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朝云观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37:45
狄公断狱大观(狄公案)——朝云观
荷兰高罗佩 著
第一章
傍晚,狂风大作,黑云惊飞。虽是五月初夏的天气,龙门山上却是寒气袭人。阴森
可怖的朝云观屹立在龙门山顶,巍巍然直侵霄汉。大风过处偶尔飘出一丝钟磐唱诵之音。
朝云观里一间阴暗的斗室,两个人影正挨肩坐着,久久默不作声。忽而一下电光闪
过,山谷间顿时雷声轰鸣。整个龙门山一阵战栗,滂沱大雨瓢泼似的从云天阙裂处倾倒
下来。这雨打在窗上如雹霰一般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霰:读‘现’,本义:雪珠。亦称“雹”——华生工作室注)
斗室里烛火摇曳不定,两个人影映在雪白的墙上象狰狞的鬼怪一般。
“为何非要今夜下手?”其中一个终于开了口。
“今夜正是良机……”
“观里这么多人。——你不知道今天是真武帝君的寿诞?”
“你害怕了?”
一声霹雳震得斗室的门窗轧轧作响。
“不,我并不害怕。只是我见那个古怪的人好生面熟,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心
中不免生疑。因此有些担忧,生怕露了形迹,反误大事。”
“你真是杞人忧天,每口都要败我兴致。”
“我只望你今夜不要杀她,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观中似有幽灵闪现。再说,倘
若有人盘诘,岂不坏事?看来已有人起了疑心,如何那三个……”
“别说了!姑且再看她一夜,生死都由她自取,倘仍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
那人“嘿嘿”干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下楼去吧,大殿里的法事快要完了。”
一阵惊雷滚过。另一个还要想说什么,却被这雷声吓得将话吞入了肚内。
第二章
狄公攒眉望了望山道四周,暴雨将龙门山色遮去了大半。狂风中夹杂有山谷传来的
一阵阵闷雷。电光闪过,白茫茫中露出一簇簇苍郁的峰头和树色。
狄公与他的内眷早晨从京师启程时,还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到傍晚乌云密布,山
风渐紧,不一刻就来了这狂猛山雨。看来他们。行今夜不能到达汉源县城了。——狄公
是京畿雍州汉源县的县令,他同他的内眷在京师欢度了端阳佳节,此刻正汉回县城。
这是龙门山最险峻的一段山道,一面是峭壁悬崖,一面是百丈深谷。泥泞的山道很
滑,坡度又陡,刚过了一个大弯道狄公吩咐停车。他从油篷车内探出头来,对车夫说:
“我们不能再在这大风大雨中奔波折腾了,天黑山高,万一出点差迟,岂不误事?你知
道附近有没有可以歇宿的地方?”
车夫答道:“老爷说的是,如此风狂雨猛,倘若驾驭不妥,便有翻车的危险。这山
道附近并没有驿站,也没有人家。只是那山顶上倒有一座古老的道观,建来好几百年了、
如今亦有上百个道众,法事很是蕃盛。老爷不妨向那道观去投宿一夜,待明日天放晴了
再启行不迟。”
一道电光闪来,狄公仰头见白濛濛的雨色里有一排郁郁葱葱的树木,树木断阙处正
露出了碧瓦红墙。一果然是巍巍然一座雄壮的道观。
一声震耳的雷鸣,四周又是一片漆黑。
狄公爬下油篷车,命车夫先上那道观传话,就说是县令老爷要进观避雨,吩咐观里
的住持真人打点出一间舒适宽敞的房间让他们歇夜,并派几名杂役道人抬三顶软轿下来
侍应。
两车夫领命,提起灯笼便沿着石级径向那道观迅步上去。
狄公掀开第二辆马车的油布篷,他的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坐在车内正瑟瑟发抖。山里
雷声隆隆,暴雨打在车顶上如冰霰一般。小小的车厢内漏了水,一丝丝寒风从隙缝里钻
了进来。三位夫人见了狄公,都抱怨不休,又问这问那。狄公安慰她们一番,告诉说马
上就有软轿来接应她们到山顶上的一个古观里去避雨。今夜就歇宿在观里,明日一早动
身,中午之前便可回到汉源。
陶甘走来向狄公报告,山上道观派来的三顶软桥已到,请内眷们赶快上轿。——陶
甘与狄公原坐一辆车。
狄公回头个几名杂役道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搬来两块大石填在油篷车的车轮
下以防风大翻车。两名车夫匆匆卸了马轭套具。狄公赶紧上前将三位夫人搀下了油篷车,
坐进了软轿。两个杂役道人抬一顶轿,“杭唷杭唷”向山门石级逶迤而上。狄公、陶甘
和两名车夫淋着大雨跟随轿后,全身早已湿透,也顾不得许多,只怨那些道人不多带些
蓑衣、斗笠下来。
山势峥嵘,峰回坡转,石级如羊肠一线,峭壁如犬牙交错。眼看着三顶软轿轻捷向
前,狄公、陶甘渐渐脚力不支,落在后面,大汗蒸腾,气喘咻咻。折过一个凉亭,忽见
山道断绝,出现一个百丈深涧。深涧上架起三条石板以为天桥,天桥两边有铁索护定。
人行在天桥上不兔胆战心惊,魂悬魄荡。陶甘忽然想起什么,说道:“老爷,去年夏天,
有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道观不明不白死去,老爷不是还打算亲自来这里勘查么?我没记错
的话,这道观叫朝云观,那死去的三位小姐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姓高。姓高的听
说就是从这天桥上舍身跳崖的,当时也没寻着尸身。你看那桥下,高深莫测,云雾弥漫,
多险啊!”
狄公听罢,心里一拐,不禁微微点头。
这时山雨渐小,狄公抬头见岗峦头上露出金碧闪烁的琉璃瓦屋脊。一曲红墙隐在苍
松老桧之间。白玉石砌就的台座基上血红的观门已大开,黑压压许多道众,幢幡宝盖,
点着灯笼火把,恭候在山门口。隐隐可听得金钟玉磐之声,山门上一方匾额敕书“朝云
观”三个斗大金字。
一个为首的胖胖的道士头戴混元巾,腰系黄丝绦,足穿朱舄,手执塵尾,上前来向
狄公躬身施礼道:“福地自有福人来,县令老爷大驾光临。住持真智真人偶染微恙。不
能亲迎,嘱小道率众道人恭候于山门之外,谨候老爷玉旨,随意吩咐。”
(舄:读‘细’,重木底鞋(古时最尊贵的鞋,多为帝王大臣穿),泛指鞋 。—
—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欠身回礼道:“不揣凡庸,冒叩仙观,谨乞避过眼前雷雨,权宿一宵,十分扰
极。”
“哪里!哪里!老爷不知今日是真武帝君寿诞之辰,又值本观奠建二百年仪典,难
得的喜庆节日。本观已请下一个戏班在观内演唱,十分闹热。老爷、太太有闲兴不妨也
会大厅观看。以破长夜岑寂。”
狄公道:“如此说来,正合我意。只是如今全身湿透,望仙长引去住处先换过衣袍,
再观戏剧不迟。”
“老爷住处早已洒扫打点,安排齐整,在本观东楼之上,要走一段楼梯,老爷及太
太随小道前去。”
那胖道士手擎灯笼在前面引路,两名小道童在两横擎烛陪着照亮,狄公、陶甘行前,
三位夫人及侍女们居中,最后是六名杂役道人挑着行囊箱笼。——两车夫则住在道观楼
下的寮房里。
(寮:小屋。——华生工作室注)
穿出前殿,上了东楼,曲曲弯弯走了好长一段楼梯。胖道士折入一条阴冷的长廊。
长廊里挂着几盏灯彩,右边是一溜粉墙,左边一排高高的窗户。透过窗户隐约可听见外
面狂风的呜呜声,雨似乎又下大了。
胖道士说;“老爷,这里有一楼梯可直降到楼下的大厅。大厅里戏班正在演戏,老
爷侧耳尚可隐隐听得丝竹之声。只是那楼梯又陡又暗,行走时须十分小心。本观最大特
点是楼梯多,门户错杂。老爷莫要摸错门路才是。”
胖道士说罢又擎灯向前。忽然,一阵狂风将左边一扇木窗槅吹开了,冰冷的雨点打
了进来。狄公赶快探出身子,用力抓住那扇窗槅,想将它关合。这时,狄公惊讶地发现
东楼对面的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头戴银盔的兵士正搂抱着一个赤身的女子。那
女子的右臂捂着脸,左臂却只剩下一段参差不齐的残肢。那兵士一松手,她便朝墙摔倒
了。
狄公正待细看,那扇窗槅被狂风吹来,“砰”的一声打在脸上,痛得他眼冒金星。
胖道士和陶甘见状急忙上前将窗钩上。狄公揉了探眼睛,忍痛又将窗槅推开。定睛张望
时,潇潇夜雨中对面五六尺外只是一堵严实的灰色墙壁。他再探身出窗外向上看,原来
那是道观里的一座塔楼。——东南塔楼与东楼仅隔五尺远。
狄公口中未说,心中大疑。他小声问那胖道士:“对面塔楼下的房间是派什么用
的?”
“老爷,那只是一个仓库,胡乱堆放些杂物。”
“适间我见那里的窗户开着,但很快又被人关合了。”
“窗户?”胖道士惊异地说,“老爷莫非看花了眼睛,那仓库从来没有窗户,靠这
边一头只是一堵严实的墙。”
第三章
狄夫人命侍女将箱笼行囊抬进房间,自己便与二夫人、三夫人忙不迭更衣梳妆。那
房间果然十分宽敞舒适,
一应屏帷茵褥齐齐整整。家俱虽是旧的,但形制古朴,坚固实用,房中已燃起了一个火
盆,侍女们正忙着烘烤被雨打湿的衣服。
狄公只感到微微头晕,眼睛隐隐作酸。他换过一件深青布袍和一顶干净便帽便匆匆
出了房间,三位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忧,再三叮咛他早点回房来休歇。
陶甘和一个青衣道童正在楼梯口等着狄公。他也已换过一件褪了色的蓝布长袍,头
上戴一顶黑绒小方帽。
道童恭敬作揖道:“真智真人正在楼下恭候,请老爷、相公过去一会。真智真人乃
本观住持,欣闻老爷大驾降临,抱疾出来仰拜。”
狄公点头答应,一面牵过陶甘衣袖将适才关合窗槅时所见景状细说了一遍。陶甘好
奇,又去将那扇窗槅打开,小雨飘洒了进来。对面果然是严严实实一堵青灰色砖墙,除
了塔楼顶上有两个窗窟窿外并无一扇窗户。窗外黑黝黝一片,东南塔楼外的百丈深渊,
不时滚过一声声闷雷。
狄公转睑对那青衣道童说:“你先带我们到对面那仓库去看看。”
青衣道童大惊:“老爷怎的想到要去那仓库?那里又暗又脏且不说,还要绕好长的
路哩。”
狄公道:“休要罗嗦,快快前面引路。”
道童不解狄公意思,无可奈何只得引着狄公、陶甘下了楼梯。曲曲折折走了半日,
道童开口道:“老爷,我们于今到了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外,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走廊,沿
这走廊笔直向东便可到那仓库。”
狄公伫立着,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胡须,他见右首一排高大的窗户,窗台离地有二
尺高光景。
道童推开了一扇沉重的小门,门没上锁。狄公见仓库里点着两支蜡烛,堆着许多箱
笼杂物和祭典用的法器。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许多演戏的道具和服饰。
“因何这仓库里点着蜡烛却不见人?”狄公问道。
道童答言:“老爷,今夜观里请下了一个大戏班,来取道具的优伶进进出出。平时
则不点蜡烛,也没有闲人进来。”
狄公见仓库三面墙上并无窗户,只有东墙高处有一个圆形的气窗,心里不由纳罕。
他回头命道童:“你去门外稍候片刻。”
道童不敢违抗,擎灯自去门外守候。狄公对陶甘道:
“那胖道士说这仓库朝向东楼的南墙并无窗户,这话显然不错。然而那情景却是我
亲眼所见,难道我在做梦不成?或是受了大雨洗淋,受凉发烧,看花了眼睛?那个裸身
的女子残了左臂,却没见有血迹。”
陶甘说:“老爷,这现里道士香客虽不少,且又来了一个大戏班,但要找一个断了
手臂的女子似乎并不难。老爷看见的情景既然发生在这里,我们就仔细来检查一下南墙,
看有没有一扇窗户被道具或幡旗遮去了。”说罢,他俩便一件一件清理起戏剧道具来。
狄公厌恶地望着仓库里一堆一堆的道家的旗幡法器,忽然他见墙角处立着一幢很大
的古色古香的柜橱,柜橱旁挂着一面黄罗八卦旗。他扯下了八卦旗,见旗背后的墙全是
一片新砖。显然这里原是一扇窗,而如今已被墙砖堵死。
狄公自语;“这窗户的位置果真对着我们东楼。”
陶甘上前用手指敲了敲那方新墙,毫无疑问,那是一堵实心的墙。他丧气地摇了摇
头说道:“老爷,我听人说古老的宫观总会发生一些神秘的、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狄公的目光落在一件戏装的铠甲和盘龙剑鞘上。
“为何不见那头盔?”他问。
“老爷,这些戏装大多不成套,不是缺这,就是少那。”
陶甘忽然想到什么,又说:“老爷,我出去量量这堵墙的厚度。”
狄公只觉身子不住寒颤,眼胀鼻酸,颡额发烫。他将长袍裹了裹紧,心想莫非真是
自己见鬼了。
(颡:读‘嗓’,额头。——华生工作室)
陶甘很快回来了,他说:“老爷,那堵墙果然很厚,差不多有四尺。但要在墙间辟
一个密室,可以让男女在里面寻欢作乐似乎不可能。”
狄公冷冷地说:“这当然不可能_”‘
他转向那幢古色古香的大柜橱。柜橱的两扇黑漆大门上装饰着两条昂首腾骧的金龙,
周围是五彩祥云,两条金龙当中是一个道教的阴阳太极图符。他打开柜橱的门,里面除
了迭着几套黄罗道施外并无他物。柜橱后壁也有与门上一样的金龙图案。
狄公道:“这真是一件精致的结构。陶甘,我们还是将那玄妙而令人不解的一幕忘
却吧!适才你说起去年有三个女子死在这朝云观里,这事看来比那残臂女子似乎容易摸
清底细。”
“老爷,刘小姐死于疾病。黄小姐是自杀的。高小姐,我已说过系从观外那天桥上
堕崖而死。”
狄公道:“我们这不是去见观里住持真智么,正可顺便打听个虚实。快走吧!”
他们出了仓库,见那道童正呆呆地望着远处走廊隅角,脸色苍白。
狄公问:“你在这看什么?”
