒了么?”
“罗相公,我们还是来忆一忆看烟火时的情景。我们站在高台上时,我记得玉兰正站在我们之间,对么?再前面是高师爷。邵、张两人及如意法师都站在我们身后。烟火开始时,我看见邵大人挤在我前面。烟火散了时,我见他正在我的身边。你看见过张大人和如意法师么?”
“张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记得我不时回过头去同他一起赞美这烟火制作的美。如意法师虽不曾看得真切,但也几回听得他的喝采声。画厅前后并不曾见有人奔窜。年兄怀疑我的贵宾,看来未免太鲁莽了点吧!事实是今夜我的三位贵宾放烟火时都一直在场。”
“罗相公判断客人放烟火时全都在场未免过早。当时大人只顾了看烟火,就是有人半途退下杀了人再回上高台,你又如何得知?画厅里外一片漆黑,谁又预先存了个提防之心!恕再问一声,罗相公,你对邵、张两大人及如意法师的了解如何?”
“年兄当然知道与朝廷里的大人物打交道是如何一回事。不过邵、张两大人究竟是仕官出身,我们谈的又无非是诗文之道,当然也涉及琴棋书画,和古玩宝物的鉴赏。至于他们真正的为人品性自然是知道不多的。但两位大人既是朝廷高官,都是圣人诗书薰沐,焉得会做杀人的凶犯?只是如意法师,此人言词清狂,且来历蹊跷,行径诡秘。本是释门弟子却是不喜颂经、念佛、办道、参禅,专一舞文弄墨,又爱谶纬阴阳,识许多巫术邪道,六壬甲课;又常非议三教中人,行止很是古怪。但不曾闻得有什么不轨之举。”
“罗相公之言甚是。那如意法师在宴会上还题了两句诗。那诗意也恁的玄妙,寄义窅远,不易看破。不过,我们审理刑案切不可只看了表面之情景,还须深入内里,探其骨髓心肝。总之,这几位贵宾都进不了嫌疑。要紧的是细细查一查这杀人的动机何在。我们得先去蓝宝石坊弄清小凤凰的情况,她都与哪些姊妹行来往,有没有情人。客人们到金华都有一两天了,很可能他们今夜见到小凤凰之前已经有过接触,或原来便是相识。出蓝宝石坊回行时顺路去县学书库查一下宋秀才在那里翻阅的究竟是哪些材料,有关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阅一遍。”
(窅:读‘咬’,深远。——华生工作室注)
“我的天!宋秀才——他的案子还未了呢!两起杀人命案,真是大吉利市啊!”罗应元几乎要哭出声来。“年兄,我听高放说孟菽斋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不曾有过不轨行为,也不闻听有什么丑闻。”
“我也相信孟菽斋不会杀人。我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就是宋一文与孟菽斋的女儿有私情,听侍婢讲孟菽斋的女儿常为听宋秀才吹笛而感伤流泪。不过,我现在已经查明宋秀才的情人还是朱红,即黑狐祠的那个孤女。宋一文已经替她买了金银丝双雀发夹之类的礼品。我们原不是想要小凤凰讲一讲朱红父亲的容貌么?他们俩在进出黑狐祠时曾打过照面。朱红的父亲仍然住在金华。我明天还得去一次黑狐祠,将朱红接来县衙里住,你先安排下一个僻静宅子,暂时瞒住众人的耳目。噢,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锡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远,法师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令人感到不解。我疑心他见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在宴会上题的那两句诗虽一时训释不了,但隐约透出消息:他已经知道小凤凰之死,并预示她的案子会有昭雪的一天。顺便问一声罗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却不知这翠玉崖在哪里?”
罗应元答道:“这翠玉崖在城北的双龙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个朝真古洞。因为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端的是处风景名山。山下的峡谷还奔腾着几股清澈的溪泉。时值中秋,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丹,在那里排赏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赏心乐事。若不是这倒霉的两起杀人案子,我们真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的一夜哩。唉,魏武的诗可是说上了:‘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绪丧颓,喟然频频!”
狄公忙用话扯开了罗应元止遏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樵楼已打二更,我这就想就寝去了。罗相公也该好好休息一夜,养养神思再应对这困境。”
狄公拜辞了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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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来了。窗外鸟声啁啾,花园里游荡着一层轻薄的晨雾。花叶竹材上都沾着清润的露水。花园后的空场上已有衙卒在那里操演。
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半晌,便开始进早膳。早膳毕,他去县行使房领一纸批签,便雇轿自去蓝宝石坊。
轿到蓝宝石坊大门停下。狄公递上盖了大红县衙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竖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珠帘玉幛的清静小轩。小轩外一带粉墙弯曲,墙下种植夭桃古柳,小轩内炉香袅袅,漆几藤椅,煞是齐整——蓝宝石坊的院主闲常便在这里会客。
应局去了一盅茶时,从游廊袅娜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描画的长眉下,一对星眼间眨不定,松驰的皮肉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抹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来献茶毕,恭敬立在那胖夫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不幸给罗大人增添了许多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了。烦老爷转话给罗大人,休得为此事挂牵在心,这都是这小狐媚子自生的张致……”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诉下官些小凤凰的身世?”狄公问道。
“喔,可以。这小狐媚子原是一个卖菜的老圃的小女儿,上面有了四个姐姐,三年前卖来坊里。她跟随名师善才学歌舞。由于勤奋,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强,不喜奉迎,故姊妹行里背后多有骂她的。有的说她一张狐狸嘴脸,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一两个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黑狐祠,说是求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了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些什么野汉子,惹来这一场杀身大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话,很少和姊妹们合得来,坊里也不见有什么朋友,故究竟不是善终。”
“黑狐祠的女巫原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来一瞥责怪的目光,说道:“老爷忘了我们蓝宝石坊是官府助立的歌院舞场,不比那等三瓦两舍的烟花行院。那狐狸精与我们蓝宝石坊从无关系!”
“听说那女巫的生父原在这金华城里?”
“不曾听说过。小凤凰说她是唯一的一个去过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认识玉兰小姐?”狄公转了话题。
那胖夫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答道:“认识,认识,白鹭观的道姑谁人不认识!”
“昨夜出事时玉兰小姐亦在场,她对小凤凰的不幸尤其哀伤。你可知道玉兰与小凤凰曾经有过何种关系?”。
“显然是小凤凰这狐媚子的舞艺吸引了她,听说玉兰小姐也是多才多艺的。猩猩惜猩猩,女子的情分都在这一点上。”
“你知道朝廷有什么官员认识小凤凰,近两日来找过她?”
“不曾。”
“好吧,多谢院主殷勤。小凤凰的死权且瞒住众姐妹一日,等明天衙里开堂。下官告辞了。”’
狄公出蓝宝石坊乘轿回到县衙,径来内行书斋找罗应元。
罗应元一见狄公,便急急问道。“你去蓝宝石坊得了些什么?”
“听那里院主说,除了玉兰谁也不曾去蓝宝石坊私下见过小凤凰。罗相公,今天午后你作如何安排?”
“原约定了到这里书斋聚会,评议小弟的诗集。我早渴望我的诗能得到他们的指点拨冗,这是难逢的一个良机,可是……”
狄公道:“这个大不妨事,照例举行。我只求罗相公分拨下人员,你的客人有出去衙门的务必派人暗暗盯上,随后汇报于我。”
“好吧。左右前程是丢定了,也避不得许多。这个就由小弟暗自委派了,年兄尽管放心。”
“还有,此刻就令缉捕去南门布下巡卒、细作,暗中警戒。但见有进出黑狐祠的,不管是谁,一律拘捕一下午我亲自去那里时也可顺便差遣。此刻我就去县学书库,请高师爷随后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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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狄公来到县学书库,见那储存史料档案的书架齐齐整整,分门别类列了名目,编了干支年月,甚有条理。不觉大喜。书库隅角安下一条长桌,桌上一个老馆吏正埋头在编类图志。过了一会,高师爷也赶到了。
高师爷禀道:“狄老爷,不知你要查阅哪一类目的资料,军事、刑律、食货、方舆、儒林、文学、释道、方技一一都按类目编了年月干支,寻查甚是方便。”
“高先生,我听说这金华府积压了一桩甲戌年的悬案,我只想看看那个悬案的宗卷。”
“狄老爷,甲戌年九太子谋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过我未听说什么悬案积压。喂,老裘,你记得甲戌年曾有悬案积压下么?”
那两鬓斑皤的老馆吏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想了半晌,说道:“卑职也不曾听见有悬案积下。那一年,记得有个莫德龄将军追随九太子,后来被朝廷钦差正了法,听说有点冤枉,但却是一个铁案,并不曾悬挂。”
狄公道:“那莫德龄将军参与了谋反,是九太子的一个党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档里?”
“回老爷,牵涉九太子谋逆的案卷都在这书架第五层靠右放着的那只大红箱里。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发生的其他案子。”老馆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们来把那大红箱和旁边的宗卷全提下搁这长桌上。”狄公说。
老馆吏忙接应搭上了木梯子,高师爷爬了上去,将大红箱及箱边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来。狄公一看,心中着慌,这长长一排案卷看来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狄公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馆吏:“有个宋秀才天天来这里阅读案卷么?。”
“嗯,是的。他是一个读书非常认真的后生。他什么都看,连两百年前这里灾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兴趣,这些案卷他也都—一翻过了。只不知这后生这两天怎的不见来。”
狄公点头,便拉了条凳子坐下,专一拣那宗卷上有宋的查寻。半日查出一个家姓罪犯的案卷,却是一起平平的诈骗案。狄公心里不由发了急,就是这么查姓宋的已恁的不简单。或许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岂不是枉费功夫!狄公长叹一声,决定碰碰运气,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龄谋反一案。因为九太子谋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牵涉了不少人冤枉连坐,莫德龄将军之类的案卷里或许正可寻着蛛丝马迹。
他打开了那大红箱子,马上发现箱里的文件次序乱了,且叠得不齐,有几份木夹也没有夹上。显然最近宋秀才认真地翻阅过。
第一本总卷概述了九太子谋逆的案情本末,措辞相当慎重。原来九太子在长安时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先皇驾崩,圣上即了大位便封他来金华,原是要他养心颐性,修身读书。谁知他却萌发了一个谋逆的野心。加上他的群臣又无耻吹捧他当今最得人心,德行威仪、文章诗赋均在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杀去长安,夺了大位。九太子秣马厉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报了朝廷,圣上震怒发罪下来,一团御林军围了王府,朝廷下来了钦差传命将九太子并王妃押解长安。
九太子自知事败,拔剑杀了王妃随即自刎了。御林禁军进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玺图章,金玉宝玩。户籍帐册,宫绢兵器。——那日正是甲戌孟春二月初四。
钦差持尚方宝剑专擅一方,当日便收拘了一应参与谋逆的文武大臣,调查核实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备文申详朝廷。那九太子党羽跟随没有个侥幸逃脱的。当时钦差收到无数的指控信,钦差都—一做了认真核查,生怕有挟私谋害的。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发已经退休的莫德龄将军也参与了谋反。说九太子有密信与将军,并指出了将军府邸藏密信的楼阁。钦差不敢怠慢,忙发兵搜索,果然查获九太子与莫将军的亲笔信两封,当即收捕了莫将军。将军矢口否认有谋反之事,称从不曾与九太子有书信往来,当系奸人伪造,挟私害命。钦差认真验对了九太子密信,认为属实,又查访得一干逆臣招供道是莫将军闲时便诽谤朝廷的言论,反骨毕露,铁案如山,故当即判斩了莫将军和他的两个成年的儿子。同时籍没家财,宅眷全数入官,发卖为奴。
在这案卷的一份发卖为奴的附录上,记着莫德龄将军的五位妻妾的姓氏和谪庶子女的名字。狄公惊奇地发现,莫将军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宋的姓氏上还打了朱钤。原来处斩莫将军的前一天晚上,她便悬梁自尽,单留下一个五岁的共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发卖故打朱钤为记。
(钤:读‘前’,官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忽然个想到,这宋一文既然回金华为父报仇雪冤,想来他自己手中必定拿有能洗刷莫将军罪行的证据。他努力在找寻那个写匿名信告发者,他把那告发者看作是杀父的大仇人。狄公又看到莫将军据以判斩的唯一依据是九太子的两封密情,至于那密信的内容便不得而知了。且参与谋反的群臣招供中也没有一言涉及莫将军与九太子的关系。钦差认为九太子乖戾狡诈,猜忌心重,与莫将军的勾结可能不肯轻易吐露于其他群臣。
狄公摇了摇头,挑出了载录有匿名信的附件。那只是一份抄件,原件已查封京师大理寺。狄公从匿名信的行文风格来看,端的是一高超手笔,有很深湛的文字造诣。信体的空白处并抄有钦差的朱批:“此信系出自一个知情的大臣,立即核对内容及笔迹。”附件后注明此信撰者阙名。尽管钦差悬了赏格厚赐与告发有功人等,终不见有自称写此匿名信的人前去领赏。
狄公慢慢捋着长胡子,细细推敲着这案子。九太子在密信中盖了私章,要伪造是不可能的。且那任钦差的原是大理寺正卿,朝廷中最精干、最正直的刑事审理权威,从不私便阿附,就是王公贵戚也有惧他三分的。那么宋秀才又能得到什么有力证据以洗刷他父亲的弥天大罪呢?所有这些发生时他才五岁,且流离颠沛,靠了远方舅父的收养才挣扎出一条生命,他能有什么办法搞到牵涉当年偌大一起案子的第一手材料呢?——况且他现在自己已被人杀害了。看来要查清此案,还须找到宋一文娘家人物。
狄公叫来老馆吏问道:“裘先生,你能否将甲戌年的税册拿来与我看看,我要找一找姓宋的一族的税额状况。”
老馆吏领命去了一会,便将甲戌的税册拿来交给了狄公。狄公专一查寻那纳税少的贫寒人家。宋一文的母亲既是莫家的第二房侍妾,她的父亲决不会富裕。不消多时,他便见到一个姓名叫宋文达的户主。
宋文达的职业栏自填着菜农,一妻两女。长女嫁陶瓷器销店主,夫家处黄,次女卖与莫德龄将军府,收了房。——后面注了宋文达的死亡年月。因宋文达没有子嗣,这一户便注销了,签押了县司户、司仓的两方朱钤。
狄公又向老馆吏要了陶瓷器行会的税册,才翻了几页,果然发现有一个姓黄的小铺主,妻宋氏,住在东门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狄公这才心里感到舒泰,脸上露出喜色。他用笔记下了那黄掌柜的地址和收养宋一文京师那房舅父的名姓,又抽出告发莫将军的那封匿名信,随后将全部案卷奉还老馆吏,道了谢便与高师爷雇轿回衙。
狄公到内衙找到了罗应元,汇报了在县学书库的全部收获。
“罗相公,那宋秀才原来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系一个姓宋的侍妾所生。他到金华为了证实他父亲被人诬告,企图找到十八年前写匿名信诬告他父亲的人——他可能握有一份能洗刷他父亲罪名的证据。这与朱红说的甚为合契。目下他还有一个姨母住在金华,开着一爿陶瓷器铺子。我此刻便去找到他的那个姨母,见是住在东门内,然后再去黑狐祠将朱红接回县衙。罗相公,或许我还能赶上你诗集的评议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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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狄公回馆舍更换了那件海蓝长袍,戴上黑弁帽子。便出县衙仪门,拐上了街,雇了一顶小轿直趋东门。
轿到东们内一排鳞次栉比的平房前停下。狄公见有一家绸布铺,便进内花了二两银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绸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铺买了两只熏肥鸭和一盒月饼,便依着地址寻找那黄记陶瓷器铺。
半日,狄公才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尽头看见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铺。铺外遮起一块打了许多补丁的布篷,铺内放着一堆粗瓷打制的碗盘茶具、溺壶缸罐。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坐在摊子后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黄掌柜不?”
那汉子十分惊讶,忙点头道:“正是。贵相公要买什么?”
“我姓宋,与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会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一个正埋头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叫道:“浑家,你的一个本家相公来看望你了。贵相公请店里坐,待我去沏盅茶来。”
那妇人出来相见,也是十分诧异,她从未听说有过本家兄弟。狄公将礼品一递上,开言道:“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及伯父母双双下世,并把你的宅址告诉了我。适逢我由徽州去京师收帐路过金华,便转来拜认姐姐。奉上两样薄礼,聊表芹意,还望姐姐笑纳。”
那妇人一见绸料、文葛,肚内便喊“侥幸”,又见熏鸭和月饼,早欢喜得笑眯起了眼,哪里还去问其中委曲。便一口认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堂弟。
“贤弟如此破费,为姐姐的怎过意得去?今日灯花爆了几爆,我便疑心有吉人来访了。”
黄掌柜忙说:“浑家,赶快去将熏鸭切了,再取一只大碗和几只瓷杯来。今日中秋,我早备下一瓶白酒,没梦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浑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个不字了,却原来还兴旺发达得很哩。”
妇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没人敢来看望我们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闻、二姐殉了节,固然令人悲伤,但究竟我们宋家摆脱了莫家的干系。唉,不知——文贤甥后来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已有个秀才的功名了。这孩子心高,哪会想到我这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来,一面喝一面聊。熏鸭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并不好,时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话茬。
“不,莫将军对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爱。一文生下后更是欢喜万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条……”黄掌柜愤愤插了话。
宋氏忙打断他:“闭上你的嘴!”又转脸对狄公道,“说来也没有法子,或许原是我父亲的过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瓷杯里斟了一点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说:“我妹子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处处讨人喜欢。十五岁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拣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亲一看是只十分美丽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将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恹恹郁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与头里完全两个模样了。”
黄掌柜撕开一条鸭腿,一面往嘴里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话来:“那条黑狐狸的魂灵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点头,又说道:“父亲请来一个专会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烧了符录,念了许多咒经都不见效,很是着急。十六岁那年便会与后生家眉来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亲放不下心来,早晚盯在她背后,生怕有意外。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小,便托了一个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合。谁知也是先天有缘,马大娘去果然一说便合,那莫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顺眼。莫家挑来了财礼,纳了聘金,择了吉日便花轿抬去府里成了亲。打她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无不喜欢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赶着她叫三太太。”
(篦:读‘必’,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毁坏自己!这黑狐狸精终于做出了丑事。”黄掌柜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说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额搭下的一绺白发,接着说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里的一个丫环,她笑着跟我说,三太太半个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们都说三太太有孝心。“当时我心里一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妹子近一年来从未回家看望过一回。——后来倒是来了,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许多药给她吃,但都无济于事,落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便将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拣去。临时用一块大红绸将孩子裹得严实。那种料子平时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宋氏见狄公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忙笑道:“贤弟可能没细听说过吧?虽然不光彩,辱没家门,但总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我只要一提起来那可怜的甥女,便要心酸。”说着不禁呜咽抽泣起来。
黄掌柜说:“得啦,浑家。尽提这些旧事作甚?今天是什么日子?贤内弟这么远来还要流泪水给他看,败他的酒兴。唉,只怨我们自己无有儿女,故一提起那可怜的女孩她便要落泪。好,长话短说,莫将军那一阵恰恰在九太子宫里议事不曾回得府来。纸焉能包得住火?后来莫将军回府闻说此事,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设法去捉拿奸夫,等公事了结他要亲自剁下那奸夫淫妇的头。当夜我那姨妹便偷个空隙一条白绫悬在梁上了,莫将军不及找寻到奸夫,第二天钦差带了御林禁军团团包围了将军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绑架了拿到南郊劈了头——两个儿子也一起绑去杀了。侥幸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岁,故挣脱了一条命来……来,来,敬贤内弟一杯。说这些旧皇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圣旨下来就是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倒图个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奸夫名姓?”狄公问道。
宋氏说:“那人姓名你二姐从未吐个口儿,只知是个做官的。人样风流,又有学问,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起身要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款留。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赶往杭州,以后再来拜会姐姐、姐丈吧!”
黄掌柜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头上,目送狄公往东门方向摇摆而去,才回归铺子。两口自是欢喜不迭,哪里还去深究这贤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一张望,并不见有客人来聚会。算来时间尚早,便匆匆回馆舍更衣。更衣罢,他从抽屉里取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急急地翻了起来,翻到一封匿名信告发玉兰白鹭观马樱树埋着被杀侍婢的死尸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从袖中将告发莫德龄将军的那封匿名信取出并列放在书案上。他慢慢捋着胡子,细细将它们作一番比较。两封匿名信均是抄件,两个抄手的笔迹自是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来判断这两封匿名信是不是出于一个作者。狄公看了半日,没有把握,摇了摇头,将两封信一并塞入衣袖,便向内衙踱步而来。
罗应元正在翻阅他的那册刚刻出的诗集,预备选择几首自己满意的在贵宾同仁前吟诵。一意盼望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真诚地为他的诗集作个公允的评价和撰写序跋。
狄公见过罗应元,忙说:“罗相公,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将军的第二房侍妾,府里称她做三太太的。后来与一个不知名的官员通奸,生下一女,并把那女孩遗弃了,这个私生女不是别人,正是黑狐祠里的朱红。”
罗应元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那弃婴用一块大红绸包裹,她被人拣起时想来便依了那大红绸的颜色取了朱红这个名字。这样,朱红与宋一文便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告诉朱红他不能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或许正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被正法前已经识破奸情,并扬言捉到奸夫后由他亲自剁下他们的头。宋一文的母亲自知难免一死,悬梁自尽了,而莫将军第二天便被钦差斩了首。那奸夫自然没有找到。或许莫将军心中已知那奸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去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里得来偌许多真实内情?”罗县令又惊奇又钦佩。
狄公又说。“我思量来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予的谋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悯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将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将军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便设法去证实他父亲原来无罪,受了诬告,这不能不说宋秀才的意图是错的,他的计划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罗县令问:“莫将军既然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嘉许的,他又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呢!”
狄公道:“写匿名信的告发者必定是谋逆的知情人,且是一个体面的官员。为了名声前程,他决不能让他的奸情披露于世。此外,我认为他自己必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谋,否则他决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给莫将军,且连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后来钦差悬赏嘉奖,他始终不肯露面去领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也是他的狡诈处。”
“我的天!这个人又可能是谁呢?”
“看来仍是我那句老话,与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一样,正是你请来的客人中的一位。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了,因为那凶手是朱红的父亲。对,等一会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尽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时都蒙了面,朱红能够根据他的声音形态辨识出他来。”
“狄年兄,容小弟进一言,我看如意法师也决不会是。他人物猥獕,哪个女子会将他这个丑和尚当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丑陋而俗气。——华生工作室注)
“罗相公,这话可不敢说定。宋秀才的母亲是个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这种情况归咎于一条黑狐狸的灵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将军府才十七岁,而将军已年逾花甲了。或许倒正是如意法师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秉性奇特,有才有智,这往往能使一个女子动情。且我见如意法师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说话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与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红是最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担点风险。罗相公等会儿与客人聚会时设法打听一下,十八年前即斩莫将军头的那年,张岚波与如意法师在不在金华。邵大人当年正是这婺州金华府的刺史,不必再问。对,你不妨再打听一下,今年玉兰小姐在白鹭观被捕时,这三位客人有否当时也在新安的。”
(惝恍:读‘敞晃’,模糊不清,恍惚。婺:读‘雾’,古州名。——华生工作室注)
“你怎么又想到了玉兰小姐白鸳观?狄年兄。”罗县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点很是相信,一个罪犯总喜欢反复用同一手段达到他的犯罪目的。同告发莫将军的手段一样:一告发玉兰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当年这人告发莫将军是为了达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发玉兰,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狄仁杰说道。
高师爷这时走进内衙。
狄公继续说道:“高师爷来的正好,罗相公,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红这孩子健康恢复之后,就委托给她的姨母黄掌柜夫妇带领,他们正没有孩子。我同高师爷此刻就去黑狐祠将朱红带来衙里。”狄公说着将袖中两封匿名信取出交给罗应元,“这两封信都是抄件,你只能从行文风格的细微同异来判断是否同出一手,请你细细看看,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高师爷近前向罗、狄两位老爷施礼请安。
罗应元对他说:“高放,你现在陪同狄县令到南门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将那里的小女巫带来衙里。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补充道:“高先生,你与我坐一轿,另有一轿载着大夫跟在我们后面。那个女巫病得不轻。”
高师爷领命便去吩咐行役备轿。
狄公告辞罗县令,与高师爷出得内衙在庭院内上了轿,大夫的轿也在一边侍候。两顶轿出衙门便径直向南门迤俪而去。
轿抬到寺庙街头敏悟寺山门时,高师爷对狄公说:“昨天早上,我奉罗老爷命来这里请如意法师,费了许多口舌,他只是咬定不来。只是等我说了有你狄老爷参加,他才改了主意,答应来了。”
狄公一听,不觉挺直了身子,问道:“他说了原因么?”
“老爷,我只是说了你在疑案的侦讯鞠审方面的声誉。我没记错的话,法师当时还说他倒要听听你对狐狸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那么高先生问了他这狐狸是什么意思了吗?”
高师爷摇了摇头。忽然他感到轿子停下了,忙掀开轿帘问道:“出了什么事?为何轿子不走了?”
“回老爷,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门口的路,却原来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癫病死了。”
狄公闻言,赶忙下轿,见六名衙卒正用长矛的杆柄在城门口拦了一道警戒,不断将好奇看热闹的百姓向后驱赶。前面的路上,朱红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破烂不堪的裙子满是尘垢和泥污,这惨状委实可怜。两名衙卒正用一根长叉将她叉起——城外的一块榛棘丛上堆起着干柴正点燃了火。
巡官跪禀狄公:“老爷最好不要走近了,这狂癫的病最是危险,我们正准备将死尸焚烧去。”
高师爷忙问巡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女子真的死了?”
“委实是死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听得野草丛中一声声古怪凄厉的叫声,以为是疯狗咬人,待再细看原是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着泡沫,四肢拘挛抽搐。兵士用长矛拦阻她,将她溯倒在地。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来,也不叫唤也不哼声,待上前一看,脉息已绝,一个大气儿都没有了。”
狄公叫大夫来验看,大夫验过也说是死了,并要求兵士将那长矛、长叉与死尸一并烧去,就是那一带灌木丛也要全部烧去,不留寸草。
狄公见状也无可奈何,喟叹了几声便点了头。吩咐师爷和大夫留在此地处理一应事务,他自己则上轿循原路口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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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在衙院里停着三项大官轿,一群丫环正忙碌着给轿里加锦缎套垫,放茶盘果品。墙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抬轿的伺役,一式宽襟通袖镶红边印字衫褂,腰间系一条下垂金黄流苏的大红宽带,绑腿麻鞋,甚是利爽。大门内已备下许多灯笼和“回避”、“肃静”的牙牌,灯笼上贴有“金华县正堂”大金字样。客人们早已穿戴齐整,齐集在花园里等候了。
罗县令见客人全到了,便吩咐行役掀开轿帘伺候客人上轿。
这时如意法师上前对罗县令说:“罗大人。我将我的大红袈裟忘在敏悟寺了,此刻得先往寺里取去。诸位客人先上轿,贫僧自有脚力,随后便到。”
罗县令踌躇为难。如意法师又说:“双龙山的路我很熟,我的一个师兄原在那山上的玉壶寺里住持。罗大人,记得贫僧不止一次说过,万万不要为贫僧备车轿坐骑。”说着便提起禅杖褡裢飞步先出了县衙大门。
(住持:中国佛教寺院或道教教观的主持者。一—译者注)
“既然如意大师父执意步行,那么我的那顶小轿也可不启用了。邵大人、张大人上第一项轿,玉兰小姐偕拙荆坐第二顶轿,狄年兄与小弟坐第三页。扈从行列,一应杂役骑马跟随,不得有误。”
须臾,车轿人马启动,军乐喝道,牙仗两列分开,三项官轿摇曳出了金华县正堂大门。前遮后拥,浩浩荡荡,旌旗舒卷,矛戈耀日。扈从马骑皆披红垂绿,官府仪仗煞是威风。路上百姓纷纷躲路而行,莫敢仰视。
金华县衙去双龙山翠玉崖尚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兀自坐定,正想闭目养神,罗应元开言道:“年兄拜托之事,小弟已打问清楚了。甲戌二月莫将军被正法之时,邵大人当时正是金华刺史。钦差来婺,便驻跸在刺史的府邸,两人极是亲热。刺史备知九太子党羽详情,—一指点,钦差大人毫不费力很快剪除逆党,整新了纲纪。张大人当时亦在金华,他的几个庄园也发生了骚乱,他正匆匆从京师赶来调解,年兄可知这金华附近东阳、义鸟一带的良田几乎有一半是张大人家的。如意法师偏巧当年也在金华,就在他刚才说的那个玉壶寺里讲经。至于玉兰小姐白鹭观事发之际,却不知他们三人在不在新安了。年兄已将黑狐祠的女巫带来县衙了?”
(跸:读‘必’;:驻跸:指帝王出行沿途暂住。——华生工作室注)
“噢,她已死了,正在南门外焚烧。说是得了狂癫之疾,不可救药了。我猜来这病根当是狐狸所染,她与狐狸厮混在一处,哪能不出意外?那天我见她时已是病势垂危了。”
“却原来如此,可怜见地的小女巫!”罗县令也动了恻隐之情。
狄公又道:“我本来深寄望于朱红,指着她来辨认出她的生身父亲,现在此路已断绝.但我深信这凶手,一定在你的客人行列里。这人不但当年写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现在杀了宋一文,又杀了小凤凰,我甚至又想到暗害玉兰的那封匿名信也是此人干的勾当.罗相公不妨回想一下,关键一点便是小凤凰那夭去黑狐祠看朱红的路上正撞见从黑狐祠出来的朱红的父亲。当时小凤凰没有深思,只感到好奇,后来,也就是昨天,当小凤凰在县衙拜见二位客人时一眼便认出了他。正是这样,小凤凰才突然想到要放弃《紫云凤凰》而改跳《黑狐曲》。小凤凰当时想借《黑狐曲》打动朱红的父亲,猎取好感,二来也不无要挟朱红父亲的意思。舞蹈完了,她会要求朱红的父亲举荐她去长安教坊司。她原是一个一心要出人头地的姑娘,这正是她千载难逢的好机遇。然而她并没识透朱红父亲的蛇蝎肝肠,更不知《黑狐曲》背后隐藏有如此奥妙复杂的内情。外人只知是《黑狐曲》不祥,果然丧了她的性命,其实小凤凰正是太天真了点。也怪她生性太奇倔,究竟不得善终。”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继续说道:“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他才是五岁的孩提,当时即被一个远房的舅父带往京师去了。他得到了什么材料能洗刷他父亲的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经通奸之事,我猜来他是略知些底蕴的。他那远房舅父一定后来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拜认他的姨母,正是说明他心中有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里探知朱红是他母亲的私生女,所以他来金华与朱红接上了头探听虚实。一面又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的备细本末,找出破绽,准备翻案。与自己父亲来往之事朱红不便说与宋一文听,而她却告诉了父亲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仇之事,并又说出了宋一文租赁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的父亲怕当年丑史败露,先动手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称是。
“有关玉兰小姐白鹭观一事尚无线索可理,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来这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之处,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这一类的字眼上很是相同。且这两封信绝无语病,显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系一人之笔,小弟实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这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曾有过一番深到的研究,极是自信的。只是这还得去京师走一遭,再说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的批谕是随便翻动不得的。”
罗县令道:“年兄不能撇开那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来细细观察么?”
“罗相公之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蜚声朝野。都有高明的自制。且老于世故,官场一套应对极是娴熟。虽说是致仕的官员,恰好比奉职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师更令人目眩听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内外,很难识其真面目。故不依凭大山般铁证便很难勘破论定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下了头,郁郁不乐。
狄公沉默一阵,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终都在宴席上。我细细观察了你的这四位客人。他们讲繁文缛节,但表现含蓄;他们叙旧情新谊,但很是克制。文人的肠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颐,言词稳实。我看出他们四人互相间甚是稔熟,且近年来断续有往来,于今同来你县衙做客,故表现在形迹上更多了一层玄虚的功夫。只是玉兰小姐时犯例外,她天生是个感情炽热的人,且刚坐了一个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要吐诉。我看出她心底深蕴着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题的那一首诗,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负情人的叽嘲。画厅的气氛为之紧张一时。我可断定她的那首《对月》诗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渊远,其趣难求,端的是诗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赋,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与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一面察言观色,看其反应如何。慢慢再将话题转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来那写匿名信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兰,存心要置之于死地。但无可否认,他又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故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的脸上闪出了浅浅一层红润,“说道:“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尽力为你周全方便。”
红日西沉时,三项官轿及扈从人马都上到了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尽一片苍虬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缘由松树的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这时夕照菲微,紫雾弥漫,西天几挂猩红的落霞正跳跃动弹,掩护着太阳冉冉坠下。断崖下真有个朝真古洞,岫云吞吐,平日只有猴子攀援进出。山腰玉壶寺的和尚中有胆大的还来这洞壁上采撷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下帐篷,埋灶点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杂役人等奔走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得官轿来,见这翠玉崖山势高崪,松林明丽,一时又晚霞流荡,空谷生烟,无不喝采称绝。况且那里帐篷外珍馐佳肴传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崪:读‘族’,高,险峻。——华生工作室注)
如意法师早赶到了这里——已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来,—一合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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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狄公随大家踱进那翼古亭,进了一盅新茶,便依着栏杆观赏起这悬崖的景致来。悬崖下的峡谷奔腾着几条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响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真切。空谷中不时云雾蒸上遮迷住人的视线,云雾一褪,都清晰可见到峡谷底下的农田、小桥、房舍、水碓。
(碓:读‘对’,用于去掉稻壳的脚踏驱动的倾斜的锤子。——华生工作室注)
张岚波道:“这里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那时还有人在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唤。眼前这一切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一首诗把这里的风景描绘出来。”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老夫当年陪同宰相来这里游览时写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制了诗匾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果然亭内悬挂了十几块诗匾,一块黑漆泥金底上镌古录隶书的诗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地时,朝中还跟随来一班文土,大家分韵题了诗。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一般,今日这胜会便名日‘云中会’吧:我想我们今日的雅会不减当年气象,不知谁能撰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峻。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真不小,那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都飘渺着一层白雾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雾茫茫,这个‘雾里会’很有意思,也取得贴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雾,今日这雾端的有十里,脚跟都浮在雾里,身子都迷在雾里,眼中还指望看清什么?”如意法师神色诡谲地说道。
狄公见他话中有音,怕漏了天机,忙岔了话:“让我们等候明月出东岭吧!”
罗应元命伺役将酒席摆上,又端来许多果品、月饼,在亭内预备。
罗应元邀邵大人、张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让如意法师、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团团正坐了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又按下搁脚的木墩.酒菜络绎上桌,宴席上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拂过,有时可听到山鸟的哀鸣和蟋蟀等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上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立起身来向我啼泣,好象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说道:“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你讲一些有关狐狸的趣闻。上次在新安时你讲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讲出什么更迷人的故事来。”
“玉兰小姐,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而且还更敏锐更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被人宰杀。但它的阴魂是不让人的,它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了如意法师的话头:“我们还是谈谈没有谈完的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里的一首《痴情郎》,莫不就是罗县令自己的写照吧!哈哈。”
玉兰道:“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兀自不真,他爱过许多女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为她乐为她悲,为她生,为她死,这才值得称是‘痴情郎’啊!”
罗应元脸色转白,心里老大不乐。
张岚波道:“玉兰小姐似有高言自许之意,冲撞了罗县令,罗县令不计较。玉兰小姐既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之真诚炽热的爱,莫不是一个‘痴情女’——这里单罚玉兰小姐做一首《痴情女》诗,以谢罪大方并吟成佳句与罗县令的《痴情郎》联成合壁,永照诗坛。使后世的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从此不敢妄乱题诗,浪洒情泪。”
“好个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索来笔砚,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个捧砚一个擎烛。见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拣了往上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绝。其辞云:
苦思搜诗灯下吟,
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
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并走近亭柱,轻轻吟哦,不由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小姐的诗拓下明日雇匠工准备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两诗分别镌泐一并悬挂在这亭内,聊记一时之胜,并望留芳后世。
(泐:读‘勒’,铭刻,用刻刀书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见玉兰小姐就坐,便凑上去说道:“玉兰小姐,我阅读了有关白鹭观案子的一应录词文本,觉得这案子不无蹊跷。未知小姐愿不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利刑部明判。”
“谢谢狄大人费心。如果我认为有必要申辩,我自己会斟酌措词的,无需劳动大驾。”
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说:“我细观了这案子本末,觉得最令人不解的还是那一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告发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了,小姐不觉得这一点很可深思么?小姐难道对这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都不知道首尾么?”
“若是知道,我自会告诉官府的。”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议为玉兰小姐的诗而饮三杯。客人都是海量,谁都没有失去镇静自制。然而玉兰小姐的眼中已闪耀起狂热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题《痴情女》时的诗思,被狄公一番撩拨的话,被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奋起来,狂乱起来。胸脯高低起伏,细细的喘息声,心脏的跳动声,狄公都能隐隐听得。他想此时必须更下紧挑逗玉兰说话,刚才玉兰后一句话已暗示她知道写匿名信的人,只是不愿说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开口问道:“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这两封信可能是一个人写的。”
玉兰小姐惊异地望着狄公,问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关系。我在金华碰到了莫德龄将军的一个姓宋的侍妾的儿子,他也在查寻那个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向满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是前天被人杀害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故我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将军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来钦差将他正法了。我当时是金华的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日夜捉拿逆党,这莫德龄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尽管立过许多军功。”
张岚波插了话:“我对莫德龄将军的谋反案亦有所闻,只不知他与这宋秀才之死有何关涉?”
狄公大声说道:“我还要补充的一点是,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德龄的那位姓宋的侍妾是一个不贞的女子,她与一个奸夫私通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也住在金华。宋秀才得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寻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的口里探到她母亲的奸夫的姓名。他认为这个奸夫是写匿名信置他父亲莫将军于死地的人,而那奸夫得了信息,便杀害了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败露,毁了他的前程和名声。”
邵樊文问道:“那么狄县令你已找到了这个凶手?”
狄公继续说道:“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那荒凉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情景十分惨凄。”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见到了她?”如意法师惊问。他的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来。上面布满了血丝,一张正在咀嚼的大嘴惊愕得咧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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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见过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红。她与狐狸称姐妹,同吃同住,日夜为伴。有人说她自己本也是一条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么?她无父无母,不知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人卖到一家妓馆里,但第一天接客就将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举止。当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从此她便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到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到过她。这次我来金华很想与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里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几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又如何了?”
狄公点头示意罗应元。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我们不远的东厢内,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哩。”
张岚波的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人杀死的?莫不真是狐仙显了灵?”
玉兰点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如此不幸,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应付过刑事鞠审,薄有经验,且也不会那么容易忧伤。现在罗县令你不得不面临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你可有了什么线索?”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联系在一处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弥天大罪,铁案如山,谁也翻动不过来。但是宋秀才有一点是看正确的,他认为那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忠于圣上,而是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怀着这个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你还要将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的残忍的手法将咒箍愈缩愈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诗人!你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被处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兰小姐莫要惊惶,我刚才已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与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是同出于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便可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着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那小凤凰被害的事吧。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了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见她铁青了脸色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狯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一套伎俩近两日来我早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遮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是早看够了。”王兰情绪亢奋,言词锋刃闪闪。
席上所有的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解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道:“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便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了手。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来找我,要求同我言归于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侍婢与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将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一我一时怒起,便关上观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正好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了声不响地帮我将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当即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的门领,又将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思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与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恬着脸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的孟掌柜家后院。回旅店我对差官谎称说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见了,夜里想告个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过我,竟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了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当夜便来,早已睡了,听得我的声音赶忙爬起开了花园后门迎我进了屋。回到屋里我便责问他写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认,我乘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便用砍刀杀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许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要为我开脱,那三个恶魂也不会与我干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客人早吓灰了脸,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顿抢白,又摊出这些犯罪之确凿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睑上出奇的坚毅平静,手足却颤抖着。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闪烁。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将深紫蟒袍拉直,又将金玉带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进出两句话来:“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往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忙俯身栏杆下看,深渊下峡谷正水声如雷,古亭外山涛奔彻,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在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岫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合作一片。
(岫:读‘秀’,峰峦,山或山脉的峰顶。——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几时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身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盅里斟上了满满一盅酒。
玉兰接过一仰脖全灌下了肚。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里造一座精致的墓莹,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你们两位老爷,言语冒渎,休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经证实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恩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师那家妓院来到这金华渡过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开娶我为妻,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他同我结婚,再说他那时又是这金华一府之主,生怕吃人耻笑,后来他父亲作主替他娶了亲,便是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只得分手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文钱,我只得回到一家烟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里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后来多亏温东阳极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里却仍是怀念着邵樊文,日夜记着他,听有人打金华来京师便讯问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记过邵樊文。你们男人是很难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恋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会发疯般地、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尽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讽她,甚至遗弃她,她都不惜。正所谓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将军的小妾,当莫将军发觉时,他先下了手,写了一封匿名信告发了莫将军.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便遭了殃。邵樊文原与九太子很热络,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谋反注定要失败,故没有参与他的阴谋。但九太子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心腹。后来圣上派下钦差、邵樊文便迎合钦差将九太子党羽全数检举,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极得钦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师,进了集贤殿,当了知院事,伺伴圣上起草诏令文书。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故对与宋氏私生的那女儿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开认她。每到金华,他总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红,但却蒙了面生怕朱红认出他的面貌。朱红将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报仇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小凤凰当时没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了他并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烟火之际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小凤凰。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时常进出,门户走道极是熟知,故能在短时间内干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心中马上想到是他干的,当时我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一与我细说过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实事,但与我同埋死尸的并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认识来一文,刚才说宋一文的那一席话全是贱妾信口胡编的,只是为了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计千方来折磨我。他厌嫌我,也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于死地,又不露痕迹。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经察破了他的行径,狄老爷的大网已经套上了邵樊文的头。我出于旧情,由于对于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我编造了一通胡话企图使狄老爷放松对邵樊文的进逼。我觉得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杀头也是一件乐事,我希望他永远那么气宇轩昂,那么风流倜傥。谁知,谁知他是一个大丈夫,他推开了我的爱,拒绝了我的悯怜,我的宽恕。他觉得他不能心灵上受侮,不愿靠了一个女人的殉情献身而苟且下来。他跳崖自尽了,他的疯狂的行动使我觉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觉得这世界已是暗淡无光,我活着已无一点意义。但为了不连累狄大人、罗大人,也不连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招从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裁判。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玉兰一拜,抵了贱妾刚才语言冲撞,出口不逊之愆。”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玉兰将扈从跟随而来的差官唤来,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口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曳下山,罗应元这才收回魂魄,清醒过来。
“狄年兄,这原来却真是大梦一场啊!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一言一语,行动举止都记录下来,正可充实你给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她的诗到今夜已经全部结束了,你们编纂笺释她的诗大可不必再考虑今天之后的玉兰。你与被这一幕幕的诗弄得发了呆的张大人也坐轿回衙去吧,让我和如意师父再欣赏一会月色,吃几块月饼,聊会儿天吧。你回衙后顺便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尽可能详细的呈报.写下两天来这些动人悱恻的内容情节,让刑部、让大理寺看看,让集贤殿的学士们看看,让圣上看看——也让后世的人读一读这奇极、妙极的传奇吧!”
古亭内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师两个人了。狄公吩咐将酒席果品撤下,分赏于扈从人等。侍役丫环们领命自去松林帐篷篝火间快活消受不题。
如意法师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退去了,‘雾里会’也散了,依然好个峥嵘山色。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们今夜正是来这里赏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师父,你对朱红很是悯怜,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间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便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一句话,你真的拿着了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不曾。玉兰太性急了。她跳了出来吹开了遮住这疑案的十里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一点,邵樊文也不吭一声,光喝酒,吃月饼,这整个结局便会改观。事实上我当时不能确定真正的凶手究竟是谁——如意师父,我也还疑心过你哩。最后邵樊文将会嘲讽我几句,或题一首打油诗给我,大家喝光了罗县令从衙里抬上来的酒,高高兴兴坐轿回衙。明天各自东西,月亮又渐渐变弯变黯。正是由于玉兰小姐对邵樊文的真挚炽热的爱导致了她承揽一切罪过,她以为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证。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自负和尊严的狂潮,邵樊文不愿在别人尤其是一个女子的宽恕和怜悯下继续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着说:“这或许正是一出原先就编排定妥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一只狐狸崽子时便揭开了幕。我们看去似乎是一只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一分角色。从狐狸看来,或正是一个人物扮演了狐狸传奇的一个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婵娟,秋山如画,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昼一般。
(全文完)
狄公案——红阁子
作者:高罗佩
第一章
黄昏,狄公、马荣两骑并辔沿着一条与金华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驰驱。
夕阳如火,热风追随。两人衣袍早湿作一片,粘贴在背脊上,十分狼狈。奔驰了一整日,都觉口唇焦敝,困倦异常。
“老爷,前面隐约闪出灯火,恐有市镇。我们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马荣道。
狄公点了点头:“前面果有市镇,必是金山埠无疑,离金华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边出现一座小庙,佛事正。山门内外香客拥簇,一派烟烛。老高耸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纸木牌楼,牌楼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四周团团悬挂的白纸鬼灯早点亮了。供案上一盘盘、一迭迭时新果瓜、蜜脯糕饼。
“祭鬼终末三日,竟是这般隆盛。”狄公叹道。
原来民间七月十五开始祭鬼,三十大晦终止。临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闹热。百姓都看作年节,虽不甚敬诚,却供祭得有声有色,极富场面。
马荣缓辔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见耸立一幢石头大牌坊。当着路口。重歇山檐,双狮拱卫,十二根石柱虽经风雨剥蚀,仍嶙峋硬朗。牌额上书着“金山乐苑”四个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这乐苑大有声名,内里多是花街柳巷,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漫说是这里婺州的风流渊薮,占了绝大风光,便是杭、台、温、衢、处各州县的公子王孙、官绅商贾都麇集来这里图欢销魂,认作是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
(渊:深水,鱼住的地方;薮:读‘叟’,水边的草地,兽住的地方,渊薮: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读‘雾’,古代州名。衢:读‘渠’,古代地名。麇:读‘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咋舌道:“原来此等气候。老爷,何不今夜便去乐苑内投宿,观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马穿过大牌坊,跨过一座小小拱桥,进“金山乐苑”。
马荣又道:“老爷,我见这桥堍上刻着‘易魂桥’三字,越发动心了。那桥下的溪水都漾着胭脂金粉哩。”
(堍:读‘兔’,桥两头靠近平地的地方。——华生工作室)
乐苑内红灯处处,香风吹拂。绿树荫里。绣阁朱楼鳞次栉比,隐隐传来檀板丝竹声。穿过赵公庙,前行没多路,向北转折便看见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儿绣着“永乐客店”字样。门口兀自灯火一片,进进出出,人如流水。
两人下来坐骑,去客店外一株古柳边系拴了,弹了弹衣冠便进去永乐客店。
胖胖的店掌柜正立在门口,揣着个铜水烟筒十分悠闲地与客人寒暄打话。狄公上前曲躬行礼,意欲投宿。
掌柜见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脸作揖道:“不瞒客官,小店住客已满,没有房间了。——这半个月来天天如此,还望两位别处旅店问问。”
马荣性急,忙道:“掌柜的,房金再高,我们也认,只须一间让我主人住下便行。这么晚了。再哪里去寻旅店?寻着了,保不定也住满了。”
掌柜去帐台上抬出登记簿册翻了翻,面有难色。
这时花白胡子的帐房凑上来道:“让这位客官住红阁子如何?”
胖掌柜皱起了眉头。“红阁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着。只是房金昂贵外,还有许多不便……”
马荣道:“既是贵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与我们便是了。
掌柜的道:“这个……这红阁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两个也不便。”
“我早说过,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处,胡乱找个小客栈。”
狄公道,“我们明日一早便登程赶路。只此一宵。权且将就。”
胖掌柜还在犹豫,难色未退。花白胡子帐房赶紧拿了笔砚叫填登记簿。
狄公拈笔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杰浦阳县令”、“由京师来赴任所”、“随从干办马荣”等几项空目。
胖掌柜看了,心中一惊:“原来是浦阳正堂狄县令屈尊贶临。小店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只是……适才说了,这红阁子有些不稳便……”
(贶:读‘况’,赏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既无人居住,何必空着不赚钱。依例交纳房金,掌柜的不必再多说了。”
花白胡子帐房擎着一盏灯笼引狄公、马荣曲折进去店后花园。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洒扫得十分干净。客人来来来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
须臾便见到一幢玲珑纤巧的小阁楼,里里外外沐了红漆,光亮照人。
“这里便是今夜狄县令下榻的红阁子。——后面是一座大花园,四面不与其他楼舍毗连,十分幽静。这红阁子平昔也是专门迎候达官贵人的,租与狄县令正合谱。只是……”
狄公问:“只是什么?”
老帐房抢了捻颔下花白胡须:“只是太幽静了,恐也不便,遇有缓急,叫人不应。”
狄公笑道:“如此风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独个休歇,无故叫人作甚。”
老帐房唯唯,再不作声。上去五六级白玉台阶,推开红阁子的雕龙门,高擎灯笼引狄公、马荣进来阁中。
阁中装饰得富贵堂皇,门窗桌椅、案几屏风皆仿古制。东面壁上挂下几轴金碧山水,西面门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绿荫覆盖,紫藤缠绕。露台下花木丛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园的一角。远处一幢高峨大酒楼,灯火辉煌,正传出断断续续的丝管歌乐。
老帐房又开口:“这阁子里外一抹儿沐红,原先有匾额,书作“如璊阁”,我们都叫做红阁子。——不知可趁狄县令意,权且委屈一宵。这是外厅,卧房在里间。”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柄钥匙去开门锁。
(璊:读‘门’,玉色赤。——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惊异:“这一室之内的卧房,何需装锁。”
老帐房答非所问:“这锁内装双簧,里外能开。钥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着。”
卧房门打开,房内同样也全沐了红漆,还铺了红地毯。灯笼照耀下红光闪烁,正合着窗外射来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动人。
狄公见衾帷床席,皆极珍异,墙角窗栅,纤尘不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帐房见狄公满意,乃觉放心。
“狄县令请自稳便,我去唤侍女送茶上来。不知狄县令晚膳去花园酒楼,抑还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唤仆役将晚膳送来房中。马荣,你呢?”
马荣道:“我上街去吃。哦,我们的马还在外头哩。”
老帐房笑道:“这事尽管放心,我这就叫人牵进马厩去喂麸料。”说罢伛偻着身子告辞。
(伛偻:读‘鱼旅’,腰背弯曲。——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马荣,你今夜拟住哪里?”
马荣笑道:“若大一个金山乐苑,花花世界,还怕没个宿夜之处。老爷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两颗金锭。你京师的二叔劳苦一世,无儿无女,将一身积蓄赠送与你,可不是让你酒色逍遥的。”
“老爷,这两颗金锭是要留作晚岁生计的,造一堂屋,买一条船,我怎会不知珍惜?——这手头还有二两碎银,今夜花销,足足有余。”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诈去,偷儿窃去,姐儿哄去。
记住,明儿一早便来这里找我。赶到金华城里吃午膳。
我还要拜访同年僚友罗应元县令哩。”
侍女托着木盘送来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搁在露台的圆茶几上。
侍女退下后,狄公独个坐在露台上慢慢饮啜。夜风如丝,微微凉人,他伸了伸僵直的双腿,十分舒适。心想饮完香茶,即去客店汤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顿猪肉菜饭,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觉有一团黑影监视着他,渐渐逼近身边。他猛地跳起,环视四周,露台上并无异象。门里外厅也没见有人。他趴上墙头窗户窥探卧房,也没见什么奇怪的踪迹。心中生疑,怕是幻觉,又拨开紫藤,跳出露台玉石栏杆,在树丛深处搜索了一阵。这时周围一丝风也没了,灌木丛外歌弹吹唱之声清晰可闻。
狄公再跳进露台,猛见紫藤架一串串花朵背后闪出一角洁白的裙幅,一个绝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圆茶几边。裙下故意间露出窄窄金莲。
狄公初时还以为是侍女来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觉诧异。那女子非唯没托木盘,而是摇着一柄象牙细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脸衬朝霞,满头珠翠,艳光四照。
那女子轻移莲步,娉娉袅袅走上前几步,一对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着狄公。
狄公大声问:“你是谁?怎的无端问来这里?”
“闯来这里?哈哈,这里几时成了阁下的私宅?”女子浪谑笑道。红唇里露出两行碎玉,妖媚动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这红阁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来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闪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来如此。阁下乍到初来,恐怕还未听说起我的名字吧。”
“敢问芳字。”
“金山乐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这小径的尽头,每日路过红阁子。这里好几天没住人了,故抄这近路回去。顺便踏上露台观赏一番这野花趣味。谁知今夜阁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还乞恕谅。”说话时又做出一副娇媚之态。
狄公听说是乐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风流班头,胜地名花,一颦一笑,举足轻重。转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这里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阁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别人,阁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这乐苑里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还不少哩。”
狄公捻须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瑶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动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说适才在露台饮茶时,感觉有人暗中窥视,心中蹊跷,故而随意问问,小姐不必远想。”
秋月略略犹豫:“如此说来,倒也凑泊。头里我沿树丛中小径走来时,也觉有人暗中窥视。不过,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来就多。哈哈。”说罢又清脆地大笑起来。
狄公也觉有趣,眼前竟是个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声突然刹止。露台外的树丛中传出一丝丝轻微的、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很快又在红阁子的卧房窗扉下回响。
秋月慌忙问道:“红阁子里还有何人?”
“没人——今夜只我一个租赁。”
秋月迈步上前,企足从窗口向卧房内看了一眼,嘘过一口气来。又舒出削玉团冰一只纤手,回头拖了一把花藤小椅靠圆茶几坐下。一面扯开檀香扇,细看了尖尖玉笋般手指,乃慢慢扇动。
花园那头的大酒楼正笑语飞声,浪谑一片。楼下好象在搬戏演乐,喝采欢呼一阵接一阵。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见谅,我明日一早便要赶路,转折金华城回捕阳。恕不奉陪了。”说罢抽身欲回进厅里。
秋月鼻孔里哼了一声:“阁下且慢逐客。实不相瞒,今夜有一个痴情郎白鹤楼为我排宴,少间便要去我私邸亲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会。这半日还不知阁下姓名,听你这言语气度,八成是个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个小小的胥吏,邻县浦阳充数,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还是赶快回去仙宅梳妆准备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胀,惶惭不已。转而倒竖柳眉抢道:“区区小吏,如此怠慢轻侮于我,好气人也。须知三日前京师一名举人爷为了我还自寻轻生哩。”
狄公一惊:“果有这事?你竟借此自炫,没见半点感伤。”
“莫非还要我为这痴汉子戴孝去?”秋月轻蔑地哼了一声。
“秋月小姐切勿轻言戴孝,鬼祭尚未终了,阴曹地府的大门还要敞开三日。孤魂野鬼在四处游荡,寻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听见“吃吃”的笑声,十分轻微。似乎露台外的树丛间有人在暗自窃笑。
秋月脸上抽搐,两眼惘然。忽大声叫道:“这个鬼地方我算是腻烦了。今日正有个主儿,要赎我出去当官太太,万贯家财够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辖了你这区区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气势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儿都早有太太,万贯家私也由不得你作主。恼了太太时,给你窄鞋穿,疼了脚趾还不敢说。”
“你怕我不会弄手段?岂止家私媵妾,这金华一县的十几万人丁到时候哪个敢不服?”
(媵:读‘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义同妾。——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还未听明白秋月的说话,见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栏杆,愤愤去了,心中不由一阵纳罕。再细看,露台下原来便是一条细石幽径,只是花木繁葳,几近遮没。秋月去处也有一条翠柳碧梧相夹的小路。
(葳:读‘威’,葳蕤:草木茂盛,枝叶纷披下垂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狄公又闻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个狞恶可怕的人影。见他穿一条脏破衲裰,一头一身的霉疮,脓疡溃糜,臭痴胶结。左眼窝凹陷无珠,右眼恶狠狠地盯着狄公,嘴里还“吱吱”有声。一只变了形的残手,剩有三个指头,哆嗦地向前伸着,不停颤抖。
(裰:读‘多’缝实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紧皱眉头,赶紧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用手帕包了扔给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声冷笑,并不接钱,转身很快便消失在树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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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狄公呆呆伫立半晌,几乎是同一瞬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天仙,一个奇丑无比的病鬼,先后出现,先后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身后呼唤。
狄公猛省,急转过身来,见是马荣,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转向来这里?”
“禀告老爷,金华正堂罗县令正在这里乐苑逍遥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的轿马仪仗,打听实了,正是罗县令罗大人。听说他今夜即要赶回金华去,故我急忙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这就去会他一会,也省得明日专程绕弯子拜访。”
“果真是罗县令便好。你引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了红阁子,转永乐客店门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楼连苑,花光铺排,夜景正酣。红灯一串串高悬处皆是青楼行院,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揽生活。
马荣心中有事,不便东西张望,尽情观玩。一手牵着狄公,急匆匆往见着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
转过“恒丰庄”赌局,果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并未挂牌,看去楼阁玲珑,门户深邃,似是罗县令的安乐窝。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他进去小院传话。“浦阳县令狄仁杰专来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马荣气度,又见名帖,不敢怠慢,便进去小院通报。“
须臾见罗应元褰袍匆匆出来,老远冲狄公便稽首行礼,高声喧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年兄吹到这里,还寻着我这个躲藏小院。”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由京师返任所,路过这里。本拟明日去金华城中拜会贤弟,刚听说贤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来寻,正好撞着。”
“早在这里撞着,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启程返金华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么事儿嘱托小弟。”
狄公道:“许多时没见贤弟,叙叙契阔而已,并无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阳去。”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娇?哈哈。不瞒狄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正是受理勘问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日,已可断结。无非情场失意,司空见惯事,并无纠葛。李琏有个举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详上峰。——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烟花女子,孚了轻视,竟羞忿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自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唯唯。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华,不能耽误。故尔我想将李琏自杀事干净交付于你,依例断处。填写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牍,画一通葫芦便是了,不必劳心。”
狄公惊诧:“贤弟这话何从说起。这金华的衙门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这乐苑逍遥几日,领略领略这里的旖旎风光,绝妙人情。真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年兄俯视几日,也是快事。”
(斝:读‘甲’,古代酒器,青铜制,圆口,三足,用以温酒。盛行于商代和西周初期。——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吃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官署衙务,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拨。——我这里再不回去,太太阴沉下脸,徵色发声,小弟狼狈可知。”
狄公素知罗应元秉性风流,放浪豁达,且又惧内。这三日在乐苑逍遥,罗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时也不由动情,接了印玺
马荣又一旁撺掇:“老爷也就成全罗大人一遭,迟了一二日回浦阳,总不会令罗大人尴尬。”
狄公问:“不知目下这金山乐苑由谁人摄管政务?”
罗应元道:“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一应官署政务由他一手掌管。乐苑的妓馆、赌局全是他独个经营,故尔十分富绰。他会协助你办妥一应庶务。”
罗应元一面说一面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星夜回驾金华.
狄公望着罗应元远去的官轿,惘然若失。忽然官轿又回转来,罗应元伸头出轿窗对狄公说:“险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还有一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道:“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排盛宴请我,事亦望年兄代劳。正可见见这里的领袖人物,那个冯岱年正是为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摄乐苑一应衙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然后你爱如何干,悉听尊便。了结李琏一案,将公文驿马送来金华即可。”说罢官轿抬起,飞一般消失在夜雾里。
马荣得意道:“不管这位罗大人打什么鬼怪主意,我们倒可在这里尽情观玩几日了。”
狄公摇头道:“只呆一天。——罗县令不是说李琏自杀一案只是填写具结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们侦查曲直,盘诘是非。——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过公服,关合了卧房门槅,正要启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恁的沉重,许多不便。留在锁上吧,谁会来偷窃我那马鞍袋、破布囊!”
马荣早叫了一顶大轿,永乐客店门外侍候。这边狄公出来,早已乌帽官袍,上下齐整,都肃然起敬。掀了轿帘,迎狄公、马荣上轿。
狄公道:“到了白鹤楼,你须在酒宴上宣称我已代摄金华衙务,有罗应元印玺为凭。——宴会上酒菜时,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处转转,碰碰运气。”
马来道:“罗大人匆匆离开这乐苑,又不许打灯点火,蹑手蹑脚,恐有许多隐私。”
狄公笑道:“这个不干你我事,了结了李琏案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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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轿在一幢美轮美矣的酒楼前停下。碧瓦凝月,红灯高悬。隆起的甍脊、飞起的檐角上都装饰了灯彩,五色斑驳,气象华丽。酒楼大门正上方悬挂一金字古篆匾额:“白鹤楼。”
(甍:读‘盟’,屋脊;屋栋。——华生工作室注)
白玉阶前早有四人华服恭候。狄公,马荣下轿,四人一见不是罗县令,不由吃惊。
马荣厉声道:“诸位贤达听了,罗县令已将金华行署印玺暂交浦阳正堂狄县令管摄。——罗县令已星夜回金华去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公私衙务皆由狄大人独擅处断。即此宣示,着乐等依序拜见。”
“卑职冯岱年叩拜狄大人,仰问大安。”冯岱年率先表态。
狄公满意道:“罗县令临行时有嘱,万事可与冯相公商榷。”
冯岱年脸上闪出红光:“请狄大人楼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点点头。——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为当方官绅接受,心里颇为得意。
冯岱年逐一介绍了三个同僚:温文元,乐克里最大的古董商。除经营秦瓦汉砖、骨董字画外还兼做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纪,一张马脸,白净微须,两颊凹陷,鼠目闪烁,显得深于世故,精明干练。陶德,乐苑里酒楼饭馆业主,正是白鹤楼的大掌柜。年纪二十八岁,温文尔雅,庄严矜持,脱尽商贾气息。一他与冯、温两人几乎包揽了这金山乐苑一应商界业务,最是这里的富贵巨头。贾玉波,最为年轻。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还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侨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诗,备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于朱门青楼之间,逍遥自在。
狄公—一拱手见礼,见这四人仪态各异,风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欢喜。
众人拥簇狄公上了白鹤楼,马荣则乘机溜之大吉。
酒宴开始前照例先饮茶叙话。狄公开门见山:“本县受罗应元贤弟之托,具结李琏自杀一案,详文申报。只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疏,很想听听诸位贤达对此事的高见。”
一座正趋高兴,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琏事来,皆嘿然无语。一对气氛慎肃,心理沉重。
冯岱年叹了一口气,先开了言:“狄老爷,这李公子虽有了个举人的功名,却还年轻,不谙世故。稍受挫折,即愤而轻生,终是狷狭之徒,不足为训。其实乐苑里这类事并不鲜见,青楼失意,樗蒲破财,常有一死了结的。狄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狷:读‘绢’,偏急。樗:读‘出’,臭椿[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道:“这李琏案与青楼失欢不同,听说是一味单相思,入了魔障,摆布不开,终至弃世。”转而又叹道,“读书之人不思发奋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云,光宗耀祖,却为个烟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养劬劳,友朋笑耻,实也可卑。”
(劬:读‘渠’,劳累,劳苦。——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的眼光在座间遍扫一过,温文元、贾玉波皆有意躲过,低头不语。陶德则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冯岱年,开口道:“这乐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欢岂有一定?当事的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烦恼自寻。我们此地长大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持身超豁,不即不离,不偏不倚。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说尽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进去。抽不出来,憋在盆水里淹死,都能怨谁谁?”
狄公听了心中暗惊。这个管摄酒桶饭囊的商贾竟有如此一通透彻之论,不由折服。便问:“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爷问,在下祖籍岭南,四十年前才来此地定居。先祖父买下了这里所有酒铺饭馆,经营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时便知世故人事,故尔看似通达,其实孤陋,狄老爷见笑了。”
狄公微笑地点了点头。
这时冯岱年站起大声道:“我们入席吧。请狄老爷就上座。”
狄公逊谢入座。冯岱年坐在狄公对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温文元。又示意贾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团团一桌,正有热意。
冯岱年朝陶德点了点头。陶德一拍手,侍役鱼贯送酒菜上桌。一时水陆八珍,佳馔纷迭,时新瓜果,点缀其间。
酒过三巡,狄公启疑:“冯相公,我这左首座位为何兀自空着。”
冯岱年呵呵笑道。“见我这记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爷,这个座位是留给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来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蓦地一惊。
“是的,狄老爷。这秋月小姐是我们乐苑的参天摇钱树,无底聚宝盆,人人仰慕,个个敬爱。少间来了,还望狄老爷赏识示恩。”
狄公知道这乐苑缴纳州府的税金一直占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称富可敌国。秋月一班歌舞妓,无疑可称是摇钱树、聚宝盆了。
“冯相公,这金山乐苑遍地金银,如此富绰,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问。
冯岱年得意道:“卑职手下有十六名干办,机警过人,武艺高强。平日混迹于乐苑各处,与四方来客酬,不露身份。故尔对乐苑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倘有歹人寻衅滋事,随即被捕,往往防患于未然,十提八九着。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涝汉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爷尽可放心。不过乐苑之外,出了易魂桥,就有破绽。强人出没,偷盗不止,终不敢进乐苑来为非作歹。那日我们押税金的驿车在乐苑外树林中遇盗,我的两名干办一阵厮杀,打死强盗三人,两个落荒逃命。——可知我干办手段不凡。”
狄公听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进来乐苑里住乐,不然遇了强人,不得消受。”
冯岱年忽问:“狄老爷匆忙里受重托,还没问今夜住宿何处哩。”
“我已在永乐客店里租了房间,那红阁子十分幽静。”
“红阁子?!”冯岱年吃一大惊。
席间众位也顿露忧色,不由得面面相觑觑。
狄公道:“红阁子气象古雅,景色幽美,想来是十分稳妥的。”
冯岱年停了杯觞,郑重道:“不敢瞒狄老爷,李公子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恐多不祥。——卑职即命人将狄老爷转换去官驿安顿。”
狄公心里也称蹊跷,口中答道:“倘若李琏正是死于红阁子,本县更不想搬迁了。只不知李琏哪个房间自杀的?”
