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二)作者:李宝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20:47
第十五回 老吏断狱着着争先 捕快查赃头头是道
话说龙珠走进耳舱,看见胡统领已醒,连忙倒了一碗茶。胡统领喝过之后,龙珠又拿了
一支烟袋,坐在床沿上替他装烟。一面装烟,一面闲谈,就讲到保举一事。龙珠撒娇撒痴,
一定要大人保他爸爸做副爷。胡统领恐怕人家说闲话,不肯答应,禁不住龙珠一再软求,统
领弄得没法,便指引他叫他去求周老爷。龙珠道:“周老爷不答应,才叫我来找你的。”胡
统领道:“刚才他不答应,包管你再去找他,他一定答应。”龙珠道:“我不管,我见了周
老爷,我只说你叫我说的。”胡统领把脸一沉道:“你别瞎闹!”说完这句,他老人家仍旧
睡下。
龙珠恐怕耽误他爸爸的功名大事,仍旧走到外舱找周老爷,谁知这个档口,一个中舱人
都挤满的了:有几个是船上的哨官、帮带,其余的便是统领的跟班、厨子,一齐在那里围着
周老爷讲话。因为统领睡了觉,不敢高声,都凑上去同周老爷咬耳朵,只见周老爷有的点点
头,有的摇摇头,也不知说些甚么。又见厨子给周老爷打千。等到这些人退去,船头上又站
了不少的人。周老爷摇手,叫他们不要进来,怕惊了统领的驾。他们虽然不敢进来,却是不
肯散去。周老爷叫把舱门关上,龙珠方又上来求他。周老爷也懂得这里头的机关,乐得在统
领面上讨好,便应允了。等到稿子拟好,天已大亮了。船上的乌龟格外巴结,特地熬了一锅
稀饭,备了四碟小菜,请他到后梢头去吃。龙珠又到前舱里,听了听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
便回来同周老爷说道:“大人一时还不会醒。周老爷你整整辛苦了两天两夜,就在这船上歇
歇,打个盹罢。”周老爷道:“我真的熬不住了!”说完此句,果然就在船老板的床上躺下
了。龙珠替他拿被盖好。老板说天冷得很,自己又从柜子里取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周老
爷连忙客气,还说:“你如今保举了官了,我们就是同寅了,怎么好劳动你呢?”老板道:
“老爷说那里话来!小人不是托着你老人家的福,那里来的官做呢。”周老爷到底辛苦了两
天两夜,实在撑不住,一上床就朦胧睡去。等到一觉困醒,已经是一点钟了。赶紧起身,洗
了一把脸,就拿拟的稿子送给胡统领瞧。胡统领正躺在被窝里过瘾,一手接过稿子,一面嘴
里说:“费心得很!”等到过足了瘾,打开稿子一看,头一张便是办剿土匪,一律肃清的详
细禀稿;连着禀请随折奏保的几个衔名;其余的只开了几张横单,等到善后办好再禀上去,
此时不过先把大概应保人员斟酌出一个底子,以便随后增添。胡统领看过无话,便命先将禀
帖缮发,又叫把周老爷的名字摆在头一个。周老爷答应着,出来照办不题。
且说建德县知县庄大老爷自在统领船上赴宴之后,辞别进城。一到衙前,果见人头拥
挤。刚才进得大门,便有无数乡民跪在轿旁,叩求伸冤。庄大老爷一见这个样子,立刻下
轿,亲自去搀扶为首的两个耆民。不等他们开口,自己先说:“这些兵勇实在可恶得很!我
已经禀过统领,一定要正法几个,把人头号令在你们庄子上,才好替你们出这口气。”庄大
老爷一头走,一头说,走到大堂,随即坐下。此时通班衙役两旁站齐,大堂上灯笼火把照耀
如同白昼。庄大老爷坐定之后,告状的一班乡民,把个大堂跪的实实足足。庄大老爷皱着眉
头,哭丧着脸,向底下说道:“我想你们这些百姓真可怜呀!本县是一县的父母,你们都是
本县的子民:天下做儿子的受了人家欺负,那做父母的心上焉有不痛之理!今日之事,不要
说你们来到这里哀求我替你们伸冤,就是你们不来,本县亦是一定要办人的。”庄大老爷的
话还未说完,堂下跪的一班人一齐都叫:“青天大老爷,真正是小人们的父母!晓得众子民
的苦处!你老吩咐的话,都是众子民心上的话,真正是青天老爷!也不用小人们再说别的
了。”庄大老爷听到这里,晓得这事容易了结,便说:“你们先下去商量商量,谁人被杀,
谁家被抢,谁家妇女被人强奸,谁家房子被火烧掉,细细的补个状子上来。明日一早,本县
好据你们的状子到船上问统领要人,立刻正法,当面办给你们看。”众乡民又一齐叩头谢大
老爷的恩典,一齐下来,歌功颂德不置。庄大老爷退堂之后,不做别的,立刻拟就一道招告
的告示,连夜写好发贴。告示上写的是:
“统领军令森严。此番带兵剿办土匪,原为除暴安良起见。深恐不法勇丁,骚扰百姓,
所以面谕本县:倘有前项情事,证据确凿,准其到县指控。审明之后,即以军法从事,决不
宽贷。”
各等语。等到告示发出,庄大老爷方才回到上房打了一个盹。次日一早,先上府禀明此
事。府大人听了甚是踌躇,想了一回,叫他先到城外面回统领。其时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
管家又不敢喊他。庄大老爷在官厅里,一直等到一点半钟,肚里饿的难过,意思想转回衙
门,吃过饭再来。偏偏又有人来说,统领已经睡醒,只好等着传见。一等等到两点多钟,船
上传话下来,吩咐说“请”。庄大老爷上船见了统领,先行礼谢过昨天的酒,然后归坐,慢
慢的谈到公事。庄大老爷便把昨天晚上的事,禀陈了一遍,又说:“昨天晚上卑职在船上,
就得到这个信息,恐怕不确,所以没有敢回。”胡统领一听他言,方想起昨日家人曹升来说
的话并不是假,心上甚不快活,半天没有言语。庄大老爷见统领为难,乐得趁势卖好,便
说:“这件事情卑职已有办法,包管乡下人告不出。大人这里也不用办一个人,自然可以无
事。”胡统领忙问:“有何办法?”庄大老爷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起先统领
只是拉长着耳朵听他讲话,后来渐渐的面有喜色,临到末了,不禁大笑起来,连说:“甚
好,甚好!老哥如此费心,兄弟感激得很!”说完之后,又告诉他:“老哥的衔名已经禀请
中丞随折奏奖。”庄大老爷立刻又请安谢过保举,然后辞别。
坐轿回到衙中,传齐三班①衙役,立刻就要升堂理事。又叫人知会城守营,摆齐队伍,
前来助威。诸事停当,然后庄大老爷升坐公案,把一干人提到案前审问。庄大老爷一见这班
人,仍旧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情形,对这些人说道:“本县想这些兵勇真正可恶!一定今天
要正法两个,好替你们伸冤。所有被害的人家,本县已经禀明统领,一概捐廉从丰抚恤。你
们的状纸想都已写好的了,先拿来我看,好拿钱分给你们。”众人一听,又有钱给他们,又
替他们伸冤,真正是个青天大老爷,又连连磕头称颂不迭。于是齐把那状子呈上。庄大老爷
看过之后,便吩咐左右道:“照这状子上,赵大房子烧掉,又打死一个小工,顶顶吃亏,应
该抚恤银五十两。”立刻堂上发下一锭大元宝。赵大拿着欢喜,众人望着眼热。下余钱二、
孙三、李四、周五、吴六、郑七、王八,也有三四十两的,也有十两、八两的。
①三班:指州、县官署里的皂、壮、快三班,担负捕盗、警卫之责。
庄大老爷见几个顶吃亏的都已敷衍完毕,便指着一个人说道:“你说你的老婆、女儿被
人强奸,这件事情顶大,审问明白,立刻当面拿人杀给你看。但是一样:这件事情人命关
天,究竟那一个强奸你的老婆,那一个强奸你的女儿,你须认明,不可乱指。你老婆、女儿
带来了没有?”这人道“昨天就同了来的。”庄大老爷道:“很好。你老婆不用说,等到把
你女儿验过,我就立刻办人。”那人听了无话,庄大老爷道:“从来打官司顶要紧的是证
见,有了证见,就可办人。你们的状子已在这里,谁是证见,快去想来。不但这个须得证
见,赵大的小工被兵打死,究竟是谁的凶手,亦要查个明白;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
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句对答不上。老爷便
说:“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或者一时忘记也论不定。”众人退下,七嘴八舌,议了半
天,毕竟未曾说出一个人来。那个女儿被人家强奸的,听说要验,尤其不肯。因此闹了半
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且说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得了这个风声,那些被害人家谁不想
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还是两个武秀才,闹烘烘的一齐要见本官。
庄大老爷得信之后,知道人多难以理喻,便吩咐开了中门,请这两位武秀才内庭相见。起先
这两个武秀才仗着人多,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及至听到一声
“请”,又见本府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自外至内,重重叠叠,站立着无数营兵、衙
役,到了此时,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大家也无甚说得。跟了进来,
一齐站在大堂院子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庄大老爷把两个武秀才迎了进去。他两个见了父母
官,不敢不下跪磕头,起来又作了一个揖。庄大老爷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个坐下,茶房又奉
上茶来,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不知从那里说起。那
个坐首座的,不觉索索的抖了起来。庄大老爷不等他开口,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咬牙
切齿,骂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咳声叹气,替百姓呼冤。两个武秀才听了,直觉他俩心上要
说的话,都被大老爷替他们说了出来,除掉诺诺称是之外,更无一句可以说得。主大老爷立
刻逼着:“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百姓,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个武秀
才坐在上面实在难过,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庄大老爷仍旧送到二门。他俩会到众
人,正在商议办法;又会见刚才过堂下来的一班人,彼此见面,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
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里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众人拥上去看,无非又是催促
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
头。而且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那却更不是玩的,因此又
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
一霎时又听得里面传呼伺候老爷升坐,要提先来的一班人审问。众人无奈,只得仍到堂
上跪下。庄大老爷便换了一副严厉之色,催问他们:“查出人头没有?有无证见?”众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是无辞以对。庄大老爷便发话道:“本县爱民如子,有意要替你们
伸冤,怎么倒来欺瞒本县?这还了得!现在你们的状子都在本县手里,已经禀过统领。统领
问本县要证见,本县就得问你们要人。你们还不出人来,非但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
子,还要办你们反告的罪。你们想想: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是个什么罪名!你们有几个脑
袋?已经有冤没处伸,如今还经得起再添这们一个罪名吗?本县看你们实在可怜得很,怎么
不弄明白就来告状?”众人一齐磕头,没有话说。庄大老爷只是逼着他们快说,叫他们赶紧
指出人头,无奈众人只是说不出。庄大老爷发狠道:“你们到底怎样?若照这个样子,叫本
县怎么回复统领呢!现在只有一条路,要你们指出人头,立时三刻正法;除了这一条,就得
办你们诬告。”众人听得如此说,一齐跪在地下求饶。庄大老爷见他们害怕,越发得计。一
回说,要解他们到统领船上去,一回又说,既然没有凭据,刚才的银子都不该领,要他们一
齐退出来。众人不肯,只是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头。庄大老爷道:“我想你们这些人,可怜
呢果然可怜,然而又可恨之极!既要伸冤,为甚么不指出真凶实犯,等我办给你看?现在弄
得有冤没处伸,还落一个诬告的罪名!幸而本县晓得你们的苦处,若是换了别人,你们今天
闯的这个乱子可不小!现在你们想怎么样?说了出来,本县替你作主。”众人道:“小的们
还有甚么说得!小的是大老爷的子民,只要大老爷痛顾小的们一点,就是小人们重生父母
了。”庄大老爷听了,也不言语,皱了一回眉头,方说道:“这事叫我也为难。现在放你们
容易,但是统领跟前我要为你们受不是的。”众人只是磕头无话。
庄大老爷又问:“房子烧掉,小工杀掉,东西抢掉,可是真的?”众人道:“是真。”
又问:“强奸妇女可是真的?”那个老婆、女儿被兵强奸的人,只是淌眼泪,不敢回答。庄
大老爷道:“现在我只有一个法子,给你们开一条生路,非但不办反告的罪,还可以安安稳
稳得几两抚恤银子。”众人一听大老爷如此开恩,又一齐磕头。庄大老爷道:“这些事情本
县知道全是兵勇做的,但是没有凭据怎么可以办人?现在要替你们开脱罪名,除非把这些事
情一齐推在土匪身上,你们一家换一张呈子,只说如何受土匪糟蹋,来求本县替你们伸冤的
话。再各人具一张领纸①,写明领到本县抚恤银子若干两,本县就拿着你们这个到统领跟前
替你们求情。倘若求得下来,是你们的造化,求不不来,亦是没法的事。”众人说:“大老
爷替我们去求统领大人,是没有不准的。”庄大老爷道:“那亦看罢了。但是一桩:你们遭
了土匪的害,统领替你们打平了土匪,你们做百姓的也总得有点道理。”众人还当是统领要
钱,一齐哭着说道:“小人们遭了土匪,一家家家破人亡,那里还有钱孝敬统领大人!求大
老爷开恩!”庄大老爷道:“统领大人那里稀罕你们的钱!临走的时候孝敬几把万民伞,不
就结了吗?一个人能出几文钱?”众人听了,又一齐叩头,谢过大老爷的恩典,下去改换呈
子,并补领状。
①领纸:指收条。
头一帮人发落已毕,再发落后头一帮人。后头一帮人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看见前头的
样子早已胆寒。庄大老爷本来也想当堂发落的,因见人多,恐怕滋事,仍旧退堂,叫人把两
位为首的武秀才叫了进来;又叫这两个秀才转邀了十几个耆民,一齐到大厅相见。两个秀才
见过官的了,几个耆民见了官都瑟瑟的抖。庄大老爷安慰他们,让他们坐了讲话。当下先对
两个武秀才说道:“今天简直把本县气死!可恨这些人,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凭实据。不
问张三、李四,你想本县能够乱杀吗?就是本县肯帮着他们,替他伸冤,怕上头也不答应,
非但不答应,一定还要本县拿人,办他们的诬告。你说冤不冤!本县实在可怜他们,所以才
替他们想出一个法子,非但不办罪,而且每人反可落几两抚恤银子。我亦总算对得住你们建
德的百姓了。”两个秀才齐道:“蒙老父台这样,真正是爱民如子。”众耆民亦不住的称颂
青天大老爷。
庄大老爷方才言归正传,问两个秀才道:“你二位身入黉门,是懂得皇上家法度的。今
番来到这里,一定拿到了真凶实犯,非但替你们乡邻伸冤,还可替本县出出这口气。”两个
秀才胀红了面,一句回答不出,坐在那里着实局促不安。庄大老爷又向几个耆民说道:“你
们几位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俗语说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像你诸位一定是靠得住,
不会冤枉人的了?”岂知几个耆民,在乡下时,虽然众人见了他们惟命是听,及至他们见了
官,亦变成了没嘴葫芦。庄大老爷说一句,他们答应一句。及至问他究竟,依然是面面相
觑,默无声息。庄大老爷诧异道:“怎么诸位一声不响呢?本县是个性急的人,只要诸位说
出人头,本县恨不得立时立刻办人。”众人依然无语。庄大老爷故意踌躇了半天,又问了好
几遍,见他们始终不说,庄大老爷才把脸一板道:“这是甚么事情,也可以闹着玩的?他人
犹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人,诬告一个罪、硬出头一个罪、聚众一个罪、吵闹衙门一个罪。
知法犯法,这还了得!”两个秀才听到这里,早已吓死了,连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
台高抬贵手!武生们是不识字的,不懂得道理。此番回去,一定安分用功;倘有不好事情传
在老父台耳朵里,两桩罪一块儿办。”说着,又迭连绷冬绷冬的磕响头,连着几个耆民也都
跪下了,齐说:“情愿叫来的人都回去,求大老爷别动气!”
庄大老爷看了,肚皮里着实好笑,却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两个秀才,叫众人一齐归
坐。又拿腔做势,扳谈了好半天,准把几个耆民开释无事;两位秀才暂时留在城里,听候统
领的示下,众人感激不尽,却把两个秀才活活吓死!庄大老爷又会卖好,向众人说道:“你
们出去先传谕众百姓,叫他们各自回家。不日本县亲自下乡踏勘,果然受了糟蹋,还要抚恤
他们。”众人听了越发感激。两个秀才却吓的面色都发了白了,不觉又一同跪下叩头求饶。
庄大老爷只是头朝上仰着天,一手拈着胡须,慢慢的说道:“诬告大事,本县担不起这个沉
重。”众人见大老爷如此说法,以为这事不妙,连忙又一齐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庄大老
爷道:“你们众位是无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人身入黉门,那有不知王法的道理。本县并
不难为于他,把他送到学里,交待老师,且等本县见过学宪①再作道理。”两个秀才一听要
禀学宪,更吓等魄散魂飞,恐斥革功名,失了饭碗,因此更哀求不已,众人又再四环求。庄
大老爷一想,架子已经摆足,乐得顺水推船,便对几个耆民道:“百姓的苦处,本县一概知
道,早晚自有抚恤。他们做秀才的人,亟应谨守卧碑,安分守己,现在事不干己,胆敢硬来
出头。他在本县面前尚且如此,若在乡下,更不知如何鱼肉小民了。所以本县也要留他在这
里,访问访问平时有无劣迹再办。现在既然是你们一再替他求情,本县就给你们个面子,暂
时交你们带去。以后本县要人,必须随时交到,倘若不交,惟你们是问。但不知你们可能替
他做个保人不能?”众人齐说:“愿代具保。”庄大老爷听了无话。两个秀才同了众人又一
齐谢过,方才起来。
①学宪:即学台,宪是对长官的尊称。
代书早已伺候现成,立刻就在厢房里把保状先写好。又补了两个公呈:一个是禀告土匪
作乱,环求请兵剿捕;一个是感颂统领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带述百姓们的苦处,顺便禀求
赈抚的话头。起先几个乡下人还不肯如此写,齐说:“我们大老爷是好的,很体恤我们子
民。统领的兵一个个无法无天,我们的苦头也吃够了,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庄大老
爷又私底下叫人开导他们道:“你们众人呈子上不把统领恭维好,这抚恤银子他如何肯发?
你们既然没有凭据,伸不出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几个现的呢?你不如此写,老爷到统领跟前
也不好替你们说话。若把老爷弄毛了,他一动气,要顶真办起来,你们吃得住吗?”众人听
了方才无话,只得忍气吞声,由着代书写了出来,又一个个打了手印,然后送庄大老爷过
目。庄大老爷见两帮人俱已无话,然后一并释放他们回去。
一天大事,瓦解冰销,心上好不自在,立刻袖了禀词、结状,出城来见统领。统领问知
端的,不胜感激,便说:“应该赈抚多少银子,老兄只管禀请,兄弟立刻核放。这个将来可
以报销的。”当时就留他吃饭。一头吃着饭,问他:“到任有几年了?”庄大老爷回称:
“两年多了。”又问:“老兄做了这许多年实缺,总该应多两个?”庄大老爷回道:“卑职
前头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虽然蒙上宪栽培,做了二十三年实缺,非但不能剩钱,而且
还有三万多银子的亏空。不过有个缺照在那里,拖得动罢了。”胡统领道:“做了二十三年
实缺尚且不能剩钱,这就难了!”庄大老爷道:“有些钱卑职又不肯要,所以有几个缺,人
家好赚一万的,到了卑职手里只好打个七折。而且皓职应酬又大,有些事情,该垫的,该化
的,卑职多先垫的垫了,化的化了,将来人家还不还,一概置之脑后,所以空子就越弄越大
了。”胡统领道:“我这回事极承老哥费心,,断不好再叫你垫钱,总共发了多少抚恤银
子,你尽管到我这里来领。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万、八千都使得,将来总是这一笔报销
罢了。”庄大老爷道:“蒙大人体恤,卑职感激得很!抚恤乡下人不过三两吊银子,卑职情
愿报效。至于大人这里,卑职已经受恩深重,额外的赏赐断不敢领。既蒙大人栽培,卑职自
己年纪已不小了,也不能做甚么事情,卑职有两个儿子,一个兄弟,一个女婿,将来大案里
头倘蒙大人赏个保举,叫他们小孩子们日后有个进身,总是大人所赐。”说毕,请了一个
安。胡统领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开履历。”庄大老爷回称:
“明天开好再呈上来。”
列位看官须知:胡统领身为统兵大员,不能约束兵丁,以致骚害百姓,倘被百姓告发,
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现在被庄大老爷施了小小手段,乡下人非但不来告状,不求伸冤,而且
还要称颂统领的好处,具了甘结,从此冤沉海底,铁案如山,就使包老爷复生,亦翻不过
来。这便是老州县作用,胡统领怎么能够不感激!在他的意思,原想借着抚恤为名,叫庄大
老爷多支一万、八千,横竖是皇上家的国帑,用了不心疼的,乐得借此补报庄大老爷的情。
谁知庄大老爷这笔款项情愿报效,只代子弟们求几个保举,更是惠而不费之事。将来造起报
销来,还可同庄大老爷说通,叫他出张印领,仍可任意开支,收入自己私囊,所以愈觉欢
喜,立时满口答应。又问他如要随折,一个名字尚可安放。庄大老爷重新请安谢过。想想两
个儿子,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未免心上偏爱些。今年虽只有十二岁,幸亏捐官的时候多报
了几年年纪,细算起来,照官照①上已有十七岁了,当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统领应允,又说
了些别的闲话,方才辞别回城。
刚刚走进衙门下轿,只见门上拿着帖子来回,说是:“船上鲁总爷派了两个兵押着一个
伴当②到此,请老爷审办,说是伴当做贼,偷了总爷二十块洋钱。”庄大老爷道:“我今天
忙了一天,那里还有工夫管这些小事情。但是鲁总爷的面子,又不好回头他,且收下押起来
再讲。”二爷答应了一声“是”,出来吩咐过,拿一张回片交给来人。因为送来的人是要当
贼办的,所以就交代给捕快看管。
①官照:也叫部照,捐官的执照。
②伴当:仆从。
原来鲁总爷这个伴当姓王名长贵,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同鲁总爷还沾点亲。总爷做了炮
船上的帮带,照应亲戚,就把他提拔做了伴当,吃了一份口粮。只因这王长贵生性好赌,在
炮船上空闲下来就同水手、兵丁们要钱。无奈他赌运不佳,输的当光卖绝,只剩得一条裤
子,一件长衫没有进当。现在十月天气,在河底下北风吹着,冻得索索的抖,他还是不改脾
气,依然见了赌就没有命。他总爷虽是当了帮带,究竟进项有限,手底下不甚宽余。自从到
了严州以后,忽然阔绰起来,腰包里时常叮铃当啷的洋钱声响,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
有天晚上,还要偷到“江山船”上摆台把整饭,请请朋友。王长贵就疑心他:“怎么到了严
州,忽然就有了钱了?”留心观看,才见他时常在随身一只小衣箱里头去拿洋钱。合当有
事:一天总爷不在船上,王长贵同水手们推牌九,又赌输了钱。人家逼着他讨,他一时拿不
出,很被赢他的人糟蹋了两句。他不肯失这一口气,便趁众人上岸玩耍的时候,他托名肚子
疼,不能上岸,情愿睡在舱里看船,让别人出去玩耍。别人自然愿意。他等人去之后,便悄
悄的想法把锁开了,又怕被人看见,胡乱用手摸了半天,摸到这封洋钱,顺手往怀里一揣,
连忙把锁锁好。等到众人回来,忙将赌帐两元二角还清。一船的人都是粗人,只要欠帐还
清,谁还问他这钱是那里来的。然而他自己心上明白:“停刻总爷回来,查了出来,岂不要
问?”想了半天:“横竖身边还有十七块多钱,不如请个假回省住上两天,就是将来查出
来,也不至于疑心到我身上了。只要探听将来没甚话说,我过了两天仍旧好来。”主意打
定,等了一会,总爷回船,他便上来告假,说是他娘病在杭州,想要连夜搭船回省探母,总
爷应允。好在他无甚行李,身上除掉几张当票之外,便是方才新偷的十七块多钱,所以走的
甚是爽快。这种人军营里是看惯了的,自来自去,随随便便,倒也并不在意。却不凑巧,这
天晚上鲁总爷又有甚么用头,开开箱子拿洋钱,找不着这二十块钱的一封,登时发了毛暴,
满船的搜查起来,搜了一回没有,才想到王长贵身上,马上派了人四下里去寻,寻了半天,
居然在一爿烟馆里寻着,还没有动身呢。当下簇拥到船上,谁料一搜便已搜着,恨的鲁总爷
了不得,伸手打了他五六个嘴巴,立时立刻派人送到庄大老爷那里请办,所以才会到衙门里
来的。
当下捕快拿他一带带到下处。从来贼见捕快,犹如老鼠见猫一般,捕快问他,不敢不说
实话,先把怎样输钱,怎么偷钱,自始至终说了一遍。虽说他是总爷的伴当,到了此时竟其
不徇情面,捕快头儿却是拿他当贼看待。一到下处,便喝令叫他自己脱去衣服。幸亏没有甚
么穿着,脱去长衫,只剩得一衫一裤。捕快又叫他除去帽子,脱去鞋袜,不提防豁琅一响,
有两块几角钱落地。捕快看了奇怪,连说:“怎么你身上还有洋钱?……”王长贵道:“头
儿明鉴。”捕快伸手一个巴掌,骂道:“谁是你的头儿?头儿是你乱叫得的?”王长贵立刻
改口,称他老爷,方才无话。捕快问道:“你偷总爷的钱不是已经被他搜了去吗?怎么你身
边还有?这是那里偷来的?”王长贵道:“这亦是总爷的洋钱。”捕快道:“你到底偷了他
多少?”王长贵道:“一共拿他二十块钱,还了两块二角钱的赌帐,下余十七块八角。我告
假之后,到了烟馆里数了数,把十五块包了一包,揣在腰里,这两块八角,正想付过烟帐,
上待买一件棉马褂,想不到他们众人就找了来,把我一找,找到船上,我这两块多钱还捏在
手里。我一见总老爷脸色不对,就顺手往袜子筒里一放,所以没有被他们搜去。不瞒老爷
说:总爷还是我的姑表哥哥哩。他的钱我就用他两个,大家亲戚,也不好说我是贼。他忘记
他从前穷的时候了,空在省里,一点事情没有,东也借钱,西也借当,我妈的褂子也被他当
了,至今没有赎出来。如今做了总爷,算他运气好,就这一趟差使就弄了不少的钱。有福同
享,有难同当,我用他这两文,要拿咱当贼办,真正岂有此理!”
捕快听到这里,忽然意有所触,便说:“你们总爷是几时得的差使?”王长贵道:“是
今年五月里才得的。”捕快道:“他这差使一年有多少钱?你一个月赚几块钱?”王长贵
道:“我只吃一分口粮,那里会有多少钱。就是我们总爷也是寅吃卯粮,先缺后空。太平的
时候,听说还过得去,现在有了军务,就是要赚也就有限了。”捕快道:“他的差使既然不
好,那里还有钱供你偷呢?”王长贵道:“就是这个奇怪。没有来的时候,一直闹着说差使
不好,一到这里,他老就阔起来了。而且他的钱是在下乡巡哨的前头有的,如果在下乡的后
头,一定要说他是打劫来的了。”捕快一面听他讲,便把那两块大洋钱重新取出来一看,无
奈图章已经糊涂,不能辨认,就问:“你那两块二角钱是输给那一个的?”王长贵道:“输
给本船上拿舵的老大,姓徐名字叫得胜,是他赢的。”
捕快听说,心上已经了了,便把王长贵交代伙计看管,自己走进衙门,找到稿案上二
爷,托他去回本官,先把王长贵的话,一五一十,述了一遍;自己方说,“据小的看起来,
上回文大老爷少的那一注洋钱,虽说是死的婊子偷的,后来蒙大老爷恩典,并不追比。但是
死的婊子床上只翻出来五十块,那死的婊子还说是那位师爷托他买东西的,小的不相信,就
把他锁了来。现在婊子死了,没有对证。但是文大老爷一共失窃一百五十块钱,还有别的东
西。纵然有了五十,到底还有一百,连别的东西没有下落。虽说大老爷不向小的们要贼要
赃,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有的破案,总得破案。今番船上总爷送来的那个贼,已由小的仔细
问过,据他说,他总爷这个钱来路很不明白。如今这人身上还藏着两块儿角钱,可惜图章不
大清楚,辨认不出。小的想求大老爷把鲁总爷在这贼身上搜出来的十五块钱要了来查对查
对。这贼还有两元二角钱输给本船掌舵的徐得胜,小的意思,亦想求大老爷拿片子把这徐得
胜要了来,看看图书对不对。小的是如此想,求大老爷明鉴。”
庄大老爷道:“上回的事,我不来比①你们就是了。现在鲁总爷为着他伴当做贼,送到
我这里来托我办,轻则打两板子开释,重则押上几个月,递解回籍,前头的事还去翻腾他做
甚么!”捕快道:“小的当的甚么差使,总得弄弄明白。就是查了出来,顾了总爷的面子,
不去说穿就是了。”说来说去,庄大老爷只答应拿片子要徐得胜到案质讯,不再去追问别
的。等到把人传到,捕快先问他:“王某人还你的那两块洋钱尚在身边不在?”谁料徐得胜
恐怕老爷办他赌钱,不敢说实话。禁不住捕快连吓带骗,好容易说了出来,还说:“洋钱已
经化去一半了,只有一块在身边。”捕快记得前头鼎记的图书,叫他取了出来一看,果然不
错。捕快非常之喜,立刻就托二爷上去禀知庄大老爷。庄大老爷道:“这件案子早已结好的
了,他又不是死的婊子什么亲人,要他来翻甚么案!”
①比:限定差役在规定日期内完成某种任务。
捕快讨了没趣下来,心上闷闷。回家吃了几杯烧酒,心上寻思:“出了窃案,一准要问
我们当捕快的;捉不着人,我们屁股赔在里头遭殃。现在是戴顶子的老爷也入了我们的行
了。不料我们大老爷先护在里头,连问也不叫我问一声儿,可见他们官官相护,这才是‘只
准州官放火,不行百姓点灯’,古人说的话是再不得错的。我倒有点不相信,一定要问个明
白。”想罢,换了一身衣服,回到衙门,从门房里偷到一张本官的片子,把他自己荐到鲁总
爷船上,就说是本官听见船上少了一个伴当,恐怕缺人使唤,所以把他荐了来,总爷是断乎
不会疑心的。“只要他肯收留,将来总有法子好想。现在洋钱上的图章已对,看上去已十有
八九。但鼎记图章并非文大老爷一个人独有的,必须拿到别的东西方能作准。”主意打定,
立刻瞒了本官,依计而行。走到船上,见了总爷,说明来意。鲁总爷因为是庄大老爷的面
子,不好回头,暂时留用。当差异常敏捷,总爷甚是喜他,他还不时抽空回到城里,承值他
公事。
过了两天,庄大老爷过堂,顺便提王长贵到堂,打了二百板子,递解回籍。那个掌舵的
本来无事,捕快说他“擅受贼赃,而且在船赌博,决非安分之人。纵不责打,不如一并递解
回籍,免得在外滋事。”庄大老爷听了他话,照样判断,回复了鲁总爷。虽然多办一个人,
他却并不在意。捕快的意思,是恐怕这掌舵的回到船上,识破他的机关,所以加了他一个小
小罪名,将他赶去,这都是老公事的作用。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瞒贼赃知县吃情 驳保案同寅报怨
却说建德县捕快头儿,自从荐在船上充当一名伴当,又自己改了名字,叫做高升。从来
做官的人没有不巴结升官的,所以他就取了这个名字。果然合了鲁总爷之意,甚是欢喜。但
是胡统领虽然平定了土匪,仍旧驻扎此地,办理善后事宜,究竟没有什么大事情,多则一
月,少则半月,只等上头公事下来叫他回省,他就得动身。鲁总爷自然也跟了同去。高升是
新来的人,纵然办事勤能,主人欢喜,然未必就肯以腹心相待。捕快心内好不踌躇。却喜这
鲁老爷是粗卤一流,并有个脾气,是最喜欢戴炭篓子①,只要人家拿他一派臭恭维,就是牛
头不对马嘴,他亦快乐。高升是何等样人,上船一天,就被他看出苗头,因此就拿个主人一
顶顶到天上去:主人想喝茶,只要把舌头舐两舐嘴唇皮,他的茶已经倒上来了;主人想吃
烟,只要打两个呵欠,他已经点了灯,并打好两袋烟,装好伺候下了。诸如此类,总不要主
人说话,他都样样想到,样样做到。试问这种当差的,主人怎么不欢喜呢?
①炭篓子:高帽子。
一等等了三天。这天晚上,高升正在舱内替总爷打烟。总爷同他闲谈,问起:“庄大老
爷衙门里有多少人?你从前跟谁的?他怎么拿你荐给我呢?”高升见问,即景生情,便一一
答道:“庄大老爷的人口,叫多不多:一个二老爷管理帐房,是顶有钱的。两个少爷,大的
是太太养的,小的是姨太太养的。一个小姐,是前头大太太养的,去年出的阁;姑爷就招在
衙门里,小的本来是伺候二老爷的;因为同姨太太的老妈拌了嘴,姨太太在老爷跟前说了
话,因此老爷不叫二老爷用小的。小的伺候二老爷已经六七年了,并没有一点错处,二老爷
心上过不去,所以同老爷说了,荐小的来伺候总爷的。”鲁总爷道:“用熟了一个人,走掉
了是很不便的。”高升道:“正是这句话,做家人的伺候熟了一个主人,也不愿意时常换新
鲜。所以二老爷说过,倘若小的找不到好地方,过上一两月,等老爷消消气,仍旧叫小的进
去。现在小的伺候了总爷,有了安身之处,也就不想别的了。”鲁总爷道:“二老爷管帐
房,他一年能有几个钱?”高升道:“少则一二千,多则三四千。”鲁总爷道:“据你说
来,他管上十年帐房,手里不要有两三万吗?”高升道:“进帐是好,只可那惜来的多,去
的多,不会剩钱。”鲁总爷道:“这是甚么缘故?”高升道:“我们这位二老爷顶欢喜的是
买翡翠玉器。一个翡翠搬指三百两,他老人家还说‘价钱便宜无好货’。只要东西好,他却
肯花钱。又最喜的是买钟表,金表、银表、坐钟、挂钟,一共值八千多两银子。你只要有表
卖给他,就是旧货摊不要的,他亦收了去。他自己又会修表,修好了永世不会坏的,所以他
要这个。若不是为这两桩,他一年到头,老大要多两个钱哩。”鲁总爷听了他话,不觉心上
一动,仍旧按下。高升亦不再提。打完了烟,睡觉歇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高升叫他伙计拿了五件细毛的衣服到船上来兜卖。价钱很公道,估了估足值
四百多块钱,卖主只讨二百两银子。鲁总爷一还价,一百六十块钱,后来添到二百十块买
成。鲁总爷箱子里只剩了五十几块钱,因钱不够,同高升商量,先付他五十块,其余等月底
关了饷来补还他。那人答应,把东西留下,但是五天之内,必须算钱,等不到月底。鲁总爷
一想,横竖有别的东西可以抵钱,看来断不止此数,于是答应他五天来取钱。五十块钱由高
升点给他。高升留心观看,又与文大老爷失去的洋钱图书一样。当下也不作声,交付来人而
去。这天鲁总爷买着便宜货,心上非常之喜,颠来倒去看了几遍,连说便宜。高升道:“这
个人我认得他的。他家里从前很有钱,有的是东西。一百钱的东西,时常十个、二十个钱就
卖了。如今被他尝着了甜头,包管他明天还要来。等他明天再来的时候,大大的杀杀他的价
钱,买他些便宜东西。”鲁总爷道:“要买便宜货,要有现钱方好。”高升道:“他认得
我,不要紧,刚才不是小的同他熟识,他肯把衣服留下,拿了五十块钱就走吗?”
鲁总爷不语,心上思量。过了一会子,躺下吃烟,趁着高升替他烧烟的时候,就同他商
量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你去办。”高升忙问:“有什么事情差小的去办?”鲁总爷道:
“不是你说的,你们庄二老爷欢喜买翡翠玉器,还有甚么洋货钟表吗?”高升道:“是。可
惜没有这些东西;如果有在这里,我拿了去包管一定成功。只要东西好,而且可以卖他大价
钱。”鲁总爷听了,非常之喜,低声向他说道:“这些东西现在我有。”高升道:“总爷既
有这些东西,何不早说?”鲁总爷道:“你来了能有几天?我以前何曾晓得你们二老爷喜欢
这个?”高升道:“有了这个,包管拿去就换了钱来。”鲁总爷道:“但是我的东西好,不
晓得他识货不识货。”高升道:“跟二老爷时候久了,这些东西天天在眼里经过,虽不全
懂,也还晓得一二。”鲁总爷道:“如此更好了。我于这上头也有限。这些东西是个亲戚托
我替他销的,且拿出来替他估估价钱,免得吃亏。”
一头说,一头便取出钥匙,开了箱子,搬出那几件东西来:一个搬指,一个金表。鲁总
爷开箱子的时候,像怕众人看见似的,先把众人一齐差了出去,只把高升留下。等到东西取
出,高升拿到手里一看,恰恰与文大老爷失单上开的一样。他看了又是喜,又是气;喜的是
真赃实犯,果不出我之所料;气的是这班不长进的老爷,干此下作营生,偏会偷偷摸摸。现
在东西已经被我拿到,意思就要想声张起来。后来一想:“本官前头如何吩咐,设或闹的不
得下台,大家的面子不好,不如且隐忍起来,等到回过本官再作道理。”当下不动声色。等
鲁总爷把东西拿齐,仍旧把箱子锁好。只见他拿个搬指套在大拇指头上,对着高升说道:
“这个绿玉的颜色倒很好看,同这只金表,你估估看,能值多少钱?”高升肚里好笑,笑他
不认得翡翠,当作绿玉。又把表擎在手里,转动表把,旋紧了砝条,又揿住关捩①,当当的
敲了几下。鲁总爷听见金表会打得有响声,心上觉得诧异,肚里寻思:“怎么金表会打得响
呢?不要是个小钟罢?”高升拿东西翻来复去看了两遍,因问总爷:“要个甚么价?”鲁总
爷道:“你说罢。”高升道:“据小的看起来,一个搬指要他一千五。”鲁总爷道:“一千
五百块?”高升道:“一千五百两。”鲁总爷把舌头一伸道:“要的太多了!不要吓退他不
敢买,弄得生意不成功,就是少些也不妨,好歹由你去做。这个表呢?”高升道:“这个表
是大西洋来的,在这里总得卖他三百块。”鲁总爷道:“不要亦嫌多罢?”高升道:“多甚
么!小的此刻拿了去,包管总有一样成功。”鲁总爷听了他言,心上虽非常之喜,然而总不
免毕卜毕卜的乱跳。把两件东西郑重其事的交代了高升。
①关捩:机关。
高升接过,用手巾包好,揣在怀里。又伺候总爷过足了瘾,然后辞别上岸,先寻到文七
爷船上,托管家舱里去回说:“县里上回派来查东西的捕快,有话要面禀大老爷。”文七爷
吩咐叫他进来。捕快进舱,先替文七爷请过安,垂手站立一旁。文七爷就问:“东西查着了
没有?”捕快道:“回大老爷的话:小的自蒙本县大老爷派了这件差使,日夜在心,城里城
外统通查到,一点影子都没有。好容易今天才查到。”文七爷一听大喜,忙问:“东西在那
里寻着的?”捕快暂时不肯说出,但回得一声是:“在船上拿到的。请大老爷看过是与不
是,小的再回去禀知本县大老爷。”一面说,一面将东西取出,送到文七爷手里。文七爷
道:“别的尚在其次,就是这个搬指是我心爱之物。你看这个绿有多好!如今化上三二千块
钱没有地方去买。你居然能替我查到,这个本事不小!停刻我同你们庄大老爷说过,还要酬
你的劳。这个贼现在那里?”捕快道:“这个贼就在这里。赃虽拿到,然而这个贼小的不敢
拿,等回过本官,还要回过统领,才好去拿他。”文七爷道:“想是这个贼本事很大,你吃
他不了?”捕快但笑不言。文七爷将东西看了一遍,仍旧拿手巾包好。捕快接了过来,又回
道:“小的此刻就要进城到本县大老爷前去报信,明天再来回大老爷的话。”文七爷点点头
儿。
捕快辞别进城,禀知门稿,转禀本官。庄大老爷一听是鲁总爷做贼,甚为诧异,便说:
“真赃实犯,难为他查着。但是这事情怎么办呢?”当时先把捕快传了进去,问他怎么查到
的。捕快据实供了一遍,又说:“原赃已送到文大老爷那里看过,的的确确是原物。现在请
大老爷的示,怎么想个法子办人?”庄大老爷听了无话,满腹踌躇,便问:“你同文大老爷
说出偷的人头没有?”捕快道:“小的没有禀过大老爷,所以没把人头说给文大老爷知
道。”庄大老爷道:“好好好,幸亏你没有说给他。毁了一个鲁总爷事小,为的是统领面子
上不好看,而且也不好去回。倘若被他说两声‘我带来的人都是贼’,请问你还是办的好,
还是不办的好?依我意思,先把文大老爷请了过来,拿话告诉了他,大家商量一个办法。你
先下去,回来我同文大老爷说过,自然有赏的。至于那个姓鲁的,也不能如此便宜,且给他
点心事担担。就是东西拿了出来,难道一百五十块钱就给他白用吗?”捕快诺诺称是,又谢
过大老爷的恩典,方才退了下去。
这里庄大老爷便差人拿片子到城外去请文大老爷,说是东西查到,请他进城谈谈。不多
一会,文七爷果然坐着轿子进城。才跨下轿,便对庄大老爷说道:“你们建德县的捕役本事
真大,我的东西居然查到。”庄大老爷道:“你老棣台的东西,敢查不到吗?”一头说,一
头坐下。文七爷道:“老把兄,你又取笑了。东西有了,我得还你的钱。”庄大老爷道:
“我的钱,老棣台尽管用,还说甚么还不还。”文七爷道:“我的东西有了,自然要还你的
钱。”庄大老爷道:“你的东西虽然有了,但是那一百五十块钱还无着落。”文七爷道:
“这两件有了,我已心满意足了。百把块钱算不了事,注着破财,譬如多吃十来台花酒,就
有在里头了。倒是这个捕快本事真好,我想赏他一百银子,回来就送过来。现在贼在那里?
据捕快说起来,东西虽然有了,然而人不好办。这是什么缘故?我们总得办人才好。”庄大
老爷道:“正是为此,所以要请你老弟过来谈谈。现在这做贼的人,你猜那个?”文七爷
道:“那天那位赵不了赵师爷,的的确确在我手里借去五十块钱,送他相好兰仙。后来都说
是兰仙作贼,就此冤枉死了!那两天我的事情很忙,所以没理会到这上头,等到事过之后,
我才知道。这位赵老夫子,可怜他爱莫能助,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现在有了真赃,就有实
犯,等到把贼拿到,也好替死者明冤。”庄大老爷道:“老弟,那死的婊子也顾他不得了,
如今我们且说话的。”文七爷道:“人命官司,救生不救死,这是我们做州县官的秘诀。但
是这件事情既不是人命官司,怎么说到这个?到底是甚么人做贼?你快说了罢!”
庄大老爷到此,方把捕快如何改扮,鲁某人如何托他销东西,因之破案,并自己的意
思,说了一遍。又说:“如今愚兄的意思,不要他们声张出来。姓鲁的交情有限,为的是统
领面子上不好看。”文七爷一听说是鲁某人做贼,嘴里连连说道:“他会做贼?……我是一
辈子也想不到的了!实在看他不出!”庄大老爷道:“当过捻子的人,你知道他是甚么出
身?你当他做了官就换了人,其实这里头的人,人面兽心的多得很哩!”文七爷听了无话,
歇了半晌,方说道:“老哥叫他们不要声张,这主意很是。一来关于统领面子,二来我们同
寅也不好看。我只要东西寻着就是了,少了百把块钱也不必追他了。但是老哥要叫了他来说
破这件事情。兄弟同他是同事,当着面难为情,等兄弟走了,你去叫他。”庄大老爷道:
“不把他弄了来,叫他担点心事,亦未免太便宜他了。”文七爷道:“正是。”当下又说了
些别的,方才告辞出城。这里庄大老爷果然等他去后,才差人拿片子请鲁总爷进城。
且说鲁总爷,自从高升拿着东西上岸,约摸已有三个时辰,不见回来,心上正是疑惑。
忽见建德县差人拿片子来请他进城。说是有话面谈,究竟贼人心虚,不觉吓了一跳,忽然想
到:“文某人东西失窃,曾在县里报过,现有失单。不该自不检点,听凭高升一面之言,将
东西送到他兄弟那里。设或被他们看出,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上一似滚油煎的,直往
上冲,急的搔头抓耳,走头无路。既而一想:“文老七少掉的洋钱,大众都说是兰仙偷的。
如今兰仙已死,当了灾去,没有对证,案子已了,人家未必再疑心到我身上。东西送去,人
家只顾辩论好丑,或者不至于理会到这上头,也论不定。”想到这里,心上似乎一松,又
想:“我同县里,却同他见过几面。他请我吃饭,我亦扰过他。彼此总算认得,或者有别的
事情,也未可知。”一面想,一面换了衣服,坐了首县替统领二爷办差的小轿,一路心上盘
算。
进了城门,到得县衙,轿子歇在大堂底下。一个兵把名帖投了进去,半天不见出来。他
在轿子里急的了不得,又叫一个兵进去探信。谁知只有进的人,不见出来的人,这真把他急
死了!自想:“早知如此,极应该托病不来。如今懊悔已迟!”于是自己下轿,踱进宅门,
探听光景。谁知劈面遇见一人。你道这人是谁?却是建德县的门政大爷。鲁总爷不认得他,
他却认得鲁总爷。见面之后,便说:“总爷来了。我们敝上现在有要紧公事同师爷商量,请
总爷先在外头坐一会再进去。”一面说,一面便在前头引路。鲁总爷摸不着头脑,只得跟了
就走。一走走到门房里坐下,那位大爷就进去了。亏得鲁总爷门房是坐惯的,倒也并不在
意。谁知等了好半天,不见有人来请,心中疑惑不定。又等了一会,只见那个门政大爷从里
头出来,吩咐:“传伺候,老爷坐堂。”鲁总爷愈觉惊疑。停了一刻,又见催问:“城外文
大老爷的爷们,还有船上死的婊子的尸亲,来了没来?”底下回称:“已经催去了。”鲁总
爷听了,直吓得汗流满体!只听门政大爷又说:“老爷传捕快上去问话,叫他把那查着的翡
翠搬指、打璜金表一齐带上来。”话言未了,随在玻璃窗内看见一个人,头戴红缨帽子,走
了进去。起先鲁总爷听见里头要搬指、金表,已经魂不附体,及至看见进来的这一个人,不
觉魂飞天外,头晕眼花,四肢气力毫无,咕咚一声,就坐在一张凳子上,心上恍恍惚惚,也
不知是醉是梦,又不知世界上到底有我这个人没有。你道为何?只因这个进来的戴红缨帽子
的捕快,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托销东西的高升。到此方悟:他们串通一气,冒充伴当,骗
出赃物,自不小心,落了他们的圈套。回想转来,直觉无地自容,恨无地缝可以钻入。
坐了半天,刚正有点明白,门政大爷也进来了。只见他陪着笑脸说道:“敝上公事未
完,又有堂事,倒教总爷老等了!”说完了话,却朝着他笑。鲁总爷呆呆的望着他,也不知
说甚么方好。想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们老爷坐堂,为件甚么事?”门政大爷道:“总
爷是做官的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我那里晓得?”说完了,又朝着他笑。鲁总爷到此,知
道事情已破,有点熬不住,只得苦了他那副老脸,从凳子一站就起,跟手爬在地下,绷冬绷
冬的乱磕头,嘴里不住的说道:“大爷救我!大爷救我!”那门政大爷本来是朝着他笑的,
不提防他忽然跪下磕头,还是回磕的好,还是扶他起来的好?一时不得主意,忙了手脚,只
得也跪在地下,双手去扶他,嘴里说:“我是什么人,怎么当得起总爷下跪!快快请起,有
话好讲。”鲁总爷只是不肯起,一定要他答应。
两人正在相持的时候,忽然又有一个人手掀帘子进来。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这是
那一回子的事,在这里下跪!”那一个门政大爷一见这人,赶忙起来站在一旁,垂手侍立。
鲁总爷抬头一望,见是庄大老爷,真羞得满脸通红,亦站了起来,低头不语。庄大老爷道:
“你来了这半天,他们为我有公事,亦没有进来回,倒叫你老兄好等。”一面说,一面把鲁
总爷拉了就走。谁知鲁总爷的两条腿犹如棉花一般,一步捱不上三寸。庄大老爷便叫跟班的
搀着他走。一搀搀到花厅上,分宾坐下。先同他说了半天的闲话,鲁总爷方才渐渐的醒转
来,但是除掉诺诺称是之外,其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又歇了半天,心上转念头,要探探庄
大老爷的口气。无奈庄大老爷总不提及此事,但一味的敷衍。鲁总爷急了,想来想去,别无
法想,只得仍旧跪下,口称:“兄弟该死!求你老爷高抬贵手!”庄大老爷假作不知,忙
问:“什么事情要行此大礼?快请起来!”鲁总爷道:“你老爷不答应,兄弟就跪在这里,
一世不起来!”庄大老爷道:“到底什么事情?我竟其一点也不明白。”鲁总爷道:“你老
爷差了捕快来私访我的,你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晓得。”庄大老爷道:“这更奇了。我何曾叫
捕快来私访你?你老爷有什么事怕捕快?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鲁总爷只是跪在地下,不肯
起来。庄大老爷只是催他起来,催他快说。鲁总爷道:“丑媳妇总得要见公婆的,索性我自
己招罢。这事情原是我一时不好,不该拿文某人的东西。如今东西呢,已经在你老人家这里
了:我自己知道错处,只求你老爷替我留脸,我情愿拿东西还他。一辈子供你老爷的长生禄
位,也不敢忘记了你!”说罢,又连连磕头。
庄大老爷听到这里,便也直立不动,等他磕完了头,故意板着面孔,说道:“我当是谁
做贼,船上人是没有怎么大的胆子,原来就是你阁下。你阁下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自从姓文
的失了东西,统领以为是他带来的人,一定要我办贼;我办贼不到,统领跟前不知受了多少
申饬。姓文的又时时刻刻来问我要钱。我弄得没有法子想,私底下已经送过他五百两,他还
嫌少。现在既然是你阁下拿的,这话更好说了。你是统领带来的人,同姓文的又是同事,他
们没有不照顾你的。我只要把你送到统领跟前,卸了我的干系。我们都是熟人,我又何必同
你为难呢。你快快起来,我们一齐出城。”鲁总爷听了这话,真正急得要死,只是跪着哭,
不肯起来。庄大老爷道:“这桩事说起来我也不相信。你阁下还怕少了钱用,要干这营生?
现在是被他们捕快拿着的。我肯照应你,替你瞒起来不说破,他们一般小人,为你这桩事
情,每人至少也捱过二三千板子,现在真赃实犯,倒被我不声不响的放掉,我于他们脸上怎
么交代得过?如此下去,以后还要办案不要办案?你也是做官的人,应该晓得兄弟的苦处。”
鲁总爷见庄大老爷不肯答应,急得两泪交流,口称:“家里还有八十三岁的老娘,晓得
我做了贼,丢掉官是小事,他老人家一定要气死的,岂不是罪上加罪!现在没有别的好说,
总求你大老爷格外施恩A我将来为牛为马,做你了儿子孙子也来报答你的A”庄大老爷见他
说得可怜,心上想:“这半天也够他受用的了。有娘无娘,不必信他,从来犯了罪的人都是
如此说法。因为还有公事,倘若耽搁下去,外面张扬起来,反不好办;不如趁此收篷,算他
运气好,便宜他这遭就是了”想了半天,便长叹一声道:“唉!既有今日,悔不当初。我本
来不要难为你的,但是文某人少的钱总得补上,我已经替你送过他五百两银子。还有捕快,
他们辛苦了一番,不能不赏他几个钱,至少一百两。难道这个钱真果要姓文的出吗?”鲁总
爷道:“实实在在只拿他一百五十块钱,那里得五百两。”庄大老爷道:“这个我也不知
道,你去同他当面辨个明白也好。”鲁总爷道:“承你老爷恩典,我还有甚么辨头。只求宽
限几个月,等我关了饷来拔还就是了。”庄大老爷又叹一口气道:“说来说去,总是呈上家
的钱晦气,你欠人家的钱,一定要关了饷来拔还,这几个月的兵吃甚么?不是我说句得罪你
的话:你们这些做武官的,直结儿没有一个好东在里头!一旦国家有事,怎么不一败涂地
呢!我好人做到底,也不管你这些闲事。但是我付出的五百两,口说无凭,须得写张字给
我。文七爷跟前我去替你抗,说得下,说不下,碰你运气。这赏捕快的一百两你今天要拿来
的,叫他们多少赚两个,也好堵堵他们的嘴,免得替你在外头声张。”鲁总爷为这一百银子
虽是为难,听了庄大老爷的话,不得不唯唯遵命。又重新叩头谢过恩典。庄大老爷叫签稿替
他起了一张稿子,叫他亲自照写。只见他捧笔在手,比千斤石还重,半天写不上三个字,急
得满头是汗。庄大老爷等的不耐烦,叫签稿代写,叫他画了十字。庄大老爷收起,就叫签稿
送他出去。
鲁总爷谢了又谢,跟着签稿出来,又朝着签稿作揖。一出宅门,瞥面遇见捕快,赶上来
叫了一声“总爷”,又笑着说道:“高升是来伺候总爷的。总爷还是坐轿回去,还是骑马回
去?”这一声,更把他羞的了不得,赶忙又替捕快作揖,说:“诸位老兄休得取笑了!”捕
快又道:“总爷可到小的家里坐一回去?”总爷道:“不消费心了。停刻我就叫人送来。还
有那天的皮货,一块儿拿过来。”一面说,一面朝诸人拱拱手,匆匆忙忙上轿而去。庄大老
爷便写一封信,随着起出来的赃送给文七爷,告诉他办法。文七爷自是欢喜。因为鲁总爷是
同寅,也就和平了事。当赏捕快一百两银子,就交来人带回。又另外赏了来人四块洋钱。庄
大老爷接到回信,又叫捕快到船上叩谢过文大老爷。鲁总爷回船之后,东拼西凑,除掉号
褂、旗子典当里不要,其他之物,连船上的帐篷,通同进了典当,好容易凑了六十块钱。自
己送到县衙,苦苦的向门政大爷哀求,托他转禀庄大老爷,请把六十块钱先收下,其余约期
再付。庄大老爷听说,也只好一笑置之。鲁总爷又叫跟来的人把皮统子送还了捕快。又当面
约捕快吃饭,过天在那里叙叙,说:“我们那里不拉个朋友。”捕快道:“我的总爷,只求
你老人家照顾俺,不要出难题目给俺做,本官面前少捱两顿板子,就有在里头了!甚么请
酒,请饭,倒不消多费的。”鲁总爷一听这话,明明是奚落他的,脸上不觉一红。彼此无话
而别。
自此以后,鲁总爷总躲着不敢见文七爷的面,倒是文七爷宽洪大量,等到没有人的时
候,把他叫了来,反把好话安慰他。当下鲁总爷虽不免感激涕零,但是转背之后,心上总觉
得同他有点心病似的,此乃晚近人情之薄,不足为奇。按下不表。且说浙江巡抚刘中丞,自
从委派胡统领带了随员,统率水陆各军,前往严州剿办土匪,一心生怕土匪造反,事情越弄
越大,叫他不安于位,终日愁眉不展,自怨自艾。心想:“怎么我的运气不好,到了任就出
乱子!”不时电信来报,今日派的兵到了那里,计算日子,某日可到严州。胡统领未到严州
的头一天,又有急电打来:“访得匪势猖狂,不易措手。”他老听了格外愁闷。随后忽听得
说,大兵一到严州,把土匪都吓跑了。他老还不相信,后来接到胡统领具报出师搜剿土匪日
期电报,方把一块石头放下。过了一天,又得“一律肃清”的捷电,中丞非常之喜。藩、臬
以下,齐来禀贺。中丞随发一电奖励胡统领,允他破格奏保。歇了两天,齐巧胡统领把剿办
土匪详细情形禀了上来,附有禀请随折奏保异常出力人员折子一扣。中悉看过无话,就把文
案老总戴大理传了来,叫他速拟折稿,告诉他说,无非是叙述土匪如何狂獗,“经臣遴派胡
某人往巢捕,刻幸仰仗天威,一律肃清。所有在事员弁,实属异常奋勇,得以迅奏肤功,相
应请旨将该员等照单奖励”各等语。随手就把胡统领开来的单子也交给戴大理,叫他照写。
戴大理接在手里一看,单子上头一个就是周老爷的名字,心上便觉得一个刺。一时想不
出主意,也不便说甚么,只得退了下来。回到文案处,一面提笔在手,一面想摆布周老爷的
法子,心想:“不料这件事倒便易他了。然而我的心上总不甘愿。但是现在这人是胡统领保
的,要顾统领的面子,就不好批驳他;若要批驳他,就于统领的面子不好看。”想来想去,
甚是为难。等到奏折做好一半,烟瘾上来,躺下过瘾。拿过稿子复看一遍,起先无非把土匪
作乱,叙得天花乱坠,好像当年“长毛”造反,蹂躏十三省也不过如此。折中又叙:“经臣
遴委得候补道胡统领,统带水陆各军,面授机宜,督师往剿,幸而士卒用命,得以一扫而
平。”隐隐间把自己“调度有方”四个字的考语隐含在内。看到此间,忽想起:“这件事情
应得侧重中丞身上着笔,方为得体。中丞不能自己保自己,只要把话说明,叫上头看得出,
至少一定有个‘交部从优议叙’。如此一做,胡统领便是中丞手下之人,随折只保他一个,
其余的统归大案,方为合体。大案总得善后办好方可出奏,多宽几天日期,我就可以摆布姓
周的了。”
主意打定,便拢了做好的一半折稿,离开文案处,径至签押房。晓得中丞还在签押房里
看公事,他是多年老文案,便衣见惯的,便乃掀帘进去。刘中丞叫他在公事案桌对面一张椅
子上坐下,问他甚么事情。他便回道:“卑职想这严州肃清一案,实实在在是大人一人之
功。胡道若不是大人调度,也不能办的如此顺手。现在大人的意思把功劳都推在胡道身上,
虽是大人栽培属员的盛意,然而依卑职愚见,大人调度之功,亦不可以埋没。”刘中丞道:
“你话固然不错,然而我总不能自己保自己。”戴大理听到此间,便把折底双手奉上,说:
“请大人过目,卑职拟的可对?从前古人有个功狗功人的比方:出兵打仗的人就比方他是只
狗,这发号令的却是个人。这件事情,胡道的功劳实实在在大人之下,胡道带去的随员更差
了一层。倘若一齐保了上去,论不定就要驳下来,倒不如我们斟酌妥当再出奏的好。一来大
人的功勋不致湮没;二来上头见我们一无冒滥,不但胡道保举不遭批驳,感激大人的栽培,
就叫上头看着,也显得大人办事顶真。将来大案上去,就是多保两个,那班爱说话的都老爷
也不能派我们的不是。”
此时,刘中丞一心只在奏折的上头,他说的故典究竟未曾听见。后来听到他后半截的话
甚是入耳,连连点头,但说:“跟胡道同去的人,不给他们两个好处,恐怕人家寒心。”戴
大理道:“此番保的太多,奏了进去,倘若驳了下来,以后事情弄僵倒不好办。如今拿他们
一齐归入大案,各人有本事,各人有手面,只要到部里招呼一声,是没有不核准的。虽然面
子差些,究竟事有把握,倒是大人成全他们的盛意,他们反得实惠。有像大人这样的上司还
要寒心,也不成个人了”。刘中丞听了甚是喜欢,连说:“你话不错。……你就照这样子把
稿拟好。胡道那里,你去写个信给他,把我的这个意思说明:不是我一定要撤他们的保案,
为的是要成全他们,所以暂时从缓;将来大案里一定保举他们的。”
戴大理见计已行,非常之喜,连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等到把底子拟好,赶忙
写了一封信给胡统领,隐隐的说他上来的禀帖不该应只夸奖自己手下人好,把中丞调度之
功,反行抹煞。中丞见了甚是不乐,意思想把这事搁起,不肯出奏,后经卑职从旁再三出
力,方才随折保了宪台一位,其余随员暂时从缓。胡统领接到此信,甚是担惊;及至看到后
一半,才晓得此事全亏得老同年戴大理一人之力,立刻具禀叩谢中丞,又写一封信给戴大
理,说了些感激他的话。因为上次禀帖是周老爷拟的底子,就疑心周老爷“有心卖弄自己的
好处,并不归功于上,险些把我的保案弄僵。看来此人也不是个可靠的。”从此以后,就同
周老爷冷淡下来,不如先前的信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三万金借公敲诈 五十两买折弹参
却说胡统领同周老爷虽然比前冷淡了许多,然而有些事情终究不能不请教他,所以心上
虽不舒服,面子上还下得去。周老爷虽也觉得,也不好说甚么。
一日接到省宪批禀,叫胡统领酌留兵丁,以防余孽,其余概行撤回,各赴防次;并饬胡
统领赶把善后事宜,一一办妥,率同回省。胡统领一得此信,别的都不在意,只有开造报销
是第一件大事。出兵一次,共需军装若干,枪炮子药若干,兵勇们口粮若干;土匪抗官拒
捕,共失去军装若干,用去枪炮子药若干,兵勇受伤津贴若干;无辜乡村被累,抚恤若干;
打了胜仗,犒赏若干;办理善后,预备若干。先扎了一篇底帐。想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可以
办得此事,只得仍把周老爷请来,同他商量。周老爷道:“容易。有些事情叫首县庄令去
办,其余的由我们自己斟酌一个数目。等卑职商同粮台黄丞,传知各营官一声,叫他们具个
领纸上来,要开多少就多少,还有什么不成功的。”胡统领道:“不瞒老兄说:兄弟这个差
使,耽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虽然得了个随折,其实也有名无实。总得老哥费心,替兄弟
留个后手,帮兄弟出把力,将来兄弟另图厚报。”周老爷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应得效
劳,况是大人分内应得的好处。”嘴里如此说,心上早已打了主意。等到退了下来,一切费
用,任意乱开,约摸总在六七十万之谱。先送上胡统领过目。胡统领道:“太开多了,怕上
头要驳。”周老爷道:“卑职的事,别人好瞒,瞒不过大人。卑职自从过班到如今,还没有
引见,已经背了一万多银子亏空。现在蒙大人栽培,趁着这个机会,一来想把前头的空子弥
补弥补,二来弄个引见盘缠,就是引见之后,一到省也不会就得甚么差使,总得空上二三
年,免得再去拖空子,这个都是大人栽培卑职的。至于大人的事,卑职感恩知己,自当知无
不言。这桩事情下来,虽瞒得一时耳目,终究一定有人晓得,既然晓得,保不住就要说话。
多开少开,总是一样。将来回省之后,幕府里面,同寅当中,应该应酬的地方,少不得还要
点缀点缀。所以卑职也要商通了首县庄令、粮台黄丞,方可办得。”胡统领一听他口气,虽
然推在别人身上,知道他已经存了分肥念头,心上老大不愿,忙道:“老兄要引见,兄弟另
外借给老兄。现在的事,只要切实替兄弟帮忙,兄弟没有不知道的,将来一定另图厚报。就
是黄、庄两人,兄弟亦自有帮他们忙的地方。总之,报销上去的数目还要斟酌。”周老爷明
晓得胡统领心上不愿意他分肥。忽然想到从省里临来的时候,戴大理嘱咐他的一番话,说胡
统领的为人,吃硬不吃软。“我今同他商量,他竟其不答应。现在忙了这多天,连个随折都
没弄到,看他样子还像怪我不替他出力似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看来为人也有限。若不趁
此赚两个,将来还望有别的好处吗。至于他说将来怎样帮忙,也不过嘴上好看。现在的人都
是过桥拆桥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去朝他张口,他理都不理你呢。为今之计,只有用强横手
段,要作弊大家作弊,看他拿我怎么样。”主意打定,正待发作,忽又转念一想道:“且
慢。我今同他硬做,倘或彼此把话说僵,以后事情倒不好办。现在这里的人又没一个可以打
得圆场的。我看此事须得如此如此,方能如愿。”一面打算,一面答应了几声“是”,说:
“大人吩咐的话,实在叫卑职刻骨铭心。卑职蒙大人始终成全,还有什么不替大人出力
的。”胡统领道:“如此甚好,将来兄弟自有厚报。”
周老爷见话说完,退了下来,回到自己船上。此时主意早经打定,便命跟班的拿了帖
子,跟着进城,去拜县丞单太爷。原来这里的县丞姓单名逢玉,大家都尊他为单太爷。自从
到任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平时同绅士们还说得来。只因他为人骗功最好,无论见了什么
人,一张嘴竟像蜜炙过的,比糖还甜,说得人家心上发痒,不能不同他要好。
严州虽然是座府城,并没有什么大绅士,顶大的一个进士底子的主事。因为发达的晚,
上了年纪,所以不到京里去做官,只在家里管管闲事,同地方官往来往来,包揽两件词讼,
生发生发,借此过过日子。虽然也没有甚么大进项,比起没有发达的时候,在人家坐冷板
凳,做猢狲大王,已经天悬地隔了。这位主事老爷姓魏名翘,表字竹冈,就住在本城南门里
头。只因本年十月十二是他亲家生日,他亲家是屯溪有名的茶商,姓汪名本仁,他所以特地
预早一个月奔了前去:一来拜亲家的寿,二来顺便看看女儿,三来再打两百块钱的秋风①,
回来好做过冬盘缠。后来严州信息不好,家里写信给他,催他回去,汪本仁说:“亲家,现
在正是乱信头上,你年纪大了,犯不着碰在刀头上,我这里专人去打听,如果势头来得凶,
连你宝眷一块接了来,就在我这里权且顿身。倘若没有什么事情呢,你再回去不迟。”魏竹
冈听了亲家的话,只得权时忍耐。等到胡统领大兵一到,土匪平静,他儿子又赶了信去,连
着前头他亲家汪本仁派往严州的人也就回来了。魏竹冈晓得家乡无事,把心放下。其时,亲
家的生日早经做过。他又住了几时,辞别起身。亲家知道他是靠抽丰过日子的,于盘缠之
外,加送了他二百块钱的年敬。女儿又在自己私房当中,贴了他二百块钱,总共得了四百块
钱回家度岁,倒也心满意足。冬天水干,船行极慢,一路上滩下滩,足足走了十几天,方到
严州。
①秋风:也叫打秋风,利用各种借口索取财物。
其时胡统领已奉到省宪催他回去的公事,同周老爷商量开造报销的数目。周老爷因为胡
统领不能遂他的心愿,晓得这里县丞单太爷神通广大,他二人从前在那里又同过事,交情自
与别人不同,所以特地进城拜望他,同他商酌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单太爷听了会意,便
说:“这事情你老堂台出不得面:一来关系名声;二来同统领闹翻之后,也没人打得圆场。
依晚生愚见,不如找个人出来教给他去做,等他做好之后,稍些分点好处与他。等他做恶
人,我们做好人。应得帮腔的地方,我们就在里头帮两句,岂不更有把握?”
