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手绢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8:13:21

     每当我打开尘封的往事的时候,就会不由的想起我的外婆,想起她那手里挥动的小手绢,想起她颤抖的手打开裹着二十元钱的小手绢。

    我还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在乡下公社做妇女主任的时候,外婆就和我们在一起.两个舅舅,大舅解放前去了台湾不知生死,二舅也因为读得有书十几岁就参加了工作.那是为了照看很小的我,也是妈妈为了不让外婆一个人在偏僻的苗家山村孤独,把她接到了身边.记得象是 “四清”运动快完时,妈妈说外婆要回排扭了。“排扭”这样古怪的地名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也就是外婆要回去的家乡,湘西一个偏远的苗家山寨。

    第一次去排扭看外婆时是在一个寒假里,由于孩提时期的贪玩和健忘,其实我早已经把外婆忘记了.那天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翻了多少山,淌了多少小河,到了排扭已经天黑了。进外婆家的时候,屋里已有满屋的人了,黑暗中大家围坐在火坑边,火坑中燃烧着旺火,热烈的火光中人们在兴致勃勃的讲述着各自认为有趣的人情世故。我跟着妈妈一行人进到了屋里,人们纷纷站了起来,打着苗语热忱的问候,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我感觉的到这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欢聚。不一会目光就转到了我,“快来,快来外婆在这里,喊外婆”有人把我拉近火坑边,在所有站着和蹲着的人群里,在我火坑对面的一个独特的座桶上,坐着一个穿着苗族服装的老妇人,她头上裹着苗族的大黑头帕,清瘦的脸上显露着欣慰而慈祥的微笑,两手悠然的搭在座桶的扶手上,显出来的是久病初愈的样子,这就是我的外婆。火光中我看着久违的外婆,不知怎的热泪竟一下子涌满了眼匡,记忆中的外婆的形象一下子清晰了。小时候我羞于喊人,我没有叫一声外婆,但看着她我内心里已是五味翻腾。好在有人叫我走累了先洗个脸,趁着洗脸的机会我用洗脸帕久久的蒙着脸,把涌满眼眶的泪水全揩了干净。

    第二天,向二来看我了,他是我在城里学校的同班同学,他的母亲也是同妈妈一样是这个山村里第一批走出去工作的女性。他手心里放着一点大拇指大小的一坨瘦肉,十分内行的告诉我这是他昨天赶肉分得的,打猎的场面经他的描述让我遐想不已,我后悔自己应该早来两天就能加入那“千骑卷平岗”的壮观行列了。

    苗家赶猎得到的猎物,头归亲手打到猎物的猎手,余的不管男女老幼,青壮孺弱,平均一份,是所谓“山上赶肉见者有份”昨天人多,所以他和大家一样只能分得那一点点。不过他那胜利果实确实让我羡慕很久。也不知道他是否带回了家和城里的孩子一道分享。

 第二次到排扭应该是文革正如火如荼的时候,这时候离爸爸住进牢房的日子不远了,妈妈也被管制,在公社加工厂里打米.赶面。放暑假了妈妈把我送到排扭,这是我孩提时期度过的最愉快最难忘的一个暑假。与我一样大小的孩子一起上山放牛,砍柴,下河游泳,捉鱼,备受关爱,尽情戏耍的情形给我留下了美好而难忘的记忆。

 外婆的家在村子的最下边,整栋屋是三柱四的大规格木房,但她只能住边上的一小间,余的房间都归贫下中农了.屋的左边有个两层的掉脚楼配一个大凉亭,掉脚楼已成了生产队的仓库,前面有一个在当地少有的晒谷坪长满了小草,虽然房子年久失修显的破落,但从房屋建筑的规模与气势不难看出几十年前这是一个殷实富足的农户人家。

放牛的时候全村的牛都从外婆家的屋坎下经过,孩子们闹轰轰的把牛赶到村子下面的小河边的树林里,然后就在一块稍稍平一点的草地上打闹僖嬉,累了饿了就找野果子吃,那时外婆家还有兹粑,每次她都要我多带一个分给去的孩子,说他们吃不饱饭很可怜的。

要赶牛回家之前,各自都要砍一捆柴带回家,外婆虽也给我配的有把柴刀,但我不知道什么柴好,什么柴不好,在丛林刺茏里忙活半天也得不到几根象样的柴,于是小伙伴们你一根他一根帮我凑满一捆。我不会捆柴,总有先捆好柴的孩子帮我来捆,大家都捆好柴后就赶着牛,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在稚嫩的有节奏的吆喝声伴随着,肩负着一捆沉重的柴伙一路回到家里,每当我扛着脚肚子大的一捆柴回到家的时候,外婆总是把它整整齐齐的码在屋后,然后帮我擦去脸上的汗水,抖掉身上的树皮,而我虽然很累却也象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充满了快乐和喜悦。

    在苗家不论是上山砍柴还是出行赶场,如果你在山间或路旁看见一根木材或是一个什么你认为自己用的上的山货,只要你扯几根草拿个木棍做上个草标插在这物品的边上,就绝没有人去要这件东西了,如果你看见一个物品边上插有草标也绝不会去拿它归为己有。