冯岱年心烦意乱,嗫嚅半日,似未听见狄公问话。还是陶德沉着,见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爷问,李公子就死在卧房内。其时房门里面锁上了,他的钥匙正插在门里的锁孔上。记得是罗县令率人将门撞开的。”
狄公又问:“我见那卧房的窗户有十几条木栅,外人无疑是进不去的。只不知李琏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冯岱年这时清醒过来。“听说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进卧房。他对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牍和书信,不许外人去打搅。过了一个时辰,差役换班来送茶,敲了半日房门不见答应。见门里已上锁,便转到露台上从窗户窥看,才见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冯岱年长长嘘了一口气,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们约了罗县令一同赶到红阁子,罗县令便命撞门。门撞开了,李公子早已断气。当即令仵作验了,便移去太乙观暂厝。”
“验尸时没见有什么异常?”狄公急问。
“并无异常,正是自刎迹象。不过,不过,记得仵作当时说,李公子颔下有青紫瘀块,原因不详。——尸身移厝太乙观后,即差驿马去百沙山报信。李公子的父亲李经纬大人致仕后即在百沙山上一别馆内颐养。当时只称沉苛缠身,行动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栋梁前来认尸,请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茔安葬。”
(茔:读‘营’,墓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频频,又风“不知李琏当时迷恋的女子是谁?”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冯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长叹一声:“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错。”
冯岱年又道:“李公子临死时并没留下什么言语与秋月。我们只见他在一页纸上画了两个套迭的圆圈,圆圈下面写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恋秋月,人尽知道。罗县令当即传来秋月问话,秋月爽快地承认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几遍为她赎身,但均遭秋月拒绝。”
狄公低声道:“本县适才碰巧在永乐客店见过她了,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态。可怜李琏死情,她竟认作是自己的风光体面,竭力吹嘘哩。”
陶德道:“乐苑的妓女都有这种不近人情的怪念头。一旦有人为之轻生,这妓女便身价百倍。死的孤老身分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则愈发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辈子口舌。”
狄公愤愤啐道:“可悲!大事末节颠倒,李琏也枉读诗书,竟还是个举人。”
冯岱年道:“狄老爷莫为古人伤叹,也有这等不争气的。来,休要减了我们兴致。”说罢一拍手,屏风后转出三个年轻貌美的歌舞妓,浓妆艳抹,上前来为众宾客斟酒。于是一个持鼓,一个操琴,分立两头。中间一个叫银仙的自拨弦子,轻啭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东风软如丝,
柔条上春时。
画眉趁素手,
心忧花开迟。
胭脂终嫌薄,
频频束腰身。
镇日坐照镜,
烦乱为相思。
座间一阵喝采,又添酒兴。
银仙袅袅退下。冯岱年赞曰:“狄老爷,这位银仙便是秋月的徒儿,色艺可见一斑。”
银仙妖妖调调走到贾玉波面前,拈起酒壶,恭敬斟了一满盅:“恭喜贾相公,即要做冯老爷乘龙佐婿。玉环小姐可真有福气哩。”
贾玉波笑道:“就凭银仙小姐适才一段心思妙曲,还怕没彭郎来凑好姻缘。”
银仙抬眼望着贾玉波,见他身段风流,姿仪俊美,不觉呆了,两颊飞红。温文元嬉笑凑上:“彭郎不来,还有温郎哩。”说着便动手去搂银仙。银仙躲过,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个温郎,怕是瘟猪瘟狗哩。”贾玉波大笑:“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恐是古人正唱着了。”
冯岱年也笑:“不瞒狄老爷,过几日贾玉波便与小女玉环订婚了,大媒便是这位陶先生。”
狄公忙举杯致贺,正要发言,见秋月颀长的倩影出现在酒厅门口。眉目生青,一脸怒气。
秋月身穿满月一天星杭绸百裥罗裙,银光闪闪。满头乌云高高螺旋盘起,一支金雀钗贯穿其间,金雀钗头嵌镶一粒大红宝石。两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叶翡翠明珰。后鬟间插一凤凰展翅玉搔头。——行步来摇曳闪光,嫣然动人,真是花妖转世,压了满苑众芳。
(裥:读‘简’,衣裙上的褶子。珰:读‘铛’,玉制的耳饰。——华生工作室注)
一座见了,发声长吁,顿时鸦雀无声。冯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欢迎,只听得秋月厉声问道:“罗大人何在?”
冯岱年陪笑道;“罗大人星夜回金华去了,授印由浦阳县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虚席恭候秋月小姐凤驾哩。”说罢请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谦让,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银仙侍酒!”
银仙不敢怠慢,赶紧上前与秋月满满斟了一盅。秋月接过,仰脖吞了。命再斟,银仙又斟满一盅递上。又咕咚一口饮了。秋月拈过酒盅正还催酒,忽见邻座坐着狄公,好象认得。
“原来就是阁下?狄大人,我们早已在红阁子相识了。哈哈。”
冯岱年暗吃一惊:“秋月小姐在红阁子几时见过狄老爷?你……你果真去了红阁子。”
秋月并不理会冯岱年,只逼问狄公:“狄大人既受罗大人嘱托,不知罗大人临行前可有什么话儿要你转告我?”
“没有。罗县今只嘱我来白鹤楼赴宴,并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么竟也不敢高声。
秋月圆睁杏限,怒道:“言而无信,一时竟杳如白鹤。这白鹤楼里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骗术。”一对美丽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冯岱年不敢仰视,转身与陶德咕噜。
狄公顿时明白:罗应元施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网,但天性聪明,识途知返,虽一时信口许诺秋月赎身结缘,过后则生反悔。——秋月刚愎乖戾,终非宜家宜室之人。故尔情急生智,临行李代桃僵,赚我来顶缸,自己则逃之夭夭。——冯岱年四人岂有不知趣的,恐这时也明白了罗应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郁结,强自吞恨。适才红阁子露会上还沾沾自喜地以为要当官太太,独占宠爱哩。
“秋月小姐,适才我听说了李琏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结局的,令人叹息。”狄公话题转到李琏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没福之人。他对我确是用情专注,那日临别时还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装在一个信封里。说还附了一首诗,甜言蜜语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种各样的香水铅粉,可怜人儿不趁我意,至今还没打开那信封看过。”
忽然银仙一声叫喊,惊羞得满脸通红。——原来温文元又在使促狭,酒水泼了温文元一身。
“你这个贱货!”狄公嚷道,“你就这样捉弄贵客?看你一身的酒污,还不回去梳妆换过。”
银仙答应,抽身下楼去了。秋月又饮了三盅,一时粉面生春,娇喘咻咻。摇晃着站立起:“我身子有些困倦,稍稍离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时已别是一番情调。春意摇闪,容光焕发,双眸脉脉含笑,气态倍觉娇艳。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头,柔婉低语道:“狄县令,恕奴家直言,你我两个也是缘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练达的男子,远非李公子、罗县令辈可比。红阁子里初遇时我便有这种感觉。”
狄公一时罔知所措,心中发怵。果然罗应元一盆污水泼到我头上来了,这情状十分尴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应付,忽听得温文元拱手退席,道是与一商户有约,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礼,又献媚般敬了温文元一盅。回头见狄公泥塑木雕形状,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径自与冯岱年、陶德说起笑来。——柔媚温驯,气度娴雅与先前判若两人。
狄公心中疑云一团,舒展不开。不知秋月又在耍什么花招。——这阴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难怪乎李琏会轻生,罗应元要脱逃。——正胡思乱想时,忽听得秋月扯衣告辞,道是不胜酒力,先欲退席。又对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礼。送走了秋月,如释重负,乃觉精神健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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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出了白鹤楼,便在市廛闹热处尽情观瞻游乐。街头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儿一个个向他搔首弄姿,马荣只报以挤眉弄眼,心中惦记狄公的话。不敢造次。手摸着腰间那二两碎银,一心想去赌局里撞撞运道。
拐过街角,果见一爿“恒丰庄”赌局。烫金招牌悬得老高,两边还有一副对子。“赌局小世界,世界大赌局”。
——生意兀的兴隆,大群的赌客聚在局中赌轮盘,也有四人一桌摇彩骰、发叶子的。
马荣大喜,先钻人轮盘局中试试手气,押了两口宝,竟大发彩头,赢了四两银子。急流勇退,赶紧收兵,一心想去发叶子。
发叶子四张抬面都坐满了。马荣一张一张看过来,想插个座头。半日没见有人退下.正常烦闷,勿见两人上前来招呼。一个五短三粗,满脸横肉;另一个干瘪精灵,形同瘦鸡。
“客官可是等着要斗叶子。”瘦鸡先开了口,和颜悦色。
马荣点点头,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带了多少银子?”瘦鸡又问。
马荣不悦:“你两个想赌便赌,问我银子作甚。恁的罗唣。”
“这里一向有规矩,输赢盘盘清,彼此不伤情。银子没带足,不许开局。”
马荣气道:“我这里六两银子够么?还有锭三两头细丝的。输了时还有两锭金子哩,要照眼么?恁的轻觑人。
“客官息怒,听客官言止象个军官。”
“正是军官。浦阳县正堂狄县令手下亲随。——不妨告诉你两个,罗县令已将金印玺交于我狄大人了。”
“壮士快人快语,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虾,这位伙伙计叫大蟹。我两个正是冯里长的干办。专一管治乐苑靖安,并非赌客。适才盘问,多有冒犯,壮士乞谅。”
马荣笑道:“我叫姜醋盐,专一烹调虾蟹的。”
小虾道:“壮士休取笑了。狄县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摄了金华衙署,这里冯里长也须听令行事了。”
马荣道:“正是。你两位既是管治乐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琏公子自杀一事。”
“这个当然清楚。”
马荣大喜:“我这里刚赢了四两银子,何不请两位酒楼聚聚,交个朋友。适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马荣。”
大蟹看似木讷,听得有酒喝,乐不可支。
三人出了恒丰庄,就近一家小酒馆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咽,一时尽兴。马荣惠账。
小虾乃叙李琏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与几位朋友坐一条大船由京师到这里。他们在船上饮酒吟诗,尽欢作乐。船工火夫也一个个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雾,他们的船正巧撞坏了我们冯里长的船。船中坐了冯里长的女儿玉环,去乡下看望亲姨归来,一时没法启行。李琏闻报,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赔偿。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几个朋友都住进了永乐客店,李琏自己便住在红阁子里。”
“红阁子?”马荣惊道,“如今我主人狄县令正住在那红阁子里。——莫非李琏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身亡的。”
小虾正色道;“李琏正是死在那红阁子里。不过,似非自杀。”
“何以见得?”马荣诧异。
小虾得意道;“这个自有分说,也是推测而已。我与大蟹兄照例在恒丰庄勾摄公事,监视赌客。我见李琏在赌桌上动辄大赢大输,一向无动于衷,绝无吝色。一回见他输了一千两银子,还谈笑风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学养,岂是一时糊涂,猖狂轻生之辈?”
马荣不住点头,面生敬色。
“那个酸秀才贾玉波则不然,输了三两三两便不耐,十两八两即发火。前几日见他输了精光,渐渐一丝两气,七颠八例。此类人物,稍不节制,便有轻生之举。”
马荣道:“听说李琏眷恋上这里一个烟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愤交加,便动了弃世之念。”
大蟹这时插言:“这李公子冷面无情,心思尖刻。岂会轻易放过那婊子,自寻死路。”
“如此说来,李琏系被人谋杀!”马荣悟道。
大蟹急辩:“小虾为证,我可没说过李公子被人谋杀的话。”
马荣笑问:“李琏迷恋的妓女是谁,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轻易置人死地。”
小虾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这乐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过见他时常与牡丹、红榴、白兰等女子厮混。——他总共在乐苑里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后又如何了?”马荣下紧追问。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们先乘船回京师去了,他独个留下。那日他在红阁子里吃了夜膳,使闭门不出。一个时辰后即死在红阁子里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蟹念道。
小虾又道:“以上这话大都道听途闻,不算真凿。我亲见的则是古董商温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过永乐客店。”
“莫非他当时正是去找李琏。”马荣警觉。
“这个我不敢妄猜。——不过,马荣兄弟信得过,我不妨再透一点风声与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偏巧也有人看见那日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间消息,马荣哥聪明人,自个儿揣摩吧。”
马荣从腰间又揣出一两碎银,要谢小虾大蟹两人。两人坚辞,只称履行公务,不愿受赏。
马荣小声道:“再拜托一件私事,谨勿声张。你两位受了银子我再说。”
小虾狡黠一笑,问:“不知马荣哥喜欢哪一类的,我们方可献策。”
马荣听话投机,讪笑道:“只找一个江淮间长大的,同乡乃觉有味。”
小虾道;“藏春阁有一姑娘,名唤银仙,正是泗州临淮郡人氏,或是同乡。人物足色,品相又优,歌舞吹弹,色艺皆精。——不过此时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马荣咧嘴一笑,将一两银子塞进了小虾衣襟。
“不知虾蟹两位贤弟今夜何处栖息?”
“我们下处在乐苑西南隅的荒坡下,濒临金华江,十分僻静。我们夜里还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窃。”
“你两位也自己种南瓜?”马荣好奇问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强求不得。对了,马荣哥,说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我们见季琏的大船停泊在金华江的码头上,那码头正在南瓜地对面。温文元与李琏两个在码头边的一株大树下正窃窃私语。——早年李链的父亲李经纬大人倒常向温文元收买钟鼎尊爵之类的殷周铜器,不过那日两人未必谈的是古董生意,那样神色诡秘,鬼鬼祟祟。”
马荣感佩:“两位贤弟如此黾勉职守,令人生敬。”
小虾道:“我们对冯里长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饭碗已十来年了。此刻时间尚早,还得回去恒丰庄转一圈哩。”
(黾:读‘敏’;黾勉:勉力,努力。——华生工作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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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马荣也回恒丰庄去消磨了半日,手气未退,又赢了十来两银子,自个欢喜不尽。看看已近午夜,便摇摆上街,径投白鹤楼而来。
白鹤楼酒席正散,狄公由冯岱年、陶德两人陪同缓步下了彩瓷镶嵌的楼梯。
狄公对冯岱年道:“明日早衙时,我便上你的官署,审理李琏自杀案。你务必将一应案牍档卷打点齐全,还要你的仵作准刻到堂听旨。”
冯岱年连连答应,遂与陶德两人恭敬送狄公上轿。
狄公见马荣赶到,正是时候,十分欢喜。命一并上轿,回永乐客店。
轿里狄公将酒席上听得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诸项议论一一告诉了马荣,但将秋月纠缠的前后情节轻轻略过。
马荣得意道:“老爷,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关李琏的议论。”于是便将小虾大蟹两个的言语回复了一遍,又指出这两个是冯里长的干办,似不应忽视。”
狄公笑道:“你须知道,李琏自杀时卧房的门是里面上锁的,那窗槅上木栅完好,凶手何从潜入?”
马荣又辩:“不过,老爷,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也正是在那红阁子里自杀的。有人也看见温文元进了永乐客店。这层巧合,岂无蹊跷。”
狄公不耐烦:“温文元与冯岱年脸面上敷衍,背里并不和,且阴有取冯而代之的野心。冯的僚属讦诋温文元,故布疑阵,岂可骤信?温文元与李琏码头边密语,也无非是与冯岱年过不去,嫉恨他的权势和人缘。——这里的官场纷争,我们不必介入。了却李琏一案,即回浦阳。休要在这里出尖揽事,溺在其中,挣脱不开。”
(讦:读‘节’,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虽嘴上不再作声,心中依然深信小虾大蟹的真挚,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让他去钻的人。
狄公又道:“我们如今已知道诱惑李琏至死的那个女人是谁。李琏虽是读书种子,情场上却是个嫩货,一受风雨便土崩瓦解,沉沦绝境。——不过,秋月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虽然美貌,但喜怒无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对贾玉波秀才很感兴味,冯岱年已选了他作东府快婿。”
马荣道:“我探听到那个贾玉波在恒丰庄输了一大笔钱,形状凄惨。恐怕如今想娶个阔小姐,补偿回来。”
正说话间,轿子已到永乐客店大门。两人下轿来,马荣去客店柜台上摘了一盏风灯引狄公进了红阁子。
狄公推开红阁子的雕花大门,进到外厅,刚要坐下,忽见卧房的门槅底下透出一线红光。正觉诧异,马荣点亮了桌上的灯盏。
“马荣,你瞧卧房里有灯光,插在门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槅子谛听了半日,不见声响,又不敢贸然叩门。
狄公道:“我们从露台上到卧房窗槅看看,小心惊动里面。”
两人出了露台,绕到卧房窗下往里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热血凝滞,鼻息不敢透出。
卧房床前的红地毯伤仰面躺着个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脑袋歪倒一边。象一尾刚宰了滚水褪了毛的鸡。
“死了?”马荣低声问。
狄公失声叫道:“秋月!”
马荣也惊:“秋月如何死在老爷房里?。”
“你看,钥匙又是插在里面的锁孔里。””狄公气急败坏。
“红阁子里第三个自杀的?”马荣嗫嚅。
“不!我见她颈颔下有青紫伤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里掌柜,将冯岱年请来这里,暂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马荣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卧厉内细看,床帐枕席,并无异常。只是枕边折迭整齐堆放着女子的裙衫,床前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弓鞋。
“这个可怜而骄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间竟香消玉殒,一命归阴。”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伤感之情。——这么一个人欲横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脚跟,谈何容易?可怜秋月她机关算尽,难逃劫数。尤使狄公心生恻隐的是秋月无疑是夤夜来这里自荐枕席的。罗应元脱逸而去,秋月失望之余竟痴心地将算盘珠打到自己头上。白鹤楼上她的一番言语撩拨,已心迹昭然。没想到好梦未圆,不测横生,竟被人杀死在这是非之地。
(夤:读‘银’;夤夜:深夜。——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丝愧疚。正陷溺不拔,转思愈深时,马荣领冯岱年、胖掌柜及两名大汉赶到。
“狄老爷,出了什么要紧事?”冯岱年声音带颤,预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户里。冯岱年趴上墙头一看,惊吓得瘫软了下来。
“撞开门!”狄公大声命令。
两条大汉本是冯岱年的随从,甚有气力,与马荣三人出死力控门。门撞开了,双簧锁周围裂了一大片木头。
狄公命众人门外守候,他独个稍稍验看尸身。秋月全身并无一处外伤血迹,脸容已剧变,怵目骇心。一对呆滞的乌珠从眼窝中凸了出来,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惊吓。乳下尚有余热,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项下两侧青紫伤痕明显,象是指扼致毙。伤痕上指甲印有粗细浅深不同,一时也未可遽定。全身虽未见施暴痕迹,但手臂上有几道细细的抓痕。她的长指甲未有丝毫破损,指甲缝中有一二丝红地毯的绒毛。
(遽:读‘巨’,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走出卧房,命人将秋月尸身穿戴了,移至冯岱年官署安厝,着仵作细验。
冯岱年忽问:“这卧房的门又是里面反锁的,外人如何进得去?这情景恁的与李琏案相似。”
狄公道:“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并审理此案,传温文元、贾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误。”
冯岱年使人将秋月尸身抬走后,狄公问永乐客店掌柜:“这女子进来客店时可有人见着?”
“回老爷,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红阁子南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可通。恐她是从她的宅邸过来的,未走大门。”
“这红阁子里可有暗门通道?”
“回老爷。这红阁子独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园。并没什么暗门复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继死在这里,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这个不干你事,又没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将登记帐簿拿来。”
胖掌柜应声去了。
“马荣,你将桌上那两个茶杯舀点水拿去给猫狗尝试,有没有毒。”
马荣领命刚出去,胖掌柜夹着一册厚厚的登记簿来了,恭敬呈上。
狄公细细翻阅,刚翻到记载李琏那一页,马荣回进房来,摇头道:“此茶无毒,两尾小猫吃了,并无异常。”
狄公叹道:“我见秋月颈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无毒,这事须费周折。”
“青紫伤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证验么?”马荣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类指扼所致,但又有谁能进去卧房?”
马荣转思道:“会不会还有第二柄钥匙?”
狄公憬悟:“这事还需暗中盘问,不可张皇。”
马荣又道:“我见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跷。唉,李琏,秋月这一对冤家都死在红阁子里,颈下又都出现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叹了口气,低头又看帐簿。
“马荣,你来看,七月十九,李琏来此第一夜是与一个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兰,廿四两夜是红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没女人陪着,偏偏出了事。”马荣惨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见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这廿五夜正拟与秋月睡,谁知又死了。没有记载。——其实再想想,又何必夜间来,午后不也是大好时光?廿五日午后李琏独个在红阁子里酣睡,这内里岂无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帐簿:“明日你须核合两件事,李琏的大船撞破冯岱年眷属船赔偿银子事和李琏码头边与温文元密谈事。此刻时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处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这出事的房中,体验一下红阔子的恐怖气味。明日一早你便来见我。但愿这一夜大有所获。”
“万一老爷你有个山高水低,叫我怎办?”马荣心怯。
“你走吧!两人在此,阳气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来。”狄公道。
马荣素知狄公心性脾气,不便执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礼告辞。
狄公小心翼翼将卧房内细细检查一遍,然后上床。他发现床上簟席仍有丝丝汗湿,枕畔脂粉香气隐隐可闻。——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过不少时间,巴巴地等我回来叩门。后来她下了床,而且是从容下床的,因为枕席罗帐并不凌乱。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发生了,并夺了她的性命。临死前她那恐怖的脸容正可说明她受了剧烈的惊吓。
(簟:读‘垫’,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阵冷颤。秋月,李琏的尸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这古老的红阁子里真藏有一种神秘的鬼怪妖物。抬头见窗外月儿半遮,墨云一堆。难道那鬼怪妖物是从窗外进奈的么?——夜房门破了,也有个退步,真是将自己反锁在里头,更不可思议!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厅将自己的雨龙宝剑从马鞍袋里抽出。又去露台边向紫藤树丛深处一阵乱刺。瑟瑟声里只见落英缤纷,月光破碎,并无半点异相。于是又回到卧房,将衣袍脱了卷起充作枕头,索性躺在地毯上。——两眼直视窗外,一手紧握出了鞘的雨龙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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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且说马荣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个小伙计,塞了他一串铜钱,由他领了绕到红阁子的露台外。他细心地在密树丛中搜索半日,果不见可疑之迹,乃罢休。
小伙计道:“这条小径一头通大酒楼、汤池,一头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东折还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马荣又问藏春阁方位。小伙计依实告知,在白鹤楼后背,有一节路。马荣谢过,吹起口哨,径直向白鹤楼而去。
这时虽已午夜,一路南来,大街依然热闹。经恒丰庄赌局门口,更见灯火煌耀,赌客如云。一直过了温文元的古董铺“龟龄堂”,才稍稍冷落。
白鹤楼早已打烊,后背正是花街柳巷,连绵十几家青楼行院。马荣依门牌读去,果见“藏春阁”字样,夹在“逍遥宫”与“海棠院”之间,门面较窄,不甚惹眼。
马荣轻轻叩门,没人答应。檐角一盏小小红灯早熄灭了。一推门,竟应掩着。——门里一片漆黑,见是一个轩厅,也没灯火。后院一排房栊,似有烛火闪出,月光下分外静谧。
马荣轻步蹑足。穿过轩厅,径摸后院。突然他听得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从轩厅的右边角落传来,时断时续。及再走近,果见一个女子捆绑在一根圆柱上,衣裙撕破,头发披散,满身紫伤,已哭干了眼泪,正微气呻吟。
马荣赶紧上前,从腰间抽出匕首割断了绳索。那女子蓦地倒地,昏厥过去。马荣一摸,尚有热气,也不惊慌。见地上一根荆条已损皮折枝,粘有血迹。
“只不知这姑娘受谁荼毒,如此手狠。”马荣自语。
半晌女子挣扎醒来,见是一个军官搭救,心中害怕,轻叫道:“你不要管我,无需惊动官府。”
马荣犹忿忿:“你叫什么名儿,缘何被捆绑这里挨打?”
“奴家叫银仙,吃师父教训,家常便饭,军爷旦勿喧嚷。”
马荣一听是银仙,正中下怀,又问:“姑娘原籍可是泗州临淮郡?”
“军爷如何晓得奴家籍贯?”银仙惊愕。
“我叫马荣,正是同乡。今日有缘,特来救你。”
银仙听了,果是家乡方言,十分亲热,不由“哇”地哭出声来。
“今夜白鹤楼侍宴,酒席上那个温先生几番刮涎,老不正经。奴家害怕躲闪,不小心时竟泼翻了酒,弄污了温先生衣襟。师父将我悄悄弄到这里,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几个巴掌,奴家强辩几句,又揪我头发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该挣扎。抓伤她手臂。师父盛怒之下便将我捆绑在这柱上了。——马军爷,这本是常有的事,事后师父心软便来放我,并不记仇。谁知……谁知今夜至今仍不来松绑,该是将奴才忘了。”
马荣不屑道:“你那师父是叫秋月么?你还是将她忘了吧。她怎能来为你松绑,自己都被阎王爷捆绑了去。”
“什么?我师父秋月她怎么了?被谁捆绑了去?”
“告诉你吧,秋月死了。——则死了没一个时辰。终是人心歹毒,逃不过阎王爷眼睛,也有报应。”
银仙这里还要问详里,马荣道:“看你一身是伤。吃了许多艰难苦楚,还怜悯你师父哩。秋月死时比你幸运。并没人用荆条抽打。。不过也死得蹊跷,内中详情我家狄老爷明日便要开审。日后便会知道。——你从此也摆脱师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银仙一面点头一面饮泣,不知是自伤还是悲悼秋月。
马荣道:“银仙小姐,你住哪个房间?我背你去房中,敷点药膏养两日便好。”
“我住后院西舍四号。但今夜我不敢呆在这里。马荣哥,就住到你那里去吧。”
“不瞒银仙小姐,我们今天刚到这金山乐苑,人地两疏。我家狄老爷住在永乐客店的红阁子里。惭愧我至今尚未找到个过夜的处所哩。”
银仙抿嘴一笑:“我倒有个好去处。离这里不远的天仙巷,开着爿小小丝绸铺。掌柜的王寡妇与我极是稔熟,我们可以到她铺子里借宿。——你扶我起来,先梳洗一下,这个鬼相如何见得人。”
银仙梳洗罢,马荣背起便依银仙指点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见一爿丝绸铺,已没灯火。马荣轻轻叩门,王寡妇点火出来。见是银仙两个,欢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汤,果然十分亲热。银仙说了借宿之意,王寡妇一口应允,扫拂了前楼一个空房让他们栖息。
马荣、银仙上楼来,关合了房门。马荣细心地为她拭洗抹药。
“这个秋月也太狠毒,你这细皮白肉的,岂受得了荆条抽打。我见那荆条都打折了,粘了许多皮血。”
银仙心头一酸,哭倒在马荣怀中,抽泣道:“适才我没吐实情。——师父只是捆绑了我,并没打。来打我的便是温文元这瘟猪。先是手掌批颊,后又扯发乱打,又用荆条抽得我遍体是伤,血泪交流。说我酒宴上摸不得,动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愿,恣意轻薄。临走时还留话,半夜过后还要再来,故尔我不敢留在藏春阁里。”
马荣格格咬牙:“原来是这瘟猪的行径。日后事发,决不轻饶。不过秋月必是与他串通一气,捆绑了你,让他来作践蹂躏。阴私狠毒,也不得善报。”
“马荣哥,这事千万隐忍,不可颠腾。温先生,乐苑的金刚大菩萨,轻易惹不得。这事一旦泄漏,我银仙死无葬身之地。”
马荣道:“这个我听你的。日后自有治他的医方。这条瘟猪听说与红阁子的李琏案有关涉,我甚而听人说,二十年前他便有过亏心事。”
银仙笑道:“我才十九岁,如何晓得二十年前事。对了,我认识一个老婆子,人称凌仙姑。吹弹歌舞,样样精熟,我就是跟她学唱曲的。这凌仙姑是个瞎子,又老又丑,满面麻子,还患肺痨。但记忆极好,早年听说便是这里脂粉歌舞场上的行首班头,风流一时的。这乐苑的许多往事,可以问问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现住在乐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里,大门正对着江对岸的码头。”
“是不是小虾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马荣问。
“正是,正是。马荣哥也认识小虾大蟹?”银仙惊奇。
“衙门里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来救你?这虾蟹两个都是我的朋友。”马荣沾沾自喜。
“这小虾大蟹两个可是好汉,侠义心肠。几番帮我脱逃瘟猪的纠缠。听说小虾还有一身好武功。”
马荣不以为然,格格笑了。
王寡妇又送了夜宵饽饽与一碗甜栗羹。两个美美地吃了一顿。
银仙疲乏已极,很快就睡倒了。马荣下楼来塞了一块银了与土寡妇,干恩万谢.并关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摄公事,叫银仙等他回来。
王寡妇答应。马荣听听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楼地板上和农而睡,须臾鼾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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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狄公在红阁子卧房地毯上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间闻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点着的蜡烛也熄灭了。仿佛又听到床腿吱吱作响,房梁瑟瑟有声。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龙剑去外厅露台巡视一转。参横斗转,花园里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对面大酒楼也没了灯光。夜风凉飕飕,他裹紧了长袍又进到卧房。由于疲乏不堪,这会总算是睡着了。
狄公一觉醒来时正东方熹微,红霞动荡。红阁子内一派染红,如火光升腾,蔚成奇观,又见自己躺在地上,差点儿滚入床底,不由哑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汤池泡浸一会。回到红阁子时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圆桌上。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黄鱼、酱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马荣忽的跳进露台,长揖请安。
“你怎的由这里进来?”狄公不无惊讶。
“老爷,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边便是秋月的宅邸,难怪乎要出事。老爷,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讪讪笑道:“只睡着半夜,没见有什么异迹。如今倒有些后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窥得消息。”
马荣也笑:“没出事便行。老爷在卧房里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如何回浦阳交代太太。对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码头,果然见到了冯里长的那条船,画梁雕栏,十分华丽。据那个船上的掌舵说,撞船时正是午夜,李琏船的艄公火夫都一个个烂醉如泥,以至出事。不过李琏本人十分清醒。这边冯玉环小姐受了惊吓,以为船要沉了,慌乱中曾穿着内衣跑到船头叫人。黑暗里正遇李琏提灯笼过来赔情,在船头上还礼让了一番。
“这事闹了一通宵,到天亮时分,两条船总算靠了江边码头。冯玉环小姐与丫头们先坐小轿回府邸了,李琏还一一为烂醉的朋友打点轿马,一齐抬到永乐客店安顿。其间人往人来,十分忙乱,但没有人见着过温文元。”
“那段话恐是冯岱年的两个干办瞎编的。中伤温文元而已,未必落实。”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见小虾大蟹了,正在南瓜地里。还说小虾象发疯一样跳来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呵,今天早上在江边我也见到老爷昨夜说的那个霉疮溃烂的穷乞丐了。他手中拿着一枚银饼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谁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恶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里还不停地咒骂。”
狄公道:“那个可怜的老乞丐并不缺银钱,昨天我扔过去一包铜钱,他也不肯接。”
马荣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见秋月的徒儿银仙,是藏春阁的歌伎。她说在白鹤楼侍宴时见过老爷。”于是便将银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经历细细说了,又骂温文元人面禽兽。
狄公戒道:“这温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杀人嫌疑,不可轻易治他。你适才的话倒解了我一点悬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来是银仙挣扎所致。”
马荣道:“银仙曾跟随一个叫凌仙姑的瞎婆学唱曲,那凌仙姑是乐苑二十年前的风流班头,老爷不是欲打听陶德父亲之死与温文元的关节,何不去问问那个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时自杀虽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儿子陶德正在眼前。许多隐情还是可以问出眉目来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红阁子里,情节与李琏相仿佛,仅这一点便十分可疑,更遑论两人自杀时都有温文元的出现。——弄清楚陶匡时的死因,李琏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马荣,你可知道那个凌仙姑的住处。”
“听说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里,银仙想必认识。虾蟹两位也认识,正邻近他们的南瓜地。”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吩咐换过公服,备轿去冯岱年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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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官轿在赵公庙的山门口停下,山门对面便是冯岱年的官署。官署后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马荣下轿。冯岱年率几个僚佐已在大门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气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砖门楼苍朴古拙。门外一对盘伏的石狮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厅里早排开两队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齐整。
冯岱年引狄公、马荣先进去书斋用茶。——顺大门内万字游廊,通向左厢一垂花月洞门。门外即是冯府的内花园,正好绕过衙厅公庑,直达内院书斋。
书斋陈设古雅。紫檀木屏风桌椅纤尘不染。两边各一只紫铜狻猊,袅袅吐着青烟。三面书架上一迭迭的古书籍依经、史、学、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书帙开了函盖、夹着一条一条的象牙叶子。桌上湖笔、端砚、宣纸、徽墨,四宝齐全,桌前设三五张靠椅。虽是盛夏,书斋内凉阴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爷见笑,卑职一向在这书斋内会客,院内再无静雅之处。”
小童献茶毕,狄公道:“冯相公许多藏书,黾勉勤学,十分可敬。”
冯岱年道:“说来也惭愧,卑职自管摄这乐苑政事,例与书籍生分了。这几年更是无暇读书。还是陶先生时常来翻阅,再就是小女玉环了。陶先生专拣经史类研读。小女则爱读前人别集,尤爱诗歌。这两年也颇识得些金针诗格,偶尔学做起诗赋来了。”
狄公笑道:“难怪冯相会要挑贾秀才为乘龙快婿。令媛受贾秀才指点薰染,文艺必然长进。——贾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门当户对啊。”
冯岱年道:“不瞒狄老爷,这贾秀才并非官宦子弟,却是家境沦落。与小女订婚前已经山穷水尽。也是前世有缘,两个红绳早系。他赌输了钱,那日来问我借盘缠,拟赴杭州乡试。却与小女一见钟情。小女年已十九,与她曾说了几门亲事,均未成功。自见了这贾秀才便满口应允。我便请陶德先生做大媒,牵合了姻缘。也是天作之合,但愿他两个婚后夫唱妇随,百年和谐。”
狄公命马荣去衙厅看看,开堂审案的格局可齐备了。
冯岱年会意,忙改话题:“昨夜秋月猝死,阁苑震惊,不知狄老爷有何见教?”
“罗县令临行只嘱托下官经办李琏自杀一案,不意昨夜又牵扯出秋月的横死。两个冤家都在红阁子毙命,冤头债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拟先问断李琏自杀案。倘情节与秋月案关联,则一并鞫审。”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凭狄老爷处断,卑职跟随左右,听候调遣。”
“冯相公可见过李琏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问。
“卑职只见过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后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云升华之时。他自恃赔了我三十两银子,便没事一样,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过卑职也不计较,算来亦应是父执一辈,他父亲李经纬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冯相公还认识李琏的父亲?”
“李大人当年少年风流,往来乐苑,引动多少痴情女子,风流韵迹犹在。后来任朝廷东台左相,勤勉王事,还出任过几回钦差,专擅地方。致仕离京后便来金华颐养天年,再没见过面,却有书信往来。”
“本县当年听说李经纬是引病自退的,想来或有委曲,年岁并不高。”
“卑职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轻,听说已有一二年闭门谢客了,罗县令都未能见到他。李公子这一死,还是他叔叔李栋梁前来收尸,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话拉回来:“听人说李琏城府宽阔,心机纯熟,似非轻狷气狭之辈,未必会为一烟花女子摆布不开。”
(狷:读‘绢’,偏急。——华生工作室)
冯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机,目空志大,一旦受挫于妇人,便觉羞愧难言,愤不欲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调转话头.“那个李栋梁走时,可曾将李琏在此地的一应花销票据、信札字契都带去?”
冯岱年惊道:“早得狄老爷提及,你看可是这包劳什子?”说着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扁平黄绢小包。
狄公打开一一查看,乃道:“李琏处事果然极有条理,他将在此地的一切钱银花销都记了帐。从赔偿你撞船的三十两银子到付与白兰、红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确数,笔笔不漏。——奇怪的只不见给秋月的赏银。”
冯岱年猜道:“想来应是顾全秋月的身份。且两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琏都几遍提了要出巨金为秋月赎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钱数便也不好记载了。”
狄公问:“李琏愿出巨金赎秋月是谁说的?”
冯岱年指着狄公面纸片道:“这纸片正是李琏生前的笔迹。表明他一念迷恋秋月,迹近情痴。卑职因而会同罗县令传秋月来问话,秋月也供认不讳。李琏欲出巨金为她赎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绝。”
狄公掂起那纸片细看,纸片上草草画着两个套合的圆圈,圆圈下写着“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将纸片纳入衣袖。“冯相公,此刻我们就去衙厅审理此案吧。”
马荣早安排就县衙审事的排场。——衙厅彩栏雕楹,富丽堂皇,垂挂十六盏流苏宫灯。华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厅。正中一张紫檀木公案,晶光锃亮,上面放着案牍、笔砚、签筒、印玺、朱砂盒、惊堂木。前悬一幅靛蓝绵缎,十分齐整。
狄公在公案后高高坐定,威仪奕奕。冯岱年、马荣分立公案两头,相机助审。书记、佐史、问事、白直倒也齐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开审。
狄会见衙厅下陶德、温文元、贾玉波俱在,心中踏实。一拍惊堂木,喝令升堂。先传仵作上前就李琏验尸格目释疑
仵作叩道:“禀狄老爷,李琏尸身廿五夜间验毕。喉颈刺破,失血过量,可断自刎致死。尸身无伤瘀、破损、残肢。只是……只是颈项两侧有两块紫肿,疑是尸斑生腐,又象肝失疏泄,心血瘀阻所致。小医不敢妄断,故尔阙疑。”
狄公慢慢捻着又长又黑的大胡须,沉吟不语。半晌乃问:“秋月尸格尚未填写,依你判定,当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禀狄老爷,秋月尸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医验检,似是饮酒过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双眉紧蹙道:“秋月一向无病,为何心衰猝死?昨夜虽吃了几杯烈酒,并无异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热炽盛已非一日,燔灼营血,阴液耗伤。加以昨夜酒力迸兴,五内失和。心血交瘁,终至死亡。”
狄公又问:“那么,她颈项下的青紫伤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医推来,应是秋月睡梦中病发,疑受魇噩,感气憋心闷,便从床上跳下。两手撕抓喉颈,拚命透气,故有青紫痕。后来昏倒在地又抓搔挣扎。手臂上的指痕与指甲缝的红绒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声:“秋月颈项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浅粗细不同,却是何故?”
仵作一惊:“这个小医虽也察觉,只是指印浅淡十分,无法细检。”
狄公挥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悦。银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来由,偏偏这仵作还曲意周纳。又转脸问冯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亲属来收殓,了却官司。即择日安葬。”
“温文元何在?”狄公一拍惊堂木。
温文元心中一惊,忙跪上丹墀听宣。
(墀:读‘池’,台阶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阶。——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鹤楼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贵干?如此匆忙。”
马荣听了,正中下怀。倘真是这瘟猪与杀人有干连,银仙的一口恶气便可出了。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原与一客户约定,要买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数额大,不敢怠慢。故尔未终席先告辞了。记得昨夜席上也与老爷打了招呼。”
“离了白鹤楼又去了哪里?”狄公追着问。
“小民出了白鹤楼,退自回龟龄堂铺子。路本不远,北行过两条横街即是。”。
“那客户什么姓名,与你谈了多少时间生意经?”
温文元哭丧着脸:“唉,还谈什么生意经。相约的也只是个牙人,见住在桃花客店。云是京师二雅堂托办的。那牙人姓黄,昨夜竟爽约,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气,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约定是廿九夜,反说我听错了日子。”
“你昨夜再没出铺子一步?”
“狄老爷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画押。”
狄公命书记让温文元画了花押,令退下。
“贾玉波何在?”
贾玉波应声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终席,离了白鹤楼后干了何事?”
贾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几杯烈酒下肚,只觉心燥汗重,腹中不适,便去茅厕登东。完了还觉头昏懵懂,又去后面汤池沐了浴,方觉舒爽。不敢再上楼厅,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后有一条小径,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贾玉波惊惶:“这个小生并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后转过。老爷如何将我的住处与秋月宅邸勾串了起来,莫非疑心小生与秋月的死有甚干连。”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后,再未出来一步?”
贾玉波道:“我也画个押吧,省得再三盘问。”
狄公宣布退堂:“李琏、秋月两案暂拟挂悬,择日复审。”又低声嘱马荣,“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实那个姓黄的牙人,京师来的。并打听清楚贾秀才果真是昨夜回来后没再出去。”
冯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爷,这两起案子为何还要悬挂,李琏自杀,验证早已确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还有什么没弄清楚的?再说罗县令都画过判词了。”
狄公笑道:“这内里还恐有许多委曲。他两个都死于红阁子,偏偏昨夜本县正住在他们出事的房里,也觉有些异样,故不敢匆匆判决。再细细勘查。或可望圆满断处。”
冯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么新鲜招儿。
狄公又道:“我欲与陶先生作一番深谈,不知冯相公能为我摒去闲人,专辟一室么?”
冯岱年答应,遂引狄公、陶德转去花园西院内一个小亭。一路横塘曲岸,翠柳低笼,时见几个婢仆在修莳花木,洒扫亭轩。走不多时果见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红,环绕亭砌,远远看去如云蒸霞蔚一般,十分夺目。
(莳:读‘饰’,栽种。——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满口喝采。“好个所在。”十分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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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冯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个小亭,果然清静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风动荷叶,白莲点点,有竹桥通西院堤岸。亭柱栏杆几乎被高大的、红白相间的夹竹桃遮护,老远只能见着两翼翘翘的飞檐。
狄公、陶德在亭内一张石桌两边坐了。小童献茶,又摆列了应时糕点与果脯。——冯岱年拱手退下,叮嘱管家不许闲杂人等走近。
亭外蝶乱蜂喧,嘤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阵阵摇目的金晕。
陶德端坐不动,静候狄公开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言道:“陶先生谨厚老诚,治业勤俭。听说又聪明好学,酷爱经史,理应奔经济仕途,如何屈居于此,甘为俗贾,与酒桶饭囊厮守。”
回狄老爷话,小民居性鲁钝,守仁不移。这酒饭事业本是先父遗下,不忍抛闪。不过店中业务也多交于管帐伙计们。得闲时读几册书,亦是兴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吗世,出人头地。更不愿离了这一番家业去博取功名,为区区禄米奔腾。小民看来,官家禄米与我这酒桶饭囊无异。
“陶先生如此甘穷守拙,不思奋进,恐有负当今升平盛世,也无益于妻妾子孙。”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这一层烦恼纠缠。”
狄公暗惊,他并没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独个综理家政。
“实不知陶先生中馈尚虚,想来应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却也未必。”
“陶先生节操,本官十分钦佩。今日正是出于对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开门见山吧,本官认为李琏、秋月两个均系阴谋被杀。”
狄公双眼紧紧盯着陶德的脸,谁知陶德几无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话来,“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卧房?老爷莫非忘了这层大关节。”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这个……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说。我可先说两点,一,李琏来乐苑后与牡丹、白兰、红榴诸女子狎昵甚欢,如何突然迷恋上秋月而不能摆脱,以至轻生自刎?二、秋月气闷憋心,掐扼自己脖颈为何指印不符?我见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颈的紫痕却显平浅。——仅这两点便不能自圆。”
陶德慢慢点头,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联想到令尊当年的不幸,益发觉得可疑。不知与李琏、秋月的死因有否关联,恁的情节气象如此相似。”
陶德双眸凝注,脸上透出铁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爷,先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这事二十年了,心头难以泯灭.深仇大恨,凶手不寻到,我死难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讲一讲当年记得的情景么?”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叙遣:“先父遇害时,我只八岁。那情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我是父亲的独子,十分宠爱。父亲很早就教我读《论》、《孟》诸书,故年岁虽小,也已知些人伦大义。那日黄昏时分,永乐客店使人来传信,叫父亲去红阁子会一客人。父亲匆匆去了。我读了几页书,忽见父亲随身的扇子忘带了,父亲平日见客都带着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门送去。
“我一口气跑到永乐客店。那掌柜的认识我这白鹤楼的小少爷,叫我自个去红阁子找父亲。——我寻到红阁子,见大门开着。刚走进门里,却见父亲仰身倒在右边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间,满身是血。我扑上去大哭起来,忽见一个人穿着长袍匆匆逃出红阁子。——头里他躲匿在门背后,见我抚尸痛哭时,见机逃了。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刚奔出台阶,便摔倒了,头撞在石头上,嘭的一声,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已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奴婢说我大病一场,昏过去好几天。母亲都哭红了眼睛。我问父亲何在,母亲答是出远门到京师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读书。我当时真以为是做了一场恶梦。也没挂心,静下养病。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回家来,店铺中事务都由老帐房与母亲交割。——这事二十年了,记忆犹新,其中每个细节都刻在心坎间忘不了。今日狄老爷既然问起,我这个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没找到杀父的凶手。心中十分苦恼。——没想到如今红阁子里连死了两人。一个又与父亲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杀的,狄老爷既已识破机关,想必凶手伏法有日。可怜我父亲九泉之下不知该如何痛骂我了。”
“陶先生如此叙来,当时是见过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间没看亲切。”
陶德点了点头。又道:“后来却也听人说父亲在红阁子里自杀了,因为房门锁着,钥匙在房间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是我昏倒后,凶手又返回红阁子,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户扔了进去。”
狄公道:“你母亲再没向官府告状?永乐客店照例是认得那凶手。那日也是他们使人传的信。”
“母亲后来告我说,父亲自杀了,为了一个婊子。她气得三日三夜茶饭不思,也没去官府鸣冤告状。不过,我倒是径直去问过当时永乐客店的掌柜,要他告我那日约见我父亲的客人姓名。那掌柜百般抵赖,一会说我父亲自个去红阁子自杀的,并没客人会见。一会又说是一女子传言叫去的,要与他诀绝,父亲羞愤不堪当场自刎。
“我哪里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八九岁,如何上得公堂。再说当时正是金华县正堂来断的案,也认作是单相思自杀。旁证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楼行院花柳生涯的牙侩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认,父亲确实提出巨金赎她,只是名花有主,还怪我父亲晚了一步。再问为何要去红阁子寻死,那妓女答是他俩曾在红阁子幽会多回,痴情的人往往寻曾经欢爱最浓的地方自尽。
“没一个月,时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几百人。金山乐苑住户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乐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来人烧焚去二三条病疫死人街,才见平息。听说父亲当年要赎身的妓女也死于时疫。”
狄公问:“那风流一时的妓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翡翠,听说当时美貌绝伦,色艺无双,是乐苑里第一个选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说来,令尊屈死后,至今没翻过案来。翡翠虽死,那凶手再也没露半点蛛丝马迹?”
陶德泪流满面,仰天长吁一声:“二十年来我暗中一直在探索这个迷案,渐渐打听到当时追求翡翠最烈的有两人,一个就是冯岱年,另一个是温文元。——冯岱年当时二十四岁,尚无妻室,年少气盛,俊逸潇洒。情场上奋力拼杀,一心一念要夺魁。温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强充风流,专以沾花惹草为能事,早淘虚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为了虚荣,显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时妓女们都笑他是一个蜡枪头,见了真火,便炀了。——故翡翠说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冯岱年了。”
(炀:读‘杨’,本义:熔炼金属。——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忽听得亭外夹竹桃瑟瑟有声,远处正扑扑飞起一羽黄雀,整个小芳洲幽藏于翠荫里,更形静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耳目已经沉浸在遥远的年代。他还在哺哺说道:“我隐约听到一些传闻,果然是说杀我父亲的是冯岱年,还说是红阁子里狭路相逢。温文元几番暗示这传闻确凿无误,待我明言问他时,则又支支吾吾,不吐实情。只说是翡翠酒醉时吐出真言,她为了顾全冯岱年声誉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亲是羞愤自杀。温文元一次还说起,那日他亲眼在红阁子后的花园里见了冯岱年。——这样,我也渐渐相信这些传闻了。
“然而狄老爷不知,我当时的心情是何等震惊和痛苦。冯岱年与父亲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时虽不拘礼数,放浪形骸,但五伦信义还是看重的。两个都追着翡翠小姐,但从未一回红过脸,也不暗中算计,更无论动杀机了。——父亲死后,冯岱年似是愧疚骤生,对我家百般垂顾,竭尽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继了家业。
“我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外表忠信两全、守义如一的父执辈会是杀父的仇人。但温文元的话又一直在我心头盘萦,冯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赎罪的心迹,是一种忏悔罪孽的表现。——故尔平时我对冯岱年不免暗中窥伺,注意他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想发现一丝杀人真迹来。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谴。老爷,这些年来,我确是不肯相信,冯岱年会杀人,尤其是杀一个丱角之交的老友。”
(丱:读‘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年幼。——华生工作室注)
亭外夹竹桃花又一阵瑟瑟作响。狄公暗中警觉地听了半晌,似乎也无什么异常。
“陶先生适才一番话,本官十分受用。此事与李琏自杀案果然如出一辙,对于本官勘破红阁子秘密大有用途。对了,还有一个小小疑点尚需证实,你适才讲到红阁子里那张床在右边,但我昨夜睡在那里,见床却是靠墙放在左边的。”
“老爷,当时正在右边。那一幕情景,我一辈子忘怀不了,一决不会看错,望狄老爷相信我。”
狄公又问:“你亲见那人逃出门去。虽没看清面庞,但农袍颜色想必清楚。那人会不会是个女子?”
“老爷,我记得那人穿的是红色衣袍,是男是女却未敢说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摇手道。“男的怎会穿红色衣袍?贵妇太太、上流闺媛也绝少穿红。只有行院里的烟花姑娘才穿大红大绿,想来那日逃出红阁子的应是个妓女,莫非正是那个翡翠。”
“我也问过许多人,从没人见翡翠小姐穿过红裙衫。翡翠最爱穿的则是水绿、烟青,最与她的名号相契符。”说罢又颓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正色遣:“本官尽力与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从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托沈老爷了。——想必狄老爷此刻也应知道我为何不肯奔经济仕途,苦守这一摊酒桶饭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没做成,还望出门为忠臣么?”
狄公同情地点了点头,见陶德泪痕未干,心中不忍,便转开话题:“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这乐苑里谁最嫉恨秋月,要坏她性命。”
陶德摇了摇头道:“这乐苑里风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场面见过秋月几回。我见她浅薄气狭,喜怒无常,又自命不凡,言语尖刻,早知不是长寿之人。也可怜她一个弱女子,人欲横流里立身处世,何等不易.周旋于一群人面虎狼间,内里苦痛,也不尽言。故尔一心一念也想找个相匹配的赎她出去,只担虑明日珠黄,门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绳短汲深,李琏这样人品声势的,她还回绝,真不知要想找谁哩。原先罗县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张尖嘴利舌吓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虽对男女风情之事执冷漠态度,但每有言议,辄中肯綮。尤其是猜测罗应元一节,十分解渴。自扪最嫌厌于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张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结节处,比喻事物的关键。綮:读‘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还要在这亭子里见一个人。”
陶德拜揖告辞,出亭子过竹桥自去西院。
狄公见陶德走远,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夹竹桃后披寻。果见一垂鬟女子刚要从树叶丛中退出。狄公趋前把个身子挡了去路,吓得那女子一声尖叫。
“哎哟,哪里来的……”她缩下后面的脏话。
狄公喝问:“你是谁?好大胆子,竟敢躲在树丛中偷听半日。”
那女子约十七、八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两腮如桃花般鲜丽。雅淡梳妆,丰韵自饶,尤胜胭脂三分,一对眼睛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
(熠:读‘义’光耀、鲜明。——华生工作室注)
“这个姓陶的,委实可恶,竟背后中伤家严,谵言妄语,狄老爷不可信他。”
(谵:‘瞻’说胡话;谵言:病中的胡言乱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玉环小姐,休要动肝火。陶先生的话,我岂可全信?是谁叫你躲在这里刺探军情的?”
冯玉环余怒未消:“狄老爷也望听小女子一句话,家严与陶匡时的死一无瓜葛。不管那瘟猪吐出什么鬼话,老爷不可轻信。你也传言与陶德,叫他再也不要来我家,我不愿再见着他。我与贾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这个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琏公子必是被你骂了一通?”
玉环问:“我怎的又骂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冯小姐无端受了惊吓,岂肯善罢甘休。”
玉环头一仰,轻蔑道:“狄老爷又猜错了。李公子知书达礼,亲执银子来赔礼,言语温和,气体宏大,我怎的无端骂他?——我只骂那忘恩负义,不识廉耻之人。”说罢头也不回,褰起裙角,跳过竹桥,径自奔去西院内宅。
(褰:读‘千’,撩起[衣服等]。——华生工作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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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时冯岱年与马荣已在哪里等候了。冯岱年恭敬地将狄公、马荣送到官署门口,吩咐备轿送回永乐客店。
轿中马荣道:“温文元适才公堂上半是扯谎。不过,他确与桃花客店姓黄的牙人有约。那牙人说他们相约是今天廿九,温文元听错了。猜来温文元设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阁。——桃花客店的一个伙计说,贾玉波回客店呆了一会,便沿后门那条小路经花园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时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来这样。”又将冯府小亭中与陶德一番话原原本本告知了马荣。
官轿刚停永乐客店门口,胖掌柜便上前揖礼道:“马先生,有两个人来客店找你说话哩。一个自称是姜醋盐,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马荣笑道:“原来是这两位兄弟。少了姜醋盐,真还没法消受哩。”
小虾大蟹见马荣过来,喜欢不迭。小虾道:“并无要事,顺路来看看马荣哥。”
“两位贤弟,你们昨日说的温文元在码头与李琏公子密谈,这事可坐实?”
“这个还会有假?对了,你想不想见见那瘟猪?”大蟹道。
“不见,不见。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虾道:“此刻不见,只恐你与你的老爷一时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意思?”马荣不解。
“我已探得这瘟猪今夜便要动身去京师。说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画生意,行色很急。”
马荣道了谢,赶紧到红阁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盘问胖掌柜钥匙事,胖掌柜坚认钥匙从古以来只有一柄。又问红阁子里大床是否挪动过地方。胖掌柜道,他经营这永乐客店十五年了,并未挪动过红阁子里一样家具。听老一辈差役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这个摆设。红阁子从建造以来就没变换过布局。只是露台外的几株紫藤是他盘过店后自己栽的。原来站在露台上可以远眺太乙观的大殿。——红阁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变为一件古董,更能招揽房客生意。
胖掌柜退下后,马荣将小虾说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让温文元这个时候轻易走脱,这几件案子与他都有牵涉。午后我们即去龟龄堂铺子找他。马荣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将贾玉波叫来这里,我有问话。”
没一盅茶工夫,贾玉波传到,狄公在外厅让坐。
“贾先生,听说你在恒丰庄输得精光。——读书人怎可到那种地方去,岂不沾辱斯文。”
贾玉波慌忙叩头,口称“小生知过。”
“知过便好。冯里长如此眷顾倚重,你不思前程,也应报答他一片疼爱之心才是。”
“不瞒狄老爷,小生实无意于功名利禄,只求做的几篇诗赋能流传世间,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谓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无非如此。冯相公一片热肠,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却视作浮生之累,并不希罕。”
狄公暗惊,这后生对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过他对冯玉环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热诚。
“适间公堂上灵先生没说实话,欺瞒本县,该当何罪?”
贾玉波脸色一搭儿红一搭儿白:“不知狄老爷这话从何而来?”
“你下白鹤楼后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还花言巧语,一味蒙混。”狄公一脸秋霜。
“呵,狄老爷原来这般推算。”贾玉波口气不无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后仍感不适,头重脚轻,便沿后花园走走。倒是路过一幢宅子,却不知是秋月住的。里面一片漆黑,并无灯光。倒是那花园大酒楼歌舞正酣。小生那里观赏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时恐已午夜时分。”
“贾先生对秋月人品有何判断?”狄公松了口词。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里还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这样深明练达之人会出巨金赎她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冯玉环如此门第人品,这狂生尚且不以为然,视作浮生之累,何况秋月那艳俗不堪的烟花女子。遂挥手示意贾玉波退下。
狄公刚吃罢午膳,马荣使来了。——他抽个空到王寡妇家与银仙两个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又温存缱绻一番。不敢久恋,赶忙来红阁子,生怕狄公起疑心,问东问西。
(缱绻:读‘谴犬’,情意深厚。——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你来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亲陶匡时正是在这外厅里被人杀死。”
“老爷,陶先生不是说在红阁子卧房见着尸身的。”
“陶德说他看见父亲尸身在右边大床前,此刻我们已打听清楚,红阁子中大床一直在左边,几十年来从未挪移过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没进卧房的门。小孩儿见了这外厅门窗家具一式红沐,便以为是红阁子,其实并不知外厅卧房之分。陶德说他一进门便看见尸身更是明证。只是当他跌倒在台阶上昏厥时,凶手才返回将尸身挪入卧房,又锁了房门将钥匙从露台窗户扔进卧房。——这样便是一个原本完整的自杀现场。”
马荣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还思想着银仙的种种好处。
“陶德看见那凶犯穿红衣袍也可解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西下,照在外厅,一片耀目的红光。那凶手或是穿着素色衫袍,故也染红。小孩儿未能深思,以为是红衣袍。”
马荣转思来细细一想:“可这露台浓荫遮盖,夕阳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柜不是说,露台外的紫藤是他十五年前盘下客店时手栽。陶匡时死时露台外一片空旷,可以看到远处太乙观的殿顶。——夕阳照来,外厅一抹儿染红,正是情理之中。”
马荣也笑:“这红衣袍的解释差强人意。那么凶手是谁呢?温文元还是冯岱年,他两个都到过永乐客店,抑还是那个翡翠。”
狄公道:“我们暂不管凶手是谁,这杀人的程序似可说通。如今来看李琏的死,正是如出一辙。这外厅设锁,人人可以进来,又通露台,李琏正也是在外厅遇害。国手如法炮制,也将尸身拖进卧房内,又将李琏的一座票据信札一并移至卧房内桌上。——由之我疑心凶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侥幸成功,如今再作冯妇,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发现了一条寻找的手的重要线索。
“二十年里能两次杀人的,必不会是翡翠。她当年就死于时疫,即便侥幸未死,二十年后,半老徐娘,岂会再掀桃花风波?胆气勇力也不济了。冯岱年最……”
马荣忽的咯咯笑了:“老爷判断这两起案子同一凶手,如法炮制。李琏死时,他的钥匙还插在卧房门里的锁孔里。凶手本领再大,恐也不能从窗户将钥匙掷入锁孔。”
狄公只觉头顶一阵冰凉麻木,象是脚跟悬了空,站立不稳,一面摇头苦笑,又喟叹频频。
“快。快,先去找来银仙问问。”狄公终于想起了银仙。
马荣不由一阵沮丧,也跟着摇头长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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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狄公、马荣来到藏春阁,进门穿过轩厅,沿后院一排房栊找到西舍四号正要敲门。守院的一个幺二上前来问话:“不知两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马荣道:“找银仙。”
“银仙前脚才回来,你两个落后便跟到,莫不正是骗了她去外面宿夜的。”幺二贼眼乌珠转动,打量着狄公、马荣气象。
马荣怕起争执,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让我们见她一见。”
“院里规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进香房。找姑娘须要上院发签牌,我们院主批押了,方可来领。”幺二还拿谱。
马荣火起:“你当我们是狎客?去告知你们院主,代摄金华县令狄老爷来此公干,找银仙姑娘勘问一件杀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来一再盘问脚色,横加拦阻。”
幺二听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话?堆起谄笑,恭敬退下。
这里正说话,银仙已听见声音开门出来。见是马荣,心中欢喜。又见马荣身旁站着个黑大胡子,气度矜严,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马荣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颜悦色:“你便是银仙姑娘吗?”
银仙赶忙叩头答礼,口中应“是”,迎入房中。
“听说你是秋月的徒儿,平着想来是十分亲近的。”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见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简略问你几句话,你须如实回答。”
银仙点了点头。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个有钱有势的主儿,赎她出去做夫妻?”
银仙又点点头:“回狄老爷,是的。我师父正是这样想的,她一心盼着一马一鞍过光阴。原先见她还不甚放在心上,自见了……自见了罗县令大人后,便存这份心了。可是罗大人……师父还说,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时机。只怕改日人老珠黄,再设后路,来不及了。”
“那么,银仙姑娘,我再问你,象李琏公子这样有钱有势的主儿要赎她,她为何执意不允呢?听说李公子年轻俊美,人物又风流。这其中缘故,你可知一二?”
“这个……回狄老爷,奴才心中也疑惑。众姐妹们也议论起,都觉不解。我们也不知道师父与李公子在哪里厮会,师父从未去过李公子下榻的红阁子,倒是红榴、牡丹、白兰一班姐妹去过几回。——奴才实不明白师父与李公子间的关系是如何一回事。只听说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过师父宅邸,也只说了几句话,便分了手。不知怎么就自杀了。奴才一次胆大也问过师父,被师父厉声呵责,叫我莫问闲事。师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罗大人与她的一言一语师父都有声有色地描绘出来,常惹得姐妹们捧腹大笑。”
狄公捻着大黑胡须,满意地点着头。
“银仙姑娘,听马荣说你认识一个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凌仙姑听说当年也是一个风流行首。”
“回狄老爷,是的。——奴才真不知马荣哥会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儿,叫众姐妹们听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没人听了。”
狄公道:“这个你休要担虑,本官与你守密。本官想找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帮找个见面的地方。”
“回狄老爷,凌仙姑已病入膏盲,一阵阵咯血,这几日正不肯见人哩。”
马荣帮衬道:“银仙小姐行行好。老爷少间便要亲去找她,你须为老爷领个路。见了凌仙姑时,从中撮合几句。”
狄公称是,即命马荣去传陶德,要他在白鹤楼等候,会齐了一并去见凌仙姑。
藏春阁,白鹤楼一街之隔,须臾马荣回来,说已传话陶德。又问此刻先去哪里。
狄公道:“去龟龄堂找温文元。往北行几条街即是,正是顺路。”
龟龄堂开在两条大街的转角处,颇占地利。又兼营金银首饰,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错。
狄公、马荣走进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满目。马荣递过大红名帖。伙计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楼去请示。
温文元听说是狄县令来访,忙不迭下楼来,长揖稽首,口称“怠慢”。迎狄公、马荣前厅坐定,亲自捧茶。
“温先生,贵号生意不错。”狄公冷冷道。
温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爷,托赵公菩萨福,昔时还赚动些个银子,如今年景萧疏,买卖不济。”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赚多少银子?”狄公问。
“那个姓黄的牙人,端的精乖,还未谈妥作格哩。今夜还需磨菇。”
“昨夜黄牙人真的没来?”
“覆老爷,没来。小民空候了一宵。”
“温先生再没出去店铺勾当?”
“没有。”
“有人见你去了藏春阁,箠掠一妓女。可有这事?”狄公双眼紧紧盯着温文元。
(箠:读‘棰’,同‘棰’义,鞭子,鞭打。——华生工作室注)
温文元暗吃一惊:“这个……这个又算得是什么事?行院陋物,至轻至贱,那小娼妇嘴犟,不识礼数,教治一下也为她好。不知什么大头面致老爷动问。”
“且不说那女子花柳贱质,如何可罚。你欺瞒官府,公堂上当本县的面,虚供搪塞,该打多少板子?”
马荣抢道:“五十板还是轻断。”
“温文元乃知来者不善,须下软功。急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吓成这个样子,倘有杀人的罪名,不知该如何丑态了。”
温文元猛地心惊:“什么?我杀人?老爷切莫戏言。”
“温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杀了李琏哩。。
“我杀了李琏?!”温文元紫涨面皮如猪肝,大汗从额角沁出,顿时气喘咻咻。
“狄老爷替小民作主,这李公子红阁子里自杀,有口皆碑,岂可乎白诬我温某人杀的。”
“有人亲见你与李琏在江边码头晤面,两下争执,杀气汹汹。李琏正是被你逼死,这点温先生如何抵赖?”