周老爷便把魏竹冈保了上去,说道此人如何能干,“无论甚么事情都做得出。他一年帮
晚生忙的地方很不少,晚生一年帮他忙的地方也不少。托了他,保管成功。但是此人两月头
前就到屯溪去拜他亲家的寿,目下不知道已经回来没有。”说罢,便叫跟班:“拿我的片
子,到南门里魏府上打听魏大老爷屯溪回来没有。立等回信。”跟班的去不多时,回来禀
报:“魏大老爷是刚刚昨天夜里转的。回为路上受了一点风寒,在家里养病,所以还没有过
来,叫小的回来先替老爷请安,说有什么事情就请过去谈谈。”单太爷点点头,跟班的退了
下去。周老爷便催他立刻去看魏竹冈,“好歹今晚给我一个回信”。单太爷满口答应。
等送过周老爷,他也不坐轿,便衣出得衙门,只带一个小跟班的,拿了一根长旱烟袋,
一直走到魏家门口,通报进去。魏竹冈请他书房相见。进得门来,作揖问好,那副亲热情形
画亦画不出。一时分宾归坐,端上茶来。两个人先寒暄了几句,随后讲到土匪闹事。魏竹冈
一向是以趋奉官场为宗旨的,先开口说道:“这位统领同兄弟乡榜先后只隔一科。他中举人
的座师,就是兄弟会试的房师。他的朱卷我看见过,笔路同我一样,只可惜单薄些,所以不
会中进士。我二人叙起来还是个同门,难得他到我们这里办了这们一件事。等我的病好些,
我得去拜他一趟,一来叙叙同门之谊,二来我们地方上的绅士应得前去谢谢他。将来等他回
省的时候,我还要齐个公分,做几把万民伞送他,同他拉拢拉拢。将来等他回省之后,省里
有什么事情,也好借他通通声气。老哥是自己人,我的事是不瞒你的。你说我这个主意可好
不好?”单太爷道:“好是好的。但是现在的人总是过桥拆桥,转过脸就不认得人的。等到
你有事去请教他,他又跳到架子上去了。依我之见,现在倒不如趁此机会想个法子,弄他点
好处,我们现到手为妙。等到好处到手,我们再送他万民伞。那是大家光光脸的事情,有也
罢,没有也罢。好在是众人的钱,又不要你自己掏腰,倒也无甚出入。”
魏竹冈听了诧异道:“怎么这件事情还有什么好处在内?兄弟敲竹杠也算会敲的了,难
道这里头还有竹杠不成?”单太爷道:“不是我说,你几乎错过。我晓得你从屯溪回来,一
路受了些辛苦,所以特地备下这分厚礼替你接风。”魏竹冈听了,心痒难抓,忙问:“到底
是个甚么缘故?”单太爷道:“你出门两个月,刚刚回来,也不曾出过大门,无怪乎你不晓
得。等我来告诉你。”说着,便把此事始末,说了一遍,又道:“当初并没有甚么土匪,不
过城厢里出了两起盗案。地方文武张大其词,禀报到省,上头为所蒙蔽,派了胡统领下来。
其时地方上早经平安无事。偏偏又碰着这位胡统领好大喜功,定要打草惊蛇,下乡搜捕。土
匪没有办到一个,百姓倒大受其累。统领自以为得计,竟把剿办土匪,地方肃清禀报上去,
希图得保。现在又叫他手下的人开办报销,听说竟其浮开到一百多万。害了百姓不算数,还
要昧着天良,赚皇上家的钱。这样的人,亏你认作同门,还要去拜谢他呢!”魏竹冈道:
“据你说来,真正岂有此理!他下乡骚扰百姓,百姓吃了他的苦,为什么不来告呢?”单太
爷道:“这是我们这位堂翁办的好事。百姓起初原来告的,不知道怎么一来,一个个都乖乖
的回去,后来一点动静都没有了。”魏竹冈道:“这事情我不相信,我倒要去问问他。一个
地方官有多大,只知谄媚上官,罔恤民隐,这还了得吗!”说罢,立刻亲自下座,到书案桌
上取出信笺笔砚,先写一封信给本县庄大老爷。单太爷劝他不要写,他一定要写,信上隐隐
间责他办事颟顸①,帮着上司,不替百姓伸冤“兄弟刚从屯溪回来,就有许多乡亲前来哭
诉,一齐想要进省上控,是兄弟暂将他们压住。到底这件事老公祖是怎么办的?即望详示”
云云。写完立刻差人送去,并说立等回信。一面仍同单太爷商量敲竹杠的法子。不多一刻,
庄大老爷回信已到。魏竹冈拆开看时,不料上面写的甚是义正词严,还说甚么:“百姓果有
冤枉,何以敝县屡次出示招告,他们并不来告?虽然来了几起人,都是受土匪骚扰的,并没
有受过官兵骚扰,现有他们甘结为凭。况且被害之人,敝县早经一一抚恤,领去的银子,都
有领状可以查考。敝县忝为民上,时时以民事为念,这不替百姓伸冤的话是那里来的?还求
详细指教”各等语。魏竹冈看完之后,把舌头一伸,道:“好利害!如今倒变了他的一篇大
理信了。”单太爷道:“我们这位堂翁是不好缠的,劝你不必同他罗苏,还是想想你们贵同
门胡统领的法子罢。”
①颟顸:糊涂。
魏竹冈听了踌躇道:“不瞒老哥说,下头的竹杠小弟倒是敲惯的。我们这些敝乡亲见了
小弟都有点害怕,还有乡下人,也是一敲就来。人家骂小弟鱼肉乡愚,这句话仔细想来,在
小弟却是‘当仁不让’,倒是这上头的竹杠兄弟却从来没有敲过,应得用个甚么法子?”单
太爷道:“只要有本事会敲,一敲下去,十万、八万也论不定,三万、二万也论不定,再少
一万、八千也论不定:看甚么事情去做,要敲敲大的。至于今天说官司,明天包漕米,什么
零零碎碎,三块、五块,十块、八块,弄得不吃羊肉空惹一身骚,那是要坏名气的,这种竹
杠我劝你还是不敲的好。要弄弄一笔大的。就是人家说我们敲竹杠,不错,是我的本事敲来
的,尔其将奈我何,就是因此被人家说坏名气,也还值得。”魏竹冈听了,心上欢喜,张开
胡子嘴,笑的合不拢来。笑了一会,说道:“我也不想十万、八万,三万、两万,只弄他一
万、八千,拿来放放利钱,够了我的养老盘缠,我也心满意足了。如今倒是怎么样敲法的
好?还是写信,还是当面?”单太爷想了半天,道:“当面怕弄僵,还是写信的好。你写信
只管打官话,是不怕他出首的。有甚么事情,里头我有一个至好朋友替我做内线。见事论
事,随机应变,依我看来,断没有不来的。”
说到这里,伺候他的小厮上来请吃饭。魏竹冈不答应,看他意思,想要把信写好再吃
饭。只见他走到书桌跟前坐下,开了墨盒子,顺手取过信笺,一只手摸着笺纸,一只手拿了
一枝笔,将笔头含在嘴里,闭着眼睛出神。却不料单太爷自从下午到此,已经坐了大半天,
腹中老大有点饥饿,又不便一人先吃,只得催他吃过晚饭再写。魏竹冈至此方悟客人未曾吃
饭,连忙吩咐小厮进去说:“今天有客在此,菜不够吃,快去添样菜来。”小厮进去多时,
方见捧了一小碟炒鸡蛋出来。安排匙箸都已停当,二人一同入座。单太爷举眼看时,只见桌
上的菜一共三碟一碗:一碟炒蚕豆,一碟豆腐乳,一碟就是刚才添出来的鸡蛋,一碗雪里红
虾米酱油汤。等到将饭摆上,乃是开水泡的干饭。魏竹冈举箸相让,谦称“没有菜。”单太
爷道:“好说。彼此知己,只要家常便饭,本来无须客气。”一面吃着,魏竹冈又拿筷子夹
了一小块豆腐乳送到单太爷碗上,说道:“此乃贱内亲手做的,老哥尝尝滋味如何。”单太
爷连称“很好……。”说话间,魏竹冈已吃了三碗泡饭,单太爷一碗未完,只听他说了声
“慢请”,立起身来,走过去拔起笔来写信。幸而他是两榜出身,又兼历年在家包揽词讼,
就是刀笔也还来得,所以写封把信并不烦难。等到单太爷吃完了饭过来看时,已经写成三四
张了。
他一头写,单太爷一头看;等到看完,他亦写完。只见上头先写些仰慕的话,接着又写
了些自己谦虚的话,末后才说到:
“本城并无土匪作乱。先前不过几个强盗,打劫了两家当典、钱庄。城厢重地,迭出抢
案,地方官例有处分;乃地方官为规避处分起见,索性张大其词,托言土匪造反,非地方官
所能抵御,以冀宽免处分。上宪不察,特派重兵前来剿捕。议者皆谓阁下到此,亟应察访虚
实,镇抚闾阎①。乃计不出此,而亦偏听地方文武蒙蔽之言,以搜捕遗孽为名,纵所部兵四
出劫掠,焚戮淫暴,无所不为。合境蒙冤,神人共愤。现在梓里士民,争欲联名赴省上控。
幸鄙人与执事谊属同门,交非泛泛,稔知此等举动皆不肖将弁所为,阁下决不出此。惟探闻
上控呈词,业经拟定,共计八款,子目未详。叨在知交,易敢不以实告。应如何预为抵制之
处,尚祈大才斟酌,并望示复为盼”各等语。
①闾阎:本指里巷的门,代称平民百姓。
单太爷看了,连连拍手称妙。魏竹冈道:“我只同他拉交情,招呼他,看他如何回答
我。”单太爷道:“听里头朋友说,他还有朦开保案、浮开报销几条大劣迹,为什么不一同
叙进?”魏竹冈拿手指着“共计八款”四个字,说道:“一齐包括在内,给他个糊里糊涂的
好。等他来问我,我再一样一样的告诉他。我的信只算要好通个信,我犯不着派他不是,所
以信上有些话一齐托了别人的口气,不说是我说的,只要他觉着就是了。”单太爷听了甚为
佩服,连说:“到底竹翁先生是做八股做通的人,一通而无不通。……小弟是没有读过书,
主意虽有,提起笔来就要现原形的。”魏竹冈道:“这也怪不得你。你若八股做通,你早已
上去,也不在这里做县丞了。”正说着,将信封好,开了信面。怕自己的跟人不在行,交给
单太爷的小跟班即刻去送,叫他到船上说是魏家来的,守候回信,千万不可说明是单太爷的
家人。小跟班的答应着去了。约摸两个钟头,方才拿了一张回片回来,说:“有信明天送过
来。”魏竹冈道:“我这个信不是甚么容易复的,定要斟酌斟酌,且看他明日回信如何写
法,再作道理。倘若没有回信,好在你有位朋友在里头,就托他探个信,告诉我们一声。或
者再写一封信去,或者商量别的办法。”单太爷答应着,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回去。按
下不表。
且说周老爷自从辞别单太爷出城之后,一直回到船上。毕竟心怀鬼胎,见了胡统领比前
反觉殷勤。胡统领本是个随随便便的人,倒也并不在意。等到晚上吃过夜饭,正是几个随员
在大船上趋奉统领的时候,忽见船头上传进一封信来,说是本地绅衿魏大老爷那里写来的。
胡统领听了诧异,连忙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写明“内要信送呈胡大人勋启”,下面只写
着“魏缄”两个字,还有“守候福音”四个小字。一头拆信,一头心上转念:“我并不认得
此人,这是那里来的?”信封拆破,掏出来一看,先是一张名片,刻着“魏翘”两个大字,
后面注着“拜谒留名,不作别用”八个红字。另用墨笔添写“号竹冈,某科举人、某科进
士、兵部主事、会试出某某先生之门。”胡统领看了明白:“是要我晓得他与我同门的意
思。看来总是拉拢交情,为借贷说项地步。”因此并不在意,从从容容将信取阅。及至看到
一半,说着“并无土匪”的事,心中始觉慌张;兼之一路看来,无非责备他的话头,因此心
上很不舒服;及至临了,叙到他两个本是同门,因此特地前来关照,以及“守候回信”等
语。他翻来复去看了两遍,一声不响。众随员瞧看也摸不着头脑。周老爷虽已猜着九分九,
也只好装作不知,一傍动问:“是那里来信?为的甚么事情?”胡统领不说甚么,但把信交
在周老爷手中,说了声“你去看”,自己躺下吃烟。周老爷接信在手,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心内早已了然,口中不便说出。只说:“奇怪得很!看他来信倒着实同大人要好,所以特地
前来关照。”胡统领道:“他虽然与我同门,我又何曾认得他?你说他同我要好,所以特来
关照,据我看来,只怕不是好意思呢!”周老爷道:“这也不见得。倘若他不同大人同门,
或者难保,既然同大人有此一层交情,借此拉拢,或者有之。倒是他信面上写明白守候回
信,现在怎样回他?”胡统领道:“给他个回片,先叫来人转去,等明天访明实在,有回信
再给他送去。”家人们答应一声,取出名片交给来人,叫他回去销差。
这里胡统领抽了几口烟,一声不响,等到过足了瘾,坐起来对周老爷说道:“我看这件
事情不妙。好在眼前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情倘若闹了出来,终究有点不便。怎么想个法子预
先布置布置的好。事不宜迟,办事越慢,花钱越多。就是我从前谋这个差使的时候,军机王
大人跟前经手的朋友是他的内侄,这条路原是再好没有。他只叫我送三千银子的贽见,包我
得这个差使。我嫌多没有理他。后来托了别人,一花花了五千,经手的还要谢仪,一共花了
六千,足足的耽搁了半年事情才成功。兄弟是过来人,这点机关我还懂得。诸位替我想想
看,可是不是?”文七爷接口道:“大人这事怕什么!大人是上头派了来的,无论事情办的
错不错,一来上头总得护着大人,断不肯自己认错;二来县里有他们乡下人的甘结、领状,
都是真凭实据。他们有多大胆子敢上控!直捷可以不理他。”胡统领尚未开言,周老爷道:
“怕呢原是没有什么怕他,但是等到事情闹出来,大家没有味,这种人直捷是地方上的无
赖,胜之不足为荣,败之反足为辱。还是大人的明鉴,预先布置的好。”文七爷道:“只要
我们理直气壮,怕他怎的!”胡统领道:“文大哥,周某人话不错。兄弟的脾气,宁可息
事,花两钱算什么,只要小的去,大的来,就有在里头了。但是总得有个人先去探探口气,
我们才好商量。”周老爷道:“是。先去探探口气,果然是美意,我们也乐得同他拉拢拉
拢。大人就给他一角公事,或者请他清查本地被土匪扰害的灾户,借此为名,等他开支几两
银子的薪水,这是好的一面说法。倘若存了别的主意,大人跟前卑职要直谈的,那是他一定
存了敲竹杠的意思。但是现在先写信,看来事情一定还可挽回,大人也不必烦心。这里的捕
厅姓单,同卑职是十几年的相好,听说他同本地这些人还联络得来,卑职就去找他当中疏通
疏通,将来事成之后,大案里头,求大人赏他一个保举就是了。”胡统领道:“这是惠而不
费的,我又何乐而不为呢。但是你老哥见了单县丞,只说你托他,不必提出我来。各式事
情,我们心照就是了。”周老爷答应着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事情要办的快,总要明天
一天里头了结才好。”胡统领道:“是啊。如此我也不留你们多坐了。你们各自回船歇息,
明天好办正经。”于是各随员一齐辞别退去。
到了次日,周老爷果然起了一个早,坐轿进城会见单太爷,讲起昨夜统领的情形,知道
事有把握。单太爷帮着敲了竹杠,统领还要保举他,真是名利兼收,非常之喜,连说:“晚
生倘能因此过班,已是老堂翁的提拔。……至于银钱里头,用着晚生出力的地方,晚生无不
竭力,无论多少好处,一齐都是你堂翁的。至于魏老朋友那里,有兄弟去抗,少则一头二
千,多则三五六千,随你堂翁的便。他坐在家里那里来得这些银子,多了岂不是白便易他
呢。”周老爷听了,自然也自欢喜。又商量了一回,仍旧出城禀见统领,说起这魏竹冈的为
人:“据单县丞说,竟其不是个好东西,而且同京里张昌言张御史是姑表兄弟,所以在地方
上很不安分。地方官看他表弟面上,有些事情都让他,不同他计较。单县丞虽然同他要好,
晓得他利心太重,有些话也只好说起来看。总之,想敲一个大竹杠是实情。”胡统领听了踌
躇道:“少呢,我们那里不花两钱,如果要的多,也只好听他的便了。”周老爷道:“据单
县丞说,只怕开出口来不会少呢!”胡统领听了诧异道:“怎么单县丞晓得他要敲我的竹
杠?”周老爷连忙分辨道:“他如何会晓得,也不过外头听来的传言,他听见大人肯赏他保
举,他感激的了不得,立刻就到姓魏的那里探听去了。”
周老爷正同统领说话的时候,忽然船头上有人来回说:“有客到隔壁船上拜周老爷。”
周老爷道:“只怕是单县丞探了口气来了。”统领道:“论不定就是他,你快过去看看
罢。”周老爷辞别出来,回到自己船上,果然是单太爷。当时因人多不便说话,便把他拉到
耳舱里,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半天。周老爷送客出来,一直仍回到统领船上,一进门见了统
领,便嚷道:“真正想不到的事情,简捷要把卑职气死!怎么不做一个好人,一定要敲竹
杠!”胡统领忙问:“怎的?”周老爷只顾说他自己的话,说道:“他上天讨价,不能不由
我落地还钱。且看单太爷去说,他能听不能听,再作道理。”胡统领忙问:“到底他要多少
数目?”周老爷道:“大人估量他要多少?”胡统领道:“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周老爷
道:“三千再加一百倍!”胡统领楞了一楞,舌头一伸,道:“怎么一百倍?”周老爷道:
“他开口就是三十万,岂不是一百倍。”胡统领道:“他的心比谁还狠!咱们辛苦了一趟,
所为何事,他竟要一网打尽,我们还要吃甚么呢。你怎么回头他的?”周老爷道:“回头了
他恐防生变。卑职总想着大人‘宁可息事’的一句话,只同他讲价钱,不同他翻脸。”胡统
领道:“你到底同他讲多少?”周老爷道:“他开的盘子太大了,过少不好出口,卑职还了
他三万。”胡统领听了,默默无语。停了好半天,又问道:“你还他三万,他答应不答应
呢?”周老爷道:“他要三十万,是单县丞传来的。卑职只还个数目给他,不晓得他答应不
答应。”胡统领听了摇摇头,说道:“都要像这样敲起来,一个三万,十个就是三十万。我
的钱有完的时候,他们的竹杠没有完的时候。这个我吃不了!你替我回头他:有什么本事只
管施来,我不怕;如若要钱,我没有。”
周老爷听了,陡的吃了一惊,心上思量道:“怎么这件事他倒变起卦来?而且也不像他
平日为人。”但是碰了下来,也不好说别的,只搭讪着说道:“卑职这事是仰体大人意思做
的,所以敢还他一个价,横竖这点数目总还开销得出。”胡统领一听话中有因,明明说他的
钱是嫌来的,揭着他的痛疮,心上越发生气。其时天气已交小寒,胡统领穿着一件枣儿红的
大毛袍子,没有扎腰,也没有穿马褂,头上戴着“皮困秋①”,脚下登着薄底京靴,因为烘
眼,戴了一付又大又圆的墨晶眼镜,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绺着老鼠胡子,坐在床边上,摇
来摇去,床上点着烟灯。只见他的面孔比铁还青,坐了老半天,一声不响。周老爷也只好相
对无言。又歇了一会,说道:“我替他们地方上办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一把万民伞都没有,
还来敲我的竹杠!”周老爷道:“等卑职出去通个风给他们,一定有得来的。”胡统领道:
“算了罢!我省得三万银子,至少几千把万民伞好做。这个虚体面,我如今亦不在乎了?”
周老爷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满肚皮不愿意,瘪在肚里不敢响。听他的口音,三万头还赖着不
肯出。一时不敢多说,只得随便敷衍了几句,搭讪着出去。
①“皮困秋”:一种帽子的名称。
回到自己船上,踱来踱去,一时想不出主意。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建德县庄某人,统领
同他还说得来,只好请他来打个圆场,或者有个挽回,到底捞他两个。主意打定,便去拜见
庄大老爷,言明来意,只说:“外头风声甚是不好,虽然乡下人都有真凭实据在我们手里,
到底闹出来总不好看。魏竹冈是著名的无赖,送他两个,堵堵他的嘴,我们省听多少闲
话。”庄大老爷听了,心想:“上回乡下人的事情,虽然我替统领竭力的做了下来,然而对
得住上司,毕竟对不住百姓,早晚总有一个反复。倒不如等他们出两个钱,我也免得后
患。”想罢,便连声称“是……”。又道:“统领脾气,兄弟是晓得的,等兄弟去劝他,应
该总答应。”周老爷感激不尽,辞别出门。不多时候,庄大老爷也就来了。见了统领,闲谈
了几句,慢慢讲到此事。胡统领咬定一口不答应,还说了许多闲话,总怪周老爷帮着外头
人。又说:“兄弟这趟差使是苦差使,瞒不过诸公的。周某人总想多开销兄弟两个他才高
兴,不晓得他存着一个甚么心。像你老哥才算得真能办事情的人。”庄大老爷随便替周老爷
分辨了两句,把嘴凑在统领耳朵上,咕咕唧唧了半天。称见统领皱一回眉,摇一回头;后来
渐渐有了笑容,一连把头点了几点,方才高声说道:“这件事,兄弟总看你老哥的面子,如
果是别人,兄弟一定不能答应。”庄大老爷又重新谢过,辞别回去不题。
单说胡统领此番虽然听了庄大老爷的话,答应送魏竹冈三万银子,托为布置一切。他的
初意,因为不放心周老爷,一定要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明晓得这里头周某人有好处,而
且当面又托过,犯不着做甚么恶人,所以求了统领,仍交周某人经手。统领面子上虽然答
应,等周老爷上来请示要划这笔银子,他老人家总是推三阻四,一连耽搁了好几天亦没有吩
咐下来。周老爷心上着急,又不好十分催他。而且胡统领有意为难,过了两天,竟其推病不
见客,连周老爷来见也是不见。等到病好,周老爷再上去请示,倒说:“兄弟那里来的钱?
还是老兄外头面子大,交情多,无论那里先替兄弟拉三万银子;随后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
个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爷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意思待要发作两句,既而一想:
“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让他一步,再作道理。”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气。忽又想到:“戴
大理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横竖总不落好,碰见这种人只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银钱是黄仲
皆经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个胆小人,一定不肯答应,与其碰了回来,不如不张口为
妙。”想来想去,一夜来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个人盘算主意的时候,齐巧单太爷前来探信。周老爷一想:“他
来得凑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当下请进,见面叙坐。周老爷先开口道:“一连接到老哥
三张条子,为着事情大有反复,所以一直未能报命。”单太爷道:“晚生并不能来催堂翁,
只因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晚生那里来讨回信,赛如欠了他的债一般。这种人真正可恶!晚生想
不去理他,又怕耽误了堂翁这边的事,统领跟前天以交代,所以急于两面圆场。也晓得堂翁
这里事情多,不好为着这点小事情时来絮聒,为的实系被催不过,所以写过几封信,意思想
讨堂翁一个回信,晚生也好回复前途。一连几日,既未见堂翁进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谕,
所以晚生只得自己过来,一来请请安,二来请个示,到底这事如何办法?”周老爷听了,皱
了一皱眉头,说道:“兄弟亦正因此事为难,正想进城同老哥商量,现在老哥来此甚好。”
单太爷道:“怎么说?”周老爷把嘴凑在他耳朵边,将此事始末缘由,他如何为难,统领如
何蛮横,现在想赖这笔银子的话,说了一遍。
单太爷听了,想了一回,说道:“堂翁现在意下如何?”周老爷道:“这种人不到黄河
心不死。现在横竖我们总不落好,索性给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单太爷道:
“任凭他们去上控?”周老爷道:“犹不止此。”单太爷诧异道:“还要怎样?”周老爷楞
了半天,方说道:“论理呢,我们原不应该下此毒手,但是他这人横竖拿着好人当坏人的,
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我也犯不着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单叫人去上控还是便易他,最好弄
个人从里头参出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要赚大家赚,要漂大家漂,何苦单单便易他一
个。我上回恍惚听你老哥说起,张昌言张御史同魏竹冈是表兄弟,可有这个话?”单太爷
道:“他俩不错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须得问问魏竹冈方晓得。”周老爷道:
“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个信到京里干他一下子,你看怎样?”单太爷道:“只要他肯写
信,那是没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闹越大,将来怎么收功?于他固然有损,于我们
亦何尝有益呢?”周老爷道:“我不为别的,我定要出这一口气,就是张都老爷那里稍须要
点缀点缀,这个钱我也肯拿。”
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辞别起身,去找魏竹冈。两人见面之下,魏竹冈
晓得事情不成功,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大骂胡统领不止,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不怕弄他
不倒。单太爷道:“现在县里有了凭据,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是省里委下来的,抚台一定
帮好了他。官司打不赢,徒然讨场没趣。”魏竹冈道:“省控不准就京控。”单太爷道:
“你有闲工夫同他去打,这笔打官司的钱那里来呢?”魏竹冈一听这话有理,半天不语。单
太爷道:“你令亲在京里,不好托托他想个法子吗?”魏竹冈道:“再不要提起我们那位舍
表弟。他自从补了御史,时常写信来托我替他拉卖买。我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
了五百两。我不想赚他的,同他好商量,在里头挪出二百我用,谁知他来信一定不肯,说年
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汇给他。还说明:‘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
该要一百的,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说不要钱,
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可多狠!”单太爷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
只为财’,这个钱也是他们做都老爷的人应该要的。不然,他们在京里,难道叫他喝西北风
不成?”魏竹冈道:“闲话少说,现在我就写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说白话,恐怕不着
力,前途要有点说法方好。”单太爷道:“看上去不至于落空。至于一定要若干,我却不敢
包场。”魏竹冈道:“到底肯出若干买他这个折子?”单太爷道:“现在已到年下了,送点
小意思,总算个炭敬罢了。”魏竹冈道:“炭敬亦有多少:一万、八万也是,三十、二十亦
是。到底若干,说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都老爷卖折参人,同大老官们写
信,都与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还你一两银子的货;十两银子,就还你十两银子的货,
却最为公气,一点不肯骗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银子送给他用。我看这件事情总算兄
弟家乡的事情,于兄弟也有关系,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说,叫他拿五百两银子,
我替他包办。”单太爷道:“五百太多罢?”魏竹冈道:“论起这件事来,五千也不为多。
现在一来是你老哥来托我,二来舍表弟那里我也好措辞。总而言之:这件事参出去,胡统领
一面多少总可以生法,还可以‘树上开花’。不过借我们这点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所以
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连个‘名世之数①’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单太爷道:“这
钱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来复你。”魏竹冈道:“要写信,早给兄弟一个回
头。”单太爷道:“这个自然。”说完别去。
①“名世之数”:五百的代称,语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
者。”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周老爷听了嫌
多。当下同单太爷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银子。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
说:“前途实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贱卖一次,以后补你的情便了。”魏竹冈起先
还不答应,禁不住单太爷涎脸相求,魏竹冈只得应允。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
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颂德政大令挖腰包 查参案随员卖关节
却说胡统领自从到了严州,本地地方官备了行辕,屡次请他上岸去住,无奈他迷恋龙
珠,为色所困,难舍难分,所以一直就在船上打了“水公馆”。后来接到上宪来文,叫他回
省,他便把经手未完事件赶办清楚,定期动身。此番出省剿匪,共计浮开报销三十八万之
谱:有些已经开支,有的尚待回省补领。胡统领心满意足。自己想想,总觉有点过意不去,
便于其中提出二万:一万派给众位文武随员,以及老夫子、家人等众,一来叫他们感激,二
来也好堵堵他他的嘴。周老爷虽非统领所喜,因为一切事情都是他经手,特地分给他三千。
下余的一千、八百,三百、五百,大小不等。赵不了顶没用,也分到一百五十两银子,比起
统领顶得意的门上曹二爷虽觉不如,在他已经乐的不可收拾了。
尚有一万,由统领交托周老爷,说道:“本地绅士魏竹冈,他要敲兄弟三万,他的心未
免太狠,我一时那里来得及。现在把这一万银子,托老兄替兄弟去安排安排,免得他们说
话,大家不干净。倘若不够,只得请老兄替兄弟代挪数千金补上,再要多,我可没有了。”
周老爷听了,心下寻思道:“我的妈!你这钱若肯早拿几天,我也不至于托姓魏的写信到京
里去了。现在事已如此,再出多些也无益,我乐得自己上腰,也犯不着再给姓魏的。我有了
这个钱,回省之后另打主意,或者仍往山东一跑,将来就是他们参了出来,弄到放钦差查
办,也与我不相干涉。”主意打定,仍旧恭而且敬的回答统领道:“大人委办的事,卑职没
有不尽心的。齐巧这两天他们那边也松了下来,大约一万就可了事。”胡统领道:“可见这
些人是贱的。你不理他,一万也就好了,你若是依着他,只怕三万也不会了事。”周老爷心
里好笑,嘴里不作声。
胡统领道:“现在钱也出了,我的万民伞呢?这点虚面子,他们总不好少我的罢?”周
老爷道:“这个自然。”胡统领道:“一万银子买几把布伞,我还是不要的好。”周老爷
道:“叫他们送缎子的。城里一把,四乡四把,至少也得五把。”胡统领道:“我不是稀罕
这个,为的是面子,被上司晓得,还说我替地方上出了怎么大一把力,连把万民伞还没有,
面子上说不下去。”周老爷答应着,见话说完,退了下去。一头走,一头想,心想:这送万
民伞的事情须得同本地绅士商量。现在这些人一齐把统领恨如切骨,说上去非但不听,而且
还要受他们的句子①,不如且到县里同庄某人斟酌斟酌再说。”主意打定,立刻坐了轿子到
县里拜会庄大老爷,说明来意。
①句子:冷言冷语。
庄大老爷道:“我虽是地方官,这件事也不好勉强他们,须得他们愿意。而且我也不好
同他们去谈这个。你去找找捕厅单某人,他与本地绅士还联络,不如叫他去说说看。说成了
固然是好,倘若不成功,他的主意多,叫他想个法子弄几把伞,有几个人送了去,统领面子
上糊得过,不就结了吗?”周老爷道:“单某人是我认得的,如此即刻我去找他。”说完辞
了出来。捕厅就在县衙东面,也不用坐轿子,踱了过来。单太爷接着,寒暄之后,便问:
“老堂台同统领几时动身?晚生明日要还请老堂台叙叙,一定要赏光的。”周老爷自然谦了
几句,便将来意告知。单太爷道:“绅士、商人于统领的口碑都有限,如今叫他们送万民
伞,就是贴了钱也万万不会成功,不如不去的好。老堂台如果怕统领面子上难以交代,晚生
有句老实话:除非统领大人自己挖腰包不可。若以现在外面口碑而论,就是统领大人自己把
牌、伞做好交给他们,他们也未必就肯送来,因为来了就要磕头的。老堂台如今要办这个,
依晚生愚见,这笔钱是没有人肯出的。果然自己挖腰包把伞做好,由晚生这里雇几个人替你
掮了去,也还容易。但是这些戴顶子送的人那里去找?”周老爷听了不语,心下寻思道:
“好在我已拿着他一万银子,拚出一二百块钱,做几把伞、四扇牌应酬他也不打紧。”想
罢,便对单太爷道:“这个钱现在归兄弟拿出来,你不必愁。但是请几位朋友去送,总得你
老哥想个法子,到底你老哥在这里做官做久了,外面人头熟,说出去的话,人家总得还你个
面子。”单太爷道:“人头果然熟,然而也要看甚么事情。我替老堂台想,你们带来的营
头,还有炮船那些统领、帮带、哨官、什长,那一个不是颜色顶子。去同他们商量,到了那
天检几个永远见不着统领面的,叫他们穿着衣帽来送,就说是本地绅衿。横竖进来磕过头就
出去的,谁能辨他是真假呢?”
周老爷一听不错,连称:“老哥所说极是,兄弟一定照办。……”又把做万民牌、伞的
事托单太爷代办。单太爷问:“做甚么样子的?”周老爷说:“要缎子的。”单太爷楞了一
楞道:“缎子的太费罢?”周老爷道:“不用缎子,至少也得绫子。你老哥瞧着看,怎么省
钱,怎么好看怎么办。兄弟的事情,你老哥还肯叫我多化钱吗。”说着又问:“几天做好?
何日去送?”单太爷屈指一算,说:“今天不算,总得两天做成,一准第三天送就是了。”
周老爷回到城外,先去找了赵大人、鲁总爷一帮人,商量妥当,把人头派齐。然后回到大船
上禀知统领,统领自然无话。预备第三天早上收过万民伞、德政牌之后,饭后开船回省。
正是光阴迅速,转瞬间已到了第二天了。这天合城文武在本府衙门备了满、汉全席,公
饯统领,并请了周老爷、赵不了等一班随员、老夫子作陪,又传了一班戏在厅上唱着。当下
自然是胡统领坐了居中第一位,众官左右相陪。胡统领穿的是吉祥狈缺衿袍子,反穿金丝猴
马褂。台子面前放着一个大火盆,烧着通红的炭。十多个穿袍套的管家,左右分班上菜斟
酒。从午后两点钟入座,一直吃到上灯还没有完。胡统领嘴里喝着酒,眼里看着戏,正在出
神时候,不提防一阵风来,把戏台上一幅彩绸吹在蜡烛上,登时烧将起来。虽然当时就被人
瞧见,赶紧上前扑救;无奈风大得很,早已轰轰烈烈,把檐上挂的彩绸一齐烧着。大众这一
惊非同小可!一时七手八脚,异常忙乱:有些人取水泼救,有些人想拿竹杆子去挑。其时戏
台上已经停锣,众戏子一齐站在台口上帮着出力。幸亏其中有一个唱“开口跳①”的小丑,
本事高强,攀着柱子爬了上去,左一拉,右一扯,总算把彩绸扯下,余火扑灭。一场大祸,
顿归乌有,众人方才把心放下。回看地上,业已满地是水,当差的拿扫帚扫过,重新入席,
开锣唱戏。
①“开口跳”:“京戏中的武丑。
当火起的时候,胡统领面色都吓白了,就叫打轿子说要回去。后见无事,众官又过来一
再挽留,请大人宽用几杯,替大人压惊。谁知这位统领大人是忌讳最多的,见了这个样子,
心上狠不高兴,勉强喝过几杯,未及传饭,首先回船。众人亦纷纷相继告辞。胡统领回到船
上,开口就说:“今日好端端的人家替我饯行,几乎失火,不晓得是甚么兆头!”众人不敢
回答。亏得文七爷能言惯道,便说:“火是旺相。这是大人升官的预兆,一定是好兆头。”
一句话把他老人家提醒,说说笑笑,依旧欢天喜地起来。
到了第三天,手下之人一齐起早伺候。码头上本有彩棚,因为统领定于今日动身回省,
首县办差家人重将彩绸灯笼更换一新。大小炮船,一律旌旆鲜明,迎风招展。码头左右,全
是水陆大小将官,行装跨刀,左右鹄立。将官之下,便是全军队伍,足足站有三四里路之
遥,或执刀叉,或擎洋枪。每五十人,便有一员哨官,手拿马棒,往来弹压。德政牌、伞言
明是日十点钟由城里送到船上。赵大人、鲁总爷所派武职人员,一早穿了衣帽,同到单太爷
那里,预备冒充本城绅衿,遮掩统领耳目。单太爷又嫌人数太少,不足壮观,另把自己素有
往来的几个卖买人,甚么米店老板、南货铺里掌柜的,还有两个当书办的,一齐穿了顶帽,
坐了单太爷预备的小轿。单太爷办事精细,恐怕惹人议论,叫人悄悄的到伞、牌店里,把五
把伞、四扇牌取来,送到城门洞子里会齐。又预先传了一班鼓手在那里候着。等到诸位副
爷、老板轿子一到,然后将伞撑起,随着鼓手、德政牌,吹打着一同出城。出城不远,两旁
便有兵勇站街,有人保护,不怕滋事了。分派停当,已经九下钟。合城文武官员络续奔至城
外官厅伺候。
约摸有十点半钟,只听岸滩上三声大炮,两旁吹鼓亭吹打起来。胡统领赶忙更换衣冠:
头戴红顶貂帽,后拖一支蓝扎大披肩的花翎;身穿枣儿红猞猁狲缺襟开气袍,上罩一件寿桃
貂马褂,下垂对子荷包;脚登绿皮挖如意行靴。几个管家,一个个都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
青哈喇呢马褂,头戴白顶水晶顶,后拖貂尾,脚踏快靴。其时德政牌、伞已到岸上彩棚底
下,一众送伞的人齐上手本。执帖门上呈上统领过目之后,便吩咐伺候。岸上又升三声大
炮。只见十六名亲兵,穿着红羽毛、黑绒镶滚的号褂战裙,手执雪亮钢叉,钢叉之上,一齐
缠着红绸。亲兵后头,挨排八个差官。由船到岸虽只一箭之遥,只因体制所关,所以胡统领
仍旧坐了四人绿呢大轿。轿前一把行伞,轿后一群跟班。到了岸上彩棚底下下轿,朝着众位
送伞的人谦逊了见句。其时地上红毡官垫都已铺齐,众人纷纷磕头下去。统领一旁还礼不
迭。起来又谢过众人,又留诸位到船上吃茶。众人再三辞谢。统领送过众人。其时各炮船船
头上齐开大炮,轰轰隆隆,闹的镇天价响。两旁兵勇掌号,吹鼓亭吹打细乐。统领依旧坐着
轿子,由差官、亲兵等簇拥回船。
不提防轿子刚才抬上跳板,忽见一群披麻带孝的人,手拿纸锭,一齐奔到河滩,朝着大
船放声号啕痛哭起来。其时统领手下的亲兵,县城派来的差役,见了这个样子,拿马棒的拿
马棒,拿鞭子的拿鞭子,一齐上前吆喝。谁料这些人丝毫不怕,起先是哭,后来带哭带骂。
骂的话虽然听不清楚,隐隐间也有一二句可以辨得,说甚么“官兵就是强盗,害的我们好苦
呀”一派话头。这些人听了,愈加生气,打骂的更凶。那些人只是哭他的,伏在地下,慢慢
化锭,慢慢诉说,只是不动。四面弹压的人及码头上瞧热闹的人,早已聚了无数。哭骂的
话,胡统领也并非一无所闻,幸亏他宽宏大量,装作不知。上船之后,就命立刻开船,离了
码头。
再说府、县各官听说统领就要开船,一齐踱出官厅,上船叩送。走至岸滩,见了许多人
围聚一处,问起根由,众人不敢隐瞒,只得依实直说。本府不语。首县庄大老爷便骂当差
的,问他:“为什么不早驱逐闲人?现在围了多少人在这里,叫统领大人瞧着像个什么样子
呢?”办差的不敢回嘴。庄大老爷又吩咐:“把地保锁起来!”地保一听老爷动气,立刻分
开众人,要想把一个身穿重孝,哭的最利害的人,扭了来禀见本官。谁知这个人并不畏惧,
反拿了哭丧棒打地保的头,嘴里还说:“我的妈,我的哥,都死在他们手里,我的房子亦烧
掉了,我还要命吗!他是什么大人!我见了他,我拚着命不要,我定要同他拚拚!”其时庄
大老爷站在码头上,这些话都听得明白,晓得骂的不是自己,虽然生气,似乎可以宽些,忙
传话下去,叫地保不要同他罗苏,把他们赶掉就是了。地保得令,同着七八个差役,两个拖
一个,把他们拖走。这些人依旧破口骂个不了。但是相去已远,统领听不见,庄大老爷也听
不见,就作为如天其事,不去提他了。
且说各官捱排见过了统领,各人有各人坐船,一齐各回本船,跟着统领的船走了有十几
里。统领再三相辞,方才回去。至各武官一齐在江边排队,鸣枪跪送,更不消说得。本道驻
扎衢州,自从九月生病,请了三个多月的假。上头因为他京里有照应,所以并不动他。地方
上虽有事,竟于他丝毫不相干涉似的。自从胡统领到严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终未见一面。
胡统领也晓得他的来头,所以也并不追求。
正是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胡统领在船上走了几天,顶到回省已经是年下。照例上院禀
见,一则禀陈剿办情形,二则叩谢随折保奖。照例公事,敷衍过去。下来之后,便是同寅接
风,僚属贺喜。过年之时,另有一番忙碌。官样文章,不必细述。单说同去的随员,黄、文
两位,各自回家。周老爷原有抚院文案差使,抚宪同他要好,一直未曾开去,他回省之后,
原旧可以当他的差使。无奈他在严州因与胡统领屡屡龃龉,非但托人到京买折奏参,而且还
嫌了他一万银子,将来这事总要发作,浙江终究不能立足。与其将来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
橐充盈,见机而作。所以自从回省之后,一直请假,在朋友家中借住。等到捱过元宵,他又
借着探亲为名,上院禀见抚宪,口称:“亲老多病,倚闾望切,屡屡寄信前来叫卑职回去。
今幸严州土匪一律剿平,卑职并无经手未完事件,意欲请假半载,回籍省亲。假满之后,一
定仍来报效。”刘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听了此言,甚为关切,不得不允。但嫌半年日子太
长,只给了三个月的假,还说:“随折只保得胡道一人,早奉批折允准。旨意上并准兄弟择
尤保奖,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着嘱咐的。”周老爷又请安谢过。然后下去禀
辞各上司,辞别各同寅,卷卷行李,搭上了小火轮,先到上海,再图行止。按下慢表。
再说戴大理听见胡统领回省,先到公馆禀见。见面之后,寒暄几句,胡统领先谢他从中
斡旋之事,又提到周老爷,竟其甚不满意。戴大理便趁势说了他许多坏话,又说:“这番不
给他随折,也是卑职做的手脚。”胡统领道:“非但不给他随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时
候,兄弟还要禀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听了甚喜。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爷去不多时,这里大案也就出去。胡统领虽与周老爷不
对,屡次在中丞面前说他的坏话,戴大理也帮着在内运动,无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与这一番
辛苦,不肯撤去他的名字,依旧保了进去。当经奉旨交部议奏。随手就有部里书办写信出
来,叫人招呼:无非以官职之大小,定送钱之多少;有钱的核准,无钱的批驳。往返函商,
不免耽误时日,所以奉旨已经三月,而部复尚未出来。此乃部办常情,不足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刘中丞正在传见一般司、道,忽然电报局送进
一封电传阁抄。拆开看时,原来是钦派两位大员,随带司员,驰驿前赴福建查办事件。当下
中丞看过,便说与众人知道。藩台回称:“现在福建并没有甚么事情被人参奏,何以要派钦
差查办?”到底臬台是当小军机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回,说道:“据司里看起来,只怕
查的不是福建。向来简放钦差,查办的是山东,上谕上一定说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备;等到
到了山东,这钦差可就不走了。然而决计等不到钦差来到,一定亦预先得信,里头有熟人,
没有不写信关照的。”刘中丞道:“我们浙江不至于有什么事情叫人说话。”司、道听了无
话。送客之后,歇了两三天,刘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个要好的小军机写给他的,上头写的明
明白白,是中丞被三个御史一连参了三个折子,所以放了钦差查办。刘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
惊。到了次日,又奉上谕,已将省分指明,着派两钦差来浙查办。但是只说有人奏,没有提
出御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无庸琐述。至于所参的是那几款,上谕未曾宣明。合省官
员,虽有几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时也不得主脑。过了几日,京里的那个小军机又写了一
封信来,才把被参的大概情形约略通知,虽还不能详细,大略情形已得六七。列位看官须
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抚的人,里头军机大臣上,如果有人关切,自然是极好的事,即使没
有,什么达拉密章京,就是所称为小军机的那帮人,总得结交一两位,每年馈送些炭敬、冰
敬,凡事预先关照,便是有了防备了。京城里面刘中丞虽然不少相好,无奈这些人听见他被
参,恐怕事情不妙,都有点退后,不敢同他来往。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听不出被参
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道当中有几个虽得实信,但是有碍中丞面子,横竖将来总
会水落石出,此时也不便多谈。有此三层,所以钦差已经请训南下一月有余,所参各节,刘
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却是这个缘故。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到了六月底接着电报,晓得钦差已经行抵清江,这边浙江省
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赶到七月中名,业已顶到杭州。探马来报,听说离城不远。文
自巡抚以下,武自将军以下,一齐到接官厅,预备恭请圣安。出城不到一刻,远远听得河中
小火轮的气筒呜呜的响了两声。两岸接差的营兵,一阵排枪放过,便见两只小火轮,拖带钦
差及随员大小坐船二十余只,一路冲风破浪而来。船泊码头,三声大炮,随见两位钦差,身
着行装,坐了大轿,抬到岸上,一同出轿,走至香案旁边,东西站定。将军、巡抚以下,都
统、臬司以上,凡够得着请圣安的,一齐跪定。巡抚、将军居首,口报:“某官某臣某人,
率领某某人,恭请圣安。”然后叩头下去。钦差照例回答过。一时礼毕。两位钦差只同将
军、学台寒暄了两句,见了其余各官,只是脸仰着天,一言不发,便命打轿进城。其时内城
早经预备,把个总督行台做了钦差行辕。此番办差非同小可,为的是查办本省事件,所以首
县格外当心。藩台又怕首县照顾不到,另派了一个同知、两个知县,帮同仁、钱二县料理此
事。钦差到了行辕,因为请训的时候面奉谕旨,叫他破除情面,彻底根查,所以关防非常严
密:各官来拜,一概不见。又禁阻随员人等,不准出门,也不准会客。大门内派了一员巡捕
官同一位亲信师爷,一天到晚,坐在那里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挂号。这个风声一出,直把
合省官员吓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付新刑具,链子、杆子、板子、夹棍,一
样不得少。随后又叫添办三十付手铐、脚镣,十付木钩子、四个站笼①。首县奉命去办,连
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辕。各员闻知,更觉魂不附体。刑具造齐之后,一连两日不见动
静,合城官员越发摸不着头脑。凡钦差一举一动,首县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随时禀知抚
院,今因不见动静,自然格外惊疑。
①站笼:一种刑具。笼,木笼,囚犯枷在里面。
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
大略是:
“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事件。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
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个实缺道,是宁绍台一个,金
衢严一个,均先撤任;两个候补道,一个是支应局的老总,一个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
撤差;五个知府,十四个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老爷亦在其内,得的处分是先行撤
任,发交首县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个;佐杂班子里,撤任、撤
差的共有八个;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个还是现在抚院
的幕府;三个门丁,两个是跟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
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个,一时也记不清爽。刘中丞一看,别的还好,偏偏自己幕友也
在其内。乃是第一扫脸之事。而且司、道大员,统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但是来文当中但
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并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关钦案,既不敢驳,又不敢问,只好
一一遵照去办。这个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着一把汗。欲待打听,又
打听不出,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话下。
且说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
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日间仍旧顿在家里。钦差的
随员谁不巴结,他既出来拜客,人家自然赶着亲近,有的是亲戚、年谊,叙起来总比寻常分
外亲热。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行辕里面来往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两位钦
差只装作不闻不知,任他们去干。这随带司员中有一个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
是正钦差的门生。师生之间,平时极其水乳。杭州候补道里头有一个管城门保甲的,也是个
一榜出身,姓过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却说这位正钦差,他是个旗
员出身,现官兵部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说:“某人
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个。”等到圣旨一下,还
未请训,他先到老公①屋里,打听上头派他这个差使是个甚么意思。老公说道:“这差使上
头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们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别人去吗?所以就在佛爷跟前,替
你把这差使求了下来。”正钦差听了,自然异常感激,随手说道:“这件事情闹的很不小,
看来很不好办。要请请示,上头是个甚么意思?”老公鼻子里扑嗤一笑道:“现在还有难办
的事情吗?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说,我也装做糊
涂罢了。就是御史参过,派了大臣查过,办掉几个人,还不是这们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
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吗?’这才是明鉴万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
给你一个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这番恩典;二来落个
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
头有恩典给你,还不趁此捞回两个吗?”正钦差听了,别的还不在意,倒于这个“只拉弓,
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①老公:太监。
等到辞别出京,顶到杭州,一直恪守这老公的一番议论。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
人、造刑具,闹得一天星斗;其实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面,除掉闻鼻烟、抽鸦片之外,
一无所事。空闲之时,便同几个跟班的唱唱二黄莲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来的人,他一个
不审,一个不问;就是调来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终没有瞧过一个字,只吩咐交给司员们看。
同来的副钦差虽是个汉人,他的官不过是个副宪,顶子还没有红,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
里,总不肯越过他去。至于带来的司员,很有几个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
此举动,一齐没了主意。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
差拿他当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过道台做了联手。
这位过富过道台,本是个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从到省以来,足足一十七载。从前
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过他几趟差使。无奈他太无能耐,不是办的不好,就是闹
了乱子回来。所以近来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门,每
月支领一百块洋钱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了许多司、道上院,不过照例挂号,
永无传见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还黑。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
都老爷参上几本。事情闹大了,以致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头一天去禀见,巡
捕传出话来,说是钦差不见客。起初他还不晓得老同年拉达同来,过了几天,拉达先拿着
“年愚弟”帖子前来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热。拉达受了钦差的吩
咐,有心要叫过道台做拉马,他二人竟其没有一天不碰头两三次。凡钦差行辕一举一动,本
省大宪是没有不知道的。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的报到抚台跟前了。
这几天抚台正为这事茫无头绪,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
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
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
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钦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好在目下支
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这个人情是乐
得做的。”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应允。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
过道台的公馆里去了。
且说过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
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抚宪另外委他个好点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
想老同年替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
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请过了
他,尽了东道之谊。”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这个小算盘,这正是他
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过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
然院上送来两个札子,还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等到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
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说了许
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还说:“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一向没
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还不少。”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
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后话不提。
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
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的,吩咐了一番。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还有不竭力的吗。但是一件,我们也只可以
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请教我们。若是我去俯就他,这就不值钱了。”钦差道:“是
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没有不好商量的。”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
望过道台。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还要拜客,一时间怕不得转
来。”拉达听说,只好回去。
且说过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刘中丞传到院上。这日刘中丞托称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
辕门,凡官员来见的一概道乏,单传了过道台进去,又叫把他请进内签押房,以示要好之
意。等到过道台进来,刘中丞已站在那里等候许久了。二人相见,打躬归坐。中丞穿的是件
接衫①,也没有戴大帽子。见面先让升冠,又问:“便衣带来没有?”过道台回称“没
带”。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说道:“我的衣服过大人穿着还对,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实地纱
大褂拿来给过大人穿。”跟班的答应着。去不多时,取了出来给过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
丞又说:“今儿天早得很,只怕没有吃点心。”又叫跟班的上去拿点心,“我同过大人一块
儿吃”。少刻点心摆上,二人对吃。一头吃,一头说,无非说些闲话,还没有提到正经。一
霎点心吃完。刘中丞见过道台头上汗珠有黄豆大小,滚了下来,又赶着叫他宽大褂,又叫他
把小褂一齐脱掉,吩咐管家绞手巾,“替过大人擦背”。正闹着,巡捕拿着手本来回道:
“已撤防军统领胡道禀见。”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会他吗!我说过今天不见客,你
们没有耳朵吗?”巡捕道:“胡道说有要紧公事面回。”刘中丞道:“什么要紧公事,叫他
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钉子下来,不敢作声,只好通知胡统领,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统领
无奈,低头忍气而去。
①接衫:两种不同颜色料子接做的长衫。
且说过道台承中丞这一番优待,不禁受宠若惊,坐立不稳,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擦背
已毕,归坐奉茶。刘中丞慢慢的同他讲到:“钦差来到这里查办事件,到底不晓得几时可
了。事了之后,还得请他叙叙。兄弟那年上京陛见的时候,同他二位很会过几次。听说正钦
差还是老兄的座主。”过道台忙答应了一声“是”。又回:“查办的事这两天虽然不见动
静。随员当中,职道有个同年,天天到职道那里来的。大人有什么事情,职道可以问他。”
刘中丞道:“我有什么事怕人说话?老夫子呢,是历任请下来的,又不是我的亲戚故旧;好
便好,不好驱逐回籍也与我毫不相干。我怕的是事情闹的太大了,未免牵动全局;全局一
坏,将来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当了。我为的是大众,并非是我一人之事。”
过道台听了,心上甚是钦佩;又想起刚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
力报效,便一口答应,说道:“钦差是职道的座师,随员拉某人是职道的同门、同年。现在
查办的事乃是关系大局的事。大人是个甚么意思,职道能够出力,没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
人那里,职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帮忙的。”刘中丞道:“果然承他费
了心,也没有叫他白费心的道理。说句老实话:只要我开出口,难道还要我掏腰吗?查是查
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钱,多两个,少两个,倒不在乎,只要大家能把面子光过
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见了贵同年,先把原折抄个底子看看,也好有个把握,就是他们查不到
的事情,我也好帮着他们去查。”过道台诺诺连声。见中丞无甚说得,方始告辞。他的意思
一定还要换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说:“就把这件大褂送与老兄穿
罢。”过道台又请安谢赐。中丞道:“将来借重的地方多着哩,一件大褂值得什么!”言
罢,吩咐跟班的替过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过道台下院之后,也不及回公馆,一直奔到钦差行辕,会着老同年拉达。拉达把“刚才
奉访不见”的话说了,过道台忙说:“失迎。”二人言来语去,过道台便将刘中丞的话一一
转达。拉达听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问,怎么好说与他毫不
相干呢?”过道台道:“并不是说各色事情都与他毫不相干,指的单是这位被参的老夫子,
是前任一直请下来的。”拉达道:“既然不好,就不该联下去,为甚么不早些把他辞掉?现
在动了参案,纵然没有通同作弊,过失察处分也难免的。”过道台道:“我们这位中丞是忠
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顶真?常言说的好,‘得罢手时且罢手’。总之,你替他出了力,他总
不辜负你就是了。”拉达道:“老同年,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无
事才好。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来,难道就此偃旗息鼓,一问不问吗?”
