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的外婆丁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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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我的外婆丁玉秀

from 创造社新任社长宋石男 by 四一
我的外婆丁玉秀于2010年2月6日下午6时24分去世,享年94岁(虚岁)。长我两辈的至亲从此一个不剩。我外公死于1956年公私合营,我爷爷死于1951年镇反,我奶奶死于1983年我小学一年级。

外婆的一生,平凡而曲折。

她出生于1917年,嫁给外公后,过了一段短暂的好日子。外公在牛华镇杨泗湾开面厂,有十几个工人,在当地算是士绅阶层。上世纪80年代我妈带我和姐姐给家公上坟,常指着杨泗湾的山头说,那一片山曾经全是你们外公的。

1956年公私合营,面厂收归国有,外公在恐惧与疾病中去世。留下七个孩子,其中四个是外婆所生,五嬢、舅舅、我妈(七嬢)、九嬢。他们最大的也不过十几岁,最小的才6岁。外婆一手将他们拉扯大,同时还要赡养张家婆(外公第一任妻子的母亲)、吴二嬢(外公的二姐,有轻微智障,终身未嫁)。两位老人在1962年死于大饥荒的末梢。

在我妈幼时,家里变卖东西是常事。特别是开学,要筹学费,就得扛着铺盖卷去卖。迫于生计,外婆去面厂做了绞面工人。这面厂本来是她家开的,现在重新回去,身份却由老板娘变成“从业人员”。所谓“从业人员”,大约指资方家属或政治上有问题的人员,属于“政治贱民”,低人一等。

在历次运动中,外婆不会受到特别的迫害,但要接受常规的抄家、批斗等待遇。九嬢记得文革中有人来抄家,声音很大,外婆一言不发,让他们抄。等他们走后,很高兴地说,刚才听到他们要来,急中生智,把稍好点的几件衣服都泡在大脚盆里,假装洗,躲过一劫。我的舅妈则回忆,在文革中,舅舅到犍为去组织造反队,外婆则被拉到街边挨斗,站在一条板凳上,头垂得很低,背佝偻得更低。

现在写这些倒没有什么“我控诉”的意思,贵党执政60年的人道主义灾难,罄竹难书,我外婆不过是亿万被侮辱被损害者中的普通一员。

1975年外婆退休,带着伤残的螺丝拐,那是在厂里不慎被机器打伤的,在脚踝处鼓了一块大包,发亮,下雨或冬季会隐隐约痛。小时候我曾好奇地摸过,感觉相当怪异。

1975年,外婆的两个女儿——我妈和九嬢,在当知青。五嬢在大渡河钢铁厂做工人。舅舅则是待业青年,有双鲁班手,依靠组装自行车、收音机、小型机械过活。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五嬢后来入选沙湾女子篮球队,打后卫,勇猛精进,人称“小老虎”;我妈妈回城进了牛华中学,当了数学老师;九嬢回城进了粮站,当了职员;舅舅在1980年代中期崛起,创办岷江机械厂,成为方圆5公里内远近闻名的乡镇企业家。

上世纪80年代,是我们家族的盛世。每到过年,老表们就从沙湾赶来,从五通桥赶来,从乐山赶来,从四面八方赶来,欢聚一堂。在外婆的老宅,我们坐在庭院里,吃坝坝宴,喝香槟酒,三五成群,杯碗狼籍。

团圆,团圆,团圆。团圆是少年时代我们在老宅里能干的唯一的事。那时候亲情都随身携带,一遇到过年就掏出来点燃鸣放,也不上天,就在地面乱转,炸开来,流淌的全是温暖。

人必须到齐,缺了任一个,不论是近亲远亲,都觉得像是人断了手指,树伤了枝条,河流露出河床。

在那个年代,作为家族中的最长者,外婆不会吝啬笑容、压岁钱与勤劳——每次过年聚会的饭局,都是她在厨房里忙碌大半天搞出来的,蒸薽子饭,煮腊肉香肠,炖鸡,烧鱼,炒家常菜……每一道菜都香浓可口,每一粒饭都感情饱满。