马荣道:“温先生还装聋作哑?就在码头边的那株大树下。”
温文元急辩:“我们谁也没……”他缩下了后面的话,拼命镇定自己。
狄公厉色道:“温先生还是老实回话,你是怎样胁逼李琏的?他遭横死,你难脱干系。”
温文元抬头望了望狄公、马荣,哭丧着脸道:“这事你们既已知虚实,我岂敢再有隐瞒。——小民当时是劝李琏休干傻事。”
马荣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隐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动板子,叫苦晚了。这会子全呕吐出来,狄老爷宽厚,或可与你回护。”
温文元也吓懵懂,乃吐道:“我与李琏说,你若真把冯里长的女儿弄到手,冯里长定不轻饶。”说罢又钳了口,不再吐声。
狄公憬悟:“李琏垂涎冯玉环小姐。”——原原本本你说下去。本县亲来宅上造访,原是想私下听听你的辩诉。先生倘还不念本县曲意回护,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严审了。”
温文元叩头流涕道:“谢狄老爷大恩。小民不敢再半点欺瞒。——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见了玉环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没入脚处。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帮忙。我道,玉环小姐,名门闺阁,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烟花女子。且冯里长有权有势,俨是乐苑天子,岂可造次?这事恐无指望,劝他死心。”
狄公见话入港,盘算又道:“你忌恨冯里长已非一日,李琏这妄念正中你心怀,岂肯轻易放过?恐怕动箴是假,火上泼油是真。”
温文元听此言不觉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厉害,早已窥得他心中动态。
“小民忌恨冯里长也是真。小民见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欲火,烧得冯里长一败涂地。但使玉环小姐出乖露丑,贻笑大方,冯里长权势不攻自破,乐苑里再无面目见人。——退一万步,事败发露,又可归咎于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脱逸,不留痕迹。”
温文元说着又乜斜乌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紧闭,不露声色。
“心中如此盘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对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计,可叫玉环小姐就范。要李公子当日午后到会下细议。”
狄公乃慢慢点头。——温文元龌龊心肠果然洞若观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这里,求我授计。我告他道,二十年前这里有一个官绅因青楼风波,饮恨自杀。而当时冯里长正是那官绅的情场对手。他们为追逐一个名妓互相争斗,故尔一时传闻正是冯里长亲手杀了那官绅。——本来官绅之死十分可疑,这风声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绅红阁子自杀那天,我亲见冯里长鬼鬼祟祟进去永乐客店。
“这事传了若许多年,冯玉环小姐已有所闻,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嘱李公子,见了玉环小姐就说他手中掌握着冯里长当年红阁子杀人的真凭实据。冯玉环是孝女,对此件事最敏感,岂会漠然处之。倘冯玉环有意求见,则大事可图,不愁那雏鸡不乖乖就缚。此事得手也不怕冯玉环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损于冯里长声誉之事,冯玉环决不肯干。”
温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声道:“小民糊涂油蒙了心,设计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爷宽处。两个圈套做定便分手了,这以后之事小民委实不知。——不知李琏是否再见了冯玉环依计行事,也不知冯玉环是否上当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几日后就死了,说是红阁子里自杀的。不过,我真看见冯里长那夜也去了永乐客店,正在红阁子后转悠哩。这事恐有蹊跷。小民所述,句句是实,随狄老爷查访,但有半点虚言,甘受重罚。”说罢又跪倒捣蒜般连连磕响头。
(愆:读‘千’,过错,罪过。——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立留话:“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静候官署传讯发落。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验证。没有本县允许,不得擅离这龟龄堂一步。不过,生意可以照做。”
温文元一再叩谢,垂涕道:“小民再启歹念灭门绝户,逢天火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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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出了龟龄堂,狄公长叹一声:“马荣,早是你那虾蟹朋友眼尖,不然,这迷雾待儿时廓清?”
马荣道:“老爷全信了适才瘟猪的一番话。”
李琏垂涎冯玉环,温文元顺水推船设毒计,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为何冯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将女儿许与贾秀才,正是未雨绸缪。——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李琏果真依温文元之计行事了?”马荣又问。
狄公点点头,目光沉毅:“是的。正因为此,冯岱年盛怒之下将李琏杀了。又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样手段杀了陶匡时。”
马荣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释道:“杀李琏的必是冯岱年无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机会。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计得手。视为秘篆,如医家验方一般,往往反复套用。——冯岱年与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个可疑人物。一具勘实,便须绳之以法。”
“老爷,杀死李琏、陶匡时的果真是冯里长,那么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释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时也无法查明冯岱年与秋月一案的关系。但我总有这么一种想法,红阁子里发生的三起杀人案是联贯一气的。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瓜连,也即是说与冯岱年也有干系。只是目下尚未寻着证验。”
马荣道:“恰才我见温文元说话时,屡屡犹豫,有时翻白眼转思。他明白了我们只是虚声吓唬后,颇后悔轻易吐出那一番话来,故尔后面许多要紧的话又缩回肠子里去了。老爷,我们对这瘟猪,还须好好压榨,才有油水。”
两人说话已到白鹤楼,会合了陶德一齐来藏春阁见银仙。
银仙已在藏春阁门口等候。她见狄公三人来了,小声道:“我已雇轿将凌仙姑接来这里,正在轩厅等候哩。此刻院里无人,你们可以安心说话。”
狄公、马荣、陶德随银仙一同进去轩厅。——轩厅十分幽暗,门窗都关合了。只见一角的桌椅边弓腰坐着个老妪,体瘦如柴,形同鬼质。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蓝布裙,花白的头发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妪听得有人声进来,忙抬起了头。一对瞎眼对着门口。——脸上的麻花已损坏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痨病日深,两颊反透出一二丝胭脂红来。
“是银仙吗?”凌仙姑开口了。
银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县令狄老爷来看你了。”
凌仙姑刚要起身行礼,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稳便,只是随意聊聊,不必拘礼。”
“老奴婢听狄老爷吩咐。”凌仙姑吐音犹如鸳啭燕语,圆润悦耳。狄公不觉大惊。
“凌仙姑当年艺名叫什么?”狄公开言便问。
“叫碧玉。年轻时只因曲儿唱得好听,受人仰慕。十九岁上染了时疫,险些丧命。”
“当时这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认识?”
“认得。——可怜如花似玉的人儿,比我晚染上时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于感伤,声音有些异象。
狄公又问:“凌仙姑可知道当时翡翠正走红时,都有谁人热恋追求,抢着要出巨金与她赎身?”
“老爷问这事,幸还记得清爽。当时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仅这乐苑里的,还有金华的,杭州的,甚而京师来的,一时也记不全了。”凌仙姑声调凄凉.
“凌仙姑可还记得这乐苑里的?”
“这乐苑里亦有两人,最有名声。一个叫冯岱年,一个叫陶匡时。记得陶匡时与翡翠两个相继谢世。”
“当时可有一个叫温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着翡翠。”
“老爷说的是温掌柜吧?我也认得。这个人心思狠毒,专一仇视女子。他也赠给翡翠许多值钱的首饰,但翡翠从不屑理他。这温掌柜如今还在么?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听说他早去了京师。”
一群姑娘哼着曲子从窗外嬉笑喧嚷而过。凌仙姑不禁一阵痴呆,嘴角翕动了几下。
(翕:读‘西’,闭合,收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问:“听说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冯岱年。当时只有二十四岁,风流倜傥。——这话可是实?”
“冯岱年固是个美少年,又忠直老诚。但我记得陶匡时也同样温柔憨厚,风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钟情于他,尽管他已有了妻室儿子。”
狄公笑:“说是冯岱年更得翡翠宠爱,陶匡时一气之下自寻轻生。——凌仙姑可曾听得这传闻。”
凌仙姑仰头回忆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缓缓说道:
“不错。那个陶匡时对翡翠可谓是一往情深,或许正是为了翡翠才自寻短见的。”
忽而她听到陶德的喘气之声,有些惊慌:“老爷身边还有何人?听他这喘气,便知是个晓得内情的。”
狄公暗惊。陶德吓得用手帕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突然凌仙姑一阵剧烈咳嗽,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银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三日两日吐一点,反觉清爽。老爷,刚才说什么来了?”
狄公心中不忍,犹豫半晌又问:“有人说陶匡时并非自杀,而是吃冯岱年杀死的。”
凌仙姑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道:“这是恶意诬毁。陶匡时、冯岱年丱角之交,礼义相投,决不会为一女子伤了和气,更不可能蓄念杀人。老爷千万莫信那不实之言。据老奴婢听得,他两个或有过君子之盟,让翡翠自己作主裁选。一旦选中一个,另一个须有君子之盛德,为他们祝贺。”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华生工作室注)
“那么,翡翠最后选中了谁?”狄公心忖问到了最后关头。
凌仙姑长吁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据说翡翠并没在他两个之间裁决。”
狄公、马荣面面相觑。陶德则张大了嘴,不敢出一声大气。
凌仙姑脸上闪过一阵抽搐,艰难地哮喘,干瘪的额头沁出密点点的汗珠。银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坠倒。
狄公道:“劳动凌仙姑,本官这就叫一顶凉轿送你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谢狄老爷。——这许多往事,不堪回首。没人问起,憋闷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觉舒鬯十分。”
(鬯:读‘畅’,义同‘畅’。——华生工作室注)
凌仙姑坐轿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爷,小民今日听了这凌仙姑一席话,几如历劫度世,七情颠翻,五内惶乱。容小民回去细细回想,或有头绪。”
狄公送走陶德,对马荣道:“你且留在这里照应银仙,我还要会会一人。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去红阁子。”
马荣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两个,抑还是一时大意,尚未觉察他的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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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马荣与银仙又温存了半日,骨松筋痒,神荡魂醉自不必说。心中渐渐萌起一念。遂推开银仙,叫她自留香房。马荣出来找到了藏春阁院主,拉着她住行会去找证人。
院主惊问:“不知贵相公有何事,如此牵扯。”
马荣道:“实与你说了吧。我要将银仙姑娘赎身出来,这价目由你开了。——这就去行会中找个作保画押的。”
院主没指望这个粗卤的军官竟要赎去她心爱的一株摇钱树。遂道:“你知银仙的价目么?吓杀你。”
马荣不答,两个一径到了行会。马荣从腰间摸出衙门的符信,传来一个年老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银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又擅唱曲,每日进项五十、一百。且买来时才十四岁,五年吃养,衣裳首饰,花去无数。如今少说也要二千两银子,你出得起?”
马荣冷笑道:“我这里有两锭黄金,合二十两,折银子多少你们自己算去,只要赎了银他便成。”
行董见马荣是个衙门里的军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价。使裁判道:“二十两黄金作二千两纹银划平,银仙在院五年虽有吃用教养,但已为藏春阁赚口不少钱很。故尔行会判决,准许二十两黄金赎出银仙。——行院依例退出十两纹银与银仙赍礼送行,为程仪之敬,不得有违。”
行董判决,院主不敢违抗,又喜讹得两锭黄金。乃备办酒水撰果,点香烛立脱籍执照,又押花签。马荣当即与行董、院主吃了定约酒,换出户牒执照收过。暂将银仙留藏春阁中,教且瞒过几日,等他安排定妥,再来接人。
马荣出了藏春阁,心中十分舒畅。——一个人岂能一辈子打光棍。天下还有什么女子再比银仙更好。又是同乡同里,言语投机。又是吹弹歌舞,色色精绝。狄公给他的薪俸足够开销。——走着走着见着一爿酒店,便进去拟吃两盅。
店堂里几张小酒桌早坐满了人,只有隅角暗黑里尚有一幅空座头。旁边一个后生,愁眉不展,正忧郁低头,呆呆发愣。
马荣赶紧挤身过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见那后生抬头,却是贾玉波。
“原来是贾秀才。独个在此喝门心酒,却是何故,我来陪你喝两盅吧。”说着一屁股坐下。。
贾玉波沮丧道:“这是最后一壶了。手里几个铜钱全在这里。冯先生答应给的钱还未到手。”
“嘿,这又能化去几个钱?天下哪有喝酒喝穷的。今日我惠帐了。咄,酒博士,来一大壶竹林春,上品的。”
酒博士送酒上桌,将马荣、贾玉波酒盅都斟满了。马荣咪了一口,大声叫香。贾玉波还是忧心忡忡,不发一言。
“贾秀才过几日便是冯里长的乘龙快婿,一文不化,坐享其成。偌大一个家私,全是你的。还缘何紧锁双眉,长吁短叹的,作此苦相?”
贾玉波神色悒怏,叹了口气道;“马荣哥,你不知小生处境,十分尴尬哩。”
马荣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尴尬,说来听听。难念的经,逢人多念念,也念通了。憋在肚内郁结成块,要生病的。”
贾玉波转肠一过乃道:“都是温文元这瘟猪,从中作梗。”
“莫非这瘟猪也使你促狭,头里还百般……”
贾玉波摇了摇头,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叹道:“且说烦恼还是李公子挑启。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说出来似也不甚要紧了。自我在恒丰庄输了钱,李琏就来找我,为我设计弄钱的招儿。一日又约会了瘟猪,他两个暗里策划二个污毁冯先生的阴谋,企图将冯先生弄得身败名裂,进而由温文元取而代之。他们要我骗取冯先生的好感,冯先生最赏爱斯文,见到年轻诗人都百般延揽。我不是这里乐苑中人,故容易得一到冯先生的赏识。一旦熟悉,叫我设法监伺冯先生言行,又要我将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冯先生家中。”
马荣骂道:“这两个卑鄙可憎的鬼域人物!你真是这么做了?”
“马荣哥休要插嘴。此时我心里一团乱麻,治理不清,让我慢慢说完,你再理会。”
马荣嗯了一声,只顾渴酒。
“李琏又叫我试着去向冯先生借一笔钱,说是要去杭州乡试,丢了盘缠。待放榜中举再行偿还——我想上面两事不敢遽然答应,我还不知冯先生是何等样人物,岂可贸然去干陷害他的勾当。这借钱的事不妨一试,正可解厄。
“我见到冯先生时,十分款待。冯先生为人忠厚,仗义救难,慷慨解囊,小生很是敬佩。他当即答应借我一百两银子,助我赴考盘资,另赠十两银子,算是一时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谈论诗赋文章,古贤得失。那一日我在冯府花园里见到冯玉环小姐,十分俊俏。又见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经纶。——陶先生读书虽多在经史,但对诗赋文章十分精熟,尤叹赏建安、黄初诗格,说诗至三曹七子为一大变。又称我的诗赋有子建风味,只是俊逸典雅稍欠,小生十分仰服……”
贾玉波乜眼望了马荣一眼,唉了一声气,谈这诗赋作甚,心中也觉好笑。
马荣笑道:“贾秀才三句不离本行,遇着我这等粗人,也理论诗赋文章,是看得重我了。我自分也不是有理说不清的人。哈哈。——且说李公子,瘟猪两个又如何勾当?”
“那日回去见了温文元,我便如实相告。我说冯先生文质彬彬,忠厚君子,岂可平白诬害他的清声。温文元大怒,骂我狗骨头,不中抬举,又断言我没造化,一世困穷,再没出头日子。他说李公子已改变主意,不拟再用我充当对付冯先生的小卒。——小生正求之不得。”
马荣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文元再没设计什么阴谋?”
“温文元见我迂执,也只得作罢。我有了冯先生给的十两银子,却在青楼红粉队里觅得了一个知音,正是风尘中的杰出人物。”
“也是个会吟诗作赋,有子建风味的?”马荣笑问。
贾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来:“谢天谢地。只是个温顺柔媚的姑娘,两情厮投而已。其实,斗大的字不识一篓哩。——小生想来。诗人切不可再娶个爱吟诗的女子为妻,夫妇两个一齐春花春鸟,秋风秋月起来,茶饭也没人烹了,岂不饿杀。”
马荣眼红道:“如此说来,贾秀才不仅要娶冯玉环小姐为妻,还需纳个小妾哩。恁的有此艳福,前世修的。”
贾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摇手道:“吐与你马荣哥听了也无妨。——那姑娘比玉环小姐还胜几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钱就赎出那姑娘来,一同逃离故里。使其奉箕帚之末,我做诗时也有个很墨添香的。——玉环小姐自有主儿,不必我贾某人独个消受。陶先生内里十分爱慕玉环小姐,只是不敢显露圭角。陶先生有许多顾忌哩。”
马荣没想到贾玉波肚中有此算盘,更没料到陶德暗中竟厮恋着玉环小姐。——这时见贾玉波已扒在酒桌上呼呼瞌睡,不由疑云满肚地走出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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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冯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来访,忙不迭抢出衙厅来迎驾。
“狄老爷,李公子、秋月两案有何进展?”冯岱年照例先说公务。
狄公平静道:“已弄清了纠葛纠纷许多情节,此刻我想与冯相公还有令媛玉环小姐作一番探讨。”
冯岱年没提防狄公来意,口中答应,心里不兔有些尴尬。
“我们这就去头里狄老爷与陶先生说话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听。”狄公的话不知是顽笑还是指责。
冯岱年脸上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仰头。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冯相公去叫令媛来吧。”
须臾,冯玉环窈窕的身姿跳跃进了小亭,一阵风一般。如雀儿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里圆石桌边正好有三个石鼓,三人坐了。仆役献茶,又摆列了几味鲜果。
冯岱年惭色满面,揖道.“小女早间亭外偷听老爷与陶先生说话,又冒犯冲撞,罪该万死。”
玉环道。“是我想着来的,不干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为,冯相公不必过责。古时还有个缇萦姑娘,亲上朝廷为父代罪哩。”
(缇:读‘题’——华生工作室注释)
冯岱年一听,心凉半截。狄公此话再非顽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谢狄老爷明示,卑职晓得。”
狄公慢慢捻着颔下的大黑胡子,开口道:“据云,李琏那夜撞船后,见了玉环小姐顿生爱慕之心。事后传信于她,约去红阁子晤面。倘不从,便将二十年前冯相公杀人的真凭实据公诸于世。——那天夜里李琏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红阁子后见到了你冯相公。不知这段说话可是属实?”
冯岱年一听,混身颤索,脸如死灰。牙齿咬着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话来。
玉环半边见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转思,应道:“回狄老爷,这话不假。爹爹,纸包不住火,这杀人血案岂可一再遮瞒?小女早感不祥,这事总领吐出为妙。”
冯岱年猛吃一惊,惘然望着玉环,一脸阴霾。
(霾:读‘埋’。——华生工作室注)
玉环并不着父亲面色,有条不紊地吐道:“狄老爷今日追问到舍下,这事料无隐瞒。且听小女子从容说来,再行裁断。且说那夜撞船时,我一时惊吓,慌慌张张跑到船头。正遇那个名叫李琏的无赖过来我船上赔礼。这时半夜三更,两船不及举火。唯李琏手中擎着一盏灯笼。他将灯笼在我脸上来回照过,心中动了歹念,等赔了银子后,便过来扯手踩脚,轻薄无礼。——我羞愤之极,一时不便怒斥,便转身回进内舱。关合了窗扉,堵死了舱门。——回到家中也没将此事禀告,以免父亲动怒。再说当时只以为轻薄公子,一时醉中胡行,便不再计较。
“果然那个无赖捎了信来,大意正如适才狄老爷所说。挟嫌胁逼,迫我就范。——狄老爷或许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牵涉到父亲清誉,一时也辩白不清。李琏既云他握有那官司的真凭实据,小女子便大胆赴约,意图弄清那事真相,好让父亲从流言苦痛中摆脱出来。
“那夜我独个悄悄去了红阁子。是从桃花客店后面转折进去的。李琏正在桌边书写什么,桌上还堆着一札札票据信函。他见我进了红阁子,两眼便放出邪火来。我开口便问那真凭实据何在,欲求过目。叵耐那贼囚不但不回答我的问话,却猛扑过来搂抱住我动手脚。我亟力反抗,呼唤求救。他还涎皮嬉笑,缠住不放。
“这时我见一札票据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铜柄,便佯作无力,倒伏在桌边。李琏那贼狞笑过来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夺过那匕首,叱道‘再敢胡来,我认得你李公子,匕首不认得你李公子。’李琏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犹死缠不放,胡乱撕扯。我情急心横,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听得‘卟咚’一声,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细看,那无赖已紫血滴沥,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气,再没入的气了。
“小女子顿时吓得没了主张。发疯般跑了回家,向父亲求助。——老爷,这便是小女子当夜红阁子所做的事。李琏正是小女手刃,决不隐瞒,甘受刑法处断。——以后的情节听我爹爹详细说来。”说罢朝冯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听完这一番话,如释重负。——原来李琏的死因竟是这样。
冯岱年见狄公脸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随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爷,一个弱女子在遭罹强暴时,动手反抗甚而持刃杀人也是合法的,理应受到官府旌表。我听了小女那一番杀人情节,心中震荡不已。一来生怕女儿名誉有污,二来更怕红阁子中死人又牵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时的迷雾中。当时一念糊涂,便做了一桩大错事。如今想来也是胆战心惊,如坐针毡的。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爷秉公处罚,决无怨言。”
狄公问:“不知冯相公当时如何举动?”
“我闻讯赶到红阁子,遵小女嘱咐也是从套话客店后门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红阁子外厅的长桌边.一摸脉息,早已气绝。幸好流血无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当对灵机一动,便将李公子尸身拖入卧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据信札一并讲卧房。又见窗槅关合甚紧,处处可视作自杀现场。然后锁了房门,从露台悄然离去。”
狄公警觉,忍不住插言:“卧房的房门既是你锁上的,那钥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门里的锁孔里?”
冯岱年涨红的脸上漾开一丝得意的微笑。
“当然我大胆将钥匙带走,自有心计。果然当夜永乐客店使有人来报官,道李公子死在红阁子里,要我立即赶赴现场处置。我知道罗县令此刻正在乐苑里寻欢,何不拽他去唱个主角,从中正可便宜行事。
“罗县令与我带了十来个公人一起赶到红阁子时,见卧房门紧闭,便命撞门。门撞开时一个个惊惶失措,都涌上去李公子尸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钥匙偷偷插在锁孔里。——罗县令很快发现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锁孔里的钥匙,紧闭的窗槅。第二日问审,秋月又道出拒绝李公子赎身一事。罗县令便当堂判定自杀。——这详末关节大抵如此。我不仅渎职,还故意亵污王法,戏弄官府。伏求狄老爷严处。”
“冯相公伪造自杀假象,怎忘了将李琏桌前那张纸片藏匿。”狄公终于找到一个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为冯岱年的本领暗中喝采。
冯岱年道:“那枚纸片画的是个满月,正应了秋月之名,又写了‘托心秋月’字样,何须藏匿?”
“不!李琏从未将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广为吹嘘,故罗县令有此误断。依本官判来那两个圆圈则是玉环之意。——画满月只需一个圆圈,大圈里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环之象。‘托心秋月’则是拜月祈祷,遂其心愿之意,并不指秋月这人。”
冯岱年暗吃一惊:“狄老爷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罗县令当时怎的胡乱便想到秋月来。这秋月也当罗县令面一口应承,还得意洋洋说李公子压根儿没在她眼里。”
狄公捋须微笑,这内里委曲他十分清楚。罗县令恐也正是见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吓怕了,连夜逃回金华的。
小亭外万籁俱寂,幽馨一派。几片斑斓的彩蝶在夹竹桃花上飞来飞去,只不停脚。稍远处的池面上,菱荇牵风,白莲摇闪,犹如画中。
亭中三人一时沉默不语,肚里各自波谲云诡。
(荇:读‘杏’,一种水生植物。谲:读‘绝’,诡诈,怪异——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冯相公,如此说来,李琏死之谜已揭开。不过,李琏脖颈上的青紫肿痕,又如何解释?”
冯岱年道:“这个我们并没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内毒气郁发所致,并非外力致伤。——卑职父女罪过,谨候狄老爷依律裁断。”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还需弄清二十年千红阁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冯相公与当年陶匡时的横死有否关联?”
冯岱年情急:“狄老爷,陶匡时先生的死,与卑职实无涉。外间因是谣诼纷起,谓我妒情杀人,尽是恶意诽谤。陶匡时先生是我当年的执友,又是丱角之交。我岂为区区一女子杀害朋友,以身试法,贻笑大方之家。
(诼:读‘灼’,造谣,谗谤。丱:读‘贯’,丱角之交,指从孩童时就在一起的朋友。——华生工作室注)
“其时我才二十四岁,新任乐苑里长。爱慕翡翠小姐,正拟出金赎她为妻。陶匡时也暗中爱上了翡翠,当时他二十九岁,已经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满。尽管如此,我们照旧友谊深笃,并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却一味拖延,又不愿明言究竟,似是别有意图。
“狄老爷,温文元当时也追逐着翡翠,他追逐翡翠因为是虚饰面子,登上上流社会,以得花魁娘娘宠举为梯阶。温文元重金收买了翡翠的贴身丫环,窥伺动向。——一日那贴身丫环偷偷告诉温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温文元疑心翡翠已属意于我,便去陶匡时面前挑唆,与我翻目。陶匡时确是动了肝火,与我大吵一场。经我百般解释,总算信了我的辩白。我们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两个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隐蔽。我约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时正火气头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温文元急匆匆来找我,报道他亲见有人在红阁子里与翡翠幽会。并说陶匡时得信后已赶去永乐客店问罪。我疑心是温文元放白鸽,生怕陶匡时落陷阱,跟脚便也赶到红阁子。从露台外往外厅一看,陶匡时已被人杀死,一柄匕首深深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进退两难,踌躇不安时,忽听得有脚步声响。便匆匆逃离现场,转花园酒楼绕了大半个圈子经桃花客店跑回家来。”
“喘息未定,衙丁来报红阁子有人自杀。县令传我立即赶去永乐客厅勘查。——原来我走之后,客店的仆役便发现了红阁子中死尸,申报官署。”
“我又忧心忡忡赶到红阁子,县令与衙丁已挤作一堆。陶匡时尸身却躺在里间卧房的地上,手中还紧紧捏着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颈里的匕首。县令还告诉我,他们懂门进来时,见房门钥匙在地毯上。窗槁虽开着,但木栅紧窄,外人是无法潜入此卧房的。——仵作验尸毕,县令使裁断陶匡时自杀身亡。”
“我当时疑云骤升,我亲眼目睹陶匡时死在红阁子外厅,如何一会功夫尸首被人挪移进入卧房。匕首也由颈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里。——县令传永乐客店掌柜问话,因知翡翠与他关系,又传翡翠问话,翡翠竟称陶先生几次三番欲为她赎身,她执意未允,羞愤之余,乃致轻生。”
“这事没一个月,乐苑便传时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尸山积,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时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时疫过后,乐苑萧条冷落,大非昔比。金华县令也两易其人,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却是一块疙瘩,凝结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横死,凶手逍遥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认真申诉,自己则首当其冲,卷入漩涡,不得洗刷。这对偏偏温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时死得蹊跷,又说陶匡时死的那日见我进去过永乐客店。——乐苑旧人都知道我两个与翡翠关系,于是我便日处尴尬不利境地。然而温文元又不敢当面揭破,公堂执证,只是暗里煽风点火,觊觎里长之位。”
(觊觎:读‘济余’非分的希望或企图。——华生工作室注)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环,终于将翡翠忘了。同时也尽力周全陶匡时妻小。——玉环长大后与陶德很是亲密,虽差了八九岁,形同兄妹。我也曾有过两家联姻的念头,正可确认我与陶匡时生前的友谊。但温文元的谣言很快传到陶德耳中,他对我父女的态度有了变化,但又不肯说明原委。有时也见他暗自叹息落泪,苦痛十分,又不便劝慰,更无法说破。——玉环见陶德如此模样,心中也闷闷不乐。我意图早日与她觅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见城府甚深。直至见了贾玉波秀才才有转机。我十分高兴,赶紧想为他们办了大事,订婚的日子已不远,这时陶德提出愿为他们作大媒。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无意于娶玉环为妻。”
冯岱年说完这一番话,如脱胎换骨。目光炯炯,眉宇间愈发秀朗。
“狄老爷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动李公子尸身布置假象,正是受了当年那凶手的启迪。”
狄公沉吟一声又道:“冯相公的话本县理当信从。依冯相公的话推衍,这乐苑中必有一个凶残十分的恶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时,昨夜又杀了秋月。那恶魔又必然与红阁子有因缘,两次杀人都选择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爷,仵作的验尸格目则道秋月死于心病猝发,现场似也未找到被杀的任何验证。”冯岱年道。
狄公摇摇头:“仵作之言固然不无道理,但这两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为了花魁娘子的纠葛,今天则直接杀死花魁娘子。——冯相公恐肚中还藏着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冯岱年又生惊惶:“狄老爷怎可如此推断?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与罗县令的一段纠葛。但老爷自己很快就识破了,何需我来赘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识破的,也须说一说才好。冯相公怎的是我肚内的虫儿,知道我心事。”
冯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断言狄老爷的话是玩笑还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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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红阁子,马荣正翘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换过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说道:“马荣,适才我在冯府听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将冯府花园小亭里与冯岱年父女一局对话细细说了。
“侦查杀害秋月的凶手必先侦查当年杀害陶匡时的凶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红阁子沉案,别无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几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马荣,咦,我闻到一股奇臭。”
马荣吸了吸鼻子:“我早就闻到了,或是这露台外树丛里有瘟狗死猫。我们进屋里谈吧。”
狄公又问马荣这半日有何收获,银仙姑娘想必十分帮忙。
马荣便将小酒店里贾玉波一番衷肠叙过一遍。末了道:“看来温文元与李琏确在这里策划过斗垮冯岱年的阴谋,做过一番圈套。”
狄公道:“这贾玉波还是个秉性正直的后生,不屑于干这腌臜勾当,与冯玉环小姐正还攀配。”
(腌臜:读‘啊匝’,不干净,肮脏。——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头道:“这玉环小姐端的厉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难怪贾秀才有些怵惕,心中还老大不愿入赘冯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窦,便问:“马荣,你与对手短刀格斗都经历过,这玉环右手执匕首如何刺入李琏右侧颈根。”
马荣细想半日,又比拟动作,乃道:“这刀法固然不中,但两人扭斗一团时什么古怪变幻都有,不可思议。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里。”
狄公点点头:“听听你的见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虾大蟹,请他两个陪同我们去凌仙姑茅篷。这事千万谨慎,不可漏泄。凶手恐也在寻觅她,凌仙姑倘有个差池,这全局便崩败不可收拾。”
马荣答应,站起便要告辞。狄公转念又道:“你可先去探个确址,回来报与我知道,我两个再悄悄走访。——此事方稳妥万全。我且在这里等你,正好思索许多疑团。”
马荣出了永乐客店径投恒丰庄而来。——这申牌时分,虾蟹两个恐已在赌局中勾当。
赌局中人声鼎沸,喧嚣十分。小虾大蟹果然正在轮盘局上监场。马荣上前道了来意,两人立即即答应。小虾即去恒丰庄掌办告了假,交来个小兄弟充数。
三人出了恒丰庄,西行约三里。曲折绕过一片坟场,便看见一座碧峰。碧峰上乔木成林,绿翳如嶂,甚有气势。
大蟹道:“翻过那座山岗,树木渐少,见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与我们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几是一道篱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虾引路从一条山沟绕过山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兴,指责小虾懒腿不肯爬山。小虾讪笑一声正要指路,忽听得前面树枝瑟瑟乱响,一时间杀出十几条汉子来,都拿着刀枪剑戟,喝令他们停步。
马荣叫声不好,知道遇了剪径断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抢过一个强人的短剑,便奋力厮杀。——小虾大蟹则躲在一株松树后去了。
马荣击倒了两个强人,自己也气喘咻咻,力气不支。不敢栈恋,渐战渐退。强人则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图将马荣三人团团围合。
“休让他们跑了。”一个首领发出命令,“兄弟们上前,将他三人剁成泥浆。”
马荣见情势不妙,回头叫小虾快逃回乐苑求救。一面侧身过来为小虾掩护。——他心里明自,一旦被这帮贼人包围,则死无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树下,不敢动弹。小虾提了提裤带,上前道:“马荣哥累了,权且退下,让小弟玩一阵。”
马荣还未听明白小虾言语,小虾已跳到马荣前面几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贼众见这么一匹小公鸡上来抵挡,正要发笑,、却见小虾“咝”的一声掣开了一条飞链,五尺长短,银光闪闪,飞链的两头各系了一个釉子般大小铁球。
马荣正觉奇怪,小虾已奋力杀入贼阵。只见那飞链如龙蛇狂舞,闪电霹雳一般,瞬间已打得五六个贼徒颅脑迸裂,血肉横飞。——马荣不觉狂喜。又见那贼首正被一球击中脊背,顿时合扑倒地,口呕鲜血,汩汩有声。
其余贼徒见势,顿作鸟兽散,一个个夺路而逃。小虾跳步上前,不紧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开弓。又打中三人,只见头壳碎裂,脑浆血污一片。
只剩两个已逃上对面山岗密林里。小虾也不追赶,收了链条、铁球纳入裤带后。笑嘻嘻道:“马荣哥见笑,多时不、玩,手都生了。”
马荣正要上前称赞,忽听得背后大蟹声音:“又打歪两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两个鸟人怎的轻易逃脱。”
小虾惭色满面,小声道:“辜负师父。舞了几回,便感手涩,究竟功夫太浅。”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哩,只打在肩头上,羞死人。”
马荣回头,果见一个贼人在地上蠕动。忙上前一步踏了喝问:“你们这些鸟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径,还要坏我等性命。快招,谁指派你们来的?”
那贼人嗫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话来:“唉,竟为那姓李的骗了性命去。”说罢歪倒了头,再不吱声。
马荣还要再问,见那人颚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齿都跌落几颗,早不动弹了。摸了摸脉息,已气窒而死。
“小虾贤弟有如此一手绝招,令人眼红。”马荣心中十分羡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长进,又打歪两次。”大蟹不以为然。
马荣这才憬悟,原来这两位好汉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诚于冯里长,乐苑里还有谁再敢兴乱滋事。——忍不住问大蟹。“大蟹贤弟,这飞链铁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轻蔑的神色。
“不行,马荣哥身子恁的宽大,躯干不灵便。玩耍这小球力不从心。小虾这般身材最合适,运动起来,自有神力,适才你也看见了。只是破绽太多,遇着高手,便要吃亏。”
马荣被他说得心痒痒然,不肯罢休。——心想能学得这一招绝技,何等痛快。从此不需徒手与人格斗,只需袖中腰间藏了那劳什子,缓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还要开口乞求,大蟹指着一株紫杉后的破茅篷道:“那里便是凌仙姑的家。我们的小木屋在这边。”
马荣记在肚中,随大蟹小虾绕过一片南瓜地来到一座篱笆门。小虾拔了竹闩,三人进来,便在一个破石桌边坐了。小虾进木屋里去,冲了一壶大麦茶出来,又擎了两碟南瓜子。
马荣见屋前空场上有一个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档横槅。每槅上都搁着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还是生青嫩绿的。心中怪异,便问:“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着受用呗。”。。
“这嫩生发育的也能吃,象个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虾眨了眨眼:“第三号。”
小虾右手如闪电般掣出,一声链响,铁球已将最高横槅的第三个南瓜击得粉碎。
“第九号!”
第三槅最后一个击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拣起带皮连囊半片南瓜,叹了口气:“又歪了!”
小虾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认真道:“一铁球打去,要裂六块才是正鹄,这九号只裂作三块,究竟功力太浅”
(鹄:读‘古’,靶子的中心。——华生工作室注)
小虾面生惭色,不住点头。
“原来两位贤弟用南瓜当靶垛。”马荣省悟。
“打烂了后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两位贤弟可认得今日那帮匪徒。”马荣问。
“认得当中两个,正是那日我押驿银出乐苑时碰上的强人那一伙的。当时杀了他们三人,逃走两个。今日这两个被小虾打死。——他们是乐苑外山林里的响马。”大蟹脉络十分清晰。
小虾悟道:“难怪这帮山林响马要劫杀我们。”
马荣道:“想必受那个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乐苑中人。”
“这乐苑里有几个姓李的?”大蟹问小虾。
“百十来个。”
马荣咄了一声:“劳动两位贤弟去将那些个尸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这就去红阁子向狄老爷复命。”
小虾忽然想起什么:“噢,马荣哥,今晨天刚亮时我见凌仙姑的屋里有灯火,想来是茅篷里有客人。”
马荣告辞。——出了篱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烧红西天,火云层迭,光弧流移,十分峥嵘壮丽。仰望那片山林岗脊,黛黧色参差远近,如剪纸粘贴在天上。
(黧:读‘离’,黑中带黄的颜色。——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赞叹一回便绕到凌仙姑那间茅篷。见败箨遍地,叠墙一圈白石倒也齐整。走近侧耳细听半日,不见声响,便大胆推开了柴扉。幽暗的屋里空空荡荡,屋角一张旧竹床,床头墙上挂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里。
(箨:读‘拓’竹皮,笋壳。——华生工作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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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马荣回到红阁子,将适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禀告了狄公。最后道:“凌仙姑的住处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里。此刻赶去,恐也无济。”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疴缠身,不可能离去很远。再说除了虾蟹两个,也没人知道她的茅篷。”
(疴:读‘科’,疫病。——华生工作室)
马荣道:“听小虾说,今日清早那茅篷里亮有灯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挟裹去了。”
狄公忧郁地捻动着胡须,忽问:“马荣,你确信那帮匪徒只是报大蟹当日之仇,与你无关?”
“这个想来无疑。老爷,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里?再说大蟹头里杀了他们三个兄弟,故尔埋伏在林间,意图截杀,以报夙仇。”
狄公道:“虾蟹两个平日午后并不回窝,那帮匪徒莫非不知虾蟹习惯。”
“天知道他们间的怨仇如何。只是险些儿连我一抹儿掳进。不过,这两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虾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象。”
狄公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只拟在这里呆一天,此话说得轻率了。马荣,今夜你自个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后再来这里找我。”
马荣走后,狄公独个在红阁子里沉思冥想,半日无头绪。又觉腹中雷鸣,便换过一领素净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来街上。
没走十几步,便到桃花客店门首,转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贾秀才一起进餐呢。也好细听听李琏怂恿他弄手脚整治冯岱年的阴谋。——主意拿定便折进桃花客店。帐台上一问,乃知贾玉波午后离店尚未口来。
狄公只得回转出来。上街找饭馆。街上人家纷纷出来摆牌位,捻香供祭。许多纸人纸马纸箱纸轿,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这些冥器依例要摆设到明天三十一并焚化。各家各户的鬼魂歆飨毕,鬼祭乃算终止,阴曹地府的大门重新闻合。
(歆:读‘新’,飨,嗅闻。——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路观看,忽见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饭馆。布招儿绣着“同庆楼”三字,人又不拥挤。便上楼去。楼上已有五七席饮酒的,倒也不嘈杂。便找了一副临窗空座头,叫了几味菜肴,一角薄酒,独自吃起来。
吃着吃着又不由想起疑难棘手的案子来。依眼下种种供词判来,二十年前杀殉匡时的与今日杀秋月的似是一人,这人亦须有五十开外年纪。令人不解的是他既与当年翡翠情爱深笃,并争风杀了陶匡时,怎的又会与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这人会不会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抢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踪与虾蟹两人遭截劫岂没关联?还有,李琏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与秋月的真正关系也未弄清,而这一点无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关键所在。——如今李琏、秋月已死,鬼魂还在阴曹地府的大门外徘徊,焦急地等我来为他们钤押封册。
(钤:读‘前’,盖章,盖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不觉呆呆自言自语起来,邻桌上的吃客都纷纷回头来看他。狄公沉陷其中,并不察觉。——想着想着,突然站立起来,叫来堂倌惠帐,独个急匆匆下楼而去。
他又回进了桃花客店,依店后门一条小路直趋秋月的宅邸。
这条小路由大小匀称的细卵石铺砌。两边一式是古拙苍劲的银杏,间夹一簇簇一丛丛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荫笼盖,十分阒寂。秋月宅前有一个小小莲花池塘,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月光透彻,分外幽静。一条古老的板桥横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栅门。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华生工作室注)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华生工作室注)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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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马荣在白鹤楼里酒足饭饱,哼着小曲转去藏春阁。此刻心中想着银仙,越发感到甜滋滋的。
进了藏春阁大门径往后院香房急趋。一个幺二拦住,并不认得马荣:“客官相公,找哪一个?”
“我要见银仙姑娘。”马荣道。
“银仙姑娘已被人赎出,不见客了!”
马荣笑道:“正是在下赎出的,两锭金子哩。”
幺二咋舌道。“原来是位阔爷,这衣衫恁的寒怆。——她在后院房里哭泣哩。”
“明日我高头大马来迎接,看她还哭不哭。一副行头叫你这王八龟孙子眼也发直。”
马荣敲了敲西舍四号的房门。
“里面没人!”银仙忿忿的声音。
马荣一愣:“你银仙不是人么?我是马荣啊!”
房门“吱轧”开了一线,银仙伸手一把将马荣拉入房中。
“原来是马荣哥,来得正好。”银仙果然泪痕满面。
马荣惊问:“你为何哭泣?”
“哎哟哟,不好了。不知哪个杀头的,竟用两锭黄金赎了我身去,看着就要来领人了。如何是好?还请马荣哥助我们一把才是。”
“助你们一把?”马荣还未明白银他话儿意思,忽见床角坐着贾玉波,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马荣呆呆坐下。贾玉波忙揖礼,正要开口,银仙先说话了:“我与贾秀才早就说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气不顺,连连赌输银子。如今可好,冯家又逼得太紧,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赎了身,我们两个无路可走,正思量着一齐上吊哩。——马荣哥一向仗义,救我几回,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教与我们。”
马荣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头脑顿时一锅热浆糊,粘合一团,坐在那里呆如木鸡。
贾玉波也哀求道:“马荣哥是衙门里的差官,八方交酬,广有手眼,总有法子成全我们。——这二十两金子我日后交纳。非要夺了银仙去时,我们只有双双悬梁一条路了。”说罢滴下两行泪来。
马荣略略定神,又见银仙两个哭作一堆,形状凄楚。便道:“贾秀才,读书之人,不求个功名仕途,两手空空,娶什么老婆?你养得起?做几行诗赋,卖与谁要?”
贾玉波垂泪道:“马荣哥休如此说。男耕女织,清茶淡饭,一样过光阴。我做诗赋,并不卖钱,也不靠它换柴米。我只求与银仙两个乡间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几个小小童蒙,也不枉读书识字一场。”
马荣听他言语酸苦,心中不忍。又见银仙一双泪眼无限温情地望着贾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阵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银仙噎哽道:“马荣哥救我,恩义一场,也是白白的。今日这里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乡,望代我向乡里父老问声好,就说我银仙命苦,再也没法回老家了。”说罢将汗巾拭去泪痕,敛容褰裙,整顿钗钏。
(褰:读‘千’,套裤。——华生工作室注)
贾玉波从床褥下抽出两根长长的白布带,慢慢各系了一个环结。
马荣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夺了布带。转思又笑道:“不说我马荣精巧,早防有这一招。银仙姑娘,你且听着。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风尘之念,找个名声好听、知书达礼的,一马一鞍过日子,故尔有心与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恒丰庄赢了一笔钱,便用这钱与院主为你赎了身。”说罢,从衣襟里将出脱籍的押花执照,交于银仙。
银仙一听此言,正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
“原来马荣哥恁的一片菩萨心肠,且早作准备,大船渡人。今世再没报恩处,来世变作犬马,效力左右。——银仙我今日便发愿,但忘了马荣哥思义,铁枷长扛,永不出世。”说罢泪如雨下。
贾玉波大梦初醒,欲哭无泪。痴痴地立在床边,看着马荣抢夺过去的两条布带。
银仙一把拉了贾玉波,双双跪倒在马荣脚前,连连叩头。
贾玉波嘶声道:“马荣哥如此扶持,分忧急难,恩德胜如生身父母。来日街环结草,再图谢恩。这二十两金子,愿立借券,稍稍宽裕,定当补报。”
马荣道:“不碍,休要计较。”忽而又仰天大笑,“这赌局上赢来的钱,没脚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输了。算得什么?再说我也不惯算针头线脑的帐。帮助了你们,也是积自个儿的阴德,岂不是好事。——你两个恩恩爱爱过光阴去,也应着佳人窈窕,才子风流的古话,再不提那二十两金子事。”说罢开门扬长而去。
银仙跟脚赶上:“马荣哥,日后认我这亲妹子吧,我真认你是亲哥哥哩。”
马荣望着银仙笑逐颜开的模样,面热肉颤,感慨万千。掉头便奔出了藏春阁。——忽又想到一事,回头见银仙仍呆呆立在夜凤里,泪不停滴。
“狄老爷明日说不定想见一见贾秀才,有几句话要问。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远。”
马荣走在街上,心里如打翻了酱醋盐辣罐,五味搅混,七情颠倒。摸摸襟袖,只十来个铜钱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阵。——眼前正好有一家鸡毛店。见是贩夫走卒的宿夜处,便一头钻进。交纳了五个铜钱,挤到一个又臭又脏的铺位上。
左右一片烟臭汗酸。马荣脸脚也不洗,闷头躺下,夹在两个光身闲汉间。望着两边油腻污黑的皮肉,心里猛地想起银仙来。——这一宵原该是过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马荣禁不住又声声长叹,满腔酸涩,轮到他自叹命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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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狄公闻报冯岱年偕女儿玉环已到,忙出红阁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扰冯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冯岱年揖道:“狄老爷这时叫我父女来,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亲自为他们斟茶。冯岱年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盘问。玉环的一对眼睛露出忧郁焦虑的神色。
“今日午后冯相公的两个干办叫小虾大蟹的在西岗头松林中吃一帮匪徒截劫。冯相公想来已知此事。”
冯岱年点头道:“卑职已闻报告。那是江对面的一伙山贼。顷前他们欲图劫我乐苑税银驿车,被大蟹打退,死了几个人。今日是雪恨复仇来的。还干连了马荣贤弟,险些出事。”
狄公笑道:“这事不足为奇。区区山林蟊贼,有何起解?冯相公手下干才济济,大可高枕而卧。”
(蟊:读‘毛’;蟊贼:一种害虫,比喻危害国家或人民的人。——华生工作室注)
冯岱年道:“狄老爷美誉了。不过日后还须谨慎,一怕再报复。”
狄公又笑:“只怕冯相公谨慎有余,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愿闻狄老爷高见。”冯岱年听出弦外有音。
狄公转脸却问玉环:“玉环小姐那夜老这红阁子可是穿花园而进。”
玉环点了点头:“正是。”
“噢,是穿中间甬道进来这露台的。”
玉环又点点头。忽见冯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从露台进来的,是从这门进来的。”
冯岱年脸如死灰,苦笑一声。
狄公大笑道:“玉环小姐太年轻,究竟露馅了。——你从未进来过这红阁子,怎可能在这里杀死李琏?”
玉环一时还不明白,正想强辩。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们父女串演的一出好戏!几将我蒙死在鼓里。——玉环小姐,你穿花园来这红阁子,怎可能走这门进来?我头里问是穿中间甬道进来露台的,你又称是。其实这露台外只左右两边通花园甬道,中间却无。——可见玉环小姐欺诳本官,阴有所图。”
玉环情知中计,紫涨了面皮,两眼泪花闪动,还想说什么。冯岱年一声长叹低倒了头,再不抬起。
“玉环小姐编造的杀李琏事迹也不令人信服。一个男子欲非礼施暴,见女子手中有刀,焉会轻易不顾?再说你右手持刀,似也不会扎入李琏右侧脖颈。”
玉环终于“呜呜”抽泣起来。
冯岱年下跪道:“狄老爷,卑职一时糊涂,意图取巧。见老爷轻信了小女之言,便将错就错,掩盖真迹,瞒遮老爷。——卑职实无勇气将内里真情和盘托出。虽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杀,但我那日确实到过这红阁子,又移挪了尸身。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冯相公父女既没杀李琏,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琏是自杀身亡的。你移动了尸身,则更可证实他的自杀。——那夜冯相公来这里,原是想与李琏摊牌的。他与温文元两个暗中运动倒你,你既已觉察,便来找他,要他作出解释。不知本官猜的可对。”
冯岱年惊道:“诚如狄老爷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职不明白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杀。”说罢仰起头来看着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冯岱年再讲下去。
“有人报告我说,李、温两人意欲将一口装满库银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运动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盗公银。——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辩。”
“你何不将这事禀告罗县令?本官来了,也可如实告我么。”
冯岱年尴尬道:“乐苑内规矩如此,内部纷争,从不邀外人来裁断。几十年来一贯是自己商兑解决。”
狄公怒道;“这还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琏、秋月横死,为何你们不私自掩埋了死尸了事,却来缠我仲裁。”
冯岱年嗫嚅:“这个……这个卑职知罪。老爷允我将那日细节禀了:我那日来这里找李公子,一来问与温文元暗里勾接事,二来问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园中偏巧又碰上温文元。温文元问我是不是来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说,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说来奇怪,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来找陶匡时,那夜也正是在红阁子后花园看见他的,陶匡时也正是那夜自杀。——内里蹊跷,一时也回无法探明。”
“当时我心里便感不祥。——等我进了位房间,李公子瘫倒在长椅上,已经死了。我顿觉温文元心存叵测,诱我跳陷井。如今我身陷杀人现场,能脱干系?再说温文元又亲见我来这里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辩白?——二十年陶匡时死时,正是他扇风点火,诬我妒情杀人.今日新戏登台,粉墨依然梨园旧人。温文元会不会再次掀动轩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开告官,今夜这情景我杀人嫌疑更大。倘若温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杀.我又正在红阁子现场,他会会不会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来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惊胆战。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凶手杀陶匡时的手段,决意如法炮制,移尸于卧房,伪装自杀形状,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场。也杜塞了温文元讼口。万一公堂对质,他也难脱干系,更多一层纠葛。——以后之事,卑职已有详供。”
狄公频频点头,面色慈和。
“狄老爷,这事再提及,心中隐痛,羞愧难言。——谁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证,李公子确是迷恋于她而自尽,而且还有李公子临死画图的佐证。——先前狄老爷错误解释,我明知不类,也违心应和,以图蒙混。卑职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深巨感到一个‘耻’字,想来狄老爷能谅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骗习以为常,岂能事事察见渊鱼?只须迷途知返,碰壁回头,依旧有制胜之日。——李琏临死前的涂画确指秋月,但他却不是为了秋月而自杀的。”
冯岱年惊道:“李公子并非为思恋秋月而死?狄老爷如此判断,不知缘何而来?”
狄公捻须道:“李琏才华富赡,盛气至极,交游天下,挥金如土,渐渐财源不支。便意图与温文元狼狈为奸,攫夺这乐苑权势与财富。十天前他乘船来这里时正撞见玉环小姐,顿起歹念。温文元觊觎里长宝座已久,阴蓄异志,取冯相公而代之。故尔向李琏献策,先毁坏玉环小姐贞操声誉,逼你蒙羞怀耻,无路可投而乖乖让位。他们曾设计运动贾玉波将一个盛了公银的木盒私匿于冯相公房内,再行讦告。即是冯相公适才说的那皮箱了,不过这计划因贾玉波拒绝而作罢。”
(赡:读‘善’充足,足够。诘:读‘结’,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阴私。——华生工作室注)
“李琏一番计议后意忘了玉环,日日与牡丹、红榴、白兰几个妓女图欢作乐。这时他渐渐察觉到一个异象,心中怵惕,行为思绪骤变。——他与妓女结清了帐,又将四个随从的清客遣回京师,决意了却生命。当晚他去秋月处作别,并拜托她捎一家书。谁知秋月傲岸十分,没把李琏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琏临死前的绝笔家书放在心上。随意丢搁在她宅邸的抽屉里,连封口都未开启。——李琏‘托心秋月’,有眼无珠,看错了人,算他晦气。但是李琏并未向秋月提出过赎身的要求。”
冯岱年摇头道:“李公子要求与秋月赎身事,秋月言之凿凿,岂可不信。”
“冯相公也太轻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虚浮骄妄,目光短浅,胸襟狭窄。李琏临死前曾赠与她香水礼物,又听得李琏画写秋月字样。官府核问时——偏偏又是罗县令问的——她便顺水推船,信口编撰一通,以增其风光体面,又高放罗县令鹞子。其实并无这事。——试想一个已写下了遗诗绝笔的人怎会在临死前向一个妓女提出赎身要求?不过秋月也是可怜之人,又惨死于红阁子中,这事似不必多言指责。”
“温文元他参与阴谋设计。诋毁中伤,欲图倾轧冯相公。然而计谋并未实施。他更是一条懦怯的可怜虫,贯一背里含沙射影,吹风惑人,虽有大恶,却无大罪。本官略略治办,便可一劳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风波。——至于红阁子里发生的两起杀人案,与冯相公父女似无瓜葛,本官暂不与你们商谈了。——今日要说的便是这些。”
冯岱年懵懂起来告辞。犹豫片刻,又长揖启问;“恕卑职冒犯再问,只不知狄老爷适才说的红阁子两起杀人案,系何指?”
狄公温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冯相公是乐苑里长,岂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断尚未获证实,只得暂藏于本官肚中。那一日案情勘破,水露石出,即对冯相公披明详备。”
冯岱年与玉环再拜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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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马荣便赶到组阁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几片香糕,权作早膳。
“马荣,稍候片刻,我们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们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马荣笑声问:“老爷,贾玉波秀才与一个赎身出来的妓女欲会衢州乡间。我想这里的杀人血案总不至于与他有关吧。”
狄公道:“让他走吧。昨日没寻他,便是没事了。——这贾秀才如何有钱赎妓女出来,莫非偷拐了冯岱年的奁金。”
(奁:读‘联’,陪嫁的衣物或财物等。——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摇手道:“不,不,这贾玉波在恒丰庄将当日输去的钱很又都赢回来了,正好赎了银仙,还剩几个盘缠钱。又怕冯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拦住。”
“拦他作甚?休牵念那个银仙了。鸡吃砻糠,鸭吃鱼虾,各人的性儿,强求不得。只可怜冯岱年父女要扫兴。——马荣,我们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终养老?乐苑虽好,怎可乐不思蜀。这两日你已将这金山乐苑玩了个够吧。”
(砻:读‘龙’,用砻脱出稻谷的壳。——华生工作室注)
“正是如此。这乐苑确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再多的银子扔下去,连个声影都没有。”马荣感慨道。
狄公警觉:“你那二两银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过四两,共六两吧?这六两银子全扔进去了?”
马荣怯生生着了秋公一眼:“岂止六两银子?二叔给的二十两金子也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岁生计的,怎的也扔进了这天底渊薮。”狄公气愤地揪扯着长胡子。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贵了。等扔了银子金子时,方觉后悔。哪里还能再追回?”
狄公愠怒道:“如此撒漫使银,视同尘土。你就是不记教训,早知不携你同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一片松林子:“老爷,这里便是当日我与虾蟹两位贤弟遭遇匪徒之处。”
狄公细细看了形势,乃道:“马荣,那帮匪徒并非为报虾蟹之仇而来,他们在这里埋伏,袭击的原来是你我。”
马荣惊疑,待要再问,狄公已策马向前飞驰。
绕过一株大紫杉,马荣叫道:“前头那间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马来,将缰绳长鞭交于马荣:“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须注意四周动静。”说罢踏着湿吱吱的腐败落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词,伴着琴弦,十分悦耳。——隐隐还听到一声声低微的饮泣,时断时续。
狄公猛力一推,木门开了。屋角一支烛盏摇闪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颅。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对黑窅窅的眼窝呆呆望着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个癫皮乞丐身上。
癫皮乞丐一身脓疡,溃破处粘血黄痂一片。披一件腌臜破裰,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紧瞅着狄公。
(窅:读‘杳’,眼睛深陷的样子。裰:补缀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闻入民宅。”凌仙姑虽是愠嗔怒,声音仍莺啼燕语一般。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一声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来。
“本县倘没判断错,足下应是李经纬阁下,李琏公子的生身父亲。”
癫皮乞丐一只独眼直愣愣望着狄公,目光由亢奋渐而软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瞒,你正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病死,侥幸活下来,埋名隐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细,仰天长叹:“我们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说你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欲图复仇。从百沙山港来乐苑,日日窥探秋月行迹,寻机下手。——这话可是实?”
李经纬独眼间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样的不治之恶疾而臻绝望。——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凸起两块青紫肿物,惊懼不已。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频繁,乃坚信恶疾欲发,苦不待言。绝望之下,乃寻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横厄,他实无勇气象你这样生存下去。”
“李琏与秋月并无情爱瓜葛,更无赎身之说。只是临死前曾有一书信托她带去百沙山与你。可惜这秋月骄妄无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才从她的卧室抽屉里发现李琏的这封绝命遗书,尚未拆封。”
(懼:音义同‘惧’。——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封信来,扔在竹榻上。
李经纬拾起那信封,双手颤抖,打开看阅了一遍。顿时神情大变,口唇抽搐,独眼内流出污浊的泪水。全身颤抖不已,“嘘嘘”地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尾随秋月踪迹。前夜又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对话,更深信了秋月是断送回李琏性命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雪耻。”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了卧房,解衣就寝。你潜伏窗外低低呼唤她名字。秋月听到,便起身来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意图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脱身。你究竟年老病衰,双手屈偻,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吓,狂激恐惧之下又闷倒在地,心病猝发至死。——秋月原先虽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经纬大汗如豆,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凌仙姑赶紧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劝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杀头,我陪着你。”
狄公佯装不听,又继续道:“李先生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运动京师关节。财蓄日拙,便打起乐苑的念头。前番派人拦劫乐苑税银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干办役丁杀败。武的不行,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私心,设计勾结撵下冯里长取而代之,攫夺乐苑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谓‘垂嘱’正是你们父子的倒冯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尽,不克完功。李琏这一死,李先生全局溃败,不可收拾。如今又杀了秋月,恐也无意久恋世事,只求苟且残喘与翡翠厮守几日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反驳。
“你杀了秋月那夜,还转来躲藏窗外窥察我的动静。我闻着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恶梦。——秋月死后,你拟携翡翠一同潜回百沙山。那日在码头搭船,被船工回绝。——你索性不走了,暂匿于这茅篷中与翡翠温叙旧情。”
“昨日你又潜入红阁子听虚实。听见我与亲随言及要来这里茅篷访凌仙姑。心中胆怯,使设计害我性命。结果又被虾蟹两将杀败,一个濒临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乃深沉地点了点头,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绪。一只独眼透出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恶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宣科而已,无意拘执李先生。更不拟公堂鞫审,羞辱先生,贻笑世人。——细论起来,二十年前便该判你杀人之罪。”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凌仙姑尖声叫道。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忿而扭曲变形。
狄公一脸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死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害秋月。——本县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来,稍露出钦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来如一梦。仿佛是昨日一样,仿佛我两个正在红阁子里搂抱着做春梦。——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则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号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孙,黄金买笑,丽姬妖仙,日日承欢。嘿嘿,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时酒醉,雾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还觉醉悠晃荡哩。——告诉你,当时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才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声了,乃道:“当时,冯岱年、陶匡时两个都发疯地迷恋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骗,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时日。暗中却与李先生日夜幽会图欢。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名分,怕受物议,一直遮盖到陶匡时被杀……”
“啊!正是昨日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道,“那米人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象着了火一样……我正在你宽阔的胸膛里发抖,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汹汹不休。你象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了你的脸上、身上。——夕阳照来,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那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音愈来愈低微,愈来愈苦涩,如游丝一般,纤细飘悠。——终于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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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狄公出来茅篷,马荣牵着坐骑忙迎上来。
“老爷,怎的进去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她吐诉了些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答道:“凌仙姑并不在屋里,看来她被歹人赚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这小屋仔细搜索了,仍没发现一样有用的东西。我们驱马回客店吧。”
马荣半信半疑,也不便吱声再问。
两骑跃上那片高岗,只见松林后坟地上旗幡张扬,一派烟火。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今日七月卅,香烛纸马,三牲烧奠做过,鬼祭也煞尾了。”马荣道。
狄公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闭合了。但愿今日这乐苑里再不要出点意外。”
两骑回到永乐客店,狄公命胖掌柜结帐,关照马夫添备麸料,便匆匆进去红阁子。
马荣相帮整理马鞍袋,打点一应行装什物。狄公坐下来将李琏自杀一案的官署呈文细细阅过一遍,最后在补阙备录一栏里填了秋月的死因:“饮酒过量,心病猝发。”又补写了若干细节。
押了印玺,封上火漆。狄公收过呈文,又铺纸舔笔,写了一折短信于冯岱年。大意云:本县闻报,李经纬阁下因恶疾弥漫,毒火攻心,已死于凌仙姑茅篷里。凌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归阴,立即封锁通路,焚毁其屋,以根绝病疫滋蔓。又闻贾玉波已携一妓女远适他州,谨愿玉环小姐与陶先生结百年姻缘。冯陶两家,疑怨冰释,重修旧好。——日前言及之红阁子两起杀人案,业已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议诉付审。——阅毕,封口烫漆,又恭楷写了“冯岱年兄惠启”字样。
“马荣,这李琏、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须去金华亲交罗县令。这封给冯岱年的信叫客店掌柜等我们走后,再行递送。”
两人结清房金一应销费,出了客店,正要上马。忽听得大门外响动锣声,只见罗县令轿马仪仗正迎面而来。
官轿停下,罗应元掀帘下轿,一手执着狄公衣袍,问道:“狄年兄,怎么回事?我在金华闻报,秋月猝死。心知有异,又匆匆赶来了。莫非是被人挟嫌杀死。”
“不。”狄公从袖中取出了押了印玺的官署呈文。“我原想亲来金华将呈文交割,秋月死因上面已写明无误,罗贤弟不必张皇。”
罗应元急忙展开公文就读,见秋月呈文里并无一言牵涉于他,乃松弛了一口气,点头不迭。笑道。“李琏自杀,我当日就说了,司空见惯,例行公事一件。想必并未劳动年兄许多精神。”
狄公捻须微笑,从衣襟内将出那颗金印交纳罗应元。
罗应元“啧啧”收了:“年兄这件呈文我将一字不改申报州府。容小弟略表谢忱。”
狄公长揖道:“罗贤弟来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华。若说这乐苑还有未了之事,便是对温文元的课罚。温文元公堂上欺瞒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依例责杖五十棍。念其年迈体弱,不堪刑罚,故拟出一公告张贴乐苑各处。晓示温文元罪迹,姑且记下这五十罚棍,暂缓施行。他日再有恶行劣迹,只需有人告到官府,有凭有据,旧帐新罪一齐课罚,决不宽贷。”
罗应元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悬在手中,不打下去。再犯故态,两罪俱发,皮开肉绽,可以想象。谅这温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
狄公又揖:“还有一事拜托。乞罗贤弟择日为陶德、冯玉环主持大婚。有冯、陶两家结秦晋,这乐苑繁华安定可保无虞。”
罗应元点头应允。忽又摒开众人,附耳小声问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红阁子之谜?”
“红阁子之谜?”狄公佯作惊讶,“我这三日正住在红阁子里,并没听说有什么需解之谜。”
罗应元“嗯”了一声,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红阁子之谜,说来话长,内中委曲,不知几层几折。我也只是风闻而已。狄年兄这几日既无所闻,也就罢了。”
狄公微讽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这红阁子里的,只不知罗贤弟的谜可是应在她身上。”
罗应元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干笑道:“今日终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我听说这乐苑里昨日又来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艺压倒乐苑众芳,胜秋月万万,保不定就要选为新的花魁娘子哩。”
狄公吁了一口气,笑道:“难怪今日罗贤弟匆匆又赶来。既然如此,当日又何必匆匆逃席,设计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还怨怪我没解破红阁子之谜。”
“哈哈,红阁子,红阁子,正不知狄年兄这三日红阁子过得如何哩。”
狄公飞身上马,扬了扬长鞭,马荣紧紧跟上。
“罗贤弟,几时来浦阳宅下时,再与你细细讲解红阁子之谜吧。”
(全文完)
红丝黑箭
作者:高罗佩
翻译:陈来元、胡明
狄公在登州蓬莱县任县令时,理政事,导风化,听狱讼,察冤滞,及督课钱谷兵赋、
民田收授等公务,与驻守蓬莱炮台的镇军互不干预。蓬莱为唐帝国屏东海疆,镇军在海
滨深峻险要处筑有炮台,设立军寨。本故事就发生在离蓬莱县城九里的炮台军寨里。
狄公在内衙书斋翻阅公文,渐渐心觉烦躁,两道浓眉紧蹙蹩,不住地捋着颌下那又
黑又长的胡子:“作怪,作怪,甲卷第四百零四号公文如何不见了?昨日洪亮去州衙前
曾匆匆理过,我以为是他插错了号码,如今我全部找寻了一遍,仍不见那份公文。”
他的亲随干办乔泰、马荣侍候一边。马荣间:“老爷,甲卷公文都是关乎哪些事项
的?”