过道台起先听见拉达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脸上红了一阵,半天回答不出,等到听见后来
几句话,才说道:“事关钦案,也没有偃旗息鼓,一问不问的道理。将来终究有个交代,或
者把要紧的人坏掉几个,还所搪塞不了吗?”拉达道:“闹来闹去,终是位分越小的越晦
气,这点机关难道我还不懂。总之,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面上,我兄弟一定不答应,定要回
过钦差,给他一个水落石出。现在一来是你老同年一力担当,难道我们这点交情还没有。二
来你老同年才得了这个美差,生怕再换一个上司,差使不牢,可是这个缘故?”过道台又把
脸一红道:“我有你老同年照应,要署缺也容易,当个把差使算不得甚么。”拉达道:“我
是说顽话,你别生气。”过道台道:“你真正把我当作傻子了。彼此说说笑笑,那有当作真
的道理。”拉达道:“真是真,假是假,这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能作得主的。果然他们有甚
么意思,等我回过上头,再通知你罢。”
过道台道:“这个自然。但是原参的底子你不妨先给我知道。”拉达道:“这个底子我
虽然不妨拿给你看,我同你还分甚彼此,不过我们这几个同事有两个很疙瘩的,我给你看
了,他们不晓得我二人的交情,还当我得了你几多银子似的。想起来真正可恨!”过道台
道:“只要肯拿出来,这点小意思,中丞吩咐过,原应得尽心的。”拉达见说的话渐渐合
拍,便让过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坐,又让过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凑在过道台耳朵上,
同他低低说道:“这事我好瞒别人,瞒不得你老同年。老师早有过话的了,一齐在内,总得
这个数。”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
过道台道:“二万?”拉达道:“差的天上地下哩!”过道台道:“二十万?”拉达
道:“止有一折。”过道台道:“怎么只有一折!”拉达道:“老师说过,总要二百万,二
十万岂不是才有一折。”过道台听了,半天无话。拉达晓得他意思嫌多,便说:“事情又不
是我的事情,你也不过做个当中人。这一个要得出,只要那一个答应得下,要你替古人担忧
做什么呢?”过道台道:“你既开了盘子,我总替你达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给我瞧瞧。”拉
达道:“这是我们同事里的好处,我一人实实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说了,我再
不给你瞧,朋友面上也难为情。如今我硬作主,你能答应五万银子,我就抄给你瞧。同事里
头有什么说的,等我替你去抗。”过道台听了还以为多,后来讲来讲去,让到二万银子,再
少一个,断断办不到。过道台只得一力担承。拉达又叫他写个欠银字据,嘴里说道:“并不
是不放心你。人家晓得咱俩是同年,你不写这个,别人还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干,你写这个,
总算是照应我的。”过道台无奈,只得提笔在手,写了一张字据交与拉达。然后拉达从拜盒
里取出参案的底子来。过道台见了,舌头一伸,几乎缩不下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
解。
第十九回 重正途宦海尚科名 讲理学官场崇节俭
却说拉达将参案底稿取出,过道台接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自从抚院起,一直到佐杂以
及幕友、绅士、书吏、家丁人等,一共有二十多款,牵连到二百多人。一时也看不清楚,只
好拿在手中,告辞回去,约明过日再送回信。出门上轿,并不及回公馆,一直上院,见了中
丞,禀知一切,将底子呈上。刘中丞也不及细阅,单拣与自己关系的事,细细注目着了一
回,其余只看一个大略。看罢,随手往桌上一撩,说道:“到底他们定个甚么意思?”过道
台又把钦差意思想要二百万的话说了一遍。刘中丞道:“我情愿同他到京里打官司去!他要
这许多,难道浙江的饭都被他一个吃完,就不留点给别人吗?他既会要钱,我自然有我的法
子,暂且把他搁起来,不要理他。至于底下的化费,头两万银子,尚在情理之中,明天你到
善后局去领就是了。”说完送客。过道台不得头脑,只得回家,幸喜“写了凭据的二万头,
中丞已允,卸了我的干系。别事‘见风使帆’,再作道理”。
谁知一歇三天,拉达听听无信,只得自己过来拜访过道台,探听消息。过道台无奈,又
把中丞的话说了。拉达赛如顶上打了一个闷雷似的,歇了半天,无精打彩而去。回到行辕,
正钦差亦在那时眼巴巴的望信哩。拉达只得据实告诉。正钦差发了脾气,一定一个钱不要,
吵着行文给巡抚,问他办的人怎么样了,立刻就要提审。这个风声一出,合省的官吓毛了。
司、道上院商量办法。刘中丞道:“不要说只参得二十来款,就是再多些,既然开了盘子肯
要钱,那事就好办了。现在查办的事,兄弟不必说,一省之主,样样都关到的,就是诸位也
有一大半在内。这个兄弟都不着急,横竖有钱替我们说话,替我们弥补。但是要的少些,我
们还好应酬;如今一开口就是二百万,我们答应了他,设或他没有替我们弄好,再被御史一
参,又派上两个钦差,倒要我们二千万,难道亦应酬他吗?为今之计,只好搁起他们来。有
甚么话,我同他几个一块儿到京里去讲。”
列位看官须知:刘中丞的意思,原想借着不理他,等他自己收篷,可以少拿几个。谁知
钦差不认这笔帐,仍旧用他的“只拉弓,不放箭”的手段。众官一齐着急。刘中丞也知事情
弄僵,但是面子上不能不做好汉,嘴里虽如此说,心上甚是盼望事情早了。藩、臬两司仰体
宪意,面子上再三解劝,连称:“求大人息怒。……顾全大局要紧。钦差那边,就托过道台
前去磋磨,能得少些,自然极好;倘若不能,由司里出去传谕他们被参的,这笔钱应得大众
公认,断无要大人操心之理。”刘中丞道:“既然你们诸位胆子小,一定要如此办,我又何
必从中阻挠,叫你们为难。如今让你们去办,办好办歹,统通与我无干。现在的世界,这个
官还好做吗!等到事情一了,那个不告病的?”司、道一齐说道:“司里、职道见识有限,
凡事总还求大人教训。”中丞也不答言。藩台又回道:“等司里下去通知过道,就好开议。
听说钦差要紧回京,我们也乐得早了一天好一天。”刘中丞道:“你们斟酌去办罢。”于是
司、道一齐退出。
当时藩台便亲自拜会过道台,把个担子统通交付了他,又把自己的事情再三相托。过道
台听了非常之喜,立刻去关照拉达。拉达又禀知钦差。钦差巴不得事情有了挽回,登时应
允,限五天之内禀复。拉达出来又说给过道台,说:“老师叫你赶紧去办。”等到过道台到
家,官场早已得信,门口的轿子已经排满了。有些府、厅、州、县老爷们都落了门房;几个
佐杂都朝着门政大爷作揖磕头,求他在大人跟前吹嘘。其时巡抚檄调的都已到齐,也有撤任
的,也有撤差的,有的已交首县看管,自己不能来,只好托了人来说情的。所以这天自下午
到半夜,过道台公馆里一直没有断客;而且有些人见不到,第二天起早再来的。真正合了古
人一句话,叫作“臣门如市”。还有些接连来了好几天,过道台不见他,弄的没法,只好托
了别位道台写信代为说项。又过上两天,外省的电报信也打来了,连信连电报,足足积了一
尺多高。这两天过道台请假,不上院,也不到局里办公,专门清理此事。趁空便去同拉达商
量。他的人虽忠厚,要钱的本事是有的。譬如钦差要这人八万,拉达传话出来,必说十万,
过道台同人家讲,必说十二万,他俩已经各有二万好赚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连闹了
几天,钦差限期已到,拉达来讨回信。他说:“头绪纷繁,断非一时能了,务托代求展限数
天。”拉达回去,钦差应允。这几日把个过道台忙的昼夜不宁,茶饭无定。有的应得硬做,
有的应得软商,面子上全是他一个,暗里却是拉达,又添了副钦差的一个心腹,两人作主。
正是光阴似箭,又过了好几天,过道台这里大致方才就绪。有些拿得出钱的,早已放心
胆大,晓得可以无事;就是得点处分,也不过风流罪过,不至于挂误功名。撤差的就可得
差,撤任的还可回任。这都是拉达所说,由过道台传话出来的。至于那些拿不出钱的人,钦
差自然不肯拿他放松,他自己也预备参官问罪。到了期满的这一天,大家早已死心塌地的了。
大致停当,拉达回过正钦差,来的时候如何办法。正钦差早把打好的主意告诉了副钦
差。副钦差的官虽然比正钦差小些,然而论起科分来,他入翰林比正钦差早十年,的的确确
是位老前辈。做京官的最讲究这个。他面子上虽然处处让正钦差在前头,然而正钦差遇事还
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点,恐怕他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那是大干物议的。且说这副钦差
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的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他便赶过来听,等到他来了,师生二人又不说
了,因此心上大为疑惑,便向正钦差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
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个
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公事大家都得做,还好分彼此吗?”正钦差不便驳
他,只得答应着,说:“如此甚好。”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作主。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
人,甚么候补知县、佐贰太爷们,以及绅士、书吏,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辕,叫这些随员老
爷们逐日分班问案。有该用刑的地方,丝豪不徇情面,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
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这边的人证问齐,那边过道台经手的银子也就送到了。
正、副两位钦差,一面督率随员,查照原参各款,分别清理。那个应该开脱,那个应该参
办,虽早有成竹在胸,只因头绪纷繁,断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拟议了七八天,方才定
案。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虽然一样,毕竟正钦差有两位门生帮
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钦差要钱的心虽亦难免,幸亏他素以道学自命,面子上总要做得十
二分清廉,而且拿不着人家的破绽,也只得罢手。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便是将军请,
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公请。又逛了两天西湖,接连忙了几日,却也不得空闲。
一日,副钦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副钦差一看名字,
幸亏记得这老师不是别人,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①中举一个乡榜同年。老太爷中的第九名,
这老师中的第八名。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
这科的文章,从第一名起,一直顶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闱墨,统通教儿子念熟,还说:“应
试正宗,莫妙于此!”后来老太爷会试多次,始终没有会上,在家里教教馆,遂以举人而
终。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十岁。头场首艺,全亏套了这位老年伯的墨卷调头,
居然也中乡魁。次年连捷中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又考取御
史,传补到班。过了几年,升给事中,由给事中内转九卿。从中进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
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
岁,甚是龙钟得很。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见了他,必定问他高寿,还说:“像你这一把
年纪,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别折
内,对不住,就要送他的终了。因此这位老师两手常常捏着一把汗。想要告病,无奈膝下有
五个儿子,有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如此儿女一大
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深悔当年不该养这许多儿女。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
如不见机,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想来想去,除了终日淌眼泪之
外,无一良策。
①北闱:指在顺天府(今北京)乡试。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钦差。钦差初到的时候,照例不得见客。好容
易等到事完开门,又在辕门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为他只送得两块洋钱的门包,不肯替
他去回,累得他托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钦差一见手本,立刻叫
请。见面之后,府老师战战兢兢的,照例磕头打躬,还他的规矩。副钦差一旁还过礼,口称
老年伯。请老年伯上坐;自己并不敢对面相坐,却坐在下面一张椅子上。言谈之间,着实亲
热,着实恭敬。后来提到近年宦况,府老师止不住两泪交流,把抚台预先关照的话详述一
遍,总求钦差大人成全。副钦差听了,甚是代为叹息,立刻拍胸脯,说:“刘某人那里,小
侄去同他说,保老年伯无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几年,也是
无补于事。”府老师道:“这亦不过做到那里说到那里,以后的事何堪设想!”副钦差道:
“老年伯且请宽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个主意。”
府老师听说,谢了又谢。副钦差又留他吃饭,叫他升冠宽衣。做老师的是一向吃豆腐把
嘴吃淡的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鱼肉荤腥。谁知端上菜
来,只有四碟两碗:当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余全是素菜,心中大为失望。勉强吃罢,
又闲谈了几句,方才告辞退去。副钦差还要一定请轿。府老师说:“体制所关,断断不
敢!”副钦差说:“老年伯非他人可比。”一手拖着,等把轿子打进。先前不肯替他上来回
的那个巡捕,这番见钦差如此把他看重,也和在里头,帮着下轿帘,扶轿杠,弄得这老头儿
心神不定。直待轿子抬出大门,方才把心放下。
副钦差得空,便写了一封信给刘中丞,替他缓颊。自然一说便允。后来又吹了个风声在
中丞耳朵里,说:“这人本是个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终身。现在儿女一大群,大
半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张罗几千银子。”中丞便把此意说给藩台,藩台又出来晓谕了众
人。次日一早,在官厅上,便是藩台居首,帮银一百两;臬台、运台,也各一百两;以下也
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凑了二千几百两。藩台又叫首府、首县写信出
去,向外府、县替他张罗,大约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议定之后,面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额
外帮了二百两。又吩咐司里,某处书院今年年底如果换人,可以请他掌教。安排妥当,方才
函复副钦差。钦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个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着觉。真正是老运亨通,转祸
为福,万万梦想不到之事。这个风声传播出来,大家晓得副钦差讲究年谊,就有些人转着湾
子前来仰攀。有些的的确确自与钦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还有些仗着叔伯兄弟的年谊,
也来倚附,副钦差亦一概照应。其中又有一个穷知县,是钦差嫡亲同年,因为纵容家丁,私
和人命,被都老爷顺笔带了一句,朝廷就叫这两位钦差一同查办。可怜他半世为官,清风两
袖,只因没有银两孝敬,致被挂误在内,大约至少也要得个革职处分。后首被他探得这个风
声,就去求见首府,托为斡旋。首府应允,就替他回过藩台,藩台趁便面求钦差。副钦差听
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录①一看,果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等到藩台退去,副钦差
便同正钦差商量,意欲开除他的名字,随便以“查无实据”四个字含混入奏。正钦差却不过
副钦差的情面,只得应允,吩咐司员叙稿将他情节改轻。这人感激自不必说。只苦了那些无
钱无势的人,只好静等着参官罢职。虽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
①同年齿录:同一年中举人、进士的名录,按年龄大小为序排列。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两位钦差事完之后,倏已多日。正待回京复命,却不料中丞
又被都老爷参了一本。他里头人缘本极平常,朝廷同他开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开缺来
京,另候简用,所遗巡抚一缺,即着副钦差暂行署理。有了电报,得信最早,合省官员齐赴
行辕禀安叩贺。副钦差等部文递到方才择吉上任,刘中丞即于是日交卸。怕里头说他规避,
不敢骤然告病,交卸次日,带领家眷上船,用小轮船拖到上海,然后取道天津,遵旨北上。
正钦差等副钦差接过印,他却按照驿站大道回京复命。等到动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两司以
及将军、织造、学政等官,照例寄请圣安。文武官员,出境恭送。不在话下。单说署院接印
的头一天,便颁出朱谕一道,贴在官厅之内,上面写的无非说:
“浙江吏治之坏,甲于天下。推原其故,实由于仕途之杂;仕途之杂,实由于捐纳之
繁。无论市井之夫,绔袴之子,朝输白镪,夕绾青绫;口未诵夫诗书,目不辨乎菽麦。其尤
甚者,方倚官为孤注,俨有道以生财;民脂民膏,任情剥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饬官
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莅任伊始,首以严核捐职人员为急务:自候礼道以至通、同、州、
县,凡系捐纳出身者,无论有缺无缺,有差无差,统限三个月逐一面加考试一次。取列高
等,方许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其佐杂各官,则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为考试,一律
办理”
各等语。次日又通饬各属办保甲,办积谷。办清讼。又传谕巡捕官:嗣后凡遇年、节、
生日,文武属官来送礼的,一概不收。又传谕两首县:从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门,都
不许办差,又传谕各官道:
“吏治之坏,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于奢侈无度。今本署院力祛积弊,冀挽浇
风,豁免办差,永除供亿。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
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
各官看见,俱为咋舌。一日辕期①,司、道上去禀见。只见署院穿的是灰色搭连布袍
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头朝珠,补子②虽是画的,如今颜色也不大鲜明了,脚下
一双破靴,头上一顶帽子,还是多年的老式,帽缨子都发了黄了。各官进去打躬归坐。左右
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补钉的。端上茶来,署院揭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说道:
“我怎样嘱咐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的泡上一碗,等到客来,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
点茶滷子,不就结了吗。如今一碗茶要一把叶子,照这样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穷了人家。真
正岂有此理!”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
①辕期:辕,官署的外门。辕期,指官吏接见属员的日期。
②补子:即补服,旧时官服的前胸,后背缀有用金线、彩丝绣成的各种图案,是官员品
级的徽识。
这会上来禀见的各位道台,当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齐巧两司都不是正途。
署院便检了一个翰林底子的候补道,同他讲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节用而爱人’。甚
么叫‘节用’?就是说为人在世,不可浪费。又说道:‘与其奢也宁俭。’可见这‘俭朴’
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没有德行的人,是断断不肯省俭的,一天到晚,只讲究穿的阔,吃
的阔,于政事上毫不讲究。试问他这些钱是从那里来的呢?无非是敲剥百姓而来。所以这种
人,他的存心竟同强盗一样!兄弟从通籍①到如今,不瞒老哥讲,顶戴换过多次,一顶帽
子,却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见,皇上看见我的缨子旧了,就叫太监赏了我一挂缨子。
我想皇上赏的东西,一定是御用的东西,臣下何敢僭用。过天召见,皇上问我为甚么不戴,
兄弟就把这个意思回了上去。皇上点点头。等我下来,皇上就同军机大臣贾中堂说道:‘看
不出某人,倒着实谨慎。’诸位想想看,《三国志》上诸葛先生,一生谨慎,兄弟是何等样
人,能担当得这两个字的考语!不过我们老太爷一生讲究理学,兄弟是自小谨守庭训,不敢
乱走一步,如今一举一动总还是老太爷的教训。不过这些话同几位读过书的人去讲,或者懂
得一二。至于他们捐纳诸公,只怕兄弟说破了嘴,他们还是不懂。”几句话说的两司及几个
捐班道台,脸上都一阵阵的红起来。署院也觉着自己失言,便对两司道:“两位都是军功出
身,一直保举到这个分位,所谓‘简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层。”这几句更把那
几个捐班道台,羞的无地自容了!署院又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实实在在有叫我瞧
不起的道理。譬如当窑姐的,张三出了银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银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论:
自从朝廷开了捐,张三有钱也好捐,李四有钱也好捐,谁有钱,谁就是个官。这个官,还不
同窑姐儿一样吗?至于正途毕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样好,学问怎样深,他能够下得场,
中得举,肚子里总是通通儿的。举人、进士,是不用说的了;就以五贡而论,那一个不是羊
毛笔换得来的?捐班的何尝吃过这种苦呢?”他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藩台插嘴道:
“回大人的话:属员当中,亦很有些屡试不第,不得已才就这异途的。”署院晓得藩台这句
话是驳他的,便打住话头,不往底下再说。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①通籍:初做官。
各位司、道下来之后,齐巧有两个新到的候补道上来禀见。这两个候补道,一个姓刘,
是南京人。他父亲从前做过关道,手里着实有钱。他本是少爷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
只知道闹阔,人家都叫他为刘大侉子。去年秦、晋赈捐案内,新过道班,入京引见,住在店
里,结交到一个朋友。这朋友姓黄,是扬州人。他祖上一直办,也是很有银钱。到他手里,
官兴发作,一心一意的只想做官。没有事在家里,朝着几个家人还要“来啊来”的闹官派。
只因他好嫖,到京引见的时候,每日总要到相公下处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
个相好替他起了一个诨名,尊他为黄三溜子。他同刘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问又是同乡、
同班、同省。黄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乡愚弟”的帖子,到刘大侉子房间里来拜会。
刘大侉子也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便也来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与很厚。凑巧同天引
见,同时领凭,便互相约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两个人住下烂玩子好几个月,看看凭限
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轮来省禀到。
其时正值副钦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约就约,一同上院禀见。一齐穿着簇新平金的蟒
袍,平金补服,金珀朝珠,珊瑚记念。一个个都是捐现成的二品顶戴,大红顶子,翡翠翎
管,手指头上翡翠搬指,金钢钻戒指,腰里挂着打璜金表,金丝眼镜袋,什么汉玉件头,滴
里答腊东西,着实带得不少。两人都是大爷身分,又是鸦片烟大瘾,晚上不睡,早晨不起。
这日总算赶了一个大早上院,一齐坐着簇新的绿呢大轿,前头顶马、红伞,后头跟班,好不
荣耀。在他二人以为再要早没有的了,谁知等到赶到院上,司、道已经上去。他二人便发脾
气,骂跟班的:“为什么不早叫我们起来?”又嫌轿夫走得慢,回来一定拿片子送他们到仁
和县里去打屁股。自从进了官厅,一直没有住嘴的骂人。一家一个跟班,拿着水烟袋装烟,
左一袋,右一袋,吃个不了。又因外头传说,署院做官严厉,做属员的常常要碰钉子,便又
不时从袖筒里拿出一张又像条陈又像说帖的一张纸头,翻来复去的看,惟恐上头问了下来无
以回答。正在神志昏迷的时候,忽见巡捕官拿着手本邀他们上去。
当下刘大侉子在前,黄三溜子在后,一同进去。只因署院穿的朴素,都不当他是抚台。
刘大侉子悄悄的问巡捕道:“大人下来没有?”巡捕不便答话,朝上努嘴给他看。刘大侉子
立刻跪下磕头。黄三溜子站着不动。巡捕在旁做手势,叫他一块儿磕,省得署院重新还礼。
无奈黄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刘大侉子起来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经不愿意。等到行礼完
毕,署院举目一看,见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头上耀目晶光,也不晓得是些什么东
西,便知他二人是阔少出身。当下也不问话,先拿眼睛盯往他俩,从头上直看到脚下,看来
看去,看个不了。
刘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还晓得一点规矩,大人不问,不敢开口。黄三溜子急了,满
肚皮的想要搜寻出几句话来应酬应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开口道:“大人贵姓
是傅,台甫没有请教?”署院一听他问这两句话,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庐,不懂得甚么,也不
同他生气,笑了一笑,说道:“不错,我姓傅,我的号叫做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里做什么
的?”黄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问,红涨了脸,不知道怎样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
句说不出来。署院拿两只眼只是瞅紧了他,也不说别的。又迸了半天,黄三溜子才说得一
句:“职道家里办盐。”署院道:“原来是位盐商,失敬得很!”回过头去,叫人拿个笔砚
来。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笔在手,说道:“兄弟记性不好,说过的话要忘记的,请老兄
替我记一记。”
黄三溜子是从来不会写字的,一见这个,早吓毛了,迸在那里做声不得。署院道:“不
多几个字:不过写个名字,连着一个号,住在那里,一向在家做什么事情,就完了。”黄三
溜子急的汗流满面,又吱吱了半天,站起来回道:“职道在路上吹了点风,这两天手上有毛
病,不能拿笔。大人要写,我们这位刘大哥,他的书法极好,他在京里的时候,对子也都写
过。”刘大侉子见抚院要他写字,便想卖弄自己的才学,于是提笔在手,先把自己练就的履
历上几个字,写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只有一个错字,是二品顶戴的“戴”字,先定了一
个“载”字,底下又加两点,弄得“戴”不像“戴”,“载”不像“载”。
署院笑了一笑,说道:“刘大哥,你这双靴子价钱倒不便宜,想是同红顶子一块儿捐得
来的?”刘大侉子还不知道是自己写错,听了这话,忙回道:“职道这靴子是在京里内兴隆
定做的。齐巧那天领了部照出来,靴子刚刚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换的。”署院听
了,哈哈一笑。随手又托他“把黄大哥的履历开开”。别的还好,后来写到盐商的“鹽”
字,写了半天,竟写不成个字了:“鹽”字肚里一个“鹵”字,鹵字当中是一个“×”,四
“点”。他老人家忘记怎么写,左点又不是,右点又不是,一点点了十几点,越点越不象。
署院看了笑道:“黄大哥倒是个小白脸,你何苦替他装出这许多麻子呢?”刘大侉子涨红了
脸,不敢则声。一霎写完,署院接过。因他二人烟气冲天,无话可说,只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刘大侉子晓得规矩,早已站了起来。不料黄三溜子依旧坐着不
动,低声对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时候还早,再坐一回去。”刘大侉子不理他。后来见
署院也站了起来,手下的人,一叠连声的喊“送客”,他只得起身跟着出来。走上几步,一
定要回过身去推两推,口称:“请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当!”署院见他处处外行,便也不
愿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头一点,进去了。他二人方才摇摇摆摆的退了下来。
刘大侉子看出今日抚台的气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乱跳。黄三溜子不晓得,一定要拉他上
馆子吃饭,饭后又要逛西湖。刘大侉子道:“算了罢,我们回去过瘾要紧。”黄三溜子无
奈,只得一同赶到公馆,吃过饭,过足瘾,又困了一觉中觉,以补早晨之不足。等到醒来,
便见管家来回:“藩台衙门里卢师爷送一封紧要信来。”刘大侉子晓得这卢师爷名字叫卢维
义,是他嫡堂娘舅,现在浙江藩幕充当钱谷老夫子。他今有信来,一定有关切之事。赶紧拆
开一看,才晓得“今日下午,抚台因事传见藩台,告诉藩台·说:‘今天新到省的两个试用
道,一个刘某人,一个黄某人,一个是绔袴,一个是市井。本院看这两个人不能做官’,意
思想要出奏,把他二人咨回原籍。幸亏藩台再三的求情,说是监司大员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
个面子。抚台听了无话。虽无后命,尚不知以后如何办法。望老贤甥赶紧设法挽回为要”云
云。刘大侉子看了,甚是着急。黄三溜子不认得字,还不晓得信上说些甚么。后来刘大侉子
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头无路。刘大侉子此时也顾不得他,自
己坐了轿子去找娘舅,托他转求藩台设法。
黄三溜子虽然有钱,但是官场上并无熟人,只好把他一向存放银子,有往来的裕记票号
里二掌柜的请了来,和他商议,请他画策。二掌柜的道:“这事情幸亏观察请教到做晚的,
做晚的早留好一条门路,预备替你去走。”黄三溜子忙问:“有什么门路?”二掌柜的道:
“现在的这位中丞,面子上虽然清廉,骨底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前个月里放钦差下来,
都是小号一家经手,替他汇进京的足有五十多万。后来奉旨署任,又把银子追转来,现在存
在小号里。为今之计,观察能够泼出头两万银子,做晚的替你去打点打点,大约可保无
事。”黄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这个官还不消这许多。”二掌柜的道:“少了人家不
在眼里,就是多送,而且还不好公然送去,他是个清廉的人,肯落这个要钱的名气吗?”黄
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么法子?”二掌柜的想了一回道:“有了,有了!凑巧他有
一个姨太太,一个少爷,明天可到。等到了的时候,你化上一万银子,我替你打两张票子,
每张五千,用红封套装好,一张送少爷,一张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签条上写‘陪敬’,送
少爷的签条上写‘文仪’。现在北京城里,官场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们就照着他
办。昨日上海《新闻报》上的明明白白,是不会错的。”
黄三溜子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依着他办。二掌柜的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旁边若有人帮衬,敲敲边鼓,用一个钱可得两钱之益。倒是送这一万银子的门包,少了拿不
出去,总得五千起码。”黄三溜子嫌多。争来争去,争到三千。二掌柜的去后,到了次日,
打听署院姨太太、少爷进了衙门,他便拿了银票,人不知,鬼不觉,打到得常到号里来替署
院存银子的那个心腹,托他把银票递进。果然赏收。当天便传出话来,叫他明日穿了极破极
旧的袍套再来上衙门,一定还有好消息。二掌柜的出来告诉了黄三溜子。
黄三溜子非常之喜。但是自己一向是阔惯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满一季就要赏管家的,如
今指明要极旧的,那里去找。当差的劝他到估衣铺里去挑选。黄三溜子道:“估衣铺里卖的
衣服,是我们这种人穿得的吗?”后来又跑到裕记请教二掌柜的。二掌柜的道:“上头吩咐
越旧越好,观察万万不可拘泥。如嫌买的衣服龌龊,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黄三溜子
道:“必不得已,还是借你的穿穿罢。”二掌柜的道:“我这副行头还是我们先祖创的,一
年到头,拜年敬财神,朋友家吃喜酒,衙门里有什么应酬,用着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面
说,一面开箱子取了出来。又自己爬到厨顶上拿帽盒,房门背后挂着一双靴,亦一同拿了出
来。黄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还要破旧,见了心上腻烦,不住的皱眉头。二掌
柜的道:“观察穿了这个上去,恭喜之后,非但要你赔还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还要好好的
敲你一个竹杠。”黄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甚么!只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
的也有限。”说完,便叫当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着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馆,
连忙找一个裁缝钉补子;但是补子一时找不到旧的,只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钉了上去。管家帮
着换顶珠,装花翎。偏偏顶襻又断了,亏得裁缝现成,立刻拿红丝线连了两针。翡翠翎管不
敢用,就把管家的一个料烟嘴子当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当,齐巧刘大侉子回来。黄三溜子赶着问他:“事情怎么样了?怎么一去三天,
也不回来吃饭,也不回来睡觉?这两天是住在那里的?”刘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里。
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帮忙,大约可以挽回。但是藩台再三叮嘱,叫我们不要穿新衣掌去禀
见,所以我就把我们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来,明日穿着上院。”又问黄三溜子事情如何。黄
三溜子只说事已托人代为吹嘘,但把行贿的话瞒住不提。一宵易过,次日天明,二人都换了
旧衣掌上院禀见。欲知此番署院见面后如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巧逢迎争制羊皮褂 思振作劝除鸦片烟
话说次日大早,刘大侉子同了黄三溜子两个人穿了极旧的袍套上院。刚才跨进官厅,只
见各位司、道大人都是素褂,不钉补服,亦不挂珠。刘大侉子留心,便晓得今天是忌辰,说
了一声:“啊呀!我连这个都忘记了。”吩咐管家赶紧回去拿来,重行更换。黄三溜子还不
晓得什么事情,刘大侉子告诉他方才明白。急得他一叠连声的喊“来”,偏偏管家又不在跟
前,把他气的了不得,在官厅子里跺着脚骂“王八蛋”。各位司、道大人都瞧着他好笑。骂
了一回,管家来了,他就伸手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管家不服,口里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些
甚么,把黄三溜子气伤了,立时立刻,就要叫号房拿片子,把这混帐王八蛋交给仁和县打屁
股,办他递解。刘大侉子毕竟懂得道理,恐怕别位司、道大人瞧着不雅,走上前去竭力解
劝。不提防黄三溜子所借的那件外褂太不牢了,豁扯一声,拉了一条大缝。管家趁空也跑掉
了。黄三溜子还在那里生气。齐巧巡捕拿着手本邀各位大人进见。刘大侉子急了,就是叫人
回去拿衣服一时也拿不来。俗语说的好,“情急智生”,还是刘大侉子有主意,赶忙把朝珠
探掉,拿个外褂反过来穿,跟了众人一块进去,或者抚台不会看出。黄三溜子到此无法,只
得学他的样,亦是把个外褂反穿了进去。但是袖子上一条大缝,还有一片绸子掉了下来,被
风吹着,飘飘荡荡,实不雅观。无奈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一霎见了署院,打躬归坐。署
院先同藩、臬两司及几个有差使的红道台,闲谈了一回公事。黄三溜子是有内线的,刘大侉
子亦有藩台先人之言,署院便有意留心看他二人。见他二人穿的衣裳与前大不相同,但是外
褂一概反穿,却是莫明其故。要问又不好问,只得闷在肚里。他两人当中,黄三溜子的穿戴
尤其破旧,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毫新的,而且袖子上还有一大块破的。署院看了一回,便
掉文说道:“人孰无过?你两位老兄亦可谓善于补过的了。”曹三溜子不懂署院说的甚么,
私底下拉拉刘大侉子的袖子,刘大侉子把身子一幌不理他,更把他急的了不得。又听署院说
道:“你们两位老兄,能够从今日起,事事节俭下来,一反从前所为,兄弟极为佩服,极为
欢喜。但是见了兄弟要如此,就是不见兄弟也要如此。我们讲理学的人,最讲究的是‘慎
独’工夫,总要能够衾影无惭,屋漏不愧。倘若见了兄弟一个样子,背转兄弟又是一个样
子,不能‘慎独’,便于行止有亏。兄弟天天派人在外察访,老兄们一举一动都是晓得的。”
刘大侉子听了,汗流浃背。黄三溜子依然不懂。署院又说道:“我们先君一生讲理学,
讲的就是这‘慎独’工夫。自从生了兄弟之后,顶到下世,一直是吃的‘独睡丸’,一个人
住在书房里,从不到上房一步。有时先母叫丫头送茶送点心给先君吃,先君从不拿正眼看丫
头一眼,怕的是因人欲之私,夺其天理之正,这才算得实做‘慎独’二字。”各位司、道大
人听到这里,因为署院说的是他老大人,一齐肃然起敬。后来署院又勉励了大众几句,方才
端茶送客。黄三溜子回去,又把小当差的骂了一顿,定要叫他卷铺盖,后来幸亏刘大侉子讲
情,方才罢手。又过了两天,抚台便同两司说:“候补道当中新到省的黄某人,虽然是个捐
班,然而勇于改过,着实可嘉!第二会来见我,竟其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新东西。同他
同来的刘某人,袍套果然亦是极旧,然而靴帽还嫌时派。我们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总得
自己有个主意,不能随了大众,与世浮沉,所以黄道比起刘道来,似乎还高一层。兄弟今日
不能不破例拿他做个榜样,回来给他一个事情,奖励奖励他,也好劝化劝化别人。两兄以为
如何?”藩、臬两司,连连称“是……”。等到下来,抚院立刻下了一个札子,先叫他会办
营务处。黄三溜子得信,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次日一早上院见了抚台,叩头谢委,竟不知
要说些甚么方好,吱吱了老半天,仍旧一个字未曾说。署院无非拿他勉励了几句。他除掉诺
诺称是之外,一无他语。自此黄三溜子得了差使,气焰便与别人不同,同朋友说起话来,三
句不脱署院,两句不离营务处,赛如统省候补道当中,没有一个在他眼里的,刘大侉子更不
消说得了。
但是从此以后,浙江官场风气为之大变。官厅子上,大大小小官员,每日总得好两百人
出进,不是拖一爿,就是挂一块,赛如一群叫化子似的。从前的风气,无论一靴一帽,以及
穿的衣服花头、颜色,大家都要比赛谁比谁的时样,事到如今,谁比谁穿的破烂,那个穿的
顶顶破烂的人,大家都朝他恭喜,说:“老哥不久一定得差得缺的了!”过了一两天,果然
委了出来。大家得了这个捷径,索性于公事上全不过问,但一心一意穿破衣服。所有杭州城
里的估衣铺,破烂袍褂一概卖完;古董摊上的旧靴旧帽,亦一律搜买净尽。大家都知道官场
上的人专门搜罗旧货,因此价钱飞涨,竟比新货还要价昂一倍。过了些时,有些外府州、县
来省禀到,晓得中丞这个脾气,不敢穿着新衣禀见,只得赶买旧的;无奈估衣铺通通走遍,
旧货无存,甚至捏着两三倍的钱还没处去买一件。有些同寅当中有交情的,只得互相借用。
后来处州府底下有一个老知县,已经多年不进省了,这番因新抚到任,不得不来一次。
到省之后,听得这个风声,无奈为时已迟,没处去买;而且同寅当中久不来往,无处告贷。
这位县太爷情急智生,只得穿了新衣前去上院。这时候新署院令出惟行,文自藩、臬以下,
武自镇、副以下,没有一个不遵他的号令。他不欢喜新衣服,一时风气大变,没有一个不是
穿的极破烂不堪的。不料这位县太爷,这天竟着了簇新袍褂前来禀见。同时禀见的人,一班
有五六个,独他一个与众不同。大众都瞧着奇怪,就是署院见了也以为稀奇。
等到坐定之后,谈了两句公事,署院熬不住,板着面孔先发话道:“某老兄,你在外任
久了,一直还是从前的打扮!兄弟到任之后,早已有个新章,而且还叫巡捕传知你们各位,
谅你老兄现在也该晓得的了?”这位知县连忙拿身子一斜,腰背一挺,说道:“回大人的
话:卑职昨日一到省,就听得人说大人这个章程。卑职何敢故违禁令,自外生成?因此急急
要去找一套旧的穿了来见大人。谁知这旧衣服非但找不到,就是有了,卑职也买他不起。”
署院道:“这是甚么缘故呢?”知县道:“自从大人下了这个号令,通城的官都要遵大人的
吩咐,不敢穿新衣裳来禀见,因此不得不买旧的。估衣铺里晓得大众都要这个,所以旧的价
钱比新的反贵得一两倍不等。卑职这身袍褂还是到任的那年做的。倘在别人,早已穿旧的
了,卑职深知物力艰难,每逢穿到身上,格外爱惜,格外当心,所以到如今还同新的一样。
《朱子家训》上有句话:‘一丝一缕,当思来处不易。’卑职一生最佩服是这两句。”
署院听到这里,心中甚为高兴,面孔上渐渐的换了一副和颜悦色,又说道:“其实旧衣
裳何必定要自己去买呢,朋友家有的,借一身穿穿也不妨。古人云:‘乘肥马,衣轻裘,与
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况又是旧的呢。”知县更正言厉色的答道:“大人明鉴:朋友的
衣服原可以借得,但是借了来只穿着来见大人,下去仍得送还人家。既把旧的还了人家,将
来不免总要再穿新的。这便是卑职穿了旧的专门来哄骗大人的了。卑职虽不才,要欺骗大
人,卑职实实不敢!今日卑职故违大人禁令,自知罪有应得。大人若把卑职撤任、参官,卑
职都死而无怨;若要卑职欺瞒大人,便是行止有亏,卑职宁死不从!”
署院听了,心上盘算道:“想不到这人倒如此硬绷,说的话句句有理,不好怎么样
他。”立刻满面堆着笑,说道:“你老兄真是个诚笃君子,兄弟失敬得很!通浙江做官的人
都能像你老兄这样,吏治还怕没有起色吗?”随手又问了几句民情怎样,年岁怎样,方才端
茶送客。这知县后来又穿着新衣裳上辕禀见过几次。署院很拿他灌米汤,叫他先行回任,将
来出个大点的缺还要借重。知县禀辞回任去后,胆小的仍然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来见。有两
个胆子稍些大点的,半新不旧的衣服有时候也穿件把。问起来,便说旧衣服价钱大,实在买
不起。如此者,署院被人家顶过两次,也渐渐的不来责备这个了。
署院来此查办事件的时候是夏天事情,查完以至署缺上任,其中约摸耽搁了一两个月,
自从接印之后,传见属员,清理公事,转眼又有两个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气了。他自己要装
清俭,不穿皮衣,一众官员都进着穿了棉袍褂上院。齐巧这年又冷的早,已下过一场大雪。
有些该钱的老爷,外面虽穿棉袍褂,里面都穿丝棉小棉袄,狐皮紧身,所以尚不觉冷,不过
面子上太单薄些罢了。至于一般穷候补老爷们:因为署院不喜这个,齐巧没得钱用,乐得早
早把他当在当铺里去了。谁知天气一变,每天清早起来上衙门,可怜直冻得索索的抖。起初
藩台还遵他的功令,后来熬不住了,便说:“我们出来做官,主子原是叫我们出来享福的,
不是叫我们来做化子的。官场上的人都寒酸到这个地位,明明是丢主子的脸。我从明天可不
受他的管了。”第二天便穿了狐皮袍子,貂外褂,并戴了貂帽子,前去上院。抚台见了,很
不为然,拿眼睛瞅了藩台半天,始终为他位分大了,也不好说别的。后来藩台去后,他便同
师爷们谈起这事,说:“藩司某人,今日何以忽然改常?”便有个晓得藩台底细的,回说
道:“现在某人进了军机,该应他阔起来了。”署院闻言,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藩台是旗
人,是现今吏部满尚书某协办的私人。昨儿奉上谕,这位协办进了军机,所以他的腰把子亦
登时硬绷起来,连抚台都不在他眼里了。
抚台晓得了这个缘故,虽然奈何他不得,然而心上总不高兴。第二天便自己写了一道手
谕,叫刻字匠替他刻了板,刷成功几千分,折成手折一样,除通饬各属分派外,一个官厅子
上一定要摆上几百本,每一个官发一本。手谕上写的大致是:“本部院以廉勤率属,不尚酬
酢周旋。于接见僚属之时,一再告以勤修已职,俯恤民艰,勿饰虚文,勿习奔竟,严切通饬
各在案。至于衣服奢华,酒食征逐,尤宜切戒。夏葛冬裘,但求适体御寒足矣,何须争新炫
富,必合时趋。本署院任京秩时,伏见朝廷崇尚节俭,宵旰忧勤,属在臣工,尤宜惕厉。近
三年来,非朝会大典,不着貂裘,当为同官所共谅。若夫宴饮流连,最易愒时废事;况屡奉
诏旨,停止筵燕,饬戒浮靡,圣谕煌煌,尤当恪守。为此申明前义,特启寅僚,无论实缺、
候补,在任、在差,一体遵照。如竟视为故事,日久渐忘,即系罔识良箴,甘冒不韪。希恕
戆直!此启”
云云。等到这张手谕印了出来,署院有意特特为为拿红封套封了一分,叫人送给藩台去
看。藩台看了一遍,哈哈的笑了两声,搁在一旁,不去理会。
第二天仍然穿着他的贵重细毛衣服去上院。一走走到官厅子上,等各位司、道大人到齐
之后,他老人家先发话道:“中丞的手谕,料想诸位都见过了?”各位大人齐说:“见
过。”藩台道:“像我们这样做官,一定发不了财。”众人听他说的诧异,一齐要请教。藩
台道:“像我们这位中丞大人,吃亦不要,穿亦不要,整几十万两银子存在钱庄上生利,银
子怎么不要多出来呢。我们呢,穿又讲究,吃又讲究,缺好亦不会剩钱,缺不好更不用说
了。但是我们自己丢脸不要紧,如此堂堂大国一个方面大员,连着衣裳都穿不起,叫外国人
瞧着还成个甚么样儿呢?如今正闹着借洋债开铁路,你穷到这步田地,外国人谁相信你,谁
肯借钱给你用?”藩台这话,一半是庄论,一半是戏言。他原仗着他自己腰把子硬,所以才
敢如此。其余的官只有相对无言,不敢回答一语。有些人故意走走开,怕风声传到抚院跟
前,致干未便。那知这位署院小耳朵极多,藩台议论的话,不到晚上,就有人上去告诉了
他,把他气的了不得,满肚皮要想找藩台的岔子,好动他的手。
齐巧有借钱给中国要包办浙江铁路的一个洋商前来拜见,谈完公事,洋商见他这个寒酸
样子,便拿他开心道:“贵抚台做官实在清廉,我们佩服得很!”署院道:“兄弟做了这几
十年的官,一个钱都不剩。”洋商道:“你们贵国,这几年为了赔款,国家也弄穷了,百姓
也弄穷了。我们的意思,总以为你贵抚台是有钱的;如今听你的话,看你的这个样子,才晓
得你贵抚台也是一个钱没有。我还记忆得两年前头,我曾到过你们贵省一趟,齐巧亦是冬
天,天气冷得很,你们洋务局里的老爷们,一个个都穿着很好的皮袍子;这趟来看看,竟其
穿不起了,可见得你们贵国的现在情形,实在穷得很!”署院道:“为此,所以要赶紧的想
把铁路开通。能够商务一兴旺,或者有个挽回。”洋商道:“贵省的官都穷到这步田地,我
们有点不放心。我们的钱,要回去商量商量再借给你们。只要我们把钱借给你们,你们贵省
的官就有了皮衣服穿了。”洋商说完这两句话,拿眼瞅着署院只是笑。
署院这时候正为着铁路借款的事要与洋商磋磨,今听他如此一番言语,不觉大惊失色。
又想起藩台背后的话果然不错,他倒有点先见。现在事情弄僵了,不得不想个法子把事情挽
回转来。想了一想,便对洋商道:“你嫌他们穷,老实对你说,他们其实不是真穷,是我兄
弟嫌他们穿的衣服太华丽,不准他们穿,所以他们不能不遵我的吩咐。你如不信,你过天来
看,包管另换一个样儿。但是穿的过于怎么讲究,兄弟亦不能自相矛盾,总叫他一个适中便
了。”洋商道:“正是,我也奇怪,你们贵省里的厘金又好,贵国官声上又是中饱惯的,怎
么一时就会穷起来?真正叫人不相信。贵抚台不说清楚,我是一辈子不明白的。”署院又把
脸一红,淡淡的说了几句闲话,洋商方才辞去。署院回来心上甚是闷闷,因为大局所关,不
得不委屈相从。次日接见司、道的时候,他便发言道:“兄弟的脾气是古板一路。兄弟总恨
这江、浙两省近来奢侈太盛,所以到任之后,事事以撙节为先。现在几个月下来,居然上行
下效,草偃风行,兄弟心上甚是高兴。但是兄弟一个人是省俭惯的,到了冬天,皮衣服穿也
罢,不穿也罢,诸位衣服虽然不必过于奢靡,然而体制所关,也不可过于寒俭。诸公出去可
传谕他们:直毛头细衣服价钱很贵,倘然制不起,还是以不制为是;羊皮褂子价钱不大,似
乎不即不离,酌乎中道,每人不妨制办一身。兄弟当了几十年的京官,不瞒诸位老兄说,止
有一件羊皮褂子,现在穿的毛都没有了,只剩得光板子,面子上还打了几个补钉,实在穿不
出去。倘然另做一件,不免又要化钱,所以一直进到如今,还是棉袍棉褂。唉!像兄弟这样
的做官,也总算对得住皇上了。”司、道大人听了,俱各答应着。等到出去上轿,齐巧首
府、县都赶出来站班。藩台就拿这话当面传知了首府。首府挺着胸脯,笔直的站在那里,答
应了几声“是”。藩台又笑道:“以后你们倒要大大的巴结巴结洋人才是,不然可就要冻死
了。”一头说,一头笑着上轿而去。
霎时间,把这话官厅子上都传遍。有些老爷们同估衣铺熟的,等不到回家,就赶去制办
羊皮褂子,有些回家拿羊皮袍子改做的也不少,还有些该钱的,为着天气冷,毛头小了穿着
不暖和,就出了大价钱,买了滩皮回来叫裁缝做:统计几天里头,杭州城里的羊皮卖掉了好
几千件,价钱顿时飞涨。成衣匠忙的做夜工都来不及。过了五天,等下一期辕期,居然大小
官员一个个身上都长了毛了,就是抚院瞧着也觉得比前头体面了许多。从此以后,于属员穿
衣服一事就不大理会了,却把个藩台恨如切骨,常要动他的手,而又不敢动他的手,为他里
头有照应,腰把子硬的缘故,怕动他不倒,反为不妙,因为隐忍在心,迟疑不发。但是拿他
无可如何,只好拿他的同乡、亲戚来出气,凡是藩台的私人,以及被藩台保举过的人,抚台
都要寻点错处,拿他撤差、撤委。他却有一件好处,这些差缺并不安置自己的私人,先检着
正途出身人员,按照次序委派。藩台拿他无法,也只好遵他的教。
过了些时,齐巧辕期,刘大侉子跟了一班候补道上院禀见。署院一看名字,忽然想起:
“这人是个绔袴出身,专会写白字。我从前要拿他咨回原籍,是藩台替他求下来的,大约他
俩有什么渊源,今天且拿他发挥几句再讲。”想完,便叫请见。刘大侉子进来坐定之后,署
院先同别位候补道闲谈了几句,回过脸来看看刘大侉子浑身上下,倒也无可指摘,即淡淡的
说道:“刘大哥,委屈了你了!你要到省,那一省不好指,横竖是元宝捐来的,何苦偏偏要
指个浙江呢?”此时刘大侉子见黄三溜子因穿破衣服早经得意,自己思量:“我是同他一样
的,而且一天到的省。他已经得了差使,料想我也不会久空的。”所以这一阵上衙门格外上
得勤,满心指望:“无论大小,叫我得个把差使,也好光光面子,免得被黄三溜子瞧不
起。”不料平空里今日上院,被署院似讥似讽的埋怨这们上两句,一时摸不着头脑,又不好
回甚么,又不好答应是,楞在那里不响。
署院又说道:“凡是捐官出来做的人有三等:头一等是大员子弟,世受国恩,自己又有
材干,不肯暴弃,总想着出来报效国家;而又屡试不售,不得正途,于是才走了这捐班一
路。这是头一等。第二等是生意卖买人,或是当商,或是盐商,平时报效国家已经不少;奖
叙得个把功名,出来阅历阅历,一来显亲扬名,二来也免受人家欺负,这种人也还可恕。第
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无本事,仗着老人家手里有几个臭钱,书既不读,文章亦不会
做;写起字来,白字连篇。在老子任上当少爷的时候,一派的绔袴习气;老子死了,渐渐的
把家业败完,没有事干了,然后出来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们列位想想看,这种人出来
做了官,这吏治怎么会有起色呢?”
署院说到这里,又把脸回过来朝着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我这话可错不错?”刘大
侉子听说,晓得署院这话明明说的是他,把脸羞得绯红,一句话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说道:
“刘大哥,从前你们老太爷,我同他很会过几面。他做了一任关道,很弄得两文回去。到你
老哥手里,日子一定着实好过。你有这种好日子,大可在家里享福,何必一定要出来做这个
官呢?”刘大侉子道:“自从职道父亲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里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
以职道不得不出来。”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马上可以发得
财的。况且你们老太爷有这许多钱,怎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你老哥也算得会用的了,真正
阔手笔!看你不出,倒是个大处落墨的!”
刘大侉子见署院说的话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齐巧今天赶上衙门,又起了一
个大早,鸦片烟瘾没有过足,坐在那里,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呵欠。署院一见,得了这个题
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说道:“刘大哥,你们一定要出来做官,我总不解。我们是没有
法子想,上了马下不得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着再出来吃这个苦呢?譬如我
如今幸亏没有吃上鸦片烟;如果也学别人似的,抽上了瘾,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
过日子,那里还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自从鸦片烟进了中国,害了我们多少人,
弄得一个个痿倒疲倦,还成个世界吗?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话传谕大家一齐知道,限他们三
个月一齐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时候却是不要怪我兄弟!”刘大侉子一想:“自己烟瘾是大
的。如今署院的话虽不是专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听了总不免担心。”越想越觉可危。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商务局的老总,也是一个候补道,把身子一斜,插嘴说道:“回
大人的话:大人限他们三个月叫他们戒烟,宽之以期限,动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诛;做属
员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个人了。昨日有个新到省的试用知县胡镜孙胡
令,在职道局里递了一个禀帖,说是自己报效,开办一个什么‘贫弱戒烟善会’,求职道局
里给张告示。禀帖上写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禀。”署院道:“是啊,禀贴是有一个,我看
了还没有批。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戒烟原是好事情,既然开善会,为什么不取个吉祥
点的名字咧?又‘贫’又‘弱’,这两个字实在不好听。”商务局老总道:“听说这胡令从
前是在梅花碑开丸药铺的。虽然捐了官已经禀到,一直还没有引见。为什么题这个名字,职
道也问过他。他说:‘人生在世,譬如家业本是富的,吃了烟就会贫穷;身子本是强壮的,
吃了烟就会瘦弱;因此题这两字,无非是劝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办得见效呢,
叫这些官场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个市井,能够靠得住靠不住,总得查查明白,才
好给他告示。”商务局老总答应着。
等到退了下来,头一个刘大侉子,听了署院一番话,又是心上发急,又是烟瘾上来,出
了一身大汗,连小棉袄都湿透了。走到大堂底下,还没有上轿,一把袖子拖住商务局的老
总,问他胡镜孙这个会已经开办没有,开在那条街上。商务局老总道:“据他禀帖上说,就
在梅花碑,大约同他丸药铺在一块。自从今年二月起,已将近一年了。他自家说,每天总得
戒上几十个人。每天来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报。现在的局面被他弄
得着实不小。”刘大侉子道:“果然灵验,我头一个就要去戒。怎么我来了几个月,一直不
曾晓得呢。”说罢,各自上轿而去。一霎到得公馆,先过瘾,再吃饭。一头吃饭,一头想起
署院的一番话,老大担心。
吃过了饭,立刻吩咐打轿,向梅花碑胡镜孙丸药铺而来。刘大侉子自己思量:“现在各
事都丢在脑后,且把这捞什子戒掉再想别的法子。”轿子未到梅花碑,总以为这爿丸药铺连
着戒烟善会,不晓得有多大。及至下轿一看,原来这药铺只有小小一间门面,旁边挂着一扇
戒烟会的招牌,就算是善会了。但是药铺门里门外,足足挂着二三十块匾额:什么“功同良
相”,什么“扁鹊复生”,什么“妙手回春”,什么“是乃仁术”,匾上的字句,一时也记
不清楚。旁边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抚,都是些阔人。刘大侉子看了,心上着实
钦敬。正在看匾的时候,这善会里的老板,就是胡镜孙,早已得信,顺手取过一顶大帽子合
在头上,赶着出来迎接宪驾。一见刘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面先打一个千。刘大侉子还礼不
迭。跨进店来,胡镜孙把他一领,领到店后头一间披屋,只容得三四个人。刘大侉子举目观
看,房间虽小,摆设俱全。墙上挂的对子写着“某某司马大人雅属”,再一看,这胡镜孙头
上戴的是料球①,便知道他是捐过同知衔的知县了。
①料球:料、即料货、人造的透明物质,可用来充珠、玉、翡翠等,清时同知可用白色
的透明玻璃装饰帽顶。
少停学徒弟的送上茶来。刘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问他:“丸药店里生意可好?戒烟的
人,一天到晚,一定不会少的了?”胡镜孙道:“大人明鉴:这丸药店本是卑职祖父手里创
的。自从卑职入了仕途,把丸药铺改了公司,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卖买,叫上头晓
得了说话。”慢慢的两个人讲到戒烟的一事。胡镜孙竭力称赞他的戒烟丸药如何灵验,又
说:“一天到晚,总得有一二十号人来戒,实在来不及。”正说着话,齐巧学徒弟的进来拿
东西。胡镜孙故意问他道:“现在戒烟的人,已经有多少号了?”这个徒弟不提防他问,一
时顺嘴说了出来,说道:“只有大前天有个人买了一包丸药去,这两天一直没有人来问过
信。”胡镜孙听了这两句话,急得脸上绯红,连忙说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
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药店里的徒弟,戒烟会另有司事承管,这事须得问司事才
知道,问他是不晓得的。”刘大侉子道:“我不管戒烟的人多人少,我只问你这丸药吃了可
灵不灵?”胡镜孙道:“卑职这丸药,比如有一钱的瘾,只消吃两粒丸药,等到烟瘾上来时
候,一吃下去就抵当得住,比仙丹还灵。二钱瘾,吃四粒,四钱瘾,吃八粒。弄到后来,只
要吃丸药就够了,用不着吃烟了。”
刘大侉子道:“我从京里来的时候,路过上海,听说上海也有一种什么戒烟丸药,是咖
啡做的。虽然能够抵得烟瘾,然而吃了下去,受累无穷,一世戒不脱的。不要你这丸药亦是
那个东西做的?”胡镜孙听了诧异道:“咖啡只好当茶吃,从来没有听说可以抵得烟瘾的。
想必外国人又出了甚么新法了?”刘大侉子道:“外国人想赚钱的法子本来很多。”胡镜孙
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吗啡罢?”刘大侉子听他一提,心上亦明白过来是吗啡,
但是不肯自己认错,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脸一红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吗啡,横竖是外国
来的就是了。”胡镜孙道:“卑职开办这个善会是发过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
吗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请验。”说着,顺手在抽屉里取出一包戒烟丸药。刘大
侉子接过一看,果然不错,有此十字,一头看,又一头念了一遍。
刚刚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声呼唤起来,登时合店的人都赶到后头来看。
再一听,不是别事,原来为这边厨房里有个学徒的烧开水泡饭吃,烧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
冲,轰了烟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当是起火,登时声张起来。亏得这边人手众多,上屋的
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几桶的水,弄得灶肚里开了河,灶也坏了,火也灭了。胡镜孙才把
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顾不得店堂内有客无客,手里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里,举头朝
上,不住的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白衣观世音菩萨!”刘大侉子见他家有事,只得辞别
回去。胡镜孙还要再三的相留,刘大侉子不肯,只得送了出来。胡镜孙道:“大人如要戒
烟,卑职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药过来。”刘大侉子道:“用不着这许多,吃了有效验再来
取。”说罢,上轿而去。胡镜孙赶到街上站了一个班,还他做卑职的规矩,方才进店。要知
刘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烟戒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赢当场出彩 弄巧成拙蓦地撤差
却说刘大侉子从戒烟善会回来,刚才下轿,胡镜孙已经派人把戒烟丸药送到,共计丸药
一百包,一张小字的官衔名片。刘大侉子吩咐收下。打发来人去后,从此以后,果然立志戒
烟,天天吃丸药,不敢间断。说也不信:丸药果然灵验,吃了丸药,便也不想吃烟。只可惜
有一件,谁知这丸药也会上瘾的,一天不吃,亦是一天难过,比起鸦片烟瘾不相上下。但是
吃丸药的名声总比吃大烟好听,所以这刘大侉子便一心一意的吃丸药,不敢再尝大烟了。
正是光阴如箭,转眼间腊尽春来。官场正月一无事情,除掉拜年应酬之外,便是赌钱吃
酒。此时黄三溜子晓得自己有了内线,署院于他决不苛求;而且较之寻常候补道格外垂青,
一差之外,又添一差。黄三溜子也知感激,便借年敬为名,私下又馈送八千银票,也是裕记
号二掌柜的替他过付,意思想求署院委他署缺一次,不论司、道,也不论缺分好坏,但求有
个面子。署院答应他徐图机会,不可性急,防人议论。二掌柜的出来把这话传谕黄三溜子,
黄三溜子自然欢喜,晓得署院已允,将来总有指望,从此更意满心高,任情玩耍。
齐巧正月有些外府州、县实缺人员上省贺岁。这些老爷们,平时刮地皮,都是发财发足
的了。有些候补同寅新年无事,便借请春酒为名,请了这些实缺老爷们来家,吃过一顿饭,
不是摇摊,便是牌九,纵然不能赢钱,弄他们两个头钱,贴补贴补候补之用也是好的。大家
都晓得黄三溜子的脾气,顶爱的是耍钱,只要有得赌,甚么大人卑职,上司下属,统通不
管。而且逢场必到,一请就来。赢了钱,便大把的赏人;输了钱,无论上千上万,从不兴皱
皱眉头,真要算得独一无二的好赌品了。因此大众更舍他不得。
这日是正月十三,俗例十三夜上灯,十八落灯。官场上一到二十又要开印①,各官有
事,便不能任情玩耍了。且说这日是住在焦旗杆的一位候补知府请客。这位太尊姓双名福,
表字晋才,是镶红旗满洲人氏。他爸爸在浙江做过一任乍浦副都统,他一直在任上当少大
人。因他行二,大家都尊他为双二爷。后来他爸爸死了,他本是一个京官,起服之后,就改
捐知府,指分浙江,在省候补也有五六年了。他虽为官,总不脱做阔少爷的脾气:赁的极大
的公馆,家里用的好厨子,烹调的好菜。他自己爱的是赌,时常邀几个相好朋友到家叉麻
雀,不是五百块钱一底,就是一千块钱一底。黄三溜子也同他着实来往。虽然署院力崇节
俭,也只好外面上遵他的教,其实人家公馆里那能件件依他。
①开印:即办公的意思,过年放假,不用官印谓之封印,开始办公谓之开印。
自交正月,例不禁赌。双二爷天天在公馆里请朋友吃喝。吃完之后,前两天还是摇摊,
后因摇摊气闷,就改为牌九。已经痛痛快快的赌过几夜。过了几天,齐巧一个实缺金华府知
府彭子和彭太尊,一个实缺山阴县知县萧添爵萧大令,两人同天到省贺岁,却都是这双二爷
的拜把子兄弟,从前常常在一处玩耍惯的。因此双二爷兴致格外好。头一天,双二爷上院,
彼此在官厅上碰着,依双二爷的意思,就要把他俩拉回公馆吃便饭,先玩一夜。他俩因为要
到别处上衙门拜客,所以改了次日,就是十三这一天了。头天晚上,双二爷吩咐管厨的预备
上等筵席。别的朋友横竖天天来耍钱耍惯的,用不着预邀。到了次日,中饭吃过,双二爷为
着来的人还不多,不能成局,先打八圈麻雀。在座的人都是些阔手笔,言明一千块一底,还
说是小玩意儿。当下管家们调排桌椅,扳位归座,立时间劈劈拍拍,打了起来,一打打了两
个钟头,四圈已毕,重复扳位掷点。当时算了算,双二爷输了半底。说是这样小麻雀打的不
高兴,自己站起身来要去过瘾,就把自己的筹码让给一个人代碰。
双二爷正过着瘾,人报彭大人来了。彭大人刚从别处拜客而来,依旧穿着衣帽,走到厅
上,磕头拜年,自不必说。磕头起来,朝着众人一个个作揖,大半都不认得。正待归坐,只
见黄三溜子从院子里一路嚷了进来,嘴里喊着说道:“你们不等我,这早的就上局!”才跨
进门槛,迎面瞧见彭知府穿了衣帽,黄三溜子一呆。双二爷便告诉他是金华府彭守,昨儿才
到的。又告诉彭知府说:“这位就是黄观察黄大人。”彭知府是久仰大名的,究竟他是本省
上司,不敢怠慢,立刻放下袖子,走上一步,请了一个安,口称:“卑府今天早上到大人公
馆里禀安。”黄三溜子也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半天,才回了声:“兄弟还没有过来回
拜。”当由双二爷忙着叫宽章,让坐奉茶。正在张罗的时候,山阴县萧大老爷也来了。无非
又是双二爷代通名姓。黄三溜子为他是知县,到底品极差了几层,就不同他多说话,坐在炕
上也不动,只同彭知府扳谈,满嘴的什么“天气好呀,你老哥几时来的,住在那里,难得到
省,可以盘桓几天”,颠来倒去,只有这几句说话。
顷刻间,打麻雀的已完,别的赌友也来的多了。双二爷一一引见,无非某太守、某观
察,官职比他小的便是某翁,当中还有几个盐商的子弟、参店的老板、票号钱庄的挡手,一
时也数他不清。头一个黄三溜子高兴说:“我们肚子很饱,赌一场再吃。”其中有几个人
说:“吃过再赌。”黄三溜子不肯。双二爷为他是老宪台,不便违他的教,只得依他。当下
入局的人共有三四十个。黄三溜子不喜欢摇摊,一定要推牌九。无奈彭太尊说:“白天打牌
九不雅相,天色早得很,不如摇四十摊,吃过饭再推牌九。”黄三溜子道:“我打摊打得气
闷,既然要打摊,须得让我做皇帝①。”
①皇帝:指赌博的庄家。
其时正有个票号里挡手抢着做上手,听说摇摊,已经坐了上去。主人家要巴结老宪台,
千对不住,万对不住,把那人请了下来。黄三溜子一屁股坐定,也不管大众齐与未齐,拿起
摊盆摇了三摇,开盆看点。旁边记路的人,拿着笔一齐记下。霎时亮过三摊。黄三溜子又把
宝盆摇了三摇,等人来押。头几下大家看不出路,押的注码还少。黄三溜子赢了几千,把他
高兴的了不得。双二爷道:“为着老宪台总不喜欢摇摊,叫你老人家赢两个,以后也就相信
这个了。”黄三溜子道:“所以我除了做皇帝,下手是不做的,皇帝还好赢几个,下手只有
输无赢。”双二爷道:“那也不见得。”正说着话,黄三溜子又摇过几摊,台面上的筹码、
洋钱、票子,渐渐的多了起来。黄三溜子一连赔了两摊,数了数,但将赢来的钱输去八九,
幸喜不曾动本。后来越押越大,他老人家亦就越输越多,统算起来,至少也有四万光景。霎
时间已开过三十六摊,再摇四摊便已了局。黄三溜子急于返本,嫌人家押的少,还说人家赢
钱的都藏着不肯拿出来。
众人气他不过。内中有几个老赌手取过宝路一看,大小路都在“二”上,于是满台的人
倒有一大半去押“白虎”。还有些不相信宝路的,亦有专押老宝的,亦有烧惯冷灶的,亦有
专赶热门的,于是么、三、四三门亦押了不少。彭太守年轻时很欢喜摇摊。摇摊的别号又叫
做“听自鸣钟”。他自己常说:“我因为听自鸣钟,曾经听掉两爿当铺、三爿钱铺子,也算
得老资格了。”到这第三十七摊上,他亦看准一定是“二”,自己押了“二”还不算,又把
进、出两门上的注码,一齐改在“二”上。有个押“四”的钱庄里挡手①,独他不相信,说
一定是“四”。彭太尊要同他赌个东道。他理也不理,拉着嗓子喊了一声:“二翻四。”彭
太尊气他不过,跟手喊了一声:“四翻二。”
①挡手:商号的老板、经理。
钱庄里挡手又喊一声:“再翻在四上。”彭太尊亦喊一声:“再翻在二上。”钱庄里挡
手还要再喊,主人双二爷把手一摆,道:“慢着,你们算算看。”黄三溜子道:“算什
么!”双二爷道:“别说算什么。彭子翁先把进、出两门的注码吃到‘二’上,现在又同对
门翻了两翻。这一下开出来,设如是个‘二’,你想他要赔多少!就是个‘四’,彭子翁也
不轻。”付档的人正待举起算盘来算,黄三溜子急于下庄好去过瘾,便朝着双二爷嚷道:
“人家输得起,要你担心!我可等不及了。”一面说,一面掀开宝盆一看,大家齐喊一声
“四”。黄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横竖你们自己去做输赢,我只管我
的就是了。”
钱庄里老板一团高兴,嘴里说道:“怎么样!我赌了几十年,最不相信的是甚么路不
路,如果猜得着,这宝也没人打了。”此时只有他一个咂嘴弄舌,众人也不睬他。把个彭太
尊气昏了,拿着手里的筹码往桌子上一掼,说道:“输钱事小,我走了几十年的大小路,向
来没有失过,真正岂有此理!”当时付档的人,按照所翻的数目,一一付清。黄三溜子赶着
把余下三摊摇完。算了算,通台的人只有彭太尊顶输,大约有五万光景。黄三溜子后三下赢
些回来,只有三万多了。
钱庄里老板是头一个大赢家。四十摊之后,别的人过瘾的过瘾,谈天的谈天,独他一个
穿穿马褂,说:“号里有事,不能不回去。”彭太尊嚷着不放他走;双二爷、黄三溜子亦赶
过来帮着挽留。黄三溜子道:“通台就是你一个大赢家,怎么你好走?就是真有事也不放
你。我们熟人不要紧,你同彭大人是初次相会,你走了,他心下要不高兴的。”钱庄里老板
却不过众人的情,只好仍旧脱去马褂,陪着大众一块儿吃饭。虽然是双二爷专诚备了好菜请
彭太尊,无奈他赌输了钱,吃着总没有味儿。一时饭罢,黄三溜子赶着推牌九。彭太尊一定
还要打摊。
主人双二爷左右为难。幸亏是夜里,来赶赌的人比白天又多了二十几位,只好分一局为
两局:是一局摊,一局牌九,各从其便。黄三溜子齐了一帮人专打牌九,彭太尊齐了一帮人
专打摊。吃饭的时候已是二更多天,比及上局,约摸已有三更了。这一夜,竟其顶到第二天
大天白亮还没有完,后来有些人渐渐熬不住,赢钱的都已溜回家去睡觉,只剩些输钱的还守
着不肯散,想返本。黄三溜子一见人少了,便要并两局为一局。彼此问了问,彭太尊只翻回
来几千银子,黄三溜子却又下去一万。主人双二爷亲自过来,让众位用些点心,又说:“今
天是十四,不是辕期,没有甚么事情。不如此刻大家睡一会儿,等到饭后,邀齐了人再图恢
复何如?”黄三溜子道:“赌一夜算什么!只要有赌,我可以十天十夜不回头。”彭太尊
道:“卑府在金华的时候,同朋友在‘江山船’上打过三天三夜麻雀没有歇一歇,这天把算
得甚么!”于是大众就此鼓起兴来。这时候彭太尊摊也不摇了,亦过来推牌九。
这天自从早晨八点钟入局,轮流做庄,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黄三溜子连躺下过瘾的工夫
都没有。幸亏一心只恋着赌肚里并不觉得饥饿。虽说双二爷应酬周到,时常叫厨子备了点心
送到赌台上,他并不沾唇。有时想吃烟,全是管家打好了装在象皮枪上。这象皮枪有好几尺
长,赛如根软皮条,管家在炕上替他对准了火,他坐在那里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着不
动,再要便当没有。但是玩了一天,没有什么上下。等到上火之后,来的人比起昨天来还要
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气居然渐渐的复转来,一连吃了三条。下手的人一看风色不对,注码
就不肯多下了。黄三溜子只顾推他的,一连又吃过七八条,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兴头上,不提防自己公馆里的一个家人找了来,附在他耳朵上请示,说:“明天
各位司、道大人统通一齐上院,庆贺元宵。请老爷今天早些回公馆,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
上院。”黄三溜子道:“忙甚么!我今天要在这里玩一夜,把该应穿的衣服拿了来,等到明
天时候,叫轿班到这里来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这里起身上院,等院上下来再回家
睡觉。”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气的,只得退了出去,依他办事。
他这里上上下下,总算手气还好,进多出少。后来见大众不肯打了,他亦只好下庄,让
别人去推。自己数了数,一共赢进二万多,连昨夜的扯起来,还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
不该应摇摊。又连连说道:“如果再推下去,这头两万银子算不得甚么,多进三五万,亦论
不定。……”此时是别人做庄,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输了几条就干了。他虽然赢
钱,总嫌打的气闷。众人只得重新让他上去做庄。几个轮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谁知到了
他手,庄风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时台面上现银子、洋钱,都没有了,全
是用筹码。他自己身边筹码堆了一大堆,约摸又有二三万光景。
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庄上掷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来一看,是一张天牌,
一张红九,是个一点。自以为必输了的,仍旧把牌合在桌上,默然无语,回过头去抽烟。谁
知三家把牌打开,上门是一张人牌,一张么丁;天门是一张地牌,一张三六;下门是一张和
牌,一张么六:统算起来都是一点,大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黄三溜子把一筒烟抽完,回
过脸来,举目一看,都是一点。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两扇牌翻过来,用力在桌上一拍,
道了声“对不住”,顺手向桌上一掳。当时台面上几个赢家并不说话;有几个输急的人,嘴
里就不免叽哩咕噜起来。一个说:“牌里有毛病,不然,怎么会四门都是一点?齐巧又是
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个说:“一定骰子里有毛病,何以不掷‘二上庄’,何以不
掷‘四到底’,偏偏掷个‘五在手’?庄家何拿个‘天九一’吃三门,这里头总有个缘
故。”又有人说:“毛病是没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该应买些冥锭来烧烧,不然,为甚么不
出别的一点,单出这天、地、人、和四个一点呢?”当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
打。黄三溜子起先还怕扰乱众心,拆了赌局,连说:“赌场上鬼是有的,……应得多买些锭
烧烧。从前是我在家乡开赌,每天烧锭的钱总得好几块。老一辈子的人常说道:‘鬼在黑暗
地下,看着我们阳世人间赌得高兴,他的手也在那里痒痒。自己没有本钱,就来捉弄我们,
烧点锭给他就好了。’”双二爷闻言,连说“不错。……”立刻吩咐管家去买银锭来烧。锭
已烧过,黄三溜子洗过牌,重新做庄。无奈内中有个输钱顶多的人,心上气不服,一口咬定
牌里有讲究,骰子也靠不住。黄三溜子气极了,就同他拌起嘴来。那人也不肯相让。便是你
一句,我一句,吵个不了。主人双二爷立刻过来劝解,用手把那个输钱的人拉出大门。那人
一路骂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劝黄三溜子,连说:“大人息怒。……”又说:“他算什么!