    在排扭下河洗澡捉鱼也是极其快乐的。开始我还很不习惯这里的风俗,在这里下河洗澡小孩子不管男女都是脱的赤条条的在一起。村子的山下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最深处不过两米,泉水叮咚,蜿蜒而流,鱼游虾渡,清晰可见,沿溪而上,顺溪而下确是有苏东坡所说的暑至临流濯足的乐趣。稍深一点的岩缝里经常能掏得一两条小鱼儿来。我看见了一条小鱼在仓皇游逃,便叫嚷到:这里有一条,这里有一条。于是小伙伴们都过来,大家围追堵截,不知道是谁捉到了,然后又给了我。原来只要是谁见到的鱼,大家都会帮助来捉,捉到了都会给第一个发现鱼的人。我的捉鱼水平与砍柴水平不相上下,但每次回家的时候我手上提的一串鱼总是最多的,因为每个孩子都会把他们认为自己最好的几条鱼送给我。回到了家外婆就会把小鱼在锅里焙的很香很香。

    秀娥在这群洗澡抓鱼的孩子中是最特别的一个女孩,她小巧的身材,秀丽的脸堂,闪闪明亮的双眼透露着聪慧。在这群读了几年书还讲不好汉语的孩子里她还没有上学就可以说一口象样的汉话了,所以在抓鱼的过程中我与她的交流最容易。记得一次她帮我捉一条藏在岩逢深处的小鱼,我们俩脸相向而对,紧贴着水面,额头几乎相杵,手尽量的向水中岩逢深处摸去,我是这样近的看着她那贴在水面的秀丽小脸,听着她微微的气息声,一种无以言状的感觉浑然全身,那微微的气息声至今想起也有无境的美妙。80年我在省城读书寒假回来曾和妈妈妹妹及女友也就是现在的妻子去过一次排扭,那时已是时隔十几年境况早已不同了,说实在的我最想见到的就是她,那次见到的她已经出落的十分美丽了,她是那样的善言能干,沉稳大方而不失调皮。在她家做客时只有她非常热情的给我夹菜,给我碗里堆满了鸡屁股,鸭屁股之类的,那鸡屁股鸭屁股清洗时弄的并不彻底,害的我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尴尬不已。那记得要回城的那天,为了赶车我们天没亮5点就起床了,她来送我们,翻过了村后面的山坡,下到了山底下的公路,又在公路上走了好远一程,实在不能再远送了,我回过头来向她道别,懵然间我们的双眼相对,在她那迅间闪现的眼神中似乎传递了一种情结,是期盼,是哀怨?我说不清楚,但她当时那眼神至今还留在我脑海里,每当想到那难忘的眼神我都会产生几分歉疚与遐想。

村子的尽头水井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古树,树能结出一种奇异的果子,当地人把果实叫“别乃拐”译成汉语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型状如枣,成熟的时候是黄颜色的,核大肉少,皮肉薄薄的一成,软软的,酸酸的,甜的程度大慨是一挑水加进了一分钱白糖的样子。工作后我曾经想过利用自己的工作便利,组织有关专家学者对它进行一下考评论证的,但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开发价值就作罢了。

外婆的菜地就在这棵大树的下面,每次我和外婆去菜地里采摘蔬菜的时候我都会在地上找到成熟了而掉下来的果子,由于它奇特的酸味我十分喜欢吃。外婆的邻居家有一个4-5岁的小女孩巧英,总是会在我不经意间拿着一个大茶缸,装着一些“别乃拐”送到我的面前。巧英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晚饭后我们常在屋前的小平场上奔跑嬉闹。我光着膀子在前面跑,她张着两只小手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我后面追,那种让她摸着而不让她捉住的感觉让我十分得意。这时外婆总是坐在门前脸上露出欣慰而慈祥微笑看着我们,而巧英的母亲总是笑呵呵的,嘴里不断发出“补乃啊--补乃啊”的叫好声。跑累了外婆就会拿出毛巾来一边替我檫汗一边说:等巧英长大了你就娶她当媳妇啊。巧英的母亲这时会笑的更开心。

在苗家说女儿的婚事或是开女儿的玩笑是可以当着她母亲的面尽情说的,但绝不能当着她父亲的面说。

    学校开学时间早过了,因为家里没有人来接我回城,我也就在这里乐不思蜀多渡了一个月的假期。一天中午,一个说汉话穿汉族服饰的中年男子来到了村里,这是比较希奇的,因此他的后面始终尾随着几个小孩在追逐这重大的新奇事件。中年男子来到了外婆的家,告诉外婆他是我的三表叔,是来接我回去上学的。没有任何准备我们就踏上了回城的行程,外婆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子的尽头。转个了一个弯,通往山那边的路已经不在村子尽头外婆的视线中了。我和表叔沿着村后的这条山路向山顶缓缓的走去,快到山顶就要翻过这个山坳的时候我听见了山脚下的呼唤声:“德政啊---你慢走啊----”我侧过头去向下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外婆又出现在村子最下面的另一处尽头,她手里拿着一帜小手绢不停的飞舞着,一边飞舞一边不断的呼唤“德政啊---你慢走啊---你慢走---”小手绢一直在飞舞着,外婆一直在呼唤着.....“德政啊---德政---你慢走啊---- 慢慢的走啊......”那不停飞舞着的小手绢带着那关切而留恋的声音从山下回荡在山间,回荡上山坳,荡进我的耳里,荡入我的心中,一直回荡至今.....