狄公道:“这甲卷系蓬莱炮台报呈县衙的存档文牍,关乎两类事项:一是军士职衔
变动,人事升黜;二是营寨军需采办,钱银出纳。我见甲卷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注明‘参
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四百零五号公文是有关戎服甲胄采买的,想来那四百零四
号也必是关于军械采办事项的。”
马荣插嘴道:“这些公文是他们附送给县衙存档的抄件,上面说的事一件与我们无
涉,我们也无权过问。”
狄公正色道:“不然。此等官样文章正经是官府军镇重要的治理依据。国家法度,
官衙公例,哪一件不要制订得严严密密,天衣无缝?即便如此,歹徒奸党还欲寻破绽,
钻空隙哩。这四百零四号公文或许本身并不甚重要,但无故丢失,却不由我心中不安。”
马荣见狄公言词危苦,不觉后悔自己的轻率鲁莽,低头道:“适才言语粗鲁,老爷,
莫要见怪。只因我们心中有事……”
狄公道:“你们心中有何事,不妨说来与我听听……”
马荣道:“我们的好友孟国泰被炮台的镇将方明廉拘押了,说他有暗杀炮台镇副苏
文虎的嫌疑。”
狄公道:“既是方将军亲自审理,我们也不必过问。只不知你俩是如何认识那个孟
国泰的?”
马荣答言:“孟国泰是炮台军寨里的校尉,放枪骑射般般精熟,尤其那射箭功夫,
端的百步穿杨。人称‘神箭孟三郎’。我们与他认识才半月有余,却已肝胆相照,成了
莫逆之交。谁知如今忽被判成死罪,必是冤枉。”
狄公摇手道:“我们固然无权过问军寨炮台的事,但孟国泰既是你们两位的好友,
我也倒想听听其中的原委。”
乔泰沉默半日,见狄公言语松动,不禁插话:“老爷与方将军亦是好友,总不能眼
看着方将军偏听误信,铸成大错。”
马荣道:“半月来我们时常一起饮酒,亲同兄弟,知道孟国泰秉性爽直,行为光明。
苏文虎对属下课罚严酷。倘若孟国泰不满,他会当面数责,甚至不惜启动拳头刀兵,但
决不会用暗箭杀人。”
狄公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俩最后一次见到孟国泰是在何时?”
“苏文虎被暗杀的前一天夜里。那夜我们在海滨一家酒肆喝了不少酒,又上了花艇。
后来碰上了两名番商,自称是东海外新罗人。彼此言语投机,便合成一桌,开怀畅饮。
临分手,乔泰哥将孟国泰送上回炮台的小船,那时已经半夜了。”
狄公呷了一口茶,慢慢捋了捋胡子,说道:“方将军月前来县衙拜会过我,至今未
尝回访。今日正是机会。快吩咐衙官备下轿马船用,我就去炮台见方将军。顺便正可问
他再要一份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
官船在浊浪中摇晃了半个时辰,便从内河驶到了海口。狄公下船,便沿一条陡峭的
山道拾级而上,马荣、乔泰身后紧紧跟随。抬头看,高处最险峻的咽喉要地,便是军寨
辕门。辕门内一门门铁炮正虎视着浩瀚无际的大海。辕门外值戍的军士听说是县衙狄老
爷来拜访方将军,不敢怠慢,当即便引狄公向中军衙厅走去。马荣、乔泰遵照狄公吩咐,
留在辕门内值房静候。
炮台镇将方明廉闻报狄县令来访,赶紧出迎。两人步入正厅,分宾主坐定,侍役献
茶毕,恭敬退下。方明廉甲胄在身,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一个沉静拘谨的人,不
好言谈,几句寒喧后,只等着狄公问话。狄公知方明廉不喜迂回曲折,故开门见山道:
“方将军,听说军寨内出了杀人之事,镇副苏将军不幸遇害,凶犯已经拿获,并拟判死
罪。——不知下官闻听的可属实?”
方明廉锐利的目光瞅了瞅狄公,站起身来,爽直地说:“这事何必见外?狄县令若
有兴趣,不妨随我去现场看视。”
方明廉走出军衙大门,对守卫的军校说:“去将毛兵曹和施仓曹叫来!”说着便引
着狄公来到一幢石头房子前。这房子门口守着四个军士,见是方将军前来,忙不迭肃立
致礼。方明廉上前将门上的封皮一把撕去,推开房门,说道:“这里便是苏镇副的房间。
他正是在那张床上被人杀死的。”
狄公跨进门槛,溜眼将房内陈设一抹看在眼内。引起狄公注意的不是苏文虎被害的
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而是撂在窗台上的一个漆皮箭壶。箭壶内插着十几支红杆铁镞灰羽
长箭,靠窗台的地上掉落有四支。左边一张书案上搁着苏文虎的头盔和一支同样的箭。
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
方明廉道:“苏镇副每日早上操练军马后,必在这房中那张床上稍事休歇,到午时
再去膳房用饭。前天,施成龙中午来房找他,对,施成龙是军寨的仓曹参军,专掌营内
军需库存、钱银采买之事。施成龙敲了门,并不见苏镇副答应,便推开房门一看,谁知
苏镇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只不动弹。他身上虽穿有铠甲,但裸露的腹部却中了一箭,满
身是血,早已死了。死时两手还紧紧抓住那箭杆,但箭头的铁镞是长有倒钩的,他如何
拔得出来?如今想来必是当他熟睡之机,被人下了毒手。”
正说着,仓曹参军施成龙和兵曹参军毛晋元走进了房间。方明廉介绍道:“这就是
我刚才说的施仓曹,正是他最先发现苏镇副被害的。那一位是兵曹毛晋元,专掌营内军
械,戎器,管钥、土木事项。——两人正是我的左右臂膊。”
施兵曹、毛兵曹彬彬有礼向狄公拜揖请安,狄公躬身回礼。
方明廉道:“你们两位不妨也与狄县令说说对此案件的看法吧。”
毛晋元道:“方将军还犹豫什么?快将那孟国泰判决,交付军法司处刑便是。”
施成龙忙道:“不!卑职愚见,孟校尉并非那等放暗箭杀人之人。此事或许还有蹊
跷。”
方明廉指着对面窗外一幢高楼说:“狄县令,但看那楼上的窗户便可明白。那楼上
窗户处是军械库,苏镇副熟睡时,肚腹正对着这窗户。我们做了一个试验,将一个草人
躺放在苏镇副睡的地方,结果证明那一箭正是从对面军械库的窗里射下来的。当时军械
库内只有孟国泰一人,他鬼鬼祟祟在窗内晃荡窥觑。”
狄公惊奇:“从那窗口射到这窗内,——有如此好箭法?”
毛晋元道:“孟国泰箭法如古时李广一般,百发百中。不然。如何营里上下都称他
作‘神箭孟三郎’。”
狄公略一思索说道:“此箭会不会就在这房内射的?”
方明廉道:“这不可能。从门口射来的箭只可能射到他的头盔,只有窗外射进来的
箭,才有可能射穿他的肚腹。而窗外值戌的四名军士昼夜巡视。——这房子虽简陋,究
竟是苏镇副的私舍,一般人不能轻易进出。事实上出事那天,苏镇副进房之后至施仓曹
进房之前,并无闲杂人等进来过,值戌的军士众口一词证实这点。”
狄公又问:“那么,孟国泰为何要杀害苏文虎呢?”
毛晋元抢道:“苏镇副操演极严,动辄深罚,轻则呵斥,重则赐以皮鞭。几天前,
孟国泰挨了苏镇副一顿训斥,他当时脸色气得铁青。孟国泰每以英雄自诩,蒙此耻辱,
岂肯干休?”
施成龙摇头道:“孟国泰受苏镇副训责不止一回,岂可单凭受训斥,便断定是孟国
泰所为?”
狄公道:“射杀苏文虎之时,是谁看见孟国泰在对面军械库窗口晃荡窥觑?他可是
亲口作了证?”
毛晋元答道:“有一小军校亲眼看见那孟国泰在军械库拨弄一张硬弓,神色慌张。”
方明廉叹了口气道:“那日这小军校偏巧去军械库西楼找一副铠甲。西楼上偏巧也
开一小窗,离军械库窗口两丈多远。事发当时,是他从西楼那小窗口望见施兵曹在这房
中大惊失色。叫喊不迭。他不知出了何事,正欲赶下楼来。隔窗忽见军械库内孟国泰正
在拨弄一张硬弓。事后调查,孟国泰也供认不讳。”
“那小军校在西楼便不能放暗箭么?”狄公诧异。
毛晋元拉狄公到窗前,指着西楼道:“那一窗口倘使射箭来,倒是能射着当时在房
中的施成龙。——那个小窗口根本看不到苏镇副的身子。”
“那么,盂国泰因何去军械库呢?”狄公又问。
方明廉面露愁苦道:“他说,那天操演完,他感到十分疲累,回营盘正待躺下休息,
却见床铺上一纸苏镇副的手令,命他去军械库等候,有事交待。我要他拿出那纸手令,
他却说丢了。”
狄公慢慢点头,沉吟不语。又去书案上拈起那支长箭细细端详。那支箭约四尺来长,
甚觉沉重,铁镞头十分尖利,如燕尾般岔山两翼,翼有倒钩。上面沾有血污。
“方将军,想来射杀苏文虎的便是这支箭了?”他一面仔细端详手中那件杀人凶器。
箭杆油了红漆,又用红丝带裹札紧了,箭尾则是三茎灰紫发亮的硬翎。
毛晋元道:“狄老爷,这是一支寻常的箭,苏镇副用的箭与营寨内军士的箭都是一
样的。”
狄公点头道:“我见这箭杆的红丝带撕破了,裂口显得参差不齐。”他看了看周围
几张平静无异常的脸,又道:“看来孟国泰犯罪嫌疑最大,种种迹象都与他作案相合。
下官有一言不知进退,倘若方将军不见外,可否让下官一见孟国泰。”
方将军蓦地看了狄公一眼,略一迟疑,便点头答应。
毛晋元安排一名姓高的小军校陪同狄公去军寨尾角的土牢。那小军校正是事发时亲
见孟国泰在军械库拨硬弓的证人。狄公一路与他攀谈,乃知小军校平时十分敬重孟国泰。
问到案
子本身要紧处,小军校言语锐减,微微局促,似十分负疚。
两人来到土牢,小军校与守牢军士递过方将军的手令。军士不敢怠慢,赶紧掏出管
钥,开了牢门。
“呵,老弟,可有什么新的消息?”孟国泰体躯丰伟,十分雄武,虽身陷缧泄,仍
令人栗栗敬畏。
“孟大哥,蓬莱县县令狄老爷来看望你了。”小军校言语中闪过一些胆怯。
狄公示意小军校在牢门外等候,自己则钻进了土牢:“孟国泰,下官虽初次见你。
却与马荣、乔泰一般称呼了。不知你有何话要说。倘属冤枉,下官定设法与你开脱。”
孟国泰闻听此言,心中一亮。呆呆望了狄公半晌,乃叫道:“狄老爷仁义慈悲,我
孟某实蒙冤枉。奈何木已成舟,有口难辩。”
狄公道:“倘若果属冤枉,作案的真凶必然忌恨你与苏文虎。正是他送的假手令,
诱你上当。一箭双雕,除了你们两个,你不妨细想这人是谁。”
孟国泰道:“忌恨苏镇副的人许多。他操演峻严,苛虐部下,就是我也三分忌恨他。
至于我自己,似无仇家,朋友倒有不少。”
狄公也觉有理,又问:“事发的前一天晚上,你与乔泰、马荣分手回军寨后,都干
了些什么?”
孟国泰紧皱双眉,望牢顶苦思了片刻,答道:“那夜我喝得烂醉,回到辕门,守值
的一个军校将我扶同营盘。那日因是寨里放假,故弟兄们都在饮酒作乐。我便乘兴与他
们谈了那件遇见的好事,这事衙上的乔泰、马荣也知道。我们在海滨酒家时遇见两个慷
慨大度的新罗商人,一个姓朴,一个姓尹。两下一见如故,十分投机,他们不仅为我们
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京师办完事回来,还要专治一席,与我们三人深谈哩,哈哈。第
二天,谁知筋酥骨软,操演毕便觉头晕目眩,浑身困乏。急回营盘正欲睡觉,却见了苏
镇副的那纸手令。”
“你没细看那纸手令是真是假?”狄公问。
“我的天!哪里辨得真假?那大红印章分明是真的。”
“你在军械库等候了半日,终不见苏文虎上来,对否?”
“是,老爷。我等得心焦,便拣了几件兵器拨弄拨弄,也拉过那张硬弓。可我哪里
会向对面楼下苏镇副的房间放暗箭啊?”
狄公点头说:“既然是方将军错判了你,你有何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
孟国泰摇了摇头。
“狄县令对盂国泰印象如何?”方将军问。
“下官以为孟国泰不像是行为苟且之人。不过他只说是冤枉,却提不出为自己辩解
的证据。下官是局外人,岂可越俎代庖,滋扰方将军睿断。哦,下官还有一事拜托,贵
镇军衙送付县衙档馆的公文中少了甲卷四百零四号抄件,敬劳将军嘱书吏再抄录一份转
赐,好教敝衙档馆资料齐全。”
方明廉心中嘲笑狄县令迂腐,又不好推阻,便令左右将掌管军衙公文的书吏叫来,
井带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副本。
片刻,军衙的书吏前来叩见方明廉和狄公。恭敬递上四百零四号公文的存档副本。
狄公接过翻阅,见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呈文。公文共两页,第一页上是军衙的提议,
及四名军校的姓名、年庚、籍贯、功勋,盖着苏文虎的印章。第二页却只有一行字:
“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下面是方明廉的朱钤,注着签发日期及公文号码:甲
卷四百零四号。
狄公摇头说:“这公文想是拿错了。我丢失的那份,虽同编人甲卷,却是关于军需
采买、钱银出纳事项的。因为紧挨着的四百零五号公文上有手批:‘参阅甲卷四百零四
号公文办’。——这四百零五号系军营购买戎服铠甲的,故四百零四号内容必不会是四
名军校职衔晋升的人事呈文。”
方明廉笑道:“我们这里公文确也大多,莫说我弄不清,专办掌管的书吏已增至四
名,都还理不清头绪来。甲卷已四百多号,乙卷、丙卷、丁卷、戊卷都已有二三百号。
唉,只恨军寨内秀才大少,文牍大繁。——说实在的,我只要炮台的铁炮打得响,番寇
进不来便行。哪有精力去一一验看这些烦琐乏味的公文。”
狄公将那四百零四号公文还与那书吏,苦笑一声,便起身拜辞。方明廉送狄公到辕
门。马荣、乔泰在辕门正等得性急,见狄公出来,也不便细问,便护着狄公走下辕门外
险陡的石级。
正午火辣的骄阳烤得海面发烫。官船在海口绕了个大弯后,便驶人水波平缓的内河,
官船上张着一幅水绿色凉篷,狄公坐在一张竹椅上,将适才在军寨内的详情细末,一一
告诉了马荣、乔泰。狄公呷了一口香茶,沉默良久,静下心来。此时舵浆鸦轧,波声汩
汩。低飞的水鸟有时闯进了凉篷,倏忽回旋又鼓翼高飞。
狄公突然说:“我见施成龙和毛晋元两人对此案的见解最是相悖,施成龙说孟国泰
无罪,而毛晋元则坚持说正是孟国泰杀的苏文虎。你们平日可听孟国泰谈起过这两个人,
尤其是毛晋元,他是否忌恨孟国泰?”
马荣答言:“盂国泰从未谈起过施成龙,只是说起过毛晋元这个人狡诈多疑,秉性
刻薄。”
狄公问:“那天你们与孟国泰聚饮时遇到两名番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马荣道:“我们开了一个玩笑。那个姓朴的问我们三人做何营业,我们答是响马,
那两个新罗人信以为真,不仅替我们会了酒账,又说等他们去京师回来还专门治一桌丰
盛酒席与我们交个长年朋友。”
乔泰补充道:“他们去京师支领一笔款目,说是卖了三条船给谁。他们说时闪烁其
词,又禁不住都捧腹大笑。”
狄公又道:“那天夜里,孟国泰他究竟干了些什么?我想苏文虎被杀与他那夭夜里
的勾当大有关联。”
乔泰道:“孟国泰并没独个有勾当,我们三人一直在一起。后来遇到了那两位番商,
便五人一桌灌起黄汤来。”
狄公点点头,忽回首大声问掌舵的艄公:“船到哪里了?”
艄公道:“恰走了一半路。”
狄公命令:“快,掉转船头再回炮台!”
狄公、马荣、乔泰三人再回军寨辕门时,得知方将军正召集众军官在军衙议事。守
门的军士欲去禀报,狄公阻止道:“不必惊动方将军了,只请毛兵曹一见便可。”
毛晋元听得狄公有请,心中纳罕,不由狐疑重重。见了狄公,忙躬身施礼。
狄公道:“烦毛兵曹引下官再去看一遍苏镇副的房间。”毛晋元不便推辞,只得领
着狄公三人再去苏文虎被杀的房间。
狄公一进门,便吩咐乔泰、马荣道:“你们伏在地上细细搜查,看有没有铁丝、钩
刺、钉头之类的小物件。”
毛晋元笑道:“狄县令莫非要寻秘道机关?”
突然马荣叫道:“老爷,这里有一冒出来的钉尖!”
狄公赶忙按马荣指点,伏身细看。地板上果然冒出一个小小钉尖,钉尖上还粘着一
红丝碎片,再细看还见到一点暗储。
狄公道:“如今毛兵曹便是一个证人,劳动毛兵曹将那一丁点儿红丝片小心收起。”
毛晋元只得小心将那红丝片从钉尖剔下,递给狄公。
狄公笑道:“下官还想看看苏镇副的遗物。”
毛晋元将苏文虎生前的私物全数搬放在桌上:一只旧铁角皮箱,一包衣服布裤。
狄公打开那只铁角皮箱,一件一件东西验看。突然他看见箱角里有一个黄丝绒方印
盒,急忙拿出打开一看,却是空的。
“我猜想苏镇副的印章平日不放在这印盒内,而是放在那书案的抽屉里吧!”
毛晋元道:“果如狄县令猜想,收拾苏镇副遗物时,施仓曹正是在那抽屉里找到他
的印章的。”
狄公道:“想来方将军议事亦已完了吧,还劳毛兵曹将这些东西妥善收了。”
方明廉与众军官议事方毕,狄公四人便进了军衙正厅。狄公拜揖施礼,向方明廉道
明来意,并告诉他苏镇副被害之事已有了眉目。希望方明廉此刻当堂开判,他则在一旁
相机助审,提出证据,澄清案子情由本末。
方明廉虽心中狐疑重重,却还是答应了狄公要求。
方明廉让了狄公座。便命将孟国泰押来听候鞫审。他郑重宣布:今日蓬莱县令狄仁
杰主审此案,当堂判决,并备文呈报军法司终裁。
狄公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左右两边侍立的乔泰、马荣,慢慢开口道:“苏文虎被杀
的背后隐着一桩骇人听闻的盗骗贪污案!一笔巨款,购买三条辎重军船的巨款!”
方明廉及众军官莫名其妙。一个个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据下官核查,本镇所需军备货物、兵戌器械的采买,经军衙议定后,由仓曹参军
施成龙草具呈报公文,先由镇副苏文虎复核押印,再由方明廉将军终核押印在公文最末。
公文或一页或二页、三页不等,一页者,苏、方两印章押在同一页,二页、三页甚而更
多页者,则每页押苏镇副印,最末页押方将军印。然后备副本,自存抄件转呈蓬莱县衙
门档馆。正本则加羽毛,封火漆,军驿飞驰京师兵部或登州军衙。然而这种程序有漏洞。
倘若公文二页、三页以上者,胆大妄为之徒便会偷梁换柱,犯下怵目骇心的罪恶勾当。
如何个偷梁换柱法呢?歹徒见是最末页无甚要紧字语时,便会偷偷藏过,因为那一页有
方将军终核的印章,至关紧要。然后补上假造内容的前几页,手脚做成,已是轻而易举
之事了……”
方明廉禁不住插上话来:“狄县令这话如何讲?须知前几页每页都需押盖苏镇副的
印章啊!”
狄公莞尔一笑,轻声答道:“这正是苏镇副被杀害的原因!苏镇副大意将他的印章
撂在从不上锁的抽屉里,故被人盗用十分容易。罪犯正是盗用了那枚印章被苏镇副觉察,
才生出杀人灭口的歹念。原来,第四百零四号公文是晋升四名军校的内容那公文副本我
看了,共两页,第一页写了军衙的提议及四名军校的姓氏、年庚、籍贯、功勋等等。第
二页则只有一句话:‘敦候京师兵部衙门核复准请’,并押了方将军的大印。罪犯誊录
了副本后,偷走了正本第二页,焚毁了第一页,补之以假造的内容。那内容写着什么呢?
写着蓬莱炮台已向新罗籍商人朴氏、尹氏购进三条辎重军船,其价值必在巨额,尚不知
确数。依照兵部衙门采买军需公例,由京师付款银与那两名番商。公文正本早达京师兵
部,两名番商已去京师支领款银。——其半数或便是付与罪犯的赃财!罪犯精干此行,
深知内里漏洞。副本存军衙,故是原来内容,未作改动。只是作案匆匆疏忽了一点,他
怕军衙的书吏觉察,便自行誊录副本,然而却忘了备下一本抄件转吾我蓬莱县衙档馆。
偏偏接踵而来了四百零五号购买盔甲戎服的公文,书吏见到四百零四号正本发往京师兵
部时注着库部衙门的字样,便没细查四百零四号内容,以为同在甲卷总是购物之事,便
自作聪明,手批了一条,‘参阅甲卷四百零四号公文办’的话。下
官今日来军寨原只是想补一份四百零四号公文的抄件,却见副本上原是人事升迁之
事,便觉蹊跷。四百零五号系是书吏抄录签发,故敝衙照例收到。那‘参阅’一词便引
动我许多狐疑。如今才明白其中缘由。”
方将军略有所悟,又听是贪污盗骗巨额军款,心知事态严重,便大声问道:“望狄
县令明言,那两名番商与三条辎重军船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道:“罪犯与那两名番籍商人狼狈为好,做下若大一桩买空勾当。——获得赃
银,两五拆账。倘若日后被人识破,不仅那两名番商远走高飞,便是本案主犯也早已逃
之夭夭了。然而天网恢恢,罪犯合当败露。苏镇副被杀前夜,孟国泰与下官的这两名亲
随干办一同在海滨酒家聚饮时,偏巧碰到了那两名番商。番商误以为他们三人是响马,
故视为知已,引作同类。醉中吐真言,隐约托出了三条军船卖空的内情。只不曾吐露罪
犯姓名。偏偏孟国泰那日饮酒过量,回到军寨时醉意正浓言语不慎,吐出与番商狂饮作
乐之事。人道隔墙有耳,况复他当着众军士面前大肆吹擂,也算是祸从口出吧。罪犯疑
心他已获悉真相,便暗中定计除口。故伪造苏镇副手令骗去军械库,手令上盖着苏文虎
大印,印章是罪犯从那不上锁的抽屉里偷出的。”
方明廉省悟,便又问:“那么是谁一箭射死了苏镇副?”
狄公目光扫了一下众军官,答道:“杀害苏镇副的不是别人,正是贪污盗骗的主犯
施成龙!”
正厅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军官大梦震醒,惊愕得面面相觑。已有两名军士挨近了施
成龙,左右监护住了他。
狄公继续道:“施成龙午后进苏镇副房间时,固然不敢携带兵器。但他知道苏镇副
的房间内有兵器——苏文虎午睡时总大意地将他的箭壶搁在窗台上。他只需拔出一支来
便可将熟睡中的苏镇副刺杀。”
方明廉用目示意,两名军士立即将施成龙押了。施成龙没叫冤枉,也不挣扎,却冷
笑道:“狄仁杰,你如何断定我要杀死苏将军?”
狄公道:“苏镇副已发现你用了他的印章,只待追问详里。你畏惧罪恶发露,故先
下了毒手。并布下圈套,一石两鸟,拿孟国泰来充替罪羊。除灭了这两人,谁也不会知
道你那桩贪污盗骗的大罪孽了。”
“说我杀苏将军有何凭据?”施成龙已经气弱,只不敢提贪污盗骗军款之事。
“你进苏镇副房里时,他已朦胧睡醒,正冲你又问印章之事,故你只得抢先动手。
那箭壶搁在窗台,你不便去拔,却见地上脚边正有一支掉落的长箭,便偷偷甩脱了靴子,
用脚趾挑起那支箭接到手中,一个急步上前刺进了苏镇副的肚腹。他猝不及防,顿时丧
了性命。只因你挑起那支箭时用力过于迅猛,箭杆上的红丝带被地板上的一小小钉头划
破了一条口。适才我见那小小的铁钉头上还粘着一丝红碎片,并沾着一星赭斑。毛兵曹
可以作证。——故我断定你的脚趾上必有被划破或刺破的伤痕。施兵曹倘不服,此刻可
以当堂脱靴验看。”
方明廉目光严厉地望着施成龙,猛喝道:“还需问你三条军船之事么?”施成龙蜷
缩成一团,瘫软在地上,哭丧着脸望着狄公,再也不吱一声了。
两名军士忙不迭将孟国泰卸枷,松缚。孟国泰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一对炯炯有
神的大眼也望着狄公,流动着无限感激的神采。
狄公笑着对一旁正振笔记录的书吏道:“莫忘了将呈送军法司判决此案的公文抄录
一份送来衙门。”
狄公案——湖滨案
作者:高罗佩【荷兰】
第一章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汉源县衙署里依然热得如同个蒸笼一般。县令狄公与洪参军
站在前厅天阶上,挥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临云阳泽,照例十分凉爽。
无奈今年入夏以来,节候却有些异常,连日酷暑逼人。南门外云阳泽夜夜有白烟升腾,
如汤池一般。——今日午后瓢泼了一阵猛雨,黄昏时分雨脚收过,热浪依然,只是云阳
泽波平如镜,远山含黛,碧水潋滟。
(潋滟:读‘练宴’,形容水盈溢。——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摇着折扇道:“洪亮,韩员外正撞着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设筵,必然凉爽。
那船艇上的丝管歌舞想来别有一番情致。半个月来也难得这一阵好雨,沧海盆倾一般。
你看那湖面上,晚风乍起,波浪澄彻,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参军略略犹豫,乃道:“老爷岂忘了那湖中的种种传闻。——城中小儿都会唱:
‘南门湖,南门湖,但看人落水,不见有尸浮。’”
云阳泽在南门外,俗呼作南门湖,人称深不见底。淹死在湖中的,从未见有尸首浮
起过。
狄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两月有余,竟没一桩要紧的案子诉讼到衙门。心中也觉蹊跷,
莫非这汉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门湖一样,一味水波不兴。”
“汉源的百姓循礼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门湖总不能说是水波不兴吧。”洪参军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见见过汉源士绅商宦的各项首领,俾使彼此无壅隔。
官民但无壅隔,则百弊自除,百业盛兴,地方靖安,垂拱可图。”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乔泰、马荣前来禀道,轿马备妥,请狄老爷启行。
狄公穿一领绘绣云龙出海的湖蓝官袍,系了玉带,乌帽皂靴,上下齐整。行到衙署
前厅下,卤簿仪从早已恭候两侧。乔泰、马荣全副披挂,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队首。
——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并不觉太热。
狄公一行轿马逶迤出了南门,便见暮霭纷纷出露一带蓊葱林色,林木外白光闪烁,
水声浩荡。冯三里便是码头。码头上华灯一片,人头攒簇,十几顶凉轿连成一队。老远
见官府排场前途后拥,喝道而来,顿时一派萧韶,响遏行云。韩咏南早率众人恭候在趸
船前。
韩咏南是汉源首户,今年四十来岁,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军功,曾
袭前职。终因行止奢放,藐视斯文被削职。但万贯家私无损,地方上颇孚人望,公推宦
绅首户。如今闲居在祖上传下的一幢古老宅第里,逍遥陶乐。今夜正是由他做东,假南
门湖上一条花艇大排盛筵,宴请狄县令及汉源商界领袖。
狄公下轿来,迎谒仪礼毕。听得三声花炮响,天上顿时爆出闪闪彩星。停泊在码头
的一条花艇华灯齐放,五彩斑斓,缓缓驰近。众人迎狄公、韩咏南先上花艇。
韩咏南向狄公,一介绍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汉源丝绸呢绒最大铺子“彩九纶”
的大掌柜。五十来岁,干瘦细条,微微驼背,脸上挂着谦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
达,则是一副踌躇满志,自鸣得意的神色。王玉珏——汉源金市掌柜,兼营几家柜坊,
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大阔爷。脸如满月,目如远星,十分富态。侨客汉源的京师富商刘飞
波。广颡隆准,躯骨魁伟,体气飒爽,似有一种睨视万物的气度。他在汉源购置有一巨
宅,正与韩咏南员外为邻。——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银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铺的掌
柜苏义成。——众人上船毕,五彩装画的船尾款款调头。慢慢荡向南门湖深处。
(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见众人叙伦逊让,轩厅坐定,一拍手,役工鱼贯送菜肴上桌。一时水陆八珍,
馔果俱列,十分丰盛。韩咏南亲自将每人面前酒盅斟满,乃退回坐席,举盅敬道:“值
此良宵,在下聊备水酒,恭请县上狄老爷同诸年伯相公来此少叙杯杓之礼。稍息还有歌
舞美人侑酒助兴。承众位垂顾,今夜务必尽欢,庶不负此海上明月,人间美景。”说罢
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爷,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驾就席,在下替众位乡贤先致谢
了。”
(杓:读‘勺’;侑:读‘幼’,侑酒:助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站起,拱手谢过:“下官忝为县令,与众贤达还是首次叙晤,十分惭惶。下官
平昔不善饮,值此胜会,岂可败众位高兴。”说着仰脖饮了一大口,顿觉神气酣畅,满
口生香。
“下官素闻梁大宗伯也在这汉源县里择了一处清静之地,消娱晚景。只是不曾拜谒
崇阶,亲聆雅教,甚觉愧疚。”
狄公怪异,筵席上为何不见在此地安度晚岁的前朝廷显宦梁大器。——原来这梁大
器先前龙朔年间曾任太常伯,冢宰中台,十分显赫。后以尚书省右仆射致仕,从此销声
匿迹。——昨夜洪参军查阅衙册,偶然发现梁大器退卯后隐居在这汉源城里。
韩咏南微微一惊,不知狄公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来。——今夜这等私宴,本一时凑
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与梁大器何干?况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之
年,不问人事了。
(耄耋:读‘貌蝶’,八十岁的年龄;高龄,高寿。——华生工作室注)
“狄老爷,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虽不曾有什么病痛,行动却不甚稳便。再说近半
年来他更是颟顸糊涂,神志大不清爽。唉……这个,狄老爷最好问问刘飞波先生,他们
的园宅毗连,故时常能见到梁老相公。”
(颟顸:糊涂而马虎。颟:读‘蛮’的阴平声,顸:读‘酣’。——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一抹儿看去,果见刘飞波坐在长桌一边,自顾喝酒,旁若无人。也没听见韩咏
南刚才一番言语。
“看这位刘先生虽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仪态。”狄公暗暗喝采。
韩咏南叹道:“狄老爷有所未知,刘先生也是时运未济之人,三次赴试均不第。点
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枉屈了满腹经纶。他一怒之下,弃文经商。谁知文曲星不投合,
赵公明却着意眷宠于他。他的生意兴隆发达,愈做愈大,行迹几遍秦、晋、鲁。齐、荆、
襄、湖、广、吴越、八闽。故见识极是广富,又仗义疏财,交游遍天下。老爷,千万不
可轻觑了他。”
狄公听得明自,肚中计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刘飞波一盅。座中康仲达却早已举
起大觥,高声喧道:“刘先生新当岳翁,喜添半子,理应多饮一盅。”
众人拍手称善,纷纷举起酒盅。不意刘飞波却淡淡一笑,并不站立。
韩咏南附耳狄公释道:“刘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闺成大礼,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
县学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辞了庠校教职,归家幽居,平时也教授几个小
小童蒙,聊以自娱。——今夜江老夫子理应赴席,在下猜来,怕是昨夜贪杯,至今未曾
醒酒过来哩。”
(庠:读‘祥’,古代的乡学。——华生工作室)
一个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韩咏南耳边禀报了几句。韩咏南点了点头,又一拍手。四个
青衣应声将轩厅两边的湘妃帘儿卷起,四隅的铜狻猊一齐吐出浓烈的香烟。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围苍碧山色间浮动着几条橙黄的余霞,久久不灭。一轮满月
当空挂出,远近几点明星摇曳闪熠。众人齐声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两边窗槛下观瞻。
役工趁此撤下残席,换过新馔。一时又珍肴迭出,异味纷错。见韩咏南又一拍手,
轩厅的水晶珠帘揭开,四名舞妓鱼贯而入。一个个珠翠满头,花枝招展。
众人又纷纷就席,四名舞妓插烛般先叩过头,抬起酒壶,遂一敬奉,开始侑酒助兴。
韩咏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见杏花脸如堆花,体似琢玉,十分窈窕。
待细觑时,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云恨雨愁,似有满腔心事,不比那三个妖娆形状。
杏花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问她年纪,答云一十九岁。又问籍贯,答
云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听姑娘口音,好似晋中人物。”
杏花惊讶地抬头看了狄公一眼,不吱声。
“本县正是晋中太原府人氏,故听你口音十分稔熟,想来或是同乡。”狄公和颜悦
色。
杏花半响乃点头,又疑惧地望着狄公。
“回禀狄老爷,小女子实是晋州平阳郡人氏。适间欺瞒,万望宽宥。——小女子也
不得已也。”
(宥:读‘幼’,宽恕。——华生工作室注)
“果然正是同乡。”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诧异,为何如此一个天姿国色的少女独身
来到异乡,操持这等生计,好生可怜。遂与杏花谈起晋中风物掌故,古迹名胜来。
这边韩咏南正与一个叫白莲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诗谜。——白莲花令词层出不穷,
变化无端。韩咏南虽然也念过不少古诗,却一时搜罗不来,口舌支吾,一味认输,已被
灌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白莲花吃吃笑个不停,一手擎着酒盅,转去轩厅外讨了酒来,还想罚韩咏南,却见
韩咏南已伏在桌上,不胜酒力了。
狄公见韩咏南伏桌打盹,心中不乐。杏花却转过身去,瞥了韩咏南一眼,小声道。
“老爷,城里正在策划一起危险的阴谋,少间再与你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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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狄公听得亲切,心中吃一大惊。待要再问,见杏花已俯身扶起韩咏南,一面娇喘喘
笑唤白莲花来帮忙。
“老爷,会弈棋么?”又是杏花的声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见白莲花应声已绕过桌角来,遂退间半边,不作声。
白莲花笑盈盈搁下酒盅,颤嬝嬝伸出一条臂膊来,与香花两边架起韩咏南。韩咏南
醉眼朦胧,用衣袖抹了酒涎,摇晃站起,双手搂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个舞
吧。”
杏花微微一笑,点头应允,迅即抽身从韩咏南怀中脱逸,理了理鬓发簪钗。轩厅的
水晶珠帘挂起,内厅地上早铺起一片猩红毡毯。一声檀板,两边响起丝竹。一时弦管交
响,十分悦耳。
杏花轻挪莲步,摇闪细腰,翩翩起舞。此时只一支玉笛伴声,嘹亮清润,会合节拍。
远远见杏花笑颜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态自若,如风中柔条。渐渐额丝汗润,蝉鬓微湿,
凝脂里透出红霞来。
狄公心随耳闻,不觉击节叹赞。须臾又不耐,转思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岂会孕
有异象。杏花适才的两句话真有凶信?这汉源城里莫非早有阴谋酝酿,如今已露圭角,
或是仅被杏花一人探知虚实,窥出端倪。看她适间躲躲闪闪模样,似是怕被席间有人看
破,故弄此姿态,迷惑于人。——难道这席间中人也有卷入危险阴谋的?倘若真有,又
会是谁?这凶情又究竟是什么?杀人?放火?抢劫?——狄公只觉心中一团乱麻,治理
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听杏花诉说详尽。此时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无主,魂不守
舍。
忽而繁管急弦齐作,舞曲变得气象磅礴,雄阔壮烈。杏花如狂风急雨一般旋转跳腾,
似一团霓霞闪灼明灭,一簇仙葩摇曳舒发。忽听得一声中天鹤唳,音乐嘎然而止。杏花
笑吟吟向众人叩谢,退出轩厅,转去后厢卸装。
狄公乃恍惚醒来,随众人鼓掌喝采。见韩咏南又立起拱手道:“幸众位再宽坐片时,
以毕余兴。”神色十分清爽。
这时筵宴又近尾声,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两两三三低声闲聊起来。有的立
窗槛下赏月,有的去轩厅外醒酒。
这边康氏兄弟却因言语不合争执了起来。
“万一帆可不是善类,贷借巨额银票于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恼怒地叫道。
康仲达道:“岂可听信酒楼茶坊间的闲言?人家那边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钱银去冒这风险,万—……”康伯年见刘飞波过来劝解,便不吱声了。
“你这俚啬鬼!父母家私你占去大半,竟厚颜称你的钱银。”康仲达火了。
刘飞波功道:“岂可为区区钱银事兄弟阋墙,岂不教狄县令齿冷,如何看吾汉源人
物。”
(阋:读‘细’,本义不合,争吵;阋墙:引申为内部不合。——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过来,笑道:“刘先生之言甚是。对了,刘先生,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哩。”
刘飞波唯唯。
“听说刘先生与梁老宗伯宅园相邻,想来是时常见面的。”
刘飞波恭敬答曰:“正如狄县令所言,畴昔倒是日日觌面。两家宅园本有耳门相通,
进出甚为方便。近些时来,梁老相公变得有些懵懂,说话间也渐渐语无伦次,前言不搭
后语。有时连我都不认得了,问了几遍姓名。为之,也很少走动了。”
(觌:读‘狄’,见,相见。——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彭玉琪,王玉珏两人也凑了过来,与狄公寒暄几句,便转与刘飞波讲论生意买
卖。狄公没趣,见韩咏南正与白莲花说笑,便问:“杏花恁的还不回转?”
韩咏南还有三分酒意:“这些个狐媚娘子涂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悦。见满座宾客都在啧啧赞赏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头鲂,白莲花等三名舞
妓正搔首弄腮,辗转侍应。
狄公吩咐白莲花去轩厅外后厢梳妆间请杏花转来。
韩咏南狡狯笑道:“没想到狄老爷如此垂怜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这酒水兀的
也品出味来了。”
须臾白莲花回来轩厅禀告,杏花并不在后厢梳妆间。她一路去来也未遇见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声对韩咏南道:“下官去去便回。——这团头鲂须是凉了好
吃。”
韩咏南并不介意,又搂定白莲花两个自顾取乐。
狄公出来轩厅,从右舷走到船尾。舷栏外夜风渐紧,远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
洪亮、乔泰、马荣与十来个火夫杂役正在喝酒闲聊,只听得马荣手舞足蹈吹嘘趣闻,众
人不时一阵阵大笑。
洪参军眼尖,见狄公急皇皇赶来,心知有异,忙拍了马荣肩胛。马荣会意,遂与乔
泰三人迎上去行礼。
狄公问:“你三人可见着一个年轻女子从这里行走?”
三人摇头,面面相觑。
狄公小声道:“恐是出事了。——一个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异,怕有不测。”
两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来,狄公又问他两人跳舞后可曾再见到杏花。
两名役工连连摇头,并说:“我们伙计的只许走右舷,女客眷属,应局的舞妓都走
左舷。那杏花兴许仍在左舷那头后厢里梳洗吧。”
狄公颔首,遂率洪亮三人绕到左舷,直扑后厢。——后厢梳妆间的门虚掩着,狄公
推开一看,梳妆台上银烛高烧,钗簪手镯,凌乱摆着,铅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
上空无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乔泰、马荣分别上船顶、舱底寻找。他与洪亮则在中舱两侧搜索。
半晌,四人会齐,都无收获。狄会长叹一声,情知有变,痴痴地望着舷下黑幽幽的
湖波,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突然,一张苍白的脸面浮露波浪间,正睁着一对木然的眸子紧瞅着他,隐隐有两汪
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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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长长的头发披在脑后,身子已涨圆。
“果是溺水而死,却又为何恁早浮起尸身。”狄公心中狐疑。——这南门湖中从未
浮起死尸过。
马荣跨出舷栏,蹑手蹑脚潜下水去,将杏花尸身托起,只听得“嘶”的一声,杏花
的罗裙被船底一颗铁钉撕裂下一大幅。——正是这颗铁钉勾住杏花裙角,尸身幸未沉底。
马荣从杏花胸间摸出一只铜香炉来。
杏花额前脑后均被砸破,长发间鲜血斑斑,一双秀目兀自不闭。
狄公心中惧怒,如此惨剧竟发生在堂堂县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桩
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变故。遂命乔泰、马荣将杏花尸身藏在中舱间
壁内。
洪参军忽见杏花右手紧攥着,用力掰开,见是个小油纸包,包内只折迭一纸片,狄
公将纸片小心摊开,原来是一幅棋谱残局。他顿时想起杏花最后一句话来。“老爷会弈
棋么?”
狄公仔细将棋谱迭起,纳入衣袖。命乔泰守护杏花尸身,不许闲人走近。他与洪亮、
马荣回到轩厅行事。
韩咏南见狄公三人回到轩厅来,大喜道:“狄老爷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上船顶赏月
哩。”
狄公沉下脸来,开言道:“委屈众位,筵席即刻中止。本县暂就此艇上盘审杏花被
杀一案。”
韩咏南吃一大惊,酒全醒了。嗫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来。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开始时座位坐定,依次自叙杏花舞罢退下后各自的行止。然
后由证人作证,再听候鞫审。又命洪参军取过笔砚,恭录口词。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拜谒道:“狄老爷,座席间皆是汉源地方商宦士绅,上流
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杀一案?一时擅作主意,变作公堂,恐
有不便。众位乡党贤达皆是宾客,岂可无端受审?在下面皮上须不好看。还望老爷三
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场权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计。只因杏花被杀,事出突然。
语云官法如炉,岂肯容情?本县眼皮底下杀人,倘是置若罔闻,枉为民社之司。韩员外
快快退过半边,静候听勘。”
韩咏南吃一顿抢白,又见狄公一脸严霜,全不看取东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脸上
一搭儿红,一搭儿青,不敢再出声。
这里韩咏南刚退下,王玉珏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爷岂可只在众宾客里盘问脚
色?这花艇上杂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这些汗臭小人,偷盗嫖赌,哪样不会?与杨柳
坞那几个粉头早有首尾。这杏花生得风流标致,狐媚动人,又是水性杨花。吃醋拈酸,
致起杀人,实属常见之事。狄老爷难道就单单撇过这些人?”
王玉珏略一停顿,朝轩厅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续道:“这南门湖无端溺死人不
少了,有几个看见尸身浮起?——听说湖底有绿毛水妖,专吞食人肉。时常兴风吹浪,
颠翻船艇。鄙人虽不知杏花是何死法,总也撇不过去这一层缘故。”
众人一阵骚动,纷纷表示赞同,又钦佩王掌柜勇气。
狄公正色道:“本县随后即鞫审那些杂役火夫。——事实上今夜在这条花艇上的人
都不脱杀人干系。再者,杏花被害,尸身见在,并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柜水
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测。”
王玉珏嗤道:“狄老爷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则愿先受盘查,早脱干系。”
狄公称赞:“王掌柜先领个头,后来的正好有个楷模。我这里问你,杏花退出轩厅
之后,你做了些什么?慢慢说来,愈详备愈好。”
王玉珏应声答道:“杏花退下后,鄙人从左边门槅出去寻个下位登东,完事即回这
里。正听见康氏弟兄在争论。刘飞波先生可以作证,当时他正过去劝解。”
“王掌柜一路去来可遇到了什么人没有?”狄公又问。
“没有。”王玉珏摇了摇头。
洪参军录了口词。
狄公又令韩咏南供述。
韩咏南叙道:“在下与司乐班头闲聊了几句,只觉头晕目眩,便踱步到船头,看了
一会湖中景色,然后便在舷栏边一个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莲花即来搀我回进轩厅。以
后的事老爷自己都可作证,我就不多说了。”
狄公点了点头,洪亮录了口词。
下一个是刘飞波。
刘飞波述道:“杏花舞罢退下后,我见彭员外脸色转白,象要呕吐,急忙扶彭员外
走出了轩厅,依靠右边舷栏站定,一任夜风吹拂。见他吐了几口酸物,似觉舒适,于是
我们又一同回进轩厅。俄尔就听见康氏昆仲争执不下。以后是老爷问我梁老相公事,不
必赘述了吧。”
狄公又唤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与刘飞波契合。
其次是苏义成。苏义成浓眉下一双大眼闪眨不定,略一犹豫,乃开言道。“小民亲
见王掌柜、刘先生、彭员外前后走出这轩厅。小民与一个舞妓说了几句闲话,不意将肉
卤泼污了衣襟,便赶紧出去轩厅外洗刷。正见杏花小姐从左舷急皇皇转出。我老远叫了
一声,她并未听见,似是转到船头去了。小民自顾洗涤,半日还有油迹,只得自认晦气。
——小民回进轩厅时,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苏掌柜见到杏花时,见她如何穿扮。”狄公急问。
“小民记得已不是跳舞时妆扮。当时见她都脱卸了簪钗首饰。”
狄公不语,皱眉半日。
最后是康氏昆仲。——他们口称从未走出轩厅一步。狄公也依稀记得当时两人俱在
轩厅,并未挪移。
狄公又命将“杨柳坞”的院主传来问话。——这“杨柳坞”座落在汉源东郊湖滨曲
隅,最是汉源的风月渊薮。院内几十名烟粉女子调丝弄管,长袖善舞,大多色艺俱佳。
地方但有公私宴集,听凭点名,唤来传应。今夜杏花、白莲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随院主赶
来这花艇上应局的。故这时狄公想到传院主来盘问。
(薮:读‘叟’,原指湖泽,后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华生工作室注)
院主名唤庆云,听得狄县令传问,一头撞进轩厅,一头便哭起来:“可怜杏花这苦
命丫头,玲戏鲜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问:“院主可曾见杏花进到后厢梳妆间?”
庆云抽噎答道:“老媳妇见宝贝人儿跳舞罢,一头的汗,那模样楚楚,宛如天仙一
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换过裙衫。——杏花对镜卸妆时,前头说有吩咐,老媳妇应声便
出了后厢。谁知一时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狄公又问:“院主可听得杏花说话?可是她有什么人召唤?”
庆云泣道:“这个没听小妮子说。当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叫铃儿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马荣去传丫头铃儿。
须臾铃儿传到。怯生生的,苍白的脸庞,兀自疑云布满。一对明眸闪出惊恐的光来。
“铃儿。”狄公慈颜可亲,“杏花小姐回后厢梳妆时,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铃儿点头。
“当时你一直在杏花身边?”狄公又问。
铃儿又点头,只不言语。
“杏花为何梳妆未了,便又走出后厢呢?”
铃儿一阵恐惧,身子又哆嗦起来。半晌乃答道:“老爷,湖里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
去了。”
“你说什么?”狄公愠怒,“莫非你亲见了那妖怪。”
铃儿点头:“小奴才真是见了那妖怪哩。一团黑影在窗槛外闪晃,还伸出一只手来
招呼杏花小姐。当时小奴才吓死了,杏花小姐竟开门随那妖怪去了。并没听得一丝声响,
便被拖到湖里去了。”
狄公狐疑,又问:“铃儿,当时杏花害怕么?”
“小奴才见杏花小姐并不畏怕,只是犹豫了一下便被摄去。”
狄公心里三分明白。挥去铃儿,又传白莲花等席间侑酒的三名舞妓问话。——除了
白莲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寻找过杏花答不晓得。——当时只顾喝酒说笑,人来人去,并未
留意。
狄公情知问不出所以然,便去后舱船尾盘问杂役火夫。
又命洪参军监守轩厅,暂不松动。
马荣已将十来名杂役火夫全数传到。见他们一个个龟缩一团,屏息不敢吱声。问及
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见。彼时全围着一处听马荣讲趣闻,后来又赌钱钞,几个把舵守值
的则轮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赌钱饮酒两事。——谁也没离开过后舱,马荣、乔泰正是
证见。
侍应筵席的役工穿梭往来厨房轩厅间,且走的是右舷。并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见
着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栏边见彭员外呕吐,无人照应,十分狼狈。
狄公懊恼,心中盘算,这些个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饮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杀
人,本不稀罕。不过马荣也证实他们并未离开后舱伙房一步。再听铃儿言,是一团黑影
唤出杏花去。杏花后厢梳妆岂会轻易随人而去?且那里窗槛正对着左舷,杂役火夫是不
敢行走的。杏花是“杨柳坞”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里有情恋之人,
也必在众宾客中。何况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与她想吐与我的那桩秘密有关。事涉
汉源全城,似非儿女情长,恩怨小节。——那凶手必是窥得杏花与我的那句警言,方下
此毒手。当时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后离席的人更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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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马荣三人回到中舱间壁。——杏花仍安静地躺在长桌上,乔泰将舱门
紧闭。
马荣把适才一番勘问告诉了乔泰。乔泰听说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发怵。偏偏这
时船身开始颠簸。乔泰不惯水性,只觉头晕恶心。
洪亮忧道:“怕是这南门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珏与铃儿的话又会如此拍合。
他两个总不会早设预谋。”
狄公捻须微笑:“适才我未对湖中妖物事仓促断言,我对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
其买心中清楚,杀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决非水妖。那个诱杀杏花的只是装扮成水妖模
样。此刻我已隐约猜出杏花被害的缘由。”
洪参军忙问:“老爷真的已断出杏花遇害的缘由?”
狄公遂将席间杏花的奇异举止。描绘过一遍,又将杏花两句分明是对他说的话复述
了。
洪亮三人乃觉事态严重,脚下的船板更是摇晃不已。——汉源城难道真面临一场劫
难。
“韩咏南形迹最可疑。他假装酒醉磕睡,窥听了杏花与我的讲话。偏偏杏花轻率上
当,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叹道。
洪参军道:“韩咏南自称头晕,在前舱船头休歇,说是坐在舷栏边瓷凳上,又有谁
见了?没一个证人。他潜身去左舷后厢赚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点头:“韩咏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样有可能探听到我与杏花的
说话。况且杏花说话时鬼鬼祟祟,故作姿态,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关罪犯密谋大
局,故凶手顿生杀机。”
乔泰道:“王玉珏、彭玉琪、刘飞波、苏义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
他两个一步未出轩厅,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当时又犯呕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气力将杏花举过舷栏,
抛入湖中?”狄公补充。
马荣断道:“剩下韩、王、刘、苏四人俱有气力,又都出过轩厅。各人解辩虽有道
理,但都不足凭信,难以豁脱。”
洪参军忽道:“那个苏掌柜,粗眉浓眼,背阔腰圆,状如恶煞。他动了杀机后乃有
意弄污自己袍襟,借故勾当,不可忽略。”
狄公点头称是:“不过,我思量来,那凶犯必与杏花有情缘,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
杏花拔脚即随去,自投罗网。王玉珏身不满五尺,腿短腰肥。不仅形态粗陋,而且不解
骚墨。一般女子见了尚且嫌憎,何况杏花?苏义成凶神恶煞,粗俗不堪,一副饿虎馋狼
色相,杏花岂肯属意?唯韩、刘两人虽有了些岁年,却是风流雅客,情场老手,且又腰
缠万贯,故最有魅力。——我们此刻首当弄清哪一个与杏花瓜葛最深,无论旧情抑是新
欢,分剖明白,才可勘查。——这当然应去‘杨柳坞’探测。庆云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
底蕴,只识些浮面上的应酬。其他小姊妹间容易探出实情,大凡这类风流韵迹总瞒不过
同行姐妹去。”
乔泰道:“我们应迅即查封杏花在‘杨柳坞’的房间。凶手系一时生出杀机,总不
能当即灭去两下往来的痕迹,杏花房中必有几样信物字句。一这船一旦靠岸,凶手会抢
先一步行事,我们不可不防。”
“乔泰之言极是。”狄公赞许。“船到码头,马荣即奔‘杨柳坞’潜伏。见有人闯
入杏花房间。即行拘捕。我坐轿随后即到,再细搜杏花房间。”
花艇靠了趸船已经近午夜了。码头上灯彩被暴雨打过,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乔泰留守船上,监护杏花尸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传话庆云遣稳婆
来船上料理入殓事宜。又命洪参军传言韩咏南诸人,衙署暂且无事鞫问,各自回家。
韩咏甫等七人一个个如遇赦的囚犯一样,垂头丧气,狼狈下船。钻入各自的凉轿,
仓皇回府。
狄公见七顶轿子远了,乃与洪参军打点轿马、差役,吩咐直趋“杨柳坞”。院主庆
云及乐班舞姬一行跟随官府仪仗同行。
回到“杨柳坞”,狄公即命庆云指点杏花房间。庆云擎了一个灯笼前面引路,抹过
庭院,转去一幢玲珑楼阁。
庆云上了楼梯,摸到钥匙,打开杏花房门,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条汉子,一把攥住她
的手腕.使劲拧扼,庆云大叫有鬼,险些儿晕厥过去。狄公悟得是马荣,忙喝住手,心
中好笑。
马荣乃知是狄公转来,遂松了庆云,禀道:“我在此等候多时,并不见有人潜来。”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楼去,留心防备院中。如有生人进出,拦住盘问,不要
轻易放过。”
洪参军摘了庆云钥匙纳入袖中,遂点亮了房中烛盏。狄公关上房门,两人倾箱倒筐,
—一细搜。
杏花的手迹果然不少,一式楷书,皆摹的钟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
细,每与人书信,俱留底稿。别人写与她的则更多,抽屉里单信礼一项便厚厚几迭。细
读这些书信也无非风月场中虚套陈辞:一壁厢刻意谀称,杂以狎昵。一壁厢虚与委蛇,
敬而远之,并无十分认真之迹。单从书信判来,与杏花有染的不亚二三十人,而韩、王、
刘,苏辈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参军全数捆扎了,运去衙署慢慢细读。忽然洪参军见杏花枕套内还藏有一
本簿册,装帧十分雅致,大红洒金绢面,染以檀香细片。翻开一看,果然全是情书,一
式金书小楷,甜甜蜜蜜,香艳绮靡,还杂以骈四俪六的诗赋句式。署款是“绿筠楼主董
沐写。”
(骈:读‘便(宜)’,骈俪:指骈体文,多用偶句,讲求对仗,故称。——华生
工作室注)
狄公思忖,这个“绿筠楼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书信何以这般款样,
又如此装饰,且仔细藏在绣枕之内,与杏花梦啼泪痕相沾连呢?
洪参军道;“要找到这位绿筠楼主似非难事,这一笔好字汉源城里屈指可数,想来
必是风流秀才一类人物。”
狄公笑道:“这位楼主虽写得一笔三馆楷书,究其文字却多不雅驯,几近村俗。此
人学问必然粗疏,好摆弄而已。”一面将簿册纳入衣袖,小心藏了。吹灭烛火,夫了房
门,轻步下楼。
楼阁外庭院清虚,亭廊潇洒。松阴入槛,山色侵轩,夜色十分宁谧。
庆云、马荣早在前院花厅等候。狄公命庆云将杏花年贯、户籍、卖契、批牒及平昔
交往,公私酬应一并详明出具,送来衙署,不得挂误。又令庆云差遣一稳婆明日一早去
码头花艇与当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殓事项。庆云哪敢违旨,又连连叩头谢罪,生怕狄县令
一怒之下查封“杨柳坞”,断了她日后生机。
狄公留马荣在“杨柳坞”中过夜,一番耳语叮嘱,遂与洪参军排仪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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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参军回到衙舍,便直趋内衙书斋。见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独个坐在
书案前细读那些书信。
狄公见洪参军进来,笑道:“不出吾料,这绿筠楼主与杏花关系果然与别人大有亲
疏。我仔细阅过这些书信乃知他两个的情分还有三个层次。一,两人认识于半年之前,
以后关系逐渐亲密。二,期中情爱日高,两下情深意笃,许多山盟海誓,鱼雁频繁。三,
半月前情热消退,出现裂痕。有些言语近乎胁逼。
“我又揣摩了这字迹,牵丝行笔,逆入平出,都丝丝入扣,笔笔不乱,端的下过一
番工力。——洪亮,我们得尽早找到这个绿筠楼主。”
“老爷,三衙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社中许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
集社赋诗著文,故这汉源城的文人秀士笔迹他都认识。老爷,何不请杨主簿来费心辨认
一番,想必能探知这绿筠楼主的真面目。”
“此言极是。”狄公赞同,“洪亮,你去请杨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这棋谱残局。我
细细想了一宵,终未窥破这棋谱奥赜。世传的残局棋谱,虽千变万化,门户百端,均有
脉络可按,有生路可寻。偏这棋局,云里雾里,似仙人摆列,终不明白。”
(赜:读‘责’,深奥,玄妙。——华生工作室注)
洪参军知狄公少年时也曾酷嗜琴棋,此道虽不尽精熟,毕竟是个中人。他尚且看不
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过棋谱略看一眼,说道:“这棋谱并非手画,系是印制的。
看去象是古本棋谱撕下的末页,因左下角有一个‘终’字。我想既是印制的,决非孤本
一册。虽不能立判出自何种棋谱,只需请城中奕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须老爷劳神
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谱,必附有详解,想来识破这棋局也并非太难。”
两个话犹未了,马荣笑嘻嘻走进书斋。
狄公道:“马荣,看你一脸喜气,似已探得‘杨柳坞’内许多消息,快说来听听。”
马荣笑道:“老爷有所未知,我与‘杨柳坞’内一个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经认识。
昨夜老爷、洪参军离去后,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间。她是一个迷人的女子,风情月
意,端的惹人疼爱。两下又许久不见……”
狄公嗔道:“昨夜叮咛汝的是甚言语?哪个要听你与碧桃花两下许多缠绵废话。我
只问杏花的事,你可打听实了。”
马荣咋舌,抢红了脸,乃又说:“原来这杏花与碧桃花十分投契。据碧桃花说,杏
花约半年前自长安来的‘杨柳坞’,同来的还有三个女子。说是一个牙婆拐来的,又说
是自卖来的。这个也不去分辨了。杏花来这‘杨柳坞’后,描写刺凤,歌舞吹弹,色色
精绝。模样儿又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意儿。遂选了行首,包银月俸一百两。掌院
的庆云也视作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轻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
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也难买动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坞中一日,馈赠的首饰穿戴不计其数,也不知是哪个送的。只庆云肚中明
白,记着帐儿。有时也撺掇杏花看看。还个礼数,不要太没情义,吃人耻笑。杏花总算
还顾全庆云脸面,略略应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赎买,庆云一概不允。尤其是那个苏义
成,垂涎最久,奉献也最奢,价值巨额,妄想痴念。可怜见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点头频频:“难怪昨夜杏花跳舞时,我见他的眼中似有一团烈火喷出。这种人
物,野性勃发,按捺不住,便会铤而走险。”
“老爷所言甚是。我早说这苏义成很大嫌疑。如此挥金如土。终没半点甜头,心中
必然不美,岂肯甘休?不过,那杏花也不是铁石人儿,冰王心肠。碧桃花说她自有一个
情人儿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总要独个坐轿进城一次勾当,黄昏时分又独个回
院。庆云信她得过,从不干予拦阻,也从未见有意外。——平昔她端庄稳重,姊妹间也
不苟言笑。除了抚琴吹唱,还喜欢弄些笔墨,写得一笔好字。碧桃花与她可谓亲热,也
休想套出半截蛛丝来。”
狄公又问:“你是说她每次外出勾当,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并未出城远去。这个
绿筠楼主料应居住在汉源。——对。洪亮,你先去请杨主簿来这里。”
一盅茶工夫,杨主簿进到内衙书斋。狄公道了原委,便将绿筠楼主的笔迹请他辨认。
杨主簿细细看了那簿册,半晌无语。
狄公问:“杨主簿主盟湖滨社,这汉源县里可有一个文苑中人自号作绿筠楼主的?”
杨主簿摇了摇头:“湖滨社里并无此人。看这笔迹,似是揉合诸名家运笔技巧,故
尔难识真形。卑职摹临过前人墨宝,也认得当今名士笔迹,只是从未见过这绿筠楼主的
字体,还望老爷见谅。”
杨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乐。这时当值文书递上一个封套,封皮上烫了
红蜡。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见是“杨柳坞”院主庆云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页看去,脸上阴霾渐退,不觉转忧为喜。据庆云呈函云,杏花原名范来仪,
河东平阳郡人氏。一十九岁。卖断文契注明身价为十两黄金。又有一行小注,云是范小
姐系自愿断卖于京畿汉源县,并附有汉源县署户曹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
(霾:读‘埋’。畿:读‘机’,京城所管辖的地区。——华生工作室注)
庆云呈函末页还开列了六个拟出巨金赎买杏花的姓名,苏义成名列首位。但韩咏南、
刘飞波却不在其中。狄公意外还发现庆云在列叙杏花吹弹歌舞、精熟技艺种种名目外,
又注明她喜书画、通诗赋、会巫术,但不会奕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窦丛生。
他将这一条目指给洪亮等看了,叹道:“杏花不会奕棋,为何临死前紧攥着那页棋
谱残局?又为何在筵席上特地问我会不会奕棋。”
洪亮、马荣低头不语。
狄公又道:“早衙少间便要升堂,街里一向无滞狱积案,我想化费点心思尽早勘破
此案。马荣,你率几名番役去码头上替换下那里的守卒,并同乔泰会同当方里甲监伺稳
婆收尸入验。”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八名衙役发一声喊,鱼贯而出。手执红漆水火棍,如金刚
一般,衙厅两边排列。狄公官袍冠带齐整,踱出内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杨主簿、洪
参军两边桌椅坐定。
衙门内廊庑下早挤满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门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胫而
走。事涉汉源乡绅巨头,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爷会问出什么风流旖旎的新鲜事来。好事
嘴快的闲汉早早吃过茶食,便磨蹭在衙门外等着升堂。
狄公一拍惊堂木,威仪奕奕,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他张大眼一抹儿堂下扫去,见韩
咏南、彭玉琪、苏义成、并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刘飞波、王玉珏没有到堂。
——昨夜码头上临了匆匆,忘了知会。狄公暗中转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听得
衙门外一阵骚动,涌进一群人来,为头的正是刘飞波。
“叩见狄老爷。”刘飞波气急败坏抢上公堂来,就势跪倒在青石水砖地上。一手紧
紧拽住身旁一个头戴万字方巾、身穿素净葛袍的老人。后面骨碌碌一顺儿跪下四人,狄
公认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珏。
刘飞波失声禀道:“小女刘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杀了!伏求狄老爷作主,判断这人命
官司。”
狄公听罢,蓦地一惊。低头见刘飞波,青筋怒趵,紫涨了脸面,吼道:“小民正指
望从这条老狗手里赔人哩。”
(趵:读‘爆’,跳跃,[水]望上涌。——华生工作室注释。)
狄公一拍惊堂木,叱道:“刘飞波休得胡言妄语,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
将案情本末禀来。即便是人命关天,也得让本县听了分明,方可判断。”
刘飞波应道。“小民怒火中烧,一时忘了衙门律例,叩求狄老爷宽有。小女正是被
这厮的儿子杀害。如今罪犯潜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来喊冤。”
狄公问:“你适才说,刘月娥新婚之夜被杀。本县倘没记错。令爱婚礼是在前夜。
事隔两日,你才来衙门鸣冤却是何故。”
刘飞波切齿道:“老爷明鉴。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迟迟不报?乃是被这……被
这人施了拖刀之计,缓了两日。”
狄公转脸问被告:“你叫什么名字,何种营生?,
“回老爷问话。贫儒江文璋,丙午举人。先前曾受聘县学博士。只因顽疾缠身,辞
了教职,在家设馆,教授几个童蒙,权为糊口。”
“江文璋,你姻亲告你纵子杀人,想也听见了。可是坐实?”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爷明镜高悬,必能断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庆之
事,谁知祸出不侧,风云突变。如今犬子哀毁过度,已弃家撒手而去,正没寻觅处。贫
儒心里一团冰雪,凄苦无诉。偏偏这刘先生还血口咬人,诬我犬子杀妻。惟望大老爷明
察详里,为我昭雪。”
刘飞波不听则已,听了立时升起心火,透胸冲鼻而出。叱道:“你这条出精老狗,
骗了我女儿去,又将她害杀。藏匿了儿子,竟还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见刘飞波言语狷急,与昨夜判若两人。丧女之痛几乎将他逼疯。见他怒目圆睁,
磨牙吮血,似要一口过去将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启怜,遂道:“刘飞波,你既将这人
命官司告到衙门,自有本县替你作主。你此刻须静下心来,细细将当夜之事叙述一道。
令爱果是吃人杀死,这王法昭昭,岂能漏了吞舟之鱼。”
刘飞波略略静神,长叹一声道:“也是天数。狄老爷细听来。我命中无子倒也罢了,
小女月娥美貌出众,聪颖过人,又生得性格温柔,仪态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
生下时取名便道着了。月娥从小喜爱书字笔墨。稍长大我便让她进了塾馆,谁知竟撞在
这条中山狼手上。这江文璋的儿子见小女才貌,顿生馋涎,几番遣媒妁来撺掇。偏偏月
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头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细,心中想托人随访明白再说。谁念贱荆
又一头认定江家书香门户,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应允,自个作主受纳了金花彩
币。批了八字,换过庚帖,那边只等选吉期迎娶了。
(妁:读‘硕’,媒人。——华生工作室注)
“一日,一个朋友叫万一帆的告我道,这江文璋虽是读书识字的人,却是个衣冠禽
兽,登徒子一类人物。以前还动过他女儿的歹念。听说还是黉门的败类,诽薄周礼,被
逐出庠校。我闻此言,心知上当,便想毁约。不料月娥执意不允,整日哭得泪人儿模样,
茶饭不思,恹恹成病,一连几日米汤都未沾牙。贱荆又哭又闹,阖家鸡犬不宁。我没计
奈何,肠子一软,也只得任他们去了。前夜江家轿马迎娶,倒也十分排场。我心中即便
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认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为搪塞,便告辞回家。
(黉:读‘洪’,古代的学校。庠:读‘祥’,古代地方学校。——华生工作室注)
“今日一早,江文璋气急败坏跑来宅下报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惨死在新人床上。
我猛吃一惊,急问端底。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诧异,好端端、如花似玉、
灵生活动的一个人儿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内里岂能无诈?便问他为何昨日不来报,
推过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潜匿失踪,他们须得寻着儿子问明端底,好来报信。江幼璧
至今还未寻着,想来是父子合谋,偷偷藏匿起来。等混瞒过这场官司,再出头露面。一
我当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尸身,谁知这天杀的竟云昨日已草草入殓,灵枢都移后到了城
外石佛寺。”
狄公双眉紧攒,禁不住轻哦了一声。略一转念,又未肯打断刘飞波话头。
“狄老爷,天下哪有不让尸亲见尸便偷行闭殓的?王法昭彰,这其中的鬼域伎俩,
伏望老爷明镜断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儿出这口恶气。——此刻王玉珏、万
一帆两证人俱跪堂下,听侯老爷垂问。”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无话。
江文璋抬头正想要张口说什么,狄公摇手止住。又问:“依刘先生意思,可是江幼
璧洞房内半夜杀了新娘,然后潜逃。”
刘飞波忙道:“这个……这个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无用之物。我此刻推想来,凶
犯应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兽心,老奴狂态,早对月娥怀藏不良。
必是婚筵上借着酒兴有些不干不净的行止,小女一时羞愤难言,便烈志轻身。这江幼璧
自然怀恚抱恨,却又要做孝子。有苦难言,有屈难伸,待要徵声发色,又怕坏了门风清
声,伤了父子间一团和气。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后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吕
布之勇,手刃董卓这老贼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里。江
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殓了月娥,意图瞒天过海。望狄老爷与小民作主,间断案情本末,
由我亲手剐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头之恨。”言罢扑簌簌掉下泪来。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其情词可悯,心中恻隐。安慰了几句为转脸问江文璋。
“江文璋,本县问你,适才刘飞波原告一番话可属实?”