“好象有人在那边探头张望,老爷。”道童胆怯地说。
“有人探头张望?莫不是戏班里的优伶来取道具装饰。”
“不,象是一个兵,听说一百年前打仗时,这里驻过许多兵士,后来一场恶战这里
的兵士全被杀了。象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的鬼魂便要出来作祟,故此害怕。老爷,
相公竟没听见有什么异常声音?”
狄公倾耳细听了半晌,叹道:“除了风声雨声,什么也听不见。”
第四章
青衣道童领着狄公、陶甘穿过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三清大殿。——真智真人正在大殿
西偏殿的三官堂里等候着他们。
狄公低声吩咐陶甘:“我与真智会见时,你可去找适才那位胖道士,设法向他要一
张这朝云观的简图来。看来他在观内的序位仅次过真智。”
道童引狄公进了三官堂,狄公抬头见堂正中盘龙太师椅上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
士。老道士头戴莲花冠,身披黄
罗道袍,脚登细麻云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见狄公进来忙徐步上前迎接。狄公拜揖,分
宾主坐定,道童献茶毕。老道鞠躬开口道:“小道真智拜见狄老爷。偶染微恙,有失迎
迓,望乞鉴谅。”
(迓:读‘亚’,迎接。——华生工作室)
狄公见真智庄重严肃,举止雍容,一对灰蓝色的眼睛冷漠无光。只是唇上和颔下那
两撮山羊胡子稍稍损减了点仪态风度。
狄公道:“下官因避风雨,借宝观权歇一宵,不意正逢遇宝观喜庆之日。老仙长百
忙之余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说道。“敝观虽简陋,好在房舍不少,不知狄老爷对东楼住处尚感满意
否?观内诸事冗繁,杂务缠绊,恕小道安排不周。”
狄公笑道:“东楼那套房间不仅幽雅清洁,又宽舒明亮,内眷十分满意。下官在此
再致谢忱。明日拂晓,即启程赶路,不劳仙长相送。”
真智道:“不知狄老爷对敝观形势作如何观?”
狄公笑道;“我见宝观山势厚圆,位座高深,三峰壁立,四环云拱,内勾外锁,大
合仙格。就是那终南山真阳观、蓬莱山大罗观、阆苑山奉仙观、龙虎山万寿宫、青城山
上清宫、武当山轩辕宫也不过如此。老仙长能住持宝观,真乃前世修成荣业。倘无功满
三千,行圆八百,哪得有今日?”
真智微笑:“狄老爷溢誉了。小道生性愚顽,慧根甚浅,忝居此观,也无非是依科
设仪,敷衍功课,学些丹术,讲些内养,哪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升仙。”
狄公正色道:“我见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宫观遍布海内,神仙千千万
万,如何亦有学道不成,反折了性命的?”
真智一愣:“敢问狄老爷此话何意?”
狄公笑道:“老仙长岂忘了去年来这朝云观虔诚求道的三个女子?”
真智微微不安,说道:“敝观有上百道众,每日来观内烧香求愿的人成百上千,内
中亦多有虔信的女子。只不知老爷说的是哪三个女子?”
狄公道:“宝观向县衙门申报备案的三个少年女黄冠:一个姓刘,一个姓黄,一个
姓高。下官只想打问清楚那三个女子如何死去,以便在案卷中注明详细。”
真智慢慢点了点头,淡淡地望了狄公一眼,说道:“记起来了,去年夏天……”他
挥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唯唯退出。真智接着说道:“去年夏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说是姓刘。
到了这里便病倒了,孙天师还亲自为她按过脉息,但……”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两眼紧张地盯着殿门。狄公急忙转脸看看是谁进来,只见那殿
门反倒轻轻关了。
“这些讨人生厌的伶人!不敲门就往里闯。”真智气愤地骂了一句。
狄公道:“听说刘小姐得的是一种悒郁之症,我只想问问是谁做的诊断或验的尸?”
“道清验的尸。就是适才在观门外恭迎狄老爷的那位胖胖的道人。他不仅是观中的
高功道人,且医道高明,观里道
众但有生病捉药的都来求他。”
“原来如此。第二位是黄小姐,听说她是在宝观里自杀身亡的。”
“狄老爷说的是。黄小姐是个非常聪明颖慧的女子,专修《清静经》。可惜得了个
狂躁之疾,犯起病来,大叫大闹,激忿异常,人不能阻。原来我想收她当弟子,无奈……
那病不可救药。后来服毒自杀了,她的尸身抬回了她的家中,便埋在她家的花园里了。”
狄公点点头:“那么第三个呢?高小姐听说也是自杀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之死乃真属不幸。她才华出众,所颂经谶过目不忘,人
也长得清秀玲珑。只是生性好动,胆大无畏。一日出山门不远的天桥上观玩,不慎坠入
万丈深涧,连尸身都没找到。”
(谶:读‘衬’,预言、预兆。——华生工作室)
真智的脸上露出怆痛的神色。
狄公深叹道:“难怪高小姐的案卷里没有验尸格目。对,适才仙长提到孙天师,莫
不就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国师孙一鸣?他曾是海内正一教的一代天师,后来听说拜别先皇,
带了一个葫芦,一根仙杖,十几卷图经云游仙山,不知所终了。”
“对!孙天师游罢海外三山,转道来到敝观驻息。他见敝观仙气缭绕,钟灵毓秀,
云是万古精英藏于此山,便立定了一个志愿,有意永栖敝观,潜研经典,修养真性。、
小道以此为敝观荣光。孙天师来敝观已有两年,观中但有大法事,立坛建醮,照例请他
主持。平时与弟子讲论道法,亦从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些小之事也不殚劳累,事事
躬亲。只因天师他德性纯全,道行非常,故观里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殚:
读‘单’,畏惧。——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想到他也应须对这位名重海内的高道作一次礼节性的拜访。
“孙夭师现在观内何处居住?”狄公问。
“天师驻歇在西南塔楼紫微阁。老爷不忙先去拜访,少顷老爷去大厅里看演戏便能
见到,老爷在大厅里还能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包太太笃信神仙,平生最崇仰
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亦有出世之念,欲来敝观当道姑。敝观从不接纳女弟子,
只容她们在观中修行一段时间,然后报了牒文,颁赐名号,遣发去它处。呵,老爷还可
见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诗作对,已在此住了半个月了。老爷你来之前他们便是敞观的
客人,除了他们便是关赖子戏班的那一群疯疯颠颠的伶人了。老爷想来对那些不登大雅
之堂的戏文不会感兴越的。”
狄公道:“世俗把优伶看得很低贱,其实这是不公正的。演戏能给我们乏味单调的
生活带来欢娱,有时甚至给我们以有益的启迪。尤其是那些历史剧目能使我们对三皇五
帝以来的列祖列宗产生崇敬之情。”
真智道:“我们要戏班演的是神仙道化,观中道众把看戏机为最大乐趣。老爷随我
一起去大厅观赏吧。戏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几出了。演完戏,膳厅里还大排
斋供,水陆俱备,老爷不可不赏光。”
狄公欣然答应。他正可乘此机会将朝云观里的人物观察一遍,暗中查访那三个女子
的隐情以及适间仓库里发生的那奇怪景象的究竟。
真智推开殿门,四下细细遍觑,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乃放下心来恭敬引狄公向演戏
的大厅行去。
第五章
大厅里锣鼓声、铙钹声。竹声响成一片。几十个道士笑吟吟并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
子之间,兴高采烈地观看着戏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将狄公引到大厅后部的一座高台,众道士见真智与狄公到席,都纷纷站立
致意。真智挥手请大家坐下,又让狄公坐了一张雕花乌木椅,自己则坐在狄公旁边。另
一边的一张椅子则空着。
戏台上灯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寿诞众仙拜贺的热闹场面。西王母珠冠璎
珞,绣裙彩帔,拄着根龙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鸾,或骑白鹤,或驭赤龙,或驾
丹凤,飘飘然乘祥云而降。次第朝贺,吟诵寿词,稽首拜舞,各呈天书符篆,皆是龙章
凤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问真智:“西王母和那个骑丹凤的女仙姑是谁扮演?”
“西王母系戏班丁香小姐扮演,那个扮跨凤散花的女仙姑的是关赖子的妻子。”
狄公看了一会,不觉心中生厌。于是左顾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观察起台下看戏之人
来了。这时他发现戏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绣幕,绣幕后坐着两个女子正全神
贯注看戏。一个是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身穿玄缎长裙,手执檀扇,一幅雍容华贵的神态;
另一个则是年轻女子,不施粉黛却眉目灵秀,光彩照人。
(眄:读‘免’,斜视。——华生工作室注)
真智道:“那边绣幕后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台上列位神仙簇拥着西王母冉冉退下,轻微的仙乐被众道士的赞赏声、喝彩声淹没
了。
陶甘此时踅到了狄公身后,俯耳低声道:“老爷,那胖道土法号道清,他说这朝云
观从来不曾绘编过简图。”
狄公点点头。大厅里已安静下来,下面是出寓言剧:一个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轻女子
灵魂如何受折磨。
一个穿白衣裙的苗条女子上了戏台,翩翩起舞。她误入歧途,还沾沾自喜。她得意
地旋转着,飘摇着,忽而象一朵飞坠的花,忽而象一片徜徉的云。
(徜徉:读作‘长阳’,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
狄公注视着她的脸,不觉一惊,忙再看绣幕后那女郎,却被包太太遮住了视线。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优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绣幕后的那个女子。她又因
何要上台演戏?”
陶甘抬起脚跟向那绣幕后看了看。
“不,老爷,白玫瑰仍坐在绣幕后面,并没去演戏。”
狄公也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诧异。说道:“白玫瑰看去神情异常慌张,我
不明白那优伶为何要妆扮成白玫瑰的模样。”
突然,一个头戴白盔手执利剑的高大武士出现在戏台上。他体躯丰伟,形貌可畏,
大红油彩涂抹了整个颜面,中间夹有几条白色的条纹。
狄公惊道:“这武士正是虐害残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将戏班头关赖子叫来!”
戏台上武士开始与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剑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
子用轻捷的舞姿巧妙地躲过一剑又一剑。那武士来势凶狠,如同真的刺杀一般。忽一剑
刺来,险中女子胸脯;绣幕后白玫瑰一声尖叫站了起来。狄公抬头见她神色惶恐,脸容
苍白,双手紧紧抓住高台前的栏杆,一对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包太太在劝慰
她,她根本没听见。
狄公心里也紧张十分,忍个住问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剑的是谁?”
“那伶人艺名唤作‘摩摩’,真有点莫名其妙。”真智皱眉答道。
狄公见摩摩的剑舞得非常凶猛。白衣女子显然抵挡不住摩摩的攻势,汗水从她化了
妆的粉脸上向下流,胸脯起伏,两眼却沉毅冷峻,炯炯有光。狄公隐约感到那女子的左
臂有些异常,始终紧靠着胸脯,从不见抬起过。飘飘的长袖太宽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条
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绣幕后又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武士的剑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来,紧张的气氛也感染了他。他忘记了自己的头痛和眼酸。
忽听得一声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着爬上了戏台。武士仓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
步进逼。女子惊恐万状,不禁用右手遮盖了自己的脸。音乐停止,大厅里死一般静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会伤害女子的!”
“不,老爷,那匹黑熊是欧阳小姐自己驯养的,不会出意外。”关赖子说道。——
陶甘已将他领到了狄公身边。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没有伤害她。
狄公问关赖子:“摩摩那家伙下了戏台这会于到哪里去了?”
关赖子恭敬答言:“他或许去卸装洗脸彩了。”
“一个时辰前他在这里么?”
“回老爷,午膳到现在他一直在这里,只是演戏休息间他出去院子转过一会透透气,
这大厅太闷了。摩摩的戏份量很重,他好胜心强,今天正是他显示才艺的绝好机会。”
戏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来,象是受了刺激,怒气冲冲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扑去。白
衣女子大惊,倒退了十来步。黑熊紧逼,伸出了巨掌。女子仰面倒地。黑熊张开血盆大
口,露出一排狰狞可怖的黄牙。
狄公刚待要叫出声来,那女子竟从黑熊的脚下爬了出来,又重新蹁跹起舞,脸上漾
开了得意的微笑。——绣幕后白玫瑰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对戏文显然失去了兴趣,她
的脸依然十分苍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点头,拍着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戏台。
狄公拭去了额上的汗珠,口中不由连连称妙。由于兴奋消退,他又感到头疼欲裂。
他站起身来正想告辞,真智笑道:“狄老爷且慢走,诗人宗黎要来吟诵他的大作,兼作
今夜戏文的收煞。”
宗黎潇洒地步上戏台,开始吟咏他的诗,诗云:
四座莫喧哗,奏雅宜曲终。
发言寄天理,岂必文辞工。
幽明凭谁识,仙鬼何朦胧。
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
宗黎吟诵毕,鞠躬退下戏台,一派丝管乐起,演出终场。
真智大怒,厉声对关赖子道:“将宗黎那个穷酸秀才叫来!”
宗黎恭敬向真智长揖一拜,脸上却有一种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诗最未二句‘长风散朝云,一轮净碧空’是何意思?你难道不知
今日是本观的喜庆仪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寿辰,你要‘散朝云’,‘净碧空’,岂不是
有意污毁我教门尊严,败坏本观名声!”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为做诗如咒经画符那么容易?五言八旬,不仅要凑韵脚,平
上去入有讲究,当中两联还要对得工稳。晚生最怕做对子,故当中两联常对不好,倘若
是绝句、口号,似简易得多了。老仙翁请听晚生吟一阕吉利的口号吧:
真人飘飘升法坛,步罡踏斗宣妙道;
玉郎悒悒饮黄泉,悔食金丹丧寿考。
真智听罢,气得青筋的露,胡子乱吹。他不安地望了望身旁的狄公,终于镇静了下
来,挥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发现宗黎吟的两首诗,若有所指;这显然使真智深感不安。真智脸色铁青,身
子颤抖不止。他站起与狄公告辞。狄公也不挽留,见他蹒跚着步子,由一道童搀扶着颤
巍巍走出了大厅。
狄公问陶甘道:“你知道戏班的优伶在何处卸妆?我想与摩摩聊聊,他是个可疑的
人物。”
陶甘答言:“他们也住在东楼,与我的房间同一层。此刻想来都回去那里卸妆了,
我们间有一条狭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适才说朝云观从不曾绘编过简图?”
“老爷,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还透露大殿后的许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孙天师
谁也不准进入。”
狄公皱眉道;“莫非这里有许多隐情瞒着官府?”
陶甘向大厅里的执事借了一盏灯笼,忽然他又想起什么,问道:“老爷,那三个女
子死亡的详情,真智告诉了你没有?”