我不知道当我翻过山坳,当我的背影在外婆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给外婆留下的是多少的失落,多少的留恋,多少的孤独......

        再次见到外婆是70年的春天,外婆那时已经病倒在床了。妈妈托人把我送到外婆的身边。这一次我是跟着一个陌生人走的,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翻了多少山,淌了多少小河,天黑时期才进到外婆的家,黑暗中火坑里时隐时现的有一点点星火和烟缕,一个已经燃烧大半的树蔸闷在火坑当中,一息尚存的烟火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隐约可见火坑边有一张木板搭成的床,外婆躺在床上,带我来的人跟外婆寒暄几句就走了,留下幼小的我茫然地站的在外婆病床前,一阵孤独.凄凉和恐惧侵透了我的全身。

    外婆病了,而且是病了很久很严重了,妈妈偷偷的叫人把我送到这里,为的是在外婆最后的日子里有一个亲人在她身边,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时候病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外婆到去逝也是很清醒的,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把我叫到她的病床边,从怀里掏出裹着包的小手绢,颤颤抖抖把它打开,里面裹着二十元钱,她让我看一下又小心翼翼的包好交给我,亲手放进我的荷包并用扣针扣在裤子上才放心,外婆一再敦瞩我谁问这钱也不要告诉在我这里。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外婆临终的唯一瞩托,而是为自己一下子能掌握这样一笔大钱有些不知所措。

    听说我又来排扭了,我那些天真无邪的小朋友一有机会就来陪我玩,而每当我们玩的最开心的时候总有大人们十分凶狠的叫骂他们回去,我感觉得到这是在和我们划清界线。

    外婆很少吃饭只喝水,一天下午,外婆依然是躺在床上,问我要水喝,我正在点火烧开水时,来了几个小伙伴,孩子的贪玩天性让我出去和他们忘情的玩了好一会,黄昏了小朋友们玩累了都回了自己的家,我也回到了昏暗的屋里。

 这时我才想起外婆要喝水,我马上喊道;外婆,外婆我给你烧水啊,没有回应声,黑暗中我慌忙摸到了火柴,赶紧蹲在火坑边试图马上点上火烧开水,然而当我划到第三根火柴也没有把火点燃时,一种不详的预感透进了我的神经,我再抬起头来仔细的看了看外婆,只见外婆侧卧着身子,一只手伸向火坑的方向,眼睛闭着象安祥的熟睡了过去,我怯生生的轻声唤了两声外婆,没有回应,然后又一点点大声的呼喊,一样没有得到外婆的回音,外婆已经去世了!

 我嚎啕大哭了。望着外婆那慈祥安睡的面容,看着她伸向火坑边的手掌,触模着这样近距离的死亡,在我这幼小的心灵里一时间追忆,悔恨,悲切,孤单,凄凉和恐惧交织在一起,我放声大哭起来。

    不记得我哭了多久终于听见有人说话了,也不记得又过了多久才来了几个大人,他们是来料理后事的,有人首先翻开了外婆的衣服荷包,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了,于是就有人问我说,外婆的钱都给你了吧,外婆现在死了你把钱拿出来要买肉,买酒才能埋外婆的。听说是这样我也就把外婆的千叮万嘱忘记了,把外婆这临终唯一嘱托交了出来。其实买酒买肉并不要这个钱,第二天二舅从城里来了,带的有很多的酒和肉。二舅是个在生孝子,正因为他每月准时的二十元钱,外婆生前的物质生活比从前还好,她也是村里最宽余的人家。

    二舅站在外婆的灵床前默默的看了好一会,没有说话,没有掉泪就没事一样与村里的人谈天说地去了,然而当料理完外婆的后事,我跟着二舅回到吉首的家的时候,我知道他在家里痛哭了一场。

直至外婆死后我才发现前两年我砍的那十几捆脚肚子大的柴还在,外婆舍不得把它们当柴烧掉,它已经从屋后面移到了屋的当头,那十几捆歪歪纽纽的小捆小捆的柴整齐的放在一个鸡舍上面,在房屋的门口就可以看得见。后来我听村里人说,外婆每天都要搬个凳子坐在门前望着那歪歪纽纽的一捆一捆的柴发呆,日复一日,天天如此.....我无法知道那几捆小柴寄托着外婆的多少思念,多少祝福,我难以想象那几捆小柴伴随着外婆多少孤独,多少留恋.....每当想到此情此景我都会淆然泪下不能自己.....

如今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外婆的音容宛如当初。可是我和外婆却永远是生死两隔了,看看如今的社会,想想如今的生活,我常常有报孝无门的感觉。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愿活着的人珍惜自己,善待别人,珍惜现在,珍惜眼前。