江文璋颤兢兢抬起头,叹道:“回老爷话。贫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亲也是贱内
一手张罗。月娥的事来得突兀,家吓懵了,一时都没了主张,仓促收厝,也是实情。或
与礼法不合,也是权宜之计,并未入土。棺盖草草加了几颗钉。倘王法不容,愿当罪咎。
乃若亲家翁诬贫儒有不齿行经,实属谤渎之词,一无依据。想来老爷也不会凭空听信。
贫儒究竟是读书之人,礼义传家,诗书延泽,焉会去行那等猪狗不如没廉耻之事?惟求
老爷明鉴。”
狄公频频颔首,问道:“令郎迎娶,这新婚之夜究竟什么一回事”
江文璋抬头见狄公威而不猛,气体清正,心中稍稍踏实,肠子渐宽。乃详述道:
“昨日宅下都用过早膳,见已巳时初刻,还不见新郎新娘出房来。丫环牡丹等着送早茶,
几番踌躇不肯敲门,便来请示。老朽还笑道,且等些时辰。转眼巳时交尾,时近午牌,
新房内仍无动静。老朽便唤牡丹去敲门。牡丹敲了半日,里面只不答应,也无声响。老
朽这才觉识有些异样,便命众人撞开新房的门,及进去一看,房内景象令人魂飞魄散。
——月娥躺在床上,满身是血,帐衾簟席全都染红。犬子幼璧竟没了踪影。贱内上前摸
了脉息,已气断丹田,身子都冷了。
(簟:读‘变’,竹席。——华生工作室注)
“老朽赶紧去对西街访请来华大夫,又央求邻里茶叶铺孔掌柜作中人见证。华大夫
来验过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终于死亡。华大夫又道如此入伏
天气血污尸身,千万不可停留,须及早收殓殡葬。老朽于是又赶紧请来一稳婆,替月娥
抹洗了,便草草收盾于一具薄木棺内,暂移城外石佛寺,待阴阳先生看了地脉,再厚殓
了送坟址。
“这是新娘的事。新郎没了去向更令老朽焦虑。半夜出事后,他定是情急慌张,丢
魄落魂。又羞于唤众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误。待见月娥已气绝,他更慌了手脚,没脸面
见人,情知也说辨不情,说清白了又怎样?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寻轻身了。不过,这
事也有些蹊跷,直令老朽疑惑惑。这新房的门是里面反闩的,窗槅木栅完好无损。他又
会逃到哪里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众人四处寻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见
影迹。
“今日绝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丝绦来报,道是南门湖上一渔父在湖中拾得,
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祸不单行,江门合当断后。老朽哭得昏死过去几回,忽又想到此事
尚未报信于亲家,便又跌跌撞撞、巅巅巍巍赶到刘府宅院。谁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松
手,一直拽到这衙门里老爷堂上。老爷亦可怜我这个孤苦老人,一日之内连丧爱子新媳,
乐极生悲,红事办作了白事。黄叶不落青叶落,白头人送黑头人。”说罢喟然长吁,禁
不住老泪纵横。
狄公听罢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语,不露情色,转口又传万一帆问话。
万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头。——狄公见他约四十上下年纪,面皮自净无须,
眼下松松两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将至之气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为他这
个牙人的一笔款贷致生争执。今日却看他是如何为刘飞波作证的。
万一帆证言道:“两年前江文璋发妻亡故,没出月便径自来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
我女儿三官为续弦。小人一听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鲜廉寡耻、老不正经的,竟还
是个教圣贤书的,孔老夫子头上浇粪哩。连个媒妁之言都不设,小人自然一口回绝。
“江文璋碰了壁后,居然怀恨于心,恶意中伤小人。几次低毁小人与别家商号的生
意,污读小人名声。故当小人听说刘先生要嫁女江家时,便将此段情节告知了刘先生,
劝他三思。”
万一帆语未落音,江文津已气得须发直竖,失口叫道:
“狄老爷休听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发妻弃世心里正
悲痛不堪,家里一团乱麻。他自个找上门来,花言巧语要将他女儿许与犬子。老朽素知
他人品卑下,行为苟且。如此唐突之举,必有缘故。不管他葫芦里装的甚药,当时便婉
言谢绝。”
狄公恼怒,万、江两人必有一个是当面扯谎,这近戏弄。为此藐视官衙,一旦问破,
定不轻饶。此时暂且含忍,选问王玉珏取证。
王玉珏称,刘飞波所叙大抵属实,故他愿为刘飞波出面见证。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
节,似系猜测,恐无实据,他不敢贸然作证。再者,洞房花烛夜的究竟,一时也判断不
清。
孔掌柜则证言江文璋一向循礼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纯洁,决无苟且之念。——月
娥品行也无失检之处。刘飞波所言纯系无稽之谈,不可轻信。洞房之事虽形迹蹊跷,必
不至是劫凶杀人,望老爷迅即查明,替江文璋开脱。
狄公首肯,又传命华大夫到公堂。
须臾华大夫传到。狄公问了当时断诊验尸本末,嘱与衙门仵作质对。又斥其催尸主
私殓,于律法有违。本应重罚,只是所验无误,又是炎夏,故从宽处断,该罚白银十两
充公库,严禁后来。
衙门仵作称:“月娥小姐死例实属罕见,然名家医案确有记载。只是昏寐不醒者居
多,一旦命象险弱,差近死亡。失血过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惊堂木:“本县原拟鞫审昨夜花艇谋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诉讼至
署,竟也是人命关天官司,且较早一日发事,论理先行断治。——本县受理随即赴案发
现场勘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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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退堂后狄公踱步转入内衙,饮了一盅茶。吩咐马荣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布置禁戒,
他自己则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现场即赴石佛寺开棺验尸。
狄公对洪参军道:“这案子看来并不简单。刘飞波倘若真信万一帆的话,必不肯答
允这头亲事。昨夜酒席上我见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撑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间竟变得如
此凄凄惶惶、累累如丧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这般诉说,举止神态仍不失泰然。
少间我们去江宅时还须留意看觑则个。”
狄公、洪亮分坐两顶竹帘小凉轿,只带了四名番役来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满院喜庆灯彩未撤,随处披红挂绿。但阖府的人个个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
的耗子,见了官府来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声言语。
江文璋迎狄公先进内厅叙坐,小童敬茶。狄公见厅内摆设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
乐图》,写的是孔子率门徒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情景。两边各四个暗红柜厨,并不封锁,
内里尽是书帙。心里油然生起一种亲近之感。
(雩:读‘鱼’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祭祀。——华生工作室注)
“江先生昔时讲学庠序,阐发圣道,本是孔门夙儒的正事,如何却要辞了?我见江
先生身子硬朗,似无病疾。”——狄公这时忽的对江文璋发生了兴味。
江文璋叹了口气道:“狄县令有所未知。老朽这一辈子读的只是六经,到老来方知
郑、马传疏很觉可疑。且孔子时本无六经之称,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说始于戴圣,
一个异端,一个赃吏,岂可信从?偏偏县学只许规范郑、马,不能半点差池,老朽心中
便不乐。一日讲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鲁国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
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益不可信。《左氏传》载桓公、
隐去被弑,而《春秋》只书‘薨’之一字,灭匿臣之迹,隐二公之冤,如此史笔,差董
狐万万,乱臣贼子岂能生俱?——哈哈。
(弑:读‘士’,古代统治阶级称子杀父、臣杀君为“弑”。
薨:读‘轰’,古代称诸侯之死。后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称薨。——华生工作室
注)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几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论。果然当时县令闻报,将老朽传去
重重数斥了一顿。郑县令年少气盛,老朽当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气之下便学起着时五
柳先生赋归去来。——今日老爷问及,仍以这段旧话作答,真是拗性无改了。狄老爷明
经出身,老朽弄斧班门,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谅。”
狄公听罢,犹如醍醐灌顶,几出一身冷汗。方知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胆门,端的
是个异才,不可轻觑。遂又问:“江先生如今教课生徒,讲的是哪部书?”
“只是《左氏传》和《论语》两书,早先月娥在时,也偶尔讲解二南。老朽自己得
闲,只读《易》,余皆不看。虽不至韦编三绝,也庶几看破些无人际遇。”
狄公一头听话一头吃茶,不觉两盅吃过,乃依稀记得这茶幽香无比。
“这好茶再乞另烹一壶来吃。”狄公笑道,“今日听江先生说经,十分领佩,这茶
也觉有异香。”
小童答应,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岂忘了本县来宅上应是何事?这茶水烹了,临行再吃。此刻我
们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顿悟,又生沮丧。口中应了,遂站起前头引路。
出了前厅转折一条回廊,行过几处房栊,便是一个小小亭阁。亭阁右边有一垂花耳
门,里面一曲细石小径,两边数竿修竹,轻微摇摆。几本花木正开得妖娆。只觉香气馥
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着石径尽头的一个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给犬子成亲的,洞房在二
进内院。老朽早已严令封锁,不许任何人进去。”
进了门便是一个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里外二进,外进是书斋,上又搭了一个
竹楼,很觉高敞。里间乃是卧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书斋内临窗一张桃花木书桌,桌前摆一花藤小椅。右边一个斑竹香妃塌。壁上悬一
张古琴。书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桌角两叠青紫皮书函,插着象牙签,并未打开。
江文璋道:“这书斋夏日尤觉凉爽宜人,犬子附会风雅,取了个名儿叫‘绿筠楼’,
那上面竹楼还新悬了一块仿古馏金匾哩。”
狄公听得“绿筠楼”三字,心中一震,与洪参军交会了一下眼色,遂不动声色看起
桌上的书帙和抽屉里的笔札杂物来。江文璋知趣,退过半边,只在门槛上站立。
狄公略一转肠,笑道:“早先听说有个绿筠楼主的一些浅薄诗句都传到了杨柳坞内,
可是令郎与那里的烟花女子有些来往。不然,又是另一个绿筠楼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绿筠楼主正是犬子的雅号,不过老朽从未见他以这名号交游刻诗,
更不会传人杨柳坞那个风月渊薮。——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两舍上
行走的人物,岂会与那里的女子有瓜连。”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了并不介意:“想来又是一个绿筠楼主了。令郎邑勉好学,锐意进取,不知
可有得意之笔,正经文章?”
(黾勉:勉力,努力。黾:读‘敏’——华生工作室注)
江文璋进来书斋,去那书桌末下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本簿册。
“这便是犬子课经著文的笔札,老爷不妨看看,满满写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
之笔。”
狄公接过一看,见是读《论语》的笔记。随手翻了一页,题作“我待贾者”的起解。
又一页,则是“君子不器”,一时也不想细读,意只在其字迹上寻端倪。
江文璋推开了已脱枢臼的雕花槅子门。狄公、洪参军走进去,卧房很小,虽是新房,
但陈设简朴.几作家具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着。狄公见窗槅上木棂完好,地砖也无缝
隙,心中寻思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脱逃的。
洪亮见江文璋仍立在书斋,并不进来。便低声凑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绿筠楼主,
杏花的情人?”
狄公皱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门湖,又是不见尸身,也端的作怪。不过,洪亮,看
见他的笔迹与杏花情书上的大不一样,又觉费解”
洪参军不再言语,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几星干凝的血迹。由于天热,卧房内
隐隐还有一团腥味。狄公用力拨了插闩推开窗槅,见窗外是一片菜园,环菜园是一堵矮
墙。
狄公正弯身查看床底,忽感觉窗外有人影闪晃。忙抬头看时,果见那黑影仓皇逃去。
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见一个汉子正翻出菜园的矮墙逃了。
狄公急忙窜出卧房、书斋奔出门去,想绕到后面菜园。江文璋见状大惊,后面跟脚
赶来。狄公绕了半日没寻着去菜园的门,十分恼人。
“江先生,去后面菜园如何走?”狄公大声问。
江文璋没想到狄老爷突然要去菜园,上前躬揖答曰。
“这菜园与宅院并不相通,须出去宅院大门,绕到左首小巷内,由厨房后门入园。
——不知狄老爷要去菜园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时再去菜园,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将家中
男仆全数叫来前厅,他有话盘问。
须臾全数男仆传到前厅,狄公—一细辨,并无可疑之人,只恨适才转瞬之间未及看
真那人相貌。只仿佛记得身段体态,如何辨识?转念一想,便叫厨工上前来问话。
“适间可曾见有人抄厨房进去菜园,又跳墙而出?”
两个厨工只是摇头。内中一个却道:“小人刚过来时将一对挑水的木桶放起。见厨
房门外有两担柴禾,叫了几声无人承应,遂抬进厨房灶下了。——如此想来,老爷要找
的莫非是一个砍柴、卖柴的。”
狄公不好再问。便嘱江文璋在家静候衙门传讯,无事不要远离,少刻衙里再派人来。
又留两名番役监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来,务必擒拿了押来衙门。——嘱咐罢即与洪
参军上轿,直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废。殿院残破,门墙萧然,一片断垣败瓦。唯后殿稍齐正,厝着十来具穷
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几株积年桧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锯作棺木之用。
马荣率军丁人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庙墙四周委派番役守备,衙里的仵作指点番役
齐备了验尸一应用具什物。刘飞波、王玉珏、华大夫及当日江宅相帮入殓月娥的稳婆也
传到寺中,只等狄公驾临。
狄公一行赶到石佛寺,马荣迎入后殿前树荫下歇脚。挥汗未已狄公便传稳婆问话。
“本堂问你,当印临殓你为月娥拭洗时,可记得那洞房的窗槅是开着的还是关着
的。”
稳婆答云,“记得是关着的。天时太热,我曾想去开窗,无奈那窗槅的木闩很紧涩,
抽动半日,没能打开。”
狄公略略点头:“你见月娥身上有无伤痕?不管是什么伤的,刀剑、钝器,或是绳
印、开口破损等。”
稳婆摇头道:“当时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细看了,月娥身上一无伤痕,连一块青紫
肿淤都没见着。”
狄公又问:“你相帮拭洗过月娥尸身,可是立即收殓的?”
“是的。孔掌柜当即命人拾来了一口薄木棺,并寿衣凤冠。我们匆匆将尸身穿戴了,
抬入棺木。只加了几枚钉子,便偷偷运来了这石佛寺内安厝。”
狄公命稳婆退过一边。——后殿玉石高台上早铺垫了一条宽大芦席,四面铜炉焚香,
一大锅沸扬正在一口火炉上嘶嘶蒸冒着热气。——四名番役抬来了月娥的棺木,搁在两
条长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并无漏遗。乃唤勿刘飞波、王玉珏上前来棺木前后站定,仵作
侍侯,遂命开棺。
四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刘飞波、王玉珏一齐朝棺内看去,不由失声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双眼发呆了。狄公走近棺木边一看,棺内竟是一具男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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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男尸身躯壮硕,手足胼胝,年纪五十开外,微髭染霜,头毛谢顶。脑壳已开裂,血
污狼藉。
(胼胝:皮肤等的异常变硬和增厚。胼:读‘便(宜)’;胝:读‘支’。——华
生工作室注)
狄公大声喝问:“可是抬错了棺木?”
马荣搔首道:“不错,不错,棺上还贴有字迹哩,见写着江刘氏亡辰。”
华大夫并稳婆也指认不误,口中又称奇。月娥尸身系是亲见闭殓的,如何一夜之间
竟变作了个男子?也是新死的,还未硬哩。头上恁的血迹模糊。稳婆还道,这具棺木运
来时,当日还烫了个烙印,如今见还在。
狄公命将男尸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验尸。男尸生前显是匠工之属。猝受狙击,颅脑
开裂致死。凶器当是刀斧一类利器。仵作填了验尸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众人上
前辨认,或有知道这死尸姓名的。
果然王玉珏大呼起来:“小民认识此人,他是后坊的木匠毛福。几天前还在宅下帮
过工哩。”
狄公问:“王掌柜可是确认了?莫要闪失。”
王玉珏答日:“这个小民如何会看错?只是适才启棺时吓昏了。又头上血肉连皮的,
没及细看。如今洗净拭干了,乃认得是毛福,不会错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将毛福尸身装殓了,重新放入棺木。派两名番役看守,休教再
吃人调换了。又命传看庙的香火僧。
马荣道.“老爷,这石佛寺荒废日久,我们来时便仔细搜寻过。只有一个又聋又瞎
的老头防守着门户,靠远近行人施舍点莱果度日。想必不晓得这杀人凶案。”
狄公听罢,点了点头,转脸对刘飞波道:“刘先生,事出非常,本县也受了戏弄,
迷惑不解。月娥的尸身一时被歹人调换,内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见了一具尸首,案子
横生枝节,怕是本县一时处断不下。你与王掌柜先回府宅,静候这里勘查消息。”——
又吩咐王玉珏速将毛福宅址补来,以便官衙寻查。着马荣将毛福家人传来衙里问话。
刘飞波、王玉珏悻悻拜辞,心中去大疑团分解不开。
狄公临行又将盛殓了毛福的棺木里外细检了一遍,见无零星血迹。显然毛福是在别
处被杀,移尸于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内行书斋。一面换卸官袍,一面对洪参军道:“早是我将江文
璋监看住了。——你看这是什么?”说着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洪参军低头一看。暗吃一惊:“这纸上分明写着江文璋的大名与宅址。——老爷,
这纸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将石佛寺验尸一段细节与洪亮讲了。洪亮惊讶,目瞪口呆。
“这纸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来毛福的死因还与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乔泰
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后找一找刘飞波、韩咏南、王玉珏、苏义成四人笔迹。他们想必都
有些书札呈表送来过衙门。你再将我的名帖送去韩咏南和梁大器宅府,传言我午后要去
拜访他两个。”
申牌初,狄公午寝罢进来书斋,见洪亮与马荣正在书案边细看几幅信笺。
“老爷,这四人的笔迹都与那个绿筠楼主不一样。”洪参军禀道。
狄公坐在乌木太师椅上,又将桌上的四幅字迹细细比较了。
“这四人字迹粗看去果然都与绿筠搂主的不一样,但我见刘飞波的字体凝重板滞,
一剔一勾似是有意为之,不比平日书写形状,舒放自由。但凡人写惯了字,轻易是不能
改变气势的。刘飞波笔迹气势屡断,锋芒时挫,有些可疑。”
马荣不解:“他与官署写信,何必笔迹如此躲闪,有意作伪。况且这信是半年前写
的,莫不是他予知我们要查对他与绿筠楼主的异同。”
洪亮道;“刘飞波可能从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号,但他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
号去与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岂是再没别的可取的雅号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迹,都与刘飞波关涉,故我很想多多再
了解他一番。少间我要拜访韩咏南与梁大器也顺便从他们嘴里探听些有关刘飞波的线索。
——马荣,王玉珏想已给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处所没有?”
马荣沮丧道:“老爷,这事并不顺调。毛福宅在湖滨后坊东头,离鱼市不远,只是
一栋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丑陋。因是木匠的活计,毛福出外日子多,时常三日五日
不回家,那婆娘也从不挂虑。据她说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为江秀才婚事备
办木器家具。当时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还以为他仍在江宅帮工哩。——哪里知道已
被阎罗收去,还抢占了别人的棺材。——我将毛福的的信报了,谁知这婆娘非但不悲伤,
还说早知这老儿不得善终,与他兄弟毛禄一样。”
狄公叹道:“婆娘不贤,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马荣又道:“可恨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来人,还一味厮缠住,叫要赔偿银子。我道
毛福死因尚未侦破,真凶在逃,如何来银子赔你。她竟破口骂人。我怕这婆娘叫嚷声扬,
惊动邻里,便匆匆告辞。
“谁知左邻右舍一打听,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气温良,勤朴十分。只是闷来灌几
口黄汤,从不出尖揽事,与人仇隙,几时有口皆碑。讨了这等夜叉,还有不气闷的?也
难为毛福。不过邻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禄是个没行止的歪货。吃喝嫖赌,偷鸡摸狗,没
一般不会,见是个无赖泼皮。又无人拘管,恣意旷荡,随处寄生混骗饭吃。——除他之
外,毛家再没别的男子。”
狄公笑道:“这一番收获,有何不顺调?毛福那纸上写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
去江宅,会同乔泰查问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里后的一应细迹,并留意窥察江宅的后菜园
和厨房。倘见有生人可疑,也须盘问脚色,不要疏漏。”说罢,吸干了茶,命备轿去韩
咏南宅府。
韩咏南早在家中恭候。这时听小童禀报狄老爷官轿已到门首,慌忙出来拜揖,迎狄
公入花厅叙坐。
狄公见那花厅,画栋雕梁,古色斑烂。字画书卷,珍奇玩器各极攸宜。不愧为百年
缙绅世家,自有一种深沉的气象格局。
(缙:读‘晋’,古代官宦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小童敬茶罢,狄公笑问:“韩员外有几位公子?”
韩咏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爷问,在下并无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垂柳。”
原来韩咏南府上虽群雌粥粥,却并未为韩门传下一脉香烟。如今已年过半百,韩咏
南也渐渐认了命中不孝。故尔对府内一堆软玉温香一并冷眼了,径自做起杨柳坞的常客,
游冶市门,花阵图欢。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个还敢管他。——其实这一层机关狄公何
尝不知,只是今日来想套套他与杏花情分上的深浅。
“韩员外对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观?杏花小姐聪明伶俐,一时香消玉殒,他父母得
知凶耗,又如何将息。听说杏花与令媛垂柳同年。”
韩咏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来,又与垂柳比附,心中不乐。便道:“杏花
的事,在下也觉突兀,如天外飞来之祸。竟不知狄老爷勘查有了什么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来就教韩员外的,官府目下一筹莫展。你也知道南门湖中死人,
是从来不露端迹的。”
韩咏南瞥一眼狄公,小声道:“依在下之见,狄老爷不如草草具结,这事何需张扬?
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老爷似不必过于认真。”
“依韩员外高见,官府如何断治此案?”狄公仍不形声色。
“只道是应局时不慎失足落水,再无踪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来衙门追问。”
狄公作色道:“韩员外岂可如此草菅人命!烟花女子固然低贱,究竟也是一条人命,
怎可胡乱昧心断治?——明日告我到阴间,恐阎王爷前鼎镬刀锯不得消受。下官说句戏
言,倘若是令媛被害屈死,韩员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镬:读‘或’原指煮食物的铁器,又指烹人的刑具。——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愠怒,又不便徵色发声,不知狄老爷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闺阁名媛,世家千金,岂可与杏花比附?狄老爷怎的轻易抹了贵贱亲疏之
分。”
“正不知韩员外与杏花亲疏如何?”狄公双瞳直逼韩咏南一对发毛的眸子。
韩咏南脸上又是一搭儿红,一搭儿白,口中辩道:杏花只是杨柳坞传来的一名歌舞
妓,我与她何来亲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问昨夜席间的亲疏。我见韩员外唯好与杏花、白莲花周旋,并
不搭理余两名姑娘。故尔随意问问。其实,即便与杏花亲昵,何足责怪?——下官与杏
花一面之缘,尚且亲昵哩。她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岂止痛惜她的薄命?
乃一心一意欲与她申冤。”
韩咏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论。不知韩员外对王玉珏、苏义成两位掌柜有何高见?”
“他两个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与在下交谊甚笃。——老爷莫非又疑心是他两个害
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开话头:“你可知道江文璋缘何早早辞了县学官职?”
韩咏南道:“江文璋酒后时常菲薄周礼,屡出妖论。此等败物,如何可执教黉宫,
误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过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间传闻那样不识廉耻。”
狄公谢过,乃告辞而出。——今番与韩咏南昌虽言语不甚投机,但多少探出了些人
情纠葛间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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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狄公官轿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亲侄梁贻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檐大门楼下恭迎狄公。——这梁贻德是梁
府的总管。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白净面皮,几无血色,一条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愁
容。
狄公下轿,梁贻德迎上前拜揖,口称:“晚生见礼了。”遂引狄公进了梁府大门。
一路亭榭台馆转来,若大一个宅园,并不曾见着一个青衣奴婢。狄公正觉诧异,梁贻德
却开口道:“狄老爷,晚生有一句话告求,少刻见了家伯出来时,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贻德一眼。见他脸上一团愁云惨雾,似有无穷委屈,便点头应允。
梁贻德大喜,脸上涌起几丝绯红,一对黑眼闪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爷,凉轩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来叙话。”说罢一溜烟去了。
凉轩三面临水,甚是幽雅。轩外走廊高处悬着一架鹦鹉。凉轩内墙上挂着四季条屏,
久不拂扫,积了厚厚一层灰土。墙对面栏杆下两柄古旧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间设一茶几,
摆一新月型瓷盆。盆内一簇白瓷莲花,当中莲蕊亭亭凸出,甚是别致。五六尾金鱼翕忽
游动,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内取了几颗米团正拟撒下,那金鱼忽的惊惶乱窜,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见梁贻德扶搀着一个须眉皤白的老人蹒跚进来凉亭。一领苎袍套
了整个身子,幞头遮隐了半边脸面。老人的胡须分五绺垂挂胸前,手拄一根龙头杖。步
履维艰。
(皤:读‘婆’,义白。)
(苎:读‘住’,苎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茎皮含纤维质很多,是纺织工业的重要
原料。)
(幞头:古代男子用的一种头巾,幞:读作‘福’。——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纳头作揖,口称:“请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动半日,嗫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将就木。狄县令枉驾垂顾,
敢宣谢忱。”
狄公见他脸面微仰,闭着双眼,果是一副老态龙钟模样。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谒崇阶,冒昧造访,十分扰极。只因衙里有几件小诉
讼摆布不开,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开导。”
梁大器半日不吱声。狄公抬头看时,早已睡了,垂涎淋湿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恻
隐。
梁贻德道:“家伯半年来常是这个样子,因怕人耻笑,一直不敢让他见客。此刻小
侄便去唤过邹公、邹妈来,叫他们服侍退下休歇。——不瞒狄老爷,这宅院内也只有这
间凉轩与一对老苍头,家伯没让出。”
狄公不明白,遂随梁贻德到了他的下处。梁贻德忙敬坐彻茶。——这是一间简陋的
书房,看来梁贻德日子并不宽绰。
梁贻德开言道:“狄老爷休看梁府若大一个场面,家伯致仕前还是朝中的右仆射,
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实内囊早上来了。狄老爷今日也见了端倪,小侄也不怕耻笑。——
只有一宗家务,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爷指点。”
狄公道:“你只管讲来。恐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也无能为力。”
梁贻德谢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这个古怪的病症以来,常是一睡过去便三日
五日,不思茶饭。待醒来时,也神态不清,语无伦次。如此过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
清爽,胜似常人。老人虽有这个病症在身,自己也晓得。但他的一应家业田产全都亲手
掌管,自拿章程,从不让小侄半点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气如此,你也省心则个。何必要去干预他的帐目。”。
“狄老爷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个掌管家产,怕人侵夺便也罢了。两个月来家伯忽
与一个叫万一帆的牙侩过往甚密,两人一谈就半日,十分投机。那牙侩系刘飞波荐来,
伶牙俐齿,狡黠异常,竟把家伯摆弄得头重脚轻,言听计从。两下暗里签押了十几纸契
约文字,偷偷藏过,只瞒着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阅了家伯恒产,乃发觉
家伯产业已变卖殆尽,十停去了九停。——这几日又见那万一帆与家伯在画押,保不定
梁氏家业已荡然无存。又不见家伯手中现钱进了多少。乃探知变卖所得金银,皆由万一
帆做中保重利放帐户。
“家伯风中残烛,颟顸糊涂,受人如此诓骗。只恐将来产业钱银两空,又未见着一
纸凭据,为之小侄忧心如焚。几次规劝,竟受家伯呵责,道我心存觊觎,再不然便不理
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诉无门,只得来求狄老爷。只怕这中间有诈,万一帆可不是善
类,谁知他得了如此巨额现银去放什么帐户。万一卷席而逃,钻山过海了,找谁人认
帐?”
(颟:读作‘蛮’(阴平声);顸:读作‘憨’;觊觎:读作‘记鱼’。——华生
工作室注)
狄公没想到梁贻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务来,一时也难以明断曲直。遂道:“听说梁老
宗伯的公子见在京师东台左相衙门行走,你何不去一纸书信实情相告。”
梁贻德面有难色,踧踖不安。
(踧:读作‘促’;踖:读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纸梁老宗伯折卖家产的契书,可交于本县,由本
县出面致书京师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贻德大喜道:“小侄这里偷偷抄誊了一份契书,原件上有家伯与万一帆的字迹与
押戳。我见这价目家伯太吃亏,只是买主付的是金锭,令人羡目。”
狄公接过那抄誊的契书一看,果如梁贻德所说,心中不由也生起疑云。突然,他又
发现梁贻德的字迹竟与那绿筠楼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动。便问:“你认识江幼
璧秀才么?”
梁贻德一愣:“狄老爷问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听说他投南门湖自尽了。小
侄适才方听人说起,其实并不认得他。”
狄公又问:“你可曾去过杨柳坞?”
梁贻德不悦:“狄老爷将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个读圣贤书的,岂会花街柳
巷行走?再说小侄也没这许多闲钱。——只不知狄老爷如何忽的问小侄这个,莫不是听
到什么捕风捉影的传闻。”
狄公笑道:“呵,呵,贤侄不必介意。本县正为那两处的官司困扰得心神不宁,又
一时判断不了,见了人都要打听一下。贤侄既是不认识江秀才,又不曾去过杨柳坞便是
了。本县并未听得有关于贤侄的什么谣传。——本县这就告辞了。
梁贻德回嗔转喜,恭恭敬敬一直将狄公送到大门口白玉石阶下。看着狄公官轿去远
了才回进门里。
狄公回到衙署,洪参军与乔泰正在内衙等候。狄公换过官袍,进书斋内抬起一柄折
扇不停地扇动,一面问洪亮、乔泰两人有何收获。
“老爷,乔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获。”。
“果有收获。乔泰,快快与我讲来。”
乔泰禀述:“我与马荣弟将江宅里外都暗中搜寻过一遍,并不曾见着老爷说的那个
黑影,也未见有生人潜来菜园勾当。毛福并无蹊跷行迹,江宅雇他为江秀才婚事打制几
件家具,夜里便睡在奴仆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饱,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
死了,合家惶惑。毛福好奇,还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寻儿子一无所获回家后,才背着
工具箱离开江宅。——后据江宅一奴仆说,他亲见毛福与那个送黑丝绦来的渔翁在街上
搭过话。——毛福在江宅三日,并不曾与主人说过一句话,匠工活计全由管家指派。最
后也是管家付的工银。”
狄公点了点头,示意乔泰再讲下去。
“午膳后,我偶尔翻阅江文璋藏书,见有一册骑射的图册,画得精美,我忍不住看
了半日。待要放入书橱时,却见后档有一册薄薄的小书,封皮上写着《妙弃搜录》四字,
认得是棋谱,便抽出翻阅。谁知末一页的图象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爷,你道巧
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将那册小书拿来了?”
“没有。老爷,我怕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生疑心。我留马荣弟在那边。自己便去孔庙
对面那家书肆找寻。掌柜问了书名,很快便拿出一册来。果与江文璋那册一样,末一页
便是那幅残局棋谱。
“我大喜过望,一面付了书款,一面问这《妙弈搜录》的来由。据那掌柜说,这册
棋谱系七十年前韩隐士所纂编。这韩隐士不是别人正是韩咏南的曾祖,大名唤作韩琦父。
他虽在朝中做官,却是个隐逸中人,一生以棋琴为伴。我又问那末页残局,说是七十年
来谁也没能解破。”说罢从袖中抽出那册棋谱呈与狄公。
狄公逐页看去,翻到最末一页,叹道:“果然一样。”又细读序跋,不由击节赞赏
起韩隐土的名节高格。
“杏花那页残局果是从这册《妙弈搜录》中撕下,不过,七十年前搜录的这局棋与
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与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险阴谋又有何干?”
洪参军、乔泰默然无对。
狄公小心将棋谱纳入抽屉。又问洪参军可曾听得有关刘飞波的议论。
洪参军道:“刘宅的邻里都称刘飞波是个礼义君子,惠爱近仁,颇有清声。他的一
个轿夫却说这个刘飞波能神出鬼没,似有分身之术,家仆几回被他戏弄得莫名其妙。一
日那家仆亲见刘飞波在书斋念书,待有事进去禀报,却不见影踪。一时懵懂了,便四处
寻找,却见刘飞波他好好地在花园内藤椅上躺着打鼾。家仆惊异,便叫‘有鬼’、反被
刘飞波斥骂,险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仆真的见鬼了。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哪里有什么分身术?
对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获。你道绿筠楼主是谁?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贻德,一个心
怀戚戚,假装正经的年轻后生。”说着从袖中拿出那页梁贻德亲笔抄誊的契约,平铺在
书案上。
洪参军、乔泰上前辨认了,喷喷惊叹:“果与绿筠楼主一样。”唯狄公自己看着看
着,心中却呼“有诈”。
“不!适间在梁府我仓促间断定这梁贻德即是绿绿筠主,此刻我细细辨来,又觉不
然。——这两种笔迹形态十分相似,但神气不类,功力也异,未必是出自一手。但这梁
贻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门之后,岂没好姻缘相凑?再,梁府若大宅园,
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处又别有门户进出,十分僻静,最与杏花形迹相符。——杏花每
半日来与他厮会一回,日落离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鱼雁传情,倾吐衷肠。”
乔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贻德,昨夜花艇游湖,他又没赴筵,恐与杏花的
死牵扯不上。”
狄公憬悟,长吁一声道:“这事且慢理论,正要计较长策哩。眼下我真被这连接而
来的怪事弄糊涂了——天知道这个绿筠楼主是谁,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残棋与城中隐而
欲发的罪恶阴谋有何瓜连,天知道月娥的尸身怎的被人偷换过变作了毛福,天知道杀毛
福的凶手又是谁。——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团乱麻。你们也各自回衙舍歇一
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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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膳罢,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后花园的小亭内品晚茶。头上皓月当空,纤云不染。脚下
草虫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里各处走走,或可撞见一些坐衙里
听不到、看不见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酝酿着一场阴谋,正不知是什么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潜回衙舍,换过一领破旧直裰,散了顶髻,将毛发弄蓬松,又抓了一把泥
土沾了,十分狼狈。腰间系一根蔴绳,靸一双脏烂草鞋,偷偷从后花园角门拐出了衙院。
转过一条幽静的小巷,便到衙后墙外的石子大街。
(裰:读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
靸:读作‘洒’,把布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穿。——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街上四处转悠。汉源城里这时夜市正酣,各种小生意人挑着货担叫卖。街沿点
起许多五彩灯,卖吃食的早搭就凉棚,支了板案。小锅灶里油香阵阵,催人馋涎。——
狄公只拣有闲汉、乞丐出没处摇摆身子,惹人显目。
忽然,他发现一条下坡巷子尽头开着爿小酒栈,三三两两的乞丐进进出出,如蜂蚁
营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窃喜,急忙跟定前头一个癫头汉子踅进那爿酒栈。
酒栈门首还坚有一节竹竿,挂着一片油腻不堪的青布招儿,上面绣着“龙门酒店”
四个大字。——店堂里又脏又暗,却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柜台,开口便要酒喝,一面从袖中抓出一把铜钱撒在柜
台上。
“咄,快与我舀酒来,老子还要赶夜路哩。”
一个獐头鼠目的伙计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铜钱,舀出一碗酒来递上。
狄公尝了一口,啐地道:“这酒酸,另换好吃的舀来。”
伙计也盛气凌人:“这里只有这酒喝,要甜要香的,别处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铜钱只买你这一碗酸酒喝?”
店堂里登时四个乞丐围上来,一个还腰间拔出匕首恶狠狠冲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动
手,柜台内慢腾腾摇出一条莽黑大汉来,手摇一柄鹅毛扇,喝令住手。
“毛禄,你为何今日又要动刀子了。”
毛禄讪讪收了刀;“鱼头掌柜,这黑厮好生无礼,只称酒酸。不叫他尝点手段,哪
里还识得当方土地爷的金面。”
“将刀子交我!”莽黑大汉伸出一张蒲扇般大手。显见他是这里的掌柜,也是众丐
户的团头。
毛禄颤兢兢将刀手递上。
鱼头掌柜将刀子收过,怒犹未消。
“我一再嘱咐汝辈是甚言语?哪一个敢动刀动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来,再
捆了送去衙门治罪。毛禄,你的事尚未完哩,听说作竟私自去过橡树滩投奔,如今又有
何面目来见我。”
毛禄嘴里咕噜几下,只不敢发出声来。
鱼头掌柜转脸向狄公;“好汉打哪里来?过路还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泾北人氏。那边犯了事,转来这里投靠。常道是‘闻钟乃
知山藏寺’,大掌柜折节谦恭,尊礼重义,名声老大,江湖上无不敬拜。在下今日来投
奔,有口饭吃便行。”
鱼头掌柜道:“萤火之光,照人不亮。将就几日尚可。你身上可带银子?”
“只有一串铜钱孝敬大掌柜。”狄公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钱恭敬递上。
鱼头掌柜应声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掷在桌上。
“给这位倪贤弟斟一盛好酒来。以后凭这木牌,汉源城中随处营生,不敢有人欺
你。”说罢嘿嘿又笑,回进去里面。
伙计堆起笑容,端出一个木盘来,一盅热酒,一碗面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尝了一筷,
竟是十分可口。
这时毛禄已与一班闲汉聚在一张桌上掷骰子。其中一个笑道;“毛二哥,好兴头玩,
如何不将你那个娘儿也带来。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凄酸。”
又一个泼皮取笑:“那娘儿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们也嘴馋。”
众人大笑。毛禄忿忿骂了一声,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听了记在肚中。吃罢酒食抹了抹嘴,道声聒噪,自顾出了酒店。略一转念便折
上街心,依着来时路头,回去衙后的石子大街。
(聒噪:客套话。打拢,麻烦。聒:读作‘锅’。——华生工作室注)
摸黑里刚待要折入那条小巷。远远见通衙院后花园的角门外有个黑影在晃动。
狄公暗吃一惊,贴墙蹑足走进巷子。一面细觑那黑影行动。
原来那人满头披遮一幅黑绫巾,不见五官脸面。狄公刚要走近,那人蓦地发现,撒
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赶,没十来步,便将那人一把捉住。只听得一声尖喊“放开我!”——
原来是个女子。
“好汉,放了我吧!”女子恳求。
“休得害怕!我是这衙署里人。如此深夜,你一个女子来这里作甚。”
“好汉这等装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强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从容。
“你是谁家的宅眷?来此作何勾当?我乃是这里汉源衙门的县令。”狄公疑惑地望
着眼前这个女子。
“原来正是县令狄老爷,小女子慢礼了。小女子夤夜来此,正是奉了家严之命,要
见狄老爷的。”
(夤夜:深夜;夤:读作‘银’。——华生工作室注)
“既是来衙门里见本县,为何拣这个时辰?又偏偏摸到这后院角门。本县头里还以
为是贼哩。”说着取了钥匙,轻轻打开角门,引那女子入内。
女子摘了黑绫巾,嫣然一笑:“狄老爷怎的这般装扮?——小女子名唤垂柳,韩咏
南正是家严。家严今日外出吃歹人胁弄,受了一番颠折,脚也伤了。故遣小女子来衙门
求见狄老爷,请狄老爷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禀告。又不许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迹如
此。恐妨狄老爷政事,还求宽恕。”
狄公吃一惊,细睹垂柳,见是水剪双眸,花生丹脸,果象宦绅人家的俊俏公主。乃
道:“原来是韩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么事?那歹人又如何胁弄于他?”
“家严道,歹人正是杀害杨柳坞杏花的凶手,如今扬言又要家严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异:“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舍换过衣袍,即跟随你回府
去。”
半晌,狄公出来衙舍,已换过一幅干净的湖蓝葛袍,头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
象个经纪人模样。又唤垂柳上前,将手中两朵嫣红玫瑰插戴鬓间,乃悄悄出了角门,径
趋韩府而来。
“狄老爷将这两朵花插我鬓间。却是为何?”垂柳边走边问。
果然路上正有一队巡丁走过,见是狎妓模样,也不盘问。垂柳乃笑道:“原来狄老
爷有此深算。”
到了韩府,垂柳引狄公也从后花园的边门进去。不敢打灯,摸黑里曲曲折折绕亭穿
廊,不一刻便踅进了韩咏南书房。——阖府早都睡熟,没人知觉。
韩咏南坐书房内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马,忽见垂柳、狄公进来,惊喜十分。一双手
拉定狄公长袖,也顾不得礼仪,失声哽咽起来。垂柳愁云满面,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父
亲窘状,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两行泪来。
“韩员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狄公问。
“狄老爷看我头上青紫疙瘩,我的脚也折了。”韩咏南仍抽噎。
果然韩咏南的前额鼓鼓一个青紫大包,尚有几丝血迹。
“狄老爷,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帮匪徒自称是黑龙会。”
“黑龙会?”狄公诧异。——黑龙会孽党高祖皇帝时不是便敉平了么,那黑龙会成
员大多时刘黑闼余孽亲兵。武德癸未二月,刘黑闼伏诛,便有个部下偏将出来,伪造推
背图,自称黑龙出世,欲为刘黑闼复仇,组织黑龙会,啸聚了几千人马,竟想替代大唐
运祚。尔后官军进剿,没两月便风扫残雪,一举荡平。黑龙会孽党全数磔剐了,并无遗
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龙会来。
(敉:读作‘米’,义同弭。敉平:安抚,平定。闼:读作‘踏’。祚:读作
‘作’,福,福运。磔:读作‘浙’,古代的一种酷刑。——华生工作室注)
韩咏南哭丧着脸道:“小民只听得那歹人自称是黑龙会头领,几番扬言要小民性命。
小民一时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韩员外不必惊惶失措,且将今日如何遭劫的详情细述一遍。”
垂柳恭敬递上一盅茶与狄公,又递一盅与韩咏南。韩咏南一口吸尽,润了润喉,乃
说道:“晚膳后,我独个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转转,便见有一顶大轿跟随我身边,六个人
抬着走。我初时不经意,到了孔庙后街僻静处,突然一条黑布飞来包裹了我的头,我正
要呼喊,一团破布塞进嘴里,又将我手脚捆绑严实,推进了那轿中,顿时便抬起飞走。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乃停住。将我拉下轿来,又拽了我上了十来级台阶进得一处,
揭去蒙住头眼的黑布。我睁眼一看,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室。上首坐着一个全身披黑的大
汉,黑巾速了脸面,黑袍上绣着一匹黄龙,十分醒目。
“那大汉开口道:‘韩咏南,知道我等是什么人么?’——我答不知。那大汉嘿嘿
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诉了你什么,她的下场你也见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将
她的话忘了,黑龙会的人无处不在。若不信时,轻举妄动,明日也与杏花一样,死在南
门湖里’。
“他这一番话好叫人懵懂。我壮胆问那大汉,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与我讲了什么话
了,致启这等灾祸。大汉又笑道:‘杏花告诉你说,黑龙会立即要汉源城里起事了。你
幸未报官,故老命暂与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吓一身汗出,日后知些深浅,也是无绳自
缚。’说着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么意思。突然头上重重挨了两下木棍,顿时金星
乱闪,昏倒过去。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己府宅冰凉的台阶下,家丁正抬我进屋,以为我喝醉了酒。
——我踉踉跄跄回进来这书房,前思后想,不由心惊肉颤,恍若梦魇一般。又摸头上肿
痛异常,乃信是实。我将小女唤来,嘱她去请老爷来府密告此事,又嘱小心行事,休教
衙里人知悉。——狄老爷,此刻我全数吐了实情,怕被黑龙会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
衙门里亦有黑龙会的人,故不敢大刺刺来衙门见你,叫小女先寻着衙府女眷,引进内衙,
见了老爷再吐实话。——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爷手里,老爷千万不能声张。黑龙会不
除灭,小民如坐针毡,无一刻心宁。”
狄公听罢,心中明白大端。遂问:“韩员外见那石室有何装饰?”
“并无字画屏风装饰,象是官宦人家的库房。只有一条长桌、几柄靠椅,黑幽幽不
辨天日。记得靠右边有一个高大的黑漆柜橱。”
“你还记得绑劫你时,轿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韩咏南答:“仿佛记得是朝东一直走的。因为我在孔庙后街时正朝东走,那轿子也
朝东去。捆绑了我上轿后,并不见掉头拐弯,似是一头向前,想来仍是朝东。——初时
象是进山里,还下了曲析几道山坡,以后全履平地。”
狄公点点头,又向:“韩员外,这汉源城里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爷知道小民为人品性,一贯宽惠厚道,自分并充冤家对头,更无论仇家了。”
狄公道:“时辰不早,本县这就告辞了。韩员外安心在家里静养几日,千万不要抛
头露面轻来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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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书房,顺右首一条游廊转去西院花园。
“老爷,小心脚下苔滑,不敢用灯烛,怕吃人撞见。”
游廊尽头有两条嵌细石小甬道。一条通向西院花园,另一条通向一个厅堂。这时已
是午夜,那厅堂内竟烛光光明,袅袅飘来浓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这半夜三更,那边厅堂里怎的还点亮着灯火,怕是有人?”
“狄老爷不知,那里是我家的佛堂。祖上传下的规矩,昼夜照例都灯火不熄,门户
也从不关闭。此刻四面无人,老爷若有心去看看,也无不可。”
狄公笑道:“原来韩员外也是菩萨人家,敬佛极是虔诚的,烦小姐引我去瞻观则
个。”
两个进了佛堂。狄公见正中悬吊着一盏玻璃长明灯,十分显目。佛堂虽大,祭坛占
去大半。祭坛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额,上刻真书一段经文。祭坛上供着一尊
金身如来,罩着神厨,正拈花微笑,妙相庄严。莲花座前。三排香烛大放光明,祭坛上
下一派香烟缭绕。离祭坛三尺光景,摆着三个蒲团。
垂柳道:“这间佛堂是高祖父韩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专一敬佛,闲时
也只是奕棋弹琴,啸咏山水,故人称‘韩隐士’老爷你看那方翡翠碑额,也是高祖父亲
手题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坛,小声念起那段经文:
门万玄指吾生佛我
念宝妙现言大齐佛
念独乃胜菩庇功于
享蕴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宝在有须称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恒是济与
年此得其河明众思
狄公心中喝采,赞许道:“这经文书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觅得此一大块
翡翠,真乃罕见之宝。”
垂柳道:“狄老爷,这方碑额并非整一块翡翠,系是一小块一小块拼合的。每一小
块上刻一个字,纵横八八六十四字,浑然一体。——高祖父殡天后,除了留下这偌大一
座宅园与这方翡翠碑额外再没一样值钱的东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么,遂问道:“垂柳小姐可认识刘飞波先生的女儿刘月
娥?”
垂柳脸上升起阴霾:“认得。她常随刘先生来我家,我们也脾性投合。——可怜竞
死于非命。”
“这刘月娥模样如何?”
“月娥不仅身子壮健,且面目姣美,兼刚柔一身,着实惹人喜爱。光看那五官形象
倒是极象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娇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认得杏花?”狄公惊奇。
“杏花我虽见过多次,却从未搭过话。家严每有公私燕集,都请来作陪。杏花能歌
善舞,秦笙楚萧,色色都会,我最是仰佩。可怜沦落风尘,卖笑生涯,又令人悯惜。终
是薄命,竟死在南门湖里。”
狄公也叹了一口气:“杏花的死,令尊想来也十分悲伤。”
“悲伤过一阵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个烟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横死,刘
先生几乎变了个人样,真是神面刮金,惨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认得梁贻德?听说是个放浪不羁的后生,与杏花过往甚密。”
垂柳脸微微一红:“怕是老爷道听途说吧。梁贻德读书十分刻苦,满腹经纶,正等
候着明年秋闱大比哩。”
狄公点头。一边说着话,不觉已到后花园边门。垂柳道:“家严今日之事,狄老爷
切勿声张,恐生波折。对了,狄老爷,你且收过这一幅黄绢。祖上传下规矩,每有人瞻
观过佛堂,便送一幅这样的黄绢与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额上那篇文宇——我们呼之日
‘金牒玉版’。‘金’字谐音‘经’字也。”
狄公谢过,收了黄绢,匆勿潜出门外,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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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头老高才起来,自个烧汤净面。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早在书斋等
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进了早膳,便将昨夜乔装私访的详末细述过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乐。
马荣道:“老爷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将那毛禄赚来,毛福的死如今只有找他问话
了。”
(赚:读作‘钻(石)’,哄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笑道:“今日正拟派你去龙门酒店勾当,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这里汉源的
丐户团头,心性爽直,且能服众。又订立一条规矩,不许任何人动刀子。你去将这四两
银子赏与他,明言是我给的酬赏。再问他毛禄的下处,务必将毛禄带来衙门。”
马荣接过银子便要告辞,狄公一把拉住.“且慢,还有一番话没与你讲哩。”说罢
又将垂柳如何半夜将他引进韩府、韩咏南诉说离奇经历、垂柳有关佛堂的一番言语,一
五一十说了。想听听他们三个的看法。
乔泰道:“这韩咏南必是设计诓骗老爷。他这一番遭遇,离奇古怪,谁人肯信?”
洪亮道:“韩咏南造出黑龙会死灰复燃,危言耸听,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间结杏花
一案。不然,也要仿效这一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恁的险恶,远胜舌底生莲、娓娓言劝
者。”
马荣道;“他额头上的青紫伤,信是苦肉之计。老爷将他立即捉来,真的动点他的
皮肉,必然吐实。”
狄公抚须长吟。听他三人异口一词,也中心坚实三分。
“前夜杏花误以为他吃醉酒伏案睡着了,才吐了那句言语于我,自以为小心十分。
谁知已被他暗里窥听。意思也大略说中,只是言词稍不同。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
咏南则有意拿这大题目来难我。”
洪参军一愣:“记得老爷说过,杏花说话时脸面对着伏案而睡的韩咏南。倘真是被
他偷听了,如何不吐原话,却道什么黑龙会。况且老爷又不知你的身后有没有人。——
倘杏花的话是被老爷你身后的人听得,韩咏南这一番遭遇似又当别论。”
狄公心一动:“这话怎讲?”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与老爷讲那活时谨慎万分,想来左右必无闲人。又见韩
咏南熟睡,才敢开口。倘若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得杏花言语,误以为杏花与韩咏南密
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戏文。韩咏南摸不着头脑,无端受一番惊吓,又伤了皮肉,这才
暗里来求老爷。——若是这样,或恐韩咏南诉说的全属实。杏花密告城里正策划一场危
险阴谋,正应着黑龙会死灰复燃,密谋起事。”
狄公听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转思细想,又觉不然。
“倘是当时杏花言语系是我背后有人听去,那劫了韩咏南的匪徒何以没说原话,却
只囫囵吐个意思。似属猜测,并非实信。再说当时杏花还叫了一声‘老爷’,我背后之
人听了,难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韩咏南去?”
洪参军道:“那人未听见‘老爷’两字也未可知。当时酒酣耳热,有不着意偷听,
只是偶尔飞入半句话来耳中。不然,他何意没提杏花问老爷不不会弈棋的话。想来也是
没听亲切,只捉了个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贸然动手。意图封死韩咏南口,不致泄漏反
迹。”
狄公乃觉不安。若真是黑龙会余党谋逆,而官衙一无所知,罪莫大矣。
“马荣,你拿获毛禄之后,即去杨柳坞找到白莲花,设法问清当日酒宴上韩咏南打
盹时周围可有别人。问的更直捷点,就直说当时可有人在我背后。”
马荣领命去了。洪亮、乔泰也各自衙舍公干。
狄公批了一叠例行官牍,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传
洪参军来商议。”
狄公对洪参军道:“马荣去问白莲花固要紧,我还有一法可以分辨韩咏南所言可是
实情。你去衙舍拿来汉源地图。”
须臾洪亮转回,将一幅画有汉源山川城郭的地图平铺在书案上。
狄公指着地图上标明孔庙的地方道:“这里是韩咏南被劫持的地点,然后轿子向东
抬去。似是进了山里,下了几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东门外这条驿道的形势。洪
亮,你估量来,抬着轿子走了一个时辰,可到哪里了。”
洪参军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道:“约莫可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又被拽上了十来级台阶进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这里一带倘若
有一幢馆墅和一处宅院,便是契合。”
两个正说得投机,马荣已回衙来,进来书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气。。
狄公道:“看你一脸愁容,便知出师不利。可是毛禄没捉着。”
马荣道:“我找到龙门酒店,即将老爷那四两银子赏了那个鱼头掌柜。鱼头掌柜还
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齿使劲咬了半日,又掷地叮当几回,才喜孜孜收过,敬我象个佛
祖。我问毛禄下处,他道见在一个鸡毛妓馆里栖息。等我赶到那家妓馆,鸨儿却道今日
一早携了个女子与一个叫独眼龙的一并去了径北。我只得折去杨柳坞找白莲花。
“谁知白莲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来,还一脸怒气。我赔了不少好言话,才将
老爷之事询问。她道是当时并未留心,好象是有人站在老爷背后,忽说是役工,又说是
宾客,没准信。又问韩员外醉倒时可看见有人在杏花身边,她道她去厨下取酒了,来时
只见杏花搀扶着韩咏南嬲作一团哩。”
(嬲:读作‘鸟’,纠缠。——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点头,又道:“你何不乘便也问问碧桃花,杏花的事她总能忆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莲花醉得更死,象吃足了酒糟的猪一样,鼾声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
又记着老爷吩咐的事没问出名堂,便快快转回衙来。”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暂不去管他了,我们今天
去东门外溜溜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歹人绑架去的地方。”
马荣脸上转喜,赶紧去备马点役。
狄公对洪参军道:“洪亮,你上了年岁,不便折腾,这东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
军镇宿夜,衙里不能无人。午后你细细将王玉珏、苏义成两人的一应档卷检阅一遍,再
去万一帆处查访。——这个万一帆不仅作了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与梁大器变卖产
业有干系。刘飞波与他究竟有何勾牵,尤要查清楚他女儿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去拜访梁贻德,查一查梁大器的卖契内容并万一帆的手段。
狄公称是。又叫洪参军派遣一个精细的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询杏花的原户籍。她自
卖来汉源必有缘故,她之被害,或与籍里有什么渊缘。——随修书一封,盖了印玺,教
呈那里的官衙胁办赐助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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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狄公率乔泰、马荣各骑高头骏马,不带番役,出了县衙慢慢驱向孔庙,随即按韩咏
南指点向东飞驰而去。
出了东门便是一带平砥的官道。远处叠障亘延,烟岚拥树。官道两侧白杨挺立,白
杨行外阡陌交错,田陇连绵。正是午后,日中稍昃,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依靠在大树下休
憩。
(昃:读作‘仄’,太阳西斜。——华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驰入一条山岬,巨壁横前,紫光闪烁。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
茂,山势平缓。一道涧溪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着收笛,看
云日徜徉,甚是悠闲。
(徜徉:读作‘长扬’,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注)
辗转下了山路,果是一马平川。一望初稻渐熟,清香十里。狄公捻须微笑,又是一
个丰年,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禄米,庶几也无愧作。
乔泰道:“老爷,这纵横几十里并不见一处高屋别馆。想来韩咏南是有意敷衍官府,
别有意图。”
马荣拭汗道:“我早说了,这个韩咏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绑架的鬼
话,岂可轻信。”
狄公道:“再前行几里或有所获。”说罢一马当先,驰驱起来。
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渐渐见了一个庄子。
庄子外的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槐树团团如盖,遮了半亩荫凉。
马荣老远见十来个村民正拿着棍棒在殴打一人,一面还汹汹怒骂。那被打之人只是
抱头地上乱滚,并不喊饶。
“住手:”马荣怒起,勒马冲向人群。人群见摹地闯来一个煞星,金刚面目,心里
先怕了三分,不觉让出一条道来。——乔泰、狄公也拍马紧攒上前。
马荣叫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恃强凌弱,殴打一人。”
人群中闪出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略一作躬,说道:“敢问壮士大名,
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驾临寒庄。”
马荣道:“汉源县令狄老爷亲驾到此,尔等还不下跪?如此偾张无礼,不怕治罪。”
(偾;读作‘愤’,动,亢奋。——华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老拙系这庄子的庄头,几个
后生正在处办一个行诈骗的流民,动了手脚,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爷宽罪责个。”
狄公望了一眼被殴打的,说道:“他既不是你庄上的,如何兴师动众乱行责打?你
说他行诈骗有何凭验?”
老庄头道:“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赢了许多钱去。”
狄公道:“原来是赌博。两边还能有正经的?你庄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脚,输了
钱,也不可恣意殴打。”又传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个蓬发污垢的后生抢一步一齐跪倒狄公脚下。
“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狄公问。
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揣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个被殴打的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夺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爷在上,我这两颗
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铅,天打五雷轰,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轮转。”
他向狄公作了一个深揖,将骰子交给狄公验看。
狄公将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了,并无异常。冷冷地说:“这骰子并
没有灌铅,看来是尔等赌输了钱,反诬于人,意在图讹,乃至殴打。竟还敢欺瞒本县,
端的可恶。”
老庄头嘴头子如生漆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发了呆。
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视。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四十开外年纪,高瘦个子,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却嵌有一
对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出三根细长的毛。
“往古来今,倾家败财莫速于赌,杀人盗窃,也多起于赌。本县劝你,作速戒赌,
找一个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过,拂了衣施上的尘上,自顾去了。
申牌时分狄公三人来到与座北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们。
狄公问边界靖安事项,马校尉答日:“径北那边近来时有乌合之众,三五一群持械盗劫
公库,虐杀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港汉纵横,地理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之地。
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别业馆墅。”
马校尉答:“这里除了江湖水草便是农田阡陌,大户富商人家从不来这里奠基落根。
一来水患频仍,二来风声不宁,草寇水贼,时有啸聚。”
晚膳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一边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的
狡诈阴险。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端正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字样,背面有一
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又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老爷,此刻正等候在门外。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日间那个瘦高个的赌徒。不过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焕发。
适才被殴,虽有几处皮肉紫伤,但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扬眉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日间救急之恩,铭刻肺肝,敢再申谢忱。——衔环结草,唯求
狄大人赐一线报效之机。”
狄公大愕,原来日间这个邋遢的赌徒竟还如此文绉绉一副斯文相,又写得一笔好宇,
不禁心中欢喜。
“日间如此狼狈,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县也只是据实而判,并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个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起疑难案子赶来这里,碰巧解了
我一时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爷所奔走寻访的似是歹人绑架之事。”
狄公闻此言语,吃一大惊。
“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不瞒狄老爷,在下这一行便恃的是两种本领:机敏的洞察判断和合理
的解析、推衍。我适巧偷听到老爷言及这里一带可有高馆府第,又不知这高馆府第的格
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绑架到此地一带,蒙了眼睛,依稀记得地理道路。告
到官府,官府便来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爷恐正为此事没寻着眉目发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见,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不知,这汉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几幢消夏的别馆外并
无一处高墅宅第。”
狄公道;“当事的只记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东。末了又上了十来级台
阶,乃到一石室——这又作如何解?”
陶甘论了左颊三根黑毛,乌珠转道:“保不定还不曾出城里呢。抬进一处府第后只
在花园里慢慢转悠。过亭台时,忽装出上山道模样,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又装作
过河流模样,叫嚷小心跌落。拾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昂、或低屈,如此这般,胜履
真境。歹人早设计谋,又精于此道,必然瞒过当事的。且当事的早已晕昏发怵,哪里真
记得清晰。”
狄公忽若开窍,心中洞明,暗惊眼前这个形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帮乡愚捉住了,诬作骗子。”狄公忽想起日间之事。
陶甘惨淡一笑:“老爷跷起一足来,且看看那皮靴内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跷起一足,听搁在凳上。
陶甘将两个手指伸入靴面夹毡内,拈出两颗骰子来。
“这两颗骰子里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便揣出几分蹊跷,抢夺过去,看破机
关。当时我手中早揣着另两颗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包了,竟瞒过众人,
连老爷也未窥出内里机诈。交于老爷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着的。而村愚手中的
则被我夺来藏匿于老爷这马靴里了。——当时即便老爷再问再搜,恐一时也没法获拿见
证。”
狄公玩摩手中那两颗灌了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为叹服。
陶甘见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嘘起来:“在下尚有几般活计,非常人所能有:伪造
官牍文笺,私刻印玺图书。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
瞒天过海。其余煽风点火,偷渡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
一不能。我还是窥探隔墙密室,窨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钥匙,但凡
是锁都能打开。又通晓四方言语,禽兽喜怒。我老远见人眼睛闪眨,便能揣测他的意图
行为,嘴唇动翕,便能揣测他讲出的话来……”
(窨:读作‘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狄公猛叫道,“你却才最末一句说是什么?”