请大人不必同他计较。”一番吵闹,登时把场子拆散了。当他二人拌嘴的时候,早已溜掉一
大半。黄三溜子见赌不成功,便把筹码往衣裳袋时一袋,躺下吃烟。说话间,东方已将发亮
了。黄三溜子的管家、轿班都已前来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还有几位候补道、府,都
说一块儿同去。主人一面搬出点心请众位用,一面检点筹码,要他们把帐算一算清。黄三溜
子道:“忙什么!那王八羔子不来,我们今天就不赌了吗?筹码各人带在身上,上院下来赌
过再算。”主人连说:“使得。……”当初入局的时候,都用现银子、洋钱买的筹码。而且
这位双二爷,历年开赌的牌子极为硬绷。这副筹码异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头都
刻了自己的别号;所以筹码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钱,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黄三溜子不
要人家算帐,说上院回来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兴,有何不允之理。霎时点心吃过,
一众大人们一齐扎扮起来。黄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赢来的筹码数了数,
除弥补两天输头之外,足足又赢了一万多,满心欢喜,便把筹码抓在手里,也不用纸包,也
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只往怀里来塞。管家说:“不妥当,怕掉出来,等家人们替老爷拿
着罢。”黄三溜子道:“这都是赢来的钱,今天大十五,揣着上院,也是一点彩头。”家人
不敢多说。
一时扎扮停当,忽然轿班头上来回道:“有一个轿夫没有来,请大人等一刻。”黄三溜
子急的跺脚骂王八蛋。当时就有一个同赌的武官,是个记名副将,借署抚标右营都司,晓得
黄三溜子在署院前还站得起,又是营务处,便说:“标下的轿子不妨先让给大人坐。大人
司、道一班,传见在前;标下雇肩小轿随后赶来,是不妨事的。”黄三溜子见他要好,便同
他扳谈,说:“老兄很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似的。”那武官还没有回答,双二爷忙过
来替他报履历。黄三溜子连说:“久仰。……”又说:“老兄训练兵丁,步伐整齐,兄弟是
极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营务处,是标下的顶门上司,总得求大人格外照应。”黄
三溜子道:“这还要说吗。”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嚷道:“我记起来了,还是去年十二月初
七,一个甚么人家出殡,执事当中,我看见有你,骑了一匹马,押着队伍,好不威武!你手
下的兵打的锣鼓同闹元宵一样,很有板眼。我们快去,等院上下来,我们亦来闹一套玩
玩。”说完了话,赶出大门上轿。那武官连忙跟着出来,招呼自己的轿班,谁知走出大门,
黄三溜子的轿夫也来了,被黄三溜子骂了两句,仍旧坐着自己的轿子而去。
霎时到得院上,会着各位司、道大人,上过手本,随蒙传见。见了署院,一齐爬在地下
磕头贺节。等到磕完了头,黄三溜子正要爬起来的时候,不料右边有他一个同班,一只脚不
留心,踏住了黄三溜子的蟒袍,黄三溜子起来的匆忙,也是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
一歪。究竟两夜未睡,人是虚的,一个斤斗,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连那个人也栽倒
了。署院看见,连说:“怎么样了?……”他俩困在地下,羞的面孔绯红,挣扎着爬起来。
刚起得一半,不料黄三溜子跌的时候势头太猛,竟把怀里的筹码从大襟里滑了出来,滑在外
褂子里头,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听得声音响,还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连说:“你们两位,有甚么东西掉在地
下,还不拾起来?……”一面说,一面招呼巡捕帮着去拾。黄三溜子毕竟自己虚心,连忙又
往地下一蹲,用两只马蹄袖在地毯上乱掳。幸亏筹码滑出来的不多,检了起来,不便再望怀
里来塞,只得握在手中。掸掸衣服,跟着各位司、道大人归座。却不料地下还有抵得一百两
银子的一根大筹码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黄三溜子瞧着实在难过,又不敢再去拾,只是脸
上一阵阵发红。其实署院已经看见,也晓得是黄三溜子这宝贝带来的。署院生平顶恨的是
赌,意思想要发作两句,转念一想,隐忍着不响。齐巧那根筹码被巡捕看见,走上去拾了起
来,袖了出去。署院也装做没事人一样。等到送客之后,署院问巡捕把那根筹码要了来,封
在信里,叫先前替黄三溜子过付的那个人仍旧送还了他。传谕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这
样,本院就不能回护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黄三溜子这日下得院来,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手里捏着一把汗,便无精打彩的,一直回
到自己公馆,不到双二爷家赌钱了。双二爷等他不来,便叫管家来请他。他便打发当差的同
了双二爷的管家到双家把帐算清,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过来。此时大众已晓得他今
天上院跌出筹码之事,官场上传为笑话,他不肯再来,一定是脸上害臊,因此也不再来勉强
他。过了一天,黄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札,并附还筹码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愤。恐怕以
后不妥,又托原经手替他送了三千银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说署院大人赏收了,然后把
心放下,照旧当差不题。
且说刘大侉子自从吃胡镜孙的丸药,三个月下来,烟瘾居然挡住,但是脸色发青,好像
病过一场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药,竟比烟瘾上来的时候还难过。刘大侉子便去请教胡镜孙。
胡镜孙道:“大人要戒的是烟,只要烟戒掉就是了,别的卑职亦不能管。”刘大侉子见他说
得有理,难以驳他,只好请医生自去医治。不在话下。但是他自从到省以来,署院一直没有
给他好嘴脸,差使更不消说得。后来署院见他面色碧青,便说他嗜好太深,难期振作。每见
一面,一定要唠唠叨叨的申饬一次,还说什么是“我认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
父执的应该替他教训才是。”刘大侉子被他弄得走头无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
子,说:“照这种样儿,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过了。”藩台说:“他同兄弟不对,兄弟说的
话未必听。我劝老兄忍耐几时,再作道理。”
刘大侉子无法,又打他娘舅。娘舅久充宪幕,见的什面多了,很有随机应变的工夫。听
了外甥的话,闭目养神了半天,一声也不响,想了一想,说道:“他时常教训你,都是些甚
么话?”刘大侉子便大概的述了一遍。娘舅道:“他同老人家真有交情吗?”刘大侉子道:
“不过会过几面,就是有交情也有限。”娘舅道:“有了。道学朋友,只有拿着他的法子治
他,所谓‘君子可欺以方’,只有这一功他还受。”又说什么“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
身”。刘大侉子忙问:“是用甚么法子?”娘舅便附在他耳朵上,如此如此的嘱咐一番。刘
大侉子将信将疑,恐怕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可做到那里,说到那里。
到了第二天又去禀见。他是一个没有差使的黑道台,抚台原可以不见他的,只因他脾气
好说话,署院把他训饬惯了,好借着他发落别人,所以他十次上院,倒有九次传见。这日见
面坐定之后,署院闲谈了几句,便渐渐的说到他身上来,先问他:“现在的烟瘾比起从前又
大得多少?”他回道:“职道现在戒烟,已经有好两上月不抽了。”署院鼻子里哼的一声。
他又回道:“职道自从吃了胡镜孙胡令‘贫弱戒烟善会’里的丸药,倒很见效。”署院道:
“抽与不抽,我也不来问你。你自己拿把镜子照照你的脸,随便给谁看,说你不吃烟,谁能
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过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里,好样子不学,倒弄上
了这个?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
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说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
了。”
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
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
了一回,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
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说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
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
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
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身
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
道:“这从那里说起!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
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
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
了下来,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里说道:“职道把这个官交还了大人。大人
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
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还可以做得一个人,不至于辱没先人,便是职
道的万幸了。”说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里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
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
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
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坐。署
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
一个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里,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
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
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
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里搀了甚么东西
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
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
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
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
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
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
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
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么路子,弄到
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这个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
西也拉拢,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个月下来,也捐到
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日听
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里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
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过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
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
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
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么
公事快些说。兄弟事情忙,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面孔一红,咳嗽
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个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
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退了出来。
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
你,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
头,如今还没有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没有得赎,自
己夫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没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依
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这店里,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
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么你的仿
单上要说‘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
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说,两块钱的本钱也没有,不过骗碗饭吃吃罢了,那里值得甚么钱
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
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
里,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这样宦家子
弟,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骑马寻马,只要
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
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个监生,将来报销
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
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
去,没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
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
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
等传见。以为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里头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
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
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
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
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
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还算他
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
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却说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
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
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
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没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家都说碰到这
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
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
不说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俗语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
书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①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过半载。朝廷
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
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合属官
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说。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闲下
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
做“破承”。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
“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得。”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今
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过饭考问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
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
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说
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还没有
梳头。”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
少爷,叫他不要说。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么事情要
瞒我?”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说道:“我亦不知道甚么。今儿早上,
门上汤二爷来说,有个媳妇长的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
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歇了一会,问道:
“现在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
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人在那里?”少爷
道:“连我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
说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了好两天了。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
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得
什么女人。”老妈道:“他是这们说呢,我们也不晓得。”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到
底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
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
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
太醋性是最大不过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
叫上来,拷问此事。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
五一十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
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
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
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
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
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一细
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
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
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先是少爷听
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
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
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手
里打的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
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
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
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
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
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
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
打得他!”说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们这
种诗礼人家,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还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
人?”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
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说完,姨太太逼着问
道:“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
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
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婊子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
上。”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说的奇怪不奇怪!来的女
人是个什么人也没有问个明白,一定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闹也不迟。”
姨太太正还要说,人报“表太太来了”。傅抚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着进来的那个老
妇人叫了一声“表嫂”,连说:“岂有此理!……请表嫂开导开导他。表嫂在这里吃了晚饭
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原来傅抚院请的帐房就是他的表兄,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
小。傅抚院因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齐住在衙门内,乐得有个照应。这天家人、丫
头们看见姨太太同老爷呕气,就连忙的送信给表太太,请他过来劝解劝解。傅抚院此时心挂
两头,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一见表嫂到来,便借此为由,推头有公事,到外边去了。
汤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着,看见老爷出来,亦就跟了出来,一走走进签押房,傅抚
院坐着,汤升站着。傅抚院问汤升道:“那女人是几时来的?共总来过几次?现在住在那
里?他来是个甚么意思?”汤升回道:“这女人来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
客栈里。来的那一天,先叫人来找小的,小的没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齐跑了
来。把门的没有叫他进来,送个信给小的。小的赶出去一看,那妇人倒也穿的干干净净,小
孩子看上去有七八岁光景,倒生的肥头大耳。”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问他到这里是
个甚么意思?”汤升凑前一步,低声回道:“小的出去见了他,就问他来干甚么的。他说八
年前就同老爷在京里认识,后来有了肚子。没有养,老爷曾经有过话给他,说将来无论生男
生女,连大人孩子都是老爷的。但是家里不便张扬,将来只好住在外头。后来十月临盆,果
然养了个儿子,就是现在带来的那个孩子了。”
傅抚院道:“既然孩子是我养的,我又有过话,他为甚么一养之后不来找我,要到这七
八年呢?”汤升道:“小的何尝不是如此说。况且这七八年老爷一直在京里,又没有出门,
为什么不来找呢?”傅抚院道:“是啊。他怎么说?”汤升道:“他说他还没有养,他娘就
把他带到天津卫,孩子是在天津卫养的。养过孩子之后,一直想守着老爷;老鸨不肯,一定
要他做生意。顶到大前年才赎的身。因为手里没有钱,又在天津卫做了两年生意。今年二月
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爷。不料老爷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赶了来的。”傅抚院听了,皱皱眉
头,又摇摇头,半晌不说话。歇了一回,自言自语道:“他在天津赎身,是那个化的钱?他
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汤升道:“在窑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①化钱。老爷是一省巡
抚,能够瞒得了人吗?”傅抚院道:“你不要听他胡说。我也不认得这种人。你去吓吓他,
如果再来,我就要拿他发到首县里重办,立刻打他的递解。”汤升道:“这些话小的都说过
了。他自从来过一次之后,以后天天晚上坐在二门外头,顶到关宅门才走。头三天还讲情
理,说他此来并不要老爷为难,只要老爷出去会他一面,给他一个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
要老爷难为钱,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还可以过得。他还说这七八年没见老爷寄过一个钱,
他亦过到如今了,儿子亦这们大了。大家有情义,何必叫老爷一时为难呢。但是树高千丈,
叶落归根,将来总得有个着落,不能不说说明白。”
①冤桶:常受欺骗的人。
傅抚院道:“越发胡说了!再怎么说,打他两个耳刮子。”汤升道:“小的亦是这怎么
说,叫他把嘴里放干净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晚上,越发闹的凶,一定要
进来。幸亏被把门的拦着,没有被他闯进宅门。齐巧丫头们出来有事情,看见这个样子,进
去对姨太太说了。小的就晓得被他们瞧见不得,起先还拦他们不要说,怕的是闹口舌是非。
他们不听,今儿果然几乎闹出事来。”傅抚院说:“我家里的事情还闹不了,那里又跑出来
这个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说,叫他放明白些,快些离开杭州,如果再在这里缠不清,将来送
他到县里去,他可没有便宜的。”
傅抚院把话说完,汤升虽然答应了几声“是”,却是站着不走。傅抚院问他:“还站在
这里做甚么?”汤升回道:“老爷明鉴:那女人实在利害得很,说出来的话,句句斩钉截
铁。起先小的有些话不敢回老爷,现在却不能不回明一声,好商量想个法子对付他。”傅抚
院道:“奇怪,你倒怕起他来了?”汤升道:“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这种女人。他既然泼
出来赶到这里,他还顾甚么脸面。生怕被他张扬出去,外头的名声不好听。”傅抚院道:
“送到县里去,打他的嘴巴,办他的递解就是了。”汤升道:“不瞒老爷说:这结话小的都
同他讲过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爷再不出来会我,
我为他守了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有冤没处伸,我可要到钱塘县里去告了。’”傅抚
院道:“告那个?”汤升道:“小的也不晓得告的是那个。”傅抚院道:“等他告呢,我看
钱塘县有多大的胆量,敢收他的呈子!”汤升道:“小的亦是怎么想。后来他亦料到这一
层,他说县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赢官司,索性赶到
北京告御状。”
傅抚院听了这话,气的胡子一根根笔直,连连说道:“好个泼辣的女人!……汤升,你
可晓得老爷是讲理学的人,凡事有则有,无则无,从不作欺人之谈的。这女人还是那年我们
中国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里头住着不放心,一齐搬了回去,是国子监孙老爷
高兴,约我出去吃过几回酒,就此认得了他。后来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说是我
的。当初我想儿子的事,多一个好一个,因此就答应了下来。谁知后来我有事情出京,等到
回去不上两个月,再去访访,已经找不着了。当时我一直记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倘
若是个女儿呢,落在他们门头人家,将来长大之后,无非还做老本行,那如何使得呢。所以
我今天听说是个男孩子,我这条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与我相干。不是我心狠,
肯把儿子流落在外头,你瞧我家里闹的这个样子,以后有得是饥荒!况且这女人也不是个好
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谢谢罢,我不敢请教了!”
汤升道:“既然老爷不收留他,或者想个什么法子打发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门,弄得
外头名声不好听,里头姨太太晓得了,还要呕气。”傅抚院道:“你这人好糊涂!你把他送
到钱塘县去,叫陆大老爷安放他,不就结了吗。”汤升道:“一到首县,外头就一齐知道
了。”傅抚院道:“陆某人不比别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连
骗带吓,再给上几个钱,还有大不了的事。”汤升道:“横竖是要给他钱他才肯走路。小的
出去就同他讲,有了钱,他自然会走,何必又要发县,多一周折呢?”傅抚院发急道:“你
这个人好糊涂!钱虽是一样给他,你为什么定要老爷自己掏腰,你才高兴?”汤升至此,方
才明白老爷的意思,这笔钱是要首县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缘故,只得一声不响,退了
下来。
刚走到门房里,三小子来回道:“大爷,那个女人又来了。”汤升摇了一摇头,说道:
“自己做的事却要别人出钱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这样便宜事情!说不得,吃了他的饭,只
好苦着这副老脸去替他干,还有甚么说的!”一面自言自语,一面走出门房,到了宅门外
头。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着孩子,一手指着把门的骂呢。那女人穿的是浅蓝竹布褂,底
下扎着腿,外面加了一条元色裙子,头上戴着金簪子,金耳圈,却也梳的是圆头。瘦伶伶的
脸,爆眼睛,长眉毛,一根鼻梁笔直,不过有点翘嘴唇。虽然不施脂粉,皮肤倒也雪雪白。
手上戴了一副绞丝银镯子,一对金莲,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着印花布的红鞋。只因他来
过几次都是晚上,所以汤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个饱。至于他那个儿
子,虽然肥头大耳,却甚聪明伶俐,叫他喊汤升大爷,他听说话,就喊他为大爷。这时候因
为女人要进来,把门的不准他进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乱说,所以女人动了气,拿手指着他
骂。齐巧被汤升看见,呵斥了把门的两句。因为白天在宅门外头,倘或被人看见不雅,就让
女人到门房里坐,叫三小子泡茶让女人喝,又叫买点心给孩子吃。张罗了半天,方才坐定。
女人问道:“我的事情怎么样了?托了你汤大爷,料想总替我回过的了?我也不想赖到这
里,在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浇裹①。说明白了,也好早些打发我们走。我不是那不开眼的
人,银子元宝再多些都见过,只要他会我一面,说掉两句,我立刻就走。不走不是人!他若
是不会我,叫他写张字据给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讨。他
给我一张字,将来我也好留着做个凭据。”汤升道:“这些话都不用说了,倒是你有甚么过
不去的事情,告诉我们,替你想个法子,打发你动身是正经。这些话都是白说的。”女人
道:“我不稀罕钱,我只要同他见一面,他一天不见我,我一天不走!”后来被汤升好骗歹
骗,好说歹说,女人方才应允,笑着说道:“送我到钱塘县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
好,我为甚么一定要闹到钱塘县去,出他的坏名声呢。现在是你出来打圆场,我决不敲他的
竹杠,只要他把从前七八年的用度算还不了我,另外再找补我几吊银子,我也是个爽快人,
说一句,是一句,无论穷到讨饭,也决计不来累他,汤大爷,你是明白人,你老爷不肯写凭
据给我,却要我同他一刀两断,自己评评良心,这一点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①浇裹:开支。
汤升听了他话,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数目太大,老爷自己又不肯
往外拿,却要叫我同钱塘县陆大老爷商量,得知人家肯与不肯呢?想了一会,总觉数目太
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讲明白,一共六千银子。女人在门房里坐等。汤升想来想去,总不
便向首县开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爷。其时傅抚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讲和。傅抚院同姨太太
说道:“那个混帐女人已经送到首县里去了,叫他连夜办递解,大约明天就离杭州了。”姨
太太听了方才无话。汤升上来一见这个样子,不便说甚么,只好回了两件别的公事,支吾过
去,却出去在签押房里等候。傅抚院会意,便亦踱了出来,劈口便问:“怎么样了?”汤升
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又回道:“这女人很讲情理,似乎不便拿他发县。请老爷的示,这笔
银子怎么说?据小的意思,还是早把他打发走的干净。”傅抚院道:“话虽如此说,六千数
目总太大。”汤升道:“像这样的事,从前那位大人也有过的,听说化到头两万事情才
了。”傅抚院听说,半天不言语,意思总不肯自己掏腰。
汤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条主意,道:“外头有个人想求老爷密保他一下,为的老爷
不要钱,他不敢来送。等小的透个风给他,把这事承当了去。横竖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爷
的清名。就是将来外面有点风声,好在这钱不是老爷自己得的,自可以问心无愧。”傅抚院
道:“是啊。只要这钱不是我拿的,随你们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问人家要六千,多要一
个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断断不可!”汤升听了这话,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应着
退下。不到三天把事办妥,女人离了杭州。汤升亦赚着不少。
那个想保举的人,你说是谁?就是本省的粮道。他同汤升说明,想中丞给他一个密保,
他肯出这笔银子。中丞应允,他就立刻垫了出来。且说这粮道姓贾字筱芝,是个孝廉方正①
出身,由知县直爬到道员。生平长于逢迎,一举一动,甚合傅抚院的脾气。新近又有此一
功,因此傅抚院就保了他一本。适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为河南按察使。辞别同寅,
北上请训,都不用细述。
①孝廉方正: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规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长官保
举、考察后,任用为州、县、教职等官职。
单说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块儿去的。将到省城时候,有天落了店,他便
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请老太太把从前儿子到浙江粮道上任的
时候,教训儿子的话,拿出来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记的,儿子好告诉老太太,省得临时说不
出口。”老太太道:“那些话我都记得。”
贾臬台便从下一站打尖为始,约摸离着店还有头二里路,一定叫轿夫赶到前头,在店门
外下轿,站立街旁。有些地方官来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着。老远的望见老太太轿子的影
子,他早已跪下了。等到轿子到了跟前,他还要嘴里报一句“儿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
驾”,老太太在轿子里点一点头,他方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轿杠,慢慢的扶进店门。老太
太在轿子里吩咐道:“你现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了,一省刑名,都归你管。你须得忠心办
事,报效朝廷,不要辜负我这一番教训。”贾臬台听到这里,一定要回过身来,脸朝轿门,
答应一声“是”,再说一句“儿子谨遵老太太的教训”。说话间,老太太下轿,他赶着自己
上来,搀扶着老太太进屋,又张罗了一番,然后出来会客。惹得接差的官员,看热闹的百姓
一齐都说:“这位大人真正是个孝子咧!”谁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
了出店的时候,一定还要跪送。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见得一遭,觉得稀奇;倒是省里派出接他
老人家的差官,一路看了几天,甚为诧异,私底下同人讲道:“大人每天几次跪着接老太
太,乃是他的礼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训他的话,颠来倒去,总是这两句,从来没有换
过,是个甚么缘故?”大众听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错。
到了第三天,将到开封,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从店里出来送一次,打尖迎一
次,打尖完又送一次,离城五里,又下来禀安一次。顶到城门,合省官员出城接他的,除照
例仪注行过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轿子,从城外走到城里,顶到行辕门口,又下来跪一
次。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许多话,忙得他不时躬身称是。等到安顿了老太太,方才出来禀
见中丞。大家晓得他是个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阙谢恩,拜过印,磕过头还不算,一定还要到里头请老太
太出来行礼。老太太穿了补褂,由两个管家拿竹椅子从里头抬了出来。贾臬台亲自搀老太太
下来行礼。老太太磕头的时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礼,他才跟着起来,
躬身向老太太说道:“儿子蒙皇上天恩,补授河南按察使。今儿是接印的头一天,凡百事
情,总得求老太太教训。”老太太正待坐下说话,忽然一口痰涌了上来,咳个不了,急的贾
臬台忙把老太太搀扶坐下,自己拿拳头替老太太捶背。管家们又端上茶来。老太太坐了一
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觉得头昏眼花,有些坐不住。一众官员齐
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可劳动,还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老太太也晓得自己撑
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进去。贾臬台跟到上房,又张罗了半天,方才出来,把照例文章
做过,上院拜客,不用细述。
且说他自从到任之后,事必亲理,轻易不肯假手于人。凡遇外府州、县上来的案件,须
要臬司过堂的,他一定要亲自提审。见了犯人的面,劈口先问:“你有冤枉没有?”碰着老
实的犯人,不敢说冤枉,依着口供顺过一遍,自无话说。倘若是个狡猾的,板子打着,夹棍
夹着,还要满嘴的喊冤枉。做州、县的好容易把他审实了,定成罪名,叠成案卷,解到司里
过堂;被这位大人轻轻的挑上一句,就是不冤枉,那犯人也就乐得借此可以迁延时日。贾臬
台一见犯人呼冤,便立刻将此案停审,行文到本县,传齐一干原告、见证,提省再问。他说
这都是老太太的教训。老太太说:“人命关天,不可草率。倘若冤屈了一个人,那人死后见
了阎王,一定要讨命的。”贾臬台最怕的是冤鬼来讨命,所以听了老太太的教训,特地分外
谨慎。无奈各州、县解上来的犯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喊冤枉。贾臬台没法,只得一面将犯
人收监,一面行文各州、县去。不到一月,司里、府里、县里三处监牢,都已填满。重新提
审的案件,一百起当中,倒有九十九起不能断结。各处提来的尸亲、苦主、见证、邻右,省
城里大小各店,亦都住的实实窒窒。有些带的盘缠不足,等的日子又久了,当光卖绝,不能
回家的,亦所在皆是。
老太太又看过小书,提起从前有个甚么包大人、施大人,每每自己出外私访,好替百姓
伸冤。贾臬台听在肚里,亦不时换了便服,溜出衙门,在大街小巷各处察听。歇了半年,有
天晚上,独自一个出来,走了一回,觉得有点吃力。忽见路旁有个相面先生,一张桌子,一
张椅子,那相士独自坐在灯光底下看书,旁边摆着几张板凳,原是预备人来坐的。贾臬台走
的乏了,一看有现成板凳,便一屁股坐下。相士赶着招呼,以为是来相面的了。贾臬台道:
“不敢劳动,我是因为走乏了歇歇脚的。”相士一见没有生意,仍旧看他的书,不来理会。
贾臬台坐了一会,便搭讪着问道:“先生贵府那里?一天到晚在这里生意可好?家里还有甚
么人?”
相士见问,方把贾臬台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顺手拿书往桌上一撩,说道:“客人不
要提起,提起来恨的我要三天三夜睡不着觉!”贾臬台听了诧异道:“这是甚么缘故?”相
士道:“我是陈州府人。客人,你想想陈州到省里是几天的路程!我家里虽不算得有钱,日
子也狠好过得。五年前,还是赵大人岁考的那一年,在下在他手里侥幸进了个学。每年坐坐
馆,也有二十几吊钱的束修。谁知去年隔壁邻舍打死了人。地保、乡约,上上下下,赶着有
辫子的抓,因此硬拖我出来做干证。本县做做也罢了,然而已经害掉我几十吊钱。后来又碰
着这个无杀的臬台,真正混帐王八蛋,害得我家破人亡,一门星散!”贾臬台听到这里,陡
吃一惊,又问道:“是那个臬台?还是前任的,还是现在的?”相士道:“就是现在姓贾的
这个杂种了!”
贾臬台一听当面骂他,心上拍笃一跳,要发作又不好发作,只得忍着气问他道:“你好
好的在家里,怎么会到省城来呢?”相士道:“因为姓贾的这杂种,面子上说要做好官,其
实暗地里想人家的钱。无论甚么案件,县里口供已经招的了,到他手里,一定要挑唆犯人翻
供,他好行文到本县,把原告、邻舍、干证,一齐提到;提了来,又不立时断结,把这些人
搁在省里。省里浇裹很大,如何支持得住!杂种一天不问,这些人一天不能走。就以我们这
一案而论,还是五个月前头提了来的,一搁搁到如今。他这样的狗官真正是害人!我想这人
一定不得好死,将来还要绝子绝孙哩!”贾臬台听了他话,气的顿口无言。歇了一歇,就
道:“你不要看轻这位臬台大人,人家都说他是孝子哩。”相士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们
说他是孝子,你可知道他这孝子是假的呢!”贾臬台欲问究竟,相士道:“等他绝子绝孙之
后,他祖宗的香烟都要断了,还充那一门子孝子!”贾臬台见他愈骂愈毒,不好发作甚么,
只得忍着气走开,仍旧独自一人踱入衙内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讯奸情臬司惹笑柄 造假信观察赚优差
却说贾臬司听了相士当面骂他的话,愤愤而归。到了次日,一心想把相士提到衙中,将
他重重的惩处一番,以泄心头之恨。但是一件,昨日忘却讯问这相士姓甚名谁,票子上不好
写;而且连他摆摊的地方地名亦不晓得,更不能凭空拿人。想了半天,只好搁手,然而心上
总不免生气。
齐巧这日有起上控案件,他老人家正在火头上,立刻坐堂亲自提问。这上控的人姓孔,
乃是山东曲阜人氏。他父亲一向在归德府做卖买。因为归德府奉了上头的公事,要在本地开
一个中学堂,款项无出,就向生意人硬捐。这姓孔的父亲只开得一个小小布店,本钱不过一
千多吊,不料府大人定要派他每年捐三百吊。他一爿小铺如何捐得起。府大人见他不肯,便
说他有意抗捐,立刻将他锁押起来。他的儿子东也求人,西也求人,想求府大人将他父亲释
放。府大人道:“如要释放他父亲也甚容易,除每年捐钱三百吊之外,另外叫他再捐二千
吊,立刻缴进来为修理衙署之费。”他儿子一时那里拿得出许多。府大人便将他父亲打了二
百手心,一百嘴巴,打完之后,仍押班房,尚算留情,未曾打得屁股。儿子急了,只得到省
上控。
贾臬司正是一天怒气无可发泄,把呈子大约看了一遍,便拍着惊堂木骂道:“天底下的
百姓,刁到你们河南也没有再刁的了!开学堂是奉过上谕的,原是替你们地方上培植人材,
多捐两个有甚么要紧,也值得上控!这一点事情都要上控,我这个臬台只好替你们白忙的
了。”姓孔的儿子说道:“小的本来不敢到大人这里来上控的,实在被本府的大人逼的没有
法儿,所以只得来求大人伸冤。”贾臬台道:“混帐!自己抗了捐不算,还敢上控!你们河
南人真正不是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小的是山东兖州府曲阜县人,是在河南做生意
的。老圣人传下来我们姓孔的人,虽然各省都有,然而小的实实在在不是河南人。”贾臬台
见他顶嘴,如火上添油,那气格外来的大,拍着惊堂木,连连骂道:“放屁,胡说!……就
是你们孔家门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姓孔的儿子道:“大人,你这话怎么讲?你老读谁的书
长大了的?姓孔的没有好人,还有老圣人呢,怎么连他老人家都忘记了?”
贾臬台被他这一顶,立时顿口无言,面孔涨得绯红,歇了一会,又骂道:“你有多大胆
子,敢同本司顶撞!替我打,打他个藐视官长,咆哮公堂!”两旁差役吆喝一声,正待动
手,姓孔的儿子一站就起,嘴里说道:“大人打不得!打不得!”一头说,一头往外就走。
贾臬台气的要再发作。他背后有个老管家,还是跟着老太太当年赔嫁过来的,凡遇贾臬台审
案,老太太都命他在旁监视。设如贾臬台要打人,他说不打,贾臬台便不敢打,真是他的话
犹如母命一般。如今他见贾臬台要打姓孔的儿子,他知道是打错了,便把主人的袖子一拉,
道:“这个人打不得;打错了,老太太要说话的。”贾臬台听了老管家的话,立刻站起来答
应了一声“是”。回头叫差役把姓孔的儿子拉回来,对他说道:“依本司的意思,定要办你
个罪名;是我老太太吩咐,念你是生意人,不懂得规矩,暂且饶你一次。二次不可!下
去!”姓孔的儿子道:“到底小的告的状,大人准与不准?”贾臬台道:“下去候批!大正
月里,我那里有许多工夫同你讲话!”姓孔的儿子天奈,退了下去。
值堂的门上回道:“河南府解来的那起谋杀亲夫一案的人证,是去年腊月二十四都解齐
了,犯人寄在监里,人证住在店里。老爷当初原说是就审的,如今一个年一过,又是多少天
了。大家都望老爷早点把案断开,好等那些见证早点回去,乡下人是耽误不起的。”贾臬台
道:“我一年到头,只有封了印空两天,你们还不叫我闲。甚么要紧事情就等不及!你们晓
得我这几天里头,又要过年,又要拜客,那里有一天空。我做官也算得做得勤的了,今天还
是大年初五,不等开印,我就出来问案,还说我耽误百姓。你们这些人良心是甚么做的!况
且大年初五,就要问案,也要取个吉利,怎么就叫我问这奸情案呢?你们叫我问,我偏不
问!退堂明天审。”
到了明天,便是新年初六,他老人家饭后无事,吩咐把河南府解到的谋杀亲夫一案提司
过堂。霎时男女两犯,以及全案人证统通提到。他老人家便升坐大堂,一一点名,先问原
告,再回见证,然后提审奸妇,一齐录有口供,都与县里所供的不相上下。贾臬台审子半
天,也审不出一毫道理。原来告状的是本夫的亲侄儿。这奸夫就是本夫的姑表兄弟,算起来
是表叔同表嫂通奸。后来陡起不良,将本夫用药毒死,被他亲侄儿看出,举发到官。县官亲
临检验,填明尸格,委系服毒身亡。随把邻右、奸妇提案审问。奸妇熬刑不过,供出奸情。
然后补提奸夫,一见人证俱齐,晓得是赖不到那里,亦就招认不讳。当时由县拟定罪名,叠
成案卷,送府过堂,转道解省。当时本县出了这种案件,问明之后,照例先行申详各宪,所
以人犯尚未解省,臬司衙门早经得知。贾臬台一见是谋杀亲夫的重案,恐怕本县审得容有不
实不尽,所以格外关心,预先传谕,一俟此案解到,定须亲自过堂。又因受了老太太的教
训,说是臬司乃刑名总汇,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所以虽在封印期内,向例不理刑名,他以
堂堂臬司,却依旧逐日升堂理事,也算是他的好处。
闲话休题。单说他的本意,自因恐怕案中容有冤情,所以定要亲自提讯。及至问过原
告、见证、奸夫,都是照实直陈,没有翻动。他心上闷闷不乐,便叫把奸妇提上堂来。这奸
妇年纪不过二十岁,虽然是蓬首垢面,然而模样却是生得标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更为勾
魂摄魄。贾臬台见了这种女人,虽不至魂不守舍,然而坐在上头,就觉得有点摇幌起来。自
知不妙,赶紧收了一收神,照例问过几句口供。他老人家是奉过老太太教训的,道是女人最
重的是名节,最要紧的是脸面。如今公堂之上,站了许多书差,还有许多看审的人,叫他一
个年轻妇女如何说得出话来。况且这通奸事情也不是冠冠冕冕可以说的。想罢,便吩咐把女
人带进花厅细问。
当时选了一个白胡子的书办,四个年老的差役跟了进去,其余的都留在外面。贾臬台走
进花厅,就在炕上盘膝打坐,叫人把女人带到炕前跪下。贾臬台又叫他仰起头来。贾臬台的
脸正对准了女人的脸,看了一回,先说得一声道:“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是个谋杀人的。”
女人一听这话,正中下怀,连忙喊了一声:“大人,冤枉!”贾臬台道:“本司这里不比别
的衙门。你若是真有冤枉,不妨照实的诉;倘若没有冤枉,也决计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但从
实招来,可以救你的地方,本司没有不成全你的。平时我们老太太还常常叫我买这些鲤鱼、
乌龟、甲鱼、黄鳝到黄河里放生,那有好好一个人,无缘无故,拿他大切八块的道理呢。你
快说!”
女人一见大人如此慈悲,自然乐得翻供,便说道:“小女人自从十六岁嫁了这个死的男
人,到今年已经第五个年头了。咱两口子再要好是没有的。上年九月,他犯了伤寒病,请城
里南街上张先生来家替他看。谁知他的药吃错了,第二天他就跷了辫子了。青天大人!你想
咱们年纪轻轻的夫妻,生生被他拆开,你说我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说罢,呜呜咽咽的
哭起来了,贾臬台瞧着也觉得伤心。停了一会,问道:“庸医杀人亦是有的,怎么他们咬定
是你毒死的呢?”女人道:“小女人的男人被张先生看死了,小女人自然不答应,闹到姓张
的家里,叫他还我的丈夫。他被小女人缠不过,他不说是他把药下错了,倒说是小女人毒死
的。我的青天大人,他这话可就坑死了小女人了!”
贾臬台听了,点头叹息,又问道:“这姓张的医生同来没有?”书办回道:“点单上张
大纯就是他,刚才大人已经问过了。”贾臬台道:“刚才他跟着大众上来,说的话都是一
样,我却没有仔细问他。如今看起来,倒是这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了。你们去把他提来,等
我再细细的问他一问。”差役遵命,立时出去把张大纯带了进来,就跪在女人旁边。贾臬台
问了名姓,复问:“死者究竟身犯何症?”张大纯道:“犯的是伤寒症,一起手病在太阳
经。职员下的是‘桂枝汤’。大人明签:这‘桂枝汤’是职员远祖仲景先生传下来的秘方,
自从汉朝到今日,也不知医好了多少人。不瞒大人说:不是职员家学渊源,寻常悬壶行道的
人,像这种方子,他们肚皮里就没有。”
贾臬台道:“我不来考查你的学问,要你多嘴!”张大纯不敢做声。贾臬台又问道:
“你看过几次?”张大纯道:“职员只看过一次。以为这帖药下去,一定见效的。谁知后来
说是死了。职员正在疑心,倒说他女人找到职员家里,要职员赔他的男人。”刚说到这里,
女人插嘴道:“你看一趟病,要人家二十四吊钱,挂号要钱,过桥要钱,还不好生替人家
看,把病人吃死了,怎么不问你要人呢?”贾臬台道:“看病用不了这许多钱。”女人道:
“大人你不知道,咱那里的先生都是些黑良心的。随常的先生,起码要四吊钱一趟;这位张
先生与众不同,看一回要二十四吊。每到一个人家,进了大门,多走一重院子,要加倍四十
八吊,他住城南,咱住城北,他穿城走过,要走两道吊桥,每一顶桥加两吊。大人,你说他
的良心可狠不狠!”
贾臬台道:“从前我到过上海,上海的先生有个把心狠的,是有这许多名目。你们河南
地方不至于如此。像这们要起钱来,不要绝子绝孙吗?”女人道:“可不是呢!”贾臬台又
对张大纯道:“多要少要,我也不来问你。但是你怎么晓得是服毒死的?”张大纯道:“职
员被这女人缠不过,职员说:‘你的男人吃了我的药,只会好,不会死的,认不定吃了别人
的药了。’他说没有。职员不相信,赶到他家,定要看看死人是个什么样子。那时他男人还
未盛殓,被职员这一看,可就看出破绽来了。”说到这里,贾臬台连忙拦住道:“不用说
了。你这些话刚才都说过了,还不是同大家一样的。你的话也不能为凭。”张大纯着急道:
“县主大老爷验过尸,验出来是毒死的。毒死的同病死的,差着天悬地隔呢。”贾臬台发狠
道:“不管他是毒死是病死,你们做医生的,人家有了危急的病来请教到你,你总不该应同
人家狠命的要钱。古人说:‘医生有割股之心。’你们这些医生,恨不得把人家的肉割下来
送到你嘴里方好,真正好良心!”言罢,喝令左右:“替我把他拉下去发首县。等到事情完
结之后,我要重重的办他一办,做个榜样!”左右一声答应,顿时张大纯颈脖子上,拿了链
子拉着,送到祥符县去了。
医生去后,贾臬台重新再问女人。女人咬定一口:“男人是病死的,不是毒死。这个侄
儿想家当,抢过继,家当想不到手,所以勾通了张先生同衙门里的人,串成一气,陷害小女
人的。县里大老爷被他们朦住了,所以拿小女人屈打成招。我的青天大人!再不替小女人伸
冤,小女人没有活命了!”贾臬台听了,点头不语。翻出原卷看了一回,问道:“谋杀一层
搁在后头。我且问你:你同你男人的表弟通奸,可有此事?”女人道:“王家表弟同小女人
的男人生来是不对的,咱们家里他并不常来,面长面短小女人还不认得,那里会与他通奸。
这话可屈死小女人了!”贾臬台听了,微微的一笑道:“通奸原不是要紧事情,律例上是没
有死罪的,你怕的那一门?现在堂上并没有别人,不妨慢慢的同我讲。”女人仍是低头无
语。贾臬台道:“现在我索性把值堂书役一概指使出去,省得你害羞不肯说。”说罢,便叫
书役退至廊下。
此时花厅之内,只有贾臬台一位,犯女一口。贾臬台道:“如今这屋里没有人了,你可
以从实招了。”女人还是不说,时时抬头偷眼瞧看大人。只见大人闭目凝神,坐在炕上。此
时女人跪在地下,见大人如此举动,丝毫摸不着头脑,以为大人转了甚么念头。无奈他只是
闭着眼睛出神,颇有庄敬之容,而无猥亵之意。停了一会,但听得大人吩咐道:“你快招
啊!这屋里没有人,还有什么话说不得的!”女人心上想道:“事已到此,乐得翻供翻到
底,看他将奈我何。瞧他的样子,决计没有甚么苦头给我吃的。”主意想好,仍是一口咬
定,是人家设了圈套陷害他的。贾臬台问来问去,依然一句口供没有。贾臬台发急道:“我
现在还没问你谋杀,你连通奸的事情都不肯认,你这个人也太不懂得好歹了!唉!这总怪本
司不能以德化人,所以地方上生了你这样的刁妇!现在说不得,只好惊动我们老太太了,我
们老太太,至诚所感,人不忍欺。等你见了我们老太太那时不打自招,不愁你不认。”说
罢,便起身从炕上走了下来,行近女人身旁,卷卷袖子,要去拉女人的膀子。谁知贾臬台是
安徽人,所说的话慢些还可以懂,若是说快了,倒有一大半不能明白,所以女人听了半天,
他这一篇话,只听清“老太太”三个字,其余的一概是糊里糊涂。忽然看见大人下来拉他的
膀子,不晓得是甚么事情,陡然吃了一惊。在贾臬台的意思,是要拉他到上房里去,请老太
太审问;女人不知道,反疑大人有了甚么意思了,一时不得主意,蹲在地下。大人要他站
起,他偏不站起。
贾臬台见拉他不起,便用两只手去拖他。女人一时情急,随口喊了一声:“大人,你这
是甚么样子!”谁知这一喊,惊动廊下的书差,不知道里面什么事情,还当是大人呼唤他
们,立刻三步做两步闯了进来,一看大人正在地下拿两只手拉着女人不放哩。大家见此情
形,均吃一惊,连忙退去不迭。贾臬台一见女人不肯跟到上房听老太太审问,这一气非同小
可!立刻放手,回到炕上坐下,骂道:“像你这种贱人,真正少有!我们老太太如此仁德,
你还怕见他的面,你这人还可以造就吗!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本司也决计不来顾恋你
了。”说罢,喊一声“人来”。书差跄踉奔进。贾臬台吩咐:“把女人交给发审委员老爷们
去问,限他们尽今天问出口供。”众人遵命,立刻带了女人出去。贾臬台方才退堂。
刚刚回到上房,老太太问起“今天有甚么事情,坐堂坐得如此之久?”贾臬台躬身回了
一遍。老太太道:“这些事情,你们男人问他,他如此肯说,把他叫上来,等我问给你看,
包你不消费事,统通都招了出来。”贾臬台道:“儿子的意思也是如此,无奈他不肯上
来。”老太太道:“你领他上来,他自然不肯,等我叫老妈去叫他。也不用一个衙役,他是
个女人,不会逃到那里去的。”说完,吩咐一个贴身老妈出去提人。这老妈姓费,跟着老太
太也有四十多年了。满衙门的丫环、仆妇都归他总管。合衙门上下都称他为费大娘。宅门以
外,三小子、茶房、把门的、差役人等,都尊他为总管奶奶。这总管奶奶传出话来,没有一
个不奉命如神的。而且老太太时常提问案件,大家亦都见惯,不以为奇。凡经老太太提讯过
的人,无论什么人,有罪都可以改成无罪,十起当中,总要平反八九起。此番这女人听说老
太太派人提他到上房,他心上还不得主意。一应差役、官媒人等,都朝他恭喜,齐说:“我
们这位老太太是慈悲不过的,到了他手里,你就有了活命了,快快跟着总管奶奶上去罢。”
女人至此,喜出望外,登时跟着到了上房,见了老太太,跪下磕头。
其时老太太坐在上房中间上首一张椅子上,贾臬台站在后头替老太太捶背,还不时过来
倒茶装水烟。老太太当下问了女人几句话,还没有问到奸情,女人已在地下极口呼冤。老太
太听了点头,复叹一口气,说道:“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
现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八块,虽说皇上家的王法,该应如此,但是有一线可以救得你的地
方,在我手里决计不来要你命的。”说罢,回转头来对儿子说道:“你做官总要记好我一句
话,叫做‘救生不救死’:死者不可复生,活的总得想法替他开脱。”贾臬台连忙走过来,
答应了一声“是”,又跪下叩谢老太太的教训,起来站立一旁。然后老太太又细细盘问女
人。无奈仍是连连呼冤,一句口供没有。
老太太发急道:“无论什么人,到我这里没有不说真话的。我现在有恩典给你,想是你
还不知道。费妈,你把他带到厢房里,叫大厨房做碗面给他吃,你们好好的开导开导他。”
费大娘领命,把女人带下,两个人在厢房里咕唧了好一回。一霎点心吃过,费大娘仍把他带
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拿他盘问了半天。无奈女人总不肯吐真言,气的老太太喘病发作,
连连咳嗽不止,急的贾臬台忙跑到老太太身后,又捶了一回背,方渐渐的平复下来。只听得
老太太喘吁吁的说道:“我从小到大,没有见过你这样牛性子的人!我好意开导你,你不
说,我也不要你说了。等我晚上佛菩萨面前上了香,我把你的事情统通告诉了佛菩萨,到那
时候,自然神差鬼使的叫你说,不怕你不说!……”老太太还要说下去,无奈又咳了起来。
霎时间喘成一堆。贾臬台只好叫人仍旧把那女人带出去,交给发审老爷们审问。自己在上房
伺候老太太,把老太太搀进里房,睡了一会亦就好了。贾臬台方才把心放下,出来吃晚饭。
刚刚坐定,人报大少爷进来。他这位大少爷,是前年赈捐便宜的时候,报捐分省知府,
就在劝捐案内得了个异常劳绩,保了个免补本班,以道员补用,并加三品衔。少爷的意思,
一心只羡慕二品顶戴,要想戴个红顶子。又因他这个道台虽然是候补班,将来归部掣签,保
不定要掣那一省;况且到省之后还要候补,一省之中,候补道台论不定只有一缺半缺,若非
化了大本钱到京里走门路,就是候补一辈子也不会得实缺的。他的主意最牢靠没有:虽然道
台核准了已经一年有余,他却一直不引见、不到省,仍旧在老子任上当少爷,吃现成饭,静
候机缘。
这天因在电报局得了电报,说是郑州底下黄河又开了口子,漫延十余州、县,一片汪
洋,尽成泽国。至于劝捐办赈,自有借此营生的一般大善士钻着去办。他一心一意,却想靠
老人家的面子,弄一个河工上总办当当:一来办工办料,老大可以赚两个钱;二来合龙之
后,一个异常劳绩又是稳的。已经做了道台,虽然官阶无可再保,但求保一个送部引见,下
来发一道上谕,某人发往某省,就变成了“特旨道”。至于二品顶戴,赛如自家荷包里的东
西,更不消多虑了。河工上赚的银子,水里来,水里去,就拿他到京里,拜上两个老师,再
走走老公的路子,放一个缺也在掌握之中。所以黄河决口,百姓遭殃,却是他升官发财的第
一捷径。他既得了这个消息,连忙奔回衙门,告诉他老子,求他老子替他到河督跟前谋这个
差使。
贾臬台听了儿子的话,自然也是欢喜,说道:“既然郑州黄河决口,院上就要来知会
的。”大少爷道:“刚刚来的电报,只怕此时已经送到院上去了。”话言未了,果然院上打
发人来,说是郑州决口,灾区甚广。一切工程虽有河督担任,究竟在河南省治,是巡抚管辖
的地方,所以抚台急急传见司、道,商议赈抚事宜。贾臬台得信,立刻起身上院,会同各
司、道一同进见。抚院大人接着,先把郑州来的电报拿出来叫大众瞧了一遍,说道:“近来
二十多年,我们河南从来没有开过这么大的口子。这是兄弟运气不好,偏偏碰着了这倒楣的
事情。”司、道一齐回道:“我们河南不比山东,山东自从丁宫保①把河工揽在自己身上,
倒被河督卸一半干系;我们河南却是责成河督,与大人并不相干。”抚院道:“担子在身
上,有好有坏。开了口子就有处分,办起工程来,多少有点好处。如今归了河督,好处沾不
到,只怕处分倒不能免的。为的是在你属下,总是你该管地方,怎么能够便宜你呢。如今不
要说别的,十几处州、县就有几十万灾民。我们河南是个苦地方,那里捐这许多钱去养活他
们。兄弟头一个就捐不起。现在兄弟请你们诸公到此,不为别事,先商量打个电报给上海的
善堂董事,劝他们弄几个钱来做好事,将来奏出去也有个交代。”司、道俱各称“是”。正
说着,河督也有信来了,是咨照会衔电奏的事情。抚台道:“不用说来了。他是不肯饶我
的,一定要拿我拖在里头,好替他卸一半干系。我是早已看穿,彼此都不能免的。”便亲自
动手,拟好复电,是彼此会衔电奏,并声明已经电托上海办捐官商筹款赈抚,以顾自己的面
子。河督那面亦声明业已遴派委员,驰赴上下游查勘形势,以便兴工筑堵。一面两个人并自
行检举,又将决口地方员弁统通撇参,候旨惩处。这都是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①宫保:太子少保的简称,因太子住东宫而称之。
过了一日,奉到电谕,以:
“该督、抚疏于防范,酿此巨灾,非寻常决口可比,河道总督、河南巡抚,均着革职留
任;其他员弁,一概革职,戴罪自赎,——还有几个枷号河干的,——朝廷轸念灾民,发下
内帑银二十万,着河南巡抚遴委妥员,驰赴灾区,核实散放,毋任流离失所。所有此次工程
浩大,仍着该督、抚督率在工员弁,无分昼夜,设法防堵,以期早日合龙”各等语。
贾臬台得了这个消息,这日午后,便独自到抚台跟前,替儿子求谋河工上总办差使。抚
台说道:“你老哥的世兄,还有甚么说的,派了出去,兄弟再放心没有了。但是这个工程须
得河台作主,兄弟犯不着僭他的面子。因为我们河南比不得山东,巡抚可以拿得权的。既然
是老哥嘱托,兄弟总竭力的同河台去说就是了。”贾臬台替儿子谢过了栽培,退回本衙,告
诉了大少爷。大少爷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恐防要漂!”贾臬台道:“何以见得?”大少
爷道:“抚台作不得主,到了河台手里,一定要委他的私人,我们还有指望吗。”贾臬台
道:“既然你怕抚台说话不中用,不如打个电报给周老夫子,等他打个电报出来托托河台。
里外有人帮忙,他总得顾这个面子。”
列位看官:你晓得贾臬台说的周老夫子是谁?原来就是现在军机大臣上的周中堂。贾臬
台此番升臬台,进京陛见的时候,化了三千银子新拜的门,遇事甚为关照。所以如今想到了
他,要打电报给他,求他助一臂之力。大少爷听了父亲的说话,一想这条门路果然不错,立
刻拟好电报,亲自赴到电局里打报。省城里公事忙,电报学生是一天到晚不得空的。大少爷
特地打了一个加急的三等报,化了三倍报费,眼看着打了去。又托本局委员私下传个电报给
那边委员,此电送到,先打一个回电。不消一刻,那边回电过来,说周中堂不在宅中。电报
局委员巴结大少爷,忙说一得回电立刻就送过来。大少爷只得怅怅而归。等到天黑,周中堂
的回电来了。赶忙译出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
“河南贾臬台:弟与某素无往来,前荐某丞未收。工程浩大,恐非某能胜任。世兄事当
另图。”
下面注着一个“隐”字,贾臬台父子便知是周中堂的别号了。贾臬台看过电报无语,口
中说道:“既然周老夫子如此吩咐,你权且等他几天再作道理。”大少爷听了并不答应,自
己肚里打主意,寻思了好半天,忽然想出一个计策,急忙忙奔到自己书房。他虽是捐班出
身,幸亏肚才还好,提起笔来就写,登时写成功一封信。写完,自己又看了一遍。看他脸上
甚是高兴,但不知这信是写给谁的。看完之后,封入信封,填好信面,忽又重新拆开,取了
出来,又随便叠了一叠,套入信封里去,跟手往靴页子里一夹,怡然自得。
当晚,睡觉歇息无话。到了次日,见了父亲,也不说别的,但说:“今天爸爸上院见着
抚台,请问一声,到底托他的事情,河台那里可曾有过信去?倘若已经提过,无论事情成与
不成,似乎应得前去禀见一趟。天下断没有坐在家里可以得差使的。”贾臬台道:“你话不
错。”这天上院见了抚台,未及开言,倒是抚台先提起,说:“世兄的事情,昨天兄弟已有
信给河台了。听说河台这几天里头,就得动身到下游去踏勘,世兄可以先去见他一趟,就是
工上的事情派不到,好歹总不会落空。”贾臬台听了着实感激,回来同儿子说知。大少爷
道:“只要抚台有过信,我去见他就有了底子了。”
这时候河台已经驻扎工上,不能像从前整天闲着无事。大少爷就于这日饭后动身,坐的
是自己的双套车,后头跟着行李车、家人车,还有骡马一大群。在路无分昼夜,兼程而进。
这天到了工上,在河台行辕旁边一个相好朋友的下处暂且住下。这相好也是新委的河工差
使,姓萧号二多,是个候选知府,乃是河台的红人,天天见着河台的。贾大少爷有了这条好
内线,更可以显他的作用。先打听河台这两天还不动身,他并不忙着禀见,说在路上辛苦
了,要养息两天,方能出门。后来倒是萧知府关切,说:“你既然来了,应该先去见他老人
家一面。这两天各省投效的人,一天总有好几起来禀见,都是大帽子的信。你再不去,将来
好差使都被人家占了去,你就没有指望了。”贾大少爷道:“你别替我着急。我来虽来了,
然而心上懊悔的了不得,这一趟很不该来,很该应在省里听听消息再来。”萧知府道:“省
城里有甚么消息?”贾大少爷道:“省城里有什么消息!怕的是京里有什么事情。他老人家
倘或有点风吹草动,我们这个大局就有变动。所以兄弟甚是懊悔,早知如此,实实在在不该
应来的。”萧知府说:“难道你得了甚么确实信息不成?”贾大少爷道:“真实信息虽然没
有,然而终究不妥。知己之间,我也不用瞒你,就是我动身的那一天,动身之后不到三个时
辰,老人家接到京城里一封信,立刻派了三匹马一路追了下来,要追我回去。老哥,你想兄
弟是何等性子躁的人,上了路,白天晚上那里歇一歇,三步路并做两步走,一口气赶到这
里。我刚下车,他的马也赶到了。我看了信,真把我气的了不得!早知如此,我不会顿在省
里候信,何必定要吃这一趟辛苦呢。所以我这两天不去上院,为的是等等信息再说。老哥,
你不问我,亦不便告诉你,好在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了你也不要紧。”萧知府听了,赛如顶
上打了个闷雷一样,楞了好半天,才说道:“到底老大人接到京里那一个的信?这个消息究
竟确不确?”贾大少爷听说,也不答言,从自己枕箱里找了一回,找出一封信来,随手递与
萧知府,说道:“我们自己人,这个你拿去瞧了就明白。只要你外头不提起,我们自己晓得
就是了。”萧知府接到手中一看,信上的字足有核桃大小,共只有三张信纸,信上说的话,
除寒暄之外,就说:
“令亲某人,拟改同知,分发河南。承嘱函托某人照拂。某办事不近人情,朝议咸薄其
为人。仆前以舍亲某丞相属,至今亦未位置。令亲事容代缓图”
各等语。萧知府看了,意思似乎不甚明白,又翻来倒去的看。贾大少爷忙解说与他听
道:“这是军机大臣周中堂给老人家的信。老人家是周中堂的门生。这件事情,还是三个月
头里托他的,想不到如今才接到他老人家的回信。这信上的事情虽与兄弟毫不相干,然而照
他这封信上,他老人家同河帅意思着实有点不对。他写这封回信的时候,黄河还没有开口
子;如今出了这个岔子,我们私底下讲讲不妨,若照这封信上,河帅的事情恐怕不妙。所以
老人家一得这封信,就要追我回去,叫我不要来。我所以到了这里一直不去见他,就是这个
缘故。”
萧知府听了,心上老大不高兴。然而他是河台的红人,更比别人休戚相关,听了那有不
着急的。贾大少爷虽然再三嘱咐他不要提起,他见了河台,一心想献殷勤,难保不露出一言
半语。齐巧这两日河台接到军机大臣上字寄①,屡奉严旨切责,说他“调度乖方,办理不
善,若不克期合龙,定降严谴”各语。河台自从奉到这些谕旨,正在茶饭无心,走头无路,
不知如何是好;再听了萧知府传来的话,焉有不关心之理。当向萧知府详细追问。萧知府也
只得详陈无隐,把贾大少爷的话说了一遍,又把周中堂的信,大略念了一遍。河督听了,尤
为毛发悚然,一想:“事情不妙!保不定这几天之内,里头还要动我的手!”想来想去,一
筹莫展。只得与萧知府商量。又问他:“周中堂与贾臬台是个甚么交情?抚台曾有信给我,
说贾臬台的世兄如何老练,要我派他总办差使。何以他来了一直不来见我?”