“他闪烁其词,含糊地说了些敷衍的话。这使我更起了一层疑心。”
第六章
狄公、陶甘刚上到东楼第二层的楼梯口,忽见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个穿白衣裙的女
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欧阳小姐。”狄公道,“我正要找她问话。”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后,轻声叫道:“欧阳小姐慢行。”
欧阳小姐惊叫一声,回过头来。狄公见她眼睛睁得老大,吓得脸如土色。这回狄公
看仔细了,欧阳小姐果然与白玫瑰十分相象。
“欧阳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贺你的舞艺,并无他意……”
“多谢老爷,我此刻得赶快走,我必须……老爷千万不要阻拦。”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为何如此慌慌张张,心烦意乱?”
“不,不,我得赶快去喂我的黑熊。”她摇了摇头说道。
狄公见她一味用左臂护住身子,机警地问道:“你的左臂受伤了?”
“哦,不,没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伤过,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这时宗黎急急走来,大声说道:“狄老爷,我担心我的诗引不起你的兴趣。”
狄公皱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众道人将你缚翻了罚一顿棍棒不可!”
狄公转身,却见欧阳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乐。
“真智不敢对我怎样。”宗黎又说道,“家父宗公曾是这朝云观最大的施主,至今
我家每年还捐赠观里许多钱谷,养活这些群居终日、无所事事的道士!”
狄公打量了一番这位沾沾自赏的秀才。
“这么说,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诗蜚声海内,天下传颂。我见公
子你也才华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诗做得很不错,那阕口号实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
气脉不贯,不足为训。”
宗黎不无得意地说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别看他呆头呆脑,如死水一潭,内
里可很有些脏污哩。”
宗公子这话是何意思?那口号说‘侮食金丹丧寿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
是谁?不妨坦率与下官说来。”
“老爷,那‘悔食金丹’的是朝云观的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故诌之为‘玉郎’。
此人不仅纯德非常,素行不疚,且仪容秀伟,骨格清奇,决非红尘中人物。与家父最为
投契,胜过这真智不知几何了。两年前玉镜真人仙逝,他们管叫‘升天’、‘羽化’,
孙天师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遗体,涂抹了香泽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观后
圣堂下的地宫里,在黄泉中与蚁虫宣道论法,能不‘悒悒’?”
狄公频频点头,此刻他无意打听朝云观法嗣承续的佚闻,他心里只惦念着摩摩、欧
阳小姐和那个奇怪的残臂女子。
他说:“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戏班的优伶们,想来也都已卸妆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里,不妨为老爷前面引路。”
他们折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西边都有门户。狄公问道:“欧阳小姐的房间也在
这一排门户中吗?”
宗黎道:“还要向前些。老爷,我不敢独个进去她房间,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胆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适才你不是见我与她在走廊上说话么?”
宗黎惊异道:“什么?老爷与她在走廊上说话?这怎么可能?我上楼来之前正经在
大厅里与她说了不少话哩。此刻她还在大厅里。”
狄公大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宗黎推开了一扇门,狄公见那房间里乱七八糟堆了许多东西,关赖子和两个女子立
起身来向狄公鞠躬施礼。
关赖子战战兢兢向狄公介绍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狄公问:“摩摩和欧阳小姐在什么地方?”
关赖子恭敬答言:“老爷,摩摩大概到仓库交还戏装去了。”他指着梳妆台上一堆
弄皱了的血红纸团和脸盆里的红污水又说:“他在这里洗净了脸上的油彩就走了。欧阳
小姐,她头里还在大厅里,她说她喂过了那匹黑熊便过来。”
狄公看了看脸盆里的红污水和那些染红的纸团,心想,那红色会不会是人血染浸。
宗黎问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帮欧阳小姐喂熊?你们小姐妹间关系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还是多多关心白玫瑰吧!多做几首情诗献给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诗献她,但我也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诗哩,
还是四言正声。你听:
天道昭昭,惟阴惟阳。
人有男女,禽有鸳鸯。
凤飞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飞魄散,目迷心狂。
载言载笑,瓠犀芬芳。
娇啼哭婴,求我诗章。
搔首蜘橱,意且仓皇。
胸墨无多,才尽江郎。”
(瓠:读‘户’,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齐,色泽洁白,所以常用来比喻美人的
牙齿。——华生工作室注)
丁香小姐脸面盖得绯红,嗔道:“谁求你的诗章了?好不知羞!还‘魂飞魄散,目
迷心狂’哩。”
关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厮缠住人家姑娘。会做诗,去当今圣上前讨个官儿
做做,也省得在这道观中栖栖皇皇,没头苍蝇似的乱哄。”
宗黎嘻笑着说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时光不饶人,二十四岁的红粉千金了。
没听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么?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残阳秋风伤落花。”
丁香小姐正待发作,狄公起身告辞,示意陶甘随他出来,低声吩咐道:“我还得要
设法寻到摩摩,你则留在此地摸索些情况,我总感到这观里有许多奇怪之事。对,欧阳
小姐再露面时,你定要问问清楚,她在大厅里究竟待了多少时间,她不可能分身出现在
两个地方。”
陶甘说:“多半是宗黎这小子扯谎,这走廊虽窄狭且黑暗,但欧阳小姐白衣裙兀自
分明,他焉得视而不见?”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话属实,我思量来,适才与我们说话的可能倒是装扮成欧阳
小姐的白玫瑰。我见她的左臂不能动弹,似是新受了伤,可适才在绣幕后看戏时却是双
手有力地抓住本栏杆,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样,陶甘,你要多摸些内情,尽可能
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过灯笼向楼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关赖子的房间。
狄公边走边思忖。他发现宗黎虽放任自流,不拘礼节,但性情开朗,胸无城府,且
与戏班的优伶们厮混得很熟。看来他对白玫瑰怀有好感,但白玫瑰已决意出家戴黄冠,
他一厢情愿,可惜难酬。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与欧阳小姐友情深笃。但这些目下似乎都
不是狄公所关心的,他心中只想着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跷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仓库行去,但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走错了路。走廊愈走愈窄,也没
有了灯彩,蜘蛛网垂挂到他的头上。楼梯尽头隐隐传来道士们晚课斋醮的唱喝之声。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
—华生工作室注)
他打算转去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耳边忽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他侧耳细听半晌,但
听不清说话的内容,也不知说话的人藏在哪里。他摇了摇头,抬步向前,猛听得那嘀咕
声中冒出三个字:“狄——仁——杰”。狄公大吃一惊,再要细听.周围只是一片坟墓
般静寂。
第七章
狄公感到诧异,他固然不信鬼魂唤生人姓名找替身的说法,但显然这古老的道观里
有人在议论他,说不定还是在算计他。
狄公耸了耸肩,回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细细辨认了路,乃发现右首走廊的远处有
一排窗槅。——仓库正就是在那条走廊的尽头。
仓库的门半开着,漏出昏暗的烛火,里面似有人在说话狄公进去一看,十分失望,
两个道士正在将放道具服装的箱笼上锁。
狄公发现左边墙上已挂着那顶圆形的白头盔,原先空着的剑鞘也插上了宝剑。
他问那个年长的道士:“你看见那个叫摩摩的优伶进来这仓库么?”
“没有。老爷,我们也是才进来。说不定他来过这儿又走了。”
狄公没有再问。那个年轻道士象一尊恶煞,面目可憎。他用一种疑虑重重、怀有敌
意的眼光望着狄公。狄公只得退出仓库,循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夫人们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三夫人拍手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
狄公道:“观里的住持真智真人已备下了斋供邀我过去聚聚,这里还居住着当年先
皇宠幸的上清国师孙一鸣,我也不能不去礼节拜访。”
狄夫人道:“那我还得陪同去拜访孙夫人?”
狄公笑道:“孙天师乃全真道人,并无妻室。不比那等火居道人,出了家还养着老
婆。你快将我的新礼服取来让我换过。”
狄夫人站起打开衣箱,找到了那件水青色锦缎长袍递给狄公。狄公换罢。正待出门,
忽然想到什么,又回头吩咐道:“我见这观里并不安宁,多有蹊跷之事。我走后你们便
上了门闩,并将走廊那头的大门也闩上。倘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千万别答应,更不要
开门。”
狄公来到陶甘房间,陶甘已在房中等候。狄公低声问道:“摩摩到关赖子房中去了
没有?”
陶甘答言:“没有。你前脚刚走,欧阳小姐后脚跟到。她卸了戏装,仍是那么清秀
文静,皮肤细腻,但我见她不像白玫瑰。我相信我们头里在走廊上遇见的真是白玫瑰,
你不是听她说话软柔悦耳么?而欧阳小姐则声音沙哑。再说欧阳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
多,缺乏一种妩媚之态。”
“但我们遇到的那女子委实不见她左臂动弹,她自己也说是被熊咬伤过,这不是与
戏台上欧阳小姐跳舞时的情景一样么?噢,她说了些什么?”
“她沉默寡言,我问她宗黎在大厅里可曾与她说话,她只是浅浅一笑,说宗公子是
个令人讨厌的人物。我责怪她不应在与人谈话未终时不辞而别,她也是笑笑,不作正面
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们!陶甘,他们后来谈起了摩摩没有?”
“他们说摩摩长得十分丑陋,行止又古怪,不好与人交接,很讨人生嫌。又说他好
象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当他是癫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做事没有长性,就说这
戏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时总爱演妖魔鬼怪、奸臣贼盗,退出时便萍踪无定,
莫知所之。”
狄公道:“摩摩看来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我们在走廊上遇见的那女子会不会是刚
从摩摩的手中逃脱出来,故显得那么慌慌张张。我思量来东楼窗户看见的那个怪现象必
与摩摩有关,但那女子又是谁呢?欧阳小姐与白玫瑰都没有残了左臂啊!陶甘,你可知
道尚有别的女子淹留在这观里么?”
“老爷,除了我们见到的这些女子:欧阳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以及包太太、关
太太之外,并无其他女子在观里居留。”
狄公愤愤地说:“别忘了我们只看到朝云观的很小一部分。天晓得那些关闭的神殿、
楼阁、圣堂、寮房里发生着什么事呢?宗黎还提到过圣堂下的地宫,陶甘,我们竟连一
份朝云观的简图都没有啊!我这就去拜访孙天师,你还是去混迹于关赖子他们一帮优伶
之间,探听新的情况。一旦发现摩摩形迹,便死死盯住他,休让他滑脱了。”
青衣道童站在走廊里等候狄公。透过窗户,观外漆黑一片,雨还在下,风穿过窗户
的缝隙向里钻,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意。
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后面走着,楼梯、走廊曲曲折折。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跟踪,猛
一回头,蓦见一个黑影向走廊尽头的隅角闪过。他问道童:“观里的道士们可常走这条
走廊?”
道童答道:“平昔这走廊很少有人走动,要不是外面下雨,我也不走这走廊了。—
—去西楼的人大都从下面膳厅上来。”
他们来到了西楼北端的一个小小殿堂,殿堂正中建起一座九星法坛,四面雕塑着八
卦神罡、气象很是肃穆。
狄公指着右手一扇朱漆小门问道:“这一边不知识通向何处?”
道童答道:“老爷,出这小门下去几层楼梯,便可到阎罗十殿,这阎罗十殿极是阴
森可怕。莫说真人不让我们进去,就是让我们进去,也是胆战心惊,不敢仔细看觑的。”
狄公知道道教宫观往往有模仿佛寺十八层地狱格局,用图画或雕塑形象地展示出所
谓阎罗十殿的恐怖景状,来坚固众道人的道心,不使志向迷乱,犯戒作恶,灵魂堕入孽
障鬼道。
道童引狄公上了靠左首的楼梯,小心将灯笼照着地上,说道:“孙天师住在西南塔
楼的紫微阁,阁外平台上有一截栏杆被狂风折断,此刻正催匠工修理,老爷上那平台时
千万小心。”
他们走上平台时,狄公见平台上最后一截栏杆果然撤去,平台下幽忽忽、黑洞洞直
下西楼楼底。
道童说:“那红漆大门便是紫微阁了。”
狄公上前轻轻叩了两下。
“谁在外面敲门?”门里传出一声轻轻的问话。
“晚生狄仁杰拜见天师。”
“自可推门进来。”
狄公推开了朱漆大门,看见孙天师正坐在书案后读经。书案上迭起厚厚一大迭经典,
他手中拿着一册《正一经》,狄公恭敬递上大红名刺,小道重唯唯退出。
孙天师接过名刺看了,笑道:“呵呵,原来是本县县令,失迎了。”
他声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见他伟岸魁梧,风神俊爽,果然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仁杰老弟,你今天来这里做客,毋需拘客套,彼此免了繁缛礼数,开怀聊聊。我
整日关在此观,说实在也是孤陋寡闻,不知朝野都有些什么事发生。”
狄公道:“当今三教并兴.太平成象,九州清晏,国泰民安。正如同那唐尧虞舜之
世一般。”
紫微阁内奇香袅袅,十分幽雅。狄公见壁上挂着许多条幅,正楷恭录着《道德经》、
《太平经》、《黄庭经》等经典的字句。
狄公道:“这壁上的条幅端的好书法,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顽钝,终不甚解。
譬如那幅《道德经》,真所谓‘玄之又玄’,还望天师俯赐金玉,开示愚蒙。”
孙天师呵呵笑道:“我皈依教门五十余年,潜心一念,精研经典,然这‘道’‘德’
两字终未悟出其真昧。”
狄公道:“听前人说,老子生商汤王时,乘太阳日精,化为弹丸,流入玉女口中。
玉女吞之,遂觉有孕。怀胎八十一年,乃破胁而生。生下地时,须发皆皤白如雪。指李
树为姓,名耳,字伯阳。后骑青牛出函谷天,关吏尹喜望见氤氲紫气,知是异人,求得
这道德真经五千余言,传留后世。这‘道’‘德’两字尚未能悟出真意,岂不辜负了当
初老子一片拳拳喻世之心?后世之人艳慕羽化升天做神仙,教徒事炼丹修药,眼气吐纳,
哪知修炼的功夫奥秘全在这五千真言里了。五千真言之精核只是‘道’‘德’两字,这
两字未悟,如何做得神仙?”
孙天师扰掌笑道:“仁杰老弟言之有理。太上老君乃元气之祖,故能生天生地,生
佛生仙,周运历劫,居太清仙境。俗子凡夫。安能企望?九转八面,金丹宝鉴,铜符铁
券,云篆丹书,究竟不如五十真言,道德教义。至于那等只望学得分合阴阳、黄白秘方、
飞步斩妖之法的心术不正之徒,更是教门败类,下界尘土。只合打入阎罗十殿,受苦受
难,方显出吾教门洞天福地之至纯至洁,男女信士襟怀之正大光明。”
狄公道:“不过晚生想来,道德真言,柱下旨归固然有深刻的哲理,究竟孔子才是
人伦之师范,万世之楷模。”
孙天师道:“孔子曾求学于老子,道教从孔子停步的地方继续前进。孔子只知研究
人与人之间的准则,而道教探索的则是人与天之间的关系。故更高超一层。”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头痛,他无意与孙天师争论儒道之优劣、孔老之长短,他倒想从
孙天师的口中得知这朝云观的东南西北方向和各殿堂、楼阁的位置。遂说:“天师阁下,
这朝云观很大,殿堂、楼阁不计其数。我总害怕走错了路,又不知观里的许多规例戒约,
还望天师不吝指点。”
孙天师指着墙隅的一条条幅说道:“你只要看一遍这幅简图便会很快弄明白这里的
方向位置。这简图是我绘的,当然还有许多漏阙之处,但既名之曰简图,也无非是粗识
个东南西北而已。”
狄公走近那条幅一看,这朝云观的殿堂、楼阁果然如鸟瞰云端一般,历历清楚。一
面细细默记在心。又问:“这图中顶端,即观里最北端的那个黑白两色圆圈是什么意
思?”