陶甘道:“我只是说,老远见人说话,只需从他嘴唇动翕,便可判断其讲话的大略
内容。女子与孩童更易判断,因没胡须。”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
同样被人暗中窥知?故尔生出灭口毒计来。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遂乘机求道:“在下愿易辙改途,投狄老爷门下,听任调遣,
效犬马之劳。在下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随人跑了——只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我
又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官牍档书,想来不至尸位。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请求。——陶甘浪迹江湖,许多经验,又有智力,且通
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归正,大可扬其一技之长。——衙门正短缺如此一位奇异本领
的干才。
陶甘跪下谢恩,涕泗满面。马荣、乔泰也欢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题。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启发,乃知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人暗中窥
伺。此人只须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他的判断果然与杏花意思一辙。事
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可能这样做,都有杀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来,韩咏南或许无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龙会当真死灰复燃
了!小小汉源县里已密布了许多党羽,又都是动刀动枪的。这宁静的汉源城不已坐在一
个欲将炸起的火药桶上。——他已听见引信的丝丝作响了。
一直到刁斗打过三更,狄公才朦胧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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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方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向洪参军介绍
了,并命陶甘协助洪参军管治衙署一应官牍档卷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衙署档卷内查知,王玉珏十分富绰,本城里开有两爿最大的金
市和柜坊,喜好酒色两事,但从不贻误生意,平昔极重信用,颇孚众望。近来虽手头短
缺,债台渐高,但众商户乐意贷款于他。苏义成,原是个碾玉匠,后来开了爿玉器首饰
铺,渐渐发财。性痴耽,一心迷恋杏花,几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过后,倒也令
他清醒。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可问出眉目?”
洪参军答曰:“我已去过万一帆的宅子,邻里街坊,人言藉藉,没有不贬损他的。
都道他生意精乖,为人刻薄,目下见为刘飞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
处探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是个淫荡女子,虽待字闺中,却不守静,暗中与各路野汉子
来往。万一帆的宅子竟成了个窑子。光天化日,客来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识
羞耻的猪狗行径,邻里每每嗤之以鼻。万一帆也略有所闻,竟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帐,
他乐得撇手不管。不过有一回他想将三官嫁与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听后一口回绝,差
点骂出声来,竟是万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篦:读作‘碧’,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扯谎,顽皮赖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
说说梁大器那儿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一任万一帆摆布。我与梁贻德细细查阅了几处帐目与契
书,正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将家产田业变折贱卖,为的是进手金银。但金银至今未到
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撺掇他哪里放债去了,一意图个高利金。难怪乎梁贻德忧心忡忡,
进退两难。”
(聩:读作‘溃’,耳聋。——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小声插话道:“老爷,洪参军,也须提防那个梁贻德在帐目上做手脚。倘若是
梁贻德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应想到这一着。——只是梁府急匆匆进手黄白之物却不知何故,
真的是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业家产?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么?”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时,马荣弟将刘飞波告江文璋一案与我细讲了。诧异
之余,我只想问一问,那石佛寺只除是一个既聋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没有一个和尚
住在里头。”
马荣答道:“没有,没有。我将一座寺院全搜罗遍了,连那个荒破的花园也未轻易
放过。”
“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来城里碰巧打石佛寺门口经过,见一和尚正在门
外伸长脖子向寺里观望。我一时好奇,又爱管闲事,便也上前看觑。那和尚惊惶不已,
瞪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开了。”
狄公听了,忙问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躯体魁伟,当时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象是和尚行迹。”
狄公道:“陶甘,你此时可去城里各赌局、酒肆走走,先将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状查
询清楚。听说他嗜酒又好赌,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给的那点工钱上。马荣,你则再去
龙门酒店找找鱼头掌柜,与他细聊聊。他得了官府银子,必不回绝。务必问确了毛禄去
向。——先前听说是投奔什么橡树滩,不知那橡树滩又在哪里。”
陶甘、马荣答应了,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罢午膳便转上街市,径向西市“恒泰庄”而来。这汉源城里他早已熟门
熟路,有数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得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只因开在西山
隅角,却是歹人罪犯常聚头的处所。一来临湖,二来依山,万一漏眼出事,钻山过海,
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选定了这“恒泰庄”来勘探。
恒泰庄的掌盘姓冯,滚圆的身子。一团肥肉,精光头皮,象个胖罗汉。着一件没领
的玄绸短褂,口上衔一个水烟筒,坐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帐的斗鸡眼又兼监场,正
与一个小伙计在摆桌子,迎候赌客。这午牌时分,又热不可挡,厅堂里只坐了三四个赌
客。
“原来是陶大哥,多时没来这里走动了,而今见在哪里勾当?兴许是发了财,改做
生意了。”——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哈哈,欲将陶甘迎入门里。
“呵,是冯掌柜。一向疎阔。今日鄙人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疎:同疏;疏阔:久别。——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堆起一脸干笑,一旁帮衬:“陶大哥来敝号遣兴,哪一回不是赢家?今番莫
非不像赢钱了。恁的急事,这般匆忙。”
(恁:读作‘嫩’,这样,那样。——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笑道:“也不瞒两位,正为的是钱银事哩。毛福那厮借了我四两银子,却再不
露面,我这里正四处寻他。”
两人听了大笑:“如此说来,陶大哥正还需多走些路去寻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够。
——毛福这穷酸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去向阎罗兰代为
销帐了。”
陶甘木呆半晌,进门来拉一把靠椅坐了。
“冯掌柜可知道这厮几时去的酆都城。缘何忽的没了踪影。可怜我眼下正等着这钱
使化。”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里正躺着哩。头上一个大窟窿,血都流干了。腰
里那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去,不知便宜谁了。阎罗王都没孝敬,陶大哥你那四两银子还
想追回。”
冯掌柜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尸,倒骨,细检一遍,寻着那四两银子也未可
知。”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声那贼儿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
回时,也讹他出几串铜钱。”
冯掌柜道:“不瞒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禄弄的毛票。只是没凭证,猜测而
已。况且毛禄早去了那边橡树滩。”
陶甘踌躇:“求冯掌柜细说则个。”一面从袖中拈出五个铜钱递过。
冯掌柜收了铜钱,啧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里得了许多工钱,腰囊鼓鼓的
进来这里。当时客人甚多,都赌轮盘。毛福乘兴也押了几回宝,极有手气,赢了几回,
又兑换过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两个契阔多时,今番见了,便觉亲热。在店内
又喝了几盅,毛福便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个又笑又说出了这门里。——天知道毛福
怎的钻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钱银早落入毛禄囊中。”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待启步,见一个穿着破旧僧裰的和尚走进赌局来。认得正
是前日见过的,便又坐下。
(裰:读作‘多’,古代士子、官绅穿的长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领长袍。——
华生工作室注)
“哈哈,黑和尚未了。”冯掌柜应酬唱喏。
黑和尚并不答话,拣了一条凳子坐了,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见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门首见过面的,想来大
师父没忘。”
黑和尚蓦地脸上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老猴是谁?倒会揽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踌躇,心中奇怪,和尚见了庙还有不认
得的,再三看觑。”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歪厮竟消遣于我。那日我
鱼市见了他,褡膊里满鼓鼓的,不少铜钱。我问他哪里弄得这许多钱。他道是石佛寺里
开了个新棺,拾得的。许多还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
佛寺,听里面仿佛有人声。一时踯躅,壮胆进了去,倒是厝着一口新棺,却盖得严实,
弄他不开。地上并无散钱,乃知上当。——待捉到毛禄时看我揭下他一层皮来。”
(踯躅:读作‘直竹’,徘徊不前。——华生工作室注)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与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树滩?眼下正有一块大肥肉哩,只是嚼
他不烂,还未熬出油水来哩。”
陶甘笑问:“师父如何又弄得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帮人做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见一个年轻的少爷,
失魂落魄奔窜。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一身锦缎,穿扮阔绰,知是富家少年,有油
水的。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仓皇逃奔。——我立即将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
的下处。”
陶甘警觉。笑道:“果是一块大肥肉,不知为何未熬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
的公子王孙,缘何逃出家来。恐是做了什么不法的事。”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牙口甚紧,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几回
墙,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寻了轻生短见,我倒成了干连人,淹入
浑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个包袱,压在背上,透不过气来。哪里还指望榨出油水来。”
说罢又连连叹气。
陶甘笑曰:“这叫做命里穷,拾着黄金变作铜。一条肥羊没吃成,沾一身膻臭却洗
不净了。不瞒师父,在下也正撞着一条肥羊哩,只恨没有师父这般身体气力。不然今夜
一宵便可得手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了口气,站起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让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谩骂:“师父好不识礼数,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将我这干瘦
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陶大哥只说有兄弟这般身材气力,如何
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半边也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没他那身子气力,何不索兴举荐
黑和尚应差。赚了银子时,也抽几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岂没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这一回,也是恩义一场,今
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转意:“真人面前饶不得假话。当时只说是需一个壮实的大汉相帮,要
有些气力。一夜勾当,三十两银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琐,又没力气,故也没仔细打
听详备。”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得中人说是龙门酒店。——鄙人也不识那酒店在何处。”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卖买。只恨我这身子狼狈,不然也
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哩。陶大哥,你且领我去吧。得了银
子时,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
“行,行,只怕要动武,恐伤筋骨。”黑和尚又发怵。
“中人明言,只使气力,不需打斗,你放心则个。伤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银子都
不要你的。”
两个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程向龙门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着陶甘穿街过市,来到一条幽僻的巷口,果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儿悬在门
首。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荣与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中。店堂
里空荡荡再无别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甚有气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
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先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谀媚堆笑。
马荣会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脸露不屑道:“这一个莽黑和尚,能管鸟用?”
陶甘一笑:“他与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系,马大管家岂可轻觑了。”
黑和尚乃觉漏风,心知不妙。马荣拨步撩衣,飞抢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脚便跑,不
料陶甘后面伸一脚过来绊倒,跌得鼻青眼肿。马荣上去便是两拳,又一脚踏了黑和尚头
颅,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根苧麻细绳,将他捆实。
“马荣弟,这个黑和尚与毛福、毛禄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
了一个年轻公子,正拟打肉票哩。”
马荣伸拇指道:“陶甘哥旗开得胜,端的手段不凡。只不知你是如何认得这龙门酒
店的路。”
陶甘笑道:“这黑和尚自个领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一宗三十两银子的便宜买卖,
他果上当。”
“果然是当行本色!”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会,又道:“韩咏南不是也吃人绑架过,这黑和尚恐是那绑人一伙的。”
马荣揪过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将那年轻公子劫到哪里了?不吐实话,失割
了这两片耳朵皮。”说着果然从马靴里抽出一柄寒刃闪闪的尖刀,搁在黑和尚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顿时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刚刚出笼的糍粑一般,酥软
倒地,口称:“饶命。”
“你前头引路,此刻即去你下处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体将今日之事张露。遂一条绳子牵了黑和尚出龙门酒店,
随黑和尚指点向西山行去。
没半个时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凉风习习,清馨四起。
山鸟啁啾,更见静谧。
(啁啾:读作‘周究’,形容鸟叫声、奏乐声等。——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处究竟在何处?那里可有你的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答:“此去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隅间。只是一个洞穴,并无
房屋,也无同伙。不瞒两位衙爷,小僧只是独个住在那洞里,一向不与别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次草树蓁蓁,乔木稀落。黑和尚领头向莽丛深处摸去。不一刻果见山
溪流出处出露一个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狭长,仅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曰:“让我先进去看看,你两个外面稍候。”说着侧身问进洞穴。须臾又见他
探头出洞口。“果有一后生在洞里饮泣,并无他人。”
马荣闻言遂牵了黑和尚踅入洞里。
洞顶有一线罅口,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铺了草荐,捆翻着
一个后生。那后生剃光了头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罅:读作‘下’,裂缝、缝隙。——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上前替后生解了缚。后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
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受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缘何藏此洞中,备受煎熬?”
后生堕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来此地,好像作贼似的,每日潜伏,动辄棒笞相
加。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今日遇两位恩公垂救,望
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里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欲叫你两个去衙门走一趟哩。”
“不,不。”后失面有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鞫审问罪,少不得你做个证人,如何
轻易走得?”
后生垂头喟叹,乃不吱声。心酸处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条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胫。黑和尚哪里
敢违抗,驮着后生便小心翼翼出来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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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马荣、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了公堂上。马荣将拿获黑和尚
经过一五一十禀过,狄公心中大喜,随即推问。
“你这后生,不象和尚,如何也剃了光头。——先将你的姓名、年庚、贯址报来。”
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岁。祖籍凤翔府人氏,迁来汉源。见在思贤坊后街住。
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长吟,果然与推测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道你于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如何又与这野和尚一
并躲在山洞里。——其中详情,从速招来。”
江幼璧叩了一个头,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滨先解散了头发,又将系腰
的黑丝绦投入湖中,怕是死后尸身沉了湖底。——谁知临死又起踌躇,老父晚景,江门
香烟,心中何忍?两条腿却鬼使神驱一般,胡乱奔趋。记得是跑过石佛寺门墙时,才被
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起走了。及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点头频频,遂问:“只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问。婚宴前正是小生监修洞房的,记得那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下两扇活
板,未曾加钉。道是遇不测时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动那两扇活板,揭了几排
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觉,又覆盖如初,不露痕迹。”
狄公又问:“不知江秀才山洞里这三日如何过来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涌出眼泪,答曰:“这和尚天天胁逼我,意图讹我老父钱财。无
奈小生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这和尚拦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头毛,充作小
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两捆柴禾下山时,忽念及家中正不知惊动得如
何,便悄悄溜回家中,从后菜园翻墙而入,那菜园正对着我的房间。谁知竟见一阎君率
众鬼丁在房中守着。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细看,那阎君必是坐家中专来拿我的。小
生吓得三脚并作两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没人再认识我。我思量再三,真不如遁入空
门,做和尚去算了。庶几撇下七情烦恼,断割寸肠千恨。
“那和尚见我回来,神色有异,又将我捆起乱行踢打。我受熬不过,又昏厥过去。
如此夜夜恶梦,日日惊怕,早没了原样人形。即便老爷今日当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
何面目见父母。”说罢,一阵噎埂,竟又晕眩倒地。
狄公吩咐与他换过干净冠袍鞋袜,又延医治看。等他醒来,再问他一句话,即可遣
送回家。
两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头又问黑和尚有什么申辩的。
黑和尚情知抵赖不过,口称服罪。又道:“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受了些
拳毒,也算不了什么。两下也原无恩怨,这图讹钱财的事一没凭证,更没举动。大堂上
乃知是江文璋这酸腐老头的公子,正懊悔哩。只望老爷详情超豁。”
狄公遂道:“绑架江秀才的事暂且不问。本县这里只想问你那日见着毛禄的前后详
情。你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语搪塞,仔细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半夜,小僧从石佛寺门首走过,忽见一条黑影闪出。
绕到山道边的松林里。小僧疑心是贼,便尾随去想分他点财利。隐约见那人在一株树后
轻轻挖土。月亮照来。乃看清是毛禄。小僧揣度这毛禄半夜潜伏林子里挖掘,恐有见不
得人勾当。待要上前图讹,又见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边窥觑动静。
“毛禄掘了一个浅坑,将手中斧子并一只木箱埋了进去,又填土平了。刚转出林子,
小僧便大胆迎上前去。问道:‘毛禄哥,适才埋的何物?’毛禄答:‘只是几件旧家什,
不值钱,扔了。’小僧见他袖内塞满铜钱,眼馋了。又问:‘毛禄哥哪里弄来这许多铜
钱?’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说是黑灯瞎火,看不亲切,又听见寺外有人声,
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许多散钱。——小僧见他走了,便上前去发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
和一个木工箱。箱内并无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门外张望半日,见无动静,乃大胆潜入。殿内果有一具新厝
的棺木,却钉得严实,不见被撬痕迹。半边还点着油灯,地上也无散钱,乃知上了毛禄
这厮的当。——听恒泰庄的冯掌柜道,毛禄已去了泾北县的橡树滩,日后但被我撞见,
定不轻饶。——小僧句句是实,随老爷查访。果有半句虚妄,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供,遂押下大牢暂行监守。
须臾番役来报,江秀才服过药丸,已醒来,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传见。江秀才已换过一领青布夹袍,干净鞋袜。虽备受摧折,面容憔悴,仍
不失读书公子的仪态风范。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实也荒唐愚蠢,有违民法条例。本拟责罚三十板,只
是本县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备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宽饶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恸
欲绝,又被你岳丈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平添万种焦虑。——那日你逃回家中,
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的黑影一闪便逃之夭夭。本
县不妨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已失踪了,衙门正在尽力寻找。待找到时,再行厚
葬。你须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听得月娥尸身失踪,蓦地一惊。悲从中来,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个不停。
“本县还有一句话问你,除是令尊外,还有谁知道你的雅名绿筠楼主?”
江幼璧道:“恐只有爱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诗赋献月娥的,都用绿筠楼主这一名
号。”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关入牢中,不日便会有判处。你
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头再三,乃退下堂来。
狄公一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微笑对陶甘道:“陶甘,你马到成功,果然会弄手段。至此,
刘飞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几已解。只是刘月娥的尸身尚未找到,等尸身找到,我就当堂
断决此案,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须抓获毛禄,便可追出月娥尸身来。毛福系毛禄所害已无疑,只是
为了一点钱财竟起杀死之机,端的凶残。”
狄公摇了摇头,双眉攒紧。
“这事恐有些周折。——毛禄杀毛福之处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石佛寺不远
的黑松林里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证。毛禄将毛福尸身背入石佛寺时正见殿内新厝了
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开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只需将毛福尸身往月娥
尸身上一撂匆匆钉了棺盖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觉,谁会来覆看。然而他却费力挪去女
尸,再装入毛福,这便于常理不符。挟着一具女尸勾当更易漏眼,其麻烦犹甚于毛福男
尸。”
陶甘捻着颊上那三根毛,眼珠转了几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石佛寺之前,已
有人将女尸盗去。倘真如此,盗尸者必隐慝怀奸,又千方百计阻止验尸。——这时月娥
之死便有蹊跷。左右死去的新娘总不会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慝:读作‘特’,邪恶,罪恶。——华生工作室注)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书案上。
“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并没死。”
洪参军三人吃一大惊,我看你,你看我,一时瞠目结舌。
“不,不。”洪参军道,“华大夫已有诊断,稳婆已仔细拭洗了尸身,还会有诈?
殓在棺内都半日以上,岂能又活转过来,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显激动,抢道:“仵作说的颇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
息寝弱,脸如死灰。若干时辰过后,依旧会活过来。须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壮硬的年轻女
子,一时假死,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乏先例。”
乔泰道:“脉息本无,又钉入棺内,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岂会活转来。”
狄公释道:“我仔细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锯成的,许多裂缝。当时闭殓匆
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华大夫未必也诊断实了,既是假死,当不易断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爷所说,月娥半夜醒来,巨病一场,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气
力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凑巧。毛禄驮了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忽听得棺内有动
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得棺内有声响,毛禄岂不吓得半死,哪里还敢启棺看觑?”陶甘又辩。
“恐是毛禄听见了女子声音,遂斗胆启棺,阴有所图。这类泼皮无赖,胆门本不小。
见有机会,岂肯轻轻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此推去,毛禄启棺后见是刘月娥醒来,不正可引她回家。无论
是江家或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胜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道:“洪亮,你岂忘了,当时毛禄正携了毛福的尸身。月娥又见毛禄身上血迹,
岂有不知晓的——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挟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风,
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将她拐卖到他乡州县的行院妓馆。”
“那么,这两日他两个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道:“那日在龙门酒店,我听得一个乞丐揶揄毛禄时曾提及有一女子随携,大
抵是鱼市后的一家窖子里。——乔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将鸨母叫来衙门问讯,必可问出
刘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起杏花的事来。一时也心绪摇荡,难见眉目。
马荣来报,他已将江幼璧护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见儿子死而复生,西天归来,干净
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泪哭作一堆。阖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道:“更可欢欣的事还有哩。岂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西天归来。此刻我
们已断定刘月娥也没死,只是被毛禄胁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又正
不知如何高兴哩。夫妇两个都从酆都城里经历回归,也是人境罕见的奇闻哩。”
正说话时,乔泰领鸨母来到内衙叩禀狄公。鸨母见了狄公赶忙道了万福,叩日:
“这位衙爷催着老媳妇赶路,连件衣衫都不及换。大老爷视我丑态,休要见笑。”
狄公正色道:“毛禄弄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此刻可还在你院里?”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叩头道:“早知毛禄这歪厮要殃及于我。大老爷明断,
老媳妇这身子怎阻挡得毛禄恶煞汉子。”
狄公恼怒道:“本县只问你那女子是谁?此刻躲匿在哪里?休得要蔓枝扯叶,唣罗
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鸨哭丧着脸,“毛禄半夜三更领了她来舍下。老
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好不惨凄。被毛禄这歪厮又吼又打的,只是浑身哆嗦,不
敢言语。老媳妇上前功了几句,毛禄便道,这里权且借宿一宵,明日再来领她。我赶快
打了两个鸡子滚水,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谁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来了气力,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
毛禄来时,又是一顿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去了。并没说去哪里。——我这
里句句是实,但有半点瞒遮,打杀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禄这贼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门访出你有调舌谎语,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
你去虞候处服役。”
鸨母又捣蒜般叩了几个头,鼠窜而去。
狄公问亲随干办:“刘月娥果然未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而去。从目下几路供词判断,
毛禄必是挟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中可有人认识或去过那个地方?”
乔泰、马荣摇头。陶甘道。“我虽未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
是座北地界的一处湖荡,濒临我汉源。湖中蒹葭苍苍,芦苇遍是,水道港汊,不计其数。
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之处。官府一向设可奈何,进剿不得。听说那里如今啸聚有四百来
人,拦劫过船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
推诿,苟且图幸。”
(蒹葭:读作‘坚加’,蒹:未曾秀穗的芦荻;葭:初生的芦苇。两者都是常见的
贱值水草。——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岂能容这群盗贼横行无阻?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
固是许多不便,但官衙岂可不思举动,束手无策,坐着彼等扰乱地方,杀戳无辜。如今
毛禄这厮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匿彼处,我汉源县岂可不闻不问,任其逍
遥法外?——不知乔泰、马荣两位有何妙策?”
马荣道;“这群匪盗,虽依仗地理,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去来无踪,神出鬼没。
我与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地彼,假充强人,与彼周旋。窥着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
鼓歼灭荡平之。我从小生长水乡泽国,惯会水性,想来到彼地不会骤露形迹。——除是
拿获毛禄归案,亦可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渔樵耕钓,长享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善,又道,事不宜迟,作速动手,方可凑效。
狄公欣然允纳:“我这里即修书与泾北县令,你两个先去那里连络就绪,再行潜伏。
泾北县见我书信,必然协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两个更须小心谨慎,见机而作,万
不可小不忍乱大谋,贻误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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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对洪亮、陶甘道:“我们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两人佳音。适
间我反复思量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与杏花的死因,此刻须及早下手,先将刘飞波拘
捕。”
洪参军惊道:“此举恐不智,我们并未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捉错再放,岂不尴
尬。”
狄公曰:“捉刘飞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不实,依律反坐,他岂能抗
辩?”
洪参军只得发令签。用朱笔点画了,传番役执行。
狄公又道:“万一帆公堂作假证,也依律拘捕。速发令签,将两犯捉拿,用遮帘小
轿,悄悄载来衙署,不教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让见面,不通信息,关押在两个牢号。晚
衙升堂,想来能问出许多眉目。”
洪参军脸露难色,忧心冲忡。辞了狄公遂与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差缉捕去拘万一
帆。
出来内衙,陶甘悄悄耳语:“洪参军,老爷这一举与上赌桌决通盘一样,须是果断
之心。虽无十分把握,边行路边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来。——俗云,世事重重叠
叠山,人心曲曲弯弯水。迈出跬步,大胆走去,自能窥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独个又拈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顺手从柜里拿出两盒棋来,黑
子白子对着谱阵按图摆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这棋局中。不然她临到死时
为何死死攥住这棋谱断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须先得破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系七十年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机关。杏花不
善弈,藏这棋谱何用。难道这残局并不与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画格。兴
许这图象有所暗示,如阴阳八卦那样,大有奥妙。
他依常例试着走动黑子,约十来步便不通气,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
便见有铁桶合围之势,黑子全无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并非疑难十分。——忽又
觉太偏心白子,全不顾念黑子生路,阴有一厢情愿。遂又推乱棋局,拟再重来。
话分两头。却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径奔刘飞波宅第。刘府奴仆见官府来捉人,
知事不妙,一个个躲闪藏匿。陶甘眼尖,已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里做公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兢兢答道:“衙爷放了奴才吧。家中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看书哩。烦
两位衙爷自个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言语间几乎哭出声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了衙役,绕廓穿厅径扑后花园。刚到一垂花门边,正撞见一个
丫环出来。陶甘急问:“刘先生可是在花园中?”
丫环点了点头,吓得抱头窜逃。
洪参军抢先进了后花园,循一条花径摸到假山后面。分开芭蕉叶,果见一个花藤靠
椅,边上一只三脚条儿,却没有刘飞波影子。正觉踌躇,见陶甘率衙役赶来,忙道:
“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道:“怕是刘飞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书斋寻过没有?”洪参军气急败坏,“他平日只呆这两处。如今后花园没见人,
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传命衙役各处门户监守,但有奔窜逃逸的,一律抓获。送与洪参军一起奔书斋。
书斋果然紧锁着,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里。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间抽出一柄钥匙,
插入钥孔,来回几下拧转,果然打开了铁锁。推开门槅子一看,房内狼藉一片,书籍卷
帙散乱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并无一
物。
陶甘道:“刘飞波果已逃脱,并携去了所有值钱之物。奇怪的是他将自己所有的信
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迹,都要销毁。”
洪参军道:“如此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这反坐之罪他也晓得厉害。我们只
得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并奴仆丫环来问,料无结果。但愿万一帆不要也逃脱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万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觉宽心。两人遂一齐禀报狄公去
刘宅细节。
狄公惊问:“怎么?刘飞波竟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内一应钱银帐册开书信函件全数裹去,甚有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道:“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将梁贻德叫来,晚
衙之前,我需问他几句话。”
陶甘去后,洪参军便问:“老爷适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
罪不过脊杖八十、一百,为何称之大事?再说走了今日,还有明日,若大一个刘府宅园,
大庙未拆,还怕和尚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未知。刘飞波这一出逃,恐生许多周折。日后便知。”
洪参军见狄公眼色铁青,余愠未消,不敢再问。
内衙点灯时,陶甘将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了,劈头便问:“梁贻德,今天唤你
来,只问你两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聩,从中便利,弄
手段私吞金银。二,你与杨柳坞舞姬杏花究竟是何关系。你写了这许多情书与她,末了
又拟抛闪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叫:“狄老爷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过话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
行止端正,从未有过弄手段,私吞家伯钱财之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又有什
么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白,又续道:“杏花南门湖被杀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属凶手
之疑。但你两个私会密约已不少数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迹,本县今日也无意指
责,更不加罪。”
梁贻德眼直日咭,一连叩头乃道:“狄老爷明鉴,小生已申辩侃侃,并不认识那个
杏花。更未偷过家伯一文铜钱,帐目笔笔可稽。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乱行栽罪于小生,
小生岂可虚认?”
狄公“嗯”了一长声:“本县说的难道都属子虚乌有?”
“只一件事,老爷倒说着了。小生心中正是爱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厢情愿而已。仅
仅在县学书馆中见过她几回面,从未搭言通语。——老爷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
道小生为人品格,心性脾气,前两件事,正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去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与梁贻德。
“这封书信可是你的手迹?”
梁贻德接过那信反复看了,正是赠于杏花小姐的。
“启禀老爷,这封书信的字迹果然十分象小生的,还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
绝非小生手迹,当是有人刻意自铸,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爷明察。”
狄公厉声道:“你此刻下去稍息。万一帆已被衙门拘捕少间便要开审。你须在堂下
观听,随时取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退出书斋,转二衙自去前厅廊庑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开锣,好
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着听审,证实棺材里调换尸首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见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听审,苏义成
正站在他两个身后。
狄公发下朱签,须臾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了姓名、年甲、贯址,万一帆若无其事
地跪在堂下,左右观看。
“万一帆,知罪么?”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起头来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公堂上敢作假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获证据你自己厚脸要将女儿嫁与
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识羞耻。——本县这判断可是实?”
万一帆恭敬答曰:”若说是这一件事,小民倒也认罪了。当时只欲与刘先生动一臂
力,赢这官司,故编了假证,诓骗老爷。实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小民甘受处罚。倘
是课罚银子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与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过河拆桥的
主儿。”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了。本县还查获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骗梁老宗怕
变卖田业家产,从中渔利肥私,吞纳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实事?”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霜心知尴尬,并不惊慌,平静答道:“这事老爷恐是捕风
捉影了。小民系为刘先生作中保,按刘先生意图备办一应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
也只是依例扣折佣金之利,蝇头蜗角,微不足道,哪来吞纳金银奇谈。依刘先生说,地
价房价不久即见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巨眼慧识,赢获大利哩。这事可传刘飞
波先生到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道:“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侥幸潜逃。不仅金银现款,连要紧的帐
册文书都裹卷一空。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一句话,顿时瘫款下夹.脸色苍白。口中嘶叫道:“什么?刘先生自
个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道:“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处。刘宅里没个晓得他的下落。故本县说,
你的申辩没人质证,罪名恐也没法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垂下了头,低声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话便不作数。
求狄老爷让小民稍稍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莞尔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进内衙狄公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呷。陶甘、
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万一帆听说得刘飞波潜逃,便惊惶失措起来。头里还有恃无恐,语言傲
慢。”
狄公道:“万一帆必有一番要紧的话要对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
狯处与细心处。少刻我要将他的传来这里详审。你两个听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说得得意时,牢头气急败坏跑来内衙禀告:“老爷,不好了!
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省,口中骂道:“你这笨伯,竟没搜过他的身子?”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可没见有什么枣糕。”
“枣糕?有人进牢内送枣糕与他吃了?”
“卑职岂允外人送食品进牢里?不过,万一帆正是吃了那枣糕丧命的,七孔流血哩。
——卑职一时也弄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昏灯烛火下果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门板上。
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儿。
狱率将一块荷叶垫底的枣糕递上给狄公。狄公见枣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软。形制
与街市摊上卖的无异,只是枣糕上并没印有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了黑龙图形,还有何不明白的?顿时心火上升,愁云涌起,神色大异,
转身自回内衙。
洪参军、陶甘紧紧跟随。——回飙飘骤起,径路又断,适间的情绪一扫净尽。
狄公明白,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
密送入牢房时,牢房早已暗黑。——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
会的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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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商量半日,拟了混入橡树滩勾当的通盘计划。两个装扮作绿林
模样,当即骑马出发。过泾北县治时投了书信,那边老爷迟迟不答。两人只得绕回边界
军镇营寨,一面问路,折向东北。——橡树滩周围十八乡,时有械斗,彼此结仇甚多,
长年不通气息。正有乔泰、马荣周旋余地。
黄昏,两人来到鸡口镇。这里已是橡树滩的外缘,官兵强人都伏有哨马,各自按兵
不动。故市集倒也太平热闹,各号店铺,生意兀自兴隆。
乔泰、马荣见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儿叫“一江春”,便进去大灌了一顿。待要惠帐
时,酒店掌柜亲自上前作躬打揖道:“两位英雄,从未曾见识。今日有幸奉献几杯簿酒,
已是敝号荣幸,哪里还劳破费?”说罢亲送乔泰、马荣出来酒肆。乔、马两人见此情状,
也乐得白吃。遂乘酒兴把个微醉的身子前后摇摆,逛上街市来。
马荣见前面不远处有五个官兵巡道而来,便索兴拉乔泰两个当街睡倒,一时鼾声雷
震。
一个军校踢了踢乔泰身子:“哪里来的野汉子,竟酒后醉卧街心。”
乔泰、马荣醒来,见五个官兵外又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正称心意。遂一骨碌爬
起,骂道:“你几个鸟公人,竟在你老爹面前撒野,小心折断你脖根。”
军校大怒,抡起手中棍棒就地扫去:“你两个蠢贼,还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齐
上前,想捆翻乔、马两人。
乔泰、马荣发一声喊,早夺过两条棍棒来,右突左刺,横扫直劈,那五个官兵顿时
被放倒三个,半边呻吟,两个抱头鼠窜。
围观的百姓一迭声喝采。就中一个黑脸汉子上前揖道:“两位壮士,如此手脚,大
快人心。彼鸟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营寨搬兵,恐两位要吃亏。不如乘早走了,可免不
测。”
乔泰搔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涌来,我两个不是对手。”
黑睑汉子低声道:“你两个快去鸡口水道,那里有一条小船,只需半个时辰便可载
你们去橡树滩深处。到时即有好汉相帮,官军奈何不得。两位就说是邵灶爷荐你们去
的。”
乔泰、马荣谢过,沿循邵灶爷指点径路,很快便找到了鸡口水道。分拨开苇丛果见
一条平板小船,搁着两支桨板。两人大喜,跳上小船,解了缆绳。马荣独个划起双桨。
乔泰不惯水位,船头坐了。
小船划出苇丛,便见一派湖荡。晚霞里变幻五彩,甚是妖绕。时值盛夏,莲叶田田,
芙蕖摇曳。不时飞起十几翼雪白的水鸟,振翮回翔,鸣声悠远。
(芙蕖:读作‘福渠’,荷花的别称。翮:读作‘合’,泛指鸟的翅膀。——华生
工作室注)
马荣、乔泰顿感心旷神怡,又闻幽幽荷香,不觉暑气全消。马荣从水中摘了几个大
莲蓬,扔给乔泰。乔泰剥了一堆莲子,两个吃了起来,十分得意。
远处传出一声凄厉的鸟鸣,湖荡里又回应三声。马荣道:“乔泰哥,不好,这鸟叫
得怪,恐是水贼信号。”
话犹未了,船头船尾露出两颗人头来。马荣大叫不好,只觉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
便翻合了身,马荣、乔泰失身落水。
乔泰呛了两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了手脚,拖上了一处干滩。马荣索性也
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了岸。与乔泰两人申锁一起。——七八名水贼吆喝着将他两
人押到了一个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来个水贼在操演刀枪。土坡树桠间四处插了三角黑龙旗,随风舒卷,
猎猎有声。
乔泰、马荣两个灵犀相通,一抹儿看在眼里,不觉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里果是水贼
的巢穴。惊的是水贼原与黑龙会勾通,正磨剑拭枪,欲图谋反。
一个头目从草棚里出来,头上一箍旧兜銮,腰背一口大阔刀,甲胄不整,满脸凶光。
一个水贼叩道:“禀天罡将军,这两个汉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荡,象是官军的细作。
小的们捉了来听将军发落。”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何等营生?可是官府的细作?”天罡将军问话倒是柔声细气
的。
“拜揖将军,小的名唤雍马,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乔。久在绿林中勾当,做那没
本钱的营生。几番遭官府追缉,昨日从汉源县逃出,专来投奔将军麾下,以图犬马报效。
——将军慧眼巨光,我们这等尴尬境遇,岂会是官军的细作。”
天罡将军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两人转了几转,又和颜悦色问道:“你两个既
是专投我来,却是如何晓得这橡树滩地理,坐的一条船又是谁的?”
马荣待要回答、天罡将军摆摆手,指点要“戴乔”回话。
乔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将军话,我两个在鸡口镇遭公人追捕,拼死抵挡,
打翻了他五人,内有一个军校,回去营寨喊官兵。正没理会处,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爷
指点,教导从小路来这里投奔将军。这船也是邵灶爷的。望将军查访明白,也释疑心。”
天罡将诡秘地点了点头:“只恐寨小,不堪两位壮大歇马。”遂命部下先将马荣乔
泰两人押去养马营暂管。等他派人查明两人备细,再定去留。
养马营扎在土坡阴背的一片草地上,搭了几个帐篷,亦有头目监营。乔泰、马荣被
管束在一个小帐篷内,暂应储运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养马匹的弟兄纷纷归来营帐,乔泰、马荣一一与他们结识了。内中果有一
个叫毛禄的,贼眉贼眼,心怀鬼胎,却不愿与别人厮攀。
吃罢夜膳,乔泰、马荣偷偷寻到了毛禄帐蓬,忽见帐蓬外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刷碗盆。
细看那女子,新月笼眉,春桃拂睑。十分俏容。形象气度正合了刘月娥的谱。
马荣大喜,掀动帐帘钻了进去。乔泰则退一步守在帐外,一面窥觑那女子行止。
“谁?”毛禄惊问。
“是我,雍马。毛禄哥体要惊慌。”
“呵,原来是今日乍到的雍马兄弟。我也是新来这里的。听说你两个是汉源县逃来
的,不知那边情景怎样?”毛禄问。
马荣笑了:“汉源一向无事,我两个只是不堪寂寞,总思量绿林中许多好处,故索
兴投来这里黑龙会旗下,图个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将军猜疑,谴来这养马营勾当,好
不委屈。——不知毛禄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禄苦笑:“我还算侥幸哩。可怜独眼龙只是顶撞了一句嘴,竟被一刀抹了脖子,
抛死湖中。”
正说话间,那女子进来帐篷。与马荣道了万福,自个躲在半边,低垂了头再不动静。
毛禄道:“这是浑家。这两日也受了点闲气,心中不快。雍马兄弟莫见怪。这贱人
只是这嘴脸,不肯言笑。”
马荣瞥过女子一眼,又笑:“毛禄哥,好福气,浑家随军侍侯,再不怕众弟兄们抢
去?”
毛禄不悦,半晌道:“雍马兄弟倘无事.请自稳便。我两个劳累一天也困乏了。”
马荣恭敬告辞,退出帐篷,却不见乔泰踪影。正踌躇间,见乔泰远处走来,还吹口
哨。
“乔泰哥,这会儿哪里去来?如此悠闲。”
“马荣弟,有话与你说。”
两个悄悄踅回自己帐篷,钻入毡毯。
“乔泰哥,有话且说。”
“那女子必是刘月娥无疑,我问了她话,她总不答。不知你在帐篷里如何与毛禄这
厮搭话?”
“毛禄已生反悔,同来的独眼龙被那天罡将军杀了。——我见刘月娥形相,似是不
敢与旁人搭讪,倘与之言明我们是汉源缉捕,想必开口。”
“马荣弟,适才我去湖荡边看了,正遇上几个水手,探知湖边停泊着一条大货船。
明日一早便要启锚,驰向汉源去,——此刻水手们都睡去,并无看守。我两个不如今夜
便动手,将毛禄打昏,救了月娥一齐潜入那船舱内藏起。等明日船驰出湖荡,进入江心,
设计乃夺了那船。只要这货船一入汉源境界,便是我们的天下。”
马荣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赶紧睡一觉,三更动手方妙。”
马荣胡乱睡了一会,不能入寝。看看帐外月横星转,估摸已过半夜。遂叫醒乔泰,
两个悄悄蹑到毛禄帐篷外。马荣轻声叫道:“毛禄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禄一向警觉,这时听帐外有人叫唤,道有要事密告,遂轻轻爬出帐篷外。见是雍
马,便问何事。
马荣道:“天罡将军要杀毛禄哥哩。”
毛禄大惊;“却是为何?”
“要夺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这事?”毛禄不信。
“我适才从草棚那边走过,听得此说。道是这小娘子名叫刘月娥,抢去要当压寨夫
人哩。”
“他怎知道浑家姓名?”毛禄果然心惊。
马荣见是实了,乃道:“告辞了。”
毛禄还要问详备,冷不防乔泰一棍顶门打来,正中后脑。只觉眼前金星乱闪,一片
昏黑,蓦然倒地。
乔泰将毛禄身子拖进帐篷,见刘月娥正在帐帝后偷听。
马荣道:“刘月娥小姐,休要惊慌。我两个是汉源县里的公人,专来这里捉拿毛禄
归案,搭救小姐回去与家人团聚。”
刘月娥眼睛一亮:“你两人果是汉源来的缉捕。小女子受这毛禄荼毒,千恨堆积,
言之难尽。只是这橡树滩都是反贼的营巢,你两个赤手空拳,如何抵挡黑龙会几百军
马?”
乔泰道:“刘小姐不必惊惶,我们自有妙策。你赶紧用布单将毛禄裹了,我们此刻
即抬入湖荡边停泊的那条货船内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启航,行到江心,便可设计制服船
上水手,想必无误。”
乔泰在前,刘月娥居中,马荣背了毛禄断后。三人悄悄离了帐篷,取道苇丛深密处
潜到河滩岸。爬上货船,钻入底舱货箱间隙藏匿。
晨星寥落,东方泛白。隔着舱板果然听得船上一片忙碌,须臾货船启锚,缓缓驰离
湖荡向江心而去。
晌午时分,货船移泊汉源境内的香溪。边卡的军了上船来查验货物。——马荣、乔
泰早用绳索将毛禄捆实了,叫刘月娥看守,两人把住了底舱顶板。
军丁下底舱查货,马荣一把将军丁拖翻。军丁正要发作,认得是马荣,吃一大惊。
马荣耳语道:“你上去军营叫来全数兵丁,将这货船扣了。这箱内半数是兵器、盔甲,
资助城里谋反的。”
军丁上来甲板,与另一军丁耳语了,便飞马去军镇营盘,察报马校尉。须臾马校尉
率全营军了赶到香溪。
监船的头目乃知不妙,正要调转船头逃向泾北境内。乔泰、马荣早跳上甲板,喝令
不得擅动,等候官府查缉。
马校尉率军了涌上船来,舵工水手一个个就范。监船的头目也被马荣擒到。军了打
开货箱,果然不少军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数抬上岸来,并船上人员一起押解军营。
马荣对马校尉道:“船上还有一名杀人正犯毛禄,也被我们从橡树滩捉拿归案。另
有一女子,此两人暂请马校尉代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两匹好马来,我们此即去
县衙禀报狄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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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狄公已将衙门的牢头禁子细细查审了,如梳篦过一般,竟没发见哪个有送毒饵的嫌
疑,心中十分烦闷。又不敢大动干戈,全班换人,恐伤全局。——临了只得宣布万一帆
狱中畏罪自尽,厝尸衙牢,择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与洪亮、陶甘又议论起汉源街市上近来人心不安的种种迹象。许多
大店铺都关了门,店主掌柜的暗中携眷属并金银细软去了长安。市面上谣诼纷起.人人
自危,都疑心有大祸临头。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门背后总有人指点;都认得是衙里的细
作,躲闪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涝汉子熟识的,也装作没见,不敢招呼。
(诼:读作‘浊’,造谣。——华生工作室注)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内衙禀报:“杀人正犯毛禄已拿到,现已押下大牢监管。”
乔泰、马荣身后跟进一个俊美女子,见了狄公慌忙叩头致谢。
“禀老爷。”马荣笑道,“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妇刘月娥。”
狄公道:“见你两个喜孜孜回来便知已收大功。刘月娥果然无恙,这官司庶几已
解。”
乔泰、马荣将鸡口镇如何佯殴巡丁,混入橡树滩,又如何养马营认出毛禄,将他骗
过,夜半救出刘月娥偷上贼船,返回汉源经过,有叶有枝讲述一遍。狄公听了一迭声赞
赏,又怨泾北县衙站干岸儿,姑息渎职。
“老爷,潜匿于橡树滩的一支人马果是黑龙会匪党,旗幡帐幕都有黑龙标帜,为首
的叫做天罡将军。这几日磨剑擦枪,正拟沿江攻打我汉源来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
铠甲全数叫我们缴获。”马荣又补充道。
狄公点头:“汉源县里已有内应,这几日紧锣密鼓正凑泊哩。你两个回来正好。贼
人疑嫌万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门的大牢里,我们岂可轻觑。”
乔泰、马荣乃知黑龙会势力已蔓入汉源,里应外合,或有一场厮杀。
狄公转眼对刘月娥道:“刘小姐,你且将被装入棺木后的一段离奇经历讲述一遍。
——毛禄这贼如何胁逼你去橡树滩的事,我们大节都清楚了。”
刘月娥又造了万福,乃开言道:“小女子醒过来时,正闷在一副薄棺里,乃信真是
死了,恐已埋入黄土。不料那棺盖有隙缝,隐约见是殿堂模样。还有丝丝凉风钻进,愈
觉清明。四面动辄不得,只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声叫喊,又踢棺盖。半晌不见有人应,
又疑心是到了阴曹地府,只等牛头马面来拘系过堂了。
“忽而我听得有人声啼咕,象是两人说话走近。我又用力踢棺盖,扯嗓叫喊救命。
只听得有人说话。‘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发声呼救,擂动棺壁。——
果然来人听清了我言语,便听得他用工具撬开了棺钉,将棺盖搬移。
“我睁眼一看,见是两人,都是雇匠穿扮。一个手中拿着斧凿,另一个背着木工箱,
口中还喷着酒气。两人一时也吓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边坐定。年
长的那个还端了井水,我净了脸又吸了几口凉水,乃觉舒畅。遂将自己身分遭遇情节与
他两个细述了。又知那两人是兄弟,年长的叫毛福,日里还在江家打制家具哩。
“我连声称谢,又央求他们送我回家,再致酬偿。毛福一口答应,扶我要走。他那
兄弟便是个恶棍,叫毛禄,半日不吱声,心中已动歹念。他乘毛福不备,突然用斧子猛
砍毛福头颅,毛福当场面破血流,死于非命。
“小女子一时也吓得没了主张,待要叫喊,这荒寺半夜,谁人救应?毛禄与我道:
‘众人都道你月娥死了,岂可再活着回家,吓坏活人。被捉住了,还当鬼魅哩,用火烧
死。不如就此随我,也图快活。’——小女子羞愤,待要呼救,毛虏这贼又威胁道:
‘再叫出一声来时,也同毛福一样。’我见他手中父子满是血迹,不敢再喊。他将小女
子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转,己设了斧子与木工箱。遂
将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钉合了”。
毛禄引我到一家妓馆,当即便要成婚。一个老虔婆接待。我执意不从,拼死抗拒。
他两个将我绑在床脚边夹嘴连腮只管乱打。打得我全身瘀伤,四肢再不能动弹。——第
三日便与我换了衫裙,与一个独眼龙一同坐船去了橡树滩。那独眼龙当日就被那里的头
领杀了,毛禄也吓破胆子,便讨了个养马的干活,忍气吞声住下。
“后来便来了这两位恩公,道是汉源县里的缉捕,专来捉拿毛禄的。小女子乃获救
得见老爷。——老爷恩德胜于生身父母,死而复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终身,永能
不忘。”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刘月娥,俗道是否极泰来,苦尽甘至。你历经磨难,
死而再生,终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庆可贺。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
哩。”
刘月娥又连连叩头,喜不自胜。转又向乔泰、马荣两位称谢。
狄公忽道:“刘月娥,本县尚有一事须告诉你。令尊刘飞波先生不知何故,离了汉
源,未详去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
刘月娥面生忧色:“回老爷问,家严是个心性古怪的人。一头奔在生意上,向来对
家中事不问不闻。独独视我为掌上珠,十分溺爱。小女子实不知他何故离家远去。莫非
为小女子不幸事哀毁过度,失了常态。”说罢低低吁了一口气,眼中噙了泪珠。
狄公未动声色,挥手示意洪参军将她带下去,备办小轿护送回江宅。又瞩乔泰、马
荣道:“你们想也乏了,快回去衙舍歇歇吧。此刻我想独个在此静静养心一阵。”
黑龙会谋逆事果然不是虚妄之谈,虽不致兵燹战祸般严重,但刀兵之动,血火之灾
却迫在眉睫。泾北那边的事固可移文州府军事长官,头痛的是这里汉源的逆党,究竟会
怎样里应外合,酝酿祸胎?——阴谋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钟。韩咏南、刘飞
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对了,杏花手中那局残棋,究竟暗示什么秘密。
(燹:读作‘险’,专指兵火,战火。——华生工作室注)
想到这里,狄公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刘飞波业已潜逃,是否应收捕韩咏
南?那棋局既藏有机关,铸造人即是韩咏南的曾祖。韩琦父设计那棋局固然不会是让儿
孙辈用以谋反朝廷,但目下这棋局已与黑龙会的阴谋有干连。韩咏南陷在正中,其咎难
辞。——狄公这时忽的又想起韩宅的佛堂来。
那佛堂会不会是个藏垢纳污之处?韩咏南行迹如此可疑,佛堂果是斋心静敬之地?
为何又昼夜不闭,灯火彻明?佛堂与棋局一样也是韩琦父亲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阴
谋的祸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处?莫非有机关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跷,岂会
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绿翡翠嵌镶拼成,与棋局唯一相象之点即是整个版面都是
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块拼合。——莫非这两个图形有相通之处?
狄公迅即从抽屉里拿出垂柳赠的那幅印有经文的黄绢,与棋局两下对勘,一时也看
不出名堂来。——棋是棋路,两军对阵,陷人残局。铭是经文,释迦典籍,语义精深。
他将经文从头至尾念了十来遍,无法找到什么暗示。又将棋局纵横颠倒走了十数步。
也没走出什么异象变化来。心中恼怒,遂拂袖推开棋枰,去一边沏茶。沏了茶来,狄公
站着一面啜呷,一面又低头思忖。——忽的眼光又转回到棋枰上。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
陷在局心,白子则四面团团,如铁壁合围。
(枰:读‘平’,棋盘。——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谱,却发现原来白子大都散在围外,如云雾包合。黑子则局
促核心,扩散不开。——再细数黑子,纵横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图阵内。八八六十四,
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数!
(佾:读‘易’,古时乐舞的行列。——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心中闪出一道电火,莫非机关正在这六十四个格内?遂搁下茶盅,又将白子全
数摘除,剩余黑子留在棋局中,细观形态。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对比经文字句,用朱笔
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语道:“原来机关在这十七字谜中,竟蒙蔽了我若许多
时。”
(附:金牒玉版图与对弈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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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夜膳罢,狄公将洪参军并三名亲随干办叫进书斋来一一耳语过。四人大喜过望,面
面相觑。一心知狄公解破棋局,又布置行动,也不便问内里详备,一个个摩拳拭掌,便
待动手。
“你们千万不可大言喧嚷,漏了机局。这衙门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内里已有密
探。”狄公又小声吩咐。
乔泰、马荣领命而去。
狄公又嘱洪参军:“你到值房守候着,这两日但凡有外人来传话行了、杂役的,暗
中收捕,不许逃逸。”
洪参军也遵命而去。于是狄公与陶甘两人离了内衙,转花园回廊,拾级上行院隅角
的戍楼观察动静。
看看已是初更时分,汉源城的百姓都已安寝,三街六市几无行人。
参横斗转,夜露沾衣。观候了半日,狄公不由焦急:
“怎的还不见有动静?”
陶甘日:“这事需化费时辰,便捷不得。依我揣度来,不出二更便有分晓。”
忽的城东几声爆花响,一柱青焰冲天而起。顿时火光闪闪,红了半际天。
陶甘笑道:“老爷,那边果动手了。”
狄公、陶甘拔脚便下戍楼,衙院里锣动鼓响,人声嘈杂。
衙丁、役夫已编队毕,各携家什正拟赴火警现场。
狄公、陶甘各牵了一匹骏马,抢先出了衙门,径直奔韩咏南宅府。
韩咏南宅府大门敞开,奴仆、丫鬟东奔西窜,喧嚷一片。烈火已蔓延至东厢一溜上
房。里甲率十来个壮丁正在泼水救火。
狄公两人府第外系栓了马匹,略略观察了形势。远远见缉捕已率衙丁、役夫赶来。
陶甘小声道:“正是时候。”
两人冒火冲进宅门,转折西院花园直趋佛堂。花园内阒无人迹,佛堂静悄悄,照例
灯光明亮,香烟缭绕。
(阒:读‘去’,寂静。——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径向祭坛,细读了一遍金碟玉版。说道:“陶甘,机关正在这段经文中,这佛
堂下必有复道窨窖,藏垢纳污。”
(窨:读‘印’,地下室,地窖。——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也读了经文,茫然不解其意。
狄公道:“你且按押这段经文中我留出的字样。”一面将那幅黄绢递与陶甘。
陶甘依朱笔圈出字序,按押金碟玉版上相应的雕字玉片——若、汝、明、吾、言,
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每按押一字,此玉片便缩入半寸。及“享大吉”三字缩入时,整方玉版轧轧转侧,
如门户洞开。里面黑漆漆,并无光亮。
狄公取了一支烛盏照明,爬身入内。陶甘也紧跟爬入,又轻轻将玉版虚掩推回,不
敢关合。
通道渐宽渐高,设十来步便可直立行走。九转八折到了一间石室。壁上点有羊角灯,
两边依壁地上各措了十二个巨缸,缸内皆新熟米麦。另有油纸覆瓿约五六,无外腌薰的
果蔬修脯之属。
(瓿:读‘不’,古代器名。青铜或陶制。圆口、深腹、圈足。用以盛酒或水。盛
行于商代。脯:读‘斧’,干肉。——华生工作室注)
穿此储室,又见一通道。通道尽头一室灯火大明,有一人正伏案打盹。
狄公、陶甘屏息躲形,蹑手蹑脚步步深进。那人突然回身持剑搠来。狄公有备,急
忙躲闪,见那人竟是王玉珏!王玉珏目露凶光,持剑逼近。狄公悔恨手中无寸铁,只得
退避躲让。陶甘在后偷偷抄起一支烛台猛向王玉珏掷投。王玉珏不及躲避,正中前胸,
大叫一声。狄公迅步飞抢上前,一脚踢翻案桌,捉冷眼拈起一方镇纸玉虎。
王玉珏气喘咻咻,拈了拈剑柄,又劈面刺来。狄公一让,用力掷出那方镇纸玉虎,
正中王玉珏印堂。顿时合扑倒地,捂面呻吟。
狄公上前一脚踩定他肩背,翻转过脸来,已是面目破碎,血肉垂流。再摸脉息,渐
趋寝微。
狄公懊恼出手太重。这王玉珏睡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恐是投救了。遂
与陶甘两个将其身于拖到夹道中匿藏。
“小心别出声。”狄公嘘道,“这里恐还有人。”
环顾石室内,有二十多个箱笼,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物。——狄公猜度,这些箱笼
原先正是积藏金银钱物的。
“韩咏南果是利用祖上私建的密室,结党谋逆。又积储下巨量金银食物,以备急需。
——我们赶快搜索一遍,获取谋反罪证及逆党密件即行离去,此处不可久留。”狄公道。
王玉珏书案的抽屉里果藏有黑龙会的印玺、旗幡、符信等物,只不见谋反计划和逆
党名册。陶甘又搜到一个锦囊,却是空的。——要紧的罪物密札已转移别处。
两人打开石室的暗门,沿通道细细搜寻,通道分叉傍出,恍若迷宫。狄公怕一时走
错岔道,回不转来。只拣一条最宽大的主通道寻觅。——未几便见两眼并行的水井。井
水清澈。
“韩宅内竟有如此一个天地,难怪乎黑龙会的首魁会弄手段。刘飞波、王玉珏只是
韩咏南的羽翼臂膀。黑龙会人马的名册恐已收藏他处。我们还是回上去吧,只怕有人进
来佛堂,窥破机关。”
陶甘答应,擎起烛台,绕出大通道。又去适才岔道内拖出王玉珏尸身缚石坠入井中,
使不露形迹。两人正退出时,见另一岔道内搁有一木箱,周围还有几副髑髅尸架。狄公
命陶首打开木箱窥觑。原来是一具尚未朽烂的尸身,白首龙钟,龇牙露颚,十分丑陋,
令人恶心。
(髑:读‘独’,髑髅:死人的头盖骨。又指‘骷髅’之意。龇:读‘滋’,使牙
赤裸或无遮掩。——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合上箱盖,两人正要回身返出,见这岔道的尽头竟是一座铁栅门。
狄公好奇,遂走过去推开铁栅门,见外头又有一重石扳门。门内有插闩,却未插合。
狄公用力试着一拉,石扳门开处出露一段陡直的石梯。爬上十来级又推开一石门,原来
是刘飞波宅院的后花园假山内隅——假山外正见刘飞波平日坐像的花藤靠椅。
“无怪乎刘飞波神出鬼没,踪影无常。却原来有此遁逃之路。下人还疑心是分身术
哩。”狄公叹道。
花园外人声喧沸,焦烟可闻,正是救火的场景。两人赶紧循原路退出。——回到王
玉珏密室,扶起书案,收放齐正一应什物,只拿了几样紧要罪证,退出通道。拉开金碟
玉版,跳下祭坛——佛堂内幸无人迹。狄公关合金牒玉版,不禁赞叹道。“巧夺鬼神,
可惜被歹人所乘,真乃污渎天物。”
陶甘试依经文原字序按押玉片。每按第二片字时,缩入的第一片便弹回。直至“若
汝”两字连上,乃皆缩入。再按“汝”后一字,“若汝”又弹上,回复原样。——如此
十七字全合密语,再不能启开。——解“十七字谜”的正是那局棋谱。“指其玄”者,
按押其黑子方位对应的玉片也。
两人出来佛堂,刚绕进垂花门,便遇一丫环报道:“火已灭了。”再转到花厅前时
正遇韩咏南狼狈出来。
“多谢狄老爷及时派兵丁救火。不然,我这百年基业毁于一炬。”韩咏南垂涕道。
狄公敷衍,又问失火起因。韩咏南回答是马料棚干草积压发热所致。幸好夜半没风,
只伤了几匹马。烧去半个草料棚,别无损失。
狄公勉慰了几句,便与陶甘回去衙署。
乔泰、马荣两个一身焦黑,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坐在内衙等候。
狄公进来。马荣抢道:“自己放的火自己来灭也是头回。放火时只图痛快,及火势
冲天,乃想到还须自个去救灭。焦头烂额,幸没烧死。”
狄公笑道:“你两位备受折腾,却立了头功。勘破黑龙会案,就在此举。”
乔泰悟道;“原来老爷受用这一把火,识破黑龙会机关。”
陶甘也笑:“只差是最后撒一张网了。。
狄公正色道。“你两个还有更大事要办哩。此刻先洗濯了,稍稍休歇。再吃饱了,
与我去京师送信。”
狄公伏案将黑龙会滋乱本未一笔挥就,押了印玺,封了火漆,又圈写“十万火急”
四字,嘱乔泰、马荣道:“你两个马不停蹄,直趋京师,叩谒尚书省刘大人衙门,呈上
此件便可。不必多言其他。”
乔泰。马荣领命,藏了奏文。狄公又嘱:“一路上不许喝酒,不许与任何人搭活,
不入官驿,不见官员,一头心意奔京师尚书省见刘大人。一人伤亡,另一人独立奔行,
千万不可有误!”
乔、马两人咋舌惊心,乃知此行非同小可。一齐答曰:“除是粉身碎骨,断无误事
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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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清晨,赤日东升,朝云散尽,汉源城又是一个炎夏的永昼。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
早又独个立在戍楼上瞻瞩半日。直至吃早膳时洪参军寻来,才慢慢步下戍楼,回进内衙
书斋。
“老爷,今日早衙还升堂不?”洪参军见狄公眼中血丝布满,脸色苍白。
“不升堂了。乔泰、马荣两人回来我即去拜访梁大器与韩咏南。此刻我十分困倦,
想在这个竹榻上打个盹儿。你且去值房布置衙门例常庶务。——乔泰、马荣一回衙,即
来告我。”
洪参军将佐吏刚送来的晋州平阳郡访查卷牍恭敬递上,退下。狄公读着读着,不觉
入寐。
一觉醒来已过午时,狄公见洪参军立在身边,忙问:“乔泰、马荣可回行了?”
洪参军沮丧地摇了摇头。
狄公颇觉失望,又撞上心事,不禁跼蹐不安。洪参军劝他进午膳,他摇了摇头,又
拟躺下。
(跼蹐:局蹐,读‘局急’,畏缩恐惧的样子。——华生工作室注)
正巧这时内衙走廊有了脚步声,果是乔泰、马荣满头大汗闯进书斋。
狄公急问:“可见到了中书省刘大人?”
马荣回禀:“见到了。刘大人当即阅看了老爷的奏章。”
“刘大人问了什么话?”
“这刘大人并不问话,随手将老爷奏章搁在半边。又嘱我们回汉源来转告老爷,过
几日拟将此事交部卿商讨议定。”
狄公心中一冷,没想到中书省刘大人竟如此处断这十万火急的军情。过几日,恐汉
源县已陷黑龙会手,生灵涂炭,人民倒悬,岂是儿戏。
“你两人去来京师路上可遇阻滞?”狄公问。
乔泰答曰:“我们这一路来去并无淹滞。出了中书省衙门,吃了早膳,即策马回来
汉源。只是回汉源的路上有些异样,并没出事。”
“什么异样?”狄公警觉。
“今日早间我们出长安城入子午谷时便有两骑前来搭汕。那两人商客穿扮,言吐倒
也斯文。自称是京师茶叶商人,正欲去汉源买卖,想与我们同行。我想拉老爷奏章已交
了,空手回头,即便生出周折,也无大妨。又见俩人并无利刃携身,面目和蔼,遂答允
了。”
狄公捻须,默然不语。
马荣接道:“没走了五六里,一队客商尾我们靠来。约莫三十来人,袖紧施窄,似
有刀戟怀藏。也道是去汉源经营货物。不由我们分说,便合作一队行路。
“才走了二三里,又有一队客商会合,一式高头大马,还有几匹骆驼。——往径北
方向更有几百骑,神态奇异。乔泰哥暗与我道,此两队人马必非寻常商人,恐来者不善,
奈何我们只两人,如何敢敌对?故一时含忍,冀图侥幸。一路竟也无事。看看到了汉源
县界,兵营可望,两队人马参差散开,自行离去。——只有头里那两个茶叶商人依旧随
跟我们同行进城。
“我见那两个茶叶商人行迹可疑,遂与乔泰哥使眼色。刚进来城里,便动手捉了那
两个人。两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听候老爷推问。”
狄公喜道:“如此看来,那两队人马已经乔装入城,恐是天罡将军部下。幸被你们
识破。此刻只需传命各处旅店客栈仔细盘查,街市关驿增添巡丁,必不致逃漏了。——
那两个茶叶商人或是头领,此来想是与韩咏南、刘飞波、王玉珏一干贼党联络。马荣,
你速去传他两人进来内衙见我。”
马荣领命去了。狄公赞道:“乔泰,你两个临危不乱,见机而作,端的有些韬略,
有你们在,何愁黑龙会不灭。”
须臾马荣引了两个茶叶商人进来内行书斋。狄公一见来人,心中暗吃一惊,忙起身
恭迎。两人也不搭话,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亲随出去。乃上前躬身拜揖道:“卑职狄仁杰叩见孟大人,史大人。
——两位大人巡察到汉源,卑积约束不力,冒渎大驾,幸乞恕谅。”
两位茶叶商人原来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将军史怀德装扮。——狄公在京师时
便认得,这时见了,岂能不惊。
孟棘正色道:“狄仁杰,圣上已阅过你的密奏,即着本官领钦差衔微服来此;戡平
黑龙会孽党。”
(戡:读‘勘’,用武力平定。——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禀:“卑职虽已解破黑龙会巢穴,惜未获取孽党密谋细则与赋人名册。——
狄某糊涂渎职,有负朝廷,罪实非小,叩请孟大人处裁。”
孟棘道:“狄仁杰,你身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坐视贼大,蔓延成势,本应严办。
本钦差念你尚能知罪报效,未忘根本,又识破黑龙会巢穴机关,补牢于亡羊之后,姑且
免于处罚,带罪传应左右。待本钦差荡平黑龙会后,再论折罪。”
狄公谢恩道:“卑职有四事罣误。一,搜捕不力致使刘飞波潜逃。二,监守不严致
使万一帆吞毒。三,没能生擒王玉珏。四,尚未获取贼徒阴谋细则与赋人名册。四事中
以末一件最要紧,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职适才反复推演,斗胆断定,黑龙
会原先珍藏那锦囊内的文书即贼徒阴谋细则与贼人名册。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器
的府第内。伏望孟大人斟酌,派人从速取来,或可弥补卑职罪过。”
(罣:即‘挂’,牵念,牵挂。——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一惊:“你敢断言那文书必在梁府之内?”