①字寄:皇帝的谕旨由内阁寄递的意思。
萧知府见问,只得把贾臬台拜门的一节说明,又说:“若照周中堂的信看起来,他二人
的交情很不浅。至于贾道虽然来了几天,却因为路上感冒,所以一直还没有上来禀见。”河
台又想了半天,说道:“若论工上的差使,总得熟手才可以委。现在说不得了,一来要看周
中堂的分上,二则抚台又有过信来。好在下游地方很大,一个人也顾不来;贾某人现已来
了,不如先把他添上,给他一个下游总办。将来里头的事,就托他老人家帮着疏通疏通。”
萧知府连连称“是”。又说:“卑府下去,就叫贾道来禀见。”河台道:“他既然在路上感
冒,不妨叫他多养息两天再来见我,河工上风大,吹着不是玩的。你就去把我的话传谕给
他。我这里不妨先下札子,叫他请两天假就是了。”萧知府唯唯遵命。一到下处,立刻把这
话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听了自然欢喜,心上想道:“他如今可上了我的当了。”未到
天黑,札子已经送来。贾大少爷差使既已到手,病也没有了,并不请假,第二天便赴河督行
辕禀见谢委。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摆花酒大闹喜春堂 撞木钟初访文殊院
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自从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个风声到河台耳朵里,竟把河
台瞒过,信以为真,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心十分欢喜,立刻上辕禀见谢委禀
辞。河台见面之后,不免又着实灌些米汤。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
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虽然免了指省、保举一切费用,然而必得放个实缺
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要走门路,又非化钱不可。”因
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抓个错,一齐撤差,统通换了自己的私人,以
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个总办,见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兴,屡次到河台面前说
姓贾的坏话。河台碍于情面,不好将他如何。后来又被贾总办晓得了,反说他有意霸持,遇
事掣肘,递了个禀帖给河台,请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权归一:“大人若不将他撤去,职
道情愿辞差。”河台无法,只得又把前头的一个总办调往别处,这里归了他一人独办,更可
以肆无忌惮,任所欲为。
诸公要晓得: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加涨,一个防堵不
及,把堤岸冲开,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
水没有。所以无论开了多大的口门,到后来没有不合龙的。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
收留,虽然辛苦一两个月,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此番贾大少爷既然委了这个差使,任
凭他如何赚钱,只要他肯拿土拿木头把他该管的一段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不出乱子,他便可
告无罪。就是出了乱子,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但把地名换上一个,譬如张家庄改作李家
庄,将朝廷朦过去,也就没有处分了。自来办大工的人都守着这一个诀窍,所以这回贾大少
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日,决口地方虽不能如上文所说的点水俱无,然而水热渐
平,防堵易于为力,又加以河帅恐遭严谴,昼夜督催。贾大少爷本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到了
此时,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总算难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
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作主,当由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
一身簇新的行装,摆齐亲兵小队,跨了一匹高头大马,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工
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文武员弁,又一齐向总办贺
喜。总办又赴河帅行辕禀知合龙。当蒙河帅传见,允为从优保奖。
照例文章,不用细述。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仍在父亲衙内居住。过了些时,
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爷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见,先
赏加布政使衔。得信之下,自然欢喜。河督因他是贾臬台的少爷,乃是同寅之子,虽未接到
部文,业奉圣旨允准,特地先写信来关照。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
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
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
朦保了十几个在里头。河督一时不及细察,统通保了进去。这是河工上的积弊如此,也无从
整顿的。
闲话休题。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
手了,正是志满心高,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谋干他的前程。
禀告父亲,贾臬台自然无甚说得,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择日登程北发。预先把赚来
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以便到京居住。
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厨
子、车夫人等,数了数足足有三十来个。贾大少爷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车,其余全是祥
符县办的官车。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待,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
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打定主意,极力拉拢。到
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
他每日出门,坐的是自己的坐车。骡子是在河南五百两银子买的。赶车的一齐头戴羽缨凉
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车沿上,脊梁笔直,连帽缨子都不作兴动
一动。这个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里顶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竭力摹仿。坐车之
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
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
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
拜。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小门生”三个字,另外粘着一张
签条,写明“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没有
放过外任,一年四季,甚么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班门生故吏接济他些,以资浇
裹。如今听说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请见。贾大少爷进去了好一回,只觉得冷冷清
清,不见动静。约摸坐了半个钟头,中堂方才出来。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
个揖,让他坐。他晓得中堂的炕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中堂见
了他,气吁吁的,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跟手自己就发了一顿牢骚,随后方问:“你来
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
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说的一口好京话,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
得,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大家为他养的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
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他这表号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
下了车,不等通报,闯进了门就嚷着问道:“胖姑在家没有?”惹得一班伙计们都抿着嘴
笑。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从里头笑到外头,一看不是别
人,正是黄胖姑。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可把我想
坏了!”贾大少爷要同他行礼,他双手拉住贾大少爷的手,不准他下礼,那股要好的劲,画
亦画不出,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贾大少爷亦站起来
回答说:“好。”然后仍旧坐下对谈。黄胖姑要留贾大少爷吃便饭。贾大少爷道:“今天要
拜客,过天再扰罢。”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么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
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贾大少爷一听大惊,
急于要问。黄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
几乎把官送掉,亏了一位王爷替他求情,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①军机,所以他这两天请假
躲在家里。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么捞呢?”贾大少爷听说,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
大门冷清清,见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对,又发了半天牢骚,原来就是这个讲究。”想罢问
道:“保着一个甚么人保举错了?”黄胖姑道:“本来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么人保不得,
偏偏保举个维新党,怎么不要坏官呢!赶出军机还是便宜他的。”贾大少爷顿脚说道:“糟
了,糟了!里头顶恨这个,他老人家怎么糊涂到这步地位!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要疑心
他,连他亦是个维新党。”黄胖姑道:“对啊,正是为此。”贾大少爷道:“既然如此,以
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说我也是他们同党。”黄胖姑把大拇指头一
伸道:“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你!况且这种背时的人,你巴结他也
没用。”
①去:离开、去职。
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黄胖姑何等刁钻,早已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
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大爷,咱是自己人,你的事
情我总可以效力。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大家都还说得来,你委了我,我去托他们,包你成
功就是了。”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时转忧为喜,连说:“本来有许多
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的再谈。”说完起身,要往别处拜客。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
家分做了去,不肯放松一步,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
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临时出来上车,忽然又笑着
问黄胖姑道:“近来有什么好‘条子’没有?”黄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荐给你。”说
完各自分手。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所请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①一位是
甲班②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是个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
四爷。一位是银炉③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
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个人说的话,大家叫顺了
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
守,新近捐了一个光禄寺署正,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这些人除去钱、王二位
是带还东的,其余全是黄胖姑的好友,而且广通内线,专拉皮条。黄胖姑看准了,想做贾大
少爷一注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齐邀来。当下数了数,连贾大少爷一共是七个客人。帖子写
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不在话下。
①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书而得名。
②甲班:甲榜,指进士出身。
③银炉:旧时铸造宝银的机构,清代有官设和私营之分,兼营银钱业务。
到了次日,看看自鸣钟上刚正打过十一点,黄胖姑吩咐套车,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约
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头一个先来。第二个便是宗室溥四爷,一进门就同黄胖姑请安拉手,
说不出那副亲热样子。贾大少爷虽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搁,接着也就来了。一个个问
“贵姓、台甫”,黄胖姑替他们三个彼此通姓报名,大家无非说了些“久仰”的客气话。后
来说到溥四爷,黄胖姑说:“贾大哥!我们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当中第一位博学。”说罢,
又哈哈一笑道:“谁不晓得北京城里有名的才子溥四爷呢!我从前考过他的学问:我拿笔在
纸上写一竖两点,他认得是个小的‘小’字,后来我又在小字上头加了两横,难为他亦认
得,说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个宝盖头,他说这是我们宗室的
‘宗’字。这些都不稀奇,末后来又在宗字头上加一个山字,这却难为他了,你说他念个甚
么字?”贾大少爷尚未接言,黄胖姑道:“他说是哈哒门的‘哈’字。大爷,你瞧,亏他好
记性,记得这字是哈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门的俗名叫做哈哒
门,想是溥四爷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拿“崇”字当作“哈”字读了。晓
得这话是黄胖姑奚落溥四爷的,但系初次相会,不便说甚么,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头再
看,溥四爷却是眉头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满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来语去,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其时已有四点多
钟,只差王主事一个人。黄胖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坐罢,空了首席等他。”刚才入
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见王主事穿着衣帽进来,先朝主
人作了一个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个总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
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并不在意。倒
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中堂几年,着
实发了几十万银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门外开了一爿古董铺。如今虽然捐了官,却还常到中
堂宅内当差。王主事还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阅卷大臣,照例拜门去过几趟,没有得见,只
好在刘厚守门房里坐坐。刘厚守虽不认得他,他却记得刘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
七品官。”况且他现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样分印结,而且又是中堂老师的门口,寻
常人那里巴结得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着实不安,一定要同刘厚守
换坐。刘厚守不肯道:“你别光让我,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
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后同不认得的人,一一问“贵姓、台甫”,“贵科、贵班、贵
衙门”。一问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
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
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涨红了脸,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
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道班,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他
老大人官声甚好,早已简在帝心,将来润翁引见之后,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听他不
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在坐的人只有同钱太史还说得来。王占科乃是“庶
常散”①的主事,钱运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竟其口口声声“老前辈”,自
称“晚生”。王主事却是直受不辞,非凡得意。不料谈了半天,刘厚守忽然问王主事道:
“王老爷你好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羞的满脸通红,歇了半
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来,三次到中堂老师那里去叩见,
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里,怎么就忘记了?”刘厚守道:“莫怪,莫怪!我们中堂,每日找
他的人可不少,咱那里记得许多。不要说别的,外省实缺藩、臬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的
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黄胖姑赶忙打岔道:“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
事,贵州司行走②,当差很勤。将来老中堂跟前,还得你老哥保举保举他,常常提提他名
字,拜托拜托!”刘厚守听了一笑。王主事更觉难以为情,坐立不定。
①“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者入馆学习。称为庶
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秀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称为
散馆。
②行走:被派到其它机构办事的官吏。
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
子”,本来也觉着大家闷吃不高兴,遂把这话问众人。众人都愿意。黄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纸
片。当下纸笔拿齐,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
丽。”无奈溥四爷提笔在手,欲写而力不从心,半天画了两画,一个“丽”字写死写不对,
后来还是王老爷提过笔来自己写好。当下检熟人先写,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
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主人黄胖姑
倒也随随便便。不料溥四爷反不答应,拉着他一定要叫。白韬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条子,
对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见他要走,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
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
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因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说话,只问得黄胖姑一
声说:“你这位朋友叫谁?”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韩家
潭喜春堂有个相公①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说:“老爷有什
么朋友,求你老赏荐赏荐!”因此常常记在心上。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
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①相公:把男妓。
不多一会,跑堂的把门帘一掀,走了进来,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
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这小子长的雪白粉嫩,见了人叫爷请安,在席
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认得他。问起名字,王老爷代说:“他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才来的。
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瞧见,运翁新近送他八张泥金炕屏,都是楷
书,足足写了两天工夫,另外还有一副对子,都是他一手报效的。送去之后,齐巧第二天徐
尚书在他家请客。他写的八张屏挂在屋里,不晓得被那位王爷瞧见了,很赏识。”说至此,
钱太史连连自谦道:“晚生写的字,何足以污大人先生之目!……不过积习未除,玩玩罢
了。”王占科道:“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对我讲的,并不假。照庄儿说起来,运翁明年放
差,大有可望。”大众又一齐向钱太史说“恭喜”。
正闹着,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这时候贾大少爷见人家
的条子都已到齐,瞧着眼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觉没精打彩。黄胖姑看出苗头,便
说:“奎官的条子并不忙,怎么还不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
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
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
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
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么
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八岁上出的师,现在自
己住家。家里止有一个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
谭老板斜对过。老爷吃完饭,就请过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
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①,装上兰花烟,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
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又要闻鼻烟,又要抽旱烟,一张嘴来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
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着
得意,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
①京八寸:长烟袋杆。
黄胖姑都看在眼中,朝着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到大家散
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么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
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齐巧今儿是奎官妈的生日,你俩如此要
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儿这一局还好意思不去应酬他吗?”白韬光道:“润
翁赏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条子不叫,酒倒会要着
吃。”说的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却不过情,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
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
能磨夜,有时候的,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夫人阃令极严,我不敢
勉强。回来叫他顶灯吃苦头,是对他不住的。”又朝着钱太史说道:“运翁明天没有甚么事
情,可以同去走走。”贾大少爷因为他是翰林,要借他撑场面,便道:“运翁是最好没有,
我们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赏光的。”钱太史无奈,只得应允。王老爷起先还想拉住钱太史,
做眼色给他,叫他不要去,后来见他答应,便也无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
人,上车而去。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等到主人看过帐,大众作过揖,然后一齐坐了车,
同往韩家潭而来。便宜坊到韩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会就到了。下车之后,贾大少爷留心观
看:门口钉着一块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底下悬了一盏门
灯。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走进门来,虽是夜里,还看得
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厅的房子,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
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种了若干的花。
这一天是奎官妈的生日,隔着篱笆,瞧见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一对蜡烛,却不甚亮。有
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想是奎官的亲戚,此外并无别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当下奎官出
来,把众人让进客堂。贾大少爷举目四看:字画虽然挂了几条,但是破旧不堪;烟榻床铺一
切陈设,有虽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爷、白韬光两个先吵着:“快
摆,让我们吃了好走。”主人无奈,只得吩咐预备酒。一声令下,把几个跟兔乐不可支,连
爬带滚的,嚷到后面厨房里去了。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坐,拿纸片叫条子,以有条子到,
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渐渐的兴致发作,先同朋友搳通关,又自己摆了十大碗的
庄。不知不觉,有了酒意,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有绿豆大小。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
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盘。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
人家闻了都要呕的。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于是闻鼻烟的闻鼻烟,吃旱烟的吃旱烟。奎
官更点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气。不料贾大少爷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难闻。在席的
人被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
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肯。贾大少爷伸出手去拖他,奎官无法,只得一只手
拿袖子掩着鼻子。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
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心上不高兴,然而又要顾黄胖姑的面
子,不好直绝回复他不留他,只好装作不知,同他说别的闲话。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
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贾大少爷并不挽留。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怕他走
掉,贾大少爷更要缠绕不清,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把车套好,
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贾大少爷听说套车,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酒壶,还在那里让黄胖姑吃
酒,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一个酒壶已朝奎官打来。虽然没有打着,已经洒了浑
身的酒。又听得“拍”的一声,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翻的各处都
是。幸亏台面没有翻转。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的
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我大爷那一样不如人!你叫套车,你
要赶着我走!还亏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荐的,你们这起王
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还要吃掉我呢!”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黄胖姑竭力的相
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声。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
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
好意。”贾大少爷道:“你这个好意我不领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
是有甚么意思,也得两相情愿才好。”贾大少爷听到这里,越发生气道:“放你妈的狗臭大
驴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脑袋,一个冬瓜脸,一片大麻子,这副模样还要拿腔做势,我不稀
罕!”奎官道:“老爷叫条子,原是老爷自己情愿,我总不能捱上门来。”贾大少爷气的要
动手打他。
黄胖姑因怕闹的不得下台,只得奔过来,双手把贾大少爷捺住,说道:“我的老弟!你
凡事总看老哥哥脸上。他算得什么!你自己气着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块儿走。”贾大少爷
道:“时候还早得很,我回去了没有事情做。”黄胖姑道:“我们去打个茶围好不好?”贾
大少爷无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齐穿好。奎官拗不过黄胖姑的面子,也只得亲自过来帮着
张罗。又让大爷同黄老爷吃了稀饭再去。贾大少爷不理,黄胖姑说:“吃不下。”因为路
近,黄胖姑说:“不用坐车,我们走了去。”于是奎官又叫跟兔点了一盏灯笼,亲自送出大
门,照例敷衍了两句,方才回去。
当下二人走出门来,向南转恋,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营,一直向东,又朝北方进陕西
巷,一走走到赛金花家。黄胖姑一进门便问:“赛二爷在家没有?”人回:“赛二爷今儿早
上肚子疼,请大夫吃了药,刚刚睡着了。”黄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们不必惊动他,到
别的屋子里坐坐,就要走的。”当下就有人把他俩一领,领到一个房间里坐了。黄胖姑问:
“姑娘呢?”人回:“花宝宝家应条子去了。”黄胖姑无甚说得。于是二人相对,躺在烟铺
上谈心。贾大少爷一直把个奎官恨的了不得。黄胖姑因为是自己所荐,也不好同他争论什
么,只说道:“论理呢,这事情奎官太固执些,你大爷也太情急了些,才摆一台酒就同他如
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过天你再摆台饭试试如何?”贾大少爷道:“算了罢,那副嘴脸
我不稀罕。我有钱那里不好使,一定要送给他!”黄胖姑道:“你的话原不错。这种事情,
丢开就完了,有什么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换一个,十个八个,听凭你大爷挑
选,谁能够管住你呢。”贾大少爷道:“你这话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把那
小鳖蛋的窠毁掉了。”
黄胖姑道:“这些话不用说了,我们谈正经要紧。你这趟到京城,到底打个甚么主
意?”贾大少爷便凑近一步,附耳低声,把要走门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在河南的时
候,常常听见老人家谈起,前门内有个甚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很有势力,并且有一位公主拜
在他门下为徒。老人家说过他的名字,我一时记不清楚。这姑子常常到里头去,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上头总说他们出家人以慈悲为主,方便为门,他们来说什么,总得比大概要赏他
们一个脸。其实这姑子也是非钱不应的。不过走他的门路,比大概总要近便些,譬如别人要
二十万,到他十万也就好了;人家要十万,到他五万也就好了。只要认得了他,是一个冤枉
钱不会化的。倘若不认得他,再要别人经手,那就化的大了。”
黄胖姑一听这话,心上毕拍一跳,心想:“被他晓得了这条门路,我的卖买就不成
了!”其实黄胖姑心上很晓得这个姑子的来历,而且同他也有往来;因为想嫌贾大少爷的
钱,只得装作不知。又假意说道:“大爷你既有这条门路,那是顶近便没有了,为甚么不去
找找他呢?”贾大少爷道:“动身的时候原问过老人家。老人家说:‘你一到京打听人家,
像他这样大名鼎鼎,还怕有不晓得的。’所以我来问你,到底他如今怎么样?”黄胖姑假作
踌躇道:“你这问可把我问住了。不是我说句大话:北京城里上下三等,九流三教,只要些
微有点名气的人,谁不认得我黄胖姑?倒没听说有甚么姑子同里头来往。你不要记错,不是
姑子,是和尚、道士罢?”贾大少爷道:“的的确确是姑子。老人家说过,我忘记了。”说
罢,甚是懊悔。黄胖姑道:“既然说是住在前门里头,你何妨去找找,有了这条门路,也省
得东奔西波。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帮着替你打听打听。”贾大少爷道:“如此,费心得
很!”坐了一回,又抽了两袋烟,姑娘出条子还没有回来。贾大少爷摸出表来一看,说“天
不早了,我们回去罢。”赛金花始终也没有见面,只有几个老妈送了出来。二人一拱手,各
自上车而去。
贾大少爷回到寓处,一宵无话。到了次日,仍旧出门拜客,顺便去访问他老人家所说的
那个姑子。一连问了几个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丝毫不知的。只因这些朋友不是穷京
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无事同这姑子往来,难怪他们不晓得,弄得贾大少爷甚为闷闷。
一心思想:“我若是把各式事情交托黄胖姑,原无不可;但是经了他手,其中必有几个转
折,未免要化冤钱。倘若我找着这个姑子,托他经手,一定事半功倍。老人家总不会给我当
上的。只恨动身的匆忙,未曾问得仔细,只好慢慢的寻找。”一个人坐在车中往来盘算。一
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个都老爷家。这都老爷姓胡名周,为人甚是四海①。见了面,居
然以世侄相待,问长问短,甚为关切。贾大少爷急不待择,言谈之间,讲及朝政,不说自己
想走门路,但说:“如今里头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听说甚么当姑子的,胆敢出入权
门,替人关说,这还了得!”胡都老爷道:“是啊,越是他们出家人,里头越相信。时事如
此,无法挽回,也只得付之一叹的了。”贾大少爷道:“老世伯现居言职,何不具折纠参,
那倒是名传不朽的。想是不晓得那个庵里的姑子叫个甚么名字,所以未曾动手?”胡都老爷
道:“名字倒有点晓得,不过现在里头阉寺当权,都成了他们的世界,说了非但无益,反怕
贾祸,所以兄弟只得谨守金人之箴,不敢多事。”贾大少爷道:“老世伯身居台谏,尚然如
此见机,无怪乎朝政日非了。现在京城地面既有这种人,倒不可不请教请教他的名字,将来
当作一件新闻谈谈亦好。”胡都老爷想了一回,说道:“这姑子的名字叫镜空。这种人你找
他去做啥?如果一定要找他访问个实在,你只要进了前门,沿城脚去问,有几个转弯,我听
人家说过,如今也记不得了。
①四海:指广交朋友。
贾大少爷问到了地方名字,心中暗暗欢喜,同老世伯无甚说得,只得兴辞出来。一见天
色尚早,就命车夫替他把车赶进前门。车夫请示进前门到那一家拜客。贾大少爷便按胡都老
爷的话,一一告诉了车夫。车夫道声“晓得”,于是把鞭子一洒,展起双轮,不多一刻,捱
进前门。约摸转了七八个湾,到得一个所在:只见一道红墙,门前有几棵合抱的大槐树。山
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上写“文殊道院”四个大字。山门紧闭不开,却从左首一个侧门内出
入。但是门前甚是冷清,并无车马的踪迹。贾大少爷下得车来,车夫在前引路,把他领进了
门,乃是一个小小院落,当头一个藤萝架,其时绿叶正茂,赛如搭的凉棚一般,不见天日。
院之西面,另有一个小门,进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面三间,开出去便是山门;北面为大
殿,左为客堂,右为观音殿:一共是十二间。院子里上首两个砖砌的花台,下首两棵龙爪
槐。房子虽不大,倒也清静幽雅。
贾大少爷一路观看,踱进客堂,就有执事的道婆前来打个问讯。贾大少爷便说是专诚来
拜镜空师父的。道婆道:“老爷请坐,等我进去通报。”不到一刻,只见道婆引了一个老年
尼姑出来。老尼见了贾大少爷,两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动问:“老爷贵姓?是
什么风吹到此地?”贾大少爷便把自己的姓名、履历背了几句。又道:“是进京引见,久仰
师傅大名,所以特来拜访。”老尼一听他是道台,不觉肃然起敬,连称:“不知大人光降,
亵渎得很!……”贾大少爷回称:“说那里话!”又问:“师傅出家几年?是几时到的京
城?这庵里香火必盛,来往的人可多?”老尼道:“不瞒大人说,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
在这庵里。是二十五岁上削的发,今年六十五岁了。京城地面乃是红尘世界,老身师徒三众
一直是清修,所以这庵里除掉几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来做佛事,吃顿把素斋,此外并无
杂人来往。大人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难得之事。”贾大少爷一听不对,沉吟了一会,便问:
“师傅的法号,上一个字可是‘水月镜花’的‘镜’字,下一个字可是‘四大皆空’的
‘空’字?”老尼道:“一个字不错,上一字乃是清静的‘静’字,并不是镜子的‘镜’
字。”贾大少爷便知其中必有错误,忙问:“有位与师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换了一个‘镜’
字,这人师傅可认得?”老尼道:“一个北京城,几十里地面,庵观寺院,不计其数,那里
一一都能认得。”贾大少爷知道走错了路,只得说了些闲话,搭讪着辞了出来。老尼又要留
吃素面。贾大少爷随手在身上摸了一锭银子送与老尼,作为香金,方才拱手出门,匆匆上车
而去。
贾大少爷一面上车,一面问车夫道:“不对啊,你从那儿认得这姑子的?”车夫道:
“小的从前伺候过顺治门外南横街户部谢老爷,跟着谢老爷来过两趟,所以才认得的。他庵
里很有两个年轻的姑子,长的很俊。谢老爷上年在这里请过客,小姑子出来陪着一块儿吃
酒。今天想是为着老爷头一趟来,所以小的不出来陪。这庵里很靠不住。”贾大少爷听说,
心上一动,把头伸到车子外头往后一瞧,只见刚才替他通报的那个道婆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望。此时贾大少爷弄得六神无主:意思想要出城,因听了车夫的话,想要会会那年轻的姑
子;待要下车,又见天色渐晚,恐怕赶不出城。车夫见他踌躇,也就停鞭以待。贾大少爷沉
吟了一会,道:“今天镜空会不着,倒想不着走到这们一个好地方来。姑且回去通知了黄胖
姑,过天同他一块来。他在京里久了,人家不敢欺负他。甚么相公、婊子,我都玩过的了,
倒要请教请教这尼姑的风味。”说罢,便命车夫赶车出城,过天再来。车夫遵谕,鞭子一
洒,骡子已得得而去。贾大少爷又不住的把头伸出来往后探望,一直等到转过湾方才缩进。
霎时到得寓所,下车宽衣。只见管家拿了两副帖子上来,当中还夹着一封信。贾大少爷看那
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请在致美斋吃午饭;一副是溥四爷,请在他叫的相公顺泉家吃夜饭,
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黄胖姑给他的。贾大少爷看得一半,不觉脸上的颜色改
变,等到看完,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贾大少爷明天曾否赴黑、溥二
人之约,并后来曾否再去访那姑子,且听三续书中分解。
第二十五回 买古董借径谒权门 献巨金痴心放实缺
却说贾大少爷自从城里出来,回到下处,正想拜访黄胖姑,告诉他文殊道院会见姑子的
事,不料黄胖姑先有信来。拆开看时,不知信上说些甚么,但见贾大少爷脸色一阵阵改变,
看完之后,顺手拿信往衣裳袋里一塞,也不说甚么。当夜无精打彩,坐立不宁。他本有一个
小老婆同来的,见了这样,忙问缘故,他也不说。
到了次日一早便即起身,吩咐套车,赶到黄胖姑店里。打门进去,叫人把胖姑唤醒。彼
此见了面,胖姑便问:“大爷为何起得怎般早?”贾大少爷道:“依着我,昨儿接到你信之
后,就要来的。为的是常常听见你说,你的应酬很忙,一吃中饭,就找不着你了,所以我今
儿特地起个早赶了来。我问你到底这个信息是那里来的?现在有这个风声,料想东西还没出
去?”黄胖姑道:“本来前天夜里的事情,他昨儿才晓得。就是要出去,也决计不会如此之
快。不过我写信给你,叫你以后当心点,这是我们朋友要好的意思,并没有别的。”
贾大少爷道:“看来奎官竟不是个东西!我看他也并不红,前天晚上也没有见他有过第
二张条子,却不料倒有这们一位仗腰的人!”黄胖姑道:“说起来也好笑。就是打听你的这
位卢给事,五年前头,也是一天到晚长在相公堂子里的。他老人家在广东做官,历任好缺。
自从他点了翰林当京官,连着应酬连着玩,三年头里,足足挥霍过二十万银子。奎官就是他
赎的身。等到奎官赎身的时候,他已经不大玩了。因为他一向最欢喜唱大花脸,所以就爱上
了奎官。然而论起奎官来,也亏得有此一个老斗帮扶帮扶;如果不是他,现在奎官也不晓得
到那里去了。”贾大少爷道:“他问我是个什么意思呢?”黄胖姑道:“你别忙,我同你
讲:这位卢给事名字叫卢朝宾,号叫芝侯,还是癸未的庶常,后来留了馆。那年考取御史,
引见下来,头一个就圈了他。不久补了都老爷,混了这几年,今年新转的给事中。他同奎官
要好,他替他赎身,他替他娶媳妇,他替他买房子,吃他用他都不算。奎官两口子同他赛如
一个人。如今是奎官媳妇死了,他去的渐渐少了。齐巧那天是奎官妈生日,他晚上高兴跑了
去,刚碰着你在那里闹脾气。等你出门,他就问奎官,叫奎官告诉他。昨儿奎官为着得罪了
你,怕我脸上下不去,到我这儿来赔不是。我问起奎官:‘昨儿有些什么人到你那里?’他
就提起这卢芝侯。我问他:‘贾大人生气,卢都老爷晓得不晓得?’他说:‘卢都老爷来的
时候,正是贾大人摔酒壶的时候,后来的事情统通被他老人家都晓得了。’我当时就怪奎
官,说:‘贾大人是来引见的,怎么好把他的事情告诉他们都老爷呢?’奎官说:‘我见贾
大人生气,我一步没离,我并没有告诉他。又问我们家里,也不晓得那一个告诉他的’。所
以我昨儿得了这个风声,立刻写信通知你。你是就要放缺的人,名声是要紧的,既然大家相
好,我所以关照。”
贾大少爷道:“费心得很!你看上去,不至于有别的事情罢?”黄胖姑道:“那亦难
说。他们做都老爷的,听见风就是雨,皇上原许他风闻奏事,说错了又没有不是的。”贾大
少爷一听,不免愁上心来,低首沉吟,不知如何是好。歇了一会,说道:“千不该,万不
该,前天吃醉了酒,在你荐的人那里撒酒风,叫你下不去!真正对你不住!大哥,我替你赔
个罪。”说道,便作揖下去。黄胖姑连连还礼,连连说道:“笑话笑话!咱们兄弟,那个怪
你!”贾大少爷道:“大哥,你京里人头熟,趁着折子还没有出去,想个法儿,你替我疏通
疏通,出两个钱倒不要紧。”
黄胖姑听了欢喜,又故作踌躇,说道:“虽说现在之事,非钱不行,然而要看什么人。
钱用在刀口上才好,若用在刀背上,岂不是白填在里头?幸亏这位都老爷,这两年同奎官交
情有限,若是三年头里,你敢碰他一碰!但是这位都老爷是有家,见过钱的,你就送他几吊
银子,也不在他眼里。不比那些穷都见钱眼开,不要说十两、八两,就是一两、八钱,他们
也没命的去干。我们自己人,还有什么不同你讲真话的。前儿的事情,也是你大爷过于脱略
了些,京城说话的人多,不比外面可以随随便便的。至于卢芝侯那里,我不敢说他一定要动
你的手,然而我也不敢保你一定无事。既然承你老弟的情,瞧得起我,不把我当作外人,我
还有不尽心竭力的吗。”说着,贾大少爷又替他请了一个安,说了声:“多谢大哥。”
黄胖姑一面还礼,一面又自己沉吟了半天,说道:“芝侯那里,愚兄想来想去,虽然同
他认得多年,总不便向他开口,碰了钉子回来,大家没味。我替你想,你若能拚着多出几
文,索性走他一条大路子,到那时候,不疏通自疏通,你看可好?”贾大少爷摸不着头脑,
楞住不语。黄胖姑又说道:“算起来,你并不吃亏。你这趟来本来想要结交结交的,如今一
当两便,岂不省事。依我意思:你说的那些甚么姑子、道士,都是小路,我劝你不必走。你
要走还是军机大臣上结交一两位,凡事总逃不过他们的手;你就是有内线,事情弄好了,也
总得他们拟旨。再不然,黑八哥的叔叔在里头当总管,真正头一分的红人,说一是一,说二
是二,同军机上他们都是连手。你若是认得了这位大叔,不要说是一个卢都老爷,就是十个
卢都老爷也弄你不动。何以见得?他们折子上去,不等上头作主,他们就替你留中了。至于
那些姑子,你认得他,他们就是真能够替你出力,他们到里头还得求人,他们求的无非仍旧
还是黑大叔几个。有些位分还不及黑大叔的,他们也去求他。在你以为这当中就是他一个转
手,化不了多少钱,何如我叫八哥带着你一直去见他叔叔,岂不更为省事?前天我见你一团
高兴要去找姑子,我不便拦你。究竟我们自己弟兄,有近路好走,我肯叫你多转弯吗?”
贾大少爷道:“本来我要同你说,我昨儿好容易问了我们老世伯,才晓得这姑子的名字
庄处,谁知奔了去并不是那个姑子。还有好笑的事要同你讲。”黄胖姑道:“什么好笑的
事?”贾大少爷把车夫说姑子不正经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道:“本来这些人不是好东西,
你去找他做什么呢?但是愚兄还有一言奉劝你老弟:现在正是疑谤交集的时候,这种地方少
去为妙。一个奎官玩不了,还禁得住再闹姑子?倘或传到都老爷耳朵里,又替他们添作料
了。”
贾大少爷一团高兴,做声不得,只得权时忍耐,谈论正经,连连陪着笑说道:“大哥的
话不错,指教的极是。……小弟的事全仗大哥费心,还有什么不遵教的。但是走那条路,还
得大哥指引。”黄胖姑道:“你别忙。今天黑八哥请你致美斋,一定少不了刘厚守的。到了
那里,你俩是会过的,你先拿话笼住他,私底下我再同他替你讲盘子。你晓得厚守是个什么
人?”贾大少爷道:“他是古董铺的老板。”黄胖姑哼的一笑道:“古董铺的老板!你也忒
小看他了!你初到京,也难怪你不晓得。你说这古董铺是谁的本钱?”贾大少爷一听话内有
因,不便置辞。黄胖姑又道:“这是他的东家华中堂的本钱!”贾大少爷道:“他有这个绷
硬东家,自然开得起大古董铺了。”黄胖姑道:“你这人好不明白!到如今你还拿他当古董
铺老板看待,真正‘有眼不识泰山’了!”贾大少爷听了诧异,定要追问。黄胖姑道:“你
也不必问我。你既当他是开古董铺的,你就去照顾照顾,至少头二万两银子起码,再多更
好。无论甚么烂铜破瓦,他要一万,你给一万,他要八千,你给八千,你也不必同他还价。
你把古董买回来,自然还你效验。”贾大少爷听说,格外糊涂,心上思想:“一定是我买了
他的古董,便算照顾了他,他才肯到中堂跟前替我说好话。”便把这话问黄胖姑道:“可是
不是?”黄胖姑道:“天机不可泄漏!到时还你分晓。”
贾大少爷将信将疑,自以为心上想的一定不错,便也不复追问,停了一刻,说道:“华
中堂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了。还有别人呢?黑大叔那里几时去?”黄胖姑道:“你别忙。华
中堂的路要走;军机上不止他一个,别人那里自然也要去的。你不要可惜钱,包你总占便宜
就是了。”贾大少爷道:“你老哥费了心,小弟还有什么不晓得。”黄胖姑道:“事不宜
迟,要去今天就去。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等我替人家办掉两桩事情,等到一点钟我们一块
儿上致美斋。”贾大少爷道:“既然你有事情,我也不来打搅你,我到别处去转一转来,等
到打过十二点钟我来同你去。”说罢,拱拱手别去。
这里黄胖姑果然替人家办了若干事,无非替人家捐官上兑,部里书办打招呼,以及写回
信,打电报,大小事情,足足办了十几件。真正是“能者多劳”。幸亏他自己以此为生,倒
也不觉辛苦。等到事情办完,恰恰打过十二点,贾大少爷已经来了,约他一同去赴黑八哥的
约,饭后同到刘厚守铺子里买古董。说罢同出上车。
霎时到得致美斋,客人络续来齐,亦无非是昨天几个,但是没有钱、王二位。却添了一
位,也是进京引见的试用知府。这位知府姓时,号筱仁,乃山西人氏。贾大少爷叙起来,还
有点世谊。贾大少爷到了台面上,竭力的敷衍刘厚守,黑八哥两个,很露殷勤。刘厚守因预
先听了黄胖姑先入之言,词色之间也就和平了许多,不像前天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一霎席
散,天色还早。刘厚守要回店,贾大少爷便约了黄胖姑跟他同走。溥四爷又再三叮嘱晚上同
到顺泉家吃饭。贾大少爷因为奎官之事,面有难色,尚未回答得出。黄胖姑道:“你跟着我
们一块儿玩,只要不撒酒风,包你无事。”究竟他是贪玩的人,也就答应下来,分别上车,
各自回去。
霎时黄、贾两人到了大栅栏刘厚守古董铺,下车进去。刘厚守已先回一步,接着让了进
去,请坐奉茶。贾大少爷是初到,不免又说了些客气话。刘厚守虽同他客气,究竟还有点骄
傲之容,不能不使贾大少爷格外恭敬。当下黄胖姑先把贾大少爷的来意言明,说要选买几件
古董孝敬华中堂的。刘厚守四面一看,道:“这摆着的都是,请挑就是了。”贾大少爷当下
四下里看了一遍,选中一对鼻烟壶、一个大鼎、一个玉磬,还有十六扇珠玉嵌的挂屏。刘厚
守道:“这对烟壶倒亏润翁法眼挑着的。这位老中堂别的不稀罕,只有这样东西收藏的最
多。他有一本谱,是专门考究这烟壶的。上个月底结帐,总共收到了八千零六十三个,而且
个个都好,没有一个坏的,拿这样东西送他顶中意。”贾大少爷听了非常之喜。刘厚守道:
“这位老中堂,他的脾气我是晓得的,最恨人家孝敬他钱。你若是拿钱送他,一定要生气,
说:‘我又不是钻钱眼的人,你们也太瞧我不起了!’本来他老人家做到这们大的官,还怕
少了钱用?你们送他钱,岂不是明明骂他要钱,怎么能够不碰钉子呢?所以他爱古董,你送
他古董顶欢喜。”
贾大少爷便托黄胖姑问一共多少价钱。刘厚守说:“烟壶二千两,古鼎三千六,玉磬一
千三,挂屏三千二,一共一万零一百两。”贾大少爷意思嫌多,说:“可能让些?”黄胖姑
急忙从他身后把他衣裳一位,意思想叫他不要同刘厚守讲价钱。贾大少爷尚未觉得,刘厚守
早已一声不响,仰着头,眼望到别处去了。黄胖姑赶忙打圆场,朝着贾大少爷说道:“彼此
知己,刘厚翁还肯问你多要吗?”贾大少爷亦恍然大悟道:“既然如此,就托大哥替我划过
来就是了。”刘厚守道:“如果不是胖姑的面子,我这一对烟壶,任你出甚么大价钱我不
卖。不瞒你二位说:我有个盟弟,亦在河南候补。上年有信来,说是也要拜在我们这位老中
堂门下,托我替他留心几件礼物。这对烟壶我本要留给他的。如今被贾涧翁买了去,中堂见
了一定欢喜。不过我有点对不住我那个盟弟。”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连连谢不置。黄胖姑又道:“厚翁肯替人家帮忙说两句好话,一句话
就值一万银子,个把烟壶算得什么!将来润孙的事,总还要借重厚翁大力。”刘厚守道:
“我们一句话算得甚么!胖姑,你是知道的,我如今也捐了官了,老中堂跟前我也不大去,
就觉着生疏了。而且现在做了官,官有官体,倒比不得从前可以随随便便了。但是一样,从
前我跟他老人家这几多年,总算缘分还好,他待我很不错。不是我自己胡吹,我跟他这十几
年,可没有误过事。所以偶尔说两句话,或者替人家吹嘘吹嘘,他老人家还相信,总还给个
面子。”黄胖姑道:“能够叫他老人家相信,谈何容易!像你厚翁这样的老成练达,爱惜声
名,真正难得!”刘厚守听了,怡然自得,坐在椅子上,尽兴的把身子乱摆,一声儿也不响。
歇了一会,黄胖姑又叮咛一句道:“如此,东西算买定,少停兄弟把钱划过来。中堂跟
前怎么送上去,索性奉托厚翁代办一办。”刘厚守踌躇道:“这件事倒要讲起来看。兄弟自
从上兑之后,里头的事一直不大问信。门口另外派了人,不去找他们,中堂虽然也见得着,
但是将来事情多,终究不能越过他们的手。如果去找他们,我兄弟现在是有官人员,不好再
同他们去讲这个,怕的是自己亵渎自己。胖姑,我看这件事你还是托了别人罢。”黄胖姑
道:“你的事情我晓得的,并不是要你去同他们讲价钱,只要你吩咐他们一句,他们还敢不
遵吗。”刘厚守道:“这几年我替人家经手,实在经手的怕了。你偏偏要来找我,没法,你
老哥的事,做兄弟的怎么好意思推头不给你个面子。”黄胖姑立刻站起身来,请安相谢。贾
大少爷也跟着请了一个安。
刘厚守道:“事情准定我去办,但是我说个数目,你不要驳我。”贾大少爷正在沉吟,
黄胖姑把身子一挺,拿手把胸脯一拍道:“你说,我依你!”刘厚守道:“上头不要钱,底
下不好白难为他们。依兄弟的愚见:这分礼足值一万,我们自己人,我亦不准他们多要,我
们一底一面罢。”黄胖姑看看贾大少爷,贾大少爷看看黄胖姑。贾大少爷道:“一底一面是
多少?”黄胖姑道:“亏你一位观察公,一底一面还不晓得。你送的东西面子上值一万,这
零零碎碎用的钱也得一万。”贾大少爷意思嫌多,黄胖姑好劝歹劝,两面竭力的磋磨。刘厚
守忽然又拿起乔①来说:“我那里有工夫替人家办这些事!”又禁不住黄胖姑再三相求,方
才讲明八千银子的门包,说明当晚就把礼物连门包送了进去,约贾大少爷明天下午去叩见。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见诸事俱妥,方才别去。晚上又去赴了溥四爷的约会。席散之后,黄
胖姑又赶到贾大少爷寓处,同做说客一样,又叫他拿出几千银子,为的军机上不止华中堂一
位,此外尚有三位,别处也得点缀点缀才好。贾大少爷见他说得有理,只得应允。事情概托
黄胖姑代办。黄胖姑亦就勇于任事,自己一力承当,绝不推托。当下议定明天头一处先到华
中堂那里,回来依着路再到那三家去。这四处见过之后,再托黑八哥带领着去见他叔子。目
下一面先托八哥同他叔子讲起价钱来。一切事情都托了黄胖姑作主。贾大少爷又托胖姑另外
划出几百银子送一班穷都,免得他们说话。又敦嘱送奎官老斗卢都老爷格外从丰。黄胖姑会
意,一一允诺。因为一应大事都已托他经手,所以也不在这小头节目上剥削他了。
①乔:作假。
贾大少爷等胖姑回去,方才歇息。一宵易过,次日起来,贾大少爷性子急,不等下车,
忙着就去叩见华中堂。至了门上,刘厚守早已安排好的了。其时中堂上朝未回,就留他在门
房里坐着等候,好容易等到正午,中堂从军机上回来,便有几个部里的司官跟着来找中堂画
稿。公事办过,家人们赶着上去替他回。又等中堂吃过饭,方才诸见。贾大少爷晓是这位华
中堂乃是军机上头一个拿权的人,当今圣眷又好,不晓得见了面要拿多们大的架子,手里早
捏着一把汗。谁知及至见面,异常谦和。朝他磕头,居然还了一揖。因为贾大少爷送这四样
礼物,说明白是拜门的贽见,所以他口口声声叫“老弟”。当时坐下,先问:“老弟几时到
京的?”又问:“老人家可好?”又问:“老弟这个月里可来得及引见?”贾大少爷一一回
答。末后华中堂又说到自己:“从半夜里忙到如今,一霎没得空;如今上了年纪了,有点来
不及了。我想搁下不做,上头又不准我告病。”贾大少爷回道:“中堂是朝廷柱石,怎么能
容得中堂告病呢。”中堂道:“留着我中甚么用!也不过像俗语说的,‘做一日和尚撞一日
钟’罢了!就是拼性命去干,现在的事也是弄不好的。”贾大少爷见提到国家大事,恐怕说
错了话,便也不敢多讲。中堂见他无话,方才端茶送客。
贾大少爷出来,又赶着去见第二家。这位军机大臣姓黄,乃是才补的。他补的这个缺,
就是周中堂让给他的。周中堂因为自己做错了事,保举了维新党,上头不喜欢他,就上折子
说是自己有病,请开去各项差使。总算上头念他多年老臣,赏他面子,准其所奏,就叫他入
阁办事。大学士虽然不曾开缺,然而声光总比前头差得远了。闲话休题。单说这位黄大军机
资格虽浅,办事却甚为老练。见了贾大少爷,先问贵庚。贾大少爷回称:“三十五岁。”黄
大军机道:“‘英雄出少年’,将来老兄一定要发达的。”说完了,也就送客。
第三家拜的这位军机姓徐。见面之后,倒问了半天河南的情形。所问的话,无非是抚台
的缺①怎么样,藩台的缺怎么样,一年开销若干,可余若干,没有一句要紧话。贾大少爷因
为他是户部尚书,现在正是府库空虚,急于筹款之时,便说道:“职道有一个理财条陈,尚
未写好,过天要送过来求大人的教训。”徐尚书道:“现在有钱也要过,没钱也要过。巧媳
妇做不出没米的饭。上头催部里,部里催各省。他们有得解来,无非左手来,右手去,他们
不解来,横竖其过并不在我。至于条陈,我这里也不少了,空了拿过来消消闲。至于一定要
说怎么样,我没有这样才情,等别人来办罢。”说完,亦就送客。
①缺:官位。
贾大少爷又赶到第四家,门上人回报:“大人今天不见客。”叫他过天再来。第二天去
又未见着,第三天才见的。贾大少爷因四处已用去银子三万两,虽然都得见面,然而都是浮
飘飘的,究竟如何栽培,毫无把握。心上着急,只得又去请教黄胖姑。胖姑道:“老弟,你
这是急的那一门?等你引过见,你是明保人员,定要召见的。要有什么好处,总在召见之
后。等到召见之后,自然给你凭据。你不要嫌我多事,黑八哥叔叔那里,他侄儿已经同他讲
好了,先送二万银子去见一面。如要放缺再议。”贾太少爷道:“多化几万银子算不得什
么,我这钱带了来原是预备化的。但是马上总要给我一点好处,就是再多两个,我也拼
得。”黄胖姑道:“老实对你讲,要放缺,这两个是不够的。你要效验,我同你说过的了,
总要等到召见之后。想什么好处,预先打定主意,去同黑大叔讲妥。只要一召见,上谕下
来,里应外合,那是最便没有。你如今听我的话,包你一点冤枉路不会走。不是你老弟的
事,我也没有这大工夫去管他,叫他去撞撞木钟①,化了钱没有用,碰两个钉子再讲”。
贾大少爷道:“老哥,你说的话我是知道的。我的事情托了你。这个月里就要引见,日
子很快,亦没有几天了。我看倒是黑大叔这条门路顶靠得住。”胖姑道:“我的门路是没有
一条靠不住。设或靠不住,第二三遭谁来相信我,谁来找我。就是你老弟,我同你交情再好
些,你见我靠不住,你也不来找我了。”贾大少爷道:“这些话不用讲了,我相信你。倒是
黑大叔那里几时去?”黄胖姑道:“这事说办就办,没有什么耽误几天的。八哥一霎来讨回
信,只要你定了主意,明天就叫他带了你去见他叔子。”贾大少爷道:“横竖你替我把银子
预备现成就是了,还有别的主意么。”
①撞木钟:做没有效果的事。
正说着,黑八哥也来了。黄胖姑把他拉在一旁,告知详细。黑八哥过来说道:“不瞒润
翁说,我们家叔原是一个钱不要的。这二万银子,不过赏赏他的那些徒弟们。你不要疑心他
老人家要钱。就是我兄弟替人家经手,我们家叔亦早吩咐过,不准得人家一个钱。我们是知
己,又是黄胖姑托了我,我就带你去见见。等我今天把银子拿了去。你明天不要过早,约摸
一点之后,你到我家里,我同你去见。”贾大少爷再三称谢,自不必说。
到了次日,贾大少爷如期而往。黑八哥忙叫套车,说是:“家叔不能出来,只有到宫里
去见他。”贾大少爷只好跟着他走。他叫下车就下车,他叫站住就站住。下车之后,一转转
了几十个弯,约摸走了十几个院子,过了十几重门,高高低低的台阶,也不知走了多少。他
此刻战战兢兢,并无心观看院子里的景致,只有低着头闷走。一走走到一个所在,黑八哥叫
他站在廊檐底下等候,八哥自己到里面院子里。伺候的人却不少,都是静悄悄的一些声息都
没有。八哥进去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忽听得里头吩咐了一句“传饭”,但见有几十个人一齐穿着袍子,戴着帽子,一个端着
一个盒子,也不知盒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只见雁翅似的,一个个挨排上去。又停了一会,里
头传“洗脸水”,那些人又把盒子一个个端了下来。贾大少爷晓得是上头才用过膳,但不知
这用膳的是那一位。
又停一刻,才见黑八哥从里头出来,招呼他上去。贾大少爷头也不敢抬,跟了就走。黑
八哥把他一领领到堂屋里。只见居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面坐了一个人。桌子上并无东
西,只有一把小茶壶,一个茶盅。上面那个人坐在那里,自斟自喝,眼皮也不掀一掀。贾大
少爷进来已经多时,他那里还没有瞧见。一面喝茶,一面慢慢的说道:“怎么还不进来?”
只见八哥躬身回道:“贾某人在这里叩见大叔。”一面又使眼色给贾大少爷,叫他行礼。贾
大少爷赶忙跪下磕头。黑大叔到此方拿眼睛往底下瞧了一瞧,连说:“请起。……恕我年纪
大了,还不动礼。老大,给他个座位,坐下好说话。”贾大少爷还不敢坐。黑大叔又让了一
次,方才扭扭捏捏的斜签着身子,脸朝上,坐了半个屁股在椅子上。
黑大叔便问他父亲好。贾大少爷连忙站起来回答,又说:“父亲给大叔请安。”黑大叔
听了不自在,对他侄儿说道:“他可是贾筱芝的少爷不是?”八哥回称一声“是”。黑大叔
又回过脸儿朝贾大少爷说道:“你父亲叫我大叔,你是他儿子,怎么也叫我大叔?只怕辈分
有点不对罢?”说完,哈哈大笑。贾大少爷一听此言,惶恐无地,回答也不好,不回答也不
好,楞了半天,刚要开口,黑大叔又同他侄儿说道:“你领他到外头去歇歇,没有事情,可
叫他常来走走。都是自己孩子们,咱亦不同他客气了。”贾大少爷听说,只好跟了黑八哥退
了出来。他退出去的时候,还一步步的慢走,意思以为大叔总得起身送他。岂知黑大叔坐在
那里动也不动。贾大少爷报着自己的名字,告别了一声,只见大叔把头点了一点,一面低了
下去,连屁股并没有抬起,在他已经算是送过客的了。
贾大少爷出来,也不知黑大叔待他是好是歹,心上不得主意,兀自小鹿儿心头乱撞。仍
旧无心观看里头的景致,跟着黑八哥一路出来,曲曲弯弯,又走了好半天,方到停车的所
在,仍旧坐了车,电掣风驰的一直出城,到得黄胖姑钱庄门口,下车进去。此时黑八哥因有
他事,并未同来。黄胖姑接着,忙问:“今天去见着没有?”贾大少爷回称:“见着的。”
黄胖姑立刻深深作了一个揖,说道:“恭喜恭喜!”贾大少爷一面还礼,一面问道:“见他
一面有什么喜在里头?”黄胖姑道:“你引见见皇上倒有限,你能够见得他老人家一面,谈
何容易,谈何容易!见皇上未必就有好处,他老人家肯见你,你试试看,等到召见下来,你
才服我姓黄的不是说的假话!”贾大少爷依旧将信将疑的辞别回去。
这时候离着引见的日期很近了,一天到晚,除掉坐车拜客,朋友请吃饭,此外并无别事。
一天正从拜客回来,顺便拢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劈面说道:“我正想来找你,你来的
很好,省得我多走一趟。”贾大少爷忙问:“何事?”黄胖姑道:“有个机会在这里,不知
道你肯不肯……”贾大少爷又问:“是什么机会?”黄胖姑伸手把他一把拖到帐房里面,低
低的同他讲道:“不是别的,为的是上头现在有一个园子已经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项
还缺不少。这个原是八哥他叔叔关照:说有甚么外省引见人员,以及巨富豪商,只要报效,
他都可以奏明上头,给他好处。朝廷还怕少了钱盖不起个园子?不过上头的意思,为的是游
玩所在,不肯开支正帑,这也是黑大叔上的条陈,开这一条路,准人家报效。我想你老弟不
是想放实缺吗?趁这机会报效上去,黑大叔那里,我们是熟门熟路,他自然格外替我们说好
话。你自己盘算盘算。依我看起来,这个机会是万万不好错过!
贾大少爷听了,心上喜的发痒痒,又问道:“你包得住一定放缺吗?”黄胖姑道:“这
个自然!拿不稳,也不来关照你了。你引见之后,第二天召见下来,头一条上谕,军机处存
记,那是坐稳的。只要第三天有什么缺出,军机把单子开上去,单子上有你的名字,里头有
了这个底子,黑大叔再在旁边一带衬,这个缺还会给别人吗。”贾大少爷道:“设或是个苦
缺,怎么样呢?”黄胖姑道:“一分行钱一分货。你拚得出大价钱,他肯拿行货给你吗?这
个卖买我们经手也不止一次了,如果是骗人,以后还望别人来上钩吗。”一席话更把个贾大
少爷说的快活起来,赛如已经得了实缺似的,便问:“大约要报效多少银子?这银子几时要
缴?”黄胖姑道:“银子缴的越快越好,早缴早放缺。至于数目,看你要得个甚么缺,自然
好缺多些,坏缺少些。”
贾大少爷道:“像上海道这们一个缺,要报效多少银子呢?”黄胖姑把头摇了两摇道:
“怎么你想到这个缺?这是海关道,要有人保过记名以海关道简放才轮得着。然而有了钱
呢,亦办得到,随例弄个什么人保上一保,好在里头明白,没有不准的。今天记名,明天就
放缺,谁能说我们不是。至于报效的钱,面子上倒也有限。不过这个缺,里头一向当他一块
肥肉:从前定的价钱,多则十几万,少则十万也来了;现在这两年,听说出息比前头好,所
以价钱也就放大了。新近有个什么人要谋这个缺,里头一定要他五十万,他出到三十五万里
头还不答应。”贾大少爷听说,把舌头一伸道:“要报效这许多么?”黄胖姑道:“你怎么
越说越糊涂!我不是同你说过面子上有限吗?报效的钱是面子上的钱,就是盖造园子用的;
你多报效也好,少报效也好,不过借此为名,总管好替你说话。至于所说的五十万,那是里
头大众分的。你倘若不要上海道,再次一肩的缺,价钱自然也会便宜些。”贾大少爷楞了半
天,说道:“钱来不及,亦是没有法想。但是使了这许多钱,总得弄个好点的缺,可以捞回
两个。”黄胖姑道:“五十万呢,本来太多,而且人家一个上海道做得好好的,你会化钱,
难道人家就不会化钱。你就是要,人家也未必肯让。现在我替你想,随便化上十几万,弄他
一个别的实缺。只要有钱,倒也并不在乎关道。你道如何?”