孙天师答道:“那里是观中前一任住持玉镜真人的灵塔,极是神圣的所在,为一观
之冠。那画着的黑白两色大圆圈是太极、阴阳的象征。所谓‘太极生两仪’,这两仪便
是一阳一阴,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乃生天地万物。阴
阳两仪彼此消长,至极而变,阳至极则阴,阴至极则阳,故生生不息,千变万化。可以
说本教经义的全部奥秘可用这阴阳太极图符表示。它象征着天地方物的肇始和终极”
狄公十分感兴趣,又问:“那么黑色半圈里有一白圆点,白色半圈里有一黑圆点,
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阴中含阳,阳中含阴。——天下没有全阳或全阴之物,阳中必含有阴的
元素,阴中亦必含有阳的元素。譬如我们男子也含有女子的气质、脾性,女子也含有男
子的胸襟、气魄。有的连容貌形象也这样。”
狄公频频点头,忽然又问:“我似乎在哪里也见着过这个图符,只是黑白两半圈是
横向界分的。敢问横分和坚分有何区别?”
孙天师说:“岂有此理!这图符是一成不变的,哪有横向界分之理?莫非你看花了
眼睛,记错了。”
狄公纳闷,他清楚记得适才在观中什么地方见到过有横分阴阳的图符。
孙天师见狄公皱眉沉思,不由笑道:“膳厅里斋供想来已排上了,真智说不定正在
派人寻找我们哩。”
第九章
西楼底下的大膳厅早排开了几十集水陆斋供,朝云观里所有道众、提点、执事人等
都坐了席。关赖子戏班的优伶们和陶甘则坐在近膳厅门口一桌。
真智、道清见孙天师与狄公携手下得楼来,忙一齐上前施礼,迎入正中一桌。宾主
逊让一番,各自就座。两旁铙钹声、丝竹声响成一片,大家纷纷动起杯筋。席上热气腾
腾嘈杂一片。
狄公和陶甘递了个眼色。他发现包太太和白玫瑰没有赴席,更令他不解的是关赖子
戏班那一桌上摩摩也没有露面。
狄公三杯米酒下肚,只恨席上没有荤腥。他笑着对真智道:“斋供毕,我想瞻拜一
下宝观诸神殿;我还想去看看,玉镜真人的地宜、圣堂和灵塔。下官对玉镜真人的素行
德性至为崇敬。”
真智道:“小道十分乐意陪同狄老爷观内随喜,只是玉镜真人的地宫似不稳便。秋、
冬两季进人尚可,如今初夏之际,空气湿润,万一金身受潮,生出腐气,如何是好?”
狄公不语。
孙天师道:“玉镜是个才华横溢之人,不仅深通经典,学究天人,而且精熟诗文,
书法与丹青尤为擅长。”
狄公忙道:“不知能否出示玉镜真人几幅妙品真迹,以饱下官眼福。”
真智攒眉道:“可惜,可惜,偏偏他的字画亦都随葬入地宫,一时恐不能瞻玩。还
望狄老爷鉴谅。”
孙天师道:“不过玉镜那最后一幅丹青尚挂在大殿东侧的四圣堂内,斋膳后,待我
引你去瞻赏不迟。那幅画画的是一匹猫,玉镜生前很爱他那匹灰猫,故写画丹青常常以
猫为题。”
狄公拍手称好,又连连干了几杯喷香的米酒。
酒过三巡,人都有了些微微醉意,桌面上杯盘狼藉,人也有东倒西歪的。狄公借故
坐到了邻桌宗黎的身边,低声问道:“怎没有见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儿白玫瑰?”
“她的女儿?”宗黎醉意朦胧地说,“老爷真会相信那么一个天仙般标致的姑娘会
是那癞蛤蟆一般包太太的女儿?”
狄公笑道:“包太太或许年轻时也十分美貌。”
宗黎舌头僵硬地说道:“包太太并不是有头面的妇人,白玫瑰怎会是她的女儿?”
他打了一个饱嗝,又摇晃了一下脑壳,脸色神秘地反问道:“老爷以为白玫瑰真的一心
要出家当女黄冠?”
狄公摇头:“不过,我会问她自己的,她们此刻在哪里?”
“可能在她们自己的房里吃饭,一个娇滴滴的黄花闺女怎可与这班淫邪的道士们混
在一处?”
狄公点点头,又说:“我很想看着你说的那个‘悔食金丹’的玉镜真人的金身,但
真智适才说这个季节地宫不能进入,生怕受潮腐化了金身。”
黎神秘地一笑:“真智是如此说的么?他害怕……”
“宗公子可曾去过地宫?”
“没有。但我也十分想下去看看。老爷,玉镜他……他死的不明不白。”
“什么?”
“那个可怜的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故曰‘悔食金丹’。当心,有人正要害死
你和我……”
“宗公子,你醉了!”狄公道。
“醉了?哈哈!不过老仙翁在给家父写信时可没有醉!那是他升天前最后的一封
信。”
狄公皱了皱眉头,又问:“玉镜在那封信中说起他生命处于危急之中么?”
宗黎点点头,将手中酒杯里的酒一口吸干。
“他说是谁企图谋害他的性命?”
宗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怎可平白诬陷别人?老爷,等我拿获了证据再告诉
你!”
狄公斜眼看着宗黎,心想这秀才固然轻浮浅陋,但他父亲宗法孟却是个深孚人望的
君子,官声清正,政绩斐然,倘使玉镜临死前真的写过一信给宗法孟,那么,玉镜之死
必有蹊跷。而自己应义不容辞地勘破内情,大白真相。
狄公低声又问宗黎:“难道真智卷入了这肮脏阴谋?你说他害怕,他害怕的是什么
呢?”
宗黎狡黠地一笑,醉眼昏花地答道:“老爷不妨自去问他吧!他不会欺瞒于你。”
狄公愤愤地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知道这个秀才真的醉了。
真智见狄公坐定,说道:“你看宗黎这浪荡公子,不走正道,贪花眠酒,与他父亲
可大不一样啊!他父亲宗公是何等的受人敬仰和尊重!”
狄公道:“当然。倘使朝廷的官员都如宗先生那样,何愁不开万世太平之基?人道
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实不然。老仙长,我想问问玉镜真人死于何病?”
真智正色道:“玉镜真人无疾而逝,羽化登仙了。他德性纯全,白璧无瑕,三千功
满,八百行圆,终于焚香坐化,坐化之时异香满殿,光明四照,天上祥云数朵,悠悠来
集。小道及观中众道人都亲眼目睹那奇景、心中极是羡慕。”
孙天师也点头道。“那情景真是叫人难忘。玉镜登仙前还大集观中道人讲话天星、
河图之法,传付秘籙,足足一个时辰,乃瞑目含笑而去。好了,不谈玉镜了,我们还是
一起去看看他羽化登他前画的那幅猫图吧!那最是件本观的圣物。”
狄公随孙天师出膳厅时,低声对坐在门口一桌上的陶甘值:“就在此门口等我,我
很快就会回来。”
孙天师引狄公进入三清大殿,四名青衣道童擎灯侍从。大殿内正中神厨里供着玉清
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太上老君的巨大塑像。三清神厨背后建一黑虎玄坛,供
着赵公元帅。案坛上烛火高烧,奇香扑鼻。大殿西侧分坐二十八宿星君。三十三天帝子,
其余四位功曹、灵官神将、六了六甲、天罡地煞,不必细述。
他们由大殿东侧门进了四圣堂。四圣堂内供着真武帝君、太乙真君、南极老人、紫
微大帝的神像,中央案坛上点着许多支法灯。孙天师举起一支照着两壁挂着的一幅精致
地揭裱过的索帛丹青。画面上一匹灰色的猫伏衣雕花桌上,身边一个花球,身后一瓷盆,
瓷盆里瘦石兰竹,十分清雅。
孙天师道:“玉镜最喜欢这匹猫,他不知为这匹猫画过多少幅图了。这一幅算来应
是绝笔,笔法更臻极诣。”
狄公心里大不以为然。他是古画的鉴赏收藏家,平生见过不少古今名画。这幅猫图
因了玉镜的神圣德行沾上点光之外,笔法上并无什么胜人之处。”
“画得不错。”狄公礼貌地答了一声。
孙天师无限感伤地说:“玉镜画完这幅图当天下午便升天了。他这一升天,这猫也
不思饮食,哀鸣数日而亡;终也是有义气的生物。好了,仁杰老弟,我要去做晚功了。
明日拂晓,你启程之前,我希望还能见到你,说实话我非常欢你。”
狄公送罢孙天师,陶甘己来大殿门外等他了:“老爷,摩摩仍然没有露面,关赖子
说别为摩摩操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影踪无定之人。”
狄公问:“膳厅里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之事吧?”
“没有。只是一个迟来的道士大发了一通牢骚,他没有领到自己的杯箸,只得等别
的道士吃喝完了才进膳。膳房的杂役则说他们分下的杯箸数字原来不少。噢,关赖子邀
我再去他房间聊聊,我想不如乘便再摸摸他那几个伶人的底蕴。”
狄公大喜道:“这就快去吧!我此刻亦要去拜访包太太和白玫瑰。她们母女俩的行
迹总使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们与欧阳小姐的关系也令人迷惑不解。对,适才酒席间
宗黎醉里告诉我说,白玫瑰并不是包太太的女儿,也并不真愿意来这朝云观出家修行。
但宗黎喝得太多了,此话是真是假一时难以猜度,真智和孙一鸣则十分鄙视宗黎,说他
贪花眠酒,不走正道。你知道包太太和白玫瑰住在哪个房间?”
“东楼第二层,西首走廊尽头一间便是。”陶甘答道。
“好,我等会儿再来关赖子房间找你。”
狄公从大殿外侧的走廊拐到了东楼,上来到第二层。此时夜已很深,周围十分幽静,
楼外还浙浙沥沥下着小雨。狄公绕到西首走廊急急地朝尽头那房间走去,长袍的窸窣声
在阒寂的走廊里十分清晰。他忽而觉到衣袖的窸窣声愈来愈响,又隐隐闻到一股腻人的
香味。正感纳罕,突然“崩”的一声,他的脑袋一阵震荡,眼前金星乱闪,接着便是一
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窸窣:读作‘西苏’,形容摩擦等轻微细小的声音。——华生工作室注)
第十章
狄公醒过来时只闻到一阵阵女子身上的脂粉香。他睁开了眼睛,见自己和衣躺在一
张大床上,床顶张着天蓝色的罗帐。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忽碰到一个大肿块,痛得急
忙缩回了手。
“喝口香茶润润喉咙吧!”丁香小姐柔声细气地说。她一手捧着茶盅,一手用力托
起狄公的沉重的肩膀。狄公只感到眩晕得厉害,他贪婪地喝完了丁香小姐递到他嘴边的
那盅香茶,略微感到口中舒爽一点。——他终于明白什么一回事了。
“丁香小姐,看来是有人从背后偷袭了我,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老爷,我听到我房间的门‘砰’地撞了一声,赶紧开门出来一看,见你
躺倒在走廊的地上,不省人事。我猜想老爷大概正是来找我的。”便将你拖进了房来。
躺在我的床上。我用冷毛巾敷在你的太阳穴上,你就缓缓醒过来了。”
狄公问:“你开门时见到走廊里有什么人么?”
“当时走廊上黑幽幽的,并没有看见人走动。”
“可听到有脚步声?”
“也没听到。”
狄公闻到一股香味,疑惑地看了丁香小姐一眼,说道:“将你腰上佩的那香袋让我
看看。”
丁香小姐解下绣花香袋递给了狄公,狄公凑近界尖闻了一闻,香袋里的香甚是浓烈,
与他头里在走廊上闻到的细腻的香味完全不同。他笑了奖将香袋还给了丁香小姐,说道:
“我昏厥过去有多久了?”
“约有了一个时辰;——此刻已是午夜了!”丁香小姐噘起了小嘴抱怨道。
“多谢丁香小姐救了我一条姓命,倘使你当时不及时开门出来,恐怕那歹徒还要加
害于我,此刻我就亲自去勘查明白。”
狄公支撑起身子想要爬下床来,只感到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只得又躺平了。
“狄老爷,这一下可击得不轻,柬,一我将你扶下到那张靠椅上去。”
狄公靠在椅背上,一面慢慢呷着香茶,一面打量着丁香小姐,他发现丁香小姐虽不
很标致,但有一种优伶特有的俏劲,她在戏班里经常扮演武打的女侠、巾帼英雄,“故
又有种凛凛不可侵犯的豪俊之气。”
丁香小姐用秸皮和了些跌打伤药帮狄公包扎了头。狄公戴上了帽子,感到脑门一阵
清凉,浑身舒服多了。
他问:“丁香小姐因何要投到戏班当个优伶?”
丁香小姐戚容满脸道:“家道贫寒,只得在此糊口。老爷莫信女伶都是娼妓的说法,
关师父待人极是厚道,我们也行止清正,守身如玉。只知演戏卖艺,从不为捧场的阔佬
财主献媚,更不会去卖身。我从小学得点薄薄武艺在身,故一向也无人来寻我麻烦。”
狄公忙问:“那么,那个摩摩呢?他也没有纠缠过你么?”
“他早先曾有意于我,但他碰了一鼻子灰,以后就见我不理不睬的。其实他是一个
心地不坏的人,一只是脾气古怪一点,人也长得丑一点。说实在,我倒很是愿意与他同
台演戏。”
“他与欧阳小姐交恶么?或是欧阳小姐也叫他碰了一鼻子灰,或是厮恋过一阵又撇
下了他。”
丁香小姐犹豫了一下,慢慢答道:“不,不,欧阳小姐新近刚进戏班,与摩摩并无
什么交往。我与欧阳小姐脾性合得来,摩摩反有点妒忌她了。”
“原来如此。摩摩进戏班多久了?”。
“也快有一年了。但他经常突然离开戏班。关师父也不计较。来,就一起演戏,去,
便不管饭,不十分拘管他。老爷,摩摩他原姓刘,外人多不知,一天我见他衣袍内绣有
‘刘’的字样。只有一件事我心中不解,这摩摩对观内各处很是熟悉,我请来他以前必
然到过这朝云观。”
狄公正色道;“不拘怎样,丁香小姐还是小心设防为是。我疑心摩摩是个十分危险
的人物,此刻我真替欧阳小姐担忧。你说欧阳小姐新近才进戏班,你与她也甚合得来,
你可知道她的来历?”