狄公答曰:“卑职敢断定。——卑职还认定韩咏南、康仲达都是黑龙会嫌疑,只不
清楚与刘飞波、王玉珏何种关系,阶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传命韩咏南、康仲达去梁
府议事,犯官则可现场勘破内情,那获贼党文书。”
孟棘点头,向史怀德耳语几句。史怀德即退下去布置行跸事宜及军丁差遣。
(跸:读‘毕’,本义帝王出行时开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华生工作室注)
“狄仁杰,本钦差的人马早已进了汉源、泾北,不必担虑黑龙会贼势嚣张。只需拿
获贼党那册锦囊文书,一举敉平扫荡,如反掌耳。”
(敉:读‘米’,安抚,安定,通“弭”。——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唯唯。思想起乔泰、马荣说的假扮成客商的两队人马,乃信圣上睿智英明,宸
策早定,心中不觉一块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于涂炭,他一己之罪罚已在虑外。
(宸:读‘辰’,帝王的代称。——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道。“我们此就去梁府。没多少路,步行即可,不必惊动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两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并没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门首。
梁府大门已有人监守。沿府第一圈粉墙,花藤垂檐,墙外古槐高柳,碧荫团团。—
—日影斜昃,鸦雀无声。
(昃:读‘仄’,本义太阳西斜;倾斜。——华生工作室注)
孟棘走上大台阶。一青衣穿扮的人上前禀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数管束,两位
客人请到,正在后厅凉轩内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凉轩里。”
孟棘、狄公跟随那青衣绕过几处亭馆,循游廊来到后厅凉轩。
凉轩外芭蕉冉冉,桐叶森森,十分幽静。鹦鹉扑扑振翅,似觉躁动。金鱼曳尾游泳
十分悠然。梁大器靠在栏杆前的一柄古制太师椅中,韩咏南、康仲达则惶惶然坐在对面
的木凳上,各怀鬼胎。
狄公随孟棘步入凉轩。见梁大器眉须皤白,右眼希扎了一个黑眼罩,木然坐着。不
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许多年不见,不意此般龙钟。想来起居尚安。”
梁大器懵懂看着孟棘:“老朽昏聩又失记忆,已不认得先生,唉唉。”一面嗫嚅低
下头来。
狄公细细看觑半日鱼缸,捉冷眼伸手去缸内拧动那白瓷莲蕊。拔去莲蕊头,见有一
铁筒出露。迅又将铁筒抽出,摘了合盖,果是一卷册书。随手翻了几页,不觉大喜。
“孟大人,这册文书正是卑职应向大人进呈的。”
梁大器蓦地一惊,抬起头来。韩咏南、康仲达两人呆若木鸡,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阅了文书,冷笑一声:“来人,先将这两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隐伏。这里听得孟大人一声喝命,立即执戟而入,将韩咏南、康仲
达两人拿了。
孟棘道:“黑龙会贼党名册上虽无韩先生名字,本钦差有几句话想要问他,暂且扣
了。”
梁大器长吁一声,蓦然颓倒。
“呵,梁年伯受惊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器眼罩并一绺白胡须。
“刘飞波,站起来I”
众人大惊,孟棘一时也弄糊涂了。刘飞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头,默然不语。
“刘飞波,你从实招来。你是怎样残杀梁老宗伯的?”狄公大声问。
刘飞波忽然引吭狂叫:“不错,都是我杀的。梁老相公是我杀的,万一帆也是我杀
的,杏花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还要杀你狄仁杰哩。”说罢又大笑不止,两眼放
射出目空心大、睥睨万物的光芒。
“将他拿下!”孟棘大声命令。
四名兵丁一声答应,待要铁链拘套,不料刘飞波已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一股
殷红的血流从脖根涌出,汩汩有声。片刻衣袍全染,身子摇晃了几下,合扑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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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且说御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离京之日赐有旌节符玺,驻跸汉源得以专制京畿六
府军事。因拿获贼党名册,便改了白龙鱼服,于汉源县署建节特,树六纛,以昭天威。
自个也服紫佩鱼系金玉带。煞时气象大变。
(畿:读‘机’,指京城所管辖的地区;纛:读‘道’,古时军队或仪仗队的大旗。
——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则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龙会孽党。只三四日便擒捕了
五百来人;还牵涉河北、河东两道。一时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牵进了各处县府的衙牢。
钉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师行刑。——康仲达也招出了县衙里潜伏的典狱,正是毒杀万一
帆的凶手。——一时风气整肃,纲纪大张。
五日后大功告成,泾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将军全数人马。孟棘飞奏圣上,圣上嘉许,
诏命盂棘回京,复狄仁杰官职,以示恩眷。
狄公复职第一日便与梁贻德、韩垂柳主婚。韩咏南心中乐意,早备下丰厚房奁。一
对新人,谁不喝采?梁贻德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雕鞍骏马迎娶。一时贺客如云,红事
热闹,自不必说。
(奁:读‘连’,陪嫁的衣物等。——华生工作室注)
第二日开斩毛禄。毛禄先押赴木驴上,满城号令。一时汉源城里万人空巷,皆来法
场观看,并庆贺县令复官。法场上披红挂绿,十分新鲜。
狄公则耳热眼跳,心潮起伏,思绪不宁。——黑龙会孽党谋逆巨案,幸孟棘运筹帷
幄,不动刀兵,便一鼓荡平。但毕竟牵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师,因是有去无回,尽
作异乡冤魂。翌日狄公又亲设神坛醮斋祈福。午膳后,便约了洪亮、陶甘、乔泰、马荣
四人同去南门湖上钓鱼。
(醮:读‘教’,祈祷神灵的祭礼。——华生工作室注)
乔泰、马来早备下了钓竿、丝纶、鱼篓、蛐罐。一条平底小船载了狄公五人荡自湖
中央。
南门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将船泊在水中,任其飘摇。各
自理了丝纶,坐船头船尾静心垂钓。
狄公约定:每人钓得一条鱼时,方可说话。乔泰、马荣虽不耐静,也只得屏息观水,
冀得上钩者。——洪亮、陶甘也有许多话头想问,此时也专志凝神,只顾钓鱼。
突然乔泰惊叫一声。原来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马荣赶紧望去,心
中明白,那是一种水中的巨鼋,喜食荤腥。马荣江淮间长大,故能识得许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惊疑。失声问道:“这水怪可吃人?”
马荣笑道:“这是一种鼋鳖,并非水怪。不食生人,却食死尸。”
狄公哦道:“原来这宝贝专吃死尸,难怪乎淹死在南门湖的从不见尸身浮起。都是
它们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爷开了禁,没钓着鱼先说话了。”
狄公哈哈大笑。“该罚,该罚。——今日约你四人来此,岂独意在鱼耳。”
洪亮道:“我们正有许多疑问要请教老爷哩。譬如,老爷如何判断出刘飞波是黑龙
会魁首?他又为何要杀梁老相公,冒名顶替?”
狄公道:“刘飞波胆识过人,阴有异志。加之科场失意,连连落第,更积恚忿。后
来虽经商致富,但贼心未死。他在长安时偶尔听得人说及汉源韩隐士行止,慢慢访知他
家府第内佛堂曾建造有迷宫密室。——当年韩隐士正是从京师雇的匠工,故未兔传下话
柄。韩隐士为防兵燹战乱,作避祸远计,在密室内还储下大量金银财物,以备不测。又
一日,刘飞波在京师一家旧书坊内购得韩隐士编纂的那册《妙奕搜录》,书中暗示开启
佛堂地宫的密诀在末篇棋谱残局中。当时刘飞波只是好奇而已,并未认真。
(恚:读‘会’,怨恨,愤怒。燹:读‘险’,兵火,战火。——华生工作室注)
“是时河东晋州屡有地震,太白昼见,陨石十八下冯翊府。五行迭有异象,一时谣
诼蜂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谓精于象数,通天彻地,阴谋大抒怀抱,以图侥幸。遂
自称是刘黑闼后人,仰观天象,言斗牛之墟隐隐有龙文五彩。竖起黑龙会逆旗,复燃死
灰。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杖,联络地方,一时散尽了他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内密室所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走转汉源,佯为经商,实
则访韩。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韩咏南虽是韩隐士之后,却不知佛堂密
室事。——原来韩隐士死的突兀,未及与子孙明言细说。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
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经,守旧古板。必
不肯参与谋逆。遂独个细研那残局棋谱,竟很快解破密诀。——一夜,他佯醉借宿韩府,
夜深人静时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谜,果然灵验。他入了密室,攫获了储备
箱箧的全数金银,大喜过望。——腰囊丰厚,遂反志愈坚。
(箧:读‘窃’,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箧。——华生工作室注)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间买了地皮,筑起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假山、书
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与陶甘在那通道
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即是。”
“刘飞波将韩咏南的佛堂下辟为黑龙会巢穴,自有高见。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
不会漏风。二来韩咏南汉源大宦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疑心,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问:“那么,刘飞波怎的对梁老相公动起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将韩隐士箱箧中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
罡将军那支军马便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纠金筹办的。这时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
因为宅邸毗连。刘飞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巨细,便派
万一帆以高利贷相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以金银支付,转折发放债利。只说地
产价看贱,不如金银放利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
业。折金银放债契,每月获利甚巨。”
(毗:读‘皮’,邻连,与……相邻。——华生工作室注)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二个月的巨利,便觉拮据难支,遂动杀机。一日将梁大器骗至
后花园假山内杀害一两宅本有便门相通,神不知鬼不觉。——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
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刘飞波遂自扮梁
大器,瞒人眼目,拟苟且到反叛举事之日。——这时分身术已不便,故刘飞波索兴‘潜
逃’,一个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算尽机关,做他贵不可言的好梦时,他的生活里闯入一个非同寻常的
人物。”
“谁?”四人不约而同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何干系?”洪亮不解。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了钩。甩在
船板上跌的不已。乔泰、马荣抢上捉住,脱了钩饵,放入鱼篓内。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了:“刘飞波也有点象这尾大鲤鱼,被杏花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
花。”
乔泰道:“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端的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一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
党,后生反悔,拟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漏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向妻
儿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有志为父雪耻,遂自卖为妓,安顿了老母幼
弟,只身转长安卖来汉源杨柳坞。循父亲死前吐露线迹,寻着了黑龙会首魁刘飞波。—
—这女子名叫范来仪,即是杏花。她假献殷勤,几番周旋,遂得刘飞波欢心。一时情切
意绵,十分绸缪。”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写了许多书信与杏花。又不愿落真笔迹,鬼使神差
竟袭用了绿筠搂主的雅号,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会想到用‘绿筠搂主’四字落款?须知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
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们知道杏花与刘月娥面目酷似,刘飞波十分
溺爱自己的女儿,他与杏花的恋情内多少还羼有一种变态的异迹。这也是杏花得以如愿
的天机。——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又得江秀才诗赋书信,刘飞波岂不知绿筠搂主的雅
号?出于变态的心机,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羼:读‘颤’,混杂,搀杂。——华生工作室)
“且说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嘴里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一日酒醉时杏花又问黑龙会
巢穴,刘飞波漏泄道,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问备细,刘飞波警觉,一时搪塞过去。翌
日酒醒时,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遽断,便暗中窥察。——接着便是
南门湖花艇上筵请我的一幕。刘飞波从杏花嘴唇动态怀疑杏花向韩咏南泄漏了黑龙会秘
密,故出了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据此又可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
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与我告密哩。”
(遽:读‘据’,立刻,马上。——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问:“老爷又如何得知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
“康仲达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贷巨金与万一帆,并自愿中保,便是明证。万一帆借贷
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与梁大器卖地产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珏也是与刘飞波交
往后才债台高筑,故又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刘飞波因为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窥察。我头里一
直以为杀人者必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得杏花的话,故迟迟未能寻出这个人物来。
早是陶甘的话提醒,从嘴唇动态也能判断出说话的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与陶甘一般
的奇异本领。当然话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内容果然不谬。”
“刘飞波当时立远处已见杏花神情不比平时,又从杏花嘴唇之动判断出杏花的反叛。
思前思后,方知上当受弄。一时恚恨冲荡,顿生杀机。”
(恚:读‘会’,怨恨,愤怒。——华生工作室注)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在,只不知刘飞波如何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罢离开轩厅后,
彭玉琪身子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轩厅,走到花船的右舷拦边。他见彭玉琪
呕吐不止,披了黑油毡迅即绕至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厢,
心中有疑。刘飞波将她引至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头颅,又将香炉塞入
她衣衫,抛人湖中。见四面并无人,心中乃安。又潜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轩厅。自以
为鬼不知神不觉,没料到杏花尸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并无
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闻报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内。于是深仇大恨又齐集于江文璋身
上。并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爱,
已经神志疯狂,不可遏止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为报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乱衙门视听,搅腾官府,便利反
叛阴谋。为雪杏花之恨,他将韩咏南绑架了抬进一庭轿内在自己府第内耍弄半日,又拖
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算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缘了陶甘的提示。正与韩咏南吐诉
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上他,便索兴诱杀梁大器,造出潜
逃迹象,一来躲了利金,二来化装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挥。”
狄公点了点头,接道:“万一帆被捕时还有恃无恐,但一听得刘飞波只身潜逃,多
年事业毁于一旦,便觉绝望。有心向我吐实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狱毒死灭口。而王玉珏、
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夺柄。王玉珏潜入密室拟取走黑龙
会行动细则与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日前已将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
移入梁府,密藏在凉轩的金鱼缸内。”
陶甘道:“王玉珏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
乔泰问:“老爷又是如何判出那锦囊文书必藏在金鱼缸中?”
狄公笑道:“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已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凉轩、
卧室两处。卧室许多不便,故我断定锦囊文书必藏在凉轩中。——凉轩内别无他物,只
有一架鹦鹉与一缸金鱼。金鱼缸内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莲蕊,正合文书形制,端的可疑。
且那日我在凉轩等候时,正拟伸去缸中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
蕊。——这正可说明刘飞波白瓷莲蕊内嵌藏文书时,缸中金鱼必受折腾。惊恐之余,金
鱼也学乖巧了,见有人探手入鱼缸,便四面逃窜,远避那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
果然拿获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钩竿:“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等五人来此,意不在
鱼,故也不来凑趣。半日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也放
了它吧。”说着倒了鱼篓放生那鲤鱼去了。
南门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乔泰沮丧道:“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变的哩。如今听说大
仇已报,贼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脸上堆起愁云。此时凉风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
处汉源城家家户户正升起炊烟,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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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案——黄金案
作者:高罗佩【荷兰】

父母官,
天子臣。
朱笔直,
乌纱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铁面千古惊鬼神。
这诗单表大唐名臣狄仁杰狄公居官清正,仁慈爱民,义断曲直,扶着锄恶的高风亮操。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国之鼎鼐,他出为统帅,人为宰辅,执朝政,理万机,播名海内,流芳千秋。其实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书特书者,史载狄仁杰高宗仪凤年间为大理寺丞,一年断滞狱一万七千人,无冤诉者,一时朝野传为美谈。仙机妙算,断狱如神之名,不胫而走。在担任县、州衙官员期间,勘破疑案无数,其中多有曲折离奇,惊心骇目者。
大唐高宗皇帝调露元年,狄公欢仁杰由京师外放登州蓬莱县任县令。京师一班同年僚友于东门外五里地的悲欢亭设宴饯送。时值暮春三月,淫雨绵绵,一连十几日不见天晴,亭外的桃花、杏花纷纷被风吹落,狼藉一片。一条曲折的石子幽径湿涔涔满眼绯红粉白,这景象不由使离别人更添几分怅惘。
饯席约莫有了一个时辰,见亭外雨渐渐小了,只是丝丝凉风偶尔夹着几点雨珠。来送行的官员纷纷告辞退席,执手咽噎,叮咛赠言。狄公—一屈躬称谢,并不感伤。驿车在远处的一株虬松下等候。
亭内如今只剩三人:梁体仁和侯钧,同是刑部员外郎,与狄公最是莫逆。——狄公官为大理寺丞,与刑部的官员过往甚密,职司隶属虽有差异,但理刑析狱等却是雷同的公事。两下又时常为断决滞狱互通案情,往复公牍,遇有疑难,也常在一起切磋议析,故最为投契。梁、侯二人对狄公自荐外放深感惋惜,临到此时尚存一线希望,力图劝他口心转意,仍旧留在京师任上。
“狄年兄此举,小弟们还是不解。京师如同那北斗,天下州郡不过拱北的众星。年兄宁弃中枢而赴边陲,难道真的不屑于京师的繁华富庶,居息便利。”梁体仁又苦劝。
侯钧点头赞同:“年足在大理寺时一年间断滞狱一万七千,无冤诉者,令名鹊起,天下闻知。正待展鹏翼奔锦绣前程,却自选了蓬莱那个海隅边地去当县令,有何出息?没见亭外那一片落红,陷在泥淖中,污了色泽芬芳,好不叫人怜惜。”
狄公抚须微笑:“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长期在京师当刑官,审理公案,彰善锄恶,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风云叱咤,前程远大。只是我生性好动而不耐静,不堪寂寞,又受热闹。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牍,纸上官司,终觉无味。只想拣一处用武之地使动手脚,试试自己独处机宜的真本事,也过过专擅一方的官瘾,庶不负我平生疏狂气格和风流情志。”
梁体仁大不以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没你用武之地?不能专擅独断便是捆束了你手脚?部文案牍、纸上官司,便是都没趣味的?前几日邸报道,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窃了库银三千两潜逃。身为朝廷命官,竟还是盗贼之性,刑部这两日已发出海捕文书,着天下州县缉查访拿。户部尚书侯年伯日日来刑部催问信息。这眼前的一桩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处么?”
侯钧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话头,“狄年兄,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虽说目下尚无半点线索,想来天网恢恢,罪犯终有伏法之日,怎会纵容逃漏这吞舟大鱼。”
梁体仁又道;“侯钩贤弟乃侯年伯之亲侄,待访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块悬石。再说,再说蓬莱原县令被杀之事刑部堂官亲去勘查,尚无结果,年兄你如今贸然接受了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备细、隐曲微妙?明日卷身入漩涡险流,退身不得,后悔恐是迟了。”
狄公笑道:“你两位不必过虑,蓬莱究竟是海隅一曲,弹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专尸位若许多年。”
梁体仁小声道:“刑部汪堂官从蓬莱携来之案牍档卷中最要紧的几札信函竟不翼而飞。年兄还不明白,那亲案子必有京师的高官巨宦卷入。倘是真有个山高水低,年兄你丢了前程事小,只恐怕还有不测之祸哩。”
侯钧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时犹未晚。只需推说旧病复犯,身子不适,向吏部递一表呈,十日之内吏部必重行议选。我先与吏部去打个招呼,到时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莱,年兄还是照旧留在京师,我们亦可久聚一处,永不离分了。”
狄公听罢,心中十分感檄。朋友真挚之情、肺腑之声固当领佩感铭,但心志已决,坚不可改。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莱县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报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杰此念已定,你们两位也不必再劝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从此陷入泥潭、填身沟壑,也必无反悔之心”
侯钧叹道。“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伤悲。”
狄公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春云舒卷,断雨零星,笼罩在远处树林间的阴霾被温风渐渐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开。周围深绿浅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靥,粉面扑人。断续可听到林间的鸟雀啁啾啭鸣。
“我该启程了,多劳两位远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辞,双手各执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语。
梁、侯两人也只是叹息连连,拱手还礼,随狄公出了悲欢亭,向驿车仍慢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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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车辚辚,黄土飞扬,出潼关、过黄河,沿着一条横贯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东而行。狄公与老家人洪亮晓行夜宿,不觉已过七天。
这一日已到了兖州地界。傍午时分驿车驰入了一座猛恶林子,四面只见古木参天,浓荫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势十分狰狞险恶。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应沿途官驿派兵护送的要求。狄公执意不惊动地方,悄悄地来到蓬莱县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讪上说话,只想让他忘怀了眼前的恐惧。
“洪亮,我已细细披阅王县令被害一案的卷牍,大致明白了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牍中那几札死者的信函如何会在刑部档馆不翼而飞。须知那些信札皆是从王县令的书斋中搜去的,于勘破此案至关紧要。汪堂官带来京师后即铃封了,贮入档馆,没几日竟失窃了。岂非咄咄怪事。”
洪亮点点头,道:“汪堂官在蓬莱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杀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没查出半点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议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莱县的批牒一下来,便去刑部拜会汪堂官,谁知刑部说汪堂官已去泉州查办一桩什么案子了。——他移交过来的那宗卷牒,只签押了他的印玺,拟议挂悬。看来,欲勘破此案,我们只得从头做起。”
洪亮刚想问什么,猛听得驿车外一声吆喝,马夫勒定了马,车轮不动了。
“过路客官不要惊怕,我两个这几日手头太紧,给几两银子便放行。”——驿车前站着两个熊腰虎背的大汉,一副绿林响马装扮,手中各执一柄明晃晃的大阔刀。
狄公愠怒,跳下驿车,抽出腰间雨龙宝剑,厉声道:“哪里来的剪径野贼,胆敢截住驿车,勒索钱银。”
其中一个大汉上前道:“看你们行囊单薄,料也不是贪官富商,故只索几两银子酒钱。倘是银子舍不得施,就将你手中那柄宝剑抵押了,也凑合过.”
狄公骂道:“你两个鼠辈山贼,还敢口出狂言,消遣于我。赢得了我,这剑便送与你们换酒吃,赢不得,折臂断腿,莫叫冤枉。”
两个大汉听了,不由大怒,舞起阔刀便向狄公杀来。
狄公剑法精深,先卖个破绽退了一步,待两大汉扑上前来,猛转身回刺。——先将一条大汉的阔刀击飞了。
另一大汉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护同伴,一面举刀舞向狄公。只三个回合,狄公一剑闪出,正削去那大汉的头帻并一绺黑发。两个大汉惊惶不已,欲待夺路向林中奔逃去,却见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宝剑,一面慢慢捋动颔下的大把黑须。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颔首频频。
两个大汉又回转身来,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们识羞耻,日后但有相遇之时,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们快快逃命吧:这位是新任蓬莱县令狄老爷,不斩你两个无名鼠辈。”
两大汉羞惶满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黄昏时分,狄公驿车进了兖州城,先去州治行司办签了过境文牒,遂迎入官驿安顿住下。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罢便坐在房中品茶闲谈。
突然一阵敲门声,洪亮开了房门,进来的正是日间在林子里剪径的两条大汉。
狄公笑道:“却原来又是你们一对绿林弟兄。我这里倒正有几两散银,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纳的买路钱。”
两大汉羞愧不已,更觉负疚,双双拜跪在地,口称专来此地向狄老爷谢罪。
原来,这两条大汉一个名唤乔泰,一个名唤马荣,马荣少乔泰一岁,换帖结为弟兄。两个同是贫苦出身,只因抗捐杀人,逃来江湖上做那没本钱的营生。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个贤良清廉的官员,效命左右,权且糊口。
狄公也心爱这两条大汉膂力过人,且有武艺;又言词挺拔,气格豪爽,识义利,怀羞耻,日后时常开导训教,正是衙门有用的干才。遂即答应收留乔泰、马荣两人,暂以为亲随干办,登录簿册,治备行装,一同赴蓬莱县衙门充役。
两个听了,大喜过望,禁不住呜咽出声。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劝勉他们一心一德,辅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报效国家。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满了酒,务必尽欢。乔、马两人又对天盟誓,永远忠于职守,服膺狄公。是夜他们便留宿官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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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日落时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莱县城。蓬莱县滨临海湾,距城厢约九里内河流出海口处有著名的蓬莱要塞炮台,要塞隶属平海军,负责屏卫海疆,管理外国通商,设关征税,缉查违禁等一应事务。蓬莱县衙的职司则在清肃城乡,宣导德化,功课农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狱讼,督察浅谷兵赋等项。与炮台驻守的镇军,礼仪周至,故一向相安无事。
狄公一行进了西门,一路慢慢逛来,细细观瞻。见市应虽不甚闹热,但也店铺相连,秩序井然。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和尚却不少。时常可遇着三三两两的香客,大多是经商贩货的。碧眼红须、挺胸凸肚的是西洋来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来自南洋;唯有东洋的,耳目嘴脸无异,服饰穿扮不同而已,也不尽操胡语,和颜悦色,彬彬有礼,故最能与我大唐臣民和睦相处,极少龃龉。
绕过孔庙的高墙,转折市舶司、金银市,便来到了县衙的八字大门。—锃亮铜钉大门,血红的廊庑栏栅映着对面雪白的重檐照壁,十分耀目。栏栅内右首一张大鼓,左首一面铜锣,大门外站立着两个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递过大红印玺的吏部牒文,传命县丞二行出来迎拜新任县令。
衙了闻知是新任县令徒步驾到,吓得先跪下磕了几个头,不敢接牒文,掉头便奔衙厅去报信。
不一刻,从衙厅内蹒跚奔出一个须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抢步到狄公面前纳头便拜,嗫嚅道:“下官唐祯祥,忝居县衙主簿。前任王县令不幸遇害后,衙门一应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新县令莅任。”
洪亮递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过阅毕,又屈身拜揖:“狄老爷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恕罪。只因没接到州府邸报,老爷又没派人先行传达,故此怠慢渎职,容下官日后勤勉补赎。”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黾勉公务,谨慎本职,并无过愆。明日如时后主簿即会同衙里全数椽吏佐史、六曹参军来参见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洪亮带四名衙役搬动行李,乔泰、马荣则跟随去厨下帮忙。
“哦,明日还可传命城厢的四个当坊里甲来行里参见,我有话问。”狄公道。
“老爷,本县有五个里甲。——河东湾已设第五坊区,又称番仁里。那里甲是个高丽人,极有德行,众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爷尽管放心,明日衙门一应公事,我理当办得有条不紊。老爷一路车马劳顿,待会儿用过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唐主簿犹豫了一下,又开了口:“不过,不过,老爷的宅邸一时恐有不便。王县令在时,刚将内宅修饰过一见又添刷了一层新漆,只是王县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结案。他的行囊什物虽寡薄,却还搁在房中,没法搬出。我已与他在京师的胞弟去了两信,催其赶快来蓬莱收拾遗物,可至今却音讯全无。——王县令早年丧偶,也无子息,他这一死,真可谓是身后萧条哦。”
狄公问:“刑部汪堂官来这里查办案子时,居息何处?”
唐主簿答日:“汪老爷来这里时,当夜宿在玉县令的宅邸里,第二日便在这内衙草草安了一个床铺,再也不去那里住了。没三日便匆匆口去京师。”
狄公不由启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缘故?”
唐祯祥四面看觑了一眼,小声道:“王县令的宅邸夜间甚不安宁”
狄公惊问:“这话怎说?”
“下官哪里敢瞒老爷,正是王县令的阴魂不散,时时在他的宅院周围游荡。那一夜汪堂官正撞着,吓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这事想来不假,下官也亲眼见着过两回。那鬼魂模样与王县令生前无异,只是不说话,恍惚去来,还躲闪着人哩。似有无穷冤屈未伸,故此郁结不散,不似王县令生前还一团和气。如今想来,好不怕人哟。故尔劝狄老爷也存个戒心,在这里书斋先住几日,等他那兄弟来这里与其厮会过,取去了行囊什物,想来无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语,木然捋着颔下的胡须。
这时乔泰、马荣进来内行禀道,晚膳已齐备,请狄老爷与唐主簿外厅赴席。
晚膳虽是丰盛,狄公、洪亮却没有吃多少,倒是乔泰、马荣两人,大块吃肉,大杯斟酒,放开肚子饱餐了一顿。晚膳毕,唐祯祥便告辞,自去街舍布置明日全衙吏员应卯参见事宜。当夜洪亮便服侍狄公在内衙书斋歇了,乔泰、马荣则去耳厢衙舍安顿不题。
翌日一早,狄公坐衙升堂。三通鼓毕,唐主簿已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典狱、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参见,总共四十来人。一时上下肃静,鸦雀无声。
唐主簿—一报唱了全数衙员的姓名、籍贯、年甲,衙员们又向狄公—一禀述了各自的职司及薪俸数额。狄公照例勉励一番,明言他今番来蓬莱与前任多有更张改革,随即发下新订立之衙司条例,无论巨细,务必熟记。吏员但有犯禁违例,玩忽自渎的惩罚不怠;黾勉职守、荣立功勋者必有奖赏晋擢最后宣布任命洪亮为录事参军,协理衙门日常公务,乔泰、马荣为衙司缉捕,督领全县军丁武役,协办地方靖安,勘拿奸宄,收捕盗贼。其余箱帐、传驿、仓库、堤道,专官分司,—一落实。命唐祯祥仍领主簿,佐贰全县刑政,分判众曹。县学春秋祀典则由狄公亲领,又每月去县学讲授一次诗书儒典。
堂下四十来人耳目一新。个个敬畏。知道新县令不同凡响,谁敢渎职自污,招惹没趣?
散衙后狄公留下唐祯祥及县城五个坊区的里甲,有话吩咐。
狄公先问了五个坊区的民情商务,官司诉讼的详情,又嘱咐他们各自维护好坊区的靖安,遇有盗情、匪情和人命凶案立即报告衙门,不许怠忽延误。又特意向河东湾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开禁通商之国策,各国商贾侨客只要遵守我大唐明文法令,利益均受保护。然而凡涉违法走私、贩运金银等触犯国家海禁条例的也追究不贷。
五个里甲告辞后,狄公将唐主簿叫到内衙书斋。“适才点卯时为何不见录事范仲?——我刚从这花名册上见到这个名字。”
唐主簿答日;“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视其高堂,按倒是昨日一早便应回蓬莱销假。昨日午后老爷来到时,我便派人去西门外他田庄问询。——范仲回蓬莱照例都得在他的田庄住上一二日,携带些新鲜果蔬回县治。——他的佃户说,范仲昨日早上才赶到田庄。匆匆吃了一顿午膳便赶来县城了。只不知为何至今尚未来衙。范先生可是个拘谨老成、一板一眼的人,从不曾贻误过职守。”
狄公点点头,转过话题:“唐主簿详细谈谈王县令遇害的经过吧。本官今番到蓬莱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凶。”
唐主簿慢慢呷了一口茶,乃开口道:“王县令虽已五十开外年纪,却仍是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衙里上下没有不敬爱他的。这蓬莱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狄公道:“这个我已略有所闻。如今你就说说他当时遇害的情景。”
“算来王县令遇害也近一个月了。记得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县令尚未起身,房门兀自锁着,并无一点动静。我敲了敲他卧房的门,也不见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急命衙役将房门撞开,见王县令已经倒毙在房中,早没了脉息。仵作沈陀说,王县今约莫死在半夜,查验后乃知道茶盅茶壶全有剧毒。”
“王县令系中毒致死,当无异词,当时你见他房中有什么可疑之处。”狄公问。
“下官最觉触目的便是那茶炉上的紫铜锅和尸身旁的茶壶茶盅。——王县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铜锅烹茶的,水煮沸了,才冲入茶壶。茶壶里先放了茶叶,泡开了才斟在茶盅里慢慢饮啜。当时紫铜锅已经洗刷干净,茶炉也早已熄灭。茶叶也验了,并无毒药。故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县令的茶壶里投了毒。”
“王县令烹茶用的水是谁提入房中的?”狄公又问。
“正是王县令自己提的水。他每日一早汲井,先备下终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饮过早茶了。——王县令于这吃茶之道,最有讲究,也最存细心。从茶炉生火,提水注人紫铜锅到茶壶泡开,斟人茶盅,事事躬亲,从不许下人插手。吃起茶来,他独个儿自斟自啜,也自有他独个的雅趣,乐在其中,旁若无人。——衙里上下见惯了的,谁也不去败他的兴,也从没人敢讨他的茶喝。——谁又想到到头来竟还是死在这吃茶里。唉……”
“刑部汪堂官来蓬莱时如何查办这个案子的?”
“汪老爷来这里第一夜便遇见了王县令的鬼魂,吓得神智无主,胡乱问了些案情本末,签画了案牍便匆匆回去京师交差。临行又将王县令内宅房中和书斋细细搜查了一遍,将他的所有信札和笔录文字全数捆了,运去京师刑部细查。”
狄公道:“他签画的案牍我已阅读了。真所谓敷衍了事,潦草塞责。那些要紧的信札笔录运到刑部后又无缘无故丢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遗下一个无头案让我们来查办。好了,此刻你自回去将王县令被害的前后情形细想一遍,有什么可疑之处即来告我。”
唐主簿答应退出。狄公又唤乔泰、马荣进来书斋,命他两人乔装一番去县城茶楼、酒肆、赌场、妓馆各处走走,务必将这蓬莱县三教九流的各种情况了如指掌,以便因势利导。祛邪扶正。乔泰、马荣高高兴兴领命而去。
天刚暮黑狄公便悄俏擎了一支蜡烛盏独个摸向王县令的宅队——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花园内玲戏山西,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
狄公沿着万字回廊刚走到宅邸的粉墙下,却见花畦边古柳下的太湖石后闪出一个人来,正与狄公撞个满怀。狄公大吃一惊,忙擎起烛盏照看,不料蜡烛却已熄灭。恍惚里狄公只记忆那人穿一件浅灰长袍,灰白的头发盘了个顶髻,左颊上似有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你是谁?”狄公大吼一声。
那人并不答言,只一间便消失在太湖石后。
狄公急忙跳进花畦,沿太湖石后寻索了半晌,并不见那人影踪,心中不觉纳罕。——莫非正是遇上了王县令的鬼魂,
狄公三脚并作两步,急赶到唐主簿衙舍。
“唐主簿,适间我在王县令的宅评外撞遇了一个人,那人见了我并不言语,一瞬间便没了影踪。”
唐祯祥睑色变白:“那人可是穿浅灰长袍,没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点了点头。
“他左颊上可有一块黑斑记?”唐祯祥喘咻着,额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顿时憬悟,发呆道:“莫不正是……”
唐祯样几乎声音带哭:“他正是冤死的王县令王立德啊!昨日我便说他阴魂不散,于今你狄老爷自己也撞上了!”
衙院里大风忽起,木叶乱响,隐隐听到门槅的开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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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行院内果真有鬼?王立德死不瞑目,其阴魂竟然夜夜游荡于此,欲吐一腔冤屈。——狄公虽同孔子先师一样对鬼神持一个存而不论的态度,但每逢真遇了鬼神却不是敬而远之,反是疑而近之,逐奇而寻之,务必探明虚实,追出究竟。其中往往偏又是人事居多,从未曾真的撞上过一个鬼。——此番他听了唐主簿言语,心知有异,又挑起了他的疑窦。
“唐主簿,此刻我即去王县令的宅邸察着一番,想来王县令的鬼魂知我要为他伸冤复仇,必不致加害于我。”
唐祯样忙摇手道;“狄老爷岂可冒这等风险?倘真有个闪失,如何了得?”
狄公笑道:“你就留在这里,将王县令邸宅的钥匙给我。倘若我半个时辰还不出来,即传洪参军率众衙役赶来接应。”
狄公去外厅取过一个大灯笼,将灯笼内的蜡烛挑得亮火,便径向王县令宅邸而来。
月色融融,草虫喓喓。狄公壮着胆色大步流星直扑后宅园门,摸着了挂锁,即从油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而进。穿过小小庭院,即是王县令内宅。房门并没上锁,狄公轻轻推开,高擎着灯笼进入房中。
房栊甚是宽敞,靠墙堆起了几个箱笼和一堆捆扎严实的旧行囊。狄公正待走近去细看那箱笼,却见粉壁上闪过一个高大人影,心中蓦地一惊,依踅过一边细觑动静,那黑影也躲闪了。狄公再站立时,黑影又迎面升起。狄公乃知是自己的身影,不觉哑然失笑。
西壁有一雕花朱红槅子,上面交叉贴了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门槅里便是王立德遇害的卧房了。
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门而入。——果然卧房最觉得触目的正是紫檀木柜上的那一个茶炉和茶炉旁的那口铜锅。狄公拉开木柜的门,见内里整齐放着一柄紫砂茶壶和四只茶盅,茶炉、铜锅、茶壶、茶盅都是古色古香的形制,并非通常厨灶俗具。狄公心里不由暗暗欣赏。
这一面,一轴中堂金碧山水,两边一对名人条屏。下首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首一个大书架,整齐堆着一函函的书帙。狄公拉开书案抽屉看了,里面全是空的。——汪堂官已将王立德的所有信件笔札搜索一空。
狄公只觉惘然,思索着汪堂官此举的目的,一面随手翻看书架上的书。却又多是佛道的经典和星相医卦、炼丹服食之书,心中嫌憎,又搁过一边。
这时洪参军领两名衙役提着两盏大灯笼急匆匆进来房中。原来他听唐主簿说狄公独个来了这里,又知这宅院有鬼,放心不下,唤过两名衙役便赶来接应。
“洪亮,你来得正好,你将这书架上的书全数清理一遍,能见着什么纸片信札的便好。”他自己则细细瞻观起壁上挂着的那幅中堂画轴和两边的条屏。这时他的眼光扫到了梁檩上。原来这房中的梁檩虽说满是尘灰且有蛀洞,但是新刷的油漆却依然奕奕有彩。
洪参军递过一本小小的绢面簿册给狄公。
“这簿册内似有王县令的字迹迹,只是潦草凌乱,我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狄公接过一翻,见是一串串的数字,每串数字边上还注明年月日期。仔细查去,最早的日期恰是一个月前。
“洪亮,这簿册是哪里找到的?”
“老爷,这簿册夹在一青紫皮的书画中,我打开书函时便掉了出来。我见上面有字迹,想来有用。”
“这上面的数字与日期虽一时不明其奥妙,但总是王立德的亲笔,便是有用。我见那日期最早的又是一个月前,恐是他死前最后的手迹,与他的死因想来大有关联。你且小心存放了,带回衙斋去细细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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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街市上店肆纷纷上门,而酒楼饭馆正是生意兴隆之时。乔泰、马荣乔装一番离了县衙兴冲冲迎上街来。只想挑一个小酒店饱餐些海货风味,便各处转转。
两人绕到市里闹热处,却见店铺都关门了,正觉扫兴,忽见大街隅角处有一爿小酒店还同出灯火,青布招上绣着"九味斋"三个大字。两人大喜,一头闯进店堂。店掌柜在抹桌子,锅灶已歇火,正要打烊。那店掌柜见乔泰、马荣模样凶神恶煞一般,心里寒怯。陪起笑脸来致歉道:"两位大爷见谅,小店炉灶刚歇火,这里正要上排门了。"
马荣正觉饥肠辘辘,听是已没酒菜,心里老大不乐,粗声道:"酒菜我们也不要了,有什么可以先填填肚子的。"
掌柜陪笑道:"只有几张冷馅饼,却是猪肉馅心的,两位大爷不嫌弃,就白送与你们吧。"说着回转去厨下托了一个红漆木盘出来。
乔泰、马荣接过木盘,见盘内果有四张馅饼,忙拈了在嘴里一嚼,倒也酥松香脆,只是冷了点。也顾不得许多,道了声"多谢",一面嚼着一面便出了店门。
春月婢娟,温风如酒,城厢夜色笼罩在一重重雾霭之中。乔泰、马荣信步踯躅,七折八转,忽见房舍渐渐深邃幽伏,且有花园篱笆固定,又听得远处哗哗水声,似有河流穿过。
果然前面不远处耸起二座弯弓形石桥,象一弧霓虹挂在朦胧的夜雾中。乔泰、马荣步上桥面,正待向桥下细看,忽见远远有一顶凉轿沿河岸慢慢抬来。轿中盘腿端坐着一个大汉。两人心中诧异,不由站立观看。可恨雾大,看不亲切,只隐约辨得有四个轿夫。突然,那凉轿停了下来,四个轿夫各抽出轿杠,猛向轿中坐的那大汉盖头劈去。
乔泰失声大叫:"马荣弟,快去救人!这僻偏之地,恐有杀人阴谋。"
四个轿夫听见有人声来,慌忙又抬起轿来向河岸翻倒,只听得"扑通"一声,有人落水。
乔泰、马荣两人沿桥堍向河岸急急奔去。那四个轿夫抬起空轿,一溜烟没了踪影。
河岸上下大雾弥漫,五步开外便混沌不辨。乔泰、马荣追赶半日,哪里还有轿夫的影子?两人于是又急忙沿河岸寻回,一面侧耳细听溺水者的呼救声。--谁知四月夜色荒冷,一片阒寂,不仅听不到呼救声,连落水处的河岸都分辨不出了。--河水悠悠,天籁静谧,仿佛不曾有过适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乔泰、马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怪自己心粗腿短,贻误了大事。两人沿河边又慢慢逡巡了半日,一无所获,只得怏怏而回,转上一条通向市里的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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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大街上车马在来,行人渐多。穿扮奇异的香客也各各设下货摊,货摊边往往点起一盏五彩玻璃灯,光明通亮,晃人眼目。
横街转角上有一爿大酒家还开着,招牌上挂起“陶朱居”三个金字,生意兀的兴隆。乔氛马荣拂起珠帘进去,一看帐台上那水牌,吓得连连咋舌——一席酒菜要抵他们半个月的俸银——两人口称晦气正待退出来,这时店堂里一个吃客步上前来,手上抬起一个酒盅觑着他俩,口中称道:“两位兄弟,陪鄙人喝两盅吧。”
乔泰皱眉道:“客官素昧乎生,如何相邀?”
马荣贪馋,又见那吃客瘦骨磷峋,一副斯文相,料无恶意,笑嘻嘻道:“我们两个又不是没银子,少嘴缺舌的,自己不会吃,偏与你厮陪?”
那吃客正色道:“兄弟这话便见生分了。鄙人之意是道两位同席用餐,酒足饭饱后共赏这春江花月,岂非风流儒雅之赏心乐事。哪敢轻觑了两位阔爷!——今夜鄙人分得了点红利,思想与几个解趣的朋友厮伴厮伴,吐吐心曲。两位兄弟如不嫌憎,过来我桌上认个朋友,这酒钱我惠了,哪还要你们掏摸腰包?这江湖上行走,第一等要紧的便是朋友大义。”
马荣咧嘴大笑,这一番话正中他的心意,又说得体面,遂应道:“行过春风,便生夏雨,相会今日破费了,明日我哥儿俩请你的。”一面扯了乔泰衣襟,随那吃客入席。
两下坐定,乃见桌上酒菜丰盛,那吃客并不曾动过杯箸,看似专治一席等候什么朋友的。
果然吃客开口道:“今日鄙人原邀了一位同行来这里小酌,看来他是爽约了。来,来,我们吃吧,今夜务必尽醉而归。”一面又唤过酒保添了些酒菜。
乔泰紧皱双眉,心中老大疙瘩不解,又经不起马荣一意撺掇,也便将就坐了,只等他们两个先动杯著。一面又细细端详那吃客相貌,揣测他的身份。
吃客虽五十里外年纪,却须眉星白,一团稚气,郁发于外。两条细眉似含蕴着无穷智慧。一对眸子乌珠水晶,界限分明,十分出神。
“鄙人名唤卜凯,是河西船业主叶守本的经纪人,管掌厂坞钱银帐目一并器械采办,匠艺薪水。得闲时也做诗,故尔爱吃酒赏景。不一味以文会友,也以义会友,以利会友。两位兄弟日子长了,自然识得鄙人心性,虽不敢称豁达放浪,却是不肯胸中存半点芥蒂过夜的。”
这一番别致的自报,果然驱尽了乔、马两人心中的疑云,席间顿时活动起来。马荣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酒吃滑了,不觉十来盅下肚。乔泰也有了三分醉意。
卜凯的身子飘飘然,忽作色道:“两位虽如此装扮,在下猜来,恐是衙门里做公的。”
乔泰暗吃一惊:“卜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卜凯笑道;“新任狄县令昨日莅任,就差遣两位来市井转悠,暗中勘察,令人敬佩。你两位倘真是没营生的痞子、闲汉,能这般逍遥自在?”
乔泰语塞,心中诧异。
马荣抢道。“卜先生只猜得一半。我这里索兴问一声,先生久在蓬莱,当方土地,前任县令王老爷,先生可曾打过交道?”
卜凯一愣:“兄弟说的是那王立德玉县令么?他不是早死了么?不然你们狄老爷如何接任。”
马荣道:“死自然是死了,但死得不明自,内里还有些蹊跷……”
乔泰以眼示意马荣。马荣顿悟,忙改口道:“卜先生何不先说说王老爷活着时情景,譬如,他对下属吏员苛薄否。”
卜凯又笑:“在下对衙门里的事一向不甚留意,他日见有与王老爷熟识的,一定引荐与你们,你们自个去盘问详里。两位兄弟也莫见笑,在下上心的只是诗酒女子,离了诗酒女子,便不觉有生之乐趣。任人骂我作老奴狂态,也不生气。”
马荣拍手道:“卜先生好解趣!我们只是诗不会做,也不屑做,那酒与女子却也是十分上心的。”
卜凯小声道:“今夜即随我去开个眼界如何?这勾当真可称是老马识途了。”
马荣见乔泰也无相拒之意——狄老爷不正是命他俩各处茶楼、酒肆、妓馆、赌场转转么——遂一手拉起卜凯催他引路。
三人出了“陶朱居”,卜凯撩起长袍领着乔泰、马荣两人穿街拐巷,转弯抹角,来到一个小小的水码头。码头边停泊着一叶小舟。
卜凯跳下小舟,乔泰、马荣虽有狐疑,也只好跟着上了小舟。只见卜凯与那艄公耳语几句,小舟便剪开波浪向江心荡漾而去。
乔泰小声问:“卜先生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卜凯咯咯笑了:“还没问你两位大名哩。你们看见远处水面上挂起一串串灯彩的那条大船么?不瞒两位,那是一条花艇——纸醉金迷地,海上温柔乡。”
马荣远眺,果见一条大船,披灯挂彩,十分华丽。
“卜先生,我名唤马荣,这位是乔泰哥,我俩是盟过誓的弟兄,最看重的便是信义两字,如今在衙门里狄老爷手下充役。卜先生尚义气,不妨从今后便认个朋友,遇有缓急,也可帮衬。”
卜凯点头微笑,心中三分敬佩马荣的豪爽气格。
未几,小舟靠了那花船尾舷,三人移身跳上花船,迎面便见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上前施礼:“卜相公见礼了,什么风吹到这里,帆都不挂一片,不叫老娘先知个信儿,临时抱佛脚,茶水都来不及备哩。”又见卜凯带了两个客人来,心中十分欢喜,忙将他们三个引入里舱,吩咐侍女上茶食果品。
卜凯问:“金昌来过没有?”
老鸨答道:“他没来。不知又去哪里厮混了。别管他了,来,今日老娘怎可败你们的兴。”说着一拍手,一个獐头鼠目的么二领进来两位花枝招展的姑娘。粉白膏朱,浓妆艳抹,满头的珠翠在灯彩下显得十分夺目。
老鸨惊问:“那玉珠呢?她为什么没来应酬?”
么二答道:“就来了,还在换衣裳哩。一边还抽抽噎噎不停。”
正说话间又走进一个年轻姑娘,面目姣好,只是乌云不整,面带啼痕,并没抹粉涂脂。
老鸨怒叱:“不中抬举的小蹄子!装你娘的幌子,委屈你了?和谁呕气?卜大相公老大脸面,哪一番亏了你的钱银数?还做张做致逞脸,不理睬人。”
那女子不答言,走来卜凯面前纳个万福,低倒了头坐半边再不作声。
卜凯笑了笑,说道:“玉珠小姐,今夜你侍候这位相公,正经是个年轻军官,远比我卜某人解意怜人哩。”说着自己拉了一个姑娘走了。马荣也携了另一个姑娘的手,谢过鸨母出了舱门。
乔泰呆得愣过来搀了玉珠的手谢了一声,也转入后舱各、自吃酒取乐去了。
乔泰进了后舱,见王珠仍哭丧着脸,正待找话儿去宽解。那鸨母一阵风跟进来,又骂:“你这没廉耻的行货,倒还来装正经,做观音,日日好酒好肉供着你,越发养活得你这淫妇灵圣儿出来了。”
乔泰功道:“太太息怒,玉珠姑娘并无过错。再说,我倒是正喜欢她这模样儿哩。”
鸨母气很恨出了去,又回头道,“你再不打起精神笑脸来,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半晌,么二又进舱里报道:“相公,月亮正中天,上船头去赏玩一会吧。”
乔泰问玉珠愿意上船而去赏月否,玉珠道。“奴家身子不适,不去看了,你自个儿去看吧。”一
乔泰也不勉强,便自个出来后舱,爬木梯上了船面。果见卜凯、马荣及那两位小姐早已在船头了,——中天一轮皓月,浑圆如玉盘,挂在碧色穹幕上,清晖流荡,万里蝉娟。
乔泰举头青天明月,正忘乎所以之时,忽听得远远有呜咽之声,似从水面上飘来,断断续续,启人怆怀。
卜凯惊道;“听来象是玉珠的声音,你俩快下船去看看。”
乔泰猛悟,急回头跳下木梯,直趋后舱。马荣也跟着下了船舱。
两人推开后舱门,见玉珠被双手捆了,一个黑大汉正凶狠地用藤条抽她。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发出一声声低微的呻吟。
乔泰大怒,冲进去一脚就将那黑大汉踢翻在地,抢过藤条没命地抽起那黑大汉来。黑大汉抱头在地上翻滚,口喊
“饶命”。
鸨母赶到后舱,后面限定四五条大汉。见此情状,不由大怒,叫道。“来人,捉了这两个无赖。”
马荣手执一根烧火棍,厉声道:“谁敢上来动爷儿们一根毫毛,先打断他的一排肋骨,再敲碎他的驴头。”
众人见马荣、乔泰两个金刚铁塔般的身材,怒目圆睁,凶相毕露,一个个都旋踵后缩,哪里还敢上前来?
卜凯排开众人,拱手道:“大家莫伤了和气。这两位爷儿是衙门里的军官,你们哪里是对手?还不过去行个礼,算是和解,彼此留个情分,来日方长。”
老鸨听得真是衙门里的军官,乃知厉害,忙堆起一脸干笑,上前向乔、马两人纳头便拜,又亲手去解了玉珠的绑绳,反叱责起地上爬起的那个黑大汉。
马荣大声道:“今日这事也不深究了,各自散去,我们亦要回衙门了。日后谁个再敢欺负这玉珠姑娘,叫我提到衙门里,定不轻饶。”
玉珠收了眼泪,双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心中暗暗感佩,脸上不由升起红霞。见她颤袅袅走到乔泰、马荣身前深深道了万福,又自责道:“这事也怪奴家的不是,致伤和气。两位爷儿得空闲时,还望常来我们这船上走动。奴家这里再赔礼了。”
乔泰扶定玉珠回去后舱她的房中,玉珠深情地望了乔泰一眼:“你们两个果真是衙门里的缉捕?”
乔泰笑道:“这个你还不信?”随即从腰胯里取出一个盖了朱红官印的符信,交与玉珠。
玉珠细看了那官印,似是认得,忙关合了舱门去隅角一个箱笼里取出一个紫绫面的包袱,双手捧与乔泰。
“这包袱是王县令王老爷交于我收存的,他说日后他离任时可交于新来的县令老爷。奴家也不甚朋自其中情由,只管匿藏着。今日你两位既是新任县令老爷手下的军官,就烦你们拿回去交与新来的老爷,我玉珠也脱卸了一个重担。——谁料到王老爷竟是遭人暗算了。”
乔泰惊愕,接过紫绫面包袱,慌忙纳入袍袖。两人默契,乃姗姗回到船头。
老鸨见了他们,又上前连连谢罪,含笑安慰了玉珠几句便率众仆将乔泰、马荣送回小舟。——卜凯则留在船上等他的朋友金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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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马荣回到县衙,见内行书斋尚亮着灯火,它进去禀报。
狄公正与洪参军在谈论王县令的案情,见他们两个进来书斋,示意坐了,说道:“适间我与洪亮查检了王立德遇害的房间,一时还猜不出那毒药是如何下到茶壶里去的。洪亮曾疑心、那茶炉既是靠了一扇槛窗,会不会是有人从窗外捅破窗纸用麦杆将毒药吹入烧茶的紫铜锅中。然而这窗外有厚厚的窗板盖死,又正顶在花园的假山石后,没法启动。且从那里积的尘土判来,至少亦有半年一年没打开过那窗槅了。如今只需将投毒的行迹查清,王县令被害一案可望水落石出。你们两个今夜有何见闻,快快讲来与我听。”
马荣先将他们在河边看见四个轿夫谋害轿中人又投尸河中的事有枝有叶地禀述了一遍。只恨当时雾大,没能逮住那伙歹徒,连面目也没有看真切。
狄公惊道。“莫非又是一桩人命案!你们两个明日一早再去那里河边附近仔细打听,倘是河里捞起尸首,便是确凿的人命案。洪亮,你仔细守行,但听得有人来衙里报人物失踪的,不要轻易放过了,可领那苦主去辨认。”
乔泰接着又将他们在“陶朱居”遇卜凯及上了那花船如何搭救玉珠的一番际遇一五一十禀报了,说罢便从袍袖中将那个紫绫面包袱递上给狄公。
“玉珠姑娘叮咛道.这个包袱是前任王县令特意嘱她收藏的。只说是留与下任县令老爷。玉珠知道了我与马荣身份后,便将这包袱托我们转交于老爷验收。”
狄公心中怪异,一面小心打开包袱。包袱内原是一个黑漆木盒,盒盖珠嵌玉镶,十分考究,奇怪的是当中还有两条金闪闪的细竹节。打开盒盖,内里却是空的。
“盒里所藏被人偷了!乔泰,那玉珠说起过盘中原藏何物么?”狄公问。
“玉珠姑娘说,她也不甚明了其中情由。但知是玉珠在一次县衙侍应公筵时认识了王县令,王县令十分赏识她,百般抬举,又将这木盒交于她收存。语言间仿佛是预知自己会有不测,防意外之变,预先将这木盒托她藏过,留与后来的老爷收看。这中间想来必有深意。如今盒中的东西被人偷了,料那玉珠也未必知情。因为我见她的箱笼并未上锁,舱门也是随时开着的,谁都可以进出,日长月久哪能藏得稳妥。”
狄公捻着胡须,半晌无言。
马荣道:“这木盒如此精巧细密,莫非前任王县令留下许多金银珠宝私赠玉珠。谁知玉珠心粗,从未开看,反便宜了那偷儿。”
洪亮摇头:“看这木盒形制大小深浅,内里收藏想来应是书信笔札或官衙文牍之类,未必会是金银珠宝。”
乔泰道:“听玉珠口气,这木盒所藏必是十分机密。事关重大,王县令担虑县衙反不严密,故想出这一计来,留个后步。所谓草蛇灰线,一旦自己遇着意外,可昭示后来县令破案线索。只可借这机密已被人窃去。那日我再去花艇,遇了玉珠定打问仔细,或可追出木盒原委来。”
狄公点头,表示赞许。乃道:“这木盒暂且由洪亮收了,有木盒总比没木盒好,其中委曲待日后空闲时我们再行细议。今夜我想偷偷到东门外白云寺去走一遭,听说王立德的棺木还厝在白云寺的后殿内。”
洪亮道:“白云寺在东门外河湾口佛趾山下,我们此去千万不可惊动寺僧。后殿的围墙依着一个山坡,山坡上一片茂密的野树林,很是隐蔽。我们可以放船渡过河去,从那围墙翻越进寺,正是后股,省去许多枝节。——老爷最嫌憎的便是官府里的刑事公案被和尚晓得,必无好处。”
说话间四人乔装打扮一番乘着月色悄悄开了后衙角门,溜出衙府,直奔河岸口,向老艄公租了一条小船,马荣把定双桨——他在江淮的水乡泽国长大,极好水性,摆弄起这船艇如同把玩刀枪棍棒一般,十分应手——狄公将地图摊在双膝前,指点方向。
小船很快划到东门外河湾口对面的小山岗,找了一处隐蔽的柳荫里系泊定,四人便跳上了岸。翻过岗脊便是白云寺后那片山坡了。山坡上野树林果然郁郁葱葱,十分茂密。狄公大喜,四个人很快穿下山坡潜到了白云寺后墙下——墙约莫五、六尺高,两人一叠架便可翻越。
乔泰蹲下,马荣跳上他的背脊,两手抓定墙头,一耸身便越入墙里,凌空跳下。——墙里正好是一片矮草丛,十分松软。洪亮跳下墙时,马荣里面双手托定,狄公骑在墙头,伸手接应乔泰。乔泰猿臂搭上狄公手腕,飞腾而上——不一刻四人便蹑进了白云寺的后殿。
后殿内原先供有伽蓝神,因为暂厝棺木,故一向无人看守,十分荒败。殿正中挂一盏长明灯,高高的神龛积满了蜘蛛网,长久没有上过香火了,供案上下蝙蝠屎、狸牲迹清楚可见。大殿前一横排列十来口黑漆大棺木,有的已经腐朽,棺盖破裂,景象阴森可怕。
狄公摸出撇火石,点亮了一支小蜡烛,排头—一辨认棺木上的描金字迹。他终于在第四口棺木前停下,棺盖上只草草加了六颗长钉。狄公命马荣、乔泰起了长钉,将棺盖搬下。
马荣、乔泰虽是英雄豪壮,武艺过人,但却十分惧怕鬼神又信灵魂作祟之说,平昔见了腐尸、棺木,躲避唯恐不及。今日却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好在狄公、洪亮都在身旁,故总算略略有了勇气。两人撬开了棺盖,用双手托定,轻轻放下到地上。棺内升起一股腥恶的尸臭,羼合着石灰气味令人作呕。两人掩鼻而退,不敢向棺里多看一眼。一狄公举烛向格内一照,不觉倒抽了口冷气。棺内躺着的王立德果然与他在后衙宅邸遇见的鬼魂一个模样:头上无冠带,花白头发披散在瘦削的面颊上,尤其令人怵目的是死者友颊上正有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斑记。
宅邸花园中遇见的果然是王立德的阴魂:汪堂官、唐主簿日前所见想来也不假。狄公忽觉头晕目眩,心悸怔忡,忙吹熄了蜡烛,吩咐乔泰、马荣两人赶紧将棺盖盖了,重新钉合。
四人离了白云寺后殿.重新翻出围墙,循原路回到山脚边。柳荫里寻着了那只小船,解缆启桨,仓皇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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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早行升堂。门子来报唐主簿告假,又说范仲至今未来衙里签到,想来是人还未回蓬莱。狄公答道“知道了”,问堂下可有人鸣冤投诉,拟欲退堂。
话未落音,一个五十岁光景的人一瘸一拐,两手各持着一根细竹杖走上堂来,费力地双膝跪下。狄公见那人相貌堂皇,衣饰考究,猜是乡宦士绅之流。
“小民顾孟平叩见青天大老爷。”
狄公知道顾孟平是蓬莱的大船主,与叶守本两个合称是船舶营造业之鼎鼐,执蓬莱百工产业之牛耳。——这两日狄分已细细将蓬莱的户册,尤其是上流的乡宦士绅、工商业主的花名档案看得烂熟。
“顾先生亲来衙门有何禀报?”狄公和蔼地问。
“贱荆曹氏归宁后久不见回家宅,小民恐生意外,故冒昧来衙门申报,仰乞衙上协助小民寻找。”
狄公憬悟,想起了马荣昨夜禀报之事。
“顾孟平,夫人可是坐轿去来的?”狄公忙问。
“不,不,贱荆坐的是一匹骟马,并未坐轿。”顾孟平不明白狄公问话之意。
狄公点了点头,乃道.“你且将前后始末细说一遍。”
顾孟平禀道:“贱荆娘家不远,正在西门外的石碑村,岳丈便是县学的博士曹鹤仙先生。贱荆归宁后,理应是本月十四日离家回城,可是直至昨夜尚不见她回来。小民不由心焦,便派我的经纪人金昌去西门外曹家打听。小民那岳丈却道贱荆正是十四日离家回府的,他的胞弟曹文还将她送到大路口官道上。那官道直通县城的西门。”
顾孟平拭了拭额上汗,继续道:“金昌回来时又在那官道上下询问了许多人,却没有一个说见着有单身骑马的妇人。——小民年逾半百,膝下无子,与曹氏新婚尚未半月。伏望老爷慈悲为怀,图貌布告,全力寻找,以解小民倒悬之急。”说着恭敬呈上手折,上面书明曹氏衣裙眼饰详情及坐骑骟马的脸额上有一块白斑。
狄公接过手折仔细看了,问道:“夫人回城里时身上可携带有金银珠宝或什么值钱的东西。”
“听老岳丈说,贱荆离家时并没携有钱银,只手上挽一个竹篮,篮内装着应时糕饼。”顾孟平哭丧着脸。
狄公沉吟半晌,乃道:“你且下堂去,将那个金昌唤来衙门问话。本县得到夫人信息即会派人通报,顾先生尽可放心。”
顾孟平叩头谢恩,退下堂去。狄公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狄公刚转进二衙里厅,门子来报:船业主叶守本求见老爷。狄公转脸对洪参军道,“金昌来时,将他的回话全数记录备案。我去见了叶守本即来听信。”
叶守本已在外厅槛下等候。狄公迎将出来,见叶守本相貌丰伟,体魄壮硕,心中先三分欢喜,问道:“不知叶先生有何事禀告,快进来厅堂叙话”。说着引叶守本进了厅堂分宾主坐了,侍役敬茶。
叶守本慌急道:“小民只因经营船舶建造,故日常在河湾海口间行动。近见番客的货船深夜凌晨来往频繁,与往昔不大一样。有时船舶虽挂番邦旗号,舷桅边则站的是我大唐人物,私下便起疑心。故尔冒昧来衙门提醒老爷一声,恐有违禁私运下海的勾当。”
狄公默然,心中犯疑。——海口查禁照例是炮台军镇的事,他不便越俎。但事关国家海防禁例,朝廷有明典,身为朝廷官员,岂可坐视不问。乃决定造访炮台镇将方明廉,通报此事。又命叶守本务必查访明白,拿获真凭实据,官衙便可说话。叶守本谢过,欲待告辞,狄公忽想到早间顾曹氏的事,顺便问道:“叶先生可知道顾孟平夫人曹氏之事、一适才早衙,他来申报曹氏前日在西门外走失了,至今未获音信。”
”叶守本漠然道:“小民不知。——恕小民直说,他两个本不该攀配。”
狄公忙问:“这话怎讲?听顾孟平说,他们结缡尚未满半月。”
“老爷既然垂问,小民也照理直说了。曹鹤伯与小民也可算是深交了,我们两个都竭力排佛、最忌恨那等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僧尼,视为身之赘疣,国之蠹虫。那顾先生却是白云寺最大的施主,平日里敬香礼佛,也极虔诚,与曹先生过去也多龃龉。可是三个月前顾孟平发妻仙逝,曹先生却答应将女儿曹英许配与他,那曹英小姐才十九岁,而顾孟平都已年过四十,小民久为之嗟叹,原以为曹先生会将曹英小姐许与我那犬子的。——如此婚配本有些蹊跷,想来那曹英小姐哪里会心甘情愿哩。”
“狄公点头频频。又问:“听说你的经纪人卜凯是个放浪形骸的白发狂童,这话可是当真?”
叶守本笑道:“老爷初到,莫非已经认识他了?他平生只爱两物,一是酒,二是诗,时常烂醉如泥。口中还狂呓作歌。那三瓦两舍、花街柳巷也如同是他的家宅一般进出。老大不识廉耻,倒真有几分怪癖邪兴。”
狄公惊道:“如此僻邪之人,先生又为何抬举重用?”
叶守本又笑:“说来也作怪,这卜凯虽如此放浪狂僻,却是一个理财的圣手。大醉里盘帐核数,从无半点差错,但凡钱财帐务之事,一经他手,无不井井有序,清楚明白。有时他还一手拈着酒盅,一手拨打算盘,十分得趣。——雇聘了他,胜似二十个帐房老先生,故尔也随他一味荒唐放纵,不去管束。我这船坞业务,他非但不误半点,不亏分文,却大有蒸蒸日上之势,正赖了他的本事哩。——小民心中十二分敬佩,老爷千万不可小觑了他。”
狄公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不免几分诧异。这个卜凯料非凡物,莫非故作狂态,别有所图。“以后得留心此人消息,暗里窥察。
叶守本见狄公神色,又续道:“不过,他亦有两件事不顺我眼,一来他也好佛,时常去自云寺与那里的和尚们厮混;二来他与顾孟平的经纪人金昌十分投契,两个多有酒色往来。——当然金昌远不是卜凯对手,故顾孟平对卜凯也忌恨得牙痒痒,总疑心是卜凯从金昌的嘴里套了许多机密去。”
狄公道:“这人倒也有趣,哪日叫他来衙门走一遭,我这里正有一本没来头的帐册,天书符箓一般,没法弄懂,还想请卜凯来辨认一番。”
“这个好说。明后日我便叫他来衙门见老爷,想来弄通那帐册必无疑难。”
叶守本起身告辞,狄公送到外厅门首,正遇乔泰、马荣进来。
乔泰禀道:“我们今一早就循昨夜的原路到了那河岸边,沿途问了许多街坊人家,并不知有人坐轿落水之事。找了那里的里甲一问,也没听说有浮尸发现。莫非是死尸沉了底?我与马荣下河去掏摸了半日,也一无所获。如今想来恐是昨夜我们眼看花了,再说,雾也太大。”
狄公点头道:“我们快去内衙吧,那个叫金昌的人正在那里等我哩。”说着引了乔泰、马荣转去内衙书斋,一路又将顾孟平妻曹氏走失之事简略地告知了他们。
洪参军见狄公进来书斋,忙将金昌引见。金昌三十上下年纪,眉目清秀,仪态大方。金昌的母亲是番商的女儿,他从小又生在番仁里,故通晓番语。顾孟平的船舶生意做到了西洋、南洋,许多与番客的商务往来全依仗了金昌这个通译。这时洪参军已将他的回话全数记录在一个簿册里。
狄公草草地翻阅了几页簿册,低头沉思半晌,忽然问洪参军:“街里的范仲可是十四日离开他的田庄回蓬莱的?”