贾大少爷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共汇来十万银子,已经用去一大半了。现在再要打电
报给老人家。你晓得我们老人家的脾气,我的事他是不管的。现在至少再凑个十万才够使,
而且还要报效。”黄胖姑道:“报效有了一万尽够的了。光安置里头,再有十万也好了。现
在只要你再凑十万,我替你想法子,包你实缺到手。”贾大少爷道:“这个我知道。但是十
万银子从那里去筹呢?”意思想要黄胖姑担保替他去借。同黄胖姑商量,黄胖姑道:“借是
有处借,但有利钱大些。我们自己人,不好叫你吃这个亏。”贾大少爷道:“横竖几天就有
实缺的,等到有了缺,还怕出不起利钱吗?只求早点放缺,就有在里头了。”黄胖姑听罢,
便不慌不忙,说出一个人来。
你道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模棱人惯说模棱话 势利鬼偏逢势利交
却说贾大少爷因为要报效园子的工程,又想走门子放实缺,两路夹攻,尚短少十万银子
之谱,托黄胖姑替他担保,暂时挪借。黄胖姑忽有所触,想着了一个人。你道是谁?就是上
回书所说黑八哥请吃饭,在座的那个时筱仁时太守。
这位时太守本来广有家财,此番进京引见,也汇来十几万银子,预备过班上兑之后,带
着谋干。只因他这个知府是在广西边防案内保举来的,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到过广西,然而仗
着钱多,上代又有些交情,因此就把他的名字保举在内。其实这种事情各省皆有,并不稀
奇。至于他那位原保大臣是一位提督军门,一直在边界上带兵防堵。近来为着克扣军饷,保
举不实,被都老爷一连参了几本,奉旨革职,押解来京治罪。这道圣旨一下,早把时筱仁吓
毛了。这时筱仁初进京的时候,拉拢黑八哥,拜把子,送东西,意思想拚命的干一干;等到
得着这个风声,吓得他把头一缩,非但不敢引见,并且不敢拜客,终日躲在店里,惟恐怕都
老爷出他的花样。等到夜里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溜到黑八哥宅里同八哥商量,托八哥替他想
法子。八哥道:“现在是你原保大臣出了这个岔子,连你都带累的不好,我看你还是避避风
头,过一阵再出来的为是。就是我们家叔虽然不怕甚么都老爷,然而你是一个知府,还够不
上他老人家替你到上头去说话。”时筱仁听了这话觉着没趣,因此便同黑八哥生疏了许多。
黄胖姑的消息是顶灵不过的,晓得他有银子存在京里,一时不但拿出来使用,便想把他
拉来,叫他借钱与贾大少爷,自己于中取利。主意打定,便说道:“人是有一个,不过人家
晓得你办这种事情,利钱是大的。”贾大少爷问:“要多少利钱?”黄胖姑道:“总得三分
起码。”贾大少爷嫌多。黄胖姑道:“你别嫌多,且等我找到那个人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再
讲。”贾大少爷道:“如此,拜托费心了。”当时别去,说明明日一早来听回音。等他去
后,黄胖姑果然去把时筱仁找了来,先宽慰他几句,又替他出主意,劝他忍耐几时,所说的
话无非同黑八哥一样,慢慢的才说到他的钱:“放在京里钱庄上,以前为着就要提用,谅来
是没有利钱的。现在一时既然用不着,何如提了出来,到底可以寻两个利钱,总比干放着
好。不比钱少,十几万银子果然放起来,就以五六厘钱一月而论,却也不在少处,大约你一
个月在京里的浇裹连着挥霍也尽够了。”一句话提醒了时筱仁,心中甚以为是,不过五六厘
钱一个月还嫌少,一定要七厘。黄胖姑暂时不答应他。等到第二天贾大少爷来讨回信,便同
他说:“银子人家肯借,利钱好容易讲到二分半,一丝一毫不能少,订期三个月。人家不相
信你,要我出立凭据,必须由我手里借给你,将来你不还钱,人家只问我要。老弟,这事情
是我劝你办的,好处你得,这副十万银子的重担却在愚兄身上。但是小号里股东并不是愚兄
一个,如今要小号出这张票子,你得找个保人。不是做愚兄的不相信你,为的是几个股东跟
前有个交代。”贾大少爷一听利钱只要他二分半,已比昨天宽了半条心。幸亏他会拉拢,亲
戚世谊当中很有几个有名望的在京,出钱买缺又是当今通行之事,因此大家不以为奇,倒反
极力怂恿。当时就有几位出来做保。黄胖姑又把时筱仁找了来,由本店出立存折给他,时筱
仁更觉放心。但是黄胖姑一口咬定,利钱只有五厘半。时筱仁只好由他。闲话休题。且说贾
大少爷钱已借到,又会过八哥几面。八哥满口答应说:“一切事情都在兄弟身上。”
看看已到了引见之期,头天赴部演礼,一切照例仪注,不容细述。这天贾大少爷起了一
个半夜,坐车进城。同班引见的会着了好几位。在外头等了三四个钟头,一直等到八点钟,
才由带领引见的司官老爷把他们带了进去。不知道走到一个甚么殿上,司官把袖子一摔,他
们一班几个人在台阶上一溜跪下。离着上头约摸有二丈远,晓得坐在上头的就是当今了。当
下逐一背过履历,交代过排场,司官又带他们从西首走了下来。他是道班,又是明保的人
员,当天就有旨叫他第二天预备召见,又要谢恩,又要到各位军机大人前禀安,真是忙个不
了。
贾大少爷虽是世家子弟,然而今番乃是第一遭见皇上,虽然请教过多人,究竟放心不
下。当时引见了下来,先见着华中堂。华中堂是收过他一万银子古董的,见了面问长问短,
甚是关切。后来贾大少爷请教他道:“明日召见,门生的父亲是现任臬司,门生见了上头要
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没有听见上文,只听得“碰头”二字,连连回答道:“多碰头,少
说话,是做官的秘诀。……”贾大少爷忙分辩道:“门生说的是,上头问着门生的父亲,自
然要碰头;倘若问不着,也要碰头不要碰头?”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
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一席话
说的贾大少爷格外糊涂,意思还要问,中堂已起身送客了。
贾大少爷只好出来,心想:“华中堂事情忙,不便烦他,不如去找黄大军机。黄大人是
才进军机的,你去请教他,或者肯赐教一二。”谁知见了面,贾大少爷把话才说完,黄大人
先问:“你见过华中堂没有?他怎么说的?”贾大少爷照述一遍。黄大人道:“华中堂阅历
深,他叫你多碰头,少说话,老成人之见,这是一点儿不错的。”两名话亦没有说出个道理。
贾大少爷无法,只得又去找徐军机。这位徐大人上了年纪,两耳重听,就是有时候听得
两句也装作不知。他生平最讲究养心之学,有两个诀窍:一个是不动心,一个是不操心。那
上头见他不动心?无论朝廷有什么急难的事请教到他,他丝毫不乱,跟着众人随随便便把事
情敷衍过去;回他家里依旧吃他的酒,抱他的孩子。那上头见他不操心?无论朝廷有什么难
办的事,他到此时只有退后,并不向前,口口声声反说:“年纪大了,不如你们年轻人办的
细到,让我老头子休息休息罢!”他当军机,上头是天天召见的。他见了上头,上头说东,
他也东;上头说西,他也西。每逢见面,无非“是是是”,“者者者”。倘若碰着上头要他
出主意,他怕用心,便推头听不见,只在地下乱碰头。上头见他年纪果然大了,胡须也白
了,也不来苛求他,往往把事情交给别人去办。后来他这个诀窍被同寅中都看穿了,大家就
送他一个外号,叫他做“琉璃蛋”。他到此更乐得不管闲事。大众也正喜欢他不管闲事,好
让别人专权,因此反没有人挤他。表过不题。
这日贾大少爷因为明天召见不懂规矩,虽然请教过华中堂、黄大军机,都说不出一个实
在,只得又去求教他。见面之后,寒暄了两句,便提到此事。徐大人道:“本来多碰头是顶
好的事,就是不碰头也使得。你还是应得碰头的时候你碰头,不应得碰头的时候,还是不必
碰的为妙。”贾大少爷又把华、黄二位的话述了一遍。徐大人道:“他两位说的话都不错,
你便照他二位的话看事行事最妥。”说了半天,仍旧说不出一毫道理,又只得退了下来。
后来一直找到一位小军机,也是他老人家的好友,才把仪注说清。第二天召见上去,居
然没有出岔子。等到下来,当天奉旨是发往直隶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
这几天黑八哥一天好几趟来找他。黄胖姑也劝他:“上紧把银子,该报效的,该孝敬
的,早些送进去。倘或出了缺,黑大叔在里头就好替你招呼。”贾大少爷亦以他二人之言为
然。当时算了算,连前头用剩的以及新借的,总共有十三万五千银子。当下黄胖姑替他分
派:报效二万两;孝敬黑大叔七万两;再孝敬四位军机二万两。余下二万五千两,以二万作
为一切门包使费,经手谢仪,以五千作为在京用度。贾大少爷听了甚为入耳,满心满意以为
这十几万银子用了进去,不到三个月,一定可以得缺的了。
且说此时周中堂虽然告退出了军机,接连请假在家,不问外边之事,然而京报是天天看
的。一日看见奉旨叫贾某人预备召见;召见之后,又奉旨发往直隶补用,又交军机处存记。
忽然想着了他,说道:“贾筱芝的儿子乃是我的小门生。他自从到京之后,我这里只来过一
趟,以后没有见他再来。明天要请几个门生吃饭,顺便请请他。他这趟进京总算得意,同他
联络联络,临走的时候还好问他借两百银子。”主意打定,就顺便多发了一副帖子,约他到
宅中吃饭。贾大少爷于这位太老师跟前久已绝迹的了。齐头帖子来的时候,正因为得了军机
处存记,晓得是黑大叔同几位军机大人的栽培,意思正想要请请八哥,托他约个日子带领进
宫谢大叔恩典。忽然见管家拿了周中堂的帖子进来,贾大少爷看过,是约明午吃饭。心上一
个不高兴,随嘴说了一句道:“明午我自己要请客,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管家问:“怎
么回复来人?”贾大少爷道:“帖子留下,明天推头有病不去就是了。”管家自去回复来人
不题。
这里贾大少爷忙写信约黑八哥明午馆子里一叙,叫管家即刻送去。管家到黑宅的时候,
刚刚黄胖姑拿了七万银子的银票,又二万银子的报效连费用交代八哥,托八哥替他去求大
叔。八哥一算,银子一共只有九万,忙问道:“不是他专为此事问时某人借过十万,怎么你
只拿九万来呢?家叔跟前为得要个整数,少了拿不出手。咱们自己人,我不瞒你,有了他,
还有咱呢!”黄胖姑一听口音不对,连忙替贾大少爷分辩,说道:“实在没有钱,好容易借
了十万,拿一万替他老太爷还了八千银子的帐,余下二千做京里的浇裹。好在他多孝敬,少
孝敬,大叔肚子里总有分寸就是了。”黑八哥听了甚为失望,面子上顿时露出悻悻之色。
正说话间,门上人传进贾大少爷约明午吃饭的信。黑八哥正是满肚皮不愿意,看了信,
随后把信一摔,道:“我那里有工夫去扰他!”黄胖姑见黑八哥动了真气,于是左一个揖,
右一个揖,连连说道:“这一遭是兄弟效力不周,总求你担代一二,以后补你的情就是
了。……”黑八哥一时虽不愿意,究竟因为他经手的卖买多,少他不得,一时也不便过于回
绝他。歇了半天才说道:“胖姑,这遭事亏得是你经手,叫咱也不好意思的同你翻脸;若是
换了别人,我早把这九万银子摔在大门外头去了,看你还有脸再到我的门上来!”黄胖姑听
说,连忙又作一个揖,道:“多谢八哥栽培!你老人家同我闹着玩,我是禁不起吓的,早已
吓了一身大汗,连小褂都汗透了。倒是贾润孙他请你吃饭,也是他一番盛意,总还求你赏他
一个脸,去扰他一顿,等他也好放心。”黑八哥至此方叫把信留下,叫手下人回复来人:
“同他说,我明天一准到就是了。”
黄胖姑从黑宅出来,先去拜贾大少爷。见面之后,不好说黑八哥同他起初翻脸,怕的是
贾大少爷笑他,只好说:“现在里头开销很大,黑大叔拿了你这个钱统通要开销给别人。如
今七万银子不够,黑八哥一定不肯收。后来亏了我好说歹说,又私下许了他些好处,他才答
应替我们竭力去干。你道办事烦难不烦难?老弟,你幸亏这事是托愚兄经手,倘若是别人,
还不晓得如何烦难呢!”贾大少爷自然连称“费心感激”不题。
一宵易过,便是天明。贾大少爷清晨起来,先写一封信给周中堂,推头感冒不能趋陪,
等到病好即来请安。把信写好叫人送去。周中堂本来很有心于他,见他不来,不免失望。然
又想拉扰他,随手交来人带回一信,说:“世兄既然欠安,不好屈驾。等到清恙全愈,就请
便衣过来谈谈。”贾大少爷拆开看过,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自己事情还忙不了,那里
有工夫去会他!”说完,把信丢在一旁,自己却到馆子里去请黑八哥吃饭。等到黑八哥来
到,贾大少爷先提起:“这番记名全是大叔栽培,心上感激得很!意思想求老哥带领进去当
面叩谢。”黑八哥道:“家叔事情忙,等我进去说明白了,约好日子再来关照。”贾大少爷
不免又是连连称谢。
八哥这天吃饭下来,因事进宫,顺便把贾大少爷要进来叩谢的意思说了。黑大叔道:
“贾筱芝的儿子也过于罗苏了。有了机会咱自然照应他。咱一天到晚事情忙不了,那里有工
夫去会他!”黑八哥见他叔叔推头没有工夫见贾大少爷,生怕出来被贾大少爷瞧他不起,说
他连这点手面都没有,面子上落不下去。但是他叔子的脾气一向是知道的,既然说过没有工
夫,也不便一定逼着他见。只好一声不响,垂手侍立,一站站了约摸有半点多钟。他叔子见
他不走,又不言语,便说道:“你得了姓贾的多少钱,这样的替他帮忙?”八哥走上两步,
朝他叔叔打了一个千,说道:“侄儿替人家经手事情,一向不敢问人家多要一个钱。大叔只
管查问,倘然侄儿多拿了一个钱,听凭大叔要拿侄儿怎么办就怎么办,侄儿是死而无怨。现
在贾筱芝的儿子,他这银子是的的确确的借来的。如今侄儿把他带进来,叫他见过大叔一
面,非但他自己放心,就是那借银子给他的那个人听见了也放心,晓得他这银子已经交了进
来,不久总要得好处的。”黑大叔道:“难道银子放在我这里,他们还不放心吗?”八哥
道:“放心还有甚么不放心,就是侄儿替人家经手,至今也不止一次了,何曾误过人家的
事。但是咱们的卖买是一年到头做的,来京引见的人,有几个腰里常常带着几十万银子?不
过也是东挪西借,得了缺再去还人家。如今并不是要大叔马上给他好处,只求大叔赏他个
脸,再见他一面,人家出了银子,心上也就安稳了。
黑大叔一听这话不错,但是一时自己又掉不过脸来,只好说道:“你们这些孩子真正没
有经过事!七八万银子算得什么,只顾来同我缠!我若是不答应你,怕的你今天没有脸出
去;就是出去了,也见不得姓贾的。现在你去同他说罢,叫他后天来见我。”说完,黑大叔
踱了进去。八哥到此正如奉了圣旨一般,出来之后,立刻叫人去通知黄胖姑,叫黄胖姑转谕
贾某人,叫他后天一早前来伺候,一同进去,不得有误。黄胖姑也不敢怠慢,自己不得空,
又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楚,特地叫人把个贾大少爷找了来,郑重其事的把黑八哥的话传给了他。
贾大少爷自然感激不尽。等到回家,刚跨进门,只见管家拿了一张大名片进来,上面写
着:“候选知县包信”六个小字。贾大少爷看过,连说:“我并不认得此人,……他为什么
要来找我?”管家道:“家人也问过他。他说他的胞兄是华中堂那的的西席。他晓得老爷不
久就有喜信,本已求过中堂,要荐到老爷这里来,是中堂叫他今儿先来的。”贾大少爷道:
“有信没有?”管家道:“家人亦问过他:‘既然是中堂荐来的,应得有中堂的荐信。’他
说:‘没有。’又说:‘等你们大人见了面,他自然晓得的。’”贾大少爷道:“不要是撞
木钟①罢!既然是华中堂荐来的,多少一个条子总有,为什么空着手来见我呢?”既而一
想:“他说我不久就有什么喜信,或者果是他们老夫子的兄弟,打着中堂的旗号前来找我,
也未可定。我不如请他进来,见机行事。”主意打定,就吩咐得一声“请”。
①撞木钟:这里指骗人。
一霎管家引了那人进来,却是靴帽袍套。贾大少爷先想穿了便衣出去相会,惟恐他果是
华中堂荐来的,或者中堂真有什么吩咐,生怕简慢了他便是简慢中堂,又想:“倘然穿了官
服去会他,设或他并不是中堂什么世交故谊,岂不是我自己亵渎自己。而且他是知县,我是
观察,毕竟体制所关。”想了一会,于是仍旧穿着便衣,叫家人取过一顶大帽子戴上,然后
出来相见。那姓包的见面之后,立刻爬下行礼。贾大少爷虽然一旁还礼,却先爬起来。等到
坐定,动问“台甫、履历”。姓包的自称:“贱号松明。敝省山东,济宁州人。卑职的胞兄
号叫松忠,是前科的举人,上年就在老中堂家坐馆。卑职原先也在京城坐馆,去年由五城获
盗案内保举了候选知县。往常听见家兄说起,大人不日就要高升,马上得实缺的,所以卑职
就托了卑职的胞兄求了中堂,想来伺候大人,求大人的栽培。”
贾大少爷道:“你见过中堂没有?”包松明道:“见是见过几面。”贾大少爷道:“中
堂有信没有?”包松明道:“卑职原想求中堂赏封信。昨天见着中堂,中堂说:‘你先去见
他,我随后写信送来。’所以卑职今天来的。后来卑职出来的时候,中堂叫带个信给大
人。”贾大少爷一听中堂托他带信,不禁又惊又喜,忙问:“中堂有什么见谕?”包松明
道:“中堂说大人上回送的那对烟壶,中堂很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拿出来比了一比,竟没有
比过这一对的。但是中堂的意思,很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才好,该多少钱他老人家都不可
惜。”贾大少爷一听中堂赏识他的烟壶,立刻眉花眼笑,晓得包松明与中堂交非泛泛,所以
才把这话交代于他。于是同包松明言长言短,又要留他在寓里吃饭。又说:“本来兄弟久慕
得很,极想常常请教一切。”又说:“现在兄弟还未得缺,一切简慢,将来外放之后,另外
尽情。”又问:“贵寓在那里?宝眷在京不在京?可以搬在兄弟这儿一块住。”包松明巴不
得如此,一一答应,连说:“家眷不在这里。……”贾大少爷便吩咐管家:“立刻把西厢房
王师爷的床移在下首你们门房里,王师爷住的地方另外摆张床,去把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
来。即刻就去,不准躲懒。要是误了包大老爷的差事,你们这些王八蛋一齐替我滚出去!”
张罗了半天。包松明起身告别,说:“要先到中堂跟前去复过命,回来就搬过来。”贾大少
爷又再三叮咛了几句,方才进来。
他一心只想着包松明说中堂赏识他的烟壶,晓得银子没有白化,不久必有好处,却忘记
把“中堂还要照样再弄一对”的话味一味。一团高兴,便想去告诉黄胖姑。忙唤套车,到了
前门大栅栏黄胖姑开的钱庄上,会着了胖姑,按照包松明的话述了一遍。黄胖姑听了,只是
拿手摸着下巴颏,一言不发。贾大少爷莫明其妙,忙又问道:“包松明说的话很有道理,的
确是中堂荐来的,但是怎么连个荐条都没有呢?”黄胖姑微微笑道:“大人先生这些事情岂
肯轻容易落笔。你送他烟壶,他都肯同姓包的说,这姓包的来历就不小。你如何发付那姓包
的呢?”贾大少爷便把留他住的话说了。黄胖姑道:“很好。倒是姓包的后头那句话,你懂
不懂?”贾大少爷茫然。黄胖姑道:“中堂的意思,还要你报郊他一对呢!”贾大少爷道:
“我报效过了。”黄胖姑:“我也晓得你报效过了。他说中堂心上还想照样再弄这们一对,
他不是点着了你仍旧要你孝敬他?倘若不想到了你,他为什么要把这话叫姓包的来传给你
呢?”贾大少爷听了这话,手摸着脖子一想,不错,踌躇了半天,说道:“银子多也化了,
就是再报效一对也有限。但是到那里照样再找这们一对呢?”黄胖姑沉思了一会,道:“你
姑且再到刘厚守铺子里瞧瞧看。”贾大少爷一听他话不错,好在相去路不多远,立刻坐了车
去找刘厚守。见面寒暄之后,提起要照前样再买一对烟壶。刘厚守故作踌躇道:“我的大
爷,前一对还是彼此交情让给你的,叫我那里去照样替你去找呢?现在的几个阔人,除掉这
位老中堂,你又要去送谁?”贾大少爷正想告诉他原是华中堂所要,既而一想,怕他借此敲
竹杠,话在口头仍旧缩住,慢慢的道:“是我自己见了心爱,所以要照样买这们一对。”刘
厚守是何等样人,而且他这店就是华中堂的本钱,他们里头息息相通,岂有不晓得之理。他
既不谈,也不追问,歇了一会,说道:“有是还有一对,是兄弟留心了二十几年才弄得这们
一对,原想留着自己玩,不卖给人的,如今彼此相好,也说不得了。”贾大少爷一听他还
有,不禁高兴之极,连说:“如蒙厚翁割爱,要多少价钱,兄弟送过来就是了。……”刘厚
守只要他一句话,立刻走到自己常坐的一间屋里,开开抽屉,取了出来,交给贾大少爷。
贾大少爷托在手中一看,谁知竟与前头的一对丝毫无二。看了半天,连说:“奇
怪!……怎么与前头买的一对一式一样,竟其丝毫没有两样呢?”刘厚守立刻分辩道:“这
一对比那对好,怎么是一样?前头一对你是二千两买的,这一对你就是再加两倍我亦不卖给
你。”贾大少爷道:“依你要多少?”刘厚守道:“一个不问你多要,一文也不能少我的,
你拿八千银子来,我卖给你。”贾大少爷道:“倘然是另外一对,果然比前头的一对好,不
要说是八千,连一万我都肯出。现在仍旧是前头的一对,怎么要我八千呢?”刘厚守道:
“你一定说他是前头的一对,我也不来同你分辩。你相信就买,不相信,我留着自己玩。”
说着,把对烟壶收了进去。
贾大少爷坐着无趣,遂亦辞了出来,仍旧赶到黄胖姑店里。黄胖姑见面就问:“烟壶可
有?”贾大少爷道:“有是有一对,同前头的丝毫无二。据我看起来,很疑心就是前头的一
对。”黄胖姑不等他说完,忙插嘴道:“既然有此一对,就该买了下来。”贾大少爷道:
“价钱不对。”黄胖姑问:“多少价钱?”贾大少爷道:“他问我要八千。”黄胖姑便道:
“八千不算多,就是八万你亦要买的。”贾大少爷忙问其故。黄胖姑叹一口气道:“咳!你
们只晓得走门子送钱给人家用,连这一点点精微奥妙还不懂得!”贾大少爷听了诧异,一定
要请教。黄胖姑便告诉他道:“你既然认得就是前头的一对,人家拿你当傻子,重新拿来卖
给与你,你就以傻子自居,买了下来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
说到这里,贾大少爷也就恍然大悟,想了一想,说道:“仍旧要我二千也够了,一定要
我八千,未免太贵了些。”黄胖姑把头一摇,道:“不算多。他肯说价钱,这事情总好商
量。”贾大少爷还要再问。黄胖姑道:“你也不必多问,我们快去买了下来,再配上几样别
的古董,仍上托刘厚守替我们送了进去。老弟,不是愚兄夸口,若非愚兄替你开这一条路,
你这路那里去找呢?”说着,两人一块儿坐车,又去找到刘厚守,把来意言明。刘厚守嘻开
嘴笑道:“我早晓得润翁去了一定要回来的,如今连别的东西我都替你配好了。”取出看
时,乃是一个搬指、一个翎管、一串汉玉件头,总共二千银子,连着烟壶,一共一万。贾大
少爷连称“费心。”黄胖姑便说:“银子由我那里划过来。”当下又议定三千两银子的门
包,仍托刘厚守一人经手。
诸事就绪,贾大少爷方才回寓,下车进门便问:“包大老爷的行李搬了来没有?”管家
回道:“搬了来了。”又问:“床铺好了没有?”管家回道:“王师爷出去了,家人们不好
拆他的床,等他回来才好动他的。”贾大少爷便骂:“混帐王八蛋!你们吃我的饭,还是吃
姓王的饭!”管家们不敢做声。贾大少爷又问:“包大老爷来过没有?”管家们回:“来过
一次,又去了。”贾大少爷又骂管家:“不会办事!替我得罪人!姓王的是你们那一门的祖
宗,不敢得罪他!”一头说,一头走到师爷住的屋里,亲自动手去掀王师爷的铺盖。管家们
也只好帮着下帐子,卷铺盖。贾大少爷直等看着把包老爷的帐子挂好,被褥铺好,方才走去。
列位晓得这位王师爷是个什么人?他原是浙江杭州秀才,乃是贾臬台做浙江粮道时,书
院取过高等的,因此就拜了门,也无非竭力仰攀,以图后来提拔的意思。贾臬台倒也很赏识
他,就把他带到河南,一直留住在衙门里。齐巧儿子得了保举进京。贾臬台就把这人交代儿
子道:“你把他带了去,有什么往来信札,请客帖子,可以叫他写写。”因此,他所以才跟
了贾大少爷进京,上文说的一位代笔师爷就是他了。只因他的为人过于拘执了些,所以东家
不大喜欢。他是杭州人,说起话来,“姐的姐的”全是土音,有点上不得台盘,所以东家更
觉犯他的恶,意思想辞他馆,打发他回去,已非止一日了。
这天贾大少爷因他不在家,又急于要巴结包老爷,所以趁空自己动手掀他的铺盖。谁知
掀到一半,他刚刚从外头回来,在门帘缝里张了一张,见是如此,这一气非同小可!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假公济私司员设计 因祸得福寒士捐官
却说贾大少爷正在自己动手掀王师爷的铺盖,被王师爷回来从门缝里瞧见了,顿时气愤
填膺,怒不可遏。但是他的为人一向是忠信惯的,要发作一时又发作不出。他是杭州人,别
处朋友又说不来,每日没有事的时候,一定要到仁钱会馆里走走,同两个同乡亲戚谈谈讲
讲,吃两顿饭,借此消闷。这天也正从会馆回寓,一见东家如此待他,晓得此处不能存身,
便独自一人踱出了门,在街上转了几个圈子。意思想把行李搬到会馆里住,一来怕失脱馆
地,二来又怕同乡耻笑。倘若仍旧缩转来,想起东家的气焰,实在令人难堪,而且叫他与管
家同房,尤其逼人太甚:想来想去,一筹莫展。
正在为难的时候,不提防背后有人拿手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王师爷陡吃一惊,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同乡同宗王博高。这王博高乃是户部额外主事,没有家眷在
京,因此住在会馆之中,王师爷是天天同他见面的。王博高这天傍晚无事,偶到骡马市大街
一条胡同里看朋友,不提防遇着王师爷,低头着,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等到拍了他一下,又
见他这般吃惊的样子,便也疑心起来。
王博高是个心直口快的,劈口便问:“你有什么心事,一个人在街上乱碰?”王师爷见
他问到这句,不禁两只眼直勾勾的朝他望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王博高性子素来躁急,
见了这样心上更为诧异,便道:“你这样子不要是中了邪罢?快跟我到会馆里去,请个医生
替你看看。”王师爷也一声不响。于是王博高雇了一辆站街口的轿车,扶他上车,自己跨
沿,一拉拉到仁钱会馆,扶他下车,走到自己房间,开门进去。王师爷一见了床,倒头便
睡。王博高去问他,只见他呼嗤呼嗤的哭个不了。王博高顶住问为什么哭,死也不肯说。再
问问,他只怪自己的命运不好。王博高道:“你再不说,你快请罢,我这床上不准你困
了!”如此一逼,王师爷才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还再三叮嘱王博高,叫他不要做声,怕同
乡听见笑话。
王博高不等他说完,早已气得三尸神暴躁,七窍内生烟,连说:“这还了得!他有多大
的一个官,竟其拿朋友不当朋友,与奴才一样看待!这还了得!眼睛里也太没有人了!我头
一个不答应!明天倒要约齐了同乡,叫了他来,同他评评理!”王师爷一见王博高动气,马
上伏在床上哀求道:“你快别嚷了!总是我嘴快的不好。我告诉了你,你就嚷了出来,无非
我的馆地更辞的快些,眼望着要流落在京里。你又不是宽裕的,谁借盘川给我回杭州呢?”
王博高道:“这种馆地你还要恋着,怕得罪东家,无怪乎被东家看不起!如今这事情既然被
我们晓得了,我一定要打一个抱不平。你怕失馆,我们大家凑出钱来送你回杭州。”
王博高一面说,一面叫自己的管家去到贾大人寓处替王老爷把铺盖行李搬了出来,一面
又把这话统通告诉了在会馆住的几个同乡。大家都抱不平。一霎时王博高的管家取了行李铺
盖回家。王博高问管家:“瞧见贾大人没有?”管家回道:“小的走到贾大人门上,把话告
诉了他门口。他的门口上去回了。贾大人把小的叫了上去,朝着小的说:‘这是姓王的自己
辞我的,并不是我辞他的。我辞他,我得送他盘川,打发他回去;他辞我,一定另有高就,
我也不同他客气了。’”王博高道:“你说甚么呢?”管家道:“小的同他辩甚么,拿着铺
盖行李回来就是了。”王博高听了愈加生气,说:“他太瞧不起我们杭州人了!明天上衙
门,倒要把这话告诉告诉徐老夫子,叫个人去问问他,看他在京里还站得住站不住!”
列位看官:你道王博高说的徐老夫子是谁?就是上文所说绰号琉璃蛋那位徐大军机。他
正是杭州人,现为户部尚书。王博高齐巧是他部里的司官。王博高中进士时,却又是他的副
总裁,所以称他为徐老夫子。但是这位徐大人胆子最小,从不肯多管闲事,连着他老太爷的
事情他还要推三阻四,不要说是同乡了。然而杭州人总靠他为泰山北斗,有了事不能不告诉
他,其实他除掉要钱之外,其余之事是一概不肯管的。
这一夜把王博高气的直截未曾合眼,问了王师爷一夜的话,打了几条主意。到了次日,
照例上衙门。齐巧这日尚书徐大人没有到部。王博高从衙门里下来,便一直坐车到徐大军机
宅内,告诉门上人说:“有要紧事情面回大人。”徐大军机无奈,只得把他请了进去。问及
所以,王博高便把同乡王某人受他东家贾润孙糟蹋的话说了一遍,又道:“贾润孙把王某人
铺盖掀到门房里去,明明拿他当奴才看待,直截拿我们杭州人不当人,瞧我们杭州人不起;
所以门生气他不过,昨天就叫王某人搬到会馆里住。今儿特地来请老师的示,总得想个法儿
惩治惩治姓贾的才好。”
徐大军机听了,半天不言语,拿手拈着胡子,又歇了半天才说道:“说起来呢,同乡的
人也多得很,一个个都要我照应,我也照应不来。大凡一个人出来处馆,凡百事情总得忍耐
些,做东家的也有做东家的难处。为着一点点事情就闹脾气辞馆不干,等到歇了下来,只怕
再要找这么一个馆地亦很不容易呢。”王博高道:“这回倒不是他自己辞的馆,是门生气不
过,叫他搬出来住的。”徐大军机道:“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祸
乱都因硬出头。’你难道连这两句俗话还不晓得吗?现在世界最忌的是硬出头。不要说是
你,就像愚兄如今当了军机大臣,什么事情能够逃得过我的手?然而我但凡可以不必问信的
事,生来决不操心。如今为了王某人的事情,你要硬出头替他管这个闲帐,现在王某人的馆
地已经不成功了。京城地面,没有事情的人岂可以长住的吗?倘或王某人因此流落下来,我
们何苦丧这阴骘呢。”王博高道:“姓王的一面,门生早已同他说过,由同乡凑几文送他回
杭州去。”徐大军机不等说完,连连摇头道:“同乡人在京城的很多,倘若要帮忙,我这儿
两俸银不够帮同乡忙的。我头一个不来管这闲帐。就是你老弟,每月印结分的好,也不过几
十两银子,还没有到那‘博施济众’的时候,我也劝你不必出这种冤钱。至于姓贾的虽然也
不是什么有道理的人,但是我们犯不着为了别人的事同他过不去。老弟,你以我言为何如?”
王博高听了,又添了一肚皮的气,心里想:“他不肯出力,这事岂不弄僵?现在坍在姓
贾的手里,心上总不甘愿!”默默的盘算了一回。幸亏晓得徐老夫子有个脾气,除掉银钱二
字,其余都不在他心上。贾润孙同华中堂如何往来,如何孝敬,都已打听明白。他所孝敬徐
老夫子的数目,实实不及华中堂十分之二,至于黑大叔一面更不能比。现在除非把这事和盘
托出,再添上些枝叶,或者可以激怒于他,稍助一臂之力。主意打定,便道:“不瞒老师
说,姓贾的非但瞧不起杭州人,而且连老师都不在他眼里。”一句话戳醒了徐大军机,忙
问:“他怎样瞧我不起?但是背后的话谁不被人家骂两句,也不能作他的准。”王博高道:
“空口无凭的话,门生也不敢朝着老师来说。但是贾润孙这个人实在可恶!他的眼睛里除掉
黑总管、华中堂之外,并没有第三个人。他自以为靠着这两个人就保他马上可以放缺,再用
不着别人的了。”徐大军机道:“论起来,放缺不放缺,原应得我们军机上作主。如今我们
的卖买已经一大半被里头太监们抢了去。这也不必说他了,他离着上头近,说话比我们说得
响,所以我们也只好让他三分。至于华中堂,他虽是中堂,但是我进军机的时候,不晓得他
还在那里做副都统;就是论起科分来,他也不能越过我去。怎么倒拿我看得不如他呢?”
王博高道:“正是为此,所以门生气不过,要来告诉老师一声。”说着,便把贾大少爷
如何走刘厚守门路,一回回买古董拜在华中堂门下,所有的钱都是前门外一爿钱庄的掌柜,
名字叫黄胖姑替他过付的。贾润孙的钱不够,又托黄胖姑替他借了十来万,听说就是送黑总
管、华中堂两个人的,大约一边总有好几万。徐大军机道:“你这话听谁讲的?可是真
的?”王博高道:“怎么不真!门生的意思也同老师一样,黑总管那里倒也不必说他了,但
是华中堂同老师两下里同是一样的军机,他偏两样看待,真正岂有此理!”
徐大军机一听此言,楞了半天不响。心上盘算了一回,越想越气,霎时间面色都发了青
了。王博高见他生气,便又说道:“姓贾的劣迹听说不少,他在河工上并没有当什么差使,
就得了送部引见的保举,明明是河督照应他的。而且在工上很嫌了些钱。来京引见,大老
婆、小老婆,带的人可不少。就是到京之后,闹相公,逛窑子,嫖师姑,还同人家吃醋,打
相公堂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倘若这样人得了实缺,做了监司大员,那一省的吏治真正
不可问了?”徐大军机道:“别的我不管他,倒是他究竟孝敬华中堂多少钱,老弟,你务必
替我打听一个实数。他送华中堂多少,能少我一个,叫他试试看!”说完送客,王博高自回
会馆不题。
这里徐大军机气了一夜未曾合眼。次日一早到了军机处,会见了华中堂,气吁吁的不说
别话,兜头便问道:“恭喜你收了一位财主门生了!”华中堂听了诧异,不知所对,一定要
请教老前辈说的是那个。徐大军机又微微的冷笑了一声,说道:“河南臬司贾筱芝的儿子,
不是他才拜在你的门下吗?”华中堂气愤愤的道:“我们收两个门生算得甚么!我说穿了,
我们几个人谁不靠着门生孝敬过日子。各人有本事,谁能管得谁!”徐大军机道:“我不是
禁住你不收门生,但是贾筱芝的儿子漂亮虽然漂亮,然而过于滑溜,这种人我就不取!”华
中堂道:“天底下那里有真好人!老前辈,你我也不过担待他们些就是了。”徐大军机道:
“我见了不好的人,我心上就要生气。我不如你有担待。你做中堂的是‘宰相肚里好撑
船’,我生来就是这个脾气不好?”华中堂道:“既然老前辈不喜他,等他来的时候关照
他,以后不要叫他上徐大人的门就是了。甚么财主门生不财主门生!门生不财主,岂不要老
师一齐唱了‘西北风’吗?……”华中堂还要再说,别位军机大人恐怕他俩闹起来,叫上头
晓得了不好看,好容易总算极力劝住。徐大军机还说:“你们传个信给姓贾的,叫他候着,
再歇一个月,实缺包他到手。”华中堂听了又生气,说道:“放缺不放缺,恩出自上,谁亦
作不了谁的主!”正闹着,上头传出话来召见军机,几个人一齐进去,方才把话打住。
但是王博高自己拍胸脯,在王师爷面前做了这们一回好汉,虽然把徐老夫子说恼了,已
同华中堂反过脸,然而贾大少爷那里一点没有叫他觉着,心上总不满意。想来想去,总得再
去撺掇徐老夫子,或者叫了姓贾的来当面坍他个台;否则亦总得叫他破费两个,大家沾光两
个,这事方好过去。想了一回,主意打定。第二天又去拜见徐大军机。只见徐大军机气色还
不好看,晓得是昨夜余怒未消。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又趁空提到贾大少爷的话。徐大军机
道:“为了这个人,我昨儿几乎同华老二打起来。”王博高愕然。徐大军机道:“可恨华老
二倚老卖老,不晓得果真得了姓贾的多少钱,竟其一力帮他,连个面子都不顾了!”
王博高一听,晓得有机会可乘,便趁势说道:“回老师的话:他孝敬华中堂的钱比大概
的都多,所以难怪华中堂。倒是姓贾的这小子,自从走上了黑总管、华中堂两条路,竟其拿
别人不放在眼里;非但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而且背后还有糟蹋老师的话。都是他自己朋友出
来说的,现有活口可以对证。”徐大军机听说贾大少爷背后有糟蹋他的话,虽然平时不动心
惯了的,至此也不能不动心,便问:“他背后糟蹋我什么?”王博高道:“他虽骂得出,门
生却说不出。”徐大军机道:“这小子他还骂我吗?”王博高道:“真正岂有此理!门生听
着也气得一天没有吃饭!”徐大军机道:“他骂我甚么?你说!”王博高又楞了半天。徐大
军机又催了两遍,王博高才说道:“说说也气人!他背后说老师是个‘金漆饭桶’。”徐大
军机听了不懂,便问:“甚么叫‘饭桶’?王博高道:“一个人只会吃饭,不会做别的,就
叫做‘饭桶’。‘金漆饭桶’,大约说徒有其表,面子上好看,其实内骨子一无所有。”
徐大军机至此方动了真气,说道:“怎么他说我没用!我倒要做点手面给他瞧,看我到
底是饭桶不是饭桶!真正岂有此理!”说着,那气色更觉不对了,两只手气得冰冷,两撇鼠
须一根根都跷了起来,坐在椅子上不声不响。王博高晓得他年高的人,恐怕他气的痰涌上
来,厥了过去,忙解劝道:“老师也犯不着同这小子呕气。他算得什么!老师为国柱石,气
坏了倒不是玩的。将来给他个厉害,叫他服个罪就是了。”徐大军机便问:“怎么给他个利
害?说的好容易!光叫他服个罪,我这口气就平了吗!”
此时王博高已想好一条主意,走近徐大军机身前,附耳说了一遍。徐大军机平时虽然装
痴做聋,此时忽然聪明了许多。王博高说一句,他应一句。等到王博高说完,他统通记得,
一句没有遗漏,便笑嘻嘻的道:“准其照老弟说的话去办。折稿还是就在我这里起,还是老
弟带回去起?依我的意思,会馆里人多,带回去恐怕不便,还是在我这里隐瞒些。”王博高
因为要在老师跟前献殷勤,忙说:“老师吩咐的极是,门生就在老师这里把底子打好了再出
去。”徐大军机忙叫人把他带到自己的一间小书房里,等他把折稿拟定,彼此又斟酌了一
番,王博高方才辞别徐大军机,拢了稿底出来,也不回会馆,竟往前门大栅栏黄胖姑钱庄而
来。
到门不及投帖,下了车就一直奔了进去。店里伙计见他来的奇怪,就有几个人出来招
呼,问他贵姓,找那一个。王博高说:“我姓王,找你们黄掌柜的。”伙计们便让他在客位
坐了,进去告诉了黄胖姑。黄胖姑走到门帘缝里一张,是个不认得的人,便叫伙计出去探问
车夫,才晓得他是户部王老爷,刚打军机徐大人那里来的。黄胖姑便知道他来历不小,肚里
寻思:“或者有什么卖买上门,也未可知。”连忙亲自出来相陪。一揖之后,归坐奉茶。彼
此寒暄了两句,王博高先问道:“有个贾润孙贾观察,阁下可是一向同他相好的?”黄胖姑
是何等样人,一听这话,便知话内有因,就不肯说真话,慢慢的回答道:“认虽认得,也是
一个朋友介绍的,一向并没有甚么深交;就是小号里他也不常来。”王博高道:“他可托过
宝号里经手过事情没有?”黄胖姑不好说没有,只得答道:“经手的事情也有,但是不多,
也是朋友转托的。”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说完,便问胖姑:“有空屋子没
有?我们谈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顶后头一间屋里去坐。
这间屋本来是间密室,原预备谈秘密事的。两人坐定,王博高就从袖筒里把折稿拿了出
来,说:“有一件东西,是从敝老师徐大军机那里得来的。小弟自从到京以来,也很仰慕大
名,无缘相见;所以特地从敝老师那里抽了出来,到宝号里来送个信。敝老师的为人诸公是
知道的:凡事但求过得去,决计不为已甚。这折稿原是敝同门周都老爷拟好了来请教敝老师
的,老兄看了自然明白。”此时黄胖姑把折稿接在手中,早已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原来是位
都老爷参贾润孙的,并且带着他自己。折子上先参:
“贾某总办河工,浮开报销,滥得保举。到京之后,又复花天酒地,任意招摇;并串通
市侩黄某,到处钻营,卑鄙无耻。相应请旨将贾某革职,同黄某一并归案讯办,彻底根究,
以儆官邪而饬史治。”各等语。另外还粘了一张单子,是送总管太监某人若干,送某中堂若
干,送某军机若干,都是黄胖姑一人经手,不过数目多少不甚相符。
黄胖姑看过之后,他是“老京城”了,这种风浪也经过非止上一次,往往有些穷都借此
为由,想敲竹杠,在他眼里实已见过不少。此番王博高前来,明明又是那副圈套。心上虽不
介意,但念:“自己代贾润孙经手本是有的,王某人又是从徐大军机那里来的,看来事情瞒
不过他。”又念:“凡事总要大化小,小化无。羊毛出在羊身上,等姓贾的再出两个,把这
件事平平安安过去,不就结了吗。”想罢,便说道:“此事承博翁费心,晚生感激得很!晚
生经手虽有,但是什么中堂、总管跟前,晚生也够不上同他们拉拢,折子上说的未免言过其
实。不过既承博翁关照,事情料可挽回,索性就托博翁照应到底。徐大人跟前,以及博翁跟
前,还有周都老爷那里,该应如何之处。晚生心上都有个数。晚生是个做卖买的人,全靠东
家照应开这个店,那里有什么钱。打破鼻子说亮话,还不是等姓贾的过来尽点心。只要晚生
出把力,你们老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席话说得王博高也不觉好笑,连说:“老兄真是
个爽快人,闻名不如见面。兄弟以后倒要常常过来请教。……”当时黄胖姑订明明日回音。
王博高答应。黄胖姑又把折稿择要录了几句下来,就把带参自己的几句话抹去未写。等到写
好,王博高带了原稿忙回去。黄胖姑等他去后,便叫人把贾大少爷找了来。先拉他到密室里
同他说知详细,又拿折略与他阅过。贾大少爷这几天正因各处安排停当,早晚就要放缺,心
中无所事事,终日终夜嫖姑娘,闹相公,正在发昏的时候,不堤防有此一个岔子,赛如兜头
被人打了一下闷棍一般,一时头晕眼花,半句话回答不出。黄胖姑道:“老弟,这事情幸亏
是愚兄禁得起风浪的,若是别人早已吓毛了。”说着,便把托王博高暂时替他按住,将来三
处都得尽心。等商量定了,明天给他回去等话,一齐告诉了贾大少爷。贾大少爷道:“怎么
个尽心呢?”黄胖姑道:“军机徐大人跟前你是拜过门的,我想你可再孝敬三千,博高费了
一番心,至少送他一千道乏,至于周都老爷那里,不过托博高送他两百银子就结了,一共不
过五千银子,大事全消。”贾大少爷看看银子存的不多,如今又要去掉五千两,不免肉痛,
只因功名大事,无奈只得听从。
到了次日,王博高来讨回音,先说:“敝老师徐大军机跟前已经说明,并不计较。就是
周都老爷那里,亦是多少唯命。不过现在打听出这件事是他自己朋友,杭州人姓王的起的。
贾某人瞧不起朋友,所以姓王的串出都老爷来参他,倘若参不成,姓王的还要叩阍。目下倒
是安排姓王的顶要紧。姓王的空在京里没有事情做,终非了局;亦是敝老师的吩咐,劝贾某
人拿出两吊银子,我们人家做中人,算他借给姓王的捐个京官,再由敝老师替他说个差使。
等他有了事,便不至于同贾某人为难了。”黄胖姑只得回称:“商量起来看。”王博高随又
告辞回去。黄胖姑又去找了贾大少爷来同他商议。贾大少爷一听还要叫他添银子,执定不
肯。又是黄胖姑做好做歹,劝他添一千银子。仍旧孝敬徐大军机三千两,不敢少;送王博高
的改为五百;送周都老爷及上下门包,一共五百;提出二千,作为帮王师爷捐官之费。一齐
打了银票,等第三天王博高来,统通交代清楚。王博高带了贾大少爷又去见了徐大军机一
面;另外备了一席酒,替贾大少爷及王师爷解和。
又过了两天,徐大军机又把王博高叫了去,拿几百银子交代他替王师爷捐了一个起码的
京官;又给他二百现银子,以为到衙门创衣服一切使用。下余一千多两,徐大军机便同王博
高说:“老弟,你费了多少心,姓贾的又送了我三千金,我也不同你客气了。这是王某人捐
官剩下来的一千多银子,你拿了去,就算替你道乏罢。”王博高偶然打了一个抱不平,居然
连底连面弄到一千几百两银子,心上着实高兴,心想好人是做得过。闲话少题。且说华中堂
自与徐大军机冲突之后,彼此意见甚深,便是有心要照应贾大少爷,也不好公然照应。因
此,贾大少爷倒反搁了下来。一搁搁了两个多月,连着一点放缺的消息都没有了。幸亏他这
一阵子自以为门路已经走好,里头有黑总管,外头有华中堂,赛如泰山之靠,就是都老爷说
他两句闲话,他也不怕。但是胆子越弄越大,闹相公,闯窑子,同了黑八哥一般人终日厮
混,比前头玩得更凶。
一玩玩了两个月,看看前头存在黄胖姑那里的银子渐渐化完,只剩得千把两银子,而放
缺又遥遥无期。黄胖姑又来同他说:“再歇一个月,时筱仁的十万银子就要到期,该应怎
么,他好预先打算。”贾大少爷一听,心上不免着急,便同黄胖姑说起放缺一事:“如今银
子都用了下去了,怎么出了这们许多缺,一个轮不到我?请你找找刘厚守,托他里头替我上
点劲才好。”黄胖姑道:“这两年记名的道员足足有一千多个。你说你化钱,人家还有比你
化钱多的在你头里;总得一个个挨下来,早晚不叫你落空就是了。”贾大少爷到此也无法
想,只有在京守候。只是黄胖姑经手的那笔十万两头,看看就要期满。黄胖姑自己不见面,
每天必叫伙计前来关照一次,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请请贾大人的示,预先筹划筹
划。到期之后,贾大人还了小号,小号跟手就要还给时大人的;若是误了期,小号里被时大
人追起来,那是关系小号几十年的名声,不是玩的!”贾大少爷被他天天来罗苏,实在讨厌
之极,而又奈他何不得。等到满期的头一天,黄胖姑又把他用剩的几百两银子结了一结,打
了一张银票,叫伙计送过来;跟手就把往来的折子要了回去,说要涂销。贾大少爷听了,这
一气非同小可!急的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几天里头,河南老太爷任上,以及相好的亲友那
里,都打了电报去筹款。到了这日,只有一个把兄弟寄来五百两银子,也无济于事,其余各
处杳无回音。真把他急的要死,恨不得找个地方躲两天才好。
到了第二天,便是该应还钱的那一天了。大清早上,黄胖姑就派了人来拿他看守住了。
来看他的人,轮流回店吃饭。但是黄胖姑所派来的人,只在贾大少爷寓处静候,并不多说一
句话。到得天黑,贾大少爷叫套车要出门,黄胖姑派来的人怕他要溜,也就雇了一辆车跟在
他的车后头;贾大少爷到了朋友家下车进去,黄胖姑派的人也下车在门口守候;贾大少爷出
来上车,他也跟着出来上车:真是一步不肯放松。等到晚上十一点钟,黄胖姑又加派两个人
来,但亦是跟进跟出,并不多说一句话。贾大少爷见溜不掉,自己赶到黄胖姑铺子里想要同
他商量,黄胖姑只是藏着不见面。店里别的伙计见了他也是淡淡的。贾大少爷在那里无趣,
仍旧坐车回来,看守他的人也仍旧跟了回来。其时已有头两点钟了。
贾大少爷回家,刚才下车跨进大门,便见黄胖姑同了前头替他做保人的一个同乡,一个
世交,一齐进来,见面也不寒暄,只是板着面孔坐着要钱。贾大少爷无法,只好左打一恭,
右请一安,求黄胖姑替他担代,展限两个月。黄胖姑执定不允,说:“并不是我来逼你老
弟,实在我被别人逼不过。你不还我,我要还人;倘若不还,以后我京里就站不住,还想做
别的卖买吗。”禁不住贾大少爷一再哀求,两个保人也再三替他说法,黄胖姑连着两个保人
都一家埋怨一顿。
看看闹到天快亮了,黄胖姑见他实在无法,便道:“两个月太远,小店里耽搁不起。既
然你们二位作保,我就再宽他一个月。但是现在利钱很重,至少总得再加二分,共是四分五
厘利息。”贾大少爷无奈,只得应允;又立了字据,由中人画了押,交给了黄胖姑。贾大少
爷又说:“京里无可生法,总得自己往河南去走一遭。”黄胖姑也明晓得他出京方有生路,
面子上却不答应。说:“你这一走,我的钱问谁要呢?”后来仍同两个保人出主意,请黄胖
姑派一个人,两个保人当中一个留京,一个跟他到河南取银子,言明后天就动身。黄胖姑方
才答应,相辞回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待罪天牢有心下石 趋公郎署无意分金
做书的人一枝笔不能写两桩事,一张嘴不能说两处话,总得有个先后次序。如今暂把贾
大少爷赴河南筹款一事搁下慢表,再把借十万银子与他的那个时筱仁重提一提。
且说时筱仁自从拿十万银子交给黄胖姑生息之后,一个月倒很得几百两银子的利息。他
此时因为躲避风头,不敢出面,既不拜客,亦不应酬,倒也用度甚省,每月很可多余几文。
黄胖姑同贾大少爷虽然打了三个月的期限,他同黄胖姑却是能够多放一天便多得一天利息。
只要黄胖姑不来退还他,他此时没有正有,决计不来讨回的。但是他的为人,原是功名热中
的人,自己虽没有到广西同土匪打仗,靠了上代的交情,居然也保举到一个候补知府。这番
上京引见,带了十几万银子进来,又想谋干,又想过班。正在兴头的时候,忽被都老爷一连
参了几本,说他的那个原保大臣舒军门克扣军饷,纵兵为匪,误剿良民,捏报胜仗以及滥保
匪类,浮开报销,……足足参有二十多款。朝廷得奏,龙心大怒,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叫两
广总督按照所参各款,查明复奏,不得徇隐。齐巧碰着这位两广总督年少精明,勇于任事,
不怕招怨;竟其丝毫不为隐瞒,一齐和盘托出,奏了上去,上头说他“溺职辜恩”,“养痈
贻患”,立刻降旨将他革职,拿解来京,交与刑部治罪。广西防务另派别人接办。时筱仁因
为原参折内有滥保一条,恐干查究;就是查不出,倘若在京闹的声名大了,亦怕都老爷没有
事情之时拿他填空,总为不妙。黑八哥一干人也劝他,叫他暂时匿迹销声,等避过风头再作
道理,这也是照应他的意思。
有天外边传说舒军门①业已押解来京,送交刑部,当由刑部签掣山西司审讯。听说已经
问过一堂,收入天牢之内。时筱仁当初保此官时,原是靠着上代交情,自己却未见过那舒军
门一面。自从舒军门解交刑部之后,虽然亦有几个受过他的恩惠的人前去看他,同他招呼一
切,时筱仁因彼此素昧生平,也乐得装作不知,求免拖累。
①军门:提督的尊称。
单说这位舒军门历年带兵,在广西边界上克扣的军饷,每年足有一百万。无奈他交游极
广,应酬又大。京官老爷们每年总得他头二十万银子,大家分润;至于里头的什么总管太
监、军机大臣,以及各项御前有差使的人,至少一年也得结交三四十万;此外还有世交故
旧,沾他光的也不少:所以他进款虽多,出款亦足相抵。等到革职交卸,依然是两手空空。
由广西押解进京,尚在半路,业已借贷度日。门生故吏当中,有两个天良未泯的,少不得各
凭良心,帮助他几个;其在一班势利小人,早已溜之大吉。舒军门是湖南衡州人。他自己历
年在广西,家小却一直住在原籍。等到奉着革拿上谕,家眷立刻赶到京城。舒军门家内并无
他人,只有一个太太,一个小少爷,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他外面用钱虽然挥霍,只因一向不
大顾家,所以太太手里并不曾有甚积蓄。到京之后,住在店里,已经是当卖度日,坐吃山
空。他今乃是失势之人,那里还有人来问信。
一天舒军门押解来京,一直送交刑部,照例审过一堂,立时将他收禁。他做官做久了,
岂有不懂得规矩之理?这个刑部天牢并不是空手可以进得的,况他又是阔绰惯的人,更非寻
常官犯可比。当他在半路上,早已东拚西凑,凑得三千银子,专为监中打点之用。及至到监
打听,才晓得现在做提牢厅的这位司官老爷是他老把兄、前任山东臬台史达仁之子,本部主
事史耀全。这史耀全年年在京充当京官,亦很得这老世叔的接济不少。所以舒军门一打听是
他,不禁把心宽了一大半。及至进监不多时候,史耀全便走来看他,口称:“老世叔暂时委
屈。老世叔平日上头圣眷很好,不过借此堵堵人家的嘴,料想不日就有恩诏,一定还要起用
的。至于这里的一切事情,都有小侄招呼,请老世叔尽管宽心罢了。”舒军门听他如此说
法,虽然欢喜,但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老世侄虽然不要钱,还有禁卒人等,未必可
以通融的,便把凑到的三千银子取出来交与史耀全,托他上下代为招呼。史耀全嘴里虽说不
要,却早已伸手接了过来,顺手点了一点,大大小小的银票,一共只有三千银子。数完之
后,仍旧交还了舒军门,说道:“老世叔的事小侄自可效劳,何必定要这个。况且老世叔在
这里头,至多不过三五日,一定就要出去的,尽管放心就是了。”说罢,扬长而去。舒军门
听他说话,不觉信以为真。
列位看官,要晓得刑部羁禁官犯的所在,就在狱神堂旁边,另外有几间房子。当下史耀
全去后,禁卒便把他领到一个所有,乃是三间敞厅。房子虽然轩敞,却是空空洞洞的,其中
一无所有,不但睡觉的床没有,连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也没有。舒军门走了进去之后,只
好一个人在地下踱来踱去,连个坐处都没处寻。他老人家生平烟瘾最大,从前在大营时候,
三四个差官轮流替他打烟还来不及,此时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但烟具不来,而且连着铺
盖亦不送进。歇了一回,烟瘾上来,直把他难过的了不得。没有进监的时候,早同手下人讲
明,应用物件,无不立时送进。那知等了三个时辰,还是杳无音信。此时他老人家的眼泪鼻
涕一齐发作,渐渐的支持不住,只好暂在墙根底下权坐一回,后来等到天黑,依然不见手下
人进来,便晓得其中必有缘故。又拜求禁卒把个史耀全找了来,同他商议。史耀全说:“小
侄因为老世叔两三天就要出去的,生怕老世叔一时看不开,或者寻个自尽,小侄担当不起,
所以就吩咐这屋里不准多放东西。这也是小侄一片苦心,务求老世叔原谅一二!小侄事情
多,容明天再来请安罢。”说完,掉头不顾的走了。舒军门情知不妙,然又无计可施,只得
罢手。此时烟瘾大发,加以饥火上蒸,更觉愁苦万状。搁下慢表。
且说舒军门由广西押解来京,手下只有一个老伴当,现在也保举了武官两个差官,都是
在跟前当差当久了的。军门平时待他们还好,所以他三个不得不跟了军门吃这一趟苦。然而
三个当中,只有一个老伴当,名唤孔长胜,一个差官,名唤王得标,这二人还肯掏出一点忠
心,替军门谋干。此外还有一个差官,名唤夏武义,因他排行第十,大家都叫他夏十。他为
人却与那两个不同:自从军门坏事之后,他一直就想另觅枝栖;因被孔、王两个再三相劝,
方才一路同来。到京之后,也不问军门死活,把一应事务统通卸在孔、王二人身上,他却早
已访亲觅友,干他自己的去了。孔、王两个奈何他不得,只好听其所为。后文再叙。
且说孔、王两个送舒军门进了刑部监,以为军门身边有三千两银票,大约上下可以敷
衍,他两人便把烟具、行李收拾齐整,预备跟着送到里边。岂知走到门前,为禁卒们所阻,
口称:“提牢史老爷吩咐:军门所犯案情重大,既不容跟随人等进监探视,亦不准将行李、
食物私相传递。倘有不遵,一概重办。”舒军门将要进监的时候,晓得自己三千两一定不
够,满腹盘算:“京官当中受过我接济的人虽然不少,然而京官穷的居多,不可前去开口。
至于大员当中虽然也有些用我钱的,但念我此时业已身犯重罪,死活未知,只盼他们顾念前
情,肯替我在上头说一两句好话帮扶我叫我不死,便已尽够,那里还有向他们借贷之理。”
想来想去,一筹莫展。后来忽然想到顺治门外有个开镖局的涿州卢五。这卢五从前本是马贩
子出身。舒军门历年统带营头,营里用马都是他贩卖前去。营盘里的钱比别处赚的容易,他
就此兴家立业,手内着实有钱。他为人又爱交朋友,最有义气。使的一手好双刀,因此江湖
上又送他一个表号,叫他为“双刀卢五”。卢五从前为了一件甚么案件也曾下过刑部监,后
来遇赦得放。他在刑部监时,禁卒人等着实得过他好处,因此刑部里面没有一个不晓得他
的。舒军门既然想着了他,便同孔、王两个说知。
孔、王两个这日见军门进监之后,内外膜不通气,谅系人情未曾托到,一时走头无路,
便急急奔到顺治门外去找双刀卢五。谁知奔到那里,卢五已于五天前头因事出京,直把他二
人急得要死,恨不得哭出来。镖局里人问起根由,才晓得是舒军门派来的差官。登时镖局里
的人异常殷勤,连说:“五爷几天头里就提起军门不日可到,齐巧有事,他老人家回家去
了。五爷临走的时候曾经有过话:倘或军门到京,短了一万、八千使费,尽管来取……。又
叫局里伙计们帮着招呼。”说罢,便吩咐备饭,款待二位。孔、王两个道:“现在不拘你们
那一位赶紧帮着到部里替军门招呼招呼就够了!军门从午刻进监,到如今鸦片烟还没送进
去,不晓得在里边怎样吃苦哩!”卢五的伙计一听这话,便有一个瘦长条子挺身而出,道:
“既然如此,我陪两位一同前去。”说罢,便到后面牵出一匹马。孔、王两个自有牲口。当
时三人同时上马,一个辔头到得刑部监。这卢五的伙计名唤耿二,本是卢五结义的朋友。卢
五那年犯案下刑部监,一应都是耿二替他跑腿。
当下刑部监里的人一见是他,一齐赶着叫“二爷”。耿二道:“现在舒军门舒大人到这
里,诸位有什么说话,一齐在小弟身上。舒大人虽然带了这多年的营头,但他是个清官,诸
位得原谅他一二!”一干人道:“二爷一句话,比一万两银子还重!二爷到这里,不用吩
咐,我们一齐明白。不过提牢老爷跟前,须得二爷自己去同他言明一声,现在的事情倒不是
我们下头为难。”耿二便问:“提牢是那一位老爷?”众人说:“是史耀全史老爷。”耿二
说:“不认得。”当下便有一个老禁卒说:“我带你去。我先替你通报,你俩好说话。”耿
二应允。老禁卒果然上去同史耀全唧唧哝哝的半天,然后下来招呼耿二。
耿二见了史耀全,叫了一声:“老爷”,又打了一个千。史耀全也把身子呵了一呵。史
耀全听了老禁卒先入之言,心上早有了底子。耿二说不满三句,他便笑嘻嘻的说道:“舒大
人没有钱,我们是世交,岂有不晓得的。但是我们这些同寅当中,当他是块肥肉;我们又是
世交,我倘若拿他少了,人家一定要说我用情在他身上。真正说不出的冤枉!舒大人一进来
就交给我三千票子。你想,这们大的一个衙门,加上他老人家的身分,叫我拿他这三千两派
给那一个好?幸亏你来了,这事情我们就有了商量了。”耿二道:“三千两不够,小的亦知
道。但是舒大人亦是实在没有钱,各位大人跟前,少不得总求老爷替他担代一二。现在小的
既求老爷替他周全,断乎不能再叫老爷为难。准定小的回去,明天再凑三千银子送过来。至
于下头的这些伙计们,由小的去同他们商量,不敢再要老爷操心。”史耀全听了方才无话。
但是三千两头要当天交进来。耿二说:“天已黑了,那里去打票子!就是有现元宝也不能抬
了进来,叫人看着算个什么样子呢!”复由老禁卒从中做保,准他明日一早交进,此事方才
过去。
且说舒军门这日在监里足足等到二更多天,方见手下人拿了烟具、铺盖进来,犹如绝处
逢生,说不尽他那种苦恼情形。当下急急开灯,先呼了十几口烟,方慢慢的问起情由。差官
就把前后情形统通告诉了他。舒军门听到耿二又答应史耀全三千银子,不禁大为诧异道:
“他这人还算人吗!他同我拉交情,说明不要我一个大钱!怪道我左等右等总不见你们进
来,原来是嫌三千太少!既然嫌少,当时何不与我言明?一定要磨折我,这是甚么道理
呢?”差官道:“到了这地方还有甚么道理好讲,不全是他们的世界吗!”舒军门叹了一口
气,差官又说:“别的有限,倒是这一罐子鸦片烟可就值了钱了。”军门问:“多少?”差
官回:“一应上下,都是卢五的伙计耿二担在身上,也不晓得是多少。但是这罐鸦片烟拿进
来,另外是三百两。”舒军门听了吐舌头。自此以后,舒军门的差官便时常进监探望,送东
西,一应使费都是卢五局里担付。过了几天,卢五回京,又亲自进监问候。不在话下。
目下再说时筱仁时太守因为舒军门获咎,暂避风头,不敢出面。他生平最是趋炎附势
的,如何肯销声匿迹。如今接连把他闷了好几个月,直把他急得要死,心想:“我这人总得
想个出头之日方好!”