丁香小姐皱了皱眉头,犹豫了半晌乃说道:“欧阳小姐的来历我不甚清楚,只知她
是京师来的。她很是有钱,她为了进我们的戏班,竟暗中给了关师父一大笔钱,央求关
师父带着她赶来这里演戏。她自己还驯养着一匹大黑熊,只听她的号令,别人见了都害
怕。她答应关师父不领薪俸。只图与我们作一处。独这一件事关师父叮嘱我不许对外人
讲,老爷因是一县之主、百姓父母,故我也不敢遮瞒。欧阳小姐她行止十分自由,关师
父有利可图,哪里还去拘管她?故进来这观里后,除了上台演戏,很少与我们厮缠在一
起,总是独个躲在房间里与黑熊为伴。今夜她又忽然装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实不知她为
何要这样做。关师父也十分疑惑,故适才老爷拜访关师父时他十分紧张,生怕欧阳小姐
出了什么不测,访查到了他的头上。关师父后悔当初不该答应欧阳小姐的奇怪要求,老
爷可千万别在关师父面前提及此事。”
狄公微笑点头,他挣扎着立起身来向丁香小姐告辞,蹒跚着步子刚要出门,丁香小
姐又说:“不管老爷对欧阳小姐如何看,我总觉得她是一个出伦拔萃的女子,我非常喜
欢她,我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子,我一定会娶她作为妻子的。”
狄公笑道:“把这些傻念头扔掉吧,这怎么可能呢?”
丁香小姐忽又说:“宗黎这个穷酸秀才老是纠缠我们,说些轻佻浮薄的话。”
“你们不要理他,他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危害。可怕的倒是摩摩这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象幽灵鬼魂一样时隐时现,他的行迹太令人生疑了。对,我倒想起来了,宗黎他告诉
我说白玫瑰并不愿意出家修行,此事可确?”
丁香小姐叫道:“不,我与她聊过许多回了,她出家之心很坚决,她的母亲包太太
也十分乐意让她当道姑。老爷,她在婚姻之事上太不如意了,只盼望早日超脱红尘,修
心养性,伴着青灯黄卷了此一生。故特地从京师赶来这里,请求真智收纳为徒,赐付黄
冠。”
狄公道:“我适才正就是到包太太母女房间去,不意半路遭歹徒暗算。此刻已经很
晚,明天一早临行之前,我想再去看看她们。呵,摩摩的房间也在这一层吗?”
“是的。老爷!拐到东首走廊,右边第四个房间便是。”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幽幽,只有转弯抹角之处方吊着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狄公慢慢走着,不
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再来暗算,但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自己出气的声音都微微听得
出来。
狄公此时心里正一团乱麻,扯理不清。丁香小姐告诉他的情况更使他感到迷惘,现
在不仅是摩摩连欧阳小姐的行迹他都感到不可思议了。
他摇了摇头,黑暗中摸索着绕到东首走廊,看看到了第四间房。他敲了敲门,里面
没有人答应。他推了推门,门并没上锁。他想此刻正是搜索摩摩房间的良机。
狄公推开房门轻轻蹑了进去。房间内靠墙一张大柜,柜门打开着。正中一张方桌,
桌上的蜡烛摇曳了几下熄灭了。他随手关合了房门,伸手去衣袖中摸撇火石。突然他听
到身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嗥叫。
他迅速回过身来,房门口一对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熊!”——狄公猛然醒悟。
他摸错到了欧阳小姐的房中来了。他急中生智,飞快绕过方桌钻进了大柜,紧紧关上了
柜门。
黑熊摇摆着进了房间,它显然已看见了狄公,嗥叫了两声,用两只巨掌抓搔着柜门。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是左边第四房间,他将方向搞错了。如今
无可奈何,只得死死将柜门拉住。
黑熊有点发火了,开始用笨重的身子撞柜门,大柜被撞得“吱轧”直响。要不了几
下柜门便会被撞开,甚至连大柜都会被撞倒,因为黑熊是力大无穷的。
狄公只感到一阵阵寒栗,全身汗涔涔。心想黑熊一撞破柜门,他的性命便休矣。想
到此,不由悔恨不迭,不应如此冒险在这古观里乱窜乱闯。
大柜剧烈摇晃起来,正十分危急时,忽听得欧阳小姐一声叱喝:“嘟——回到你的
老地方去!”
黑熊乖乖地爬到欧阳小姐身边,欧阳小姐从抽屉里抓了一把果脯扔给了那黑熊。黑
熊接过,摇头晃脑走到房间的隅角蹲下。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由暗自庆幸。他推开柜门正待钻出来向欧阳小姐致歉,却
见欧阳小姐开始宽衣解带。这不由使他十分窘迫,他想不如等欧阳小姐换罢睡装,再出
来向她谢罪,他正要拉上柜门,突然他惊呆了。欧阳小姐将将头上美丽的长发脱卸了下
来,露出了一个男子的头颅。并换过了男子的内衣。
狄公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将柜门推开,大声叫道:“下官误入此房中,望……”
欧阳小姐转过身子来。猛吃一惊。问道:“你是什么人?半夜三更潜入我的房间。”
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蹲在隅角的那匹黑熊嗥叫了一声,摇晃着站起向狄公扑来。那男子挥手叱令黑熊归
去原处,慢慢走到狄公面前。
狄公长揖施礼,开言道:“贵公子鉴谅,下官正是这里的县令,因避雨借宿观中。
适才误入你的房间,险些被这黑熊伤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将隅角的一条大铁链锁了黑熊。乃开口道:
“原来是县令老爷,小民知罪了。小民原是男子,假扮作欧阳小姐,万望老爷详情
宽谅。”
狄公道。“贵公子,容下官一猜。你并非别人,你姓包。一是白玫瑰的兄长。不知
下官猜得对与不对?”
那男子一惊:“老爷猜得正是,只不知老爷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不过,我并不姓
包,包太太也不是我们兄妹的母亲。”
狄公点头笑道。“你演戏,你妹子看戏时便露出了形迹端倪。摩摩的剑险些伤你时,
白玫瑰惊恐万状,但这匹黑熊扑向你时,她却若无其事。这正说明她对你的一切十分熟
悉,当然她也十分爱你,生怕你有不测。再说,你俩的容貌也是十分相象。此刻你如实
告诉我,你们兄妹因何来这朝云观。”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师巨贾康武,玫瑰是我妹子,兄妹两个极是亲密和睦。
一年前玫瑰她爱上了我们的一个表兄,我那表兄是个秀才,家父明言,秋闱他倘是考上
举人便答允这门亲事,考不上则休想娶我妹子。我那表兄心事重重,竟科场失利。金榜
无名,羞愤交加,一气之下投河自尽了。玫瑰闻迅,哭得死去活来,大骂家父屈杀表兄
性命,矢志永不嫁人,决意出家作女黄冠。双亲愈是劝慰,她出家之意愈坚,甚至以自
杀胁挟,双亲无法,只得让她暂留居于京师的白鹤观静养。
“我不忍玫瑰从此当道姑,故天天去白鹤观劝说她回家。谁知她竟冲我也骂,拒绝
再见我面。双亲为之后悔不迭,忧心如焚,生怕她出意外。过了几日,我心中不忍,又
去白鹤观,却不见了玫瑰。观中住持有意瞒我她的去向,我贿赂了观中两名道姑,才得
知玫瑰已被一个叫包太太的施主带去汉源县朝云观出家。为之,我决意暗中跟随她,保
护她,得个方便再规劝她回心转念。
“一日,我听说京师关赖子戏班应邀来朝云观贺庆真武帝君寿诞,我便装扮成一个
江湖女艺人,找到关赖子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收留我当伶人一同去朝云观演戏。并申
明情愿不领薪俸,只求他瞒过众人,故此一时装作欧阳小姐。我在这观中见到了玫瑰,
她仍念意坚决不肯回心。且又被包太太那贼婆娘一意撺掇,我没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
看觑时机,从容图之。
“摩摩舞剑时有意消遣我,反帮了我的忙。玫瑰为之十分感动,兄妹之情唤醒了她
的出家痴念。她乃稍稍露了回心之意,且她与宗黎的相见重新燃起了她向往生活的火焰。
但她又撇不过包太太的面皮;包太太是一个虔敬的信徒,又是朝云观的大施主,与真智
很有交情。我见玫瑰进退两难,便要她偷偷来我房中一聚,细细商计个两全的法子。她
答应了,我们互换了衣裙,一是为了瞒过包太太,二也是免了许多别的纠缠。
“换罢衣裙,她将多出的装饰挟在左胁下匆匆在前先走,我则后面紧紧跟定。谁知
出大厅门口我与宗黎正撞个满怀,免不得又寒暄几句。等我摆脱了他的纠缠,上楼进来
这房间里时却不见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间,那房间早熄了灯,我急得到处找寻,几
乎寻遍了每一个房间,谁都没有见着玫瑰。老爷,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包太太房间找她,
很可能玫瑰她上楼来时被包太太当面撞见,故一时走脱不了。”
狄公道:“我曾听说过令尊的大名。你们因何不通报官府?原可以让官府出面劝止
住白玫瑰的一念孤行,并保护她的安全。”
康翼德道:“玫瑰出家我双亲曾当面答允。白鹤观、朝云观执海内宫观之牛耳。方
今从朝廷到州县道教气焰熏天,官府尚奈何不得他们,莫说我们一介平民了。故此只得
扮作女装暗中行事。”
狄公道:“如今你就将此事委托于我,明日一早我见了包太太及令妹时,一定竭力
劝说她回心转意。我想宗黎也会劝她的。只要她本人回心,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拦。要
知道我狄仁杰毕竟是这里的县令,我是最不赞成闺阁女子去当尼站或道始的。且不说伤
风败俗,有误入火坑之虞,还有违孔子先师的教诲。康公子,我还想问问你,你的左臂
是不是受过伤?”
康翼德答道:“三年前左臂被这匹黑熊折断过,后来虽接合了,但象今天这样的阴
雨天气使犯酸痛,动弹不得。当时它是为了表示对我的亲热,并非有意伤害我,我待会
儿还要放它到庭院里去活动活动,它整天关在这房间内也太烦闷了,难怪它适才火气那
么大,差点儿将那大柜都撞倒。”
狄公终于明白了:欧阳小姐在戏台上左臂不能动弹是由于曾经折断过,天阴犯痛的
缘故,而他与陶甘头里在走廊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装扮成欧阳小姐的模样,故一时
蒙过了他们的眼睛。白玫瑰的左臂不动弹只是由于她左胁下挟有东西的缘故。她之所以
急匆匆,神色慌张是担心撞见包太太,谁知后来果然撞上了包太太!
狄公忽然问道:“你在寻找包太太和令妹时可曾见着摩摩?”
“没有。这个丑八怪老是想缠上丁香小姐;倘若我不装扮作女子,我会狠狠揍他—
顿的。别看他会弄剑,但角力、相扑可远不及我。我还可以叫我的熊去吓唬他。老爷,
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丁香小姐,只不知丁香小姐心中可有我。平时她认为我是女子,故彼
此很是亲密,情投意合。一旦知我是男子,真不知会如何大骂我鲜廉寡哩!”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过我,我将劲力为你们撮合。如果令妹对宗黎也有意思,
我也愿从中做伐,成人之美。
第十二章
狄公从康翼德房间出来就走进对门摩摩那房间——右首第四间。房间没有上锁,他
推开一看,里面没有人,桌上一支烛火点得“哗啪”作响。房间里空荡荡,除了一张大
木床,两把靠背椅,并无什么家具,衣架上也没有挂着东西。狄公打开桌子的抽屉,里
面空空如也,且积了一层尘土。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见两只耗子飞快地窜逃。倘不是那
支点燃的蜡烛,谁也不会相信这房间里有人住着。
狄公懊丧地摇了摇头,掸去了膝盖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来到陶甘的房间,陶甘正独个坐在火盆边等着他。陶甘一见狄公进来忙递上一块
油炸糕和一盅热茶,狄公这时才感到又饥又渴,接过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面断断
续续将适才与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后说;“看来白玫瑰的事只是极为普通的家庭争执,说不定明天我去一劝说,
她便会回心转念,高高兴兴地跟随康公子回京师去。那包太太倘要揽事,我便出面干预。
如今还有一个疑团尚未解开:究竟是谁暗中袭击了我?他
又为何要袭击我?”
陶甘捻着他颊上那三根长毛,说道:“老爷,丁香小姐不是说摩摩对这朝云观的路
径门户极为熟悉么?他性情古怪,行迹诡秘,我疑心他与去年这观里死去的那三个女子
有关联,如今他又挟持了那个可怜的独臂女子,不知躲藏在哪里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点头道:“这话甚有道理。你适才说膳厅里一个迟到的道士大发牢骚,又说少
了一副杯箸。我疑心摩摩这家伙已换上了道袍云履装扮成一个道士了,故先占了一副杯
箸,保不定他在众道士中广有同党,不然哪能行动自如,不露破绽。也许正是他偷听了
我与真智的谈话,我曾向真智问及那死去的三个女子之事,他心中生虚,怕罪行暴露,
故恨我入骨,伺机暗算我。”
陶甘点头道:“他敢于对老爷下此毒手,正可佐证老爷的判断。老爷为一县之主,
倘有不测,这整个朝云观非一番大折腾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点、执事、杂役
没有一个脱得干系。故观中上下之人没有这个胆魄敢加害老爷性命。惟有摩摩这厮不忌
畏这一点,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会顾恤观中和戏班里人死活。另外有一点也
须明白,老爷既已提出要去圣堂下的地宫瞻拜玉镜的金身,宗黎又说起玉镜死的蹊跷,
莫不是谋害了玉镜的一伙党徒害怕你要着手勘查玉镜之死因,故千方百计阻止你的勘查,
甚至用袭击你的办法来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镜之死上寻文章了。”
狄公将拳头往来上一击,说道:“宗黎此刻在哪里?我们必须先从他嘴里弄清玉镜
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离开关赖子房间时宗黎还在那里饮酒作乐,戏班今天发薪,大家都拟
狂欢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们便去找他!”
陶甘打开了房门刚待要迈步出去,狄公忽又听得那熟悉的窸窣声,一个黑影向走廊
隅角一闪而逝。
“你去把住楼梯:”狄公大声命道。他自己撩起长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楼梯口,从衣袖中抖出一根涂了蜡的苧麻细绳,一头扎在楼梯扶手的
栏杆上,高出地面约半尺,一头抓在手里,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回转来,沮丧地说道:“那歹徒溜了,晦气。原来走廊那端还有一条狭
窄的楼梯。”
“老爷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时,那歹徒早已无影无踪。可以断定,他正是头里暗算我的人!”