1988年,我父亲在乐山专区医院住院,我在外婆家住了大半年。晚上挨着外婆睡,冬天,她会给我弄好暖水袋,塞到我脚下。我喜欢把腿拱起被子,她就过来帮我放下腿,叮嘱我不要“立篓子”,这样会漏风,容易感冒。

每天早晨,外婆会给我两毛五分钱吃早饭,一般只用得了一毛钱,如果吃正味轩的烩面的话,或者一毛五,如果吃黄嬢的豆腐脑的话。节约下来的钱,攒到五块,我就交给我妈。我妈答应攒到100,就还我150。这么看来,从小我就具备资本主义新教伦理,可惜长大后却遭魏晋名士风度奔袭。

外婆不识字,没法看我作业。她也不善言辞,开家长会,老师说我调皮捣蛋,写作文嘲笑女班主任长得丑,她就急得满头大汗,说不出话来。

1~9~8~9年我搬到五通桥住,从此离开生活了10多年的牛华镇。走之前我声称有三样东西最舍不得,五眼钟山的官司草、辜老师(小学时我的班主任,对我极好,喊我幺儿,是最早发现我有写作才能的老师)、史宣仲(发小)。当时我竟然没有把外婆算进去,不过也许这是因为我觉得外婆不单属于牛华镇,她跨越地域、超脱时间,永远都属于她的外孙。

1990-1995年,一两个月我就骑自行车回牛华镇看外婆,每次她都会出去买一只卤鸭儿给我吃,临走还会塞点钱给我,我就拿去租剑侠小说看,或者买啤酒吃。1995年我上成都读大学,寒暑假会去看婆婆,她还是给我买卤鸭儿吃,临走也会塞点钱给我,比以前更多。但大学毕业后,因为一些家庭原因,我去外婆家的时候渐渐少了。2002年后,外婆有点轻微老年痴呆,更无法对话。我给她钱,她也不知道揣好,就拿在手里,笑。

最后一次看外婆是2007年的暑假。今年春节前,我跟姐姐说,过完年去看看婆婆,她90多了,不晓得还能在多久,该去看看。谁知道就在春节前,外婆走了,我再也无法实现这个心愿。老年人就是这样,看望他们常常被我们视为麻烦。可一旦他们去了,再也见不到了,你的生命就肯定有残缺,过去她所有的好处和恩情都会涌现出来,而你所有的遗憾和抱歉也会打得你欲哭无声。

2009年夏天我姐姐去看婆婆,她虽然老年痴呆,还是把姐姐认出来了,跟着就问:石男儿扎个没有来喃?

我再见到婆婆已是在她的灵堂。我跪下去,用力磕三个头,嘴里喊:婆婆,你的外孙儿宋石男给你磕头了!接着再磕三个,喊:婆婆,我替你的外孙媳妇刘颖给你磕头了!最后又磕三个,喊:婆婆,我替你外孙媳妇肚皮里的不晓得是重孙还是重孙女给你磕头了!

那个晚上我们通宵守灵,早上出殡,是土葬。在棺木入墓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我是永远不能再见婆婆了。她再不可能回来,慈爱无限地看着我,我也再不可能走到她跟前,同她说话。但是我会想念她,当我吃卤鸭儿的时候我会想念她,当我立篓子的时候我会想念她,当我看到妈妈时我会想念她。现在我在想念她。她对我的所有恩情我都不可能再回报一丝一点,我只能用想念来告慰她的灵魂,现在这灵魂已安息在外公吴致中身边。

90多年的风霜再不能给她的白发增添任何颜色,90多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自兹消歇,90多年的做砖做瓦做牛做马也就此停止,她的骨骸会渐渐融入泥土,但她的不朽功绩——由她的血脉而生发的十数个儿、孙、重孙,未来还有重孙的儿子,重孙的重孙……将血尽脉传,带着她的叮咛,她的皱纹,她的体温。

但是上世纪80年代的吴家这个大家庭的大团圆终于不能再来了。一棵树,生长近百年,开枝散叶,亭亭如盖,也总有根系枯萎的一天。外婆的离去,就是家族的根系的死亡。虽然新的树木会长出来,还有结实的草,奇异的花,硕大的果子。

说叶落归根,根凋谢了我们又去向何方?以此纪念我的外婆丁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