合当有事:舒军门押解到京,收入刑部,太太闻信,亦来探望。三个差官晓得太太已从
原籍到京,大家便搬在一块儿住,以便商量办事。家里的人都晓得军门外面交情很不少。
孔、王两个又趁进监探望的时候细问军门,某人有什么交情,某处有银钱来往,一一问明,
以便代为设法。时筱仁到京已久,毕竟有晓得他的踪迹的,就将他的住处、履历,详细通知
舒军门一边。军门的儿子小,一切都是孔、王两个架着太太亲自出去向人讨情。这天得知时
筱仁在京,又探明这时筱仁的官乃是军门所保;一来彼此本有渊源,二来也晓得这时筱仁手
头素裕,当下便由舒太太带着儿子同了孔、王两个赶到时筱仁寓处求他帮忙。时筱仁见面之
后,着实拿舒太太安慰,连说:“小侄这个官儿还是军门所保,小侄饮水思源,岂有坐视之
理?老伯母尽管放心!……”舒太太听他此言,以为总有照应,便也不往下说,带了儿子欣
然而去。
那知过了两天,杳无消息。不得已写上一信,差人送去,写明暂时借银五千两。谁知时
筱仁接信之后,立刻回复一封信来,上说:
“小侄此番北上,只凑得引见费一千余金。原为亲老家贫,亟谋禄养;讵料军门获咎,
人言藉藉,小侄转为所误,避匿至今,不特将引见费全数用完,此外复增亏累不少。若论上
代交情,以及小侄知遇,析应勉力图报,聊尽寸心;无如小侄此时实系进退两难,一筹莫
展。效力不周之处,伏乞格外海涵,不胜感荷”云云。舒太太得信,大为失望,不免背后就
有不满意于他的话,说他“不是无钱,明明是负义忘恩,坐视不救”。不料舒太太只顾恨骂
时筱仁。旁边倒触动了一个人。你道这人是谁?就是跟着舒军门进京的差官,夏十夏武义便
是。
这夏十自从跟随军门进京,一路上怨天恨人,没有一些些好声气。军门现是失势之人,
也不同他计较。自从军门进了监,他镇日在寓处,除掉吃饭睡觉之外,一无事事,有时还要
吃两杯酒,吃醉了借酒骂人。起先孔、王两个还将他好言相劝,后来人家一开口,他的两只
眼睛已竖了起来,因此孔、王两个也就相戒不言。舒军门的太太本是个好人,更不消说得了。
这夏十京城之内也很有几个朋友。无奈同他来往的都是混混一流。晓得夏十在外边久
了,一定发了大财,那些朋友起初都来想他好处;等到想不着,也就渐渐的疏远了。所以夏
十自从到京,转眼已是三个月。除了这里,另外总弄不到一条出路,因此便闷在家,也不出
去。这两日无意之中晓得军门太太去找时筱仁,偶然听人说起“时筱仁官居知府,广有钱
财”,他便动了“择木”之思。后来舒太太向时筱仁借钱不遂,背后骂时筱仁如何忘恩,如
何负义,他一一听在耳中。忽然意有所触,于无事时向孔、王两个把时筱仁的履历、住处一
一问明,等到黄昏时候,便借探友为名,一直径到时筱仁寓处,打门求见。
连日时筱仁正为舒军门信息不好,朝廷有严办的意思,他恐怕牵边,终日躲避在家,不
敢出外。正在一个人自怨自艾,连说:“我有了这许多钱,早知如此,一个实缺道台都可以
到手了。只为捐班不及保的体面,所以才走了他的门路。谁知如今反为所害,弄得不敢出
头。今天又有人来说:“这老头子在广西时节,部下兵勇暗中都与会党私通,所以都老爷才
参他纵兵为匪,养痈成患。现在又不廷寄①给广西巡抚,说他手下办事的人难保无会党头目
混迹在内,叫广西巡抚严密查办,务绝根株。我虽不在他手下办事,然而是他所保,不免总
有人疑心我们都是一党。我今总得想个法儿,洗清身子才好,否则便是一辈子也无出头之
日!……”
①廷寄:当时朝廷给地方高级官吏的谕旨,不由内阁明寄而由军机处密封交兵部捷报处
交驿站递寄。
时筱仁正在一个人自思自想,不得主意的时候,忽然管家来回:“舒军门跟来的差官夏
某人前来求见。”时筱仁一听“舒军门”三个字,还当又是来借钱的,想要回头不见。管家
道:“这姓夏的说过,他虽在军门公馆里当差,此来却非为军门之事。”时筱仁听了这句,
不觉得心上一动,便道:“你去领他进来。”霎时夏武义进来,叩头请安。时筱仁摸不着他
的底细,急忙弯着腰去扶他。又像还礼又像不还的同他谦逊了一回。时筱仁叫他坐,他不敢
坐,口称:“标下理当伺候大人,大人跟前那有标下的坐位。”时筱仁还不晓得他是个甚么
来意,又道:“你是军门跟前的人,我也是军门保举的,我们自己一家人,你还同我闹这个
吗?”夏十听了,方斜签着身子坐下。当下言来语去,无非一派寒暄之词。两人虽都有心,
然而谁摸不着谁的心思,总觉得不便造次。
后来还是时筱仁熬不住,先试探一句道:“这两天军门的信息很不好,你晓得不晓
得?”夏十道:“说是亦听见人家说起,但是上头究竟是个甚么意思?依大人看起来,军门
到底几时可以出来?”时筱仁道:“放出来的话,如今还说不到哩。能够不要他老人家的
命,已经是他的造化。”夏十忙问道:“这话怎讲?”时筱仁便把都老爷又参,以及重派广
西巡抚密查的话说了出来。夏十半天不言语。
时筱仁把身子凑前一步,道:“我请教你一桩事情。”夏十一听“请教”二字,不觉肃
然起敬,忙说:“大人有话请吩咐。”时筱仁道:“我的官虽是军门所保,但是我并没有在
他手下当过差使。像你跟军门年代久了,军门所办的事究竟如何?都老爷所参的到底冤枉不
冤枉?你我是自己人,私下说说不妨事的。”夏十听到此话,觉得意思近了一层,也把身子
向前凑了一凑,道:“这话大人不问,标下也不敢说。论理,标下跟了他十几年,受了他老
人家十几年好处,这话亦是不该应说的;但是大人是自家人,标下亦断无欺瞒大人之理。”
时筱仁道:“我这里你说了不要紧的。”
夏十又叹一口气道:“唉!说起这位军门来,在广西办的事,论起他的罪名来,莫说一
个头不够杀,就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杀!”时筱仁忙问:“这是怎么说:“夏十道:“国家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别的不要讲,这两句话是人所共知的。这位军门自从到广西的那
一年,手下就有四十个营头。大人,你想,四十营头,一年要多少饷?你猜实实在在有多少
人?”时筱仁道:“六七成总有。吃上三四成,也就不在少处了。”夏十道:“只有倒六
折!——这也不必去说他。初到的两年,地方上平静,没有土匪,虽然只有四成人,倒也可
以敷衍过去。近来四五年年成不好,遍地土匪,他老人家还是同前头一样。你说怎么办得了
呢?标下听得人家说,那老爷折子上还有一句叫做甚么‘纵兵为匪’,标下起先听了还不
懂,到后来才明白。说他叫后伙匪,这句话是假的;但是兵匪串通一气,这句话却是实在不
冤枉他。”时筱仁道:“照你说来,军门该应着实发财了,怎么如今还要借帐呢?”夏十
道:“钱虽嫌的多,无奈做不了肉。大人,你想,光京城里面,甚么军机处、内阁、六部,
还有里头老公们,那一处不要钱孝敬?东手来西手去,也不过替人家帮忙。事到如今,钱也
完了,人情也没有了,还不同没有用过钱的一样。平心而论:我们军门倘若不把钱送给人
用,那里能够叫你享用到十几年,如今才出你的手呢。”
时筱仁道:“都老爷参他还有些别的事情,可确不确?他手下办事的人,到底有什么会
党没有?”夏十道:“标下前后在大营顿过二十来年,有什么不晓得的。从前还是打‘长
毛’,打‘捻子’的时候,营盘的人叙起来都是同乡;这里头又多半是无家无室的,故尔把
同乡都当作亲人一样。因此就立下一个会,无非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意思。有了事情,
大家可以照顾。彼此只当做哥儿兄弟看待,同拜把子的一样,并不论官职大小,亦没有为非
作歹的意思。打起仗来,一鼓作气,说声‘上前’,一齐上前,所以从前打‘长毛’,打
‘捻子’屡次打赢,就是这个缘故。到后来上头一定要拿他当坏人看待。大人,你想,吃粮
当兵的人有几个好的?当他坏人,他就做了坏人了。非但当他坏人,而且还要克扣他,怎么
能彀叫他心服呢?至于我们这位军门,他手下的人未必真有这帮人在内;有了这帮人,肯叫
他如此克扣吗?广西事情一半亦是官逼民反。正经说起来,三天亦说不完。”时筱仁道:
“闲话少讲。我只问都老爷所参的事情,可样样都有?”夏十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
些事情都老爷摸不着,所以参的不的当。至所参的乃是带营头的通病,人人都有的。说起来
那一位统领不该应拿问,不该应正法?如今独独叫他一个人当了灾去,还算是他晦气呢!”
时筱仁道:“别的不要说,但是像你跟了军门这许多年,吃了多少苦,总望军门烈烈轰
轰带你们上去,如今凭空出了这们一个岔子,真是意想不到之事。”夏十道:“军门一面不
用去说他了,倒是旁人的气难受。”时筱仁道:“军门现在是失势之人,你还跟了他进京,
也算得赤心忠良了,怎么旁边人能够给你气受?”夏十又叹了一口气,随口编了多少假话,
说孔、王二差官如何霸持,借着军门的事,如何在外头弄钱;太太又如何糊涂,连着背后骂
时筱仁“忘恩负义”的话,统通说了出来。说完了,起来替时筱仁请了一个安,说:“标下
情愿变牛变马,过来伺候大人,姓舒的饭一定不要吃了!”
时筱仁听了他一番言语,别的都不在意;但是他说军门还有许多事情连都老爷都不晓
得,倒要问问他。“人家说我同他一党,害得我永无出头之日。如今借他做个证见,等我洗
清身子也好。”主意打定,便道:“我用你的地方是有,但是你暂且不要搬到我这里来住,
以免旁人耳目。你若是缺钱用,我这里不妨每月先送你几两银子使用。等到我的事情停当,
咱们一块儿出京,到那时候你的事情都包在我的身上。”夏十见时筱仁应允,而且每月还先
送他银子,立刻爬在地下叩头谢赏。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真是一言难尽。
叩头起来,时筱仁又问了许多话,无非是舒军门在广西时候的劣迹。等到夏十去后,他
恐怕忘记,随手又拿纸笔录了出来。写好之后,看了又看,改了又改,整整盘算了一夜。改
到一半,忽然搁笔,道:“他现在已是掉在井里的人,我怕他不死,还要放块石头下去,究
于良心有亏。”想到这里,意思想要就此歇手。忽然看见桌子上一本《京报》,头一张便是
验看之后分发人员的谕旨。前两个就是同自己一块儿进京的,内中还有两个同时进京,目下
已经选缺出去了。时筱仁看了这个,不觉心上又为一动。又想到朋友们叫我暂时避避风头的
话,“照此下去,我要躲到何年何月方有出头之日!”又一转念道:“‘识时务者为俊
杰。’他本来不认得我,虽然他保举我过班,毕竟是老人家的面子。他受过老人家的好处,
他保举我,只算是补老人家的情。他与我并无来往,我又何必为他耽误了自己功名。况且他
在广西所做的事情,亦实实在在对不住皇上,我现在就是告发他,也不为过。”想到这里,
忽又转一念,道:“我去出首,又要证见,又要对质:有了夏十,不愁没有证见;但是我何
犯着同他对质呢?”想来想去,总不妥当。
于是又盘算了一回,想要找个朋友谈谈心,想:“这些朋友当中,一向只有黄胖姑、黑
八哥两个遇事还算关切。我明天先找他两个商量商量再说”主意打定,上床安置,未及睡
着,天已大亮了。他恐怕误了正事,立刻起身去找黄胖姑。胖姑被他闹起,还当他是来提银
子的,心上倒捏了一把汗。及至见面问起来意,时筱仁低低的同他说过,又说:“现在并不
求别的,只求我自己洗清身子,好干我的事业去。”
黄胖姑踌躇了一回,道:“你要洗清身子,目下先要得罪两个人。”时筱仁请教那两
个。黄胖姑道:“里头一个黑总管,外头一个华老爷。他俩从前着实受过姓舒的孝敬,所以
到如今一直还是护庇他。依他俩的意思,本来没有这回事的,都是琉璃蛋架在头里,所以才
把他拿问。”时筱仁也晓得他说的琉璃蛋就是现在的徐大军机了,便问:“他怎么架在头
里?”黄胖姑道:“琉璃蛋一定要办,华老爷一定不要办,他俩天天在那里为着这件事抬杠
子,有天几乎打起架来。至于黑总管,听说他常常在佛爷前替军门求情,说好话,说甚么
‘舒某人有罪,佛爷很可以革掉他的功名,叫他带罪立功,以观后效。御史们的话,奴才不
敢说他是假;然而风闻奏事,一半别亦是有影无形。舒某人果然不好,为甚么不在广西造
反,倒乖乖的等上头拿问呢?’这都是黑大叔的话,是他侄儿亲口说给我听的。照这样儿,
亏你还想出首告他。”时筱仁道:“不是这两天又被都老爷参的很不好听,有廷寄叫广西巡
抚查办吗?”黄胖姑道:“你这话听那个讲的?这班穷都①同一群疯狗似的,没有事情说
了,大家一窝风打死老虎。倘碰着胆子小的,禁不起参,私底下送他们两个,也是乐得。至
于廷寄查办,还不是照例文章。他的人已经进了刑部,不好提出来问他,何犯着到广西去查
呢?大约又是华老爷敷衍琉璃蛋的。这些话都是人家吓你的,你当了真,又混出主意了。”
①都:御史尊称为都老爷,简称都。
时筱仁被黄胖姑一席话说的顿口无言,心想:“到底我走那一条路才好?到在我若是去
出首,只好走徐大军机一路。但是听胖姑所讲,里头黑大叔,外面华中堂,都帮着军门这
边。何以军门一出了事,八哥反叫我不要出面,避避风头?这是什么用意呢?”随又把这话
详详细细的请教黄胖姑。胖姑听了哈哈一笑,顿时又收住了笑,做出一副正言厉色的样子,
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凡百事情,都是官小的晦气。你瞧,一省之中,督、抚被参,弄
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道、府了事。道府被参,弄到后来还不是坏掉一两个州、县、佐杂
了事。舒军门的事情虽比不上这些,你也不是他手下的人,然而他总是你的原保大臣。他正
在信息不好的时候,你何苦自己去碰在刀上?不要多,只要被都老爷轻轻的带上一句,你就
吃不了。这无非八哥关照你的意思,有什么别的用意呢。”
时筱仁道:“八哥照应我,总得替我想个出头的路才好。”黄胖姑又哈哈的笑了一声,
道:“有什么出头不出头?你连‘财去身安乐’一句话还不晓得吗?”时筱仁道:“我带了
银子进京,为的那回事?既然想钱,为什么不说明,叫我瘪了这两三个月呢?”黄胖姑一句
话在口头没有说出,是:“早要你出,你一定不肯多出;必须逼你到这条路上来,然后你方
心服情愿的多出!”但是这句话又不便向时筱仁说明。只得支吾其词道:“这不过我想情度
理是如此。究竟他们心上想要我多少,他们不说明,我也不会晓得。或者真心照应你,不要
你钱也未可定。”时筱仁道:“胖姑,你又要自谦了。这些朋友当中,还有高明过你的?你
说的话是决计不会错的。现在我也不东奔西波了,只要你肯照应我,替我出个主意。徐大人
既同军门不对,他那里有甚么路,你替我疏通疏通。至于八哥他叔叔,还有华堂那里,既然
都是帮着这一边的,那话自然更容易说了。”
黄胖姑此时心中其实路道中已安排停当。但是一时不肯说出,恐怕时筱仁看着事情容
易,回称:“你歇两日再来候信。”至时筱仁此时心上已经明白:“华、黑两个是不妨事
的,只要有银子就会说话。惟现在急于打听徐大军机这一条路,只要有人代为介绍,等我认
得了这个人,彼时舒军门的事不妨见机而行:能够替他解开无事,也是我阴功积德;倘然不
能,我就顺了这边放上一把火,只要徐大军机不来恨我,横竖是没有人晓得的。”主意打
定,因见黄胖姑有叫他“歇两天再来候信”的话,只得暂时起身相辞,又在寓中闷守了两日。
到第三天早上,又来找黄胖姑。黄胖姑便告诉他说:“人是有一个,这人是徐大军机的
嫡亲同乡,而且还是师生,偏偏又是他部里的司官老爷。一天没有事,徐大军机宅子里也得
去上两趟。所以徐大军机很欢喜他,有些事情都同他商量,叫他经手。但就本部而论,就有
好几个差使,此外还有几处,都是吃粮不管事的。如今徐大军机跟前,除非托他疏通,更没
有第二个。”
时筱仁忙问:“是谁?”黄胖姑便说出王博高来。又道:“这位王公,宦途着实得意得
很。新近又被顺天府辛大京兆保荐了人材,召见过一次。他的头又会钻,不晓得怎么,弄的
军机处几位都同他合式起来。召见的那一天,佛爷问军机给他点甚么好处。军机拟了三条旨
意。佛爷圈了头一条,是‘免补主事,以员外郎升用’,目下有缺就是他的了。我们也是新
近为着别人家一件事相识起来的。但是他的为人,明送是不肯受的;只好说你要拜徐大军机
的门,一切贽见、门包,总共多少银子,统通拜托了他,托他替你去包办。他外面做的却是
方正的了不得;你交给他几千银子,他事情办完之后,一定要开一篇细帐,不拘十两、八
两,五钱、六钱,多少总要还你点,以明无欺。你不必另外送他,他也尽够的了。我现在把
这个人说给你。你果然要办这一手,我们就去办了来。”时筱仁道:“银子呢?”黄胖姑
道:“十万头非预先说明,一时提不出。你要银子用,我替你借,你认利钱就是了。”时筱
仁明晓得他无非又要借此敲他的重利,然而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其所为。当下只得满口应
允,连称“费心感谢”不置,“一切准照老兄吩咐的办理”。
于是胖姑留他吃过中饭,一同出门,找到博高新搬的房子。家人通报,博高出来。彼此
见礼之后,尚未归坐,博高忽拉胖姑到一旁,咕咕哝哝了一回。胖姑走过来,对了时筱仁连
连拿手拍着胸脯,说道:“险呀!险呀!我们还算运气!时筱仁急问:“怎的?”胖姑慢慢
的说道:“因为你要拜徐大人的门,你那天托我之后,我跟手就来看博翁。博翁替朋友做
事,那是天下第一个热心肠的人,他便当天出去替你去回徐大人,徐大人跟前倒替你说好
了。谁知今天一早博翁上衙门,看见他同寅傅理堂的侄少爷傅子平,也是本部郎中,两个人
闲谈,子平就提起他亲家毕都老爷已经有个折子做好,一连参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门手下
办事的,也有得过军门保举的。听说你筱翁的名字也在内。子平同博翁要好,博翁要替你介
绍去见徐大人,这话两天头里也同子平谈过,所以子平肚里有了底子。当时见他亲家有此一
番举动,便拦住他亲家,叫他不要动手、三日之后复音。子平今日到衙门,会见了博翁,就
告诉了博翁。博翁也托他去拦住他的亲家,说:‘大家那里不结交一个朋友,有话彼此可以
商量。’博翁晓得你今朝要来,所以约子平一准后天给他回音,叫他亲家折子千万不要出
去。刚刚博翁同我讲的就是这个话。”
时筱仁听了这个话,一时不得主意,便请黄胖姑及王博高两个替他斟酌办理。当下议
定:拜徐大军机的门,贽见连上下包,一共五千银子,统通交给王博高经手;将来共用若
干,等事情过后,再由王博高开出帐来。傅子平的亲家毕都老爷那里先送三百两。傅子平经
手,送五十两。说到这里,王博高便吩咐管家到隔壁把傅老爷请过来。霎时来了,穿的甚是
破旧。彼此见面一揖之后,也不及动问姓名,王博高便把他拉到一旁,鬼鬼祟祟了半天,那
人便起身告辞。只听得王博高说了声“等会四数统由兄弟交过来”。那人道:“舍亲那里有
兄弟,请放心就是了。”说罢自去。这里时筱仁见事情已办得千妥万当,便亦起身告辞,同
到黄胖姑店里,把借银子的笔据写好。黄胖姑又跟手替他把银票送到王博高宅中。博高接
着,就叫人在隔壁把个傅子平找来。
诸公要晓得:隔壁这位傅子平虽然姓傅,何尝是浙江巡抚傅理堂的侄儿!不过说是傅某
人的侄儿,人家格外相信些。至于他的官,却实实在在是个郎中。京城里的穷司员比狗还
多,候补到胡子白尚不得一差一缺的不计其数,这位傅子平正吃了这个苦处。因他认得王博
高,又是新邻居,所以时时刻刻来告帮。齐巧这天有了时筱仁的事情,王博高要假撇清,随
借他用了一用,做了一个证见。等到王博高银子到手,只叫人送过来四两。然而在他已经饿
了好几天,穷的当卖俱无,虽只区区四金,倒也不无小补,又可以苛延残喘得好几日了。这
正是当京官的苦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傻道台访艳秦淮河 阔统领宴宾番菜馆
却说时筱仁自从结交了王博高,得拜在徐大军机门下。徐大军机本来是最恨舒军门的,
屡次三番请上头拿他正法。无奈上头天恩高厚,不肯轻易加罪大臣,又加以外面华老爷,里
面黑大叔,替他一力斡旋,所以但把他羁禁在刑部天牢,从缓发落。徐大军机因扳他不动,
心上自不免格外生气。不但深恨舒军门,连着舒军门保举的人亦一块儿不喜欢;只要人提起
这人是舒某保过的,或者是在广西当过差的,他都拿他当坏人看待。此番时筱仁幸亏走了王
博高的路。博高是徐大人得意门生,晓得老师脾气,预先进去替时筱仁说了多少话,又道:
“时某人虽是舒某人所保,但时某人着实漂亮,有能耐,而且并没有在广西当过差使。”徐
大军机一听是舒某人所保,任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心上已有三分不愿意。后来又亏得王博
高把时筱仁的贽见呈了进来,徐大军机一看,数目却比别的门生不同,因此方转嗔为喜,解
释前嫌,不向他再追究前事了。黄胖姑又趁这个挡口劝时筱仁在华、黑二位面前大大的送了
两分礼,一处见了一面。从此这时筱仁赛如拨云雾而见青天,在京城里面着实有点声光,不
像从前的销声匿迹了。
时筱仁又托黄胖姑替他捐过了班。他生平志向很不小,意思想弄一个人拿他保荐使才,
充当一任出使大臣,以为后来升官地步。主意打定,先去请教老师徐大军机。无奈琉璃蛋生
平为人,到处总是净光的滑,不肯担一点干系,而且又极其守旧。听了他话,连连摇头,
道:“不妥,不妥!做出使大臣要到外洋,到外洋就要坐火轮船,火轮船在海里走,几天几
夜不靠岸,设或闹点事情出来,那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老师救不了你。我不能救你
还是小事,你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将来设或问我要起人来,我拿甚么还他呢?我看你还是先
去到省,等到历练几年,弄个送部引见,保举放任实缺做做,倒是顶稳当的一条路。老弟,
你万万不可错打主意,那时悔之无及!”时筱仁道:“门生本来已经指省江苏。此番到省,
总求老师格外栽培,赏两封信,不要说是署缺,就是得个差使,也可以贴补贴补旅费。”徐
大军机无奈,只得应允。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筱仁又在京城里面鬼混了半个多月,等把各式事情料理清
楚,然后坐了火车出京。他老先生到了天津,又去禀见直隶制台。①这位制台是在旗,很讲
究玩耍的。因为他是别省的官,而且又有世谊,便不同他客气。等他见过出去之后,当天就
叫差官拿片子到他栈房里去谢步,并且约他次日吃饭。他本想第二天趁了招商局安平轮船往
上海去的,因此只得耽搁下来。
①制台:清称总督为制军,尊称为制宪、别称为制台、“台”与“宪”一样,是对高级
官长的称呼。
到了第二天,席面上同座的有两个京官:一个是主考,请假期满;一个是都老爷,丁艰
起服,都由原籍进京过天津的。还有两个:一个客官,是才放出来的镇台,刚从北京下来;
一个也是江南记名道,前去到省的。连时筱仁宾主共六个人。未曾入座,制台已替那位记名
道通过姓名,时筱仁于是晓得他叫佘小观。一时酒罢三巡,菜上六道。制台便脱略形迹,问
起北京情形。在制台的意思不过问问北京现在闹热不闹热,有什么新鲜事情。时筱仁尚未开
口,不料佘小观错会了宗旨,又吃了两杯酒,忘其所以,竟畅谈起国事来,连连说道:“不
瞒大帅说,现在的时势,实在是江河日下了!……”制台听了诧异,楞住不响,听他往底下
讲。他又说道:“不要说别的,外头一位华中堂,里头一位黑总管,这他两个人无钱不要,
只要有钱就是好人。有这两个人,国事还可以问吗!”这位制台从前能够实授这个缺,以及
做了几多年一直太平无事,全亏华、黑二人之力居多,现在听见佘小观骂他,心上老大不高
兴。停了一会,慢慢的问道:“老兄在京里可曾见过他二位?”佘小观趁着酒兴,正说得得
意,听了这问,不禁叹一口气道:“‘在他檐下走,怎敢不低头!’大帅连这句俗语还不知
道吗。上头纵容他们,他们才敢如此,还有甚么说的!”制台是旗人,另有一副忠君爱国的
心肠,一见佘小观说出这犯上的话来,连连象话打断他的话头,怕他再说出些不中听的来,
被旁人灌在耳朵里,传了进去,连自己都落不是的。
一霎时酒阑人散。时筱仁回到客栈,晓得这佘小观是自己同省同寅,而且直隶制台请他
吃饭,谅来根基不浅,便想同他结识,一路同行,以便到省有得照应。谁料见面问起,佘小
观还要在天津盘桓几日,恋着侯家后一个相好,名字叫花小红的,不肯就走。时筱仁却因放
给黄胖姑的十万头在京城里只取得一半,连过班连拜门早已用得干干净净,下余五万,胖姑
给他一张汇票,叫他到南京去取。他所以急于到省,不及候佘小观了。
单说佘小观道台在天津一连盘桓了几日。直隶制台那里虽然早已禀辞,却只是恋着相
好,不肯就走。他今天请客,明天打牌,竟其把窗子当作了公馆。后来耽搁了时候太长久
了。朋友们都来相劝,说:“小翁既然欢喜小红,何妨就娶了他做个姨太太呢?”那知这佘
道台的正太太非凡之凶,那里能容他纳妾,佘道台也只是有怀莫遂,抱恨终天而已。又过了
两日,捱不过了,方与花小红挥泪而别。花小红又亲自送到塘沽上火轮船,做出一副难分难
舍的样子,害的佘道台格外难过。
等到轮船开出了口,就碰着了大风,霎时颠播起来,坐立不稳。在船的人,十成之中倒
有九成是呕吐的。佘道台脾虚胃弱,撑持不住,早躺下了,睡又睡不着,吃又吃不进。幸亏
有花小红送的水果拿来润口。好容易熬了三天三夜,进了吴淞口,风浪渐息,他老人家挣扎
起来。又挣了一会,船拢码头,住了长发栈。当天歇息了一夜,没有出门。次日坐车拜了一
天客。当天就有人请他吃馆子,吃大菜,吃花酒,听戏。他一概辞谢。后来被朋友亲自来拖
了出去。到了席面上,叫他带局,他又不肯,面子上说“恐怕不便”,其实心上恋着天津的
相好,说:“他待我如此之厚,我不便辜负他!”所以迸住不叫别人。
过了两天,就坐了江裕轮船一直往南京而去。第三天大早,轮船到了下关,预先有朋友
替他写信招呼,晓得他是本省的观察,下船之后,就有一爿甚么局派来四名亲兵,替他搬运
行李。他是湖南人,因为未带家眷,暂时先借会馆住下,随后再寻公馆。一连几天,上衙门
拜客,接着同寅接风,请吃饭,整整忙了一个月方才停当。
列位看官:要晓得江南地方虽经当年“洪逆”蹂躏,幸喜克复已久,六朝金粉,不减昔
日繁华。又因江南地大物博,差使很多,大非别省可比。加以从前克复金陵立功的人,尽有
在这里置立房产,购买田,以作久远之计。目下老成虽已凋谢,而一班勋旧子弟,承祖父余
荫,文不能拈笔,武不能拉弓,娇生惯养,无事可为,幸遇朝廷捐例大开,上代有得元宝,
只要抬了出去上兑,除掉督、抚、藩、皋例不能捐,所以一个个都捐到道台为止。倘若舍不
得出钱捐,好在他们亲戚故旧各省都有,一个保举总得好几百人,只要附个名字在内,官小
不要,起码亦是一位观察。至于襁褓孩提,预先捐个官放在那里,等候将来长大去做,却也
不计其数。此外还有因为同乡、亲戚做总督奏调来的;亦在羡慕江南好地方,差使多,指省
来的:有此数层,所以这江南道台竟愈聚愈众。
闲话少叙。却说佘小观佘道台,他父亲却也是个有名的人,曾经做过一任提督。他自己
中过一个举人,本来是个候选知府,老太爷过世,朝廷眷念功勋,就赏了他个道台,已经是
“特旨道”。毕竟他是孝廉出身,比众不同,平时看了几本新书,胸中老大有点学问,欢喜
谈论谈论时务。有些胸无墨汁的督、抚,见他如此,便以天人相待。就有一省督、抚保举人
材,把他的名字附了进去,送部引见,又交军机处记名。若论他的资格,早可以放实缺了,
无奈他老人家虽是官居提督,死下来却没有什么钱。无钱化费,如何便能得缺。齐巧此时做
两江总督的这一位是他同乡,同他父亲也有交情,便叫他指分江南,到省候补。
他自从到省之后,同寅当中不多几日已经很结识得几个人:不是世谊,便是乡谊,就是
一无瓜葛的人,到了此时,一经拉拢,彼此亦就要好起来。所谓“臭味相投”,正是这个道
理。却说他结识的几个候补道:一个姓余,号荩臣,云南人氏;现当牙厘局总办。一个姓
孙,号国英,是直隶人;现充学堂总办。这两个都是甲班出身。一个姓藩,号金士,是安徽
人,现当洋务局会办。一个姓唐,号六轩,是个汉军旗人,现充保甲局会办。还有旗人叫乌
额拉布,差使顶多,上头亦顶红。这五个人,连着佘小观,一共六位候补道,是常常在一起
的。六个人每日下午,或从局里,或从衙门里,办完公事下来,一定要会在一处。
江南此时麻雀牌盛行,各位大人闲空无事,总借此为消遣之计。有了六个人,不论谁来
凑上两个,便成两局。他们的麻雀,除掉上衙门办公事,是整日整夜打的。六人之中算余荩
臣公馆顶大,又有家眷,饮食一切,无一不便,因此大众都在这余公馆会齐的时候顶多。他
们打起麻雀来,至少五百块一底起码。后来他们打麻雀的名声出来了,连着上头制台都知
道。有天要传见唐六轩,制台便说:“你们要找唐某人,不必到他自己公馆里去,只要到余
荩臣那里,包你一找就到。”制台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不能烦心,生平最相信的是“养气修
道”,每日总得打坐三点钟,这三点钟里头,无论谁来是不见的。空了下来,签押房后面有
一间黑房,供着吕洞宾,设着乩坛,遇有疑难的事,他就要扶鸾。等到坛上判断下来,他一
定要依着仙人所指示的去办。倘若没有要紧事情,他一天也要到坛好几次,与仙人谈诗为
乐。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如此,倒也乐此不疲。所以朝廷虽以三省地方叫他总制,他竟其
行所无事,如同卧治①的一般。所属的官员们见他如此,也乐得逍遥自在。横竖照例公事不
错,余下工夫,不是要钱便是玩女人,乐得自便私图,能够顾顾大局的有几个呢?
①卧治:指政事清简。汉汲黯为东海太守,多病,卧阁内不出,岁余,大海大治,后召
为淮阳太守,不受。武帝曰:“吾徒得君重,卧而治之。”
佘小观又有三件脾气是一世改不掉的。头一件打麻雀。自到江南,结识了余荩臣,投其
所好,自然没有一天肯不打。而且他赌品甚高,输得越多心越定,脸上神色丝毫不动。又欢
喜做“清一色”。所以同赌的人更拿他当财神看待。第二件讲时务。起先讲的不过是如何变
法,如何改良。大人先生见他说话之间总带着些维新习气,就不免有点讨厌他。他自己已经
为人所厌尚不晓得,而又没有钱内外打点,自然人家更不喜欢他了。他这个道台虽然是特
旨,是记名,在京里一等等了两年多没有得缺,心上一气,于是又变为满腹牢骚,平时同人
谈天,不是骂军机,就是骂督、抚。大众听了,都说他是“痰迷心窍”。因此格外不合时
宜。第三件是嫖婆娘。他为人最深于情,只要同这个姑娘要好了,连自己的心都肯掏出来给
人家。在京的时候,北班子里有个叫金桂的,他俩弄上了,银子用了二千多,自己没有钱,
又拉了一千多银子亏空。一个要嫁,一个要娶,赛如从盘古到如今,世界上一男一女,没有
好过他俩的。谁知后来金桂又结识了一个阔人,银子又多,脸蛋儿又好,又有势力。佘道台
抵他不过,于是赌气不去,并且发下重誓,说:“从今以后,再不来上当了!”在京又守了
好几个月,分发出京,碰着一位老世伯帮了他一千银子。到了天津,手里有了钱,心思就活
动了。人家请他吃花酒,又相与个花小红,几乎把银子用完。被朋友催不过,方才硬硬心肠
同小红分手的。路过上海,因为感念小红的情义,所以没有去嫖。到了南京之后,住了两个
月,寄过两件织现成花头的缎子送给小红作衣服穿。后来同寅当中亦很有人请他在秦淮河船
上吃过几台花酒,他只是进着不肯带局。后来时候久了,同秦淮河钓鱼巷的女人渐渐熟了,
不免就把思念小红的心肠淡了下来。
一天余荩臣请他在六八子家吃酒。台面上唐六轩带了一个局,佘小观见面之后,不禁陡
吃一惊。原来这唐六轩唐观察为人极其和蔼可亲,见了人总是笑嘻嘻的,说起话来,一张嘴
比蜜糖还甜,真正叫人听了又喜又爱。因此南京官场中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糖葫芦”。
这糖葫芦到省之后,一直就相与了三和堂一个姑娘,名字叫王小四子的。这王小四子原籍扬
州人氏,瘦括括的一张脸,两条弯溜溜的细眉毛,一个直鼻梁,一张小嘴,高高的人材,小
小的一双脚。近来南京打扮已渐渐的仿照苏州款式,梳的是圆头,前面亦一寸多长的前刘
海。此时初秋天气,身上穿着件大袖子三尺八寸长的浅蓝竹布衫,拖拖拉拉,底下已遮过膝
盖,紧与裤脚管上沿条相连,亦瞧不出穿的裤子是甚么颜色了。佘道台因见他面貌很像天津
的花小红,所以心上欻地一动。
当下王小四子走到台面上,往糖葫芦身后一坐。糖葫芦只顾低着头吃菜,未曾晓得。对
面坐的是孙国英孙观察,绰号叫孙大胡子的,见了王小四子,拿手指指糖葫芦,又拿手摆了
两摆。王小四子误会了意,齐巧这两天糖葫芦又没有去,王小四子便打情骂俏起来,伸手把
糖葫芦小辫一拖,把个糖葫芦的脑袋掀到自己怀里,举起粉嫩的手打他的嘴巴。此时糖葫芦
嘴里正衔着一块荷叶卷子,一片烧鸭,嘴唇皮上油晃晃的,回头一看,见是相好来拖他,亦
就撒娇撒痴,趁势把脑袋困在王小四子怀里,任凭打骂。只听得王小四子说道:“你这两天
死到那里去了?我那里一趟不来!叫你打的东西怎么样了?到底还有没有?”糖葫芦嘻皮涎
脸的答道:“我不到你那里去,我到我相好的家里去!”他说的是玩话,谁知王小四子倒认
以为真,立刻眉毛一竖,面孔一板,说道:“我早晓得我仰攀你大人不上!那个姑娘不比我
长的俊!你要同别人‘结线头’①,你又何必再来带我呢!”一头说话,那副神形就要掉下
泪来,慌忙又拿手帕子去擦。糖葫芦只是仰着脸朝着他笑。王小四子瞧着格外生气,抡起拳
头,照准了头,又是两下子。打的他不由的喊“啊唷”。孙大胡子哈哈大笑道:“打不得
了!再打两下子,糖葫芦就要变成‘扁山查’了!”王小四子听了这话,忽然扑嗤的一笑,
又赶紧合拢了嘴,做出一副怒容。佘道台见了这副神气,更觉得同花小红一式一样,毫无二
致。因为他是糖葫芦带的人,不便问他芳名、住处,只得暗底下拉孙大胡子一把,想要问
他。孙大胡子又只顾同糖葫芦、王小四子说话,没有听见,佘道台只得罢休。
①“结线头”:也称攀相好,此指狎客和妓女发生肉体关系的代称。
此时王小四子、糖葫芦正扭在一处。孙大胡子见王小四子认了真,恐怕闹出笑话来,连
忙劝王小四子放手:“不要打了,凡百事情有我。你要怎么罚他,告诉了我,我替你作主。
你倘若把他的脸打肿了,怎么叫他明天上衙门呢?这岂不是你害了他么?”王小四子道:
“我现在不问他别的,他许我的金镯子,有头两个月了,问问还没有打好。我晓得的,一定
送给别个相好了!”糖葫芦道:“真正冤枉!我为着南京的样子不好,特地写信到上海托朋
友替我打一付。前个月有信来,说是打的八两三钱七分重。后首等等不来,我又写信去问,
还没有接到回信。昨儿来了一个上海朋友,说起这付镯子,那个朋友已经自己留下送给相好
了,现在替我重打,包管一礼拜准定寄来。如果没有,加倍罚我!”王小四子道:“孙大
人,请你做个证见。一礼拜没有,加倍罚他!前头打的是八两三钱七分重,加一倍,要十六
两七钱四了。”
孙大胡子正要回言,不提防他的胡子又长又多,他的相好双喜坐在旁边无事,嫌他胡子
不好看,却替他把左边的一半分为三绺,辫成功一条辫子。孙大胡子的胡子是一向被相好玩
惯的,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因为要站起来去拉糖葫芦,不料被双喜拉住不放,低头一看,才
晓得变成一条辫子。把他气的开不出口。歇了一回,说道:“真正你们这些人会淘气!没有
东西玩了,玩我的胡子!”双喜道:“一团毛围在嘴上,象个刺猬似的,真正难看,所以替
你辫起来,让你清爽清爽,还不好?”孙大胡子道:“你嫌我不好看!你不晓得我这个大胡
子是上过东洋新闻纸,天下闻名的,没有人嫌我不好。你嫌我不好,真正岂有此理!”
说着,有人来招呼王小四子、双喜到刘河厅去出局,于是二人匆匆告假而去。余荩臣便
问:“刘河厅是谁请客?”人回:“羊统领羊大人请客,请的是湖北来的章统领章大人。因
为章统领初到南京,没有相好,所以今天羊大人请他在刘河厅吃饭,把钓鱼巷所有的姑娘都
叫了去看。”其时潘金士潘观察亦在座,听了接口道:“不错,章豹臣刚刚从武昌来,听说
老帅要在两江安置他一个事情。羊紫辰恐怕占了他的位子,所以竭力的拉拢他,同他拜把
子。听说还托人做媒,要拿他第二位小姐许给章豹臣的大少君。明天请章豹臣在金林春吃番
菜。今儿兄弟出门出的晚,齐巧他的知单送了来,诸位都是陪客,单是没有佘小翁。想是小
翁初到省,彼此还没有会过?”佘小观答应了一声“是”。其实他此时一心只恋着王小四子
一个人,默默的暗想:“怎么他同花小红赛如一块印板印出来的?可惜此人已为唐六轩所
带,不然,我倒要叫叫他哩。现在且不要管他,等到散过席,拉着六轩去打茶围再讲。”
说话之间,席面上的局已经来齐,又喊先生来唱过曲子。渐渐的把菜上完,大家吃过稀
饭。佘小观便把前意通知了唐六轩。这几天糖葫芦也因为公私交迫,没有到王小四子家续
旧,以致台面上受了他一番埋怨,心中正抱不安,现在又趁着酒兴,一听佘小观之言,立刻
应允。等到抹过了脸,除主人余荩臣还要小坐不去外,其余的各位大人,一齐相辞。走出大
门,只见一并排摆着十几顶轿子,绿呢、蓝呢都有。亲兵们一齐穿着号褂,手里拿着官衔洋
纱灯,还夹着些火把,点的通明透亮,好不威武!其间孙大胡子因为太太阃令森严,不敢迟
归,首先上轿,由亲兵们簇拥而去。此外也有两个先回家的,也有两个自去看相好的。只有
佘小观无家无室,又无相知,便跟了糖葫芦去到王小四子家打茶围。一进了三和堂,几个男
班子一齐认得唐大人的,统通站起来招呼,领到王小四子屋里。
其时王小四子出局未归,等了一回,姑娘回来了,跨进房门见了糖葫芦,一屁股就坐在
他的怀里,又着实拿他打骂了一顿,一直等到糖葫芦讨了饶方才住手。王小四子因为他好几
天没有来,把他脱下的长衫、马褂一齐藏起,以示不准他走的意思。又敲他明日七月初七是
“乞巧日”,一定要他吃酒。糖葫芦也答应了,又面约佘小观明夜八点钟到这里来吃酒。
佘小观自从走进了房,一直呆呆地坐着,不言不语。王小四子自从进门问过了“贵
姓”,敬过瓜子,转身便同糖葫芦瞎吵着玩,亦没有理会他。后来听见自鸣钟当当的敲了两
声。糖葫芦急摸出表来一看,说声“不早了,明天还有公事,我们去罢。”王小四子把眉毛
一竖,眼睛一斜,道:“不准走!”糖葫芦只得嘻皮笑脸的仍旧坐下。说话间,佘小观却早
把长衫、马褂穿好。王小四子一直没理他,坐着没趣,所以要走。今忽见他挽留,不觉信以
为真,连忙又从身上把马褂脱了,重新坐下。这一日又坐了一个钟头,害得糖葫芦同王小四
子两个人只好陪他坐着,不得安睡。起先彼此还谈些闲话,到得后来,糖葫芦、王小四子恨
他不迭,那个还高兴理他。佘小观坐着无趣,于是又要穿马褂先走。偏偏有个不懂事的老婆
子,见他要走,连忙拦住,说道:“天已快亮了,只怕轿夫已经回去了,大人何不坐一回,
等到天亮了再走?”佘小观起身朝窗户外头一看,说了声“果然不早了”。糖葫芦、王小四
子二人只是不理他。老婆子只是挽留,气得糖葫芦、王小四子暗底下骂:“老东西,真正可
恶!”因为当着佘小观的面,又不便拿他怎样。
歇了一歇,糖葫芦在烟榻上装做困着。王小四子故意说道:“烟铺上睡着冷,不要着了
凉!”于是硬把他拉起来,扶到大床上睡下。糖葫芦装作不知,任他摆布。等到扶上大床,
王小四子便亦没有下来。佘小观一人觉得乏味,而又瞌铳上来,便在糖葫芦所躺的地方睡下
了。毕竟夜深人倦,不多时便已鼻息如雷。直先挽留他的那个老婆子还说:“现在已经交
秋,寒气是受不得的;受了寒气,秋天要打疟疾的。”一头说,一头想去找条毯子给他盖。
谁知王小四子在大床上还没有睡着,骂老婆子道:“他病他的,管你甚么事!他又不是你那
一门子的亲人,要你顾恋他做什么!”老婆子捱了一顿骂,便蹑手蹑脚的出去,自去睡觉了。
却说屋里三个人一直睡到第二天七点钟。头一个佘小观先醒,睁眼一看,看见太阳已经
晒在身上,不能再睡,便一骨碌爬起,披好马褂,竟独自拔关而去。此时男女班子亦有几个
起来的,留他洗脸吃点心,一概摇头,只见他匆匆出门,唤了辆东洋车,一直回公馆去了。
这里糖葫芦不久亦即起身。因为现在这位制台大人相信修道,近来又添了功课,每日清晨定
要在吕祖面前跪了一枝香方才出来会客,所以各位司、道以及所属官员挨到九点钟上院,还
不算晚。当下糖葫芦轿班、跟人到来,也不及回公馆,就在三和堂换了衣帽,一直坐了轿子
上院。走到官厅上,会见了各位司、道大人。昨儿同席的几个统通到齐,佘小观也早来了。
此时还穿着纱袍褂,是不戴领子的。有几个同寅望着他好笑。大家奇怪。及至问及所
以,那位同寅便把糖葫芦的汗衫领子一提,却原来袍子衬衣里面穿的乃是一件粉红汗衫,也
不知是几时同相好换错的。大家俱哈哈一笑。糖葫芦不以为奇,反觉得意。
正闹着,齐巧余荩臣出去解手,走进来松去扣带,提起衣裳,两只手重行在那里扎裤腰
带。孙大胡子眼尖,忙问:“余荩翁,你腰里是条甚么带子?怎么花花绿绿的?”大众又赶
上前去一看,谁知竟是一条女人家结的汗巾,大约亦是同相好换错的。余荩臣自己瞧着亦觉
好笑。等把裤子扎好,巡捕已经出来招呼。几个有差使的红道台跟了藩司,盐、粮二道一齐
上去禀见,照例谈了几句公事。
制台发话道:“兄弟昨儿晚上很蒙老祖奖盛,说兄弟居官清正,修道诚心,已把兄弟收
在弟子之列。老祖的意思还要托兄弟替他再找两位仙童,以便朝晚在坛伺候。有一位是在下
关开杂货铺的,这人很孝顺父母,老祖晓得他的名字,就在坛上批了下来,吩咐兄弟立刻去
把这人唤到;兄弟今天五更头就叫戈什按照老祖所指示的方向,居然一找拢着。如今已在坛
前,蒙老祖封他为‘净水仙童’。什么叫做净水仙童呢?只因老祖跟前一向有两个童子是不
离左右的,一个手捧花瓶,一个手拿拂帚。拿花瓶的,瓶内满贮清水,设遇天干不雨,只要
老祖把瓶里的水滴上一滴,这江南一省就统通有了雨了。佛经上说的‘杨枝一滴,洒遍大
千’,正是这个道理。”制台说到这里,有一位候补道插嘴道:“这个职道晓得的,是观音
大士的故典。”制台道:“你别管他是观音是吕祖,成仙成佛都是一样。佛爷、仙爷修成了
都在天上,他俩的道行看来是差不多的。但是现在捧花瓶的一位有了,还差一位拿拂帚的。
这位仙单倒很不好找呢!”说到这里,举眼把各位司、道大人周围一个个的看过来,看到孙
大胡子,便道:“孙大哥,兄弟看你这一嘴好胡子,飘飘有神仙之概,又合了古人‘童颜鹤
发’的一句话,我看你倒着实有点根基。等我到老祖面前保举你一下子,等他封你为‘拂尘
仙童’,也不用候补了。我们天天在一块儿跟着老祖学道,学成了一同升天。你道可好?”
孙大胡子是天天打麻雀,嫖姑娘,玩惯了的,而且公馆里太太又凶,不能一天不回去,
如何能当这苦差!听了制台的吩咐,想了一会,吞吞吐吐的回道:“实不瞒大帅说:职道虽
然上了年纪,但是根基浅薄,尘根未断,恐怕不能胜任这个差使,还求大帅另简贤能罢。”
制台听了,似有不悦之意,也楞了一会,说道:“你有了这们一把胡子,还说尘根未断,你
叫我委那一个呢?”说罢,甚觉踌躇。再仔细观看别位候补道,不是烟气冲天,就是色欲过
度,又实实在在无人可委。只得端茶送客。走出大堂,孙大胡子把头上的汗一摸,道:“险
呀!今天若是答应了他,还能够去扰羊紫辰的金林春吗!”说罢,各自上轿,也不及回公馆
脱衣服,径奔金林春而来。其时主人羊紫辰同特客章豹臣,还有几位陪客,一齐在那里了。
羊紫辰本来说是这天晚上请吃番菜的。因为这天是“乞巧日”,南京钓鱼巷规矩,到了
这一天,个个姑娘屋里都得有酒,有了酒,才算有面子。章豹臣昨天晚上在刘河厅选中了一
个姑娘,是韩起发家的,名字叫小金红,当夜就到他家去“结线头”。章统领是阔人,少了
拿不出手。羊统领替他代付了一百二十块洋钱。第二天统领吩咐预备一桌满、汉酒席,又叫
了戴老四的洋派船:一来应酬相好,二来谢媒人,三来请朋友。戴老四的船已经有人预先定
去,因为章统领一定指名要,羊统领只得叫他回复前途。戴老四不愿意。羊统领发脾气,要
叫县里封他的船,还要送他到县里办他。戴老四无奈允了。
是日各位候补道大人,凡是与钓鱼巷姑娘有相好的,一齐都有台面,就是羊统领自己也
要应酬相好,所以特地把金林春一局改早,以便腾出工夫好做别事。当下主客到齐,一共也
有十来位。主人叫细崽让各位大人点菜。合席只有孙大胡子吃量顶好,一点点了十二三样。
席间各人又把自己的相好叫了来。这天不比往日,凡有来的局,大约只坐一坐就告假走了。
羊统领见章豹臣的新相知小金红也要走,便朝着他努努嘴,叫他再多坐一会儿。小金红果然
末了一个去的。章豹臣非凡得意,大众都朝他恭喜。
说话间,各人点的菜都已上齐。问问孙大胡子,才吃得一小半,还有六七样没有来。于
是叫细崽去催菜,细崽答应着去了。席面上,乌额拉布乌道台晓得这爿番菜馆是羊统领的大
老板,孙大胡子及余荩臣一干人亦都有股分在内,便说笑话道:“国翁,你少吃些:多吃了
羊大人要心疼的。”羊统领道:“你让他吃罢,横竖是‘蜻蜓吃尾巴’,多吃了他自己也有
分的。”章豹臣道:“原来这爿番菜馆就是诸位的主人,生意是一定发财的了?”羊紫辰
道:“也不过玩玩罢,那里就能够靠着这个发财呢。”
正说着,窗户外头河下一只“七板子”,坐着一位小姑娘,听见里面热闹,便把船紧靠
栏杆,用手把着栏杆朝里一望,一见羊大人坐了主位在那里请客,便提高嗓子叫了一声“干
爷”。羊紫辰亦逼紧喉咙答应了一声“嗳”。大家一齐笑起来。章豹臣道:“我倒不晓得羊
大人有这们一位好令爱,早晓得你有这们一位好令爱,我情愿做你的女婿了。”糖葫芦也接
口道:“不但章大人愿意,就是我们谁不愿意做羊大人女婿呢。”羊紫辰道:“我的女儿有
了你们这些好女婿,真要把我乐死了!”说着,那个小姑娘已经在他身旁坐下了。大家又鬼
混了一阵。孙大胡子点的菜亦已吃完。只因今日应酬多,大家不敢耽误。差官们进来请示:
“还是坐轿去坐船去?”其时戴老四的船已经撑到金林春窗外,章豹臣便让众位大人上船。
正闹着,章豹臣新结的线头小金红亦回来了。当天章豹臣在席面上又赏识了一个姑娘,名字
叫做大乔。这大乔见章豹臣挥霍甚豪,晓得他一定是个阔老,便用尽心机,拿他十二分巴
结。章豹臣亦非常之喜。小金红坐在一旁,瞧着甚不高兴。这一席酒定价是五十块,加开销
三十块;戴老四的船价一天是十块,章豹臣还要另外赏犒:一齐有一百多块。章豹臣的席面
散后,接着孙大胡子、余荩臣、糖葫芦、羊紫辰、乌额拉布统通有酒。虽说一处处都是草草
了事,然从两点钟吃起,吃了六七台,等到吃完,已是半夜里三点钟了。孙大胡子怕太太,
仍旧头一个回去。
章豹臣赏识了大乔,吃到三点钟,便假装吃醉,说了声“失陪”,一直到大乔家去了,
这夜大乔异常之忙,等到第二天大天白亮才回来。章豹臣会着,自然异常恩爱,问长问短。
大乔就把自己的身世统通告诉了他。到底做统领的人,银钱来的容易,第二天就托羊紫辰同
鸨儿说:“章大人要替大乔赎身。”鸨儿听得人说,也晓得章大人的来历非同小可,况且又
是羊统领的吩咐,敢道得一个不’字!当天定议,共总一千块钱。章豹臣自己挖腰包付给了
他。大乔自然分外感激章大人不尽。
又混了两天,章豹臣奉到上头公事,派他到别处出差,约摸时不得回来。动身的头一
天,叫差官拿着洋钱一家家去开销。他叫的局本来多,连他自己还记不清楚。差官一家家去
问。谁知问到东,东家说:“章大人的局包,羊大人已经开销了。”问到西,西家说:“章
大人的帐,羊大人已经代惠了。”后来接连问了几处,都是如此,连小金红“结线头”的钱
亦是羊大人的东道。差官无奈,只得回家据情禀知章豹臣。章豹臣道:“别的钱他替我付,
我可以不同他客气,怎么好叫他替我出嫖帐呢?这个钱都要他出,岂不是我玩了他家的人
吗?”说罢,哈哈大笑。后来章豹臣要拿这钱算还羊紫辰。羊紫辰执定不肯收,说道:“这
几个钱算什么,连这一点点还不赏脸,便是瞧不起兄弟了。”章豹臣听他如此说法,只得罢
手。只因这一闹,直闹得南京城里声名洋溢,没有一个不晓得的。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分解。
第三十回 认娘舅当场露马脚 饰娇女背地结鸳盟
话说羊紫辰羊统领本是别省的一位实缺镇台,只因他本缺十分清苦,便走了门路,由两
江总督出奏,奏留他在南京统带防营。这便是上头有心调剂他。自从接事之后,因见地方平
静,所有的兵丁大半是吃粮不管事。他的前任已经有两成缺额,到他接手便借裁汰老弱为
名,又一去去了两三成。却是旧的虽去,新的却没有补进一个。歇上三年,制台阅操一次,
有的是临时招人,有的还是前后接应。怎么叫做“前后接应”呢?臂如一营之中本是五百个
人,他倒吃了三百名的额子,实实在在只有二百个人。等到制台阅操的时候,前头一排点过
名,赶紧退了下来。改换衣服军械,跟着后头的人再上去应名。如此一排排的上来下去,轮
流倒换,不要说是一营五百人他吃三百个,就是再吃多些,有此妙法,也容易弥补。况且制
台年纪大了,又要修道养心,大半是派营务处上的道台替他校阅。这般营务处上的人,那一
个不是羊统领的朋友,天天吃花酒,嫖婊子,同在一处玩惯了的?等到派了这个差使下来,
并不要羊统领前去嘱托,他们早已彼此心照,马马糊糊,把制台敷衍过去就算了事。统领如
此,营官自然亦是如此。调换营官更是统领一件生财之道,倘然出了一个缺,一定预先就有
人钻门路,送银子。不是走姨太太的门路,就是走天天同统领在一块儿玩的人的门路,甚至
于统领的相好,甚么私门子,钓鱼巷的婊子,这种门路亦都有人走。统领是非钱不行,替他
经手过付的人所赚的钱亦都不在少处。
闲话休题。且说归羊统领管辖的什么护军正营、护军副营、新兵营、常备军、续备军,
一共有好几个名目。每一营之中,有营官,有哨官。营官都是记名提、镇;哨官则自副、
参、游以下以至千、把、外委都有在内。
其时有一个在江阴带炮划子的哨官,据他自己说是一个副将衔的游击,就是人家谈起
来,说他的官亦并不是假的。他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差使,因为克扣兵饷,被
上头查了出来,拿他的差使撤去,他就跑到南京来另觅生路。
却说这人姓冒,名字叫得官,本来是在江北泰兴县跟官当长随的。后来攒聚了几十吊
钱。有天为着做错了一件事,被主人将他骂了一顿,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便到烟馆里吃
烟。合该他官星透露。其时正值江南裁撤营头,所有前头打“长毛”得过保举的人一齐歇了
下来,谋生无路。很有些提、镇、副、参,个个弄到穷极不堪,便拿了饬知、奖札沿门兜
卖。这时候只要有人出上百十吊钱,便可得个一二品的功名,亦要算得不值钱了。这日冒得
官走到烟馆里面,值堂的是认得他的,连忙让出一张烟铺,请冒大爷这边来坐。冒得官有事
在心,闷闷不乐,便没精打彩的躺了下去。值堂的又赶过来替他烧烟。抽不上三四口,忽然
烟榻前来了一个彪形大汉,虽然是面目黧黑,形容枯槁,却显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
情。冒得官亦不理他。值堂的见了,倒摆出满脸的悻悻之色,朝他哼儿哈儿的赶他走开。只
听得那人叹一口气道:“你不要朝着我这个样儿!我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你认得我是谁?
你们江南若是没有我们,你们那里来的这种好日子过呢!不过是我运气不好,以至落拓到这
步田地。如果要讲起身分来,不要说是你一个做跑堂的算得什么,就是泰兴县县大老爷,比
比顶子,要比我差着好几级呢!”值堂的见他出言无将,便把眉毛一竖,眼皮一掀,一骨碌
爬起,想要动手赶他走开。谁知那个大汉哈哈大笑。值堂的非但推他不动,反被大汉摔了一
个筋斗。值堂的气的了不得,愤愤的要出去叫地保。大汉冷笑道:“我正苦没有饭吃,这个
样儿又见不得官。你今送我前去,好好好,我就跟了你去。见了你们大老爷,只要他肯把我
收留下来,等我吃两天饱饭,省得在外头捱饿,我就感激不尽了!”值堂的见他如此,更是
火上添油。
这些话冒得官都听得明明白白,心上甚是诧异,暗想:“此人必定有点来历。”又看他
的样子,决不是等闲之辈。便叫值堂的:“不要同他多讲,等我问他。”一面说,一面把烟
枪一丢,坐了起来,慢慢的问他:“你贵姓?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氏,怎么会到得此地来
的?”那大汉见冒得官说话讲理,便亦改换了一副神情,先叹了一口气道:“一言难尽!”
冒得官又让他在烟榻前一张杌子上坐了。谁知这大汉后头还跟着一个人。冒得官问是谁,那
大汉回称是他外甥。冒得官并不在意。那大汉坐定之后,自己说了姓名:“是湖南人氏。从
前打‘长毛’,身当前敌,克复城池;后来叙功,历保至花翎副将衔,尽先候补游击。”当
时保虽保了,等到平定之后,那里有这些缺安置他们。记名提、镇能够借补个游击、都司,
已经是十不获一;何况是内无奥援,外无帮助,一旦裁撤归农,无家可归,焉有不流落之
理。“在营盘的时候,大注钱财也曾在手里经过;无奈彼时心高气傲,挥金如土,直把钱财
看得不当东西。就是出营之后,身边也还带得几文,有的是坐吃山空,有的是同人合股做个
小卖买,到得后来亦总是关门。即以在下而论,正坐着这个毛病。一身之外,除掉两件破旧
衣裳,还有几张破纸头,便是当年所得的奖札、饬知了。这种破纸头,饥不可为食,寒不可
为衣,直正穷到极处!可惜这个东西没得人要,如有人要,我情愿得几文就卖了他。”冒得
官听到这里,不觉心上一动,便问:“你这东西带在身边没有?”那大汉道:“我孑然一
身,无家无室,又无行李,除掉带在身边,更把他放在何处。”冒得官道:“你拿出来我瞧
瞧。”那大汉正在解衣取出之时,值堂的走过来说道:“大爷,你别上他的当。他天天拿着
这个到这里骗人。”大汉见值堂的打散他的卖买,抡起拳头便要打值堂的,被冒得官吆喝了
值堂的两句,彼此方才罢休。
冒得官是在衙门里顿过的,认得奖札、饬知,知道不是假。此时忽动了做官之念,便问
他要几多钱。那大汉起初不肯说,后来冒得官顶住问他,才说得一百五十块。禁不住冒得官
再四磋磨,说明三十块钱。当天先付三块钱定洋,先拿他一个奖札,下余的约明次日两点钟
仍到这爿烟馆里交割。大汉拿到洋钱,欢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问他拿扣头,大汉不
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争论起来。又幸亏冒得官呼喝了两声,方才住手。大汉已去,冒得
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带了二十七块钱仍到烟馆里来交割。等得饬知、奖札统通拿
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灯下取出观看,见饬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
名字不同,幸喜姓的声音还是一样。
过了一天,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门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标①。其
时提台②驻扎江阴。既有门路,自然收留,不上两个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带。从此这冒得官
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船上不比岸上,来往的人少,
一直没有人看出他的破绽。
有日提台传令看操。许多炮划子正在操演的时候,人家当管带的一齐站在船头上指挥兵
丁们,不想他老人家在舱板上滑了一脚,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一众兵丁慌了手脚。亏得有两
个会泅水的,脱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捞了上来。提台在长龙船上瞧着,吩咐戈什坐了划子过
去问信,问他还有气没有。其时兵丁们已把他救起,拖过三条板凳,把他背朝上,脸朝下,
悬空着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里喝进去的水淌出来,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瘪了,
然后拿他抬到舱里去睡,又灌了两碗姜汤,才慢慢的回醒过来。戈什回去禀复提台,提台
道:“阿弥陀佛!我心上一块石头才放下。他这个差使是某人保荐的,倘若他死了,我怎么
对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请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谢提台,口称:“沐恩③自不
小心,走滑了脚,倒叫老帅操心,沐恩实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孩子年
纪小,都不会挣饭吃。沐恩跃下去的时候,自己也还明白,肚皮里想道:‘我这下子可完
了!’如今总算托赖着老帅的洪福没有死,还能够来伺候老帅。所以沐恩当时就许下愿,拜
三天龙王忏,超度超度水里的这些冤魂。老帅请放心,以后就没有事了。”提台道:“你跌
下去的时候,我替你捏着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虽然是你命该如此,总要算是没于王
事,我已经打算替你打咨文给制台,奏明上头,请个恤典,将来你的儿子倒可无庸多虑。现
在你既未曾死,这些话也不必题他了。”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谢老帅的恩典。
①提标:绿营兵由提督统辖的叫提标。
②提台:对提督的敬称,即提标。
③沐恩:明清时官场中人阿谀上司时的自称。
提台又道:“你跌下去的地方,水有多们深?想来一定是浅的,所以你没有送命。”冒
得官道:“回老帅的话,现在水陆营头一齐改了洋操,最讲究的是测量之学。沐恩测虽不会
测,要说单是量还办得来。即以沐恩自己而论,那天跌下去的地方,大约那里的水只有五尺
多深。何以见得?沐恩常常听见老一辈子的人讲:‘大凡跳河自尽的人,一定是站在水里
的。’那天沐恩的嘴里水都灌得进,一定这水已经没过头顶。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拿起靴子
来一看,果然满靴的泥,可见是已经到底。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头再加脑袋、顶
帽,下头再加靴子,统算起来,这水不过五尺多深。”提台道:“就不会六七尺吗?你在水
里那里量得这们清楚?”冒得官凑前一步,道:“大帅明鉴:沐恩手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
的水他们还敢下去,所以还救得沐恩上来;若是再深些,他们就不敢跳了。这是沐恩亲身试
验的,不敢撒一字谎。大帅不信,不妨派个人去查查看,也可以显显沐恩量的到底准不
准。”提台道:“你量过就是了,亦不用查得的。”说完了话,冒得官退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月,上头调他们到别处去拿盐枭。有天晚上,满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反被盐
枭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帐篷、军器拿了一个干净。他从睡梦中惊醒,提着裤子出来探
望。有个盐枭照着他的脸放了一声空枪,直把他吓的跪在船板上磕头如捣蒜,口称“大王饶
命”。后来盐枭跑了,他便闹到县里去,怪地方官缉捕不力,又开了一篇假帐,说共总被强
盗打劫去许多东西,一定要知县认赔。
知县说道:“清平世界,那里来的强盗?兄弟到任之后,严加整顿,窃案尚且没有,怎
么会有盗案呢?”当被冒得官顶住不走,知县不得已,答应替他查办,方才走的。过了两
天,又来催讨。其时知县已派人查过,晓得是盐枭所为,见了冒得官,便分辨说是盐枭,不
是强盗。冒得官道:“说强盗打劫也好,说盐枭打劫也好,横竖总在你贵境里出的抢案。”
知县发急道:“这倒不可以胡乱说说的。强盗是强盗,盐枭是盐枭。强盗打劫了人家,自然
是地方官之事;至于盐枭,一定是怀恨你们前来报仇的。如说不是报仇而来,何以不抢岸上
的居民,专抢你们河里的炮船呢?况且你们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军器,你老哥为一船之
主,又是有本事的人,怎么不去打退他们,倒反吃了他们的亏?此乃决无之事,兄弟一定不
能相信。”冒得官道:“如果是白天呢,兄弟一定同他打一仗,无奈是半夜里,一齐睡着
了,所以上了他的算。”知县道:“等你睡着了他才动手,这明明是偷,怎么好说是抢呢?