“何以见得?”陶甘疑惑。
“他身上散出的那股腻香与我被击昏前闻到的一样,那衣袍的窸窣声也一样。这歹
徒很可能已偷听了我们适间的全部说话。走,我们此刻便去关赖子房间找宗黎。”
他们来到关赖子房间,偏巧见宗黎一个人醉伏在桌上,嘴里哼哼卿卿的。不知怎么,
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间里。
狄公坐下,严厉地说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图谋害我性命。时间紧迫,你快将
玉镜真人之死的内情告诉我!”
宗黎见狄公脸色冷峻,言词锐急,酒先吓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说道:“老爷,玉
镜之死固然有些蹊跷,但我委实不知端底详情。”
他畏惧地望了一眼狄公,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家父与玉镜真人交情笃厚,彼此常
有书函往来。玉镜给家父的最后一封信中对真智甚有微词。真智觊觎着玉镜住持的宝座,
他对孙天师阿谀奉迎,曲意献媚。因为孙天师与当今长安的洞玄国师交情甚深,只要洞
玄国师发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镜升上住持的宝座。真智不仅深忌玉镜,而且……
而且玉镜信中还暗示真智与去年夏天观里那三个女子之死有些牵连,总之,他对真智的
品性操行很是不满,且疑心观中发生过许多见不得人之事。”
“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非真智与那死去的三个女子有些瓜葛?”狄公惊问。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会有什么污行,但他容忍朝云观里的许多丑事。玉镜还
说他养植着含毒的药草。”
狄会愠怒道:“那令尊为何不向官府告发?”
宗黎道:“家父处世一向谨慎,单凭玉镜临死一封书札如何能定人之罪?况且,玉
镜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头脑也不无昏瞀愤乱之时。再说,没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
临死时又嘱咐我来这里看看,倘真有什么可疑之处,再向官府告发不迟。
(瞀:读‘冒’,眼睛昏花。——华生工作室注)
“我来这里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个心眼,却并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那三个
女子之死谁也没有什么可疑的议论。玉镜真人的地宫,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适才用
几句诗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气。”
狄公道:“好了,时间不多,休要枝枝叶叶,你快说说玉镜死时的详情吧!”说着,
给宗黎递过一盅热茶。
宗黎接过一口吸尽,吁了一口气,开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刚过一天,那天太
上老君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启示,与平时一样观内很平静,谁都没有想到会有一桩惊
人的大事发生。玉镜真人早晨起来便一直呆在方丈里,独自一个读经典。午膳后,他与
真智回方丈饮茶,约有一盅茶时,真智走出方丈与众道人说,玉镜真人要为他的猫画一
幅图……”
(方丈:佛寺或道观中住持住的房间,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为一丈,故名。——华
生工作室注)
“孙天师已领我看了那幅猫图,挂在四。圣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话道。
“玉镜真人非常喜爱那匹猫,他不知为那匹猫画了多少幅画。真智说完便自回大殿
做功课去了。众道人都知道玉镜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来打扰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
候。半晌,忽听得玉镜在方丈内大声念起经咒,声如洪钟,都感到纳罕。玉镜真人从来
讲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念经咒时也抑扬顿挫,音调非常悦耳。两个道士好奇走进方丈一
看,见玉镜独个坐在靠椅上指着心口,双手比划,高声吟唱,两眼闪出异样的光芒,两
颊级红如桃花一般。玉镜吩咐,他要布道,一时观里百来个道人及提点、执事人等全集
于大殿之下,孙天师、真智也来了。玉镜真人情绪异常兴奋,讲罢天星、河图之法,又
传授灵符秘籙、驱妖斩邪之法。正讲到玄妙之处,只闻到他口中有异香之气散出,忽见
他双目紧闭,气喘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后真智还说,玉镜真人坐化那一
瞬,只见天上祥云缭绕,隐隐有仙乐之声传来,说是接应玉镜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孙天师将玉镜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长安的洞玄国师,洞玄国师认作是教门之福
兆,国家之祯祥。颁玉旨云:玉镜真人系大罗神仙下凡,历人间凡七十二年,重归天府,
点命真智为下一任朝云观住持真人,赐三千册《参同契》、《玉皇经》分付众道人。孙
天师接旨即命将玉镜遗体涂抹香
泽膏油,供金身于地宫之内,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说来,更是可疑了,玉镜信中曾说起真智养植着有毒的药草,想来
他神情兴奋,口吐异香,两颊桃红,声调高亢都是中毒发散之症候。——只有一层还解
说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将那幅猫图画就?宗公子想必
认识地宫的路,我们此刻便去那里勘查。”
“去地宫的路固然认识,只是道道门户都上了锁,且还要经过阎罗十殿。那一路绝
无人敢去行走,我们私自闯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烦地说:“休管得这许多,门户有锁,陶甘自会有办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说不定我们还会发现摩摩正在那里虐害一个独臂女子
哩!”
第十三章
深夜。观里阒寂阴森,幽黑一片,只有殿堂内有微弱烛光闪出。雨还在渐渐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来到西楼北端通阎罗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门口,门上挂着
一把胳膊般大锁。
宗黎擎着灯笼,陶甘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形制古怪的钥匙,说道:“这钥匙名唤作
‘百事和合’,任你再严紧的锁都能打开。”
他拿着那“百事和合”去大铁锁孔里几下一拧,果然打开了那铁锁。宗黎心里不禁
三分好奇。
狄公道:“听说这阎罗十殿关闭都有好几个月了,因何这锁栓上不见一点灰土?”
宗黎道:“老爷,昨天这里还有人来过,说是里面一尊被虫蛀坏的雕像要拿出去修
理。”
他们走进了阎罗十殿。阎罗十殿系朝云观三清大殿后中院西庑一溜长廊,十殿内栩
栩如生的雕像狰狞可怖,一抹儿上了红绿色漆。故莫说观外之人不敢瞻观,就是观中的
众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一眼的。且关闭日久,天阴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阴森恐怖之感。
他们沿着殿内右首一条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第一殿内见十来个男子都披发裸形,
巨钉钉其手足于铁柱之上,颈戴铁枷,浑身都是刀杖伤痕,脓血腥秽,惨不忍睹。旁一
殿则见一妇人裳而无衣,罩于铁笼之内,一青面夜叉用沸汤浇之,皮肉溃烂,呼号惨怛。
又旁一殿,一对男女被缚于铜柱之上,乱刀绕刺彼身体。又见一殿,一女子被压在大石
臼下,身如齑粉,血流凝地。间壁一段则一男子被众鬼扔入鼎镬之中,皮肉消融,止存
白骨在烈油上漂浮。再过一殿,又见众男女在烈火中跳腾避窜,一个个皮肉焦烂,哭喊
不止。——一路看去,烹剥刳心,锉烧舂磨,不一而足。忽而又见一个裸体跣足的年轻
女子满身涂了白漆,被铁链紧锁。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对着她的胸脯,
她的长发披复在脸上。最末一殿则见两个恶煞正用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剐割着一男一女,
女的刚被斩下四肢,男的已大切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怛:读‘达’,痛苦。刳:读‘哭’,剖,剖开。——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一早便令真智将这些雕像全数撤去,阎罗十殿也可废
了。此类惨酷的建塑,于世道人心非但不会有警戒之用,反而污毁了道德仁义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时也屡次规劝玉镜废了这十殿。”
阎罗十殿的尽头亦有一扇朱漆小门,出小门便是西北塔楼下的驱邪殿。内建一雷坛。
塑有灵宫、神将若干。
宗黎道:“驱邪殿后有一扇紫铜门,折下九十九石级盘旋便可到地宫。”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开了紫铜门上的锁,轻轻推开那紫铜门。门里一片漆黑,
一股阴霉之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黎手中接过灯笼,照看门里的石级,小心一级一级向下行去。石级三十三
级一转折,三转折便到了个雕花石拱门。门上挂着两条铁链。陶甘又打开了两条铁链连
合处的大锁,推那石门纹丝不动。狄公、宗黎上去帮助,三人用力发一声喊,果然将石
拱门顶开了。
石拱门内便是地宫:天呈圆圜,地形八角,宫壁如水镜般平滑细洁;上面雕镌着斗
大的箴训条文。正中一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高台上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
于法座之上,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舄,一手执如意,一手执塵尾。
玉镜的脸面干瘪凹陷,早已扭曲变形,显得十分可怕。涂抹的金粉已斑驳脱落,有几绺
胡须折断了,落在圣袍之上。两手指与所执之宝物系用细线扎住,以防坠落。
(舄:读‘细’,泛指鞋。——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的眼光落在墙角一只大红皮箱上。他说:“玉镜的遗物可能都藏在这只皮箱里
了,陶甘,你打开看看,有些什么画本和手稿。”
陶甘打开皮箱的铜锁,见箱内平平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两幅递给了狄
公:“老爷,这两幅也是画着那匹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一幅画的是那灰猫在追逐花球,一幅是灰猫在草地上嬉戏,正抬
起前爪要扑一白蝴蝶。
狄公放下这两幅,顺手又拿起一幅展开观看,同样是画的那匹灰猫。——那猫正在
日光下懒懒打滚。
他凝思半晌,大声说道:“玉镜果然系被人谋杀!陶甘,将箱子合上,我们快回去
拿获罪犯!”
陶甘尚蒙在鼓里,一时又不便细问,忙将大红皮箱重新镇上,跟随狄公出了地宫。
狄公问:“真智住的是后殿楼上?”
宗黎答:“我们回到驱邪殿,再上一层楼,折转向东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点点头,吩咐陶首道:“你穿过阎罗十殿转去大殿东首将回圣堂壁上挂着的那
幅猫图取下,径直来真智的方丈见我。”
他们三人回到驱邪殿,便分了两路:狄公、宗黎自上楼去;陶甘则打开南端那扇朱
漆小门,穿阎罗十殿转去四圣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楼的第二层,折向东首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窗外大风呼
啸,夜雨瑟瑟,隐隐可听得瓦片坠地的声音。
宗黎指着一扇关得严实的朱漆小门说道:“老爷,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侧门,只恐
怕真智已经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门上敲了两下,又将耳朵贴在门缝上谛听。门里似有人走动,
狄公又敲了几下,便听见有人披去门闩,“吱轧”一声,闪闪开了一条缝,透出了微微
的烛光。狄公用灯笼擎起,真智的脸显得苍白,两眼闪出惊恐的寒光。
第十四章
狄公道:“老仙长,下官夤夜来此,有句话说。”
真智神色慌张,半晌无语。狄公这时来访,他感到有某种不祥。
他引狄公、宗黎走进方丈,宾主坐定。狄公又道:“老仙长衣冠齐整,莫非正在等
候什么人?”
狄公忽闻到方丈隅角香炉里散出一股腻人的香味,不由皱了皱眉头。
真智答言:“不,不,夜来失眠,听谯鼓已打三更,不如早起,读几页经书,便下
去圣堂做早课。狄老爷,如何从右侧门进来?”
狄公瞅着真智满腹狐疑的神态,笑道:“望老仙长恕谅,下官适才去瞻拜了玉镜真
人的金身。”
真智大惊:“小道说过几遍,这季候地宫万万进去不得。”
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老仙长,下官有句话问你,去年八月十六日,即玉镜真
人死的那一日,你们一同进的午膳,只不知早上他老人家在干什么?”
真智答言:“那日五更做早课时,见到过他,这之后他便一直呆在这方丈里,不曾
出去。”
“不错,白天这方丈里光线甚好,玉镜常一个人呆在这里读经、念书、吟诗、作画,
他最喜欢的还是作画。”
狄公点头,又问道:“斋供前我与你在三宫堂谈话时,究竟是谁进来大殿?”
真智诧异,支吾答道:“我也一时不甚看真,好象是戏班里的摩摩。”
忽有人敲门,真智暗吃一惊,站起来去开了大门,进来的是陶甘。陶甘将一轴画递
给狄公,自在大门边站立。
狄公展开那轴画,摊子在书案上,说道:“老仙长,我想这一幅画是玉镜真人最后
的绝笔吧!”
真智点头道:“一点不差。那日午膳罢,我与玉镜在这里喝了一盅茶,正欲闲话,
玉镜说他想为那匹灰猫作一幅画。我听他要作画便告辞退出。老爷,玉镜他老人家作画
时最不喜有闲人在旁边观看。我见他将一幅素帛摊平在这书案之上,研墨调彩……”
狄公突然站起,厉声道:“真智,你扯谎!午膳后不久他便中毒发作了:试想他在
那么短的时间内能画出如此一幅笔调精细的工笔灰猫?没有两个时辰这一幅灰猫图是无
论如何画不成的。——这幅图必是玉镜真人上午画的!”
真智心中叫苦,强辩道:“玉镜笔法精熟,作画一向很快,寥寥几笔便形象骨气俱
备。”
狄公道:“这匹灰猫为他的主人作了铁的证辞。真智,
你看看这猫的眼睛,圆圆的瞳仁精光逼人。倘真是中午作画,又在这明亮的窗前,这猫
的瞳仁必是眯成一条细缝。”
真智暗吃一惊,又辩道:“玉镜作画,大处落笔,惟求气韵生动,重神全不计形貌
细微。”
狄公道:“玉镜之画,笔笔工细,摹物图貌,意在形似。我在地宫里见到他一幅图,
画的正是这匹灰猫在日光下打滚嬉戏。那一对瞳仁只成一条细缝!”
真智愕然,睁大了双眼看着画上那匹灰猫的瞳仁,露出绝望的神色:“我……我……
我与你去孙天师面前详说实情。”
真智望了望窗外,又说:“大雨已停,我们下去后殿,穿中院去西南塔楼吧!”
中院里地上水汪汪,一片断瓦碎砾,夜风里仍夹着零星的雨珠。真智、狄公在前急
走,陶甘、宗黎在后紧紧跟定。
他们四人刚行到西南塔楼的楼梯口,只听到孙天师的声音:“如此漆黑的三更半夜,
你们还在忙乱什么?”
狄公道:“真智真人要来天师面前招供一桩旧案中所犯的罪行。”
孙天师诧异:“真智要当着我面招供所犯罪行?只不知他指哪一桩旧案?好,你们
快上楼。”孙天师用灯笼照了照真智,真智垂着头,神色沮丧,一言不发。
孙天师将手中灯笼递给狄公,说道:“你擎着这灯笼中间照看,我和真智在前,那
另外两位在后,小心上楼来,不要闪了脚步。”
孙天师、真智在前,宗黎、陶甘在后,狄公中间高举着灯笼照看大家一步一步上楼
来。孙天师刚走到紫微阁前的平台上,突然叫道:“真智,当心!这平台一边没有栏
杆……”
话未落音,只听得一声嘶哑的惨叫,真智已坠下了平台。
第十五章
狄公急忙爬上平台,孙天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道:“小心!”狄公见他的脸象
纸一样惨白,气喘咻咻,额上沁出了汗珠。
“他……可怜的真智,不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不小心坠跌下去的。只恨我没将他
抓住,那栏杆缺了一截,他岂是不知?”