洪参军答道:“正是,老爷。范仲的佃户说,范仲十四日午膳后带了仆人吴山离开田庄回城。”
狄公又道:“范仲田庄与曹鹤仙家为邻,范仲与曹英小姐会不会在官道口逢遇。——金先生可知道他们两个曾否相识。”
金昌犹豫了一下,答曰:“他两个曾否相识,小人不敢妄猜,但范的田庄与曹家既是近邻,想来曹太太做姑娘时必是见到过范相公的。”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金昌可以回去了,他的话语留下来慢慢再析议。
金昌走后,马荣抢道:“这曹小姐必是追随范仲私奔无疑了。两个从小认识,青梅竹马,又是同在一天失踪。曹小姐嫁顾孟平本非情愿,故借归宁之机,脱身而去。”
洪参军摇头道:“他两个并辔而行,青天白日淫奔,岂不招惹人目?官道上巡丁往来,岂又没发现的?官道上下的人家都打问遍了,谁也没见着他们的影子。再说,还有一个叫吴山的仆从跟随着呢,如何瞒遮得过。”
乔泰低头看了半日地图,乃道:“这官道岔口处有条小路,路边松林间有座荒废的古庙。曹氏和范仲都在这一带消失踪影,会不会与这古庙有些关联。”
狄公喜道:“乔泰之言有理,我们就去范仲田庄,曹鹤仙家勘问时顺路亦到那古庙看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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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城西门没五里地便见一片旖旎春光,繁花生树,斑鸠啼飞,麦田如茵,碧渠潺潺。农夫们正在田里忙碌,官道上下并无一个闲人。狄公率四名街役从官道上飞驰而过,没半个时辰,便到了范仲的田庄。
田庄外有一栋茅屋,狄公下马令四名衙役在路口待命,他带了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去那茅屋敲门。
敲了半日,没人答应,马荣性起一脚踢开了柴门。屋里堆起高高的柴禾,搁放着一排农具,并不见有人。马荣正欲将柴门重新关合,狄公从柴禾堆边捡起一方香罗手帕,手帕上的花卉绣得十分精致。
“这方罗帕恐不是农家村妇所有。”狄公自语,一边小心纳入衣袖。
四人沿脚下一条曲曲弯弯的烂泥路进人田庄。田头一个村姑神色慌张地望着这些个衙门里的老爷,花布头巾半遮了一张黝黑的俊脸。
农舍里的佃户老远见衙门里来人,慌忙撇了手中正在磨拭的镰刀,迎上前来。
洪亮道:“这位是新任县令狄老爷,有话问你。你叫什么名儿?”
那佃户小声答道:“小人叫裴九,是范二爷家的佃客,看守着这一片田庄,按时纳租。那边那姑娘是小人的女儿,名叫淑娘,在家烧汤煮饭,料理家务。”
狄公道:“你一人种这么多田地,忙得过来?”
“农忙时也请个把帮工,平日里都是小人一个耕种。”
洪亮问:“你的东家范仲是哪一天来田庄,哪一天离开的。”
裴九答:“东家范二爷十四日一早来这里,当日午后便离去了。这事小人记得清爽,街里已有人来问过,小人也是照实说的。”说完,低倒了眼皮不吭一声。
狄公见他神色不安,眸子发毛,厉声道:“抬头看着本官!我再问你一句,那妇人可是也走了?!”
裴九大惊失色:“那妇人……那妇人……小人可没见着那妇人。”
狄公道:“再不实说,押去县里大牢关了!”
裴九叩头及地,泪流满面,哀声道:“小人哪里敢欺瞒老爷?小人实是没见着那妇人。”
“那妇人怎样了?”
“她……她被人杀了!”裴九终于吐了实。又哭道:
“老爷高高在上,这可不是小人干的”。
狄公暗惊:“你莫要惊慌,这妇人是如何被人杀害的,你且将这事经过细细讲来,不得有半点遮瞒。”
裴九哽噎半晌,方定了神志,乃说道,“那日范二爷没走多时,他的仆人吴山牵了三匹马又回来田庄,说是范二爷要与太太在田庄歇夜。小人心中犯疑,如何忽的又冒出个太太来?口里不敢问,只害怕范二爷催租,哪敢不应承?忙将东家的房间洒扫了,铺了新浆洗的衾枕床褥,又安顿了吴山,牵过三匹马去厩栏里喂饱了麸料,便自个回房中去睡了。
“半夜忽听得有马嘶声,我不放心,提了灯火去厩栏里一照,果然那三匹马不见了。我赶紧去叫吴山,谁知吴山已不在,被褥尚有热气。我抬头见东家卧房还亮着灯光,便想去报告。急行到卧房窗前,却见窗槅大开,范二爷与一妇人在床上睡熟了。及再细看,床上地上全是鲜血,床脚边竟撇下了小人用的那柄镰刀,刀刃上也血迹斑斑。小人一时吓破了胆,心想必是吴山这贼囚根子盗马杀人,劫去钱财。——记得吴山牵马来时,马背上还有一个朱漆小皮箱,那是东家平昔收帐时用的,如今也被吴山那厮盗窃去了.”
狄公四人竖直了耳朵,一个个瞠目结舌,屏住了呼吸。
“小人怕诬为谋财害命,又不认字,哪里敢去衙门投状?千不合,万不合,糊涂油蒙了心,做了一桩蠢事,小人从谷仓里找来了一辆小车,推到窗下,自个儿爬进窗去,将两具尸身抱了出来,放倒在小车上,偷偷载去田庄外的桑园里。慌忙中却又忘了带铲锹,没法挖穴埋葬。只得将两具尸身胡乱藏到树丛深处,心想等明日一早带了家什去桑园,再行埋葬。但是,但是,待我第二日一早带了铲锹赶到桑园时两具尸身竟不见了。我在那树丛深处找了半日,只见着几滴血迹,心中大惊,必是有人发见了尸身抬去衙门报官了。
“我又赶回家中,匆匆将东家房间洗扫了一遍,见有血迹的东西全数藏到谷仓的地窖里。又叮咛淑娘道。但有官府来人问起,一概推说不知,只称是范二爷主仆两人早已回去城里。——老爷,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万望老爷审情开恩,饶过小人糊涂一回。等捉拿到那吴山,小人的过失也使洗刷得清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气,乃道:“裴九,你此刻即引我们去那桑园查看。”
裴九又连连叩了几个响头才从地上爬起,抹了一把鼻涕,引狄公去桑园。
狄公忽然想到什么,又问:“裴九,你可记得吴山牵来的三匹马中有没有一匹骟马?”
“有,有,那匹骟马不仅形体矮小,小人还记得额面上有一块白斑,十分显目。”
狄公点点头,示意裴九快走。
桑园在田庄西隅,连着石碑村,如今正柔条袅袅,桑叶蓁蓁。裴九指着一处低矮的树丛道:“小人将那两具尸身即抛闪在那下面。”
狄公俯身细细察着了那树丛,又用手抓起几片枝叶。枝叶上果然溅有几星黑点,便命乔泰,马荣两人在四周搜索,寻找可疑的松土。
没一刻,乔泰来报,桑园中央有一片新土,上面并无树木杂草,恐是歹人埋尸处。狄公赶到,仔细视察了,使命开掘。一手又抢过马荣手中的铁锹交于裴九:“你来挖!”
裴九接过铁锹,狠命向那片新土翻掘起来,不十来锹便见浅坑里合复着一具男尸。乔泰、马荣攘袖将尸身拖拽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剃了精光葫芦的老人,只穿着内衣裤。洪亮细看了那尸身,见额头上有香洞,叫道。“原是一个和尚。”
“再往下挖!”狄公大声命令。
裴九向掌心吐了口水.抡起家什又狠命地刨了几下,扔了锹道:“这乃是范二爷的尸身了。”
土坑里果然又出露一具男尸,全身一片黑粘糊涂的血污,头颅几乎折断了下来。。挂垂在肩头上。
“再将那妇人的尸身挖出来!”狄公气急败坏。
裴九一面用力挖掘,心中也惊疑不已——如何忽的冒出了一个和尚的尸身来。更令他诧异的还是妇人的尸身始终没见着。土坑已经挖了五六尺深,下面已碰着坚硬的石头了。裴九狐疑满腹,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怔怔地望着狄公。
“裴九,你须从实招来,你究竟将范太太的尸身藏匿到哪里去了?”
“老爷,小人实是没藏匿那妇人,更没见着过这和尚。——这事蹊跷,小人肚内也怪异,如何那妇人竟变作了这和尚。”
洪参军小声道;“老爷,我见那和尚浑身上下并无血痕刀伤,这事还待国行里去细细商讨。”
狄公颔首,又问裴九:“你见着的那范太太是什么模样?”
裴九叩头答:“回老爷问话,小人并未见着范太太相貌,早先也没听说有个范太太,待半夜发现她被杀时又一脸是血。”
狄公命马荣速去路口唤来衙役,将这两具尸体措去县衙收厝验检。乔泰留此等候,等会齐了一并押裴九四衙里关了。他此刻即同洪亮去察看杀人现场并审问裴九的女儿淑娘。
狄公刚走出桑园,远远见一美髯老者站在垄岗上向这头看觑。
回进田庄,狄公命洪亮去将淑娘寻来,自己则径直去范仲卧房勘查。
卧房并不大,简朴无饰,几样家具都是手工打制的旧款式,木料也是田庄现成的。狄公细细察看起那张大床,床沿的木架果有一道深刻的刀痕,地下还散了好几片细屑,隐隐还可见有几星血迹。突然他发现靠窗的地下有一柄粗陋的骨制头梳。狄公俯身拾了起来,小心纳入衣袖。
洪参军将淑娘叫到了卧房门口。狄公踱了出来,细看了淑娘一眼,问道:“你看见范二爷的太太了吗?”
“看见了。”淑娘回话倒也干净,不卑不亢。
“她没与你讲几句话么?”狄公还是和颜悦色。
“她看都没看奴家一眼,坐在哪里如泥塑木雕一样。”
“我再问你,你们田庄那头的曹老先生你可曾见过?”
“见过。”
“他的女儿曹小姐你见过没有,名字叫曹英。”
“没见过。听说曹先生是有个女儿,脾气很好。他还有一个儿子,倒是见过,隔着田岗远远望见的。”
狄公点点头:“淑娘,此刻你即陪我们去那头曹先生家里。曹家出来后随我们去县衙住几日,这里出了人命案子,只得委屈你们父女俩在县衙耽搁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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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宅院在石碑村东头,与范家田庄毗邻,两下鸡犬相闻,炊烟互招,但老死不相往来。难怪淑娘从没见过曹英。
淑娘引路到了曹家宅院的大门口,狄公吩咐洪亮与淑娘就在大门口等候,他独个去见曹鸿仙。
曹鸿仙闻童子报,说是县令狄老爷枉车过访,急忙正了衣冠迎出院来。狄公一见,果然正是适才站在桑园外垄岗上的那个美髯老者。
叙礼毕,曹鹤仙引狄公上来竹楼小轩叙坐。狄公发现这竹楼的窗口可以俯瞰官道口小路边的那座古庙。可借古庙四周一片蓊翳林木,只远远看清一截残破的红墙和翘起的檐角。童子恭敬献茶,狄公呷了一口,只觉香冽清脾,不觉精神一爽。
“狄老爷亲顾寒宅,不知有何垂教。”曹鹤仙慢慢捻着颌下的银须。
“曹先生是县学的博士,本官下车伊始,理应拜谒斯文,崇隆圣教。”狄公不免先来客套。
曹鹤仙微微一笑:“老朽教授几个生徒,也只是取以自乐,消娱晚景。孔子先师不是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乃君子之大乐也。”
狄公又道:“听说曹先生排佛甚力,巨眼卓识,本官十分钦服。”
“哪里,哪里,老朽只是嫌厌那一班和尚形貌丑恶,心术歪劣而已。释迦祖的正经佛法老朽读得不多,不敢妄诋。”
狄公笑了:“难怪曹先生要将爱女许与顾孟平了。——今日本官来宅上也只想问一句,曹英小姐究竟出了什么事。”
曹鹤仙愣了半晌,乃叹出一口气来:“小女糊涂一世,自作自受,望老爷更不要提及她来。她的婚配全是那两个媒婆撺掇作成的,老朽一向不问家事,如今也不想为这事徒滋烦恼,自败清心。”
狄公又问。“曹英小姐认识衙里的录事范仲么?”
“老爷,我又如何知道这个?也许是见过面的。——老朽与范仲家从无来往。”
狄公不无温怒:“明日早衙升堂,本官将审理曹英小姐失踪一事,你可来衙里听审。我这里告辞了。”
狄公出曹家宅院与洪亮、淑娘会合了。正拟回衙,忽见一个美少年迎来,纳头便拜:“小生曹文拜谒大老爷。”
狄公心猜,曹鹤仙的儿子不知会有什么禀告。
“老爷,我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听说至今仍未寻着。
狄公长吁一声,道:“曹公子,你姐姐这一失踪,你想来心怀愧疚吧。”
曹文点了点头:“那日没送她进城里,固是小生的疏忽,不过,不过,最感愧疚的应是家父。正是他作的主,我姐姐才嫁给了那个姓顾的,便如同跳入火坑一般。姐姐归省时,脸上从没问露过一丝笑容。”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那方香罗手帕:“这罗帕可是你姐姐平日佩用之物?”
曹文讪笑道:“这个小生可不知道了。小生从没留意过这种东西。”
“县衙里的那个范仲常来你家么?”
“记得来过一回,我很喜欢他。范二爷人物轩昂,和蔼可亲。小生最讨厌的则是那个姓唐的糟酸老头,同是衙门里做公的,行为处世就不一般。”
狄公扬了扬马鞭:“好了,我此刻需立即回去衙门,一旦知道你姐姐信息,便派人传告于你。”
回到县衙。狄公命洪参军将淑娘好生看觑,等候开审。乔泰、马荣见狄公回来,忙上前禀道:“我们在谷仓里找到了血衣和镰刀,那妇人的衣裙与顾孟平申报的正相符契。适才已差遣了一个番役去白云寺报信,叫他们来人辨认那和尚的尸身,此刻仵作沈陀正在偏厅验尸哩。对了,裴九已经解到大车关押了。”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此刻我即签署一道命令。着各处查缉那个杀人劫货的吴山——他倘要出脱手中那三匹马,便会被捉获。城里城外几个马市都严密监视,那匹额头有白斑的骟马最易被人识出。”
正说着话,沈陀来内衙报告验尸结果:“范仲确系被镰刀砍断喉咙毙命的。那和尚身上却并无一处伤痕,也无血迹,也未见有毒死的症候。噢,白云寺的慧本刚来认过尸,说这和尚正是他们庙里的香火僧,名唤智海。他见了死尸,唾了一口,骂了一声,便愤愤告辞,拔脚便去了,小医一时也拦他不住,故也不及禀告。——依小医判来,这智海应是正常病故,或许是受了惊吓,致犯心病,终致猝死。”
狄会接过验尸格目,细看一遍,嘉勉了沈陀几句,沈陀告辞而退。
狄公道:“裴九虽不是杀人主凶,但私匿尸身,隐情不报,也属有罪,且先在大牢里关押几天。此刻即将裴淑娘带来。”
洪参军出去将淑娘带进内衙。
“淑娘,本官再来问你,你以前曾见过范仲的太太么?”
淑娘摇了摇头。
“那你当日服侍时,如何晓得那妇人就是范太太?”
“那女人随范二爷同来又同睡,不是范太太又是谁?”
狄公语塞,正思别寻途径问话,抬头忽见淑娘发间插着一柄骨制的头梳,正与他在范仲卧房中拾到的一模一样。于是从袖中取出那柄头梳,在手中把玩。
“淑娘,这柄头梳是你的吧?”
淑娘一见头梳,一对水灵的眸子顿时发出光来。
“是的,是的,老爷。唉,果真又弄到一柄。”
“谁果真又弄到一柄?淑娘,这头梳究竟是谁给你的?”狄公紧追问。
淑娘愣了半晌,乃觉失言,紫涨了面皮,不肯作声。
“淑娘,你不必害怕,这事讲明白了,就可以同你爹回田庄去了。讲不明白,恐怕还要与你爹一同坐大牢哩。”
淑娘究竟是村姑,哪知深浅。听了狄公此言,心头一喜,遂道。“送这头流与我的是父亲雇的帮工,名叫阿广。他说奴家长得一头好发,配上这头梳,更好看了。”
“这阿广向你求婚了?”
淑娘害羞地点了一下头;“嗯,都提起过两回了,奴家只是不应允。他没田地,房宅,又没牲口,我跟了他如何生计?可是阿广一味缠住奴家,说尽甜蜜的话。我不许他夜间再偷偷摸摸到我房里来。阿广说,奴家不嫁他,他也不计较,只要与他常往来。可又说倘是奴家变了心,要与他人相好,他便割了奴家的脖子,不肯轻饶。”
“这柄头梳又是如何一回事?”狄公问。
“一次阿广说是他得了点钱,要替奴家办一件礼物,问我喜欢什么,奴家什么都不要,只想这同样的头梳再买一柄。不意阿广有心,果然去弄了它来。”
狄公命淑娘退下,差人打点了暂在后衙西院安顿住下。等这里破了案,再送他们父女回田庄。
洪参军将淑娘带下去后,狄公命马荣传来衙里的几名缉捕,问道:“你们可知这个阿厂是何等样人物,平日行成藏如何。”
其中一个缉捕答曰:“这阿广行迹沙小的知道。他住西门外的小菩提寺,最是一等的泼皮、闲汉,偷盗嫖赌,无一不嗜,农忙时也去人家帮工。”
狄公点头频频,抚须道:“这案子庶几可明白了,范仲与曹氏必是这阿广所杀。范仲的仆人吴山首先发现。他一来惧祸,二来贪财,故盗了范仲的钱箱并那三匹马潜逃。你们此刻即可行动,务必缉拿阿广、吴山两人归案。”
马荣率众缉捕出去时,正遇洪参军回来,便将狄公这一判断告诉了他。洪参军不甚明白,进来书斋便问狄公。
“老爷适才判断阿广杀人,吴山劫盗,我不甚明了,还望老爷指教。”
狄公笑道:“那吴山倘要杀范仲,何需回到蓬莱才动手?登州一路回来有的是作案机会。这一路他都没动手,岂可能回到田庄陡生杀机,一不可解。二来,吴山是城里人,不惯使镰刀。故而我判断是阿广犯的案。吴山半夜起偶见主人被杀,又惧祸,又贪物,便盗了钱箱、马匹而逃。”
“那么,阿广却为何要杀死范仲呢?这两人风马牛毫不相干。”
狄公答道。“这全是阴差阳错所致。阿广弄到那柄头梳,当夜便来田庄找淑娘,欲献殷勤,又觊觎非礼之想。当他走过范仲卧房窗下时,见房内有灯火,暗黑里又见一男一女作一床睡,他疑心那女的便是淑娘——往昔他两个偷情正是在这房中——一时怒从心起,便去棚篱下抄起一柄镰刀跳窗而入,蹑去床头,对准那男女脖子一人一刀,又跳窗而逃。那柄头梳正是在他跳入或跳出窗户时跌落在地上的,至于他事后是否晓得杀错了人,不得而知。”
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曹氏的尸身又怎的变成智海和尚?这点,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从曹氏失踪的日子、时辰及坐骑的那匹骟马来判断,那女子当是曹某无疑。但头里我拜见曹鹤仙时,却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断定曹英真是死了,何况又没见尸首。我总疑心曹鹤仙知道他女儿的下落——这样来看,被杀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认识曹英的,但那夜他见了如此血案,也早吓得魂飞魄散,怎可能定心下来细觑那妇人脸面?何况当时那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对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起双眉,一味摇头。
“洪亮,你也莫着急,我此刻亲去白云寺走一遭,查明那个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脉弄清楚了,想来他的尸身与曹英的尸身之间的谜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马荣、乔泰率众缉捕去访拿阿广与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一声乔泰,西门外那个小菩提寺尤要严加搜索,想来那妇人的尸身还不曾偷运出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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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午膳后,狄公吩咐备轿去白云寺。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少下山。寺中一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礼仪寒暄毕,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弥献茶退下。
狄公随意问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赞美白云寺的形势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尽地脉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泻珠,淙淙如鸣琴,到铜佛龛下分作两股,如剪开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过此山,梦而见我佛,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乃在山前建寺,又亲铸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上山腰石龛,是即铜佛龛,此山又得名为佛趾山。凡来敝寺进香许愿的,无不去山腰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闲时正要来瞻拜那尊铜佛哩。也好开个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爷凑巧了,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个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洛阳白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了,等明日半夜子时三刻举行庆典,并由一百人护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如赏光,务必来寺里亲持典礼,也是敝寺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这里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衙里辨认智海尸身的么?”
“回老爷问,正是贫僧去认的尸。智海如何会跑到桑园里去,贫僧委实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挟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确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们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处——挖出尸身时他只穿了内衣。智海受辱惊吓,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这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课如何,可有不端行迹,或是与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么仇家,挟嫌施害。”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一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情由,心中略略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吩咐径直去顾孟平船坞。
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
“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拄一支,顾先生则拄一双,却是别致。”
顾孟平道:“老爷不知,那年正是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提防一节支骨散了榫头,正打在小民腿胫上,断了骨头。如今勉强接合,撇了这两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参军将贱荆的事托人转告了我,小民羞惭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张面皮无处搁去。”
“顾先生,本官来这里正想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其实老爷又何必厮瞒,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妇人犯淫合该吃人一刀,玷辱门户,倒也是死了干净。”说着不由呜咽出声。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
“这罗帕系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得,看来令夫人确是到过范仲田庄,如今保不定还在那里一带,只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在那座荒败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着,许是被人拐诱或劫持,是死了,兴许正偷厝在那里哩。”
(厝:读‘错’,安置——华生工作室注)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语弄得神魂颠倒。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是属白云寺管辖的,如今说是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瓜葛丝连。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园一带便不足怪。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摇手道:“小民虽诚心敬佛,却从不曾去过小菩提寺,也是听说寺废了,佛像拆毁一空,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败,与白云寺久无瓜葛。小民奉劝老爷,断了这个念头一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正是时间,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辞。临了又说:“闻说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去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本官,明夜子时三刻,庙中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重新抬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老爷大轿又抬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声问道:“狄老爷刚才去了,如何又回来?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师父恐脱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个先去后殿堂随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里敢拦阻,狄公吩咐轿夫山门外等候,自己独个进去寺里。
大雄殿内果然正在礼佛唱颂,香烟线绕,幢幡轻拂,一片钟磐木鱼念动声。百来个和尚依袈裟颜色排列,十分齐整。慧本端正立在释迦佛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边比比划划演绎程式。
狄公悄悄绕到两庑禅堂.细细查看,又义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碧草萋萋,十分荒凉,显然是多时没人扫拂了。待要回出来时,却见四庑有一葫芦形门洞,狄公好奇,又转折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似是别有洞天。
狄公壮着胆子又摸向深处,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庭院内耸起一座冶炼炉,炉内虽已熄火,但仍是热焰蒸腾。几个火工和尚正坐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躲闪四散。
狄公顿时想起庙内铸铜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语,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正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认真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那边西庑门往北五十来步,折入一条石级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不妨去看看那名闻遐迩的铜佛龛。于是便遵和尚所嘱,出了西点边门,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几十步,果见着一条石级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细,两边长满野草。没十来阶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溯涧水而上,再百米级石阶即看见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断崖,下临渊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沟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听得几羽山鸟在石梁下喁喁鸣叫。狄公低头一看脚下的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忽又见石梁边倒卧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边上又有许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细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顿时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省,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正想要断送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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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骑马出了西门,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们不带一个衙役,怕人多气杂,尾大不掉,反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坍圮了好几处。他俩远远在一株杨柳下系了马,徒步行到庙前,又顺墙根绕寺庙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才跳墙而入。
(圮:读‘匹’,本义:毁;塌坏;坍塌——华生工作室注)
庙里果然一派荒败景象,残壁下瓦砾比比,杂草萋萋,断碑残碣隐没在草丛中,到处可看见狐狸的行迹。大殿内神厨供坛空无一物,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炉歪倒在大殿中央。
马荣抬起一片断瓦向大殿神厨内扔去,惊飞出几尾老鸹。乔泰道:“我们分左右两廊庑进去,后殿会合。遇有动静,一打个唿哨。”
(鸹:读‘瓜’乌鸦的俗称,如老鸹——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点了点头,便从左面廊庑向殿后摸去。半日未遇见一个人影,正觉踌躇,忽见一偏殿门内地上有炭火余烬,心中警觉,遂轻步蹑入。殿内原供一堂罗汉,马荣细细察看神坛,忽听得头上一阵风动,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骑到了他的脖子上,两人顿时摔倒在地,扭作一团厮打。
马荣渐渐一条胳膊酸麻疼痛,没法使劲,竟被那人压在胯下,又觉脖颈被团团扼住,透不过气来。马荣挣扎抽回手来,从腿肚内掣出一柄匕首,尖刃向上朝那人胸口奋力一刺。只听得“哇”的一声,那双扼住他脖子的大手松了。马荣赶紧翻过身来,向那人脸上狠接了几拳,又连踢几脚,那人歪了歪脖子,不动弹了,殷红的鲜血溅满一地。
马荣这才想起打唿哨,乔泰闻声赶来,见此情状,大吃一惊。又见那人慢慢张开了眼睛,恶狠狠地望着马荣。
“你可是叫阿广?”乔泰大声问。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你知罪么?!”马荣叫道。“竟敢扼住我的脖子,想掐死我。”
阿广嘴角升起一丝冷笑。渐渐松弛了双拳,一歪脖根,不动了。
乔泰责怪道:“老爷叫我们拿获住他大堂对质,你竟图痛快,坏了他性命,还有许多口供没吐哩。”
马荣噘嘴道:“再晚一步,不是我拿获他阿广去大堂对质,恐是他拿获我马荣去阎王爷前销号哩。”
乔泰道:“事已至此,也怨不得你了。我们此刻赶紧将这寺院搜索一遍才是。”
两人进了后殿,后殿正中竟坐着一尊佛像,乔泰眼尖,见像后是一个大神龛。他跳上供桌,将佛像稍稍移前,见那神龛下深丈余,里面黑洞洞,看不分明。
马荣也跳上神龛边,摸出撤火石,撕下了幢幡的一条垂带点着了向里照明。
“见鬼,竟堆着许多和尚用的破禅杖!”马荣丧气道。
两人移正佛像,这实了神龛,跳下供台,出后殿又各处搜寻了一遍,并未发现一件值钱之物,也不曾见着半个可疑的人影。
两人口到衙门,将小菩提寺里杀死阿广本末禀告了洪参军。马荣怕受责,又添说了一番自己险些被阿广掐死的情景。最后道:“洪参军,乔泰哥,我马荣命大,苍天护佑,乃得克敌制强,转败为胜。今日我做东,请你们两个‘陶朱居’吃海蛎子去。”
洪亮、乔泰、马荣三人来到“陶朱居”,见卜凯、金昌两个也在店里吃酒,酒酣耳热,正谈得投机。桌上杯盘狼藉,两个大觥斟得满满的,碧绿透明,香气四溢。
卜凯见乔泰三人进店来,忙站起,大笑道:“呵,我的朋友来了,今日你们正好结识金先生。”
金昌忸怩不安,也迎上前来。
洪参军皱眉道:“我们稍稍吃点便回县衙去吧,老爷怕是已经回来了。
马荣不敢执拗,拱手道:“卜先生、金相公,此刻少陪了,等我们回去衙门销了差,再来奉陪你们痛饮几盅。”说着向酒保只要了几色海蛎、龙虾、蛏子等海味并三碗甜酒。
卜凯又过来将他桌上那两大觥酒先与乔泰、马荣敬了,又叮嘱散了衙,务必再来这里聚会。
洪亮三人匆匆吃罢,便告辞卜凯、金昌自回县衙。
内衙书斋刚上灯,狄公独个坐在案桌边慢慢吃茶,苦思冥想。
三人进来书斋恭敬请安毕,马荣便抢先将小菩提寺的遭遇细禀了一遍。
狄公听罢并不责怪,反大喜道”如此说来,我的判断果然不错。只需再捉住吴山,着案子边可真相大白了。”
马荣乃放心下来,又道:“我们在寺林仔细搜索了,再没见一个人影,也没找着曹小姐的尸身。只除是后殿股佛象的神龛下一堆破旧的禅杖外,寺里再没一件值钱的东西。”
狄公道:“你们两个辛苦了,自回衙舍休歇吧。我与洪亮再闲聊一会。”
乔泰、马荣欢天喜地走了。
洪亮自沏了一盅新茶.在狄公对面地坐下。
“老爷,我已命番役去小菩提寺将拿阿广的尸身抬来县衙,等候淑娘大堂辨认。”
狄公点头称是,遂将自己今日两番去白云寺的经过说了一遍。
“白云寺里必有歹人想暗算我性命,眼下固未可断定这歹人便是慧本,但正是他诱我去爬铜佛龛的。——那石梁又正是在我踏上之前被人挪移的,这等巧合之事大可深思。”
洪参军摇摇头:“可是慧本当时并不知道你又会回进寺里并独个上去寻铜佛龛。真是他挪移了石梁,老爷不上去,岂不是跌死他人,枉做了冤魂。”
“我见那个洒扫的和尚也很蹊跷,他仔细打量了我之后才唆使我上去的。莫非寺里的和尚都已默契,不然,那些个火工和尚见了我怎都大惊作鸟兽散?”
“不管怎么说,那石梁上暗做手脚,便是阴谋害人的勾当,慧本理应知道内情。”洪参军也醒悟。
“更奇怪的是当时寺院内外铜佛龛上下并无一个游客,或许正是单等我一人去踩陷阱的!”狄公一阵后怕,不由冷汗浃背。
“澎”的一声,内衙前门发出一声响。狄公两人猛的一惊。
“莫不是王立德的冤魂又来了?”狄公忖道。
洪参军壮着胆出门去看视,回来笑道:“外面起风了,这门刚才马荣两位出去时没关合。”
狄公惊魂甫定;端起茶盅正待要饮,忽望着茶盅里呆呆发愣,面色苍白。
“洪亮!有人在我的茶里投了毒。”
洪参军大惊,俯身过来一看,茶水上果然浮起一层灰粉末儿。他皱了皱眉头,用手指在茶盅边的桌面上轻抹了一下,手指上也粘满了灰土。
狄公笑道:“原来是屋梁上震下来的尘土!我还疑心是毒药了,吓得我险些儿走了魂魄……”
这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突然站立起身于,一手擎了烛盏:“洪亮,你随我来!”
狄公急步径奔后院王县令宅邸,摸向那间出事的卧房。洪参军一时懵懂,只顾紧跟而来。
进了房门,狄公举烛上下四周一照。道:“洪亮,你将那柄靠椅搬过来,搁在这木柜上。”
洪参军小心将靠椅搁上那张垫搁茶炉的木柜。狄公爬了上去,秉烛细检头上的横梁。
“你再递过一柄小刀和一张薄纸,随后替我高举起这烛盏。”狄公又命。
狄公接过供参军递上的小刀和薄纸。将烛台传与洪参军。一面摊纸于掌心,右手用小刀轻轻地剔刮横梁下方的朱漆皮。
不一刻狄公下来椅子,吩咐洪亮将唐主簿请来。
供参军问:“老爷,这横梁上莫非有什么可疑之处。”
狄公正色道:“洪亮,害死王立德的毒药末儿正是从这横梁下端的一眼小孔里落下到那口紫铜锅里的。歹人这条毒计果然高妙,他见王县令常年在这里煮茶,茶炉和紫铜锅都一成不变的支在这木柜上,时间一长蒸汽将上面那横梁的油漆熏污了。他利用王立德新沐油漆之机,在横梁下端钻了一眼小孔,藏入毒药后,又用蜡水封合,只轻轻沐了朱漆。——不消几日,蒸气便融化了蜡水,毒药末即撤落到下面的紫铜锅里。王立德哪里会察觉这层阴谋?终被歹人害了性命,又不留痕迹。”
洪参军幡然憬悟,点头不迭。
洪参军叫来了唐主簿。狄公问。“唐先生可知道王立德是哪一日雇匠修沐这横梁的。”
唐祯祥记忆了一下,答道:“正是王县令死前七日。王县令早有吩咐要沐新漆,那一日番役请来了个漆匠,王县令正坐大堂理事,我就吩咐了几句让他进来这里,由番役陪侍监督。记得这漆匠很快便将横梁修沐一新,光彩照人。给了他赏银,他便告辞了。”
狄公又问:“你可知道这漆匠名姓,住在城中何处。”
唐祯祥惊道:“听番役说这漆匠是一条番船上的,蓬莱港口停泊时不知如何被请了来。随后这船又扬帆出海了,哪里去找他来?”
“唐主簿可看清那漆匠模样?”
“看似甚年轻,只是番客妆扮,脸面看不真切。”
狄公紧皱起眉头,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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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马荣、乔泰兴高采烈赶回“陶朱居”,只见金昌一个在独酌,卜凯则已醉伏在桌上,呼呼打鼾。
金昌揖礼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快将这厮弄醒。我们已与玉珠商定,今夜她答允陪我们去逛番仁里,那里的小妖精们可迷人哩。”
乔泰听说今夜能逛逛番仁里,正好开个眼界。狄公是不轻易差遣他们去那里的。又听是玉珠小姐作陪,心中大喜,便大声将卜凯摇醒,不由他分说,与马荣两个一边架起一条胳膊,搀扶着随金昌出了酒店,直奔河边渡口。
小舟很快划到花船前,玉珠果然盛妆描抹了,立在船栏边等候。
乔泰深情地痴望着她,她也朝乔泰微微一笑:“你两位怎的也来了?”
乔泰小道声,“这两日正想死你呢。”
四人上来花船。乔泰暗里捉了玉珠的手腕又问:“玉珠小姐今夜陪我们去玩番仁里?听说那里花样新鲜,五光十色。”
玉珠淡淡一笑:“你先来我房中坐了,我有话与你说。”
乔泰点头,跟随玉珠下了后舱。玉珠沏了一盅香茶捧上,两个正亲昵说着话。金昌进来道:“乔大哥,马大哥上面唤你去哩。”
乔泰不悦,心中虽留恋着玉珠,,又不知马荣叫他有何事,只得硬着头皮上来船面。
且说马荣与卜凯正在船头赏玩,金昌则去与鸨母赔话,卜凯道:“马荣弟,我与你去船尾看看如何?”
马荣道:“船尾堆屯若货物,又有有什么好看的。”
卜凯一手牵了马荣,便往后面船尾方向走。船尾聚着五、六个船工在闲聊,见马荣两个过来,,都止住了话头,屏息不吱声。
卜凯大声笑道:“你从这船尾向海口望去,云日犹余一线彩弧,海水幽蓝,明星照耀,正是人境难得的奇景。”
马荣看了半晌,并不甚觉有趣,便绕过船尾欲回去前舱找别的女子,忽瞥见铁锚边上搁着十几根旧禅杖正与他们在小菩提寺后殿神龛下见到的一模一样,心中不由狐疑。正踌躇间却见乔泰寻路而来。
“马荣弟,叫我来有何事?”
“你且看这些根禅杖,这花船上如何也有这劳什子?莫非船上也躲藏着和尚寻欢作乐哩。”
乔泰也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觉可疑。
“马荣弟,我们须留个心,暗中查访,倘是真撞着有和尚,定不轻饶。”
“咦,乔泰哥,你如何不去陪侍玉珠小姐?”
“不是你唤我来的么?”乔泰不无埋怨。“就来看这堆破禅杖!”
马荣这时乃发觉卜凯不知到哪里去了,忙问:“谁叫你来的?”
“金昌来传的话,说是你唤我。”
马荣叫道:“上他两个当了!你快下舱去责问金昌,我这里寻着卜凯,定要问个明白。——没想到我们今日倒被他两个消遣了。”
乔泰赶回后舱,舱门紧闭,里面传出一声痛楚的哀泣。乔泰一脚将门踢开,见金昌一把揪住玉珠头发,一手持皮鞭正在抽打玉珠。玉珠满身血痕,几乎昏厥过去。
乔泰怒从心起,大吼—声,正要上前擒拿金昌.不留意猛地绊了桌腿,合扑跌地。
金昌嚎叫了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回头对准乔泰背脊正待刺下,玉珠跃起一把拖住金昌大腿大声叫:“乔大哥,快逃!”
金昌猛一挥手,匕首刺人了玉珠胸膛。玉珠惨叫了一声:“乔大哥,他们正偷运黄金哩!”
乔泰听了,如霹雳轰顶,站起身子,一手揪住金昌臂膊,劈头盖面便是四五拳,打得金昌鼻门破裂,脑浆血水一齐流淌,忙又回头抱起玉珠,玉珠已经不省人事,血流满身。嘴里还不住念着“乔大哥”。
乔泰抱起玉珠刚要出后舱来,见马荣赶到,便将这事说了。两个将玉珠身子托上船面时,玉珠已气绝。
月光照在玉珠惨白的脸面上,如一朵洁白的梨花,正是妖娆怒放时节,竟横遭风雨,不幸凋丧!乔泰懊恼不已,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脯,热来横流。半晌,乃道:“马荣弟,玉珠小姐林死前说出,金昌一伙正阴谋私运黄金。”
马荣一手托起金昌待欲盘问。见金昌歪倒了头,口中流出一块一块的污血,一摸脉息早没了。
乔泰轻问:“马荣弟可曾寻着卜凯那厮。捉住了他,不愁问不出私贩黄金的内情来。”
马荣愤愤道:“不知什么时候,他溜之夭夭。”
乔泰拭去了泪水:。“我们此刻即命老鸨及船工将这条船停泊到河口的霓虹桥下,随即回县衙去禀告老爷。”
马荣点头,忽又想到说,“适才我听卜凯说及,这条船的船主就是那丢了老婆的顾孟平。倘真的是卷入金昌一伙黄金走私,这顾孟平想来也难脱干系。”
两人回到船头,老鸨及众船工早惊惶失措地围聚在船头,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
马荣见远远水面上漂着一片小舟,船上正立着卜凯,竟在放声长歌哩,心中好不气恼,恨得牙痒痒,一味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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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在乔泰、马荣回到县衙已经半夜了。那条花船已羁押在内河口的霓虹桥下,乔泰从城东门分拨出四名士兵在那里看守。
狄公与洪参军还在书斋议事,乔泰、马荣两个将适才发生之事一无遗漏地详细禀告,又猜测道:“金昌一伙私贩黄金,会不会与那些和尚用的旧禅杖有关联。”
狄公听罢,慢慢点头道:“那些破旧禅杖不无蹊跷,但与奸徒走私黄金又有何干系?我想来这花船倒是与小菩提寺甚而白云寺大有关联。”
乔泰道;“这花船是顾孟平产业,委托金昌管视的。”
“可惜金昌已死,这内里许多勾当,不得审知。纵传来顾孟平,又能问出多少东西?何况这老先生正为丢失妻子皇皇不可终日哩。”狄公又叹了一口气。
马荣道:“金昌虽死,卜凯还在。——他适才虽脱身而逃,我们只须出一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再说,金昌与卜凯参与走私黄金罪行,他们的东家顾孟平、叶守本真的能推得一干二净?拿来大堂一拷问,不愁他们不说。”
狄公摇手:“顾、叶两人暂且不能惊动,没有确凿证据,怎可贸然拿来大堂?依我看,卜凯则最是个可以人物,卷在旋涡正中,行止又十分怪癖。事发后虽已逃遁,我这里立即签画海捕文告,明日一早各处张贴,务必追拿到案。”
乔泰沮丧道:“玉珠小姐为救我性命,为告发这帮歹人而殒命,端的可怜。前任王县令卜也正是认她可靠。才将那个漆盘交付于她保存。当时我只需暗中留心,用言语宽慰她,她一心信赖官府,说不定还回吐出许多秘密来。可惜竟一时三刻香消玉殒,饮恨如此。”说着不禁坠下两行泪来。
狄公宽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伤心了,破案后我们一定与她厚葬。此刻已过午夜,你们俩且回去睡了,明日一早我即审理此事。”
翌日早衙升堂时,衙门口廊庑处照例已站了许多看审的百姓。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乌帽官袍上下齐整,刚在大堂正中坐定,叶守本踉踉跄跄,跪上堂前叩禀道:“小民叶守本见衙门口贴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凯,特来叩见老爷,有话申明。”
“说吧!”狄公见叶守本一脸是汗,故意冷淡。
“老爷明鉴,这卜凯行止怪僻,嗜酒如命,他在外倘若有无视王法,作奸犯科之事,小民概莫能管,也与小民船坞经纪无关。”
狄公问:“叶守本,本堂问你,你是几时雇聘卜凯为你的经纪人的?”
叶守本答曰:“回老爷话,小民重金聘定这个卜凯前后也只十天,他是京师好友曹贲引荐来的,这曹贲乃是县学曹鹤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惊堂木。“卜凯既是受雇于你,他作奸犯科的行止你为何不出告?就凭这一点,也要将你关进大牢。何况,你本人是否与卜凯合伙同谋,狼狈为奸,本堂还须认真查核、来人,先将这叶守本拘入大牢候审。”
两边衙役一声答应,上前来用铁索套了叶守本。叶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了大堂。
狄公正要发令签传顾孟平,顾孟平已爬上堂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口称“知罪”
“金昌与卜凯两个是一丘之貉,只缘小民一叶障目,人妖不分,重用了他。如今想来这罪孽如何推诿得去?昨夜花艇发生之事,我已见衙门文告,金昌胆敢抗拒官府。行凶杀人,咎由应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产、如此说来,小民罪孽远过叶先生。望老爷厚罚,决无怨言。只盼衙里早日捉到罪魁卜凯。”
狄公道:“顾先生不愧是通达之人,既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毙。这事只追卜凯一人。卜凯在逃,故本堂拘押叶守本。其余人等暂不追究。等捉拿了卜凯,供出原委罪行细节,再行颁告。”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正拟断判范仲、阿广之案,忽见一个满头珠翠、油光粉面的妇人牵着个年轻女于挤出人群,跪到了堂前。
“贱妇人东门内荷香行院院主廖氏,老爷明镜高悬,望将这个行迹蹊跷的女子照出原形来!她在敞院躲藏了两日,今日不得不将她押来见官。”
狄公见那女子汗巾遮了半边脸面,扭怩羞涩地跪在堂下,似是十分胆怯。
“你叫什么名字?”狄公和颜悦色问那女子。
那女子低倒了头,只不吱声。
廖氏道:“这小淫妇牙口甚紧,至今不肯道出姓名来。”
狄公道:“廖氏,你先将这女子的来历细说与本堂听来。”
廖氏重重叩了一个头。禀道:“前天,天刚蒙蒙亮,卜凯先生将这女子带进了我们行院。与人说,这是他新纳的妾,他太太气得半死,闭门不纳不得已领她来荷香行院暂住几日,让他慢慢劝说太太回心转意。又交付于我十两银子,要我替她备办衣裙首饰,余下的归我,求我帮忙。又说,哪日太太答允了,卜凯他立即亲自来接去。
“当时我见那女子披着件袈裟,混身颤抖,模样十分可怜,使依允了。今日一早乃听说卜凯犯了滔天之罪,衙里正在缉捕。小人哪里再敢隐匿,立即将这女子带来衙门报官。望老爷明鉴。问清这女子来历身份,小人也好脱干系。”
狄公听罢,拍了,下惊堂木,转脸喝问道:“摘去汗巾,快说出你的姓名、宅址和与卜凯的关系。再不开口,动起刑来,枉苦了皮肉。”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一对水汪汪的眸子望了望狄公,乃伸手摘了遮面的汗巾,狄公望去,却原是一个十分标致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岁光景。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即是适才老爷问话的顾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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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堂下看审的百姓一阵哗然,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望着大堂上的女子,议论鼎沸,狄公也咨嗟不已
“肃静!肃静!”狄公连连敲着惊堂木。
堂下顿时鸦雀无声,一个个竖直耳朵,伸长脖颈静听狄公问话。
“原来是顾夫人。你丈夫来衙门申报你失踪了,如今又蓦地出现,难怪众人诧异。你且将十四日与令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后的际遇细说一遍。”
曹英两颊绯红,犹豫了半晌,便开了口。
“那一日与兄弟在官道口分手后,正遇上县衙里的范二爷和他的仆从。他的田庄与我娘家是近邻,故旧时相识。范二爷说他也是回城里来,正可陪我一阵。奴家怕那小菩提寺有鬼,一时糊涂贸然答允。
“行到范二爷田庄前,他支开仆从去与佃户裴九催帐,将奴家骗至一栋茅屋内,百般轻薄,又许愿将奴家带去登州。奴家不从,他便恣暴,奴家力弱,终被这禽兽玷污了。奴家哭得死去活来,他则用刀威逼我与他同宿田庄。奴家无奈,只得佯应了,只等半夜他睡熟时乘机逃脱。
“半夜,范仲他刚睡着,奴家偷偷爬起正想下床来,忽见窗口跳入一个黑影,朝床前扑来。奴家惊恐万分,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一声惨叫,范仲的脖颈被剁断了下来,鲜血溅了奴家一面。那黑影冲我叱道:‘你这反复无常不要脸的小淫妇,也吃我一刀,解我心头之恨。’奴家吓得缩起了脖根,又听得‘咔嚓’一声只觉脖根一阵冰凉,便不省人事了。
“奴家醒来时,已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旁边躺着范仲的尸身,我们两个满身是血。夜风吹来,阴森凄凉,奴家只疑心是到了阴曹地界。正胡思乱想间,那木轮车猛的一侧,奴家与范仲的尸身被翻倒在地上。那凶汉用树枝乱叶将我们复盖了,便悄悄离去。
“等那凶汉走远了,我挣扎着爬起,见是一处桑树林,四面全无人迹。一摸脖根,撕裂般疼痛,但头颅尚可转动,乃知只伤了点皮血,没断性命。正待寻路口去,远远见一和尚摇摆走来,奴家躲闪不及,那和尚眼尖,过来一把揪住我,龇笑道:‘你这蹄子荒郊半夜袒胸露乳的,可是专等着我来。’奴家大声呼救,那和尚一手捂了我嘴正欲施暴,忽听得桑树后问出一条汉子,叱道:‘大胆贼秃,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和尚一听,疑是鬼神追随,吓得兀然颓倒,身子抽动了几下,便昏死过去。”
狄公连连点头,吩咐递上茶水与曹英。曹英推过。
“曹英小姐,来人可是卜凯?”狄公忍不住插上话头。
“来人正是卜凯先生。老爷,恕奴家妄言,卜凯先生端的是个正人君子。他非但不欺侮于我,而且护送我出了桑林,他见奴家内衣单薄,便剥下那和尚袈裟来与我披了,又说和尚心口冰冷,恐是死了,遂亲手埋了那两具死尸,问长问短,百般宽慰。
“他说单身女子半夜行路不便,便领我去了荷香行院。亲手交纳鸨母十两银子,要她替我买办饰物,梳妆穿扮,佯称是他纳的小,只等风波平静,再将我领出送回夫家。如今听说衙门布告要捉拿卜凯,道他犯了王法。依奴家看来,卜先生不象是犯法的歹人,倒有点是做官人的气象。奴家这里句句是实,望老爷看了奴家薄面,详察就里,千万莫冤屈了无辜。”
狄公听罢曹英这一番叙述,果然句句中款,条条落实,料来不是胡编虚供。乃判曹英放归夫家,着顾孟平当堂领回。曹英又叩头再三谢恩,——顾孟平肚中怨忿,又不敢拂逆狄公意旨,只得自认晦气,上堂来谢恩将曹英领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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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退堂后狄公独自一个坐在书斋中啜茶,肚中不免又转思起那宗黄金走私案子来。显然,这里蓬莱县潜藏着一个走私团伙,而卜凯可能便是首魁——他是理财的圣手,于这腌臜营生,不是首魁也是要犯——罪犯们将黄金偷偷从海外运进,瞒过边关,再偷运到各州道去散售,谋获巨利。他们的手法或许正是将黄金铸成细条嵌入禅杖的长柄里,偷带上岸——边关的守卒对和尚的法器从来不多盘查,故正好做此手脚。
想到此,狄公传命乔泰、马荣分别去霓虹桥下顾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后殿神龛将两处的禅杖全数取回衙门细查。
乔泰、马荣走后,狄公又思索起王县令被暗害一案。——谋害王县令的动机至今不明,偷放毒药的漆匠究竟受何人指派?他的书札信函为何到了京师竟不翼而飞?而这里他的宅邸又不留下片宇只语,那册侥幸发现的簿册,除了卜凯,也没人可能参破。
狄公反复猜掇,忽然想到会不会王县令遇害与眼下的黄金走私有关联?或许是王县令勘破了他们的阴谋,记录下他们的罪迹,故招惹忌恨,以至被暗算身死。
白云寺的慧本极可能卷入这椿罪行,铜怫龛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岂不同样步了王县令后尘?又有谁会疑心这中间藏匿有罪恶的阴谋。这阴谋与毒死王县令的阴谋有一点神合——让你自己去死,杀人者洗净了手,站干岸儿冷觑。——那么,除了白云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还会有谁?顾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黄金的重犯,那条夹带禅杖的花船正是他委托金昌经营的,他难道是真的一点不知情?——这时他忽的记忆起叶守本禀告海上可疑的迹象来,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倘顾孟平果是参与犯罪,那个曹鹤仙也必然牵入。他一个宿学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却非要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年过半百而虔诚礼佛的残瘸老人,岂不可疑?想着想着困倦已极,不禁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狄公恍恍然醒来时,洪亮、乔泰、马荣已在旁边等候半日了。乔泰、马荣禀,经查检,所有禅杖的长柄皆是中空的,但并不见着有黄金藏匿。花船上的五个船工并那老鸨已押入大牢收拘。卜凯至今尚不见影踪,他们已派人去“陶朱居”监伺守候。。
狄公沉吟良久,口中念着:“卜凯,卜凯。”
洪参军道;“老爷,适才巡官来报,吴山已在南码头马市被捉住,我已命南门守卒迅即解来县衙。”
狄公点点头,道:“对了,洪亮,你此刻即去放了裴九父女,将叶守本叶先生也放了,并致歉意。告诉他等案子结束,我将亲自去他宅府拜访。”
洪亮遵嘱,刚要出去书斋,又回头说道:“老爷半夜还要去白云寺参加铜佛启行庆典哩,此刻乘早好好休歇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的一亮,胸中豁然洞明,自言自语道:“莫,非机关正在这里?破案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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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东门外日落时分起便亮出一片灯火,百姓早就听说白云寺要举行铜佛启行庆典,一时万人空巷,恰如潮水般涌出东门,来白云寺观看盛典。
近午夜时白云寺外已围得密匝匝水泄不通,百姓手上提着各种灯彩,汇成一片波涛翻滚的灯海,天上的星月反倒相映失色。
一阵铜锣响,两边八名衙役雁行而出,手持火棍开道,百姓纷纷让出一条路来。狄公官轿卤簿仪从拥簇,浩浩荡荡到了白云寺山门,慧本率众僧早在山门口恭候。
山门大开,天王殿内巨烛高烧,香烟氤氲,幢幡宝盖层叠,钟磐佛号连绵。几十名身披猩红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列到大雄殿下,各持法器引吭唱吹。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围了一圈烛火,正中巨幅黄绫遮盖了一尊坐佛。佛座莲花下扎了四排木杠,三十六名年轻寺僧袒露一条胳膊,恭立高台两边。
高台前端正坐了大施主顾孟平,旁边空着一个座位,后面黑黝黝几排施主。狄公由慧本引导来到大雄殿前的高台下,顾孟平忙站起长揖施礼,众施主也一齐揖拜,拥狄公在顾孟平右首坐了。
两边众增又击起钟磐,敲动木鱼,高唱经诵。慧本一手持麈尾,一手持大觚,步上高台绕坐佛一周,一边将大觚内法水泼洒。随即下来高台将大觚传于狄公,请狄公首礼。狄公恭敬接过大觚向坐佛行礼,又将觚内法水尽洒在莲花座下。
(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尘的省称;麈:读‘主’,驼麈。即“麋鹿”。俗称“四不像”觚:读‘姑’,古代酒器,青铜制,盛行于中国商代和西周初期,喇叭形口,细腰,高圈足。——华生工作室注)
慧本接过大觚递于侍僧.传命大佛启动,一面闭目捻珠,口中念念有词。
两边三十六名轿手一声答应正要抬起铜佛,狄公已步上高台,示意众人肃静,他有话说。
“今夜无量寿佛启行,移座东都白马寺,恭逢隆盛庆典,本县特来志贺。但本县闻报,铜佛铸作时选料未精,火候有欠,故多疵暇,杂驳无光。本县为维护白云寺暨蓬莱县声誉计,传命匠工复验,惟祈补救,以兔佛面有玷,贻笑天下。”
众人一个个惊愕得面面相觑。
乔泰、马荣跳上高台,用手掀揭去那幅覆盖坐佛的黄绫。佛像暴露,顿时发射出黄澄澄夺目的金光。
衙役两边已护定高台,被拦在天王殿下的众百姓如决堤洪水一般涌到了大雄殿前。
马荣挽袖,挥剑朝佛耳猛地砍削,只听得铿然一声,宝剑折断了利刃,撒落下几丝屑末来。马荣撇了宝剑,捂住震得剧痛的虎口。乔泰从地上捡起那几星屑末交于狄公。
狄公高声宣道:“这尊无量寿佛不是生铜铸的,而是用黄金铸成的。这帮胆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这种手段走私黄金,妄图谋取巨额不义之财。本县传命将僧慧本、顾孟平、曹鹤仙等人一并拘押,静候审理。
“他们一伙从海外偷运黄金入境,办法是将黄金细条装嵌在禅杖的空心长柄里。由顾孟平的船运来,先藏在西门外小菩提寺后殿的神龛下,最后聚集于白云寺由慧本监督融化,铸成这尊无量寿佛。借坐佛移座东都白马寺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
“顾孟平是这伙罪犯的首魁,他不仅在蓬莱伙同意本组织了一个严密的走私网,而且还阴谋毒死前任县令王立德!”
顾孟平颓倒地上,口喊冤枉:“偷运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赖,可我委实没有谋害王县令的性命啊!这杀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担当得起。”
狄公冷笑一声,从怀里揣出那个紫绫包袱,迅即解开:“我且不说其他罪证,单这漆盘上王县令便亲手镌刻了你的姓名哩。——这漆盘是前任王县令察觉你们阴谋后密藏证据所用,内里的证据笔札虽被你们一伙盗劫,但这空盒的盒盖上除了珠玉嵌饰外,还镶上了你手中的两根细竹杖,都涂抹了金粉。——这不正是暗示了你为首走私黄金的罪行。”
顾孟平伏地大哭,额上汗流如雨。
“狄老爷,我招,我招……那假扮成漆匠投毒的正是金昌。小人只不过是个走卒,背里指令并助成我私贩黄金的则是京师的……”“住嘴!——明日大堂开审时再与我如实一一招来!左右。先与我押下!”
乔泰、马荣率领众衙役上前来将慧本、顾猛平并十数僧用一条铁练串锁了。三十六名轿手抬起金佛出白云寺回县衙去。
勘破黄金案,众百姓狂惊不已,奔走相告。一时路上观者如山重叠,着实轰动了一个蓬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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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狄公一行回到县衙已经三更,唐主簿率众衙员已排列在前厅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赍函去军镇炮台拜见镇将方明廉,会同审理黄金案,其余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赍:读‘机’,送——华生工作室注)
回进内衙书斋,洪参军特意煮了一壶浓浓的铁观音茶,乔泰、马荣平时只饮酒的,这时也体味到了品茶的乐趣。大家兴致勃勃,谁都没有睡意。
狄公坐定,美滋滋地饮了一盅又一盅。洪参军忍不住问道:“我有一句话想问老爷,适才顾孟平招供他不是黄金案的首魁,背后牵线经营全局的尚有一京师上司,老爷为何喝他‘住嘴’,不令吐出姓名来。”
狄公笑道:“顾孟平一伙将如此巨大的金佛运去东都,那边岂能无人接应?京师、东都的同伙早得了报信在那边等着了,金佛一到即行分割,巨额脱售。背后指令、助成、总揽全局的人决非等闲之辈,如是朝中的官员。彼处熙熙攘攘,岂会没有他的党羽、探子?当时抖亮出姓名来,他得报后,在京师一番布置,毁了证据,我们反吃他图赖诬告,辨白不清。事实上他们早在东都铸就了一尊铜佛,到对偷偷抬去白马寺安座。对了,乔泰、马荣,你们两个那夜看见河边有人从凉轿上被打落下水,原来并非害人性命的勾当,却是白云寺里铸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离顾孟平宅邸不远,想来是慧本将金佛大小让顾孟平过目,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顾孟平验看了,便命入夜悄悄抬去河岸边打碎,抛入河中,一时三刻便化作泥浆了。”
乔泰道:“顾孟平罪迹昭彰,有目可睹,那曹鹤仙酸老夫子,老爷又如何断定他也参与了这宗黄金走私呢?”
狄公答道;“曹鹤仙虽是读圣贤书的人,却不能安贫乐道,固穷守仁,他言主排佛,却拜倒在白云寺的利诱下;他忌恨顾孟平,却又将女儿嫁给他。这只能有一个答案,即他被顾孟平牵了鼻子,卷入了走私黄金的阴谋罪行。鬻志节,丧斯文,冀求分得一杯残羹,老先生颟顸糊涂,真是读书人的耻辱!”
(鬻:读‘玉’,义卖;颟顸:读man-han,平声,糊涂而马虎——华生工作室注)
乔泰问那么这曹老先生究竟在内里干什么差遣?
“可怜他与智海一样,罪责便是看守与搬运小菩提寺中那些破旧禅杖”。
马荣这时有点迫不及待了:“老爷,那么卜凯呢?老爷不是断定他是这黄金案的首魁么?”
狄公抚须微笑:“卜凯是谁,应该真相大白了。此刻我不说破,他理应来衙门找我了”。
正说话间,门子慌张来报:“不好了!王老爷活过来了!正直闯来衙院里呢!小人哪里敢拦阻……”
语未落音,书斋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只见他穿件浅灰长袍,眉须灰白,头顶盘起一个松发髻,左颊上铜钱大小一块斑记。
乔泰、马荣吓得倒抽了口冷气,这不正是白云寺后殿里棺材中睡着的王立德县令么?
狄公却笑嘻嘻迎上前,揖礼道:“本县若是没有猎错,先生应是京师户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来人哈哈一笑:“狄县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让我重新梳洗一番。”
洪参军将他引到书斋水井边盥梳。
乔泰、马荣两个目瞪口舌,惊魂未定。
狄公又笑;“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县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师户部的大官哩。却潜来蓬莱暗中侦察,替兄复仇。——事实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顾孟平、金昌一伙了。马荣,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觑那些可疑的禅杖的么?”
马荣懵懂,一时摸不着头脑。
王元德盥梳了再进来书斋。
乔泰惊叫:“原来是卜凯先生!”
马荣恍悟,拍了拍脑门:“怎的心肝五脏都塞死了,恁的不开窍!”
乔泰又问:“适才左脸上的斑记哪里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开手掌,手掌上一片黑膏药。
“这片膏药往脸面上一贴,不就是我兄长的斑记了么。”
马荣大笑。“原来你这‘卜凯’是乔装的,却骗了我们这许多时。昨日衙门还张贴海捕文书,务必捉拿你哩。”
王元德正色道:“狄老爷大智大勇,排除众难,终于勘破这黄金案,拿获了一干凶恶的罪犯并金佛实赃,可喜可贺。昨夜我正装扮成一个云水僧混在众百姓中观看,心中委实敬佩。更令我感戴的是狄老爷又勘破了我兄长的死因,擒获了害死我兄长的真凶。我兄长正是缉获了他们一伙的罪证,欲拟上报京师时被人暗害的。”
狄公道:“我这里正有一本令只留下的簿册,请王公披阅。”
洪参军拉开抽屉,将那小小簿册交于王元德。王元德细细翻阅一过,拍案道:“这簿册密记了他们一伙走私黄金的时间、船次、数量、折合金额、贩售去向等,正是申详上司的证物、侥幸没被汪堂官拿着。兄长亲笔实录,一丝不苟,端的可敬,可怜死于非命。睹物思人,能不感伤嗟叹再三”
狄公道:“难怪汪堂官要将令兄的一应书函信札、笔录文字全数查封,运去京师。——原来正是一伙的,怨不得不明不白地不翼而飞。”
王元德道:“这案子正是京师的赃官牵的线头,我在户部间有闻报。只不详尽。兄长遇害前来信也说及此间有走私黄金的迹象。汪堂官匆匆销差,内里自有不可告人处。故我冒了性命危险,潜出京师,乔扮作‘卜凯’来此侦查,只等拿获了全部证物便回去京师讦告,披露此骇人巨案。”
(讦告:揭发控告——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问:“依王公之言,顾孟平一伙的主子正是户部的官员?”
王元德摇摇头:“真正的罪魁倒是刑部员外郎侯钧,户部尚书侯光的亲侄。尚书虽没有参与这宗可耻的罪行,但户部实际上成了侯钧的家宅。侯钧正是从侯光那里偷阅了户部库帑出纳、京市、互市、宫市、金银交易度量之数的密档,才放大胆子做起这邪恶勾当的。侯钧的父亲原是大理寺卿,早两年虽死了,但僚属遍布,门生如云,这也是候公子有恃无恐的。”
(帑:古时收藏钱财的府库——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几乎惊叫起来。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师时的莫逆之交么?他竟是个私贩黄金的首犯!心中不免波澜起伏,思绪万千。
王元德继续道:“我潜逃出京师的第二天。侯钧得报,便买通库吏,私匿三千两官银,申报侯光,诬告我窃银而逃。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可解,洗刷一清。那天乔泰、马荣兄弟在花艇上发现禅杖,又从玉珠嘴里证实黄金走私秘密,金昌恐惧,杀人灭口,这案子已可大白。我便偷偷溜下花艇,从此装扮成一个癞头云水增,一路托钵化缘,瞒过众人耳目。”
乔泰笑道:“怪不得那天曳尾而去后便杳无音信,原来又扮作癞头僧了。”
狄公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王元德又道;“哦,我这里还有一事望老爷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真是可怜见地的。如今顾孟平已伏法,望投老爷作主将其许配与叶守本叶先生的儿子,叶公子与曹小姐乃真是匹配的一对哩。”
狄公当即允诺:“叶先生也曾与我谈及过此事,我都几乎忘了。如今就成全了他们吧。”
王元德谢过,呷了一日浓茶,又造:“狄老爷适才猜出我是户部度支郎中,真乃巨眼也,——只不知狄老爷依凭了什么猜出我来。”
狄公笑道:“有三条线索引导下官分判出你的身份: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师寻找王县令的兄弟,要他来蓬莱领取尸骨及遗物,谁知杳无信息;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窃银潜逃的谣诼,人人皆知;三,叶守本告诉我你是个理财的圣手,且是新近才雇聘的。——依凭这三条,我便猜得你这个‘卜凯’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
“你装扮作已故县令的鬼魂在县衙内游荡搜寻,汪堂官、唐主簿都吓破了胆,我也亲自撞见过一回。为之,我还特意去白云寺开棺辨尸,才隐约察觉鬼魂恐是生人装扮,这生人又必与王立德县令的死因有关。直至上面三条线索交织在一处,我便断定这鬼魂即是‘卜凯’装扮,正是王立德县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师时便久仰狄先生大名,惜无缘交接耳。想来狄先生日后也不会忘怀我这个在京师的朋友吧。”
狄公唯觉脸上火辣,终不辨王元德此言是有意无意。走私黄金的首犯侯钧不正是他在京师的朋友么?
王元德似未觉察狄公的不安,又说:“兄长最后的来信告我说,他已将装有罪犯秘密的一个漆盒交给了一个叫玉珠的妓女。故尔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时,总千方百计接近玉珠,无奈玉珠厌嫌于我,从不与我亲热,更不提漆盒事。一次我大胆潜入她的舱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便从此死了心,惟思从头做起,亲自拿捏他们一伙的新罪证。
“狄老爷睿智,竟从金粉嵌饰了顾孟平的两支竹杖,识破此中机关,在下由衷饮服。同时,在花艇上我见金昌有时放浪形骸,纵情酒色;有时满腹心事,中心警惕,似有大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见金昌对运进港口的旧禅杖严加防范,运出去的旧禅杖却胡乱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故尔有意引马荣兄弟去窥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觉。我自己则暗中跟随,侦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掸杖之处,只不知此物派何用场。那夜我追踪智海从小菩提寺出来,正撞着那贼秃拦劫曹英,谁知我只是空口一喊,竟将那智海吓死。这贼驴搬起禅杖来倒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却经不起惊吓,哈哈。”
乔泰听了玉珠一段,兜起旧情,忍不住叹息连连。
狄公吩咐洪参军赶快备办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并在白云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场,追荐亡灵——狄公素来不信亡灵之说,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给生人看的。白事做完做红事,然后再举行叶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礼——狄公重人事,于婚配大节最练达人情。——最后他说道:“红白大事完了,我将陪同王元德相公亲去京师,申详大理寺,拿获奸宄,廓清迷雾,将这黄金案披露于世,垂戒后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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