地方上出了窃案,亦是兄弟的事。来啊!”跟班的答应了一声“着”。知县道:“冒大人船
上失窃东西,限捕快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人打断他的狗腿!”跟班的答应下去。冒得官至
此方无话说,只好告退。
过了两日,心还不死,又催逼知县。知县恨极了,上去求了本府。齐巧这时候新换了一
个提台,本府同他有点渊源,便按照知县的话写信告诉了提台。提台新到任,正要借他立个
下马威,便道:“他自己被贼偷了,还说是强盗打劫,要知县赔他东西,岂非是无赖!就说
是强盗打劫,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强盗,如今倒反被强盗打劫了去,他管的什么事情?这
种东西要他何用!”一角公事,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别人接管。他被撤之后,无颜再到
江阴,所以才到南京来的。
他在炮船上的时候,亦很赚得几个钱;一到南京,便钻头觅缝的寻觅事情。就有人对他
说:“现在只有羊紫辰羊统领上头的面子顶好,手下的营头又多,只要走上他的门路,弄个
营官当当,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走统领的路,还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统领事情多,怕有
忘记;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死力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统领的路
要好得几倍呢!”冒得官问道:“姨太太在里头,我们又见不着,怎么会巴结得上呢?”那
人道:“你又呆了。要做这种事情,总得下水磨工夫。头一个离不掉门房、门口拿权的,或
是戈什、差官之类,你总得先把他弄好。以后有了机会,或者是姨太太做生日了,或者是姨
太太想吃甚么,想穿甚么,你巴结好了门口,他们就通信给你,等你去办了来。头两次你不
好自己居功,要算是替他们门上的人代办的。等他们自己先得了好处,以后你再求他们提拔
提拔你。人心是肉做的,受了你的好处,总得替你说两句好话补报补报你。到这时候,一句
话总抵得十句。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他们一帮人替你说话,统领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说话,这
事情岂有不成之理。但是你要先笼络他门口的人,不但底下要笼络,就是上房的老妈子、丫
头亦得弄好。这是什么缘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数的,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姨太太,伺
候姨太太;老妈子、丫头却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离的。姨太太又相信他们说的
话,所以他们说的话更比别人说得灵。”冒得官听了,心上寻思:“原来求差使有这许多经
络。”连忙谢了又谢。又问:“统领跟前总得见一面才好?”那人道:“统领见不见倒不在
乎此。见了统领,没有差使亦是枉然。只要到过一次,上过一回手本,做个引子,以后便好
常常同他门口来往,相机行事。”冒得官连称“领教”,牢记在心。后来如法泡制,先从门
口结识起;又送了多少东西,天天路来厮混。后来跑的时候久了,羊统领共有八个姨太太,
他又打听得那一个最得宠。遇见这一位姨太太有甚么差使派了下来,他便赶着替门口上这班
人去做。有时候垫了钱亦不要他们还。他办的差事,又讨好,又快当,又省钱,所以门口上
这班人都同他要好的了不得。后来大家交情深了,他便把谋差的意思说了。众人俱各应允,
得便就替他竭力上头去求。齐巧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间房子,自己想中了一种有颜色花头的
洋纸,派了多少差官去买,总办不来。就有人说给冒得官。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个南
京城里的大小洋货店,城外下关的洋行,统通跑遍,居然照样办到。差官拿进去给姨太太看
了,正对意思,连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进去。不料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红人,
姨太太一见之后,就着实拿他夸奖,说他有能耐,会办事。此番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说好
话,便说:“这纸是一个来营投效的冒某人弄得来的。南京城里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
得来孝敬姨太太的。”姨太太道:“我倒不晓得是他背地里替我出力。他是个甚么功名?”
差官道:“他是个副将衔的游击,在江阴带过炮船。如今没有事,所以来到这里,想要求统
领赏派个差使,跑了好几个月,还没有见着呢。”姨太太道:“要差使,你为什么不来跟我
说?你去关照他,叫他明天来见统领,包他见面之后就有差使。”差官出去,把话传给了冒
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当夜姨太太告诉了统领。有了内线,还有什么不灵的,而且他这条
内线更与别人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来上手本。自然羊统领立刻见他,而且问长问短,着实关切,当
面许他派他差使。冒得官退了下来,一等等了三天没有动静。那个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说了。
姨太太想卖弄自己的手段,便把统领请了来,撒娇撒痴把统领的胡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统领
立刻答应派冒得官一个好差使方肯放手,统领答应三天还不算,一定等统领应允当天下委
札,方才放手。统领一手拿出小木梳来梳胡子,已经有好两根弄断掉了下来了。只因这位姨
太太又是一向纵容惯的,因爱生惧,非但拉掉胡子不敢做声,并且立刻出来替他对付差使。
无可如何,硬把护军右营的一个管带,说他“营务废弛”,登时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
管。札子写好了,用过关防,标过朱,羊统领又拿进去给姨太太瞧过了,然后交到门口。不
用等到派人去送,冒得官早在外头伺候好了。立刻上来叩谢统领。统领照例敷衍了两句面子
上的话,无非是“修明纪律,勤加训练”的话头。冒得官一迭连声的答应“者者”,下来又
托人带他上去叩谢姨太太,姨太太却没有见。次日又办了几分重礼,把羊统领公馆里的人,
上上下下,择要打点了一番。然后择了吉日去到差。接差的头一天,照例要点卯。忽然内中
有个哨官,带着水品顶子,上来应名。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善,那哨官亦不住的抬头
看冒得官:四目相注,彼此分明打了一个照面。当时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开。不料这哨
官却记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后,使独自一个拿了手本跑到冒得官下处求见。冒得官一看手
本,知是本营的人,心里寻思道:“我今天头一天接差,他有甚么事情来找我?”先回报不
见,后来这哨官一定要见,只得吩咐叫他进来。
那哨官进来之后,见了营官,自然先要行还他的官礼。冒得官因为初接差,见了他格外
谦和,问他有什么事情。毕竟当武官的心粗气浮,也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开口便说:“大
人,你怎么连标下都不认得了?你老的这个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处烟馆里,俺娘舅拿你三
十块钱卖给你的吗?你这个官,有人说起要值好几千银子哩。标下就是他的外甥。那天不是
同在烟馆里,你还问俺娘舅,问我是谁,我娘舅说:‘他叫朱得贵,是我外甥。’怎样你老
忘记了?真正是贵人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见他守着众人揭破他的底细,心上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把脸一沉,道:“混
帐!胡说!我的官是张宫保保的,怎么说是你舅舅卖给我的!你是谁?你舅舅又是谁?你不
要认错了人,在此胡说!快些回去!好端端的说出这种话来,岂非是无赖!再要这样的胡
说,你却不要怪我翻脸是不认人的!”朱得贵还强辨道:“我何曾记错!你老左边耳朵后头
有一块红记,我记得明明白白,不信你们大家来看,怎么说我胡说?我现在也不想你别的好
处。但是我的娘舅上个月里得了病死了,棺材虽然有了,还寄在庙里,没有找到地方去埋
他。只要你老松松手,随便拿出几个钱来,弄块地殡葬了他,你也对得住死的,我也对得住
死的。以后我在这里当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够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
死的娘舅在阴间里亦是感激你的。”冒得官听了,又气又恨,而又无可奈何他,只得连连冷
笑,对旁边人说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越发胡说了!他这人想是有点痰气病,你们快些拉
他出去,叫他去歇歇。”左右的人便想拖他出去。朱得贵越发怒道:“我说的是真话。我那
里来的病!你老爱帮钱就帮,不爱帮钱就不帮!天在头上,各人凭良心说话。要说你的官不
是我娘舅卖给你的,割掉我的头我也不能附和你的!”冒得官见他如此的说法,不禁恼羞变
怒,喝令左右:“替我赶他出去!”又说:“这个样子,明明是个疯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
使,换派别人!”朱得贵至此亦不相让,嘴里一面嚷着回骂,一面已被众人连推带拉的拉出
来了。冒得官还是恨恨不已,心上想要立刻撤掉他的差使,赶他出去,既而一想:“就此撤
他的事,他一定心上不服,徒然闹出些口舌是非,反于声名有碍,不如隐忍不发,朝晚找他
一个错,办他一个永远不得翻身!”主意打定,便作没事人一般。
冒得官在江阴时,本有两个太太,分两下里住,一个是结发夫妻,生得一儿一女,小姐
年十七岁,少爷才十一岁。那一个听说还是人家的一个“二婚头”,不知怎样,冒得官同他
相与上的。冒得官到南京谋事,只带得这个二婚头同来,那个正太太同着儿女仍在江阴居
住,冒得官好容易走了羊统领姨太太的门路,得了差使,便亦不忘夫妻之情,派个差官带了
盘川,把他娘儿接了上来。轮船上下,甚是简便,不消三四天便已接到。另外赁的公馆,齐
巧正对着羊统领公馆的后门,为的是早晚到统领公馆里请安便当之故。
闲话休题。且说大营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营官一定要升帐约齐了手下大小将官,
团团坐定,谈论一回闲话,彼此一哄而散:其名谓之“讲公事”。从前所讲的无非是些用兵
之道,杀敌之方,同戏台上“取帅印”陈叔宝教导尉迟恭的话大致仿佛。到得后来,当营官
的有几个懂得韬略,也不过是个具文罢了。
这天刚正初一,冒得官率领大小将官升帐坐定,才谈得一句“今天天气很好”。众人尚
未接谈,不料那个朱得贵在众人中忽然挺身而出,朝着冒得官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娘舅”,
遂称:“外甥在这里替娘舅请安。”冒得官不提防他有此一来,直气得目瞪口呆,面色发
紫,紫里转青,很不好看。朱得贵又在人丛中拉出一个头戴暗蓝顶子的人,拿手指指他,说
道:“他是娘舅的把兄弟。她舅是老把哥,他是老把弟。你俩叙叙旧。”众人举目看时,只
见老把弟已经胡须雪白,老把兄不过三十多岁,这其间明明显出不对,只是顾着他营官面
子,不好说破。
无奈冒得官的无明火早已按捺不住,也不管当着众人,挨命向前,扭住朱得贵拳脚交
下,朱得贵亦不相让。登时两人就扭成一团。冒得官骂他:“好个撒野东西!眼睛里没有上
司!你这东西,我打都打得!”叫人:“替我拿军棍来!”朱得贵道:“你这不要脸的东
西!冒了人家的官还要打人!我就是不服你的管!你是个好的,你敢同我到统领跟前去评
理!”冒得官道:“就同你去!”说着,两个人就从营盘里一路拉着辫子,拉到羊统领的公
馆里来,足足走了三里多路。街上看热闹的,以及营盘里跟着劝解的,少说有上千的人,一
哄哄到统领门口。
其时天色尚早,统领正从钓鱼巷住夜回家,在家里睡着养神。睡梦中忽听人声嘈杂,还
当是克扣了他们的军饷,他们不服,鼓噪起来,禁不住瑟瑟的抖。屡次三番叫差官出去问
信。大家一看都是熟人,一齐忙和着上前劝解,却忘记回报统领。直等他俩放了手,才有人
进来把详细情形一一禀闻。统领胆子登时就硬起来,骂他二人:“都不是东西!营官不像营
官!哨官不像哨官!”又骂冒得官:“当初一来的时候,我看他就有点鬼鬼祟祟!原来他这
个官是假的!这倒要仔仔细细的查查!”羊统领如此说,不料旁边惊动了一个人。你道这人
是谁?就是替冒得官说好话的那位姨太太了。姨太太说:“天底下样样多好假,官末怎么好
假?况且他从前在别处已经当过差使,为甚么从前没有人告发他?这明明是姓朱的想讹诈
他。等他们出去劝劝就完了,用不着大惊小怪,要你统领自己出去。”羊统领一想,姨太太
的话很有理,而且自己出去,事情反不容易落场,便亦听其自然。外面冒得官、朱得贵两个
人,其时亦被众人劝住,各自回营无事。
却不料这一闹,风声竟传到制台耳朵里去。次日传见羊统领,便问起他来。羊统领已有
姨太太先入之言,立刻回称没有。后来制台一定说有,要他查办。羊统领只得答应。下来先
把冒得官传了来申饬了一番,又吊他从前所得的功牌、奖札、饬知,冒得官不敢隐瞒,统通
呈了上去。谁知年纪竟其大相悬殊,若论他得功名的年纪,足足已有六十多岁;及看他的面
貌,连四十都未满。羊统领看过,笑了一笑,心中早有成竹。也不说别的,但问得一声:
“老兄本事倒不小!还没有养下来,已经替皇上家立了这许多功劳!令人可敬得很!”说完
这句话,端茶送客。冒得官毕竟贼人心胆虚,一听话内有因,便涨红了脸,一句对答不上。
后见统领端茶,只得退回家中,悉眉不展的终日在家里对了老婆孩子咳声叹气。
俗语说得好:“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冒得官自从娶了那个二婚头,常常家里搬
口舌,挑是非。其实这个二婚头一直又没有同正太太在一块儿住,无奈他心里总多嫌他娘儿
几个。正太太晓得冒得官相与了这种混帐女人,心上也是不高兴,同冒得官吵闹已非止一
次。因此两下里的冤仇就此越结越深。
冒得官自从当了羊统领的差使,回家谈天,开口闭口总是不离“统领”两个字。统领的
好处虽然是着实表扬,就是统领的不好之处,甚么包婊子,相与女人,也都当作家常话说了
出来。谁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早被那个二婚头记在肚里,待时而动。
齐巧这一天冒得官在统领前碰了钉子回家,心上没好气,开口就是骂人,一天到夜坐卧
不定,茶饭无心,一个人走出走进,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好像满肚皮心事似的。二婚头问
他亦不响,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问跟去的人,才晓得他同朱得贵的前后一本帐。二婚头眉
头一皱,计上心来。进得房中,先借别事开端,拿他软语温存了一番,然后慢慢的讲到:
“今日之事,虽说是上头制台的意思,然而统领实在亦是想拿我们的岔儿。这桩事情权柄还
在统领手里,总得想个法儿修全修全才好。”冒得官道:“我的意思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我
们初到差,那里来的钱去交结他呢?”二婚头鼻子里嗤的一笑,道:“你们只晓得巴结上司
非钱不行!”冒得官忙接嘴道:“除了钱,你还有甚么法子?”二婚头道:“法子是有,只
怕你未见得能够做得到,于你的事无济,我反多添一层冤家,我想想不上算,还是不说
罢。”冒得官道:“我此时是一点点主意都没有了。你有主意,你说出来,我们大家商量。
倘若事情弄好了,也是大家好。”二婚头道:“你别忙,等我讲给你听。你不是说的统领专
在女人身上用工夫吗?”冒得官道:“不错,他在女人身上用工夫。你总不能够去陪他,好
替我当面求情?”二婚头把嘴一披道:“我不是那种混帐女人!一个女人,好嫁几个男人
的!”冒得官道:“你是再要清节没有,生平只嫁我一个!现在这些闲话都不要讲,我们谈
正经要紧。”二婚头把脸一板道:“倒亦不是这样讲。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就苦着我的
身体去干也不打紧。我听见你常提起,后营里周老爷不是先把他太太孝敬了统领才得的差使
吗?只要于你老爷事情有益,这亦算不了甚么大事。人家好做,我亦办得到。只可惜我是四
十岁的人了,统领见了不欢喜,不如年轻的好。”
冒得官道:“这个人那里去找呢?”二婚头道:“人是现成的,只要你拚得;光你拚得
也没用,还要一个人拚得,最好亦要他本人愿意。”冒得官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到底
你说的是谁?”二婚头又故作沉吟道:“究竟权柄还在你手里。你是一家之主,说出来的
话,要行就行,谁能驳回你去。”冒得官道:“你老实说罢,可急死我了!”二婚头又踌躇
一回,道:“其实事情是大家之事,又不是我一人之事。我说了出来也为的是众人,并不是
老爷得了好处我一个人享福。”冒得官接着又顶住他问:“所说的到底是那一个?”二婚头
至此方说道:“这件事不要来问我,你去同你令爱小姐商量。”
冒得官听了,顿口无言。二婚头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人家养了姑娘,早晚总得
出阁的,出阁就成了人家的人,总不能拿他当儿子看待,留在家里一辈子。既然终须出阁,
做大亦是做,做小亦是做。与其配了个中等人家做大,我看不如送给一个阔人做小。他自己
丰衣足食,乐得受用,就是家里的人,也好跟着沾点光。为人在世,须图实在,为这虚名上
也不知误了多少人,我的眼睛里着实见过不少了。”
冒得官听了摇头道:“我如今总算是三品的职分,官也不算小了,我们这种人家也不算
低微了,怎么好拿女儿送给人家做小老婆呢?这句话非但太太不答应,小姐不愿意,就是我
也不以为然!”二婚头见他不允,又鼻子里嗤的一笑,道:“我早晓得我这话是白说的,果
不出我之所料。大家落拓大家穷,并不是我一人之事。从今以后,你们好歹都与我不相干
涉,你们不必来问我,我也不来管你们的闲事!”说完,便自赌气先去睡觉去了。
冒得官也不言语,独自盘算了一夜,始终想不出一条修全的法子。慢慢的回想到二婚头
的话,毕竟不错,除此之外,并没有第二条计策。于是又从床上把二婚头唤醒,称赞他的主
意不错,同他商量怎样办法。此时二婚头惟恐不能报仇,一见冒得官从他之计,便亦欣然乐
从,把嘴附在冒得官的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传授了一个极好的办法。冒得官连连
点头称“是”。
到了第二天绝早,也不及洗脸吃点心,急急奔到大太太住的公馆里敲门。手下人开了
门,便一直跑到太太屋里,也不及说别的话,掀开太太的帐子,问太太“鸦片烟盒子在那
里”。太太还当他起早到统领公馆里请安回来,没有过瘾,如今要鸦片烟过瘾,便说:“在
抽屉里。”小姐就住在太太床背后。太太又忙唤女儿起来:“快替你爸爸打烟。”说时迟,
那时快,小姐还没有下床,他这里已经从抽屉里找到烟盒子,顺后揭开盖,拿烟抹了一嘴
唇,把烟盒往地下一丢,趁势咕咚一声,困在地板上,喊道:“我那里要吃烟!我是要寻
死!我死了好等你们享福!”说完这句,便四脚朝天,一声不言语了。太太、小姐一听这
话,都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来看时,果然老爷吞了烟躺在地下了。
连日老爷被朱得贵讹诈以及统领当面申饬的事情,他母女亦早有风闻,都道他假官之事
发作,无脸见人,所以自尽。但天下断无看着丈夫、父亲自尽不去救他的道理。于是太太、
小姐慌了手脚,连哭带喊,把合公馆的人都闹了起来,一面到善堂里差人去讨药,一面拿粪
给他吃,说:“大烟吃下去的工夫还少,一吐就好了。”冒得官抵死不肯吃粪。太太、小姐
亲自动手,要撬开他的嘴拿粪灌下去。
冒得官急了,拿手摆了两摆,挥退了家里的众人,一骨碌坐起,就坐在地板上。太太、
小姐也只得陪着他坐在地板上。他未曾开言,先叹一口气,停一停,说道:“我是要死的人
了!但是此时鸦片烟毒还没有发出来,趁我有口气,交代你们几句话,等你们也好晓得我为
甚么要寻死。”太太、小姐一迭连声的催他道:“你快说呀!”冒得官拿手指指小姐道:
“我为的是你呀!”太太问:“怎么为了他呢?”冒得官道:“说说我的气就上来了!我想
我们现在也不是甚么低微人家,可恨这位统领一定看上了他,要他!”太太道:“统领不是
有太太、姨太太吗?怎么还要娶甚么太太?”冒得官道:“呸!他要他做小!你想,我的脸
搁在那里去?所以想想只得寻死!这也怪我们小姐自己不好。我们前门紧对他的后门,我们
这位小姐专爱站门子,他一夜到天亮,出进两次,不晓得那天被他看见了。齐巧前天姓朱的
那杂种同我倒蛋,统领便借此为由,要出我的花样,撤差使、参官都不算,一定还要查办。
太太,你是知道,我这官瞒不了你的。倘或查实在了,我的性命都没有!所以我想来想去,
没有路走,只得走到这条路上去,一死为净!你们要一定救回我来,现在除掉把女儿孝敬统
领做小,没有第二条路!你说我肯不肯!”太太、小姐听了,相对无言。
冒得官此时反有了精神,顶住太太、小姐问道:“你们还是要我自尽?还是等统领禀过
制台,拿我参官拿问?论不定杀头、充军,还要看我的运气去碰!总而言之,同你们是不会
再在一块儿了!”说罢,拿袖子装着擦眼泪,却不时偷瞧看女儿。太太听了这话,当时也不
好说别的,一心挂念老爷要寻死,未知救得活救不活。要老爷不死,除非把女儿送给人家做
小,又是心上舍不得。因此心上七上八下,也禁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至于小姐呢,平时爱
站门子是有的,统领走出走进,也着实见过几面,又粗又蠢的一个大汉,实在心上有点不愿
意,现在为了此事害的爸爸要寻死。想来想去,总怪自己命苦,所以会有这些磨难。一面
想,一面哭,除哭之外,亦无别话可说。
冒得官看了气闷,发急说道:“我的命根子在你们手里!怎么说:还是要我活,要我
死?”小姐一头哭,一头说道:“总是我这个祸害不好,害得爸爸要寻死!与其爸爸死,还
不如等我寻个自尽罢!”说完了话,在地下拾起烟盒子就想去舐。却被太太一把抢过,说
道:“一个还没有救活,怎禁得再加上你一个呢!”冒得官道:“罢罢罢!你们索性随我
死,也不用来救我了!我自己养的女儿都不能救我一命,我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人呢!”小
姐也说道:“罢罢罢!你们既不容我死,一定要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只要你老人家的脸搁得
下,不要说是送给统领做姨太太,就是拿我给叫化子,我敢说得一个不字吗。现在我再不答
应,这明明是我逼死你老人家,这个罪名我却担不起!横竖苦着我的身子去干!但愿从今以
后,你老人家升官发财就是了!”
冒得官一见女儿应允,心上暗暗欢喜,便做出假欲呕吐之状,吊了几个干恶心,吐出了
些白痰。太太、小姐忙着替他揉胸捶背,一面问他怎么样。只见他连连点头道:“好了,好
了,如今一齐吐了出来,大约不妨事的了。”又忙爬下替女儿磕了一个头,说:“我这条老
命全亏是你救的!将来我老两口子有了好处,决计不忘记你的!”小姐赶忙跪下,搀老子起
来,满肚皮的委曲,只是说不出来,半天才挣得一句道:“这是女儿命里所招,也怨不得爸
爸!”冒得官起来之后,在床上歇了一会,又吃了一点东西,便吩咐太太:“快把女儿收拾
收拾,论不定一说妥就要过去的。”说完这两句,独自一个扬长出门而去。
走出大门,肚里寻思道:“现在这一头已经说好了,那一头还得寻人做媒。先前走的那
条路,是姨太太手下的人,倘若被他晓得了,那时反好为仇,是不妥当的。后营周总爷,在
统领跟前虽然也说得动话:但是他的太太也在里头,他靠着他太太得的差使,怎么还肯再把
我的女儿弄进去呢。若是当面去求统领,又怕当面臊他,事情做不成,反讨一场没趣。”左
右思量,都不妥当。后来忽然想到统领有个小戈什,每逢统领出来住夜,总是他拿着烟枪,
跟来跟去;而且统领也很相信他的话。现在不如去走他的门路。主意已定,便去找到了他,
送了几两银子,说明:“家里女孩子长的还下得去,今年刚正十七岁,常常站在大门口,料
想统领是一定见过的。听说统领还要娶姨太太,我情愿把这个丫头孝敬了他。但是这个媒人
我不好自己去做,所以要借重你老哥代言一声。但是也不便说出是我的女孩子,怕的是他老
人家晓得了不肯来的缘故。我们知己之谈:现在我兄弟的功名在他手里。倘若他老人家不
肯,我的事就要弄僵!如今且把他瞒住,等到生米煮成熟饭,他老人家也赖不到那里去了,
我的事也好说了。只要我的差使不动,我们相会的日子长着哩。”小戈什得了他的银子,自
然是满口应允。但说得一句道:“你倒会爬高,索性做起他的小丈人来了!我们倒要称你一
声好听的呢!”冒得官把脸一红道:“为了吃饭,也叫做没法!老哥,你就去替我说。我此
刻先回到家里安排安排,预备他老人家今夜好光降。”小戈什道:“慢着!说不说由我,来
不来由他,你且候我的信再办事不迟。”冒得官道:“有你吹嘘,还怕事情不成功!”说着
自去了。
这里小戈什果然暗底下替他回了统领,说:“我们后门对过新搬来的一个人家,就是母
女两个,听说都不怎么正经。女儿今年十七岁,长的真是头挑人才。昨儿会见他的娘,他娘
说女儿大了,有甚么对劲的媒人替他做做,就是给人家做小也愿意,亦不要甚么身价。统领
如果中意,包管一说就成,而且不消另外赁公馆,等到晚上请过就去是了。”一派话说得天
花乱坠。羊统领本是个好色之徒,在后门时常出出进进,也见过这女孩子几面,虽然不及小
戈什说的好,然而总要算得出色的了。如今听了他的话,不禁动了垂涎之思,坐在那里半天
不言语。小戈什是摸着脾气的,晓得是已经有了意思了,便说:“淋恩此刻就去招呼他娘,
统领晚上过去就是了。”说着,也就出来去找冒得官通知了。冒得官听了非常之喜,便说:
“家里都已交代好了,只等晚上请他老人家赏光就是了。我在这里不便,我得到别处去躲过
一夜,等明儿一早再回来。”小戈什道:“明儿一早回来做丈人,可是不是?”冒得官道又
把脸一红,搭讪着自去。这里小戈什也就回转禀统领,以便晚上成其好事以后如何,且听下
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改营规观察上条陈 说洋活哨官遭殴打
话说冒得官回家之后,嘱付太太把女儿扎扮停当,又收拾了一间房屋,将家中上下人等
统通交代清楚。他自己一路出来,先送信给统领的小戈什,托他务必将此事拉拢成功,感德
匪浅。自己却躲在一个朋友家去过夜。
却说统领向例,每天这顿晚饭是从不在家吃的,托名在外面应酬,其实是天天在秦淮河
里鬼混。这天到了下午,仍旧坐轿出门,先在船上打牌,又到钓鱼巷里吃酒。约摸应酬到十
一点多钟,毕竟心上有事,便先吩咐打轿回去。小戈什的心上明白,预先叮嘱轿夫,叫他把
轿子一直抬到冒得官的公馆跟前,打门进去。羊统领假充酒醉,跟了进来。此时冒家上下都
是串通好的,当把他一领到小姐房中,众人一哄而出。统领等房中无人,才上前同小姐勾
搭。听说这一夜总共问了冒小姐不少的话,冒小姐只是不答,赛同哑子一样。羊统领以为他
是害羞,所以并不在意。
良宵易过,便是天明。羊统领正在好睡的时候,忽听得大门外有人敲门,打的震天价
响,随后接着有人出来开门。这进来的人分明是个男人声气。羊统领虽然是个偷花的老手,
到了此时,不禁心中害怕起来,生恐是小戈什误听人言,以致落了他们的圈套,连忙一骨碌
从床上爬起,察看动静,听了听,只听得房间外面有人低低的说话。于是羊统领格外疑心,
正想穿起长衣,轻轻拔去门闩,拿在手中,预备当作兵器,可以夺门而出。说时迟,那时
快,羊统领在里面各事停当,走到门前,又侧着耳朵听了一听,谁知反无动静,于是心上更
为惊疑不定。想要开门,一时又不敢去开,只得呆呆站立在门内,约摸站了有两刻钟之久。
冒小姐业亦披衣下床。此时冒小姐棠睡初醒,花容愈媚。羊统领越看越爱,不禁看出了神,
忘其所以,轻轻说得一句道:“天还早得很为甚么不再睡一会儿?”冒小姐亦不理他。却不
料这一问早被门外一个人听见,用手指头轻轻把门叩了两下,亦说道:“天还早得很统领为
甚么不再睡一会儿?”羊统领一听门外有男人说话,这一吓非同小可!但是说话的声音很
熟,一时想不起是谁,怔在那里半天喘不出气来。还是冒小姐爽快,连忙迈步近门前,伸手
将两扇门豁琅一声拉了开来,说了声“有话让你们当面讲”。羊统领起初还当是小姐过来拉
他的却不料有此一番举动。房门开处,朝外一望,只见一个男人直僵僵的朝着房门跪着不
动。那人低着头,亦看不出面貌。羊统领满腹狐疑更是摸不着头脑。正在两难的时候,幸亏
门外跪的人先开口道:“沐恩在这里伺候老帅。难得老帅赏脸,沐恩感恩匪浅!”说完这两
句,抬起头来听统领吩咐话。羊统领仔细一看,认得他是冒得官,直弄得毫无主意。只听得
冒得官又说道:“丫头还不过来帮着我求求统领!”一言未了,他女儿亦跪下了。
羊统领至此方才恍然大悟,见他们跪着不起,知道没有歹意,急忙的一手去拉冒得官,
一手去拉小姐,嘴里说道:“你们这番好意我都晓得。此刻我要回去彼此心照就是了。”冒
得官起来之后,又请一个安,说道:“全仗老帅栽培!”其时脸水早点心都已齐备。羊统领
只揩了一把脸,立刻要走,冒得官父女两个拉着,抵死不放,定要统领吃过点心再去。羊统
领无奈,只得每样夹了一点吃了方才走的。冒得官又赶出门外,站过出班,方才进来。
自此以后,羊统领便天天到他家走动。又过了两日,却把冒得官传了去问过仔细,见了
制台,替他竭力的洗刷。制台一心修道还来不及,那里有工夫管这闲事,便也不去追问。统
领回来,便借了一桩事,把朱得贵的差使撤掉还不算,又要斥革他的功名,办他的递解。朱
得贵急了,到处托人替他求请。冒得官便挺身而出,说:“我去替你求情。”见了统领鬼混
了一阵,统领非但不革他的功名,并且还赏他一封信,叫他到四川良大人标下去当差。一个
好人全做在冒得官身上。这朱得贵非但不恨他,而且还感激他,这便是狡猾人的作用。
话分两头。且说羊统领在江南久了,认识的人亦就渐渐的多了。而且他南京有卖买,上
海有卖买都是同人家合股开的,便有他现在南京一爿字号里做挡手的一个人,其人姓田,号
子密,是徽州人,生的又矮又胖,但是头发不多,只拖了一根极细极短的辫子,因此众人就
适他一个表号叫“田小辫子”。这田小辫子做了十几年的挡手,手里着实有钱。近来忽然官
兴发作,羊统领便劝他道:“如要做官,捐个同、通到江南来,有我的面子,无论那个道台
跟着托托,差使是一定有的。”无奈田小辫子在南京住久了,磕来碰去的官,道台居多;他
便有心爬高,官小了不要做,一定要捐道台,他自己拿钱捐官,朋友是不好止住他的,只好
听其所为。等到上兑之后,便把店中之事料理清楚,又替东家找了一个人拦手,他便起身进
京引见。
他东家往来的人都是官场,他在官场登久了,而且一心一意又酷慕的是官,官场的规矩
应该是在行的了,谁知大廖不然。不要说别的,单说他进京引见的时候,有人请他上馆子吃
饭,他到的晚了,大伙儿已入了座,还有叫的条子亦在那里。他进门之后,见了人就作揖。
见了相公亦是作揖。后来人家问他:“怎么你见了相公要如此恭敬?”他说:“我看见他们
穿着靴子,我想起我在南京的时候,那些局子里当差的老爷们都是天天穿着靴子的,我见了
他们,疑心他们是部里的司官老爷才从衙门里下来。他们做京官的是不好得罪的。横竖‘礼
多人不怪’,多作两个揖算得甚么!”自己做错了事,人家说说他,他还不服。诸如此类的
笑话,也不知闹出多少。
等他到省之后,齐巧这江南的藩司、粮道、盐道统通换了新人,他一个也不认得。这天
大早,头一个上制台衙门,到了司、道官厅上。人家是晓得制台脾气的,总要打过九点钟才
上衙门。他一进官厅,就在炕上头一位坐下。后来等等大家不来,他便不耐烦,独自一个坐
在炕上打盹,穿首簇新的蟒袍补褂,身子一歪就睡着了。睡了一会,各位候补道也有有差使
的,也有没有差使的,霎时间络络续续来了五六十位。号房看见别位大人来到,方才把他推
醒。他一只手揉眼睛,却拿一只手满身的乱抓,说是炕上有臭虫,把他咬着了。说话间定睛
一看,一见来了许多人,把他吓了一跳。幸亏全是候补道,其中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
的。连忙下炕,一一招呼。招呼之后,正待归坐,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也是红顶花翎,朝
珠补褂。他却不认得这人是谁,见了面,一揖之后,忙问:“贵姓?”那人说:“姓齐。”
接下来又问:“台甫?”旁边走上来一位候补道,是羊统领的熟人,曾经托过他招呼田小辫
子的;这位候补道忙把田小辫子一拉,说了声:“这是方伯。”田小辫子连忙应声道:“原
来是方翁先生,失敬失敬!”藩台也不理他,径自坐下。
这个挡口,外面又进来一个人,大家都认得是两淮运使,新从扬州上省禀见的。众人见
了,一齐都招呼过。独有田小辫子又顶住问“贵姓、台甫”,运司说了。接着又问“贵
班”,运司亦看出他是外行,便回了声“兄弟是两淮运司”。谁知田小辫子不听则已,及至
听了“运司”二字,那副又惊又喜的情形,真正描画不出。陡然把大拇指头一伸,说道:
“啊哟!还了得!财神爷来了!”大众听了他的话都为诧异,就是那位运司亦楞住了。只听
得田小辫子说道:“你们想想看:两淮运司的缺有名的是‘一个钟头进来一个元宝’一个元
宝五十两;一天一夜二十四个钟头,就是二十四个元宝,二十四个元宝就是一千二百两。十
天一万二千两,一个月三十天,便是三万六千两。十个月三十六万,再加两个月七万二,一
共是四十三万二。啊唷唷!还了得!这们一个缺,只要给我做上一年就尽够了!”他正说得
高兴,忽然旁边有他一个同寅插嘴道:“有如此的好缺,怎么给人家做人家还不肯要呢?”
众人忙问:“给谁谁不要?”那人说道:“就是那个唐什么先生,不是有旨意放他这个缺,
他一定要辞不做吗?”又一个人说道;“唐某人呢,本来是个大名士。做名士的人不免就把
银钱看轻些,任你是甚么好缺也都不在他心上。而且现在的这个运司缺亦比前差了许多。”
田小辫子道:“任他缺分如何坏,做官的利息总比做生意的好。”众人见他说的穷形尽致,
也不理他。
停了一刻,约摸已有十点打过,制台布老祖前应做的功课一一停当,方才出外见客。头
一班司、道进见。田小辫子是初次禀到的人,于是随着一同进去,见了制台。一切礼节全是
隔夜操练好的,居然还没有大错,不过一件毛病不好,是爱抢说话,无论制台问到他不问到
他,他都要抢着说。幸亏这位制台是位好好先生,倒也并不动气。见过一面之后,第二天藩
司上院就说他的坏话,说他是生意人出身,官场上的规矩都不懂得。制台道:“还好,尚不
失他的本色。这种人倒是老实人,是不会说假话的。而且他在南京年代多了,有些外头的事
情我们不晓得,倒好问问他。究竟他还没有沾染官场习气,谅来不敢蒙蔽我们。”藩台见制
台如此,亦没有别的说话。等到公事回完,只好退了下来。
第二天又一同上院。凑巧同见的有营务处上的一位道台。制台朝着这位道台道:“现在
营制太不讲究。这以羊某人所带的几营而论:有一营一半是德国操,一半是英国操;又一营
全是德国操,忽然当中又搀了些长苗子。这长苗子是我们中国原有的,如今搀在这德国操
内,中又不中,外又不外,倒成了一个中外合璧。我兄弟年纪大了,有些事情怕心烦,总要
诸位费心帮帮忙。羊某人也是马马糊糊的。你们总得说说他才好。还有此一件习气最不好:
我每逢出门,看见街上有些兵都把洋枪倒掮在肩膀上,那一头也有拴一把雨伞的,也有挂一
双钉鞋的,真正难看!”制台说到这里,那个营务处道台还没有答腔,田小辫子抢着说道:
“不瞒大帅说:职道在敝居停羊某人营里看得多了,德国操的洋枪都是倒掮的,大帅倒不必
怪他。”制台听了,也不去理他,只同那个营务处上的道台说话。
一会又说道:“新近有个大挑知县①上了一个条陈,其中有些话都是窒碍难行,毕竟书
生之见,全是纸上谈兵。这些营务事情,如非亲身阅历,决不能言之中肯。”田小辫子又插
嘴道:“职道跟敝居停羊某人相处久了,有年职道同敝居停谈起这件事,职道拟过几条条
陈,很蒙敝居停说好。明天倒要抄出来送给大帅瞧瞧。”制台道:“你有什么见解,尽管写
出来。”田小辫子又答应了“是”。等到院上下来,便把从前在店里专管写信的一位朋友请
了来,同他商议。他自己拿嘴说,那个朋友拿笔写。写了又写,改了又改,足足弄了十六个
钟头,好容易写了一个手折;其中又打了几个补钉。
①大挑知县:清制: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挑选一等的以知县,二等的以教职,六
年举行一次,以使举人有较宽的出路,叫做大挑。
到了次日上院,齐巧这日制台感冒,止辕不见客。田小辫子扑了一个空,心中甚是怏
怏,便同巡捕官说道:“我是来递条陈的,与别位司、道不同。老帅既不出来见客,可以带
我到签押房里独见的。”巡捕官道:“老帅今天连老祖跟前的功课都没有做,此刻刚正吃过
药,蒙着两条棉被在那里出汗。早有过吩咐,统通不见,请大人明天再过来罢。”田小辫子
无奈,只得闷闷而回。谁知制台一连病了五天,就一边止了三天辕门。田小辫子要见不能
见,真把他急得要死。
到了第六天,制台的病稍为好些。因为江南地方大,事情多,不好不出来理事,于是由
两三个跟班的架着,勉强出来会客。田小辫子跟了一班司、道进见。自然是藩台同着盐、粮
二道说话,问:“老帅今天可大安了?”制台道:“病是好了,不过觉着没有气力。到了我
这样的年纪,算算不大,怎么一病之后,竟其如此无用?”别人尚未开口,田小辫子先抢着
说道:“老帅白天忙,晚上忙,时晨有早晨的公事,夜里有夜里的公事;人有多少精神,禁
得起如此的磨呢!老帅总要保养保养才好!”他说的原是真话。不料这位制台上房里一共有
十一个姨太太,听了他话,一时误会了意,沉吟了半天,忽然说道:“老兄的话很不错。但
是兄弟姬妾虽多,这两年因为常常在老祖跟前当差,一直是斋戒的,怎么还会生病?”田小
辫子连忙接口道:“职道说的公事是老帅天天办的公事,并不是……”说到这里,也咽住了。
制台见他说话莽撞,心上好不自在,半天不响,正想端茶送客,忽然田小辫子站起来,
从袖筒管里掏出一个手折,双手奉上制台,说道:“这是上回老帅吩咐拟的条陈,职道已经
写好了五六天了,带来请老帅过目。”制台说了半天的话,早已力倦神疲,恨不得他们即刻
出去,好到上房歇息。偏偏田小辫子要他看条陈。他要待不看,无奈他是好好先生做惯的
了,一时又放不下脸来。只好打起精神,把手折接了过来,挣扎着大略看了一遍;两手拿着
手折,禁不住瑟瑟的乱抖。藩台怕他劳神,便说:“大帅新病之后,不可劳神,条陈上的事
情过天再斟酌罢。”谁知田小辫子拉了藩台袖子一把,道:“兄弟这个条陈,是大帅五六天
前头吩咐的。”一面说,一面又跑到制台面前,拿手指着条陈,说道:“大帅,条陈不多,
只有四条。大帅请看这第一条。”此时制台正被他弄得头昏眼花,又见他自己离位指点,毫
无官体;本来就要端茶送客的,如今见他这个样子,倒要看看他的条陈如何再讲。但是头里
发晕,虽然带了眼镜,也是看不清楚,便道:“你说给我听罢。”田小辫子一听大喜,忙把
手折接了过来,双手高捧,站在地当中,高声朗诵。未曾念满三行,已经念了好些破句:原
来替他做手折的人,其中略为掉了几句文,所以田小辫子念不断句。制台听了不懂,便问大
众:“诸公懂他的话不懂?”各位司、道都不言语。
制台道:“你老实讲给我听罢,不要念了。”田小辫子便解说道:“职道的第一条条陈
是出兵打仗,所有的队伍都不准他们吃饱。”制台道:“还是要克扣军饷不是?俗语说的
好,‘皇帝不差饿兵’,怎么叫他们饿着肚皮打仗呢?”田小辫子道:“大帅不知道,这里
头有个比方:职道家里养了个猫,每天只给他一顿饭吃,到了晚上就不给他吃了,等他饿着
肚皮。他要找食吃,就得捉耗子。倘或那天晚上给他东西吃了,他吃饱了肚皮就去睡觉,便
不肯出力了。现在拿猫比我们的兵,拿耗子比外国人。要我们的兵去打外国,断断乎不可给
他吃得个全饱,只好叫他吃个半饱,等到走了一截的路,他们饿了,自然要拚命赶到外国人
营盘里抢东西吃。抢东西事小,那外国人的队伍,可被我们就吵乱了。”制台道:“不错,
不错。外国人想是死的,随你到他营盘里抢东西吃。他们的炮火那里去了?我看倒是一个兵
不养,等到有起事来,备角文书给阎王爷,请他把‘枉死城’里的饿鬼放出来打仗,岂不更
为省事?”说完,哈哈一笑。田小辫子虽然听不出制台是奚落他的话,但见制台的笑,料想
其中必有缘帮故,于是脸上一红,说道:“这个道理,是职道想了好几天悟出来的。”
制台听他说的话开味,合也不觉劳乏,反催他说,道:“第一条我已懂得了,你说第二
条。”田小辫子见制台要听他条陈,更把他喜的了不得,连忙说道:“前头第一条讲的是陆
师。这第二条讲的是炮台。现在我们江南顶吃重的是江防,要紧口子上都有炮台。这炮台上
的大炮是专门打江里的船的。职道有一个好法子:是教这炮台的兵天天拿了大千里镜把这江
里的路看清。譬如外国人的船是朝着西面来的,我们就架上大炮朝着东面打去;倘若是朝着
东面来的,我们就朝着西面打去。这叫做‘迎头痛剿’、万无一失。至于或南或北,都是如
此。”制台道:“炮台上的炮不打江里的敌船打那一个?难道拔转来打自己的人不成?至于
炮台上的人,原该应懂得点测量的;等到看见了敌船,东西南北,对准水线,亦要算准时
刻,约摸船还未到的前关一秒钟或两秒钟,三秒钟,就得把炮放出。等到炮子到那里,却好
船亦走到那里,刚刚碰上,自然是百发百中,万无一失。天下那里有但辨方向,不论远近,
向海阔天空的地方乱开炮的道理?况且放一个炮要多少钱,你也仔细算算没有?”田小辫子
见制台正言厉色的驳他,又当着各位司、道面上,一时脸上落不下,只好强辩道:“职道所
说的‘迎头痛剿’,原说的是对准了船头才好开炮。”制台道:“等到船头对准炮门已来不
及了;等到炮子到跟前,那船早已走过,岂不又是落了空?总之,不懂得情形还是不要假充
内行的好!”田小辫子被制台驳的无话可说,于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声也不敢啊。
此时制台同他驳了半天,虚火上来,也有了精神了,索性叫他再把后头两条逐一解说出
来。田小辫子只得又吞吞吐吐的说道:“第三条是为整顿营规起见,怕的是临阵退缩,私自
逃走,或者在外头闹乱子闯祸。照职道这个法子,就不怕他们了。”制台道:“有什么高明
法子?倒要请教请教。”田小辫子道:“职道也不过如此想,可行不可行,还求大帅的示
下。”制台道:“快讲!不要说这些费话了!”田小辫子道:“凡是我们的兵,一概叫他们
剃去一条眉毛。职道想这眉毛最是无用之物,剃了也不疼的。每个人只有一条眉毛,无论他
走到那里,都容易辨认。倘若是逃走以及闹了乱子,随时拿到就可正法,是断乎不会冤枉
的。”制台道:“从前汉朝有个‘赤眉贼’,如今本朝倒有了‘无眉兵’了,真正奇闻!你
快一齐说了罢!”
田小辫子只得又说道:“这第四条是每逢出兵打仗的时候,或是出去打盐枭,拿强盗,
所有我们的兵,一齐画了花脸出去。”制台道:“画了花脸,可是去唱戏?”田小辫子道:
“兵的脸上画的花花绿绿的,好叫强盗看着害怕。他们老远的瞧着,一定当是天神天将来
了,不要说是打强盗,就是去打外国人,外国人从来没有见过,见了也是害怕的。”制台
道:“你的法子很好,倒又是一个义和团了!”田小辫子把脸一红道:“职道虽然没有见过
义和团,常常听北边下来的朋友谈起团里的打扮,有些都学黄天霸的模样。职道现在乃是又
换一个样儿,是照着戏台上打英雄的那些花脸去画,无论什么人见了都害怕的。”
田小辫子只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制台听了他的条陈,竟其大动肝火,顿时唾了一口
道:“呸!这样放屁的话,也要当作条陈来上!你们诸公听听,传出去岂非笑谈!江南的道
台都是如此,将来候补的一定还要多哩!”田小辫子还当制台有心说笑话,同他呕着玩耍,
便亦笑嘻嘻的凑趣说道:“江南本来有个口号,是:‘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多。’”制
台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像你这样的候补道,本来只好比比驴子!婊子!再稍微上等点
的人,你就比不上!”其时藩台等人见制台说话说的长远了,恐怕他累着又要犯毛病,上了
年纪的人是经不起的。况且这位制台是忠厚惯的,今忽一旦动了真火,田小辫子又是个市井
无赖,不晓得甚么轻重的,生恐他两个人把话说抢,将来不好收场。于是不等端茶碗,便一
齐站立告辞。制台一面送他们,还一面数说田小辫子。此时田小辫要强辩也不敢强辩了,于
是跟着大众一块儿出去。
走到外面,将要上轿,便有他的相好埋怨他这个条陈今天是不应该上的;劝他的人,就
是他的同寅赵元常。他便拉了赵元常袖子,自己分辩道:“我那里有工夫上这捞什子!这原
来是大帅他自己问我要的。他问我要,我怎么好说不给他?而且条陈上不上在我,用不用由
他,他也犯不着生这样大气,拿人不当人!人家的官小虽小,到底也是个道台,银子一万多
两呢!”赵元常见他的为人呆头呆脑,说的话不伦不类,又想到制台刚才待他的情形,恐怕
事情不妙。赵元常本是羊统领的知交,田小辫子到省,羊统领曾托过他,说:“田小辫子是
个生意人,一切规矩都不懂得,总得你老哥随时指点指点他才好。”所以这赵元常才肯埋怨
他,劝他不要多讲话。后来他不服赵元常的话,赵元常也生气,便趁空回了羊统领,说:
“田某人太不懂事,总得统领自己把他叫来开导开导才好。”羊统领本来同他很关切的,当
时一口应允,说:“等我马上关照他。”
齐巧这日阴天很有雨意,羊统领没有事情做,便叫差官拿了片子把一向同在一起的几个
道台,甚么孙大胡子、余荩臣、藩金士、糖葫芦、乌额拉布、田小辫子一共六位,又面约了
赵元常,通统宾主八位,同到钓鱼巷大乔家打牌吃酒。赵元常因另有事情,说明白去去再
来。羊统领却自己坐了轿子先去吃烟。这大乔同羊统领也有三年多的交情了,见面之后,另
有副肉麻情形,难描难画。一霎时亲热完了,所请的七位大人也陆续来了。当下先打牌,后
吃酒。
却不料那田小辫子田大人新叫的一个姑娘,名字叫翠喜,是乌额拉布乌大人的旧交。乌
额拉布同田小辫子今天是第一次相会,看见田小辫子同翠喜要好,心上着实吃醋。起初田小
辫子还不觉得,后来乌大人的脸色渐渐的紫里发青,青里变白。他是旗下人,又是阔少出
身,是有点脾气的。手里打的是麻雀牌,心上想的却是他二人。这一副牌齐巧是他做庄,一
个不留神,发出一个中风,底家拍了下来。上家跟手发了一张白板,对面也拍出。其时田小
辫子正坐对面,翠喜歪在他怀里替他发牌,一会劝田小辫子发这张牌,一会又说发那张牌。
田小辫子听他说话,发出来一张八万,底家一摊就出。仔细看时,原来是北风暗克,二三四
万一搭,三张七万一张八万等张。如今翠喜发出八万,底家数了数:中风四副,北风暗克八
副,三张七万四副,八万吊头不算,连着和下来十副头,已有二十六副,一翻五十二,两翻
一百零四,万字一色,三翻二百零八。乌额拉布做庄,打的是五百块洋钱一底的么二架,庄
家单输这一副牌已经二百多块。乌额拉布输倒输得起,只因这张牌是翠喜发的,再加以醋
意,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顿时拿牌往前一推,涨红了脸,说道:“我们打
牌四个人,如今倒多出一个人来了!看了两家的牌,发给人家和,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做
我一个的!”翠喜忙分辩道:“我又不晓得下家等的是八万。你庄家固然要输,田大人也要
陪着你输。”乌额拉布道:“自然要输!你可晓得你们田大人不是庄,输的总要比我少
些?”翠喜道:“一个老爷不是做一个姑娘,一个姑娘不是做一个老爷,甚么我的田大人!
你们诸位大人听听,这话好笑不好笑!”
田小辫子看见乌额拉布同翠喜倒蛋,心上已经不愿意。他本是个“草包”,毫无知识的
人,听了翠喜的话,便也发话道:“‘中正街的驴子,谁有钱谁骑!’乌大人,你不要这个
样子!”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恼羞成怒,伸手拿田小辫子兜胸一把,
那一只手就想去拉他的辫子。幸亏糖葫芦眼睛快,说道:“别的好拉,他的辫子是拉不得
的!共总只剩了这两根毛,拉了去就要当和尚了!”乌额拉布果然放手。说时迟,那时快,
田小辫子也拉住乌额拉布的领口不放。只听得田小辫子骂乌额拉布“乌龟”;乌额拉布亦骂
田小辫子“田鸡”。田小辫子说:“我做田鸡总比你当乌龟的好些!”当下你一句,我一
句,两人对骂的话,记也记不清。这日打牌的人共是两桌,大众见他二人扭在一处,只得一
齐住手,过来相劝。其时外边正下倾盆大雨,天井里雨声哗喇哗喇,闹的说话都听不清楚。
大家劝了半天,无奈他二人总是揪着不放。乌额拉布脸上又被田小辫子拿手指甲挖破了好两
处,虽然没有出血,早已一条条都发了红了。羊统领虽然是武官,无奈平时酒色过度,气力
是一点没有的,上前拉了半天,丝毫拉不动二人。又想,“倘或被他二人一个不留神,误碰
一下子,恐怕吃不住。”便自己度德量力,退了下来。后来好容易被孙大胡子、赵元常一干
人将他俩劝住的。乌额拉布坐定之后,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疼;及至立起走到穿衣镜跟前
一看,才晓得被田小辫子挖伤了好几处,明天上不得衙门,见不得客,心上格外生气。一面
告诉别人,一面立起身来想找田小辫子报复。其时田小辫子已被赵元常等拖到别的屋里去
坐。乌额拉布见找他不到,于是又跺着脚骂个不了。羊统领道:“乌大哥脸上的伤,可惜是
田小辫子挖的;倘或换在相好身上,是相好拿他弄到这个样儿,乌大哥非但不骂他,而且还
要得意呢。”说的大家嗤的一笑。
其时天已不早。外面雨势虽小了些,依旧淅淅沥沥下个不了。羊统领便吩咐摆席。正要
叫人去请田、赵二位大人,只见赵元常独自一个进来,说田小辫子不肯吃酒,一个人溜回去
了。羊统领只好随他。于是大家入座,商议着明天上院,叫人替乌额拉布请了三天感冒假,
好在钓鱼巷养伤。
席面上正说着话,忽见外面走进四五个人来。为首的浑身拖泥带水,用一块白手巾扎着
头,手巾上还有许多鲜血。走进门来,一见统领,便拍托一声,双膝跪地,口称:“军门救
标下的命!”羊统领一见之下,不觉大惊失色,心上想:“刚才他们打架的时候,并不见有
他在内。怎么他的头会打破?”正在疑疑惑惑,又听那个人说道:“标下伺候军门这多少
年,从来没有误过差事;就是误了差事,军门要责罚标下,或打或骂,标下都是愿意的。如
今凭空里添了个外国上司,靠着洋势,他都打起人来,这还了得!标下是天朝人,虽说都司
不值钱,也是皇上家的官,怎么好被鬼子打!标下今年活到毛六十岁的人了,以后这个脸往
那里摆!总得求求军门替标下作主!”说罢,又碰了几个头,跪着不起来。
羊统领还不明白他的说话,便问:“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说在我这里当差,怎么我不
认得你?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叫外国人打?总是你自己不好,得罪了他了。”那人道:
“标下在新军左营当了十八年的差。军门有时出门或者回来,标下跟着本营的营官接差送
差,军门的面貌早已看熟的了;平时没有事,标下又够不上常到军门跟前伺候你老人家,军
门那里会认得标下呢?至于外国人那里,标下算得忍耐的了。他说外国话,标下也学着说外
国话对答他,并没有说错甚么,他抢过马棒就是一顿。现在头上已打破了两个大窟窿,淌了
半碗的血。军门不替标下作主,标下拚着这条老命不要,一定同那鬼子拼一拼!”
其时台面上的人算孙大胡子公事顶明白,听了那人的话,没头没脑,心上气闷得很,急
忙插嘴问道:“你到底是谁?叫个甚么名字?怎么会同外国人在一块儿?说明白了好叫你军
门大人替你作主。”羊统领到此,亦被孙大胡子一言提醒,帮着催他快说。又见那个人回
道:“标下叫龙占元,是两江尽先补用都司,现在新军左营当哨官。五天头里,标下奉了营
官的差遣,同了本营的翻译到下关迎接本营的洋教习。那知一等等了五天,连个影子都没
有。偏偏今天下大雨,标下以为下雨那外国人总不会来的了;正因等的不耐烦,就跑到一个
朋友家去躲雨。那晓得正是下大雨的时候,轮船正拢码头。标下听见轮船上放气,赶紧跑到
趸船上去看;只见外国人站在那里生气,说天下雨把他行李弄潮了。诸位大人想想看,是天
下雨湿了他的行李,又不是人家弄潮他的。标下因为他是外国人,制台大人尚且另眼看待,
标下算得甚么东西。当时就赶紧上前周旋他。他一连问了几句话,标下又赶紧的答应他。不
料标下周旋他倒周旋坏了。他咭咧呱啦说的是些甚么话,标下还一句不懂,他已经动了气,
拿起腿来朝着标下就是两脚。标下说:‘有话好说,你犯不着踢人。’他也不听见,顺手就
把标下手里的马棒抢了过去,一连拿标下打了十几下子,以致把头打破。标下说的句句真
言。诸位大人不相信,现今翻译同了标下同来,他就是个见证。”
说到这里,跟他来的人当中,便有一个衣服穿的略为齐全的,走上来朝着羊统领打了一
个千,自称他是营里的翻译:“一向少来替军门请安。今天是被龙占元龙都司拉了来替他做
见证的。”羊统领见他打千,也只把身子略欠了一欠,仍旧坐下,问他道:“怎么好端端的
会叫洋教习打他?洋教习说些甚么?他是怎么回答的?”那翻译便凑前一步,道:“回统领
的话,龙都司实实在在被洋人打的可不轻,头都打破。他说的话,一字儿不假。至于他为了
甚么捱打,却要怪他自己不会说话。”羊统领道:“是啊,外国人断乎不会凭空打他的,总
是他自己不好。”此时龙占元跪在地下,听见翻译说他不是,统领怪他不好,直把他气的脸
红筋胀,昂着头,噘着嘴,一个人赌咒。
羊统领也不理他,便催翻译快说。翻译回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老天爷今天下雨
的不是。如果不下雨,洋人的行李不会弄潮,就没有这场事了。偏偏轮船拢码头,偏偏下大
雨。那洋人的行李从轮船上般到趸船上,虽然一跨就过,搬行李的人又没有拿伞,不免弄潮
了些。洋人的脾气亦实在难说话,到了趸船上,就跳着脚骂人。等他骂过一会子,没有人在
他跟前,他也只好罢手。齐巧龙都司要去讨好,上去同他拉手,周旋他。好洋人的脾气是越
扶越醉的。不理他倒也罢了,理了他,他倒跳上架子了。龙都司同他拉手,他不同他拉,却
把他的手一推,瞪着眼睛打着外国话问他。你不会外国话,不理他也就罢了,偏偏这位龙总
爷又要充内行,不晓得从那里学会的,别的话一句不会说,单单会说‘亦司’一句。洋人打
着外国话问他:‘你可是来接我的不是?’龙都司接了一声‘亦司’。洋人又问:‘既然派
你来接我,为甚么不早来?你可是偷懒不来?’龙都司又答应了一声‘亦司’。洋人听了他
‘亦司亦司’,心上愈觉不高兴。又问他道:“你不来接我,如今天下雨,你可是有心要弄
坏我的行李不是?’这时候,我们懂得外国话,都在旁边替他发急。谁知他不慌不忙又答应
了一声‘亦司’。洋人可就不答应了。他手里本来有根棍子的,举起棍子兜头就打,谁知用
力过猛,棍子一碰就断。彼时洋人气不过,一面嘴里骂他,一面就伸手把他手里的马棒夺了
过来,没头没脸就是一顿。等到头已打破,他嘴里还在那里‘亦司亦司’。真正把我们旁边
人气昏了!后来好容易把洋人劝开。等到雨下小些,叫了马车,连人连行李一齐替他送回家
去。我们这里大家都怪龙都司说:“你同洋人说话,怎么只管说“亦司亦司”一句?’如今
为这‘亦司’上可就吃了苦了。我们说话,他还不服,说:‘我们官场上向来是上头吩咐
话,我们做下属的人总得“是是是”,“着着着”、如今我拿待上司的规矩待他,他还心上
不高兴,伸出手来打人,真正是岂有此理!’现在洋人已经回家去了。龙都司因为捱了洋人
的打,而且头亦打伤,心上不甘,特地奔到军门公馆里喊冤。到了公馆里,晓得军门在这
里,所以又赶了来的。”
羊统领听完了一席话,不禁紧锁双眉,把头摇了两摇,说道:“我就晓得你们这些人不
安本分,专门替我惹乱子!好端端的,外国人那里,你又去得罪他做什么?”龙占元道:
“标下怎敢得罪外国人。他打标下却是打得不在理。”羊统领道:“你要怎样?”龙占元
道:“求大人伸冤。”羊统领尚未答言,毕竟孙大胡子老奸巨猾,忙替羊统领出主意道:
“人已经被外国人打了,你有甚么法子想,你去替他伸冤?终究是我们自己人不好。他不去
躲雨,轮船一到,他就把外国人接了下来,自然没得话说。如今是他自己误了公事,反说外
国人不讲情理,这场官司就怕打到制台跟前,非但打不赢,而且还要弄出交涉重案。我们现
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已打了,外国人不来问你的信,总
算有你的脸了。如今反要生出是非来,我看很可不必!”一席话提醒了羊统领,立刻把脸一
沉,朝着龙占元发落道:“本营营官派你去接洋教习,没有叫你去躲雨;你偷着去躲雨,以
致外国人的行李没人照应,自然要弄潮的了。这要怪你自己不好,外国人打你是应该的。以
后当差使都这样的误事还了得!”一面说,一面回头吩咐同来的翻译,叫他回去同营官说:
“叫他另外派人。这龙哨官,我非但撤去他的差使,而且还要重办,以为妄言生事者戒!”
翻译听了羊统领的吩咐,只好答应着。可把龙占元急死了,跪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口称:
“军门开恩!标下以后不敢生事了,如今也不求伸冤了。”羊统领道:“你们众位请听,他
到如今还说他自己冤枉。‘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一定不能饶他!明天我还要把外国人请了
来,叫他看我发落!”龙占元一听不妙,又连忙磕头,连忙改口,又求“诸位大人可怜标
下,替标下好言一声罢!”羊统领又问他:“冤枉不冤枉?”龙占元回称:“不冤枉。”又
问:“该打不该打?”回称:“实在该打。”羊统领见他自己认了不是,还不肯放他,叫同
来的翻译把他带回去交代给营官:“倘或三天之内,外国人不来说话便罢;倘有一言半语,
我是问他要人的!”龙占元至此方才无话可辩,又磕了一个头起来,含着眼泪,抱头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