孙天师一边说着,慢慢松开了抓住狄公的手,拭了拭前额上的汗珠。
狄公命陶甘:“你们下楼底去看看,多半是跌成肉饼了。”
陶甘、宗黎答应了返身下楼,狄公则跟随孙天师进了紫微阁。
孙天师示意狄公在一张乌木靠椅坐下,斟了一盅香茶递过,问道:“狄仁杰,究竟
是如何一回事?真智他犯了什么罪孽?”
狄公从衣袖中抽出那轴画放在书案上,说道:“天师阁下,我已去地宫瞻拜了玉镜
的全身。我在那里着到了许多幅玉镜的画稿。我意外地发现有一幅画上灰猫的眼睛瞳仁
眯成一条线,那无疑是中午在日光下画的。然而这一幅真智说是玉镜画于临死那一日的
中午,地点是方丈的窗前。奇怪的是猫眼睛的瞳仁却是浑圆的。这说明玉镜真人最后一
幅画画于早上,而不是真智所说的画于中午!因此我便疑心玉镜之死系……”他展开了
那幅画,指着灰猫的眼睛。
孙天师略有所悟:“仁杰老弟,这猫眼睛与玉镜之死又有何关涉?玉镜升天那日,
我亦在观中,亲眼目睹他含笑平静登仙而去,并无什么异常。”
狄公将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一封信中说的话以及八月十六日玉镜临终前的一系列奇
异表现向孙天师细表了一遍。
最后他说:“事实正是这样:那一日午膳后,真智与玉镜在方丈饮茶闲聊,真智乘
玉镜未备,偷偷将毒草药研成的粉末洒入他的茶盅。其时,那幅猫图几已完成,只差猫
身背后那瘦石兰竹的细部。事实上玉镜从早上便开始作画,那灰猫必是上午画成,故瞳
仁是圆的。真智见玉镜饮下了有毒的茶,便站起告辞。那毒草药发散得缓慢,故真智走
后有一段时间玉镜才显得烦躁不安,继而高声吟唱。众道人见他两眼闪亮,面颊桃红,
兴奋亢激,便知有些异常。再说玉镜临死前讲授的是天星、何图之法,丝毫没有自己即
要升天羽化的预言,更没有意留下遗旨法钵以付后事。他是在昏噩噩中莫名其妙地死去
的。当时他口吐异香、正是那毒药在肚内发作时的症候。”
“我的天!”孙天师恍然大悟,“原来其中竟还有如此一段委曲隐情。但只不知真
智因何要谋害玉镜性命?更令我不解的是他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供认自己犯下的杀人
罪行?”
狄公道:“晚生请来必是真智做下了见不得人的暧昧勾当,且疑心已被玉镜觉察,
故大胆下了毒手!玉镜给宗法孟的最后那封信中透露他怀疑观中发生了伤风败俗、违背
法规戒律的丑事,去年三个年轻女子死在这里便是十分蹊跷之事。倘然果真是真智一手
遮天犯下的罪孽,玉镜只要一开口,真智便身败名裂,永世沉沦,不得翻身,官府刑法
也决不会轻饶。”
孙天师喃喃说道:“这事因何我一向不知,只怪我平昔对观中之事挂心太少。真智
这个教门败类看来果真瞒着我干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即便死了,亦有余辜。
然而玉镜亦有不是之处,他明可以将此中内情告诉于我,我是不会袖手不管的。”
狄公又说:“晚生思量来,真智必是与那个名叫摩摩的家伙合谋犯下这许多罪行。
去年观中那三个年轻女子正是死于他俩之手。如今,我见摩摩那厮又混在关赖子的戏班
来到观中。他必是来这里图讹真智,故真智见了摩摩异常惊慌,心中十分害怕。宗黎,
即适才跟在我们后面来的那个秀才,又在演戏终场时公开吟诗暗示玉镜之死可疑。斋供
时真智见我与宗黎谈话,便疑心宗黎问我透露了许多观中内情。后来我又偏巧提出要去
地宫瞻拜玉镜金身,于是真智横下心来意图谋害于我,他起初便疑心我的到来不是为了
避雨而是特意来勘查他的罪行的。他偷偷尾随着我,乘我不备,一棒打得我昏死过去近
一个时辰。我在被击倒之前已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腻人的香味,这香味与他方丈
里的香炉熏出的香味完全一样。照理这香味在那走廊里不易闻出,只因他举起棍棒时宽
大的袍袖正朝我拂来,故那香昧尤其浓烈。后来我与我的亲随在房间里谈话时,他又潜
来窃听。我发觉时开门追了出去,他溜得快,但那同样的香味又被我闻到了。恶向胆边
生,看来真智已经做下了一条命负隅蛮干到底了。我适才去方丈见他时,他慌得手足无
所措,故上来这紫微阁的平台时会失足坠落。当然,亦可能是畏罪自杀!”
孙天师点了点头,他的脸上露出凄惨的愁容,他显然为真智之死感到婉借和痛心,
半晌他说:“仁杰,真智又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来招供呢?他如果以为我会宽恕他,帮
他求情,那他可想得太愚蠢了。”
狄公问:“天师阁下,真智知道不知道平台上有一行栏杆撤去了?”
“他当然知道!我几天前就告诉过他我要修理那一截栏杆,那是被大风吹折的。真
智这人平时一向行事谨慎,很少出差迟。”
狄分严肃地说:“如此说来,他是自杀——畏罪自杀。”
孙天师正色道:“不,我不信,他没有那么愚蠢,且也没有那份胆量。”
狄公道:“当我戳穿他的罪恶行径,他便萌起了自杀之心。他说来这里当你的面招
供是假,而选择这个平台上跳下去才是真。事实上他打定这个主意时并没有想到会在楼
梯下遇到你,然而你也没有制止住他。他这样一死,案情无法勘查,更逞论解县鞫审了。
故至少可顾全死后的名誉。我们只能认他是死于意外并还要为他建醮祭炼,追荐亡灵。”
(醮:读‘叫’,祈祷神灵的祭礼,后专指道士、和尚为禳除灾祸所设的道场。
——华生工作室注)
陶甘、宗黎进来。陶甘禀告道:“老爷,真智已摔死在楼底,我叫来了道清真人和
几名执事,死尸已被抬到四圣堂安放。众道人惊问其故,我以意外事故应对了。”
狄公起身告辞:“天师阁下与道清真人可商计一下真智死后的善后事宜,并将此事
飞报京师洞玄国师。”
孙天师道:“明天一早我这里便派真人上京师叩见洞玄国师,请求国师颁命下一任
住持,观中诸法事功课暂由道清主持。”
“望天师阁下将真智惧罪自尽之实情仰告国师。我将此轴画留在这里,这是一件重
要的证据。”
孙天师点点头,他无限感激地望着狄公的脸,和蔼地说道:“仁杰老弟,你赶快回
房去睡一会吧,天快要亮了,你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这观里的事就由我与道清处置了。”
“不,天师阁下,我还得去捉拿摩摩,我深信摩摩才是主犯,他的罪孽比真智更大。
如今真智已死,他是唯一能弄清那三个女子之死的当事人。”
孙天师问:“那摩摩长相如何?你说他是个优伶,今天除了最后一场外,所有的戏
文我都看了,可并不知哪一个叫摩摩,都扮演的什么角色?”
狄公道:“我恰恰是最后一场戏里见到过他。虽然他脸上抹了重彩,但仍可以见出
他长得凶丑,且听人说他性情古怪,行迹无定。我已查清他曾扮作了观中的道土,他在
观中必有同党。”
孙天师道:“那么你打算如何逮住这摩摩呢?”
“天师阁下,我正在苦思良策,没有摩摩的全部供辞,我不能具结此案,真智的罪
孽也不能真相大白。”
第十六章
狄公、陶甘。宗黎下到西南塔楼径去四圣堂看了真智的尸身。尸身已用八卦法袍遮
盖,四周点起了七星明灯。
狄公踱到西偏殿三官堂,他的头脑里始终思考着摩摩这个古怪人物。陶甘、宗黎跟
随着他。陶甘说:“老爷就在此殿内稍事休歇,乘便商计一番捉拿摩摩的法子。”
狄公点头道:“摩摩令我一直放心不下,无论如何我们先要将摩摩逮捕归案,拯救
落入他手中的受害者。陶甘,我不知那独臂女子此刻究竟藏在何处,她又究竟是谁,为
何落到摩摩手心之中。”
“独臂女子?适间听陶相公也说及什么独臂女子……”宗黎惊讶。
“嗯!”狄公转脸问宗黎,“你在这里曾见到过一个残肢的女子吗?”
宗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老爷如何突然问及一个独臂女子?我在这观里呆了半个月,从不曾见过有什么断
肢的女子。莫非老爷指的是阎罗十殿内那尊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诧异。。
宗黎点头道:“老爷,阎罗十殿内那一尊被铁链紧锁的木雕像因为虫蛀左臂曾掉落
了下来,但今夜我们见到时已修复了。”
狄公两眼射出奇异的光彩,急问:“你指的是青面獠牙的夜叉用三叉戟指着她胸脯
的那一尊吗?”
宗黎又困惑地点了点头。
狄公一拳打在茶几上,吼道:“你这个……你为何不早说?”
“老爷。”宗黎胆怯地答道,“我们适才经过阎罗十殿时,我曾说起过一尊雕像被
虫蛀坏了,需要修理……”
狄公猛地跳了起来:“你们跟我来!”
狄公擎着灯笼飞步奔进了阎罗十殿,一直跑到那个青面獠牙的夜又面前才止住了脚
步。陶甘、宗黎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管后面紧跟。
狄公拭了拭额上的汗,气急败坏地说:“瞧,她身上还在流血哩!”
陶甘、宗黎低眼看那铁链紧缠的女子,一丝丝鲜红的血正从女子那硬结了的白膝胸
脯上渗流出来。——夜叉那杆尖利的三叉戟已刺破了她的胸脯!
狄公赶忙弯下腰来,仔细将被盖在女子脸面上的长头拨开。
“白玫瑰!”宗黎倒抽了口冷气,惊叫了起来。“她已被人杀死了!”
“没有。”狄公冷静地说道,“她的手指和嘴唇还在抖动哩!”
白玫瑰被铁链缠绕了五六道,丝毫动弹不得。她的脸面和身子被油漆涂抹成白色,
她那一对惊惶的眼睛恐惧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
宗黎弯下腰正待要去解脱铁链,狄公喝道:“且慢。”他自己轻轻提起夜叉手中那
支尖利的三叉戟用力将它扭弯,只听得“啪”一下杆柄折断,他才猛然一抽,那木雕的
夜叉朝后仰面倒地。三叉戟的尖刃上鲜血淋漓,白玫瑰涂了白漆的胸脯上一滩殷红。
三人慢慢脱卸了缠绕着白玫瑰身上的铁链,又将铁钩、铁夹一一摘下。狄公掰开白
玫瑰的嘴抽出一大团棉花,两颗水晶般的泪珠从白玫瑰的颊腮上挂下,滚热滴在狄公的
手背上
“白玫瑰!”狄公小声唤道。
白玫瑰点了点头便昏厥了过去。
狄公脱了长袍将白玫瑰周身盖了,宗黎从两个恶煞手中抽出两柄枪杆,陶甘剥了长
袍系在两柄枪杆之间,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简陋担架。三人小心将白玫瑰轻轻放入担架内,
陶甘、宗黎抬起。
狄公道:“将她先抬到丁香小姐的房中。”
第十七章
他们三人抬着昏迷不醒的白玫瑰进了丁香小姐的房间,丁香小姐惊讶地望着担架上
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房间让白玫瑰躺在自己的床上。
狄公道:“丁香小姐,赶快将火盆烧上,白玫瑰被观中歹徒捆缚在阎罗十殿内,又
阴又冷,身子又受了伤,,流着血,险些丧了性命。你需细心将她服侍,洗净了她身上
的油漆后再调理胸脯上的创口。我此刻就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狄公转脸对陶甘、宗黎说:“你们俩在丁香小姐房间外看觑动静,并把康翼德去叫
来,倘使摩摩露面,就当场将他拿获,千万不可放过了他。”
两人领命出了房门,陶甘去叫康公子,宗黎躲在隅角暗中察观着周围动静。狄公自
上楼去自己房间取药。
狄公回房取了药并一件长袍回到丁香小姐房间外的走廊。陶甘禀告道:“老爷,康
公子不在自己房里,那匹黑熊也不在那里。”
狄公道:“你去包太太房间将她带来这里!对,先将这长袍穿了,小心受凉。”
宗黎忍不住问道:“老爷,歹徒究竟是谁?”
狄公道:“少刻你便会知道。”
陶甘很快便折了回来,说道:“老爷,包太太房门锁着,我弄开了门,房里并役有
人,只见白玫瑰一包衣服,包太太自己的行李却不见了。两张床看上去没有人睡过。”
狄公没有说话,他反剪了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不一晌,丁香小姐开了房门招呼他们进房去。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未醒。身
上的油漆已洗干净,胸脯处已用一块白纱布包扎了。
狄公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木盒和一个细颈兰花瓷瓶。
“丁香小姐,将此木盒里的金创油膏涂抹在白玫瑰的创口,不消三日创口便能愈合,
很是灵验的。”
丁香小姐禀道:“老爷,白玫瑰身上并无歹徒施暴的痕迹,只是前额磕破了一点头
皮。胸脯上刺破的那创口似乎也不很深。”
丁香小姐将金创油膏在白玫瑰胸脯上抹了,又重新包扎了起来。
狄公从那细颈兰花瓷瓶里洒出一点白色粉末,轻轻喷入白玫瑰的鼻孔。白玫瑰打了
几个喷嚏,呻吟了几声,渐渐苏醒过来。
狄公道:“白玫瑰,你不用害怕,我是本县的县令,来这观中捉拿害人的歹徒恶棍
的。你此刻已平安无事了,过一会儿便可以好好地睡一觉。”
狄公示意宗黎上前与她说话。
宗黎靠近床边蹲下,轻轻唤着她的名字。白玫瑰张开了美丽的大眼睛,她终于明白
她得救了。
“这来怎么一回事?莫不是我做了一场恶梦?”
宗黎道:“以前的事全过去了,白玫瑰,你得救了。是狄老爷救了你的性命。”
白玫瑰看了狄公一眼,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狄公道:“白玫瑰,你就将这恶梦中事细细告诉我吧!我将拿获戕害你的真凶,为
你报仇。告诉我是谁将你弄到阎罗十殿里去的。”
白玫瑰长叹一声,眼中闪出泪花。慢慢说道:“我哥哥装扮成一个女伶人,跟踪我
到了这朝云观。他来这里是为了劝我回长安,我父母亲反对我出家当道姑,心都急碎了。
我心里也委实拿不定主意,只感到进退两难。包太太又逼得我紧。演戏后,哥哥约我偷
偷去他房中商计,我换过他的白衣裙,刚上到东楼走廊,便遇上了你们。”
狄公笑道:“对,这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在走廊里逃脱我们之后又怎样?”
我正拐过走廊的隐角,恰巧被包太太撞上。她见我脸色慌张,鬼鬼祟祟,很是疑心,
一把将我拖进了房间。进了房她又问我意向如何。我心里对当道姑之事起了动摇,我明
白告诉了包太太我的意思。我还未拿下主意,并说我还想与欧阳小姐商计商计。
“包太太听了,顿时大发雷霆,说我忘恩负义,说我欺亵渎教门,又大骂伶人卑贱、
下流,都是娼妓。当时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从没见过包太太发如此大的脾气。包太太转
而又说,肯不肯当道姑当然得由我本人拿定最后主意,她说她去请示真智真人。过了一
会她回房来对我说,真智要见我。
“包太太领着我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了不知多少路,来到一间小小的房间。包太
太递过一包袱,要我换上道袍,戴了黄冠,她说要见真智真人必须得如此装束。我明白
了她是意图强迫我当道姑。我拒绝了她的要求,包太太又变了脸,怒气冲冲上前一把将
我揪住撕剥了我的衣裙,将我推到隔壁一间房间。
“我张开眼睛一看,见是一间陈设十分豪华高雅的卧室。靠后墙一张乌木大床,床
上黄罗帐半张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美人儿,让我来给你系黄冠吧。’我害怕极
了,我明白了我已经落入了歹徒的圈套,堕入了可怕的陷阱。我拔腿便逃,还未跑到房
门口,包太太一把又将我抓住,她用绳索反缚了我双手,揪起我的头发便往床上拖。我
死命用脚乱蹬,一面高声呼救。黄罗帐里又说话了:‘放开她,我要好好劝劝她。’我
破口大骂,包太太将我强按在床前的地上,然后退到半边。床里传出一声可怖的怪笑,
令我毛发森然。‘这么白嫩的皮肤哪里经得抽打?让她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再不听话我
可要不高兴了。’我还未明白这‘休息’是什么意思,包太太突然上前朝我太阳星上就
是一拳,我两眼一黑,只觉头重脚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过来时,周身己动弹不得,五六道铁链将我密密匝住,全身又涂抹了油漆,
嘴里塞了棉花。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正将一柄利戟指着我的胸口。我昏沉沉以为到了阴
曹地府,周围全是牛头马面,阴司鬼卒。但觉鼻息微微似乎还在人世间。慢慢我看清了
那执戟的夜叉原来是木雕的,根本不会动。
“这时我听到身边匆匆走过几个人,一个还提着灯笼。待要叫喊,只是发不出声。
我绝望了,我只得独自流泪”。
宗黎听到此,盈眶的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到白玫瑰的手上,白玫瑰长长吁
了一口气,深情地看了宗黎一眼,声音颤抖地又继续说道:“既然有人走过去,总还会
走回来。我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拚命挣扎,夜叉的长戟刺入了我的肉里,鲜血渗了出来,
染红了涂抹在身上的白漆。这给了我勇气,我想倘使你们看见我的胸脯在流血,总不致
于还以为我是一尊木头雕像吧!
“过了好一会,又见一个人走了回来,但他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匆匆走远了,
我很是伤心。但我有了勇气,有了希望,我再耐心等着。后来,果然你们又来了,救下
了我……”
狄公道:“我问你,白玫瑰,你可知道包太太将你引去的是哪一个房间?一路行走
又经过些什么地方?”
白玫瑰皱了皱眉头,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我委实想不起来了。”
“我再问你,你能否辨认出黄罗帐里那男子的声音?是不是真智?”
白玫瑰又摇了摇头。
“这邪恶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但只不象我见过的人的声音。很是陌失,也
不是真智真人的。我的耳朵很好,你们第一次穿过阎罗十殿时,我便听出了宗公子的声
音。”
她说着,羞怩地浅浅一笑。
狄公道:“正是宗公子的话启迪了我。否则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关在那个可怕的地方!
这帮歹徒也委实太狠毒了。”
白玫瑰无限深情地又望了宗黎一眼,两颊泛出微微的红晕。
“多谢宗公子救命之恩……”
有人敲门。丁香小姐开了房门,康公子走了进来,他已是男子装扮。
丁香小姐大惊:“你是谁?!欧阳……”
康公子微微一笑,道:“我刚牵着我的熊到外面去溜了一圈,这房间里乱哄哄却是
为何?”
狄公道:“康公子来得正好,我先走一步了,这里发生之事,丁香小姐自会详细告
诉你的。”
狄公与陶甘出了丁香小姐的房间。
丁香小姐不由娇声嗔道,“原来你是男子,哄骗了我这许多时间。”
康公子一把将丁香小姐搂入怀中,丁香小姐羞红了脸,用力将康公子推开。“看看
你妹子去!”
康公子见床上果然躺着白玫瑰,宗黎则静静地守在床前,一言不发。
第十八章
狄公对陶甘道:“真正的罪犯至今尚未见着影踪,我却先已将两对有情人撮合在一
起了。我们得赶紧拟出一个逮住摩摩的计策。”
陶首道:“摩摩不仅在与我们捉迷藏,似乎本领还高出我们一筹,我疑心他随处都
在跟踪着我们。”
狄公道:“此刻总算弄明白了,摩摩在仓库里搬挪的原来是阎罗十殿的一尊断了胳
膊的木雕像,而我们却找到了真正横遭他荼毒的白玫瑰。如今我更深信东楼窗户里看见
的那奇怪景象是真实不虚的。唯一不知的是那房间究竟在何处。确切地说在东南塔楼的
哪一部分。摩摩与真智串通一气,以包太太穿针引线,拐骗白玫瑰。当包太太闻知白玫
瑰起了反悔之意,动摇了出家的决心,他们便加紧了罪恶阴谋的步子。他们知道我天一
亮便会离去,故大胆无所畏忌。我这一走,宗黎和康公子虽有心搭救白玫瑰,终也弱不
敌强,保不定自己还有生命之虞。演戏时摩摩的剑如此对付‘欧阳小姐’,正是有意恐
吓他、警告他。而他们一旦知道了‘欧阳小姐’即是白玫瑰的亲兄弟必会将他杀害无疑,
到那时,白玫瑰一个弱女子只能乖乖就范,任他们凌辱蹂躏,最后如去年那三个女子一
样被残忍杀害,甚至毁尸灭迹,再去荼毒别的女子。”
陶甘缄默不语,一味用手指拈着腮颊上那三根长毛。
狄公又说:“要不然,我们此刻就去找孙天师。讨他玉旨,将观中所有道众、提点、
执事、杂役集中在大殿内,由康公子和宗黎两人一辨认。这样或许能将纷作道士的摩摩
当众揪出来。”
陶甘犹豫道:“只恐怕老爷玉旨未领到,摩摩已逃之夭夭了。此刻天欲拂晓,暴雨
已过。且这朝云观门户错杂。殿宇深邃,他只身一藏,你又如何能找到?譬如说他就藏
身在他搬挪独臂女子雕像的房间,你便束手无策了。”
狄公点头频频,叹息再三。
陶甘又说:“只恨我们手头没有一纸朝云观的简图,否则,我们至少可以大体上猜
出包太太带白玫瑰去了哪里。”
“朝云观简图?孙天师倒给我看过一幅,是他自己徒手描画的。只可惜是大略的殿
堂、楼阁、庭院的图示。对,我记起了,他那简图上还画着一个令人注目的阴阳太极图
符。”
狄公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开了眉头说道:“陶甘,我要到孙天师的紫微阁去一次,
你就在大殿上的楼梯口等我。”
狄公一口气跑上紫微阁,敲了敲门,没有答应。他用力一推,门没有上锁,他走了
进去。外间书房半明半暗,蜡烛就要燃尽。狄公又敲了敲里间卧室的门,仍是没有人答
应,他用力一推,却是锁死的。
狄公回转身来走到那画有朝云观简图的条幅前,细细地看着那个阴阳太极图符,思
索了半晌。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赶快出了紫微阁,下到大殿楼上,却不见陶甘,便只得自己擎着一盏灯笼向仓库
走去。
仓库的门半开着,狄公高擎灯笼走了进去。仓库里与适才他来时并没有什么变动。
隅角那幢大柜橱的两扇门敞开着,他走近柜橱,用灯笼照着柜橱后壁上那两条金龙的图
案。一两条金龙之间的阴阳太极图符果然是黑白横向界分的!
狄公发现这图符的两半圈中亦各有一小圆圈,即孙天师说的“阴中有阳,阳中有
阴”。狄公见那两个小圆圈原来是穿过后壁的两个小孔。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图符,原来
是一个铁制圆盘。——圆盘与周围的木板之间有一道细细的缝隙。
狄公恍若有悟,忙从发髻上拔出两枚银针,分别插入那两个小圆孔,将圆盘向左转
拨,圆盘纹丝不动。他又向右转拨,圆盘竟被转动了。他一连转了九圈,柜橱的后壁向
左边移开了一条缝。他轻轻将后壁向左用力一推,露出一个两尺多宽的狭窄通道。果然
是一扇秘密的门,门里无疑是一间密室。
狄公轻轻蜇入,右折没几步便见一扇小门。小门开着,里面挂着一盏满是灰尘的油
灯。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宽胸阔肩的汉子正在用一块温布擦拭着靠墙的一张竹榻。地上满
是鲜血,血泊里扔着一把大厨刀。
第十九章
那大汉转过身来,见狄公站在门口,奸笑着说道:“你是独自一个来的这里?你先
坐下,与我说说你是如何发现这密室的。这竹榻我刚擦过,不过当心地上的血。”
狄公见房间隅角果然有一尊与生人模样相仿佛的女子雕像,雕像的油漆都剥落了,
左肩下是一段被虫蛀坏了的参差不齐的烂木头。这密室里除了那张竹榻外并无一件家俱。
前面墙上有一圆形窗孔,算作通风的气窗。
“我早疑心这墙角里有一间密室,原来它是朝着东面高墙砌造的,故不为人注意。”
狄公叹了口气说道。“苍天有眼,让我识破你的机关,昨天夜里我刚到观中,道经
对面东楼的走廊时,风雨大作,一扇窗槅被狂风吹开了。我在关窗的那一瞬间看见你正
在这里搬挪那女子雕像。我当时以为是一个兵士在凌辱一个女子,原来我错将你一头整
齐的白发认作是银白的头盔了。”
“哈哈。”孙天师大声笑道,“有趣,有趣,我的白发竟同一顶银白的头盔。如此
说来,你来这里是与我商量我的事?”
狄公淡淡说:“正由于误认了头盔,我整整一宵在搜寻摩摩。因为他昨夜演戏时戴
的正是一顶银白的头盔。孙天师,我怎不见这密室的南墙有一扇窗?”
“有,有一扇特制的窗。只因窗板被涂成同外墙一样的灰色,并刻画了砖纹,故关
闭时不易分辨。昨夜风雨交加,我曾大意打开过那扇窗,当我听见对面东楼有一窗槅被
大风吹开时,我赶紧又将这扇窗关合了。仁杰老弟莫非正在那一瞬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孙天师说着,站起用手在墙角的一块砖缝上一拨弄,果然南墙上豁开了一扇窗,微
微晨曦透进了这密室。
孙天师苍白的脸上异常平静。
“孙天师,你在与我解释那阴阳太极图符时更大意了。你坚持说阴阳两半总是竖向
界分的,而我却记得某处见着过这图符的阴阳两半是横向界分的,原来正是在这仓库里
大柜橱的后壁上!倘使你当时说明阴阳两半竖向、横向都可以界分,我绝不会疑心大柜
橱后壁上的阴阳太极图符会是这密室的圆盘秘锁。”
“仁杰,你的本领果然不小,胆大心细,眼光敏锐,你能从玉镜的最后一幅猫图中
推出真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时我们都忽视了这一点。早知如此,就明说是玉镜早上画
的猫也不会露破绽,这不能不说也是一次大意。真智是个地道的小人,一个猥獕的俗夫。
他眼中只见银子,专一拜那赵公元帅,一个出家的人还如此贪财。一次他利令智昏竟敢
将九转丹炉内的黄白之物窃走了,要不是我出面替他遮盖,玉镜一旦勘出不仅会将他革
出教门,还要解县坐牢。从此真智便乖乖听我吩咐办事。玉镜死后我向洞玄国师举荐了
他任这里的住持真人。
(猥獕:读作‘伟崔’,丑陋而俗气。——华生工作室注)
“真智这两天确是慌乱了手脚,宗黎那个乳臭未干的秀才又含沙射影地做诗暗示玉
镜之死可疑。他已觉察到一个古怪的道士的飘忽无定的影子老是困扰着他。真智说他那
张丑陋的脸面似曾相识,只是记不确实了。如今看来,那道士不正就是你孜孜搜寻的摩
摩么?昨夜你进观之前,我曾将他叫到紫微阁里好言安慰了一番,然而他竟荒谬地想要
将你谋害,结果当然事情更糟,空折了一条老命。”
狄公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真智害怕摩摩是有原因的。摩摩是他的艺名,他
本姓刘,便是去年不明不白死在这观里的那刘小姐的兄弟。他闻知他妹子屈死于朝云观,
曾装扮作云游道人来此察访过,后又加入关赖子戏班混来观里寻觅真凶。他武艺高强,
一旦探查出真相,便会以血偿血,为他妹子雪冤复仇。故真智见了他心中发慌,坐卧不
宁。”
孙天师笑道:“如今真智已死,我们何不就此将所有罪孽往他头上一推了事。便是
那摩摩也可以心满意足了。真智不自量力,大难临头,竟还别出心裁意图在你面前告发
我。他以为如此一来,他便可逃脱了干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狄公正色道:“真智并非自杀,也并非失足坠落,而是被你推下平台的!”
孙天师呵呵笑道:“仁杰老弟判断得不差,连我当时几乎也相信了他是自杀的。事
实上他完全应该自杀。”
孙天师兴致极高,侃侃而谈,仿佛在与欢公闲聊家常,论辩道法。
狄公严峻着脸又问:“除了真智和包太太,你还有什么帮手?”
“没有了。按常情推来,帮手愈多反会坏事。”孙天师的脸上挂起了一丝奸笑。
“我若没有猪错,你在这里刚刚杀死包太太。”
“是